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新結識的夥伴 王汶石 「你是吳淑蘭吧?……昨天,你一開口發言,我就想:這一定是那個有名的吳 淑蘭。……總說去看你,一直沒有騰出工夫。……啊呀,天,你長的多秀氣啊!… …」 吳淑蘭,一個膚色微黑、瓜子形臉龐,約摸二十七八歲的農家婦女,站在路邊 的田塍上,穿一件合體的陰丹士林小衫,黑市布褲子,嘴角掛著寧靜而好奇的笑容, 望著對她說話的人。身後,是碧綠如海的棉田和明朗的天空。 對她說話的,是一個同她一般年紀,但外表上看來比她顯老的女人;中等身材, 圓肩頭,紅噴噴的臉,翹起的上唇; 眉裡眼裡露出的神氣,表明她是個潑辣、大膽和赤誠的女人。 吳淑蘭望著她,眼睛在問著:「這是誰呀?」 「我是張臘月。……」那個勇敢的女人自豪地說:「闖將張臘月。聽說過吧?」 「知道,知道!」舉止文靜的吳淑蘭,被「張臘月」,這個她曾說起過多少次 的名字,被眼前看到的這個真實的女人,以及她那赤裸裸的對人的態度所感染,也 情不自禁地活潑起來。 她急忙握著張臘月的粗壯的手,說道:「聽鄉長說,你也來開會,……前天, 頭我到鄉里,鄉里人說,你已經起身了。 ……」 「我是個火炮性子,一點就響,不愛磨蹭。」張臘月高喉嚨大嗓子說。「頭回 生,二回熟,今天見了面,就是親姐妹啦。 ……我都打問過了,咱倆同歲,都是屬羊的,對吧?」 「對!」吳淑蘭笑著回答。 「啊!你看,多巧啊!」 張臘月望著吳淑蘭,不服氣地說道:「啊!幾天來,我一直在想:那個吳淑蘭 啊!一定有三個頭,六個膀,……一定比我高,比我壯,……人家說你長得比我秀, 我就不信,…… 想不到,你這個俏娘兒,竟然同我作起對來了!」 淑蘭笑著說道:「張姐,你也很俏啊!」 「我?俏?」張臘月快活地擠擠眼,一本正經地說:「聽我媽說,我剛生下來 的時候倒很俏,俏的連哭出來的聲音,她也聽不見。……後來,給趙百萬家當了幾 年粗丫頭,……結婚以後,又一直跟我那死鬼男人牽牛、跟車,慢慢變得不俏羅。」 說著,她一把將衣袖捋到齊肩胛處,露出粗粗的黑褐色的胳膊,伸到淑蘭面前,自 我打趣地說:「你看這多俏?」 淑蘭急忙按住她的胳膊,說:「快把袖子拉下來吧。那邊有人看咱們哪!」 臘月急忙理好袖子,同時向另一邊的田塍望了一眼,回過頭來,聳一聳鼻樑, 悄聲說道:「我才不怕他們哪!」 「你真行!」吳淑蘭讚歎著說。 「從土改到現在,我已經闖慣了!」張臘月得意地說,「你看來還很嫩,頭一 回抛頭露面吧?」 吳淑蘭點點頭。 「入黨了沒有?」張臘月關心地問。 「還沒有!」淑蘭羞赧地回答。 「喲!你怎麼能不入黨!」張臘月瞪著驚奇的眼睛,「快申請吧,啊!快申請 吧!唉你——!」 「已經申請了!」 「那就好——,你男人該不拉後腿吧?……從前,他們都說女人拉男人後腿; 現在,倒過來了,有些男人,拉起女人的後腿啦。……你男人是個啥樣人?」 淑蘭答道:「是黨員!」 「那更好!」張臘月莊重地說,「不過,拉自己老婆後腿的黨員也有的是呢。 我那個死鬼,就是這路貨。……可是呢,他到底被我教育過來啦!……對自己的男 人,要經常教育呢,免得他們絆手絆腳!」 「我那位……倒是常常教育我呢!」淑蘭溫順而坦率地說。 「怎麼?你拉過人家的腳後跟?」臘月帶笑地質問。 「那倒沒有!」淑蘭回答。 臘月凝望著淑蘭,想了一想,意味深長地笑道:「我看出來啦!你一定是人家 說的那種:好女人!」 吳淑蘭抿著小小的美麗的嘴,文靜地笑著,熱情地望著像獅子一般潑辣的張臘 月,默認了張臘月的說法。 吳淑蘭真是個「好女人」,從小,她的寡居的母親,對她管束得嚴厲。快出嫁 時,媽媽又對她說:「到別人家裡,比不得娘面前。……遇事,要檢點。……記住 娘平日的話,要當個好媳婦……。」淑蘭回答道:「娘,我記著你的話!」 「好媳婦!」村裡人誰不這麼誇獎。 「好媳婦!」夫家的親戚誰不這麼傳誦。 「好媳婦!」丈夫的朋友,誰不這麼讚歎。 可是她的丈夫,聽到這種讚歎,只是笑一笑,不說什麼話。他是一個共產黨員, 基層幹部,他把照顧家庭的時間,全部用到工作上去。和別的幹部家屬不同,吳淑 蘭從來沒抱怨過,自始至終,總是帶著她那永不失去的寧靜的微笑,擔負起一切繁 瑣的事務:撫育孩子,孝敬公婆,縫縫補補,鋤地,割草,餵牲口…… 有時,丈夫對她說:「今晚開群眾會,你去參加吧!」她對他笑笑,不說什麼, 依然坐在燈下,依然拿起針線來。 過不久,丈夫又對她說:「明天党支書作報告,你去聽聽吧!」她對他笑笑, 不說什麼,第二天,照常托著洗衣籃子,照常到井邊去了。 不久,丈夫又對她說道:「村裡要辦個婦女學習組,你也去報名吧!」她對他 笑笑,不說什麼,仍舊低著頭,仍舊去做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三百六十天每天該做 的事。 丈夫說的回數多了,有時還流露著責備和不滿,她便張大疑惑不解的、驚愕的 眼睛望著他,溫和而小聲地說:「這不就很好麼?」 丈夫望著她,搖頭、皺眉、歎氣。…… 村裡辦了社,吳淑蘭和婦女們一起下地。她無論做什麼都實心實意;幹起活來, 哪一個婦女也比不上她;她無論對誰都實心實意,哪一個婦女也都喜歡她。半年, 她被選做副隊長了。她既不特別歡喜,也不推脫,仍然像個「好媳婦」的樣子,承 擔新的事務。每次社、隊開會,她既不缺席遲到,也不發言,總是拿著針線活計, 坐在會場一角,靜靜地笑著,聽著人們的爭論;散會了,她便回家去,既不早退, 也不多停留。…… 去冬,大躍進開始了,人們的生活,像旋風一般熱烈緊張了,吳淑蘭在不知不 覺中,也被卷了進去。她參加幹部學習班,又參加婦女學習組,上黨課也每次都去 聽了;她守在家的時候少了;她說話的時候多了;她開始在稠人廣眾中同人爭辯; 有人對她不滿,她開始有了「敵人」了;她的眼睛裡有了奇異的光彩;她的嘴角泛 起了新奇的笑容;她的丈夫時常以詢問的目光望著她:她變了!她也覺得自己變了; 但究竟是哪一天變的,她卻說不上來。 這時,「闖將」張臘月的名字傳遍了全鄉。她領導的婦女生產隊,在打井,挖 渠,積肥,翻地……每一次競賽中,都牢牢地把紅旗抓在自己手裡。許多挑戰書飛 向張臘月,可是蠻勇無比的張臘月,一次也沒讓對手壓倒。 還在半個月前,張臘月隱隱聽說,南二社有個叫吳淑蘭的婦女隊長,在不聲不 吭地跟她暗賽;又說,吳淑蘭隊每個人的農具上,都貼著一張「賽倒張臘月」的小 紙條,果然,不到十天,在鄉的評比會上,吳淑蘭的隊員們,意氣昂揚地把紅旗扛 走了。那天張臘月因事沒去參加會,下午,她看見隊員挾著一面黃旗跑回來,怒沖 沖地喊道:「你們這夥吃冤枉的,怎麼掂回來個這!……咱那面紅旗呢?」「叫吳 淑蘭掂走啦!」 隊員們低著頭說。「哪個吳淑蘭?敢情是有三頭六臂?」「比你秀氣、好看多 啦!」「我倒要看看這個吳淑蘭,究竟比我好看多少?……」 湊巧,縣上在東鄉組織一次棉田管理現場會議,鄉黨委派她們兩人來參加,她 們就在這裡結識了。 一見面,臘月就愛上了吳淑蘭。 「不要太高興得早了!你這個好女人喲!……」張臘月望著凝重含笑的吳淑蘭, 快活地說,「有張臘月標著你幹,你想喘口氣也辦不到!……呃?不信?來試試吧!」 說著,她舉起手來在吳淑蘭的肩上重重地捶著。 吳淑蘭笑著躲開她。 這時,有個穿夏威夷府綢衫的男子喊道:「大家注意!現在去村北,看一塊老 婆婆們的試驗田。大家走在一起,不要拉遠了!」 「走吧,好女人!」張臘月拉著吳淑蘭的手,跨上大路,兩個人親親熱熱地並 肩走著。走在她們前後左右的一群男女,都以好奇和尊敬的目光,望著她們倆。 當天夜裡,開完小組討論會,吳淑蘭回到自己的住處,房東家的小姑娘,已經 給她點亮了煤油燈,熱情地等待著她。吳淑蘭一邊同姑娘閒話,一邊望著這間陌生 而親切的房子,心裡充滿了新奇、喜悅的感覺,她忽然想到她的丈夫,他常常出門 去開會,去參觀,住在陌生人的房裡;如今她也親身經驗著這種生活,住在素不相 識的人的家裡,大家卻像老鄰居老朋友似的親熱。「啊,原來他在門外的生活就是 這樣?多有意思呀!」吳淑蘭愉快地想。 張臘月挾著個鋪蓋卷闖進來了。「我給楊科長說了,咱倆住在一起。你這裡住 得下嗎?你同誰在這裡住?」 「跟這個小妹妹!」吳淑蘭熱情歡迎張臘月,從臘月手裡接過鋪蓋卷。 張臘月笑哈哈地說:「小妹妹,咱們擠一擠行嗎?」 「歡迎!」姑娘高興地說。 張臘月裝出很認真的樣子說:「我得向你說明白了:我這人,睡覺可不老實, 伸胳膊蹬腿的,什麼全來,你可得留神!」 「我不怕!」姑娘笑著說,「我給你預備根棍子!」 「行!」張臘月笑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摟著吳淑蘭的脖子,滔滔不絕地說 道:「吳姐,咱們倆交個好朋友吧。舊前呀,男兒志在四方,五湖四海交朋友;如 今,咱們女人也志在四方啦,咱們也是朋友遍天下。吳姐,你說說,多有味兒!」 吳淑蘭滿身歡喜,卻不知說什麼好。她急忙動手鋪起床鋪來。儘管,她的外表 仍是那麼平靜,她的內心,卻被某種從未經驗過的情緒所激動,她不住地用快樂的 目光,瞧著她身邊這個出奇的女人,這女人,在短短的半天時間裡,就同她打得火 熱,她覺得,她再也離不開這個新結識的夥伴了。 第二天午後,兩個新結識的夥伴,肩靠肩地踏上回家的大路。她們每人的肩頭, 都掛著一個用布包裹的鋪蓋卷,胸前掛著裝乾糧的旅行袋和喝水用的搪瓷杯。她們 的鬢髮和肩頭上,落了一層細微的黃塵;鞋襪和褲腳變成了土黃色。她們一邊匆匆 趕路,一邊熱烈地討論如何趕過東鄉,一邊又不住地向天頂和四周張望。 曠野裡,這兒那兒,風兒卷揚著黃塵,忽隱忽起,互相追逐;天空,聚滿了灰 突突的雨雲;一塊塊深灰色的雲,在低空向西飛奔,它們飛得那麼低,仿佛一舉手 就能捉住一塊似的。 「張姐,咱得放快些走。」吳淑蘭仰望著天空,焦急地說道,「看這老天毛毛 躁躁,一派不幹好事的樣子!」 「啊呀呀,不怕的!」張臘月毫不在乎地大聲嚷嚷著,「要下就讓它下大些吧!」 吳淑蘭笑道:「啊呀,張姐!你快到家了;可我,還有十多裡路呢!天也不早 了,這陣兒,日頭怕快要落了!」 「你又來了!」張臘月不滿地說,「給你說了多少回啦!…… 今天,你務必要到我家去。……你要拒絕我,就不夠朋友啦。」 她說最後一句話時,故意用著男子們的語調。 「那也得走快些,免得挨雨澆啊!」 「這倒還像句知己話。」張臘月高興地說,同時加快了腳步,在她們的身後, 黃塵從她們的腳底飛揚起來。 昨天晚上,她倆擠在一個炕上,親親熱熱地說東道西:男人啊,女人啊,孩子 啊,社裡的小工廠啊,縫紉部啊,互相交流經驗啊,各自的計劃啊,目標啊,…… 一直到雞叫二遍還不想睡。吳淑蘭比張臘月更激動,她從來也沒說過那麼多的話, 把她從前說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昨晚說得多。談話中,張臘月要吳淑蘭到自己家裡 去作客,淑蘭滿心歡喜地答應了; 可是,今早醒來,她又變了卦,急著想回到社裡去,為了這,張臘月跟她鬥爭 了一路。 天空越來越昏暗,不久,風靜了,雲兒凝結在天空動也不動;一忽兒,大路上 出現了斑斑點點的麻坑,路旁,遼闊幽深的棉田裡,送出篷篷的聲音。 「喲!這鬼天,真同老娘作起對來了!」張臘月大聲嚷著,仿佛怕老天聽不見 她的話似的。 兩個女人停下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用毛巾包好頭髮,更快地向前面的村莊 奔去。村莊已不遠,巷口的雞群已能模模糊糊看見;村外,墨綠的樹叢中,青年突 擊隊的紅旗,依舊那般鮮豔。 當她們奔進村莊時,肩頭已被雨水打濕,道路也開始變得泥濘了。 張臘月牽著吳淑蘭的手,走進一個刺槐遮掩的小土門裡; 未到門口,她就大聲向屋裡喊道:「媽呀!快來迎客人吧,有貴客來了!」 首先跑出來的,是幾個孩子,他們爭著搶著撲在張臘月的腿上。張臘月雙手托 著一個最小的女孩的臉頰,狠狠親了一下,然後對孩子們揮揮手,說道:「滾,滾, 滾,都給我回去,這麼大的雨,跑到露天來幹什麼!」 張臘月的婆婆從房裡走出來,眯著皺紋縱橫的眼瞼,滿面慈祥地望著來人,說 道:「這麼大的雨,也該在哪裡避一避啊!看淋成啥啦,快進來!」 回到房裡,放下行李,臘月指著淑蘭對婆婆說道:「媽! 這是我新交結的好夥伴,你猜她是誰?」 老婆婆走進幾步,仔細看看淑蘭,笑著說:「你的同志夥伴那麼多,我哪能全 記住呀!」 「我最近常常說起她哪!她是南二社的。」 老婆婆想了想,忽然喜悅地說:「哦!猜到了!莫非是吳淑蘭麼?」 「老嬸嬸,你猜對了。」淑蘭笑著說。 老人笑道:「你跟我們臘月交朋友,可得小心。她呀,可把你恨死啦!」說罷, 她摸摸揣揣燒茶去了。 「我也會『恨』哪,老嬸嬸!」淑蘭愉快地回答。說罷望望臘月,臘月正在找 尋幹衣服,向她扮著鬼臉。 這時,一個大個子,寬眉頭,舉止沉著的,三十多歲的男人,揭掉頭上的大草 帽,跨進門裡來,吳淑蘭曾經在鄉上見過他,卻沒想到他就是張臘月的丈夫。他一 看吳淑蘭就說: 「我遠遠看見臘月相跟一個人,就猜想一定是你,你到我們這兒來可好!我們 這兒的人,都想親眼看看,是怎樣個人把我們南四社打倒了!」 「少廢話!」張臘月說,「看人淋得這麼濕,不說先攏一盆火來,讓人烤烤衣 服。」 「對對,我馬上去!」 吳淑蘭驚訝地望著張臘月,張臘月向她擠擠眼,好像在說:我們家就是這樣, 你看他多聽話啊!不一會兒,男人端著一盆旺火來了,他一邊用鐵筷子把火架好, 一邊跟吳淑蘭談話。 張臘月一邊給淑蘭送來一件幹衫子,一邊態度嚴正地對丈夫說:「你說奇怪不, 像吳姐這樣個人兒,卻還沒有入黨。 你們鄉黨委是怎搞的?就沒注意到麼?」 「你別太主觀!」男人說,「昨天晚上,黨委開會,剛研究過淑蘭同志的申請。 怎麼能說鄉黨委不注意呢!」 「你找到介紹人沒有?」張臘月問吳淑蘭,不等淑蘭答覆,她又熱情地向自己 的丈夫說:「咱們倆來當介紹人吧。……淑蘭同志,你說好麼?」 「好啊!」淑蘭高興地說。 臘月的丈夫說道:「介紹淑蘭這樣的同志入黨,實在是件頂光榮的事。可是, 咱倆不行,得有南二社一個同志介紹才好。他們對淑蘭同志更瞭解。」 「你總是這個老保守的樣子!」張臘月指摘道,「難道你不瞭解?把你們社的 紅旗都搶走了,你還說不瞭解!」 淑蘭不懂得黨內的生活,無法插話,只是默默地微笑著聽他們兩人的爭論。臘 月的男人,還想解釋,臘月打斷了他說道: 「算了吧!我知道一時也把你說不轉,回頭咱再辯。你先出去,我們要換衣服。」 男人笑了笑站起來,臨出門,又停下來對臘月說道:「你們隊裡那一夥二百五 婦女,正在銀娃家開會,她們來看過你幾回——」 「知道了。」臘月說,「是我今早晨給她們捎了話的,要請淑蘭同志傳授經驗!」 「這就是了。」男人說罷,放下門簾走掉了。 臘月換了件衣服,對淑蘭說:「你先歇歇,到炕上去躺一躺,我出去一忽兒就 回來。」 「你只管忙吧!」淑蘭說。 張臘月一轉身就出去了。婆婆在廚房喚道:「不要耽擱久了,早些回來吃飯。」 「知道了!」臘月的聲音從大門外傳來。 老婆婆端來茶水。口裡不住地稱讚吳淑蘭,稱讚著年富力強的一代婦女:「你 們如今多暢快啊,走州走縣,到處交結朋友,有些沒有出息的男人還趕不上哪!」 最後,又誇起她的兒媳婦張臘月來了。「三五個平常男人,還抵不上我那臘月一個。 ……別看她張張慌慌,她就是那樣個『呼拉嗨』,心眼可厚實哪!……鄰家都說, 她不像我個媳婦,倒像我個閨女。」 淑蘭笑著說道:「我一進門就看出來啦,你們一家人真好!」 老婆婆又去廚房裡做飯。淑蘭烤幹了衣服,換在身上,把臘月給她的衣衫,細 心疊好,小心地放在箱蓋上,撩起簾子來,望著門外的天空,天空暗下來,雨,依 舊順瓦溝流著。她不由得焦急起來。她本是來順路參觀張臘月的棉田,和張臘月小 組的人見面,學習她們的經驗的,要是當天晚上回去多好,還能召集個隊員會,把 在東鄉和在張臘月這兒學來的經驗立刻傳播出去。現在不行了,雨越下越大,還不 見張臘月轉來,急得她在房裡團團轉,無意間,她看到箱蓋上一件東西,好像是面 旗。她立刻走過去,揭開來看,果然是那面黃旗,上面有「中游」二字。這面旗她 很熟悉,曾經在她的社裡掛過好久,她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把它換給張臘月。 她隔著窗子向老婆婆問道:「大嬸呀,這面旗怎麼放在這兒,不掛到隊委辦公室去 呢?」 老婆婆笑著故意說道:「臘月不讓掛,她說呀,這不是咱的旗,咱只替人保管 十天半個月就還給人家了,掛它幹什麼?」 「唔,這樣啊——!」淑蘭把旗疊好,放回原處,快活地笑道:「這個張姐呀, 想了個美,她想還給誰啊!」說著,她不由得走出房子,站在廊下,通過敞開的大 門,向野外望去,野外是一片迷迷濛濛的灰藍色,「啊!多討厭的天氣!」她又轉 回屋子來,她的心,也全被風雨填滿。她又重新包好自己的行李,綁好鞋帶。 這時,張臘月回來了。一群婦女跟在她的身後,跑來看吳淑蘭。屋裡頓時熱鬧 起來。張臘月吵著嫌屋裡暗,點亮了燈,一個一個給吳淑蘭作了介紹。別看臘月是 個「呼拉嗨」,她可心細呢,她一看見淑蘭那重新收拾打扮過的樣子和眉宇間的氣 色,就知道淑蘭待在這裡,心裡發急,她捨不得淑蘭離開。便宣佈道:「今天吳淑 蘭同志到我們這兒來,是我們向淑蘭同志學習的好機會,大家認識認識,聽淑蘭同 志作報告介紹經驗,誰也不談競賽一類的事。好不好?」大家說:「好!」 吳淑蘭見推辭不得,便提議開個交流會,大家都談,臘月接收了。這個植棉經 驗交流會開得很熱呼。最後,淑蘭向臘月斜了一眼,轉了個彎向大家問道:「你們 有啥緊急事情呀? 張臘月大姐剛一到家就叫她開會!」 一個毛頭毛腦的女孩子搶著答道:「淑蘭大姐,我們研究怎樣趕超你哩!」 「哦!研究的結果怎樣啊?」淑蘭很有興趣地問那小女子。 「歡迎你們超過我。」 旁邊人直向女孩子擠眼,臘月也向女孩子吼叫起來,可是那女孩子管束不住激 動的情緒,像打機槍似的:「淑蘭大姐,你奪走了我們的紅旗,給我們換來那麼個 爛黃貨,我們大夥都覺得是我們自己不爭氣,我們要好好向你學習,趕超你,…… 我們的口號是:馬踏南二社,捎帶劉楊村,收回大紅旗,永遠紮住根!」 「哎喲!想要馬踏我們哪!」淑蘭笑著說。 「可不是」! 「怕踏不成吧?」 「試合哩!」女孩倔強地說。 「一定要踏?」 「一定要踏!」 「不踏不行?」 「不行!」 「好,歡迎你來踏一踏試試!非叫你連人帶馬投降不可!」 吳淑蘭一邊說,一邊笑著站起來,在她那外表嫺靜的眼神裡,露出堅定和剛強 的顏色來。 張臘月笑著嚷道:「不許談不許談,又談起這些事情了! 就不知道讓吳姐歇一歇,吳姐今天是來作客的呀!」 「我已經歇好了!」淑蘭笑著說,同時她指著箱蓋上的旗子,問道:「張姐, 你怎麼把旗放在這兒呀?」 臘月順口笑道:「打算歸還給人家哩!」 淑蘭道:「還給誰?」 臘月發現自己也陷進爭論裡,停頓了一忽兒,呵呵笑道: 「嗨,吳姐啊,你想,再能還給誰呢?難道我能要個黑旗不成!」 淑蘭笑著說:「這麼說,你還是把這面旗掛起來吧!咱倆是好朋友,我的心, 你知道。我絕對不跟你換!」 「由不得你啊!」臘月說。 「不由我再由誰?」淑蘭自豪地說。 「你把我們這一堆人忘了!」臘月也很自負地說。 吳淑蘭拿起自己的行李,笑著回答道:「張姐,你們要怎樣想由你們想,我還 得回去問問我那些女將們願意不願意哩。」 吳淑蘭的心,被革命競賽的熱情燃燒著,早已飛回她的隊員中去,飛到田野裡 去了。無論張臘月和她的隊員們怎樣苦苦勸留,說什麼也留不住。 最後張臘月無可奈何地笑駡道:「我現在才認識你,你是個頂壞頂壞的女人啊!」 她們倆人,雖說只相處了一天,可是她們的友情是那麼誠摯深厚;淑蘭要走,是情 理中事,她要爭取這個風雨的夜晚,白白耽誤一晚的時間,是難於彌補的。 張臘月懂得這一點,要不,她們就不會交結成這樣要好的朋友。臨了,她只得 說:「好吧!天已黑下來了,路上又泥得不好走!秀英,跟我去送吳姐一程!」吳 淑蘭推也推不掉。 臘月的婆婆在鄰居借來幾把傘,又拿來一盞小馬燈,預備臘月她們回來的路上 用。 村外,寬闊的曠野稍稍明亮些,但周圍的村莊,都已隱沒在風雨蒼茫的暮色裡; 田間,這裡那裡,還有生產隊的社員們在冒雨幹活。 三個新認識的夥伴,撐著雨傘,互相扶持著,在泥濘的鄉間道路上跌跌滑滑地 前行,一邊繼續著剛才的爭論。熱烈響亮的聲音,飄向四野。壓住了充滿天地間的 風聲和雨聲。 「張姐,到你的棉花地去看看吧!」吳淑蘭說。「來一趟可不容易。」 「啊呀!那可要繞一大段路哩!」臘月說。 「繞一段路有啥要緊。」淑蘭堅定地說。 「那行!正要請你指點指點。」張臘月乾脆地說,「朝西拐吧。秀英,你在前 頭領路!」 三個人, 離開大路, 一溜行,踏上窄窄的田埂,說說笑笑,向張臘月的棉花 「衛星」田走去…… 1958年9月10日 (選自《延河》1958年第11期)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