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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我說
陳源斌
1
你聽我說,我就告訴你一切。
2
我過生日,總要聽到奶奶的磨刀霍霍聲。每一個生日,從無例外。我說:「這
個日子,幹嗎動刀?」她笑了起來,說我才多大年紀,倒會說「這個日子」。她反
問說:「你說說,人在哪個日子不動刀?」
奶奶是個一定要按照自己方式行事的人,她就按照她那種方式,為我過生日。
每到這天,她會親自去挑選一隻仔公雞。這種雞照例才長出半截鮮紅頂冠,剛想打
鳴,但是憋在嗓眼裡還沒打出來,它必須絕對沒來得及跟母雞真正做過什麼事兒。
奶奶付完錢,拿繩子綁緊它的兩隻腳,進門撂在廚房地上,然後就專心致志地磨她
的刀。一下,兩下,無數下,磨得鋒利無比,她用拇指試試鋒芒晃眼的刀刃,接著,
瞄了瞄在地下掙扎個不停的仔公雞,大聲喊著爺爺。
她的意思,是讓爺爺幫著抓住公雞的雙腳,以方便她下手。可是任憑叫破了喉
嚨,爺爺躺在廊道下的睡椅裡,睜著兩眼,一聲不吭,動也不動。我問奶奶,爺爺
是不是個膽小鬼?奶奶聽了,用鼻子「哼」一聲。我說:「他從來不幫您,他從來
不敢殺一隻雞。」奶奶用鼻子又「哼」了一聲。我改口問:「要不然,他是怕血沾
到身上?」這次,奶奶看看我,擺出一副自己動手的架勢。
她踩住仔公雞的兩腳,用一隻手抓住雞頭,扯直脖子,用另一隻手扯去脖子上
的雞毛。還是這只手,提起了那把剛磨過的刀。利刀從空中劃過,直奔仔公雞裸露
著的脖子。奶奶並沒有立即動手,而是像往常一樣,嘴裡念念有詞,嘰裡咕嚕說了
一長串話。
我問奶奶說的是什麼,她說:「嘿,與你不相干,告訴你,你也不懂。」奶奶
摸摸我的頭,叮囑我等一會兒要一個人吃這只仔公雞,不要分給別人吃,好快點成
長。後來,我很快弄明白,奶奶殺雞前嘰裡咕嚕念叨不停的,其實就是兩句話,這
兩句被她那麼顛三倒四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結果就變成了一長串的話。
奶奶總要念的兩句話,是說給抓在手裡的仔公雞聽的,她說:「公雞公雞你莫
怪,只因你是人的菜。」
接著,她手起刀落,鮮血噴湧,仔公雞一陣抽搐,倒在地上斷了氣。
我當上警察的第二年,過生日這天,奶奶踩住仔公雞雙腳的那只腳,沒能穩住,
就在她舉刀斬殺的瞬間,公雞拼命掙扎一下,脫逃而去。它脖子仍然吃了一刀,不
過,偏離了要害部位。於是,這只挨了刀的畜牲,在屋裡瘋狂地跳竄起來。它汩汩
冒著氣泡,從廚房竄到客廳,從客廳竄到廊道,弄得沿途斑斑點點,血跡淋漓。它
有點支撐不住,停在廊道那裡,圍著睡椅裡的爺爺轉來轉去,上蹦下跳。爺爺不得
不開始挪動他平時總是窩在睡椅裡一動不動的身子,東躲一下,西避一下。
我站在旁邊,覺得機會真是難得。有好幾次,這只苟延殘喘的雞跌倒在眼前,
我就是不肯伸一伸手,把它抓住。我甚至伸出一隻腳,把它重新踢回睡椅那邊。我
拿眼看著它在老地方折騰,直到我爺爺在睡椅裡坐直了身子,開始四處張望。
3
我把公雞送進廚房,回到廊道,準備幫爺爺換下那件沾了血的睡衣。爺爺推開
我的手,說:「好啦,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我告訴爺爺,我遇到點麻煩,不過是小麻煩,很小很小的麻煩。我告訴爺爺說,
因此,我恐怕不能再幹刑警,得改幹治安警了。我解釋說,刑警就是刑事警察,專
門負責偵破大案要案,譬如殺人、放火、搶劫等等;治安警就是治安警察,專門負
責維護社會秩序,譬如平息打架鬥毆、捉拿小偷小摸,而且,還免不了要頻繁進出
一些場合,好制止那些雞,等等。下面我解釋「雞」這個字,我告訴爺爺,現在人
們已經習慣用這個字來稱呼那些不學好的年輕女人,就是用自己不乾淨的身體來換
取大把大把不乾淨鈔票的女人,就是賣淫女,就是妓女。我告訴爺爺,我還是想當
刑警,不想當治安警。
爺爺說:「那你就幹刑警,不要幹治安警。」
我說:「爺爺,這不是由我自己說了算的,得由上面決定。」
爺爺說他老早聽到過這句話,他對它很耳熟。他竟然一口咬定,我所供職的部
門上層,有人故意跟我過不去,在找我的碴兒。他說:「好啦,說吧,這個人是誰?」
我趕緊請爺爺不要誤會。我聲明,作為一名警察,我絕不可能把毫無根據的話,
硬加給頂頭上司。可是,爺爺不聽我的解釋。他說,如果人們認為他已經糊塗到大
家想像中的那種程度,那就大錯特錯了。爺爺承認他經常糊塗,但並不是一天到晚
總是糊塗。有時候他也會清醒,而且特別特別清醒,比任何人都清醒。爺爺說: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
爺爺認定,我腦子裡想的是,如果說某個警察不好,哪怕是不怎麼太好,甚至
離十全十美只差那麼一丁點兒,就是把矛頭指向整個警察隊伍。他說:「好啦,你
別想跟我再耍你的那一套啦!」
我說,是我們刑警隊李隊長,說我恐怕不能再幹刑警,得改幹治安警的。不過,
這事跟李隊長沒關係,全怪我自己。我說了李隊長的名字,爺爺目光茫然。我說,
就是跟我爸有過生死之交的那個人。爺爺目光依舊茫然。看來,他並不像他自己所
描繪的那般清醒。於是,我就改口,說為什麼全怪我自己。我告訴爺爺,我訓練打
靶時,槍法太臭,拖了整個刑警隊的後腿。
我還承認,我讀警校時,成績單射擊一欄裡,勉勉強強及格的分數,都不是真
的,都是我死乞白賴的結果。在所有的實彈射擊中,我打得最高的是五環,打得最
多的,要麼是一環,要麼是零環。當刑警以後,我射擊成績糟糕得別人難以容忍。
最近的一次實彈射擊,我第一次打了五環,第二次三環,後面是兩環。再往下,從
靶子上根本找不到任何彈孔了。我告訴爺爺,槍法這麼臭的人,是沒有資格當動真
刀真槍的刑警的。這就是我一開始說的,所遇到的,那點很小很小的,麻煩。
我說,爺爺,李隊長認為我丟盡了您的臉。李隊長說,有我這個槍法這麼臭的
孫子,真是丟盡了您的臉。爺爺問,誰?誰這麼說?我說了李隊長的名字,說就是
跟我爸有交情的那個人。爺爺張大嘴巴,呆望著我。我接著說,不但李隊長,在我
很小的時候,除了我奶奶之外,我爸,我媽,還有其他人,都說過爺爺是個了不起
的英雄。而且,從我姑姑的話裡,也能聽出這種意思。
爺爺問:「你姑姑?她是怎麼說我的?」
我說,姑姑的原話從字面意義上講,不是好詞,因為姑姑她腦子壞了,整天顛
顛倒倒,跟別人不同,跟任何人都不同。她總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爺爺點頭說,
她就是這方面有點兒像他。然後,他又追問她怎麼說。我告訴他,姑姑的原話確實
不是好詞,說他,比說奶奶還難聽。我說,爺爺,姑姑的話倒從反面證明,您是大
家說的了不起的英雄。
爺爺說:「好啦,說吧,幹嗎告訴我這些?」
我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請教,他當年槍法百發百中的秘訣。我問爺爺,他當年
到底是怎麼朝那幫人開火的?就是,最初的日本兵,被稱作「鬼子」的;還有變節
投降過去,被稱作「偽軍」的;還有趕走前邊兩撥之後,被稱作「頑軍」的,那麼
一大幫人。
我說:「爺爺,當年,您是怎樣一槍一個,彈無虛發地,撂倒這些傢伙,要了
他們命的?」
4
到這會兒,爺爺有點像徹底清醒的樣子。他問,我是不是想當個好射手,就是
舉起一把槍,想打哪兒就打哪兒、想在哪兒撂倒就在哪兒撂倒誰的那種射手。我點
頭說是。他隨即拿手朝西一指,問我看見那裡有什麼。
西邊是一片空曠之地。這兒是城市邊緣,我們住在六樓,就是頂層,這幢老式
宿舍設計糟糕極了,可住在頂層卻擁有一個挺實用的廊道。爺爺剛才就是順著廊道,
隨手一指的。我睜大眼睛,空中只有幾片浮雲,根本沒有他所說的東西。
接著,爺爺讓我從我奶奶每天供奉的香爐裡,取出一支燃燒的香。他要我把它
放到對面那幢樓的樓頂上。等我爬上爬下,氣喘吁吁地把一切做好,他就一本正經
地問我,對面樓頂上有什麼。我回答說,有一支香。他問我是不是用眼睛看見的,
我說,根本不用拿眼看,我當然知道那兒有一支香,而且是由兩塊紅磚夾著的,而
且它正在燃燒著。
爺爺說:「好啦,說吧,你姑姑,她是怎麼說我的?」
爺爺準備跟我進行一筆公平交易。我這邊的籌碼是,說出姑姑說他的話。他那
邊的籌碼是,教我當個洞穿一切的神槍手。
我告訴爺爺,姑姑的原話不是好詞,因為她總是活在她自己的荒唐世界裡,並
且總是用她那荒唐標準,來瞄準一切。可是爺爺等著我說出來,我不說,他就不說。
於是,我就告訴爺爺,姑姑說他,比說奶奶還要難聽。我接著說,姑姑竟然咬定,
奶奶每天都在行兇作案。
爺爺說:「你姑姑?這樣說她媽媽?你姑姑說你奶奶每天都在行兇作案?」
我對爺爺說,在我八歲的時候,姑姑在離家出走前不久,就說過,她指控奶奶
有絕對把握,鐵證如山。姑姑列舉說,作案地點是廚房,作案兇器是那把菜刀,作
案時間是每一天。
爺爺說:「你姑姑?她真是這麼說的?」
我說:「姑姑當時就對我宣稱,奶奶是個不折不扣的劊子手。」
爺爺搖搖頭,說姑姑就是這樣,總跟別人拗著來,跟一切人拗著來。她就是這
方面有點兒像他。爺爺問我對這樁指控的看法,我說,我不贊同姑姑說奶奶的話。
我舉例說,剛才我去香爐裡拿香時,突然想起來,從我懂事那年起,奶奶每天都要
點燃這爐香,然後合起雙手念念有詞,比她殺仔公雞時念叨的一長串詞兒,還要長。
奶奶念的都是人的名字,當然,第一個是我,第二個是我爸,接著,就是我姑姑。
然後,才是我爺爺、我媽和奶奶自己。我小時候就明白,奶奶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是在懇求她每天燒香供奉的那個什麼神靈,保佑她馬上要念出口的一長串名字裡的
任何人,其中包括排列在第三位的姑姑。如果拿人與人之間公平、對等原則來衡量,
姑姑不思回報,反過來指控生她養她、為她祈福的人,當然難以洗脫恩將仇報的嫌
疑。
我說:「爺爺,我是個警察,又沒有像姑姑那樣,腦子混亂成一團糨糊。」
我告訴爺爺,姑姑說他,比說奶奶還要難聽,因此,我不便重複。說完這話,
我覺得自己差不多算是交出了籌碼。我提醒爺爺,下面輪到的應該是他,根據一開
始雙方的約定,他必須交出那邊的籌碼,換句話說,他得交出當神槍手的秘訣。
爺爺還是讓我朝西看,我瞪直眼睛,仍然看不見。爺爺聲稱他看見了,說那是
電視塔的塔尖。往下,爺爺又一本正經地問起對面樓頂,我說,不用拿眼看,我知
道那兒有一支香,被兩塊紅磚夾住,燃燒著。爺爺卻聲稱他是用眼睛看見這些的。
我請爺爺別耍他那一套,因為,誰都知道電視塔在西邊,它當然有個塔尖;而對面
燃燒著的香火,是我剛剛爬樓,送上頂層的。
爺爺堅決要我再看,說這就是奧秘。我看來看去,看到了躲藏在浮雲裡的塔尖,
有米粒大;我只看見對面樓頂上一縷輕煙。爺爺說,要當神射手,得先練眼,必須
時時刻刻找樣東西盯住它,一直盯得它從無到有,由模糊變清晰,自小變大,比如
說,塔尖由米粒變成黃豆,輕煙變成火苗,就算練眼成功。只要再加一把勁,就能
像他當年那樣,舉槍即中,絕無空發。
爺爺說:「孩子,你只要有空,就找樣東西盯住,不管在哪兒,什麼時間,是
什麼東西,你盯住它,一直盯下去,盯穩,盯牢,盯清楚--我當年就這麼幹的-
-你不信試試看,不用多久就能成功。」
說完這些,爺爺又念叨起我姑姑。他開始跟我進行第二筆交易,要我找個機會,
去看看在山裡帶發修行的姑姑,替他問聲好。
爺爺說,除了我,他最牽掛的就是我姑姑。爺爺說他太老,挪不動窩了,這輩
子恐怕再見不著我姑姑了。我明白他這會兒說的,句句是真。我小時候常聽媽講,
爺爺對我姑姑的偏愛,大致等於奶奶今天偏愛我。爺爺認定,自己今天如此清醒,
是絕對少見的,今後這種清醒恐怕越來越少,他生怕我不答應,承諾說,如果我願
意辛苦走這一趟,他可以披露自己一件很丟臉的事。他本打算將它悄悄帶進棺材裡
去的,因為,這件事除他本人以外,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
我說:「好啦,我答應,說吧。」
爺爺告訴我,他在當神射手立下赫赫戰功之前,其實是個膽小鬼,是個孬種,
還差點兒因此丟了小命。他是碰巧才變成我爸、我媽,還有其他人說的那個了不起
的英雄的。讓爺爺很丟臉的事情經過是,當年,他穿上軍裝還不到半天,剛從死人
堆裡撿了杆槍,在此之前,他是從莊稼地裡走出來的毛頭小夥子。戰鬥這時打響了,
日本鬼子端著刺刀迎面撲過來。我爺爺站在第一排,身邊都是跟他一樣的新兵,沒
見過這種陣勢,嚇得撒腿就跑,只有我爺爺一個人留在原地。爺爺披露的真實情況
是,他並不是後來在慶功大會上,人們頌揚他的那般鎮定自若,英勇無比,而是嚇
傻了,拉了一褲襠,兩條腿重得像是埋在土裡的木樁,滿腦子想的,就是轉身逃走,
可是,他的腿不聽擺佈,怎麼也邁不動步子。這時,一個鬼子挺著刺刀,撲過來,
嘴裡哇啦一聲大叫。幸好日本人哇啦這麼一叫,嚇傻了的爺爺,身子打一個激靈,
雙手不聽使喚,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砰」的一響,那個迎面撲來的鬼子,竟被
當場擊斃。
爺爺說,不管是誰,其實下手殺第一個人,才是最難最難的,比殺自己還要難。
你只要幹掉第一條人命,往下就不算什麼了。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來得
再多,跟砍瓜切菜差不多。那天,他扣動扳機打倒一個日本鬼子以後,逃跑的人壯
了膽,轉回身去跟侵略者拼命,結果反敗為勝,徹底扭轉了戰局。
5
我按照爺爺傳授的那一套,練起了我的眼。我不折不扣地練著,只要有喘口氣
的空閒,我逮誰是誰,哪怕是個人,是只嗡嗡亂舞的飛蟲,是塊石頭,我一旦盯上
了,就像爺爺說的那樣,就一直盯下去,盯穩,盯牢,盯清楚。一直盯得從無到有,
從模糊到清晰,從小到大。比如說,將一隻蚊子盯成一隻蒼蠅,再盯成一隻麻雀,
我才會罷手。
我每天盯來盯去,把辦公室盯了個底朝天。我跟十來個同事坐在一起,屋子大
致等於六個單間,可練起眼來,它仍然顯得視野狹窄。於是,我把桌子搬到大門旁
邊,這是誰也不願呆的地方,可門邊就是走廊,大約有屋子四倍那麼長,練起眼來
再好不過。我坐在桌前抬起頭,放眼過去,一直能看到坐在走廊盡頭的女秘書小王。
我把練眼目標,轉換到小王身上。眾所周知,小王喜歡佩戴胸針,每天必換。
我把目光在走廊裡越拉越長,仔細辨別著她的不斷翻新的胸針樣式。當我有絕對把
握,說出換來換去的每一枚胸針色彩的時候,小王在我上廁所回返途中,攔住了我。
她猶如一杆衝鋒槍,將憋在肚子裡的所有的話,統統掃射出來。小王說了三層
意思,一是責怪,二是理解,三是忠告。她的責怪是,她認定,我明知道她有男朋
友,明知道她比我大七歲,還向她瘋狂示愛,在眾目睽睽之下,拿目光公然地、不
間斷地死盯著她,尤其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那個敏感部位;她的理解是,她明
白,愛一個人不是錯,被人愛更不是醜事,陷入狂愛的人,總是不由自主、抑制不
住,要幹些出格離譜的事,況且,我剛過二十二歲生日,毫無經驗,實際上還算是
個半大孩子;她的忠告是,她建議,如果我充分考慮過,她有男朋友,以及,比我
大七歲,這兩個巨大的障礙,但仍然控制不住對她的瘋狂熱戀的話,那麼,就應該
說出來,用明確的語言,面對面地,或以其它適當方式,表達出來,以便她慎重抉
擇。
小王說:「我倆是警察,當然比別人理智,這件事必須了結,今天,現在,馬
上。」
她一步步追過來,我退到了辦公室,可裡面的同事一個都不在。我只好往後退,
到了最大的會議室,裡面都是我們屋的人,李隊長也在,會議已經開始。我趁機就
近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李隊長用三言兩語,佈置好下午打靶的事,然後,把主要話題,轉到「ZW」計
劃上。計劃認為,本城有一個心狠手辣、組織嚴密的黑社會團夥,控制著絕大多數
賣淫女,他們不但操縱她們嚴重敗壞了社會風氣,還榨取她們辛辛苦苦得來的肮髒
錢財,甚至,他們不斷誘拐純真少女,綁架家庭主婦,推下火坑,逼良為娼。「ZW」
是「張網」一詞拼音的領頭字母,這個計劃,就是要將那幫害人的傢伙,一網打盡。
剩下的時間,李隊長開始為大家補課,是政治課。他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已
經在所有重要報紙的重要版面上公開刊登過,但是另有通知,必須至少集體組織學
習一次,而且在規定期限內,這個日子就是今天。
李隊長讀著文件,我聽著聽著,管不住自己,又開始練起了眼。我坐在近門的
長桌這頭,就拿坐在那一頭的李隊長,當了練眼目標。我盯住的是他那只左眼,盯
著盯著,那只眼睛逐漸清晰,輪廓分明。最初它跟一粒紅棗差不多,慢慢地,它大
了起來,變成了一枚核桃。我接著盯他的右眼。同樣如此,它也是從一粒紅棗,演
變成一枚核桃。但是剛才的左眼,卻由核桃還原成了紅棗。我在他臉上盯來盯去,
讓那兩隻眼睛,一會兒是紅棗,一會兒是核桃,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直到他把
那份厚厚的文件,全部讀完。
散了會,李隊長讓我單獨留下,他客客氣氣地,讓我坐下說話。
李隊長問:「最近怎麼樣?」
我琢磨著,一般說來,這是一種上司式的問話,標準答案是「還好」,可我想
起了他跟我爸的關係。不等我琢磨完,他主動提到了我爸,問他最近怎麼樣,我回
答說「還好」,他又問,我爸媽跟我爺爺奶奶,是不是和解了。他一下子就觸及到
我家庭最複雜最敏感的那個部位,儘管我完全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可事情歷經許
多年頭,不是三言兩語能輕易說清楚的。
我決定,盡可能表述得滴水不漏。我告訴他,從理論上講,和解絕無可能,因
為,我爸我媽從不提調回省城的事,恐怕這輩子不會有這個打算了。從實際上講,
和解早就實現,因為,自我呱呱墜地後,每一個生日,都是在爺爺奶奶身邊過的,
而且現在,我爸我媽同意我回省城當刑警,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這
就意味著,一種變了方式的和解。
他又往下問,問我爺爺和我外公,和解了沒有。他把我帶到了一個陌生的談話
領域,我如實相告說,據我所知,我外公根本還沒有回過大陸,可以肯定,由於海
峽的阻隔,兩個老親家,自從他們結為親家以來,至今尚未見過面。
李隊長驚訝地說:「你外公至今還不敢回大陸?事隔這麼多年,他還怕人家向
他討還血債?他對我們的政策,如此缺乏信心?」
沒等我應答,他的話題回到我爸身上。他問,我爸是不是提起過他倆之間的事。
我說,提起過。他問,提到過哪些事?我說,很多很多,主要是些如何如何親密的
關係。他又具體地問,我爸提沒提過物資局倉庫的事,我茫然地望著他,把頭搖了
一搖。
他告訴我,他跟我爸,就是在物資局倉庫後圍牆邊認識的,當時,我爸拿把刀,
悄悄從後面偷襲他,他轉回身來,那一刀攮穿了肚皮,連腸子都滑脫出來。稍後,
他跟我爸做了朋友,成為生死之交。
我說:「您是說,我爸曾經拿把刀,悄悄從後面,偷襲過您?」
他點頭說:「是的。」
我問:「我爸曾經一刀攮穿您的肚皮,腸子流了出來?」
他說:「不錯,是這樣的。」
我問:「就在他攮穿您肚皮,流出腸子之後,您跟我爸做了朋友,成為生死之
交?」
他說:「一點不錯,就是這樣的。」
李隊長大致說了事情經過。當年,他跟我爸響應號召,弄上很時髦的,叫什麼
「紅衛兵」的頭銜,順應潮流造反。但是,誰都認定,自己是正宗,對方不是。雙
方幹了起來,先是嘴巴,後是白紙黑字,再就是拳腳,往下,動起了真刀真槍。其
中有一方落了下風,就是李隊長所在的那一方,被重重圍困在物資局倉庫裡;另一
方奪得主動,就是我爸所在的一方,向物資局倉庫發起了衝鋒。我爸要搶佔頭功,
嘴裡銜把刺刀,打後圍牆悄悄翻了進去,他從嘴裡將刺刀拿到手裡,朝背著身子守
在那裡的一個人,猛捅過去。這個人就是李隊長,他一瞬間聽到了響聲,急促轉身,
這一刀將他的肚皮攮了個大洞,腸子立刻流出了體外。
我爸一下子愣住,提在空中的第二刀,沒再往下攮。他反而背起這個青年,去
爬那堵圍牆。他身上背著個人,竟然翻過了那麼高的後圍牆。我爸找了個地方,將
這個人放好,將他的腸子一點一點揉回肚皮裡,慢慢治好了他的傷。
李隊長告訴我,我爸當年憑感覺這麼做,既救了他,也救了自己。就在他倆逃
離不久,物資局倉庫攻克,裡面的人無一倖存。事隔不久,開始清算這樁血案,那
些衝鋒陷陣負有命案的勝利者,被抓了起來,以法律的名義,執行槍決。李隊長說,
如果我爸不那麼做,他倆絕對性命難保,不過死的時間和方式不同,他先死,我爸
後死;他將死於亂刀亂槍之下,而我爸,則將死於有秩序的槍決。
我目瞪口呆地聽他說這一切,開頭部分,就是我爸翻越圍牆,持刀攮穿我此刻
的頂頭上司李隊長肚皮的時候,我的心提到了嗓裡,七上八下;結尾部分,就是我
爸救走李隊長,兩個人倖免於難的時候,我的心落回到原處,轉憂為喜。李隊長
說,這是他跟我爸之間的一個絕密事件,天知地知,我爸知,他知。今天,他把這
個連我爸都不願對自己兒子講的天大秘密,毫無保留地披露,是要我明白一個道理,
這就是,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兩家都將生死相依、榮辱與共。
李隊長說:「你要明白,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因此,你不應該,也沒有必要,
拿那種目光敵視我。」
他認定,在他斥責我丟盡了我爺爺的臉,說了我恐怕不能再當刑警,得改當治
安警以後,我恨之入骨,剛才開會時,就用那種目光,他的準確表述是,一種讓人
毛骨悚然的目光,敵視他。
聽李隊長這麼說,我想了又想,十分為難。假如我現在說,我是以他兩隻眼球
為目標,將它們盯得紅棗啊核桃啊變換不定,好練成我的眼,槍槍擊中靶心,當個
我爺爺那樣的神射手,那麼,這樣的目光,不是「敵視」,不是讓人毛骨悚然,又
是什麼?
我問李隊長,能不能等下午打完靶,再作解釋,他說可以。就在這時,我突然
想起女秘書小王在走廊裡的話,她說過,我總是瘋狂地盯著她看這件事,必須了結,
今天,現在,馬上。於是,我請李隊長屆時把我的解釋順便告訴女秘書小王。
6
到了靶場,照例將我安排在最後一個射擊。我沉住氣,沒對別人說,我已經練
成了我的眼。在這段時間,我曾經無數次悄悄到山那邊的另一個民辦收費靶場,消
費掉了一大堆鈔票。此時此刻,我故作沒看見李隊長的擔憂神情,逕自抓起手槍,
懶洋洋地看了看靶子,實質上,我盯住了靶心,然後,我扣動扳機,開了一槍。
巡靶員先從靶子的邊緣找起,沒找到。他往外邊緣再找,還是沒有。他認定,
我又像上次一樣打空了,其他人也是這麼想。李隊長照例勉勵一番,他說的是,別
洩氣,加把勁再打,能打幾環是幾環,哪怕一環,也是進步。
但是,就在這時,巡靶員隨眼一掃,無意中看到了被擊穿的靶心,他看一眼再
看一眼,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其他人也是,包括李隊長,他張開嘴巴,又合攏起來,
嘀咕了一句什麼話。
我接著打,一槍,兩槍,三槍,槍槍穿透一線。我的同事一聲一聲地叫起好來。
我繼續射擊,聽到了一片掌聲。這下我聽清李隊長嘀咕什麼了,他的意思是,他的
刑警隊,槍法穩拿第一,從此沒有任何人,敢跟他比了。
我讓他們看更精彩的。我要求打活動靶,就是用一架發射機器,將飛碟模樣的
東西,弄到天上竄來竄去。我瞅瞅它們,實質上,我盯住了它們,舉槍一個接一個
地擊落,讓它們栽倒在地上,跌得粉碎。
我打完了,走近李隊長,解釋說,我並沒有拿他認為的那種什麼目光敵視他。
我告訴他,盯著他看,其實是在練我的眼。可李隊長似乎很興奮,心不在焉。我請
他順便跟女秘書小王說說這個解釋,他聽不見,嘴裡嘀咕個不停,主要意思,還是
他的刑警隊,槍法終於絕對穩拿第一什麼的。我再次請他跟小王轉達我的解釋,他
仍然聽不見,情緒高漲地只顧發佈命令,就是讓全體撤退回去,開總結慶祝會。
我們回到局裡,那裡已經亂成一團。在往回返的途中,我們就聽到四處嗚嗚拉
響的警報聲,報話機裡也傳來呼叫。當然,總結慶祝會沒能開成,因為誰都明白,
出了事情。
發生的是件持槍搶劫案,就是那些槍戰電影電視中,常見到的那種。可發生地
點在我們市公安局隔壁那幢樓的底層郵局,可以算是我們警察的眼皮下面,而且在
光天化日之下。具體時間,差不多在我打完飛碟、準備回返的時候。當時,這家郵
局走進一個中年男子,女營業員一開始沒弄明白,跟他爭執起來,因為他聲稱要取
錢,卻兩手空空,不出示任何取款憑證。女營業員告訴他,誰也不可能憑空取錢,
任何人都必須持有匯款單、儲匯存單、電匯憑據之類的東西。那人說,好吧,我這
就拿東西給你。他把袖子一抻,出現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這支槍後來抵在女營業
員的額頭上。又上來兩個男子,要求櫃檯裡的人交出全部營業現金。這三個歹徒迅
速得手,將搶劫的錢裝進一個白色蛇皮袋裡,跳上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倉皇逃逸。
追捕行動已經進行了約摸一刻鐘,差不多在整個城市撒下了一張大網。我們刑
警隊立即加入進去,於是,這座城市最外邊緣上,又多了個包圍圈。我們的具體任
務是,在城郊結合部每條路的路口,設卡守候。
我被指定蹲點守候的,是城市最東邊那個卡點。從那兒往前走大約一公里左右,
就是高速公路。再往前,連接著十幾個省市。毋庸置疑,它屬十分敏感的部位。
就是在那兒,我意外地碰見了一個正病休沒上班的刑警同事。
我說:「哎,喬淵,你等等。」
這個名叫喬淵的刑警同事,正朝一輛滿載的公共汽車上擠,聽見了我的叫聲,
立即退回到地下,那輛車「啪」地關上車門,開走了。他拿眼茫然地四下尋找。我
又叫了一聲,這一下,他也看見了我。
喬淵站著琢磨了一下,我估計,他是在想怎麼稱呼我。他進單位比我晚,還不
到半年,年齡倒比我大一歲。他讀的是四年制警官大學,我是兩年制警校。他索性
什麼也不叫,只說他就住在附近,聽到了外面議論搶劫案,正打算朝局裡趕。我看
了看那張病容未退的臉,告訴他,大家都出去執行任務了,建議他不妨留在這裡,
共同守候這個卡點。
我簡略介紹了案情,把發下來的那張紙遞到他手裡。有關這樁惡性搶劫案的線
索,全部打印在上面,包括:歹徒數量,3人;性別,男;年齡,25歲左右;身高,
一米七八上下;穿著,藍色或灰色夾克;逃跑途徑,紅色夏利出租車;其它重要特
征物,白色蛇皮袋。
我倆開始查車,試圖打這兒往外走的每一輛出租車,都受到攔截。稍有可疑,
就來個徹底搜查。我們的做法並沒錯。在這個中等城市裡,出租車幾乎90%都是夏
利,而且,100%的夏利,都是紅色外殼。我們甚至不放過那些空車。這裡有血的教
訓。大約半年前,有個歹徒參與群毆,殺了人後,持槍拒捕,也是鑽進一輛紅色夏
利車逃跑,警方撒下了跟這次差不多的搜捕網,一無所獲。三天以後,那傢伙竟然
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上海浦東一個火鍋城內。當然,根據當地線人舉報,歹徒被上海
警方一舉擒獲,他逃跑之謎,也隨之解開。一般說來,人們以為他會拿槍脅迫那個
司機,實際情況是,他直截了當地殺了對方。他鑽了警方不查空載車的空子,將自
己裝扮成出租司機,開著劫持來的紅色夏利,從容不迫地通過卡點,開上高速公路,
徑直去了上海。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有人開始找我們的碴兒。這人有點兒符合歹徒特徵,例如,
年齡25歲左右,身高一米七八上下,穿件灰色夾克,開輛紅色夏利。他掏出駕駛證,
證明自己確實是這輛出租車的司機,而不是我們查找的作案歹徒。我們聲明說,我
們既沒有確鑿證據說他是,也沒有確鑿證據說他不是,因此,建議他最好留在城裡。
可他堅決要走。他說,他得到前邊的縣城,去接一個私營企業主,趕乘飛機。他先
是大聲堅持,接著低聲協商,往下是苦苦哀求。他告訴我們,他是私營企業主定包
的車,這個人很有錢,很慷慨,脾氣卻有點怪僻。他說那人十分挑剔,蠻不講理,
不允許遲到一秒鐘,哪怕你有充足的、不可抗拒的理由。
這個人不肯把車子調轉頭,他讓它停在原地,兩隻車燈像眼睛似的,巴巴地瞪
著那個縣城的方向。那人嘴裡開始罵罵咧咧。喬淵首先被惹火了,我想,可能是他
正在生病,心裡焦躁,特別沉不住氣。他走過去,責問那個人。那人說他沒有罵誰
誰誰,而是罵自己,罵自己的車。那人抱怨說,他從私營企業主那裡,三個月就得
到了超過一年辛辛苦苦的收入,這下子,這個金飯碗怕是砸定了。說著說著,那人
一下又一下,踢起了自己的車軲轆,一直踢得喬淵的臉,慢慢漲成了深紫色。
那輛紅色出租車,正是這時疾駛而來。歹徒搶劫的事,早已傳遍了城市角角落
落,警方張網追捕,也進行了相當長的時間,到這種地步,大多數出租車都明白自
己的處境,安分守己地留在城內轉悠。這條出城的路上,幾乎看不到需要搜查的車
了,正是這時,那輛紅色出租車,風馳電掣一般,疾駛而來。
我立即迎上前去,打著手勢,示意它減速,停車,接受檢查。它沒有把我放在
眼裡,加大車速,從我面前卷起了一陣風,呼嘯而過。我後退一步,看到喬淵在對
面地上翻滾。剛才,他發現情況不對頭,忘了跟找碴兒的司機計較,也奔過來攔截。
他被高速行駛的車帶了一下,倒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又翻了一個跟頭,這才掙
紮著,從地上爬起來。
的的確確,真是這樣,我看見了車裡可疑的地方。在紅色出租車強行闖卡的瞬
間,我分明看見,司機臉色蒼白慌亂,後車廂坐著人,可能是兩個,也可能是三個,
而且,中間夾著一個白色的,類似于那張紙上打印著的蛇皮口袋的東西。
我說:「喬淵,我覺得車裡有點兒不對頭。」
喬淵說他也看見了。他看見的東西,跟我一模一樣,而且,我倆不分先後,是
異口同聲說出來的。
我跟喬淵疾步追過去。剛才它擦倒喬淵時,自己也受了影響,偏離了正常行駛
軌道,被一根路樁碰著,打了個趔趄,停在那裡。我倆追到近處時,聽到了它的哼
唧聲。原來它的司機又發動了機器,沒等我倆到跟前,它繼續奔竄而去。
我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拔出了手槍。首先是我,我朝急促逃竄的紅色出租車看
了看,實質上,就跟我下午打靶時,盯住靶心和飛碟一樣,我用我已經練好了的眼,
盯住紅色出租車,舉起了手中的槍。
我聽到「啪啪啪」三聲槍響,不過,著彈點不是前方的車,而是頭頂天空。我
的槍口抬舉起來,仰面向上。我突然明白了上午李隊長說的事。當時,他說到我爸
一刀攮穿他肚皮,腸子滑落,舉在空中的第二刀沒再往下攮,反而不顧一切救了他,
我真是難以理解。我當時認定,誰都難以理解,你殺一個人殺到一半,停了下來,
然後背著他,翻越那麼高的圍牆。現在我理解了。這就是,人總要碰到那種時候,
會下意識地、不由自主地改變主意,就像當年我爸拿刀攮了李隊長又救了他,就像
剛才,我朝紅色出租車扣動扳機的片刻,將槍口指向了天空。
又是「啪啪啪」三聲槍響,這一次,是喬淵開的槍,他把子彈全部射進了那輛
車裡。紅色出租車的身子不斷扭來扭去,到了一家路邊飯店的草垛跟前,它就拿頭
拱著草垛,一直拱到隔壁另一家飯店的牆上,喘息一陣,才趴著不再動彈。
我倆提著硝煙未盡的槍,沖過去。我打開前車門,司機軟成一團,不過沒死,
也沒受傷,不過是嚇暈了而已。喬淵拉開後車門,我聽到了他的失聲驚叫,隨後,
順著車縫,我看見了,朝地下流淌著的,鮮血。
坐在後排的三個人,一死兩傷。受傷的,是坐靠車門的兩個四十來歲的男性農
民。死的是中間那個,看樣子,年齡在十歲左右,還是個半大男孩。他手裡攥著用
一隻白色塑料口袋裝著的生日蛋糕,被一顆子彈擊中了心臟部位,當場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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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這樣,我用我練好了的眼,在靶場上打個滿彩,出盡風頭。然後,在
搜捕劫匪行動中,我跟一個名叫喬淵的當刑警的同事,攔截一輛可疑的紅色出租車,
判斷發生重大失誤,釀成了流血事件。該事件經立案偵查,確認其中具有犯罪情節,
檢察人員將提起公訴。我跟同事喬淵,將雙雙走上法庭。稍有區別的是,這場警察
槍擊案的被告,是喬淵,而不是我。就是說,經過縝密調查,他們放過了我。當然,
作為現場目擊者,我是本案最重要的證人。
出庭作證那天,我早早起床,上街買了一份報紙。我先看到的,是那輛紅色出
租車的照片,自從它在路邊飯店牆邊趴倒以後,事情就在整個城市傳得沸沸揚揚,
越說越離譜。我翻了翻手中的報紙,第二版整版篇幅,說的都是警察開槍傷人這件
事。我讀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它大致說了實話。
這篇文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基本說清楚了。那輛紅色出租車裡的幾個人,都不
是警方追捕的歹徒。死者是郊區一所鄉中心小學的三年級學生。左邊受傷者是他的
父親,右邊受傷者是他的舅舅,坐在前邊開車的,則是他的表哥。死者準確的年齡,
是10周歲,事發當天,他正過生日。
我讀過文章覺得,應該承認它恰到好處,把握得體。它說喬淵事發之前,正病
休在家,躺在床上吊鹽水,這時聽到外面議論劫匪的事,不聽勸阻,一躍而起,硬
是拔掉了針頭,趕去加入搜捕。至於那輛車強行闖卡的真相,是死者的表哥學會了
開車,沒領到駕駛證,但他實在技癢難忍,就趁著表弟過生日,從跑出租的熟人那
裡,弄了一輛車,自己開著送這幾個人進城,回返路上遇到攔截,才想起證件的事,
他怕車子被扣,對熟人不好交待,便心存僥倖,想硬闖一下,沒想到釀成了血案。
文章最後提到,死去的男孩是三代單傳,家住郊區已經富起來的那個鄉,一般說來,
在農村,10周歲男孩生日總會隆重慶賀,家中早就準備了豐盛的物品,包括生日蛋
糕,可他不滿意,堅決要求進城,買一隻更大的。他爸他媽勸不住,舅舅表哥也勸
不住,連爺爺奶奶都勸不住,眾人勸啊勸啊,誰都勸不住,跟中了邪似的,他死都
不肯鬆口。那三個只好屈從他的意志,奉陪進城,結果遇到了這碼子事,丟了他的
性命。最後這一段,我覺得,有取悅讀者、賺取發行量的嫌疑,它真的給人一種宿
命感,好像這個男孩是硬要自己找死似的。
我拿著報紙,走進法庭,登上證人席。頓時,我的尊嚴蕩然無存。我指的是,
那種想像中的屬我自己的尊嚴,因為,從站到那個木牌跟前起,誰都有權對我指
手畫腳,問這問那。假如在其它地方,我可以搭別人的話碴,也可以不理睬對方,
可是此時此地,我必須有問必答,還得實話實說。首先是審判長,要我宣誓,說的
每一句都是真話。儘管我明白這是法律規定,是例行程序,但我還是覺得,自己似
乎成了人所共知的說謊者,被逼著當眾保證,下面一定說實話。接著,是控辯雙方,
他們扔向我的每一個提問,不但盡是朝有利於他們的角度問出來的,而且乍聽起來
平淡無奇,實際上卻閃爍其辭,深藏機鋒。
我作證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描述跟喬淵見面的情景。我當庭大致描述了一遍。
跟著,控方發出了他的提問。他說,喬淵正在擠車,你叫了他的名字,然後,建議
他留下一道守候卡點。可不可以理解為,「你看見了他,建議他留下,他聽從了你
的建議,就留下了?」
我說:「是的,應該能這麼理解。」
辯方把剛才的提問,僅僅稍作變動。他的提問是,你說,喬淵正在擠車,你叫
了他的名字,然後,你讓他留下一道守候卡點。可不可以理解為,「你看見了他,
讓他留下,他就留下了?」
我說:「是的,應該能這麼理解。」
我作證完畢,控辯雙方幹了起來,他們雙方都拿我剛才的話當做炮彈,朝對方
扔過去。雙方的分歧是,「建議」喬淵留下和「讓」喬淵留下,是兩個性質截然不
同的概念,它直接關係到,本案輕罪與重罪,甚至罪與非罪的定性。於是,我不得
不再次登上證人席,將我的話重新表述一遍,徹底講講清楚。
我告訴他們,一點不錯,是我看見了喬淵,喊了他的名字。
我說:「是我『建議』他留下的,也是我『讓』他留下 ,這一下,好了吧?」
往回返的途中,我朝喬淵看了看。剛才他是被銬著押進法庭的,此刻,他松了
手銬,站在被告席前,病還沒有好,神情呆滯,目光散亂。我拿眼盯了他一下。我
拿我這雙練好了的眼,盯住了他迷離的眼睛,他感應到了,抬眼也朝我看了看,我
的理解是,他認為我剛才說了真話。
喬淵被指控犯有過失傷害致人死亡罪。這是對他的正式刑事指控,是由坐在法
庭左邊的檢察員,代表國家提起公訴的。但是,真正的危險,來自檢察員旁邊那張
桌子,就是原告代理律師。到這裡,我得費點口舌,說清楚這件事。我的意思是,
正在審理的這樁槍擊案,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一個是刑事部分,由檢察員負責;
一個是民事賠償部分,由受害人代理律師負責。從理論上講,他們應該恪守自己的
界線,可是,原告律師既然坐在了一個案件刑、民兩部分合併審理的法庭你就不能
封住他的嘴,況且,既然涉及民事賠償,就得分清錯責,他就有權說三道四。
受害人聘請的,確實是個厲害角色,剛才控方的提問,實際上多數是他在問。
這個原告律師認定,喬淵不是過失傷害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殺人。他不是用定罪的
名義,而是用要求民事賠償的名義,說這番話的。他的話在整個法庭大廳不啻扔了
個炸雷。接著,他就用平靜的口氣,故意慢吞吞地,一點一點說依據。
原告律師認為,任何人都無權拿著槍到處攔截車輛,盤查行人,即使是警察,
也必須經過授權,或領取任務,才能執行他的職務。他說,喬淵病休在家,意味著
他的警察職務處於停止狀態,即意味著,他喪失了上路攔查他人,以及開槍射擊的
權力。他說,當時,喬淵不屬正在執行職務的警察,可是,他卻擅自拿槍,朝闖
卡的車輛掃射,造成一死兩傷,其中死者系一名10歲男孩,傷者系兩位無辜農民。
他明知舉槍扣動扳機意味著什麼,但他這麼做了,他故意讓這種極其嚴重的後果發
生了,因此,他不是過失傷害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殺人。
我們刑警隊為喬淵聘請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律師,也是個厲害角色。他做的是無
罪辯護,他認定,喬淵既不構成過失傷害致人死亡罪,更不是故意殺人。他請大家
想一想,發生了歹徒劫槍搶劫案,某個警察正生病躺著吊鹽水,他如果是個不稱職
的警察,或者是個責任心不怎麼強的警察,甚至,是個稍稍懶惰一點的警察,大可
以繼續吊他的鹽水,根本沒有必要中斷治病,冒著歹徒可能開槍抵抗這樣一種生命
危險,趕去參加搜捕。他說,不要說他是警察,哪怕就是一個有正義感的普通公民,
也會義不容辭地加入追捕,因此,他的當事人更有權利這麼做。
往下,不知怎麼就扯到了什麼「合法的名義」和「合法的授權」上,雙方糾纏
不清。原告律師崇尚「合法的授權」,他指出,在「合法的名義」下,非常糟糕、
甚至極其殘酷的事都會發生。他舉了一系列的例子,都是以前的事,他越扯越遠,
還扯到了我爸跟李隊長先刀刃相加、後執手相救的那個年代,說得近乎危言聳聽。
他扯得確實太遠了,審判長不得不提醒他,必須針對本案爭論焦點進行辯論。
於是,話題再次回到我身上,那就是,我趕到卡點以後,有沒有對喬淵授權,
有沒有資格對喬淵授權。原告律師繼續拿我的證言製造炸彈。他引述說,喬淵是聽
了我的「建議」留下的,「建議」是對等的,平行的,可以採納,也可以不採納,
它不是「授權」,責任應該自負。他指出,我並未擔任任何領導職務,是跟喬淵平
起平坐的普通刑警,況且,喬淵就讀四年制警官大學,我就讀兩年制警校,他比我
還大一歲,凡此種種,我根本不具備向他授權的資格。辯方,也就是被告律師,也
拋出我的證言製造炸彈。他引述說,是我「讓」喬淵留下的,「讓」介於「指定」
和「命令」之間,可以視為一種授權。他指出,我雖然不是領導,雖然學歷低一些,
年齡還小一歲,但是,我比喬淵早兩年當刑警,從事公安工作的資歷比喬淵長,經
驗比他豐富。一般說來,先進門為師,在沒有其他領導在場時,在那種特定情況下,
我當然有資格授權。
他倆吵得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審判長再次出面干預。他說,法庭已經充分注
意到雙方的觀點,他把它們分別複述了一遍,說,法庭在合議時,將認真考慮這兩
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他要求,下次開庭時,雙方不要再重復舊的觀點,必須就新的
問題展開辯論。然後,他宣佈休庭,擇日再審。
8
案子前後開了三次庭,在此期間,我開始練起了我的腦。這句話的準確意思是
說,就跟我按照爺爺傳授的那一套練我的眼一樣,我又按照法律規定的那一套,練
起了我的腦。每當出庭作證時,我必須讓我的腦興奮,讓它像我已經練成了的眼那
樣。我說的每一句話,必須措辭明確,內容完整,滴水不漏,不能產生任何歧義。
而且,假如我無意之間涉及以前說過的話,還必須保持高度一致,就是說,前邊講
過的,跟後來重複的,必須詞同字合,不能發生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偏差。如果不是
這樣,原告律師和被告律師,這兩個靠嘴巴掙錢的非常厲害的角色,肯定會揪住我,
翻來覆去,糾纏不清。他們還會乘機回到已經吵鬧過的老問題上,繼續吵鬧,折騰
不休。
那個什麼「合法的名義」和「合法的授權」,就是這樣,被重新翻撿出來拋向
法庭的。原告律師顯然對此素有研究,有備而來。他一口咬住「合法的名義」不放。
他繼續危言聳聽說,如果不加限制,在「合法的名義」下,就可能幹各種各樣的壞
事而不受處罰,甚至不受譴責。他打比方說,有人聽到外面抓小偷,他趕去加入,
當然沒有錯。可是,如果他在抓小偷這個「合法名義」下,瞅著馬路上的任何人,
逮誰是誰,只要他認為是小偷,就按倒捆起來,或者抓住了小偷,卻在送派出所之
前,痛揍對方一頓,甚至要了他的命,那麼,就不啻一場災難。他說,「合法的授
權」不同,法律賦予公民抓小偷的權利,但有明確的限制,你不能濫施私刑,誰都
不該逾越界限,誰都不能亂來。
他還要嗦下去,想把人們帶進歷史長河,找那些觸目驚心的例子,大家可受
不了了,審判長忍不住打起呵欠,提醒說,他不能再這樣,老是重複個不停,必須
說新的東西。否則,他得停一停,暫時免開尊口。
這時,兩位代表國家公訴的檢察員,才得以不受干擾地工作。他們就本案刑事
部分,向我提問。由首席檢察員提出的問題是,誰先開的槍。
我作證說:「是我,是我先開的槍。」
他問:「開了幾槍?」
我說:「三槍。」
他問:「打在什麼地方?」
我說:「空中,全部打上天空了。」
他問為什麼。他問我,為什麼要瞄準天空,而不是瞄準強行闖卡逃跑的紅色出
租車,還一連打了三槍。
我停頓下來,琢磨了一下。在首席檢察員提問之前,我已經按照法律的那一套,
練起了我的腦,練了有些時間了。我的腦告訴我,當你走進法庭,登上證人席,是
不能照著性子胡來,想說就說的。你得想清楚了再說,而且,即使你想清楚了,還
得保證能說清楚,然後你再說。比如這會兒,我就覺得真難說清楚,我總不能告訴
檢察員,我一開始確實盯住了紅色出租車,準備朝它射擊的,可在一瞬間,我突然
地,無緣無故地改變了主意,就像當年,我爸攮穿了李隊長肚皮,腸子滑落出來,
接著突然改變主意,放下屠刀,背著對方翻過那麼高的圍牆一樣。
我說:「是我先開的槍,一共打了三槍,我把子彈全部打到天空中了。」
檢察員沒再糾纏,他們放過了我,問第二個問題,就是,喬淵朝紅色出租車射
擊的三槍,是什麼時候打的。是我開了第一槍以後,還是第二槍以後,還是三槍全
部打完?
我想了想,記憶有些模糊。我又用我的腦想了想,覺得我可能動作快一些,因
為,我練好了我的眼,喬淵沒有。當時,我已經拿眼盯住了那輛車,喬淵做不到那
麼敏捷,他會落後很多很多。
我說:「我打完三槍以後,他才開槍,也是打了三槍。」
檢察員問:「你的三槍跟他的三槍,它們中間,有沒有間隔?間隔了多長時間?」
我說:「我說不準,但肯定有間隔。也許是三秒,也許是五秒。我能肯定的是,
我的三槍跟他的三槍中間,肯定有間隔。」
檢察員結束了發問,開始論證他們對喬淵的指控。喬淵涉嫌犯的是過失傷害致
人死亡罪。他們的依據大致如下:第一點,喬淵沒有首先鳴槍警告,而是直接朝闖
卡車輛開槍射擊;第二點,是檢察人員發現的一個重要細節,就是,歹徒乘坐的是
一輛紅色夏利車,而喬淵槍擊的,是一輛紅色富康出租車;第三點是人所共知的,
就是他打死打傷的,並非實施了搶劫行為的歹徒,而是三個無辜的人,其中包括一
名正過10周歲生日的兒童。兩個檢察員認為,喬淵主動參加搜捕歹徒,並無不當,
但沒有嚴格按照警察使用槍械的規定去做,並且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後果,一定程度
上觸犯了刑律。他們要求法庭,據此對其定罪,給予必要的處罰。
被告律師調整方向,來對付兩個檢察員。他反駁說,剛才證人作證時,說得很
清楚,他已經向空中一連開了三槍,三槍過後還有間隔,也許是三秒,也許是五秒,
這就是鳴槍示警。然後,被告才舉槍射擊。因此,公訴人指出的第一點,說被告沒
有示警就直接開槍,不能成立;第二點,關於富康不是夏利的問題,被告律師指出,
從價格上看,夏利低於桑塔納,桑塔納又低於富康,夏利當然不能跟富康相提並論。
但從外形看,富康跟夏利極其相像。而且,這座城市的富康出租車,都跟夏利一樣
是紅色的。被告律師說,實際上,富康司機就是想鑽空子,當誰把富康誤看成夏利,
坐進去時,司機一聲不吭,到了目的地以後,他才提醒這是富康,讓你付富康的錢。
後來,在激烈競爭中,富康不得不降價後,司機又玩起了新花樣。有人坐進去時,
他噓寒問暖,說長論短,逗你講話,辨別你的口音,若是當地人,他按夏利價格收
賬;若是外地人,他會隱瞞真相,讓你付富康原價。被告律師說自己不止一次經歷
過。他聲明,他之所以顛三倒四這麼說,是要證明,從外形看,紅色富康跟紅色夏
利很難區分,何況,那是一輛強行闖卡的車,在高速行駛下,既沒有時間,也沒有
條件仔細辨認。因此,公訴方的第二點指控,也不能成立。被告律師對第三個指控,
乾脆嗤之以鼻,他說,如果一死兩傷的不是無辜者,而是搶劫錢款的歹徒,那麼,
他的當事人,此時此刻,肯定不會在這兒當被告受審,而會到某個慶功嘉獎大會上,
接受勳章。
他們互相對著幹,幹得真像那麼回事,一直把所有的焦點爭論完畢,才閉緊嘴
巴。接著,庭審進入下一個程序,由被告做最後陳述。
喬淵一開口,就害了他自己。他說話時,沒動動腦子,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
該說。他根本沒練他的腦。他啊,想到什麼說什麼。在那一刻,做最後陳述時,他
突然想到開槍之前,跟那個紅色夏利司機吵架的事,他由著性子胡來,就說了這件
事。喬淵說,那人嚷著出城,要接私營企業主趕乘飛機,怎麼也勸阻不了他,他不
肯調轉車頭,而是讓它停在路邊,兩隻車燈像眼睛似的,瞪著那個縣城方向。他嘴
裡罵罵咧咧,拿腳拼命踢車軲轆,還說是罵他自己,罵他的車的。喬淵承認,當時
自己真是被那人氣得發瘋,腦子炸成一團,這時,那輛紅色出租車風馳電掣一般沖
撞而來,強行闖了卡點,還將他拖倒在地,打了好幾個翻滾。這樣一來,他的滿腔
怒火騰騰地燒將起來,不可抑制,當時,忘了用腦子想一想,實際上,他說自己想
都沒想,就舉起槍,朝它開了火。
法庭裁定喬淵罪名成立。他的不動腦子的最後陳述,恰好印證了公訴方的指控,
害了他自己。法律對「過失犯罪」的定義是,應當預見而沒有預見,或應當預見,
由於當事人疏忽大意而未能預見,造成了嚴重後果的,以過失犯罪論處。喬淵符合
後一種情況,他應當預見到,舉槍直接朝紅色出租車射擊,會造成車內人員傷害,
但他沉溺於暴怒之中,想都沒想,就朝它開了火。他以過失傷害致人死亡罪,被判
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與此同時,他得賠償受害人合計53202萬元,其中包
括:死者喪葬費,傷者醫療費,死者親屬及傷者精神損失費。
宣判完畢,坐在旁聽席上的刑警們,包括李隊長,都拿還算平靜的目光,看走
下被告席的喬淵。然後,他們把目光轉向了我。這些目光可不怎麼平靜,很不平靜。
他們竟然拿眼盯了我一下,我確確實實感到,我的那些刑警隊的同事,每個人都拿
他的眼,不是朝我看,而是,像烙鐵烙人似的,盯了我一下。
9
李隊長讓我找藉口避一避,哪怕幾天也成。他說,大家都被一個問題弄得很煩
很煩,他自己也這麼想,就是,那天事發時,我若是拿練好了的眼,用穿透靶心、
擊落飛碟的好槍法,開槍打癟那輛紅色出租車的輪胎,哪怕只打癟一隻輪胎,讓它
老老實實趴在路邊,動彈不了,就不會發生喬淵開槍傷人的悲劇。可我呢,沒有那
麼做,竟然把槍口移向天空,還一連開了三槍。
李隊長說:「你要明白,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我想起了對爺爺的承諾,打算趁這段時間,去看看我的姑姑。可我媽搶先一步,
把電話打過來。我媽是聽我爸說這事的,我爸是聽他的生死之交李隊長打電話過去
說的。我媽說:「正好,你外公要從臺灣過來,你就陪陪他吧。」
我說:「嘿,他終於敢回來了?」
我媽說:「你說什麼呢?」
我說:「他不怕人家向他討還血債了?」
我媽說:「你怎麼這麼說話?」
我說:「媽,外公他對我們的政策,真的有信心了?」
我媽生氣了,她說:「孩子,你不該這麼說你外公!」
我聽出了我媽話裡的複雜情感。現在,她已經習慣說「你外公」這個詞了。在
較長一段時間裡,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對我外公可不那麼恭敬。在公眾場合,
她說他是個手上沾滿人民鮮血的、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當時,她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在背後,在沒有外人時,她稱他老不死的,當時,她確實這麼恨他。後來,當我出
世、成長、稍稍懂事的時候,她偶爾也這麼說。再後來,她閉住了嘴巴。特別是近
幾年,我想,或許是她年齡越來越大,脾氣變得越來越溫和的緣故,或許是,她認
為這輩子可能跟他見不上一面的緣故,她的「大壞蛋」和「老不死的」這兩個詞,
收收疊疊藏起來,已經習慣說「你外公」了。
我媽在電話裡,讓我先去車站接她,然後一道去機場。她乘坐的列車,正點是
下午三點整, 外公那班飛機,四點一刻降落,從火車站到機場,乘出租大約走三
刻鐘左右。我接了我媽再到機場,估計還得等上半個小時。
我到了車站,沒接著我媽,那班車晚點了。我一直等到四點過後,我外公乘坐
的那班飛機差不多要降落的時候,我媽從晚點的列車上借手機,打我傳呼聯繫上了。
她責怪我太不靈活,說我應該直接趕去機場。她說,不能把我外公一個人孤零零地
丟在那裡。
我趕到機場,那班飛機很準時,落地足有半個小時,人基本走光了。留在那裡
的,看模樣是些等下一個航班接客的人。我轉了兩圈,發現了目標。我認定那人就
是。他就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身旁放著兩隻大旅行包,手裡拿樣東西,低頭
看著。我從他的側背面,一步步走過去。 看清楚了他全白的頭髮,看見他手裡拿
著的是一張照片。我認定,他看的一定是我媽的照片。我再走近,想證實猜想,然
後再叫他。這時,他發現了我,把手裡的東西收起來。
我到了跟前,看了看那張臉,實質上,我盯了他一眼。倉促之間,我沒來得及
找到這張臉跟我媽那張臉可以聯繫起來的什麼痕跡,我看到的是頹然和失望。
我說:「老先生,請問……」
我問了個空。真是莫名其妙,他拎起他的兩隻包,走進旁邊的洗手間。我趕快
跟去,他已經進了蹲間,插上門銷。我出來等,等啊等啊,等了那麼長時間,他竟
然呆在裡面,就是不肯露面。直到我媽趕來機場,我們娘兒倆才想辦法將他老人家
弄出來。
我們的辦法是,請機場廣播找人。喇叭裡大聲喊著我外公的名字,告訴他,他
的女兒因為列車晚點,沒能準時接機,現在她趕來機場了,正在三號洗手間旁邊等,
請他馬上過去,跟她會面。稍過片刻,那顆雪亮的白頭,從三號洗手間,冒了出來。
我媽跟我外公碰了面。這是我媽來到人世,第一次見到她親生爸爸。同樣,也
是我外公第一次看見自己親生女兒。兩個人就在那兒,在洗手間旁邊,一下子找著
了對方的目光。這父女倆的目光相遇時,像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在路上擦肩而過。
那種目光,根本就是陌生人,漫不經心地隨意一掃。可過了那一刻,目光變了,像
是仇人遭遇,先是驟然受驚,再是相互盯著不放。再過這一刻,兩道目光變軟、變
柔,變濕潤了,變成了親人的溫情凝視。
他們相擁著,臉對臉看著,緊緊地摟在了一起。我聽到這父女倆,嘴裡嘟噥個
不停,隨後,又啜泣個不停。我站在一邊,看見我媽把臉貼在我外公胸上,像個挨
了外人揍,找到親人哭訴的女孩。這是我出世以來,第一次看見我媽像個孩子。我
外公也是,八十多歲年紀,老淚橫流,抽抽噎噎,活脫脫一個受委屈的老小孩。
他們父女倆哭夠了,高興得差不多了,這才想起了我。
外公責怪我媽:「你只說你到機場來接,沒說有第二個人。」
我媽說:「可我以前說過,我有個兒子。我為您生了一個外孫,我肯定會帶著
他來,我應該帶著他來!」
外公說:「我知道我有個外孫,可你沒說他是幹這一行的。你從來沒有告訴過
我,他是個警察。」
我們把外公安頓在天磬飯店,要的是6層靠東南角上的房間,外公是608號,我
媽是606號,我外公堅持給我也要了房間,610號,在他隔壁。這是一家四星級涉外
飯店,客房全部依著山坡建成,總高只有8層。它處於城市中心部位一個滿是綠樹的
小島上,四面環水,外公把房間的窗簾拉開,陽光斜射進來,他朝窗外看了一會兒,
告訴我們,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十分宜人的景色,綠樹啊紅花啊碧水啊藍天啊,這
些差不多都齊了。他說,他對這個地方非常滿意。
這父女倆,又提起剛才在機場的事,我媽忍不住取笑我外公,說他見了自己的
外孫,不馬上相認,還躲到洗手間,遲遲不肯出來。
外公說:「你只說你,沒說第二個人。」
我媽說:「可我說過,您有個外孫。」
外公說:「你沒說他幹什麼,哎,你怎麼不告訴我他是個警察?」
我媽說:「那次通長途,我本打算說的,可給他爸一打岔,忘了。」
我知道我媽撒了謊。這是第一次,我媽,當著她兒子,還有她爸爸,公然撒了
謊, 竟然連臉都不紅一下。實際情況是,那次通長途之前,我媽跟我爸商量過,
要不要說我當警察的事。我爸說算了。我當時恰好在家,聽見了那句原話。
我爸說:「我看算了,不必再攪擾他老人家,嗯,那顆驚魂了吧?」
我媽撒了謊,煞有介事地撒了謊,她忘了我當時在場。當時,我爸還說,我外
公可能算是最後一個不敢回大陸的臺灣舊軍人了,他說,如果我外公哪天回來,就
讓我媽一個人到機場,他不去,就讓這對從未見面的父女倆,單獨相認。
半夜,我媽睡下以後,外公溜進了我的房間,他告訴我,我一到機場他就注意
到了,但沒想過是不是自己的外孫。他看到的,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警察。他說,我
轉了兩圈,朝那邊走過去,接著,就用那種目光,不是看,是拿眼啄了他一下。
他說:「你想想,我這種舊身份,被一個穿制服的大陸警察啄了一眼,會怎麼
想?」
我告訴外公,我這是練眼練的,我已經習慣盯點什麼,隨時隨地,不論是什麼,
可能是人,是動物,是根草,是塊石頭,我都可能盯住不放。我這是按照爺爺傳授
的那一套,練我的眼練出來的習慣。
外公也把話題轉到我爺爺身上,他問,我爺爺是不是經常詛咒他,詛咒了他哪
些話。
外公說:「從他的角度上講,我確實欠了他的血債,欠了他的人命。可是,假
如從我的角度上講,他也一樣欠了我的。」
我說了爺爺的情況,我告訴外公,從我記事起,爺爺基本處於模糊之中,近來
越來越糊塗了。當然,他老人家偶爾會清醒,非常非常清醒,比任何人都清醒,即
使在這種時候,我也從來沒聽爺爺提到過他,沒提過他一個字。至少,我本人從沒
聽到過。
外公認真看看我,相信了我的話。可他仍然不想睡覺,想說點什麼。他想來想
去,竟然向我說起了他的那一套。
我看了看表,早過了12點,我耐下性子,聽他說。我聽了一會兒,慢慢弄明白,
跟我爺爺教打槍有所不同,外公並不是向我傳授什麼,他說他的那一套,實際上是
想讓我理解,或者是,他想辯解,他年輕時犯下的那些事。
外公的那一套,十分荒謬。他的那一套是,一個人長大成人,若想做一番事業,
一般說來,只能投身所處的社會環境。他舉例說,他跟我爺爺兩家隔一條河,當年,
河那邊是共產黨,這邊是國民黨,他跟我爺爺就走了不同的路。後來兩人都帶了隊
伍,雙方拼得你死我活,一開始,並不是他跟我爺爺有私仇,而是奉命行事。這種
事古代就有,叫各為其主。比如說,三國時代,關羽為劉備賣命,呂蒙為孫權賣命,
關、呂兩人以命相搏,不是個人有仇,都是各為其主。他把話兜了一圈,又轉到什
麼從我爺爺的角度講、從他的角度講上面,最後,他說,他當年雙手沾血,並不是
他本人生性好殺,嗜血如命,而是,他在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不得不教育我外公。比如說,河兩邊並不是對等的社會環境,而是一方代表
光明,一方代表黑暗;一方是新生的標誌,一方是腐朽的化身;一方是人民,一方
是敵人;一方正義,一方邪惡,等等等等,諸如此類。我教育外公,首先,當年他
應當渡過河那邊,加入革命隊伍,跟我爺爺並肩戰鬥;退而求其次,他留在當地,
也應當做個有覺悟的群眾,潔身自愛,不與敵人同流合污;再求其次,即使他已經
不慎投入敵人陣營,在明白自己誤入歧途之後,更應當馬上苦海回頭,棄暗投明,
等等。
我們一直爭到天亮。當然,肯定是,我拿我熟悉的那一套壓倒了外公的那一套。
因為鐵的歷史事實擺在那裡,後來正義戰勝了邪惡,光明替代了黑暗,河這邊不敵
河那邊。最後,我外公屈服了。
他說:「好啦,我老啦,說閉眼就閉眼,當然是腐朽的化身;你正年輕,朝氣
蓬勃,當然是新生的標誌。無論如何,你總要壓倒我的——我這就服了你的,好了
吧?」
10
我外公不準備在大陸多呆。見到女兒,再加上外孫,他覺得滿足了。他說,以
他這種情況,還有他的舊身份,還是不做久留為好。我問外公,要不要跟我爺爺見
個面。他拿不定主意,讓問我媽。我媽說她做不了主。後來,我爸來了,他也說做
不了主。我覺得,這對夫妻心裡沒把握,兩個人根本就不想做這個主。他們推來推
去,推到了我奶奶頭上。
奶奶讓我直接問我爺爺。我走到廊道,爺爺躺在他的睡椅裡,不搭我的碴兒。
我說了又說,他蜷住身子,不理不睬,一聲不吭,一副絕不挪窩的樣子。這個時候,
我已經知道了過去,就對著他耳朵,大聲告訴他,有個人,就是他最大最大的仇家,
欠了他的人命血債,他曾經發誓要抓住他,親手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將他碎屍萬
段,他找了很久很久,一直沒有找著,現在,這個機會來了,這個人越過海峽,就
住在附近一家旅館裡,如果他願意,只需要一刻鐘,我就能讓那個人站到這張睡椅
跟前。
我說得口幹舌枯,睡椅裡沒一點兒動靜。我想起,上次爺爺教我練眼打槍,可
能是無意中觸及了他的興奮點,他一生的最大興奮點,也是他這輩子最後的興奮點。
現在,好景不再,爺爺重新陷入糊塗,連仇人近在眼前都無動於衷,他恐怕永遠清
醒不了了。我還想呼喚,奶奶攔住了我,她讓我隨他們去。我奶奶的意思是,就讓
我外公呆在賓館,讓我爺爺躺他的睡椅。她說,這兩個人,還有那些事,都老得掉
牙,嚼都嚼不動。他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少一天,不要硬
把他們再攪和到一塊,放過他們,隨他們去吧。
奶奶說:「菩薩保佑,就讓這兩個老傢伙,呆在自己的地方,隨他們去吧。」
說這話時,我奶奶正往香爐裡插那些香火。奶奶是個迷信透頂的人,她每天燒
香,她總是燒香,按次序一根接一根插進香爐,為她指定的人祈禱。首先是我,然
後是我爸,再是我姑姑,再是我爺爺,接著,才是我媽,和她自己。只要被她碰到,
不管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是個警校學員,還是現在,是個刑警,她都硬讓我幫
她插那些香火。我提醒她,我是個警察,她就說,當警察又怎麼樣?你可以不信這
個,但現在是奶奶讓孫子幹事,難道還要挑三揀四,說什麼信不信這種話嗎?
奶奶是個一定要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行事的人。哪怕她有個過去拿槍桿子打江山
的丈夫,哪怕她有個現在當刑警的孫子,仍然改變不了她,誰也改變不了她,只能
跟她共處,井水不犯河水。她總是用她的方式行事,比如,她將我爺爺跟我外公這
兩個不同陣營的人相提並論;還比如,當年,她硬是把我爺爺從正在衝鋒陷陣的前
線,弄回家來,變成個普通農民……在我爺爺清醒的時候,想起往事,老夫妻倆就
會大吵起來。
爺爺說:「要不是你,我會這樣?會在這個地方?」
奶奶說:「要不是我,你哪樣也不是,哪個地方也不在!」
我爺爺16歲拿槍,先在家鄉殺出一條血路。後來北上,過幾年又南下,伴我奶
奶住了幾天,又南下,打過淮河,打過長江,一直往南打。後來離別三個多月的我
奶奶,突然出現在我爺爺的面前。
我爺爺奶奶見面的第二天,部隊開始休整。當時,大陸基本解放,需要一些人
脫下軍裝,回鄉建設。我奶奶抓住機遇,告訴丈夫說,家裡分到了地,分到了牛,
還有,她懷了孩子。她的意思是想叫我爺爺,不要再拿他的馬槍了。真是沒有料到,
我爺爺竟然動搖了,確實令人驚訝,一個16歲拿槍的老戰士,經歷槍林彈雨,出生
入死,現在,聽了奶奶懷了我爸的話,他動搖了。於是,他第一批響應號召,離開
部隊,成了後來人們說的,被「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坑了的那種人。
爺爺回到家鄉,種田。一種,就是20年,到了我爸我媽像我這麼大的年代,有
個被他從死人堆裡背過的戰友,到本省支左,當了一把手。這人想起我爺爺,從莊
稼地裡將他搜索出來,讓他進省城,給了一個待遇,就是每月領基本工資、分一小
套房子之類。戰友下一步,還準備給他弄個職務,以便加薪,換大套住宅。可這人
很快調走了。後來,有人說爺爺是什麼「革命意志衰退者」,將他揪出來,當眾批
鬥了一陣子。再後來,雖然沒剝奪他的待遇,但是從此他只能呆在家裡,每月靠領
幾個錢過活。爺爺回想往事,真是窩囊,就抱怨奶奶說,如果不是她,他一直留在
部隊,現在肯定是什麼什麼。奶奶反駁說,如果不是她,爺爺他也可能是什麼什麼,
也可能什麼什麼都不是。
爺爺說:「至少,我是個國家幹部吧?」
奶奶說:「至少,你沒被一顆子彈要了你的命!」
從那時起,爺爺的糊塗又加深了。在此之前,發生我爸跟我媽的事那會兒,他
還清醒得很呢。他趁著清醒,拉上我奶奶,為阻止兩個年輕人的結合,用盡各種手
段。先是苦口婆心勸說,包括階級分析、痛說家史之類,接著是施加高壓恐嚇,包
括斷絕經濟、脫離關係之類。這場曠日持久的兩代人的戰爭,最後結局是,兩個老
的沒鬥過兩個小的,我爸我媽排除萬難,住在一起。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呱
呱墜地,爺爺才承認失敗,也是從這時起,他一天到晚蜷縮在他的睡椅裡,不肯挪
窩,而且,總是陷入長久的糊塗之中。
我返回天磬飯店,告訴我爸我媽,爺爺窩在睡椅裡,不搭我的碴兒。我轉述了
奶奶的話,就是她說的「不要硬把他們攪和到一塊」、「讓兩個老傢伙呆在他們自
己的地方,隨他們去吧」這兩句。我爸我媽又互相推來推去,誰也不肯做主。我明
白,他們銘記當年舊賬,認為,先是讓兒子回兩個老的身邊過生日,後來又讓兒子
回省城當刑警,跟兩個老的住在一起,已經擺足姿態,夠對得起誰誰誰了。他們不
可能再讓步,所以,他們此刻就推來推去,誰也不肯做主。
我回到自己房間,外公坐在裡面,等著。他關好門,神秘兮兮地問起我來。外
公問我,回沒回過老家。我說,在我讀小學時回去過兩次。他又問,去沒去看過那
條河。我說去過。他再問,看沒看見,河灘上有高高一個土堆,是不是修成墳墓,
想必還立個石碑什麼的。我說,是的,修成了一座很大的墳墓,是用水泥澆築的,
那個石碑立在墓前,正面是「烈士之墓」四個字,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後還
標有數字。
外公說:「是58個人。」
我說:「是的,的確是,58個人。」
我告訴外公,我一共去過兩次,第一次是爺爺帶著的,第二次,是我爸我媽一
道帶去的。我說,爺爺那次帶我去,還讓我磕了頭。爺爺讓我跪在碑前,連磕了三
個響頭,說裡面埋著的亡靈,都是他的親人、戰友。外公點點頭,告訴我,我爺爺
說得不錯。外公承認,那58個人,就是他親自指揮手下將他們殺害的。
當年,我爺爺和我外公在大河兩邊,加入各自隊伍,他們互相真槍真刀對著幹,
不止一回兩回,是無數回。後來,爺爺打過河去,解放了那片土地。過了些年頭,
就是爺爺他們「北撤」時,外公領著人馬捲土重來,挖地三尺,抓住了那58位烈士,
包括我爺爺的親屬和戰友,押往河灘,下令集體槍殺了他們。外公供述完畢,又耍
起什麼「履行職責」那一套來,我拼命吞咽著奶奶的話,就是,「這兩個人,還有
那些事,老得掉牙,嚼都嚼不動」這句,但仍然抑制不住騰騰而起的滿腔怒火。
外公說:「從你爺爺的角度講,從你這個刑警的角度講,我確實血債累累,十
惡不赦!」
他說,這就是他遲遲不敢回大陸的原因。說完這句,他又往下問,我第二次去
河灘,是不是真的是我爸我媽帶去的。
他說:「他倆都去那兒,同時去那兒,怎麼可能?」
我沒好氣地說:「怎麼不可能?他倆就是在那兒,訂下終身的!」
我媽自打懂事起,就在那個地方受盡屈辱。後來,在那兒,差點送了她的命。
每年清明節,當地的中小學生,照例到烈士墓前祭奠英雄,告慰忠魂。人們同仇敵
愾,詛咒著一個殺人凶魔,就是我外公。每逢這時,我媽只能跟所有的人一道,聲
討她的從未見過面的親生老子。過了幾年,到了我爸我媽像我這麼大年紀的年代,
我媽被人揪到烈士碑前,代替我外公,遭到拳打腳踢。她受不了,她實在受不了了。
有一天深夜,她獨自來到河灘上,準備死。她想用那塊烈士墓碑,碰碎自己的腦袋。
她趴在地下,朝墓裡的亡靈磕了無數個頭,然後,她喃喃自語,傾訴著胸中委屈。
她稱我外公是老不死的,抱怨他生下女兒看都不看一眼,扔下不管,逃往臺灣。在
漆黑的夜裡,我媽對天傾訴,她說,老不死的造下了天大的孽,倒讓她這個做女兒
的代他受罪,受這種任人羞辱的活罪,她還不如不來人世的好,還不如當初一生下
來就被掐死的好。
她說完了,一頭朝石碑撞去,有人攔住了她。這人是個男青年,就是我爸。當
時,我爺爺剛戴上「意志衰退者」帽子,遭到揪鬥,我爸深夜來到河灘,也是滿腔
壓抑,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吐盡肚裡的苦水。在那一刻,他突然體驗到我媽的心境,
這兩個人,在深夜裡,在河灘上,在那堆巨大的墳墓前,同病相憐。
外公在我房間呆了一夜。到天快亮時,才告訴我,他將乘早班飛機走,機票已
經預訂過。然後,他不再說話,坐在椅子裡,一動不動。我也不說話。我拿我正在
練的腦,來思考面前這個人。我想了又想,覺得真難,最有資格搞清算的我爺爺,
一聲不吭,他可能放棄了這種權利,也可能喪失了行使權利的能力。我是這兩個冤
家對頭共同的第三代,又能把他們怎麼樣?我想來想去,最後,決定用人們熟悉的
那一套來開導外公,就是,勉勵他將功贖罪,結束過去,開創未來。
兩個小時後,我跟我爸我媽送外公去機場。他辦好登機手續,拍拍我爸,摟摟
我媽,親親我,朝安全通道走去。到了跟前,他停住,回過身來,向我招手。他要
我一個人過去,有話要說。
外公說,他一直在思考我的話,他認為,過去是一種確鑿的存在,是任何人都
無法結束的。人無法結束已經確鑿存在過的東西,只能結束還沒有降臨的東西。
他說:「這是我的想法:人無法結束過去,人只能結束未來。」
他舉手做了抹脖子的動作,又舉手,做了個拿槍朝腦袋開火的動作,說,這樣,
他的未來,未來的一切,將到此結束。他又說,可是,哪怕他殺死了自己,本人已
經化成灰燼,而他的那些過去仍然確鑿存在過,仍然留著,永遠永遠,難以清除,
不可泯滅。
說完這些,外公返回身去,通過安檢,揮了揮手,順著登機甬道,逕自而去。
11
我打電話告訴李隊長,外公走了。李隊長說,大夥兒對我朝天開槍的事,那股
勁沒過去,心裡還煩著呢,他也是。他說我現在回辦公室,跟大家面對著面,坐在
一起,似乎仍然不合適。聽他這麼說,我想了想,打算把假期再延續下去。
我說:「正好,我就趁這幾天 ,看看我的姑姑去。」
李隊長沒丟話筒,說我剛才沒聽懂他的話,他的意思是讓我做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找幾家夜總會,轉悠幾天,把其中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摸索清楚。馬上,
我想起他上次說的話,就是我不再當刑警,改當治安警那句。我問是不是那樣,李
隊長說我誤會了,這是一個任務,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務。
李隊長說的任務,就是再三醞釀過的「ZW」計劃。我對它非常熟悉,比如,有
個組織嚴密、手段殘忍的團夥,控制大多數賣淫婦女,還誘拐少女,綁架主婦,推
她們下火坑,等等。當然,這一切都是推論,是根據已經發生的一些蛛絲馬跡推斷
出來的,它有待實踐檢驗。而現在,這個重任事先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十分意外地落
在了我的肩上。
具體說來,我將要扮演的是一個尋花問柳、風流成性的角色。通俗地講,就是
一個嫖客。而且,我還是個大款,有的是錢,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用不乾淨的身體
不乾淨的方式掙不乾淨的錢的女人身上。然後,從她們的嘴裡掏出想要的東西,就
是,誰在控制她們,最初是誰誘拐了或是綁架了她們,誰直到現在還在繼續迫害著
她們,吸她們的血,等等。再然後,就張開大網,將躲在幕後的那幫黑社會團夥一
舉殲滅。
我用我已經在練的腦掂量了一番,覺得自己根本不符合既定角色,我什麼都不
像,不像嫖客,也不像大款。問題一是我的年齡,二是那麼多錢的來源。無論怎麼
看,我都地地道道是個青年,像我這種歲數,不可能當上高官,與公款無緣;若做
生意,不可能發達這樣快;除非我搶劫了鉅款,即使這樣,我就該藏匿起來,不可
能整天泡在這種地方,招搖過市。我用我練得差不多的腦得出結論,像我這種年紀,
這副模樣,在夜總會轉來轉去,拈花惹草,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這個人,絕對
是個臥底的青年警察。
我說了擔憂,李隊長說我想偏了。他指出,假如我是高官、生意人、搶劫犯,
那麼,地下團夥只要稍一核對,就將露餡。正因為如此,一切的一切都經過精心設
計,而且是給我量身定做的。我的背景是,外公在臺灣,是舊軍人,當然,這是真
的。背景中的虛構部分是,大陸解放前夕,上級讓我外公帶一支隊伍,開往西北,
我外公靜觀形勢,判斷敗局已定,臨時起了貪心,他解散部隊,獨吞了巨額軍餉,
帶著女秘書,潛去臺灣。現在,老傢伙想涉足投資,讓自己的親外孫做了大陸的總
代理人。照這麼一設計,我的年齡,我那麼多的錢,還有我放蕩風流的本性,一切
的一切,都變得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我問:「我能不能先看望姑姑,回來再接這樁活兒?」
李隊長建議我,應該先幹起來,弄出點眉目,比如,熟悉了很多人,這些人也
熟悉了我,基本上融入了那種環境,然後,我完全可以輕輕鬆松地,不露痕跡地,
消失那麼幾天。對外就說是回臺灣看外公,實際上是去看望我的姑姑。李隊長又告
訴我,已經排定了夜總會的名單,列入首選的,是位於西市區的名叫「九9久酒」的
那一家。
於是,我就按照「ZW」計劃的細則,來了一番徹底包裝。就是拿國際國內的名
牌,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包括從短褲到大衣,從皮帶到手錶什麼的,整個兒地包
裹一遍。我還改了髮型,將一頭濃發,由前往後梳,然後,抹上髮油,灑上香水,
總之,我像只愛慕虛榮的鳥,一遍又一遍,整理著自己的羽毛。我打扮好,照照鏡
子,基本符合要求。看起來,玻璃框裡的我,真是個一身名牌、油頭粉面的傢伙。
傍晚8點,我走進「九9久酒」,馬上,霓虹燈光罩住了我,弄得我有點兒不舒
服。很快,我放鬆開來,走到領台小姐那兒,她客氣地說,歡迎光臨,先生,請。
我請教她貴姓,她說叫她榮小姐就成。我請教她的芳名,她仍然讓我叫她榮小姐。
榮小姐客客氣氣地拱手將我往裡面送,嘴裡說,先生,請。我告訴她,自己剛下飛
機,就是從臺灣轉道香港來本地的那個航班。我說,我打算在這裡,讓自己放鬆一
下。這時,榮小姐抬起她的頭,盯了我一眼。
真是這樣,榮小姐抬頭盯了我一眼,確實是盯,不是看。好像她也練過眼似的,
這真讓我迷惑不解。我是第一次涉足這種場所,儘管我的樣子被弄成了個放蕩老手,
可實際上,我至今還沒跟異性有過實質性接觸。在那一刻,我甚至抑制不住心旌搖
曳。在五色光芒裡,我拿眼瞅了瞅對方,不是盯,是瞅。當然,她的一切,非常非
常貼切眼前這種氛圍,年輕,漂亮,溫柔。在我的想像裡,這種地方出沒的女性,
身子很不乾淨,很髒。可這位領台小姐,很乾淨,一點看不出哪兒髒。她全身利利
索索,清清爽爽。還有那張臉,白白嫩嫩,端端正正,眉心有一點紅痣。她的神情
有點冷,卻透著另外一種東西,像是躲在那種冷後面,伸頭探腦,反復召喚著你,
到它跟前去。
我差點沒管住自己。我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自己不是查找黑社會團夥,而是
經人介紹,來這兒跟女朋友,就是面前姓榮的小姐正兒八經約會來的。我用我練過
了的腦想了想,覺得,「ZW」計劃挑選上我,真是看錯了人。我並不是說年齡和錢
的來源之類,而是我的素質不夠。我對於異性,缺乏定力。想想看,一個青年刑警,
重任在肩,可他剛踏上燈紅酒綠之地,才見到第一個領台小姐,就管不住自己的腦,
那個已經練過了的腦。事情往下演變,不砸鍋才怪呢。
我正在胡思亂想,有個年輕女人過來,拉我往裡去。她挽住我的胳膊,一步一
步引向五色光環的深處。我想回頭看,被她的臉擋住。我順勢看了她,也很年輕,
也算漂亮。可這麼一看,榮小姐的風采更加突現。我還要回頭,她加快腳步,領我
進了一個房間,「嘭」地把門關上了。
她說:「別浪費時間了,她是不會動心的。」
她告訴我,很多很多男人,凡是踏進「九9久酒」,每一個想找快活的男人,跟
我剛才一樣,打過這種主意,結果都是浪費時間。榮小姐沒有動過心,對誰都沒有
動過心。自打兩個月前,榮小姐來到「九9久酒」,就只當領台小姐,不幹別的,多
一點都不幹,再往前一步,都不走。榮小姐一來,就跟老闆有過協議,就是只當領
台小姐,不幹別的。
我問:「那麼,她幹嗎進這種場合?」
她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只賣藝,不賣身。她不肯跟男人來真的。來
真的,她就是不幹。」
我又問,「九9久酒」老闆幹嗎白養個閒人?她說我不懂。她說,娛樂場所還真
需要這種角色,找都找不到。榮小姐來後,這兒的生意反而興隆得不得了。她說,
這裡面有個學問,就像一簍子黃鱔,必須放幾條泥鰍,或是一簍子泥鰍,必須放幾
條黃鱔,它們才能保活保鮮。
我想讓她閉嘴,請教她芳名。她說姓黃,叫黃小姐就成。我說我剛下飛機,還
沒來得及說我剛從臺灣回來,她一下子就喝完杯子裡的酒,貼近我身邊,動作利索
地解開我的衣扣,然後,她住了手,問我的習慣,是替她脫光衣服呢,還是她自己
動手。
我說:「現在?就在這兒?」
她說:「當然是現在,當然在這兒。依你說,在哪兒?什麼時候?」
我說這兒不行,得另找個地方。她貼住我,堅持就在這兒。見我不肯合作,她
問我,是不是非得另找地方不可?我說是。她請我稍等。她走出房間,不過片刻,
又返回來,後面多了個年紀相仿的女伴。她介紹這是李小姐,我瞅了瞅,也很年輕,
也算漂亮,可是,我把李小姐這麼一瞅,結果,又想起了外面領台的榮小姐。
黃小姐開始跟我討價還價,問,如果是她和李小姐兩個跟我同時進行,可不可
以就在這兒?我搖搖頭說,不行。她又說,價格再優惠一些,兩人算一個半人,可
不可以不走?我再次搖頭,告訴她,在這兒不行,得另找個地方。她歎了口氣,送
走女伴,說,如果去她的住處,就同意離開。結果,我倆就達成了協議。
我跟黃小姐乘出租穿越城區,到東南方向一個名叫「雀巢園」的地方,登上二
樓,進了一個一室帶廚衛的小套。黃小姐關好門,又問我的習慣,是替她脫衣服,
還是她自己動手。
我讓她別著急,先坐下,聊會兒天再說。她奇怪地看看我,我就按照「ZW」計
劃裡的那一套,說自己情緒上來特慢,每次辦這種事,都得聊聊天,當然,我會照
時間付帳的。她嘀咕了一句,說今天遇上了怪人,接著,就問我聊什麼。我說,什
麼都成。她找來找去,找不准話題,問我可不可以先聊個樣兒給她聽聽,我說,當
然可以。
我就告訴她我的那些背景,就是,我外公是個臺灣舊軍人,當年侵吞了巨額軍
餉,現在要投資大陸,讓自己的外孫,就是我,當總代理人之類。我想讓這些話經
過她的嘴巴擴散開去。我裝作順便問她,今天這樣跟客人出來,是不是要得到老闆
允許?她解釋說,在「九9久酒」,她們跟老闆之間,其實非常非常寬鬆。她用了一
個流行詞匯:「放水養魚」。她的意思是,正是她們,才激活了「九9久酒」的娛樂
生意,而「九9久酒」則為她們提供了理想場地。
我讓她接著聊,她又問聊什麼,我說,什麼都成,哪怕聊自己。比如說,以前
做什麼的,怎麼就幹了這一行,都成。我想從她嘴里弄出點有價值的東西來。她說
她是下崗工人,算起來,這輩子,正兒八經只上了三天班。她指的是一般說來的那
種上班。她說,16歲那年,她沒考上高中,就讀技校,勉勉強強畢了業,進了一家
不景氣的廠,就是越幹越虧損的那種廠,結果,只上了三天班,廠子垮了,有個外
商買下地皮,蓋商品樓,從那時起她就下了崗。
黃小姐說著,來了勁,我聽著有點走神,她好像忽然明白的樣子,說我心裡這
會兒想的,還是榮小姐;最想聽的,是聊那個榮小姐。她就聊起榮小姐來。她改變
口氣,說那個榮小姐不是什麼好貨,肯定不是,絕對不是,她敢打賭,敢下保證。
黃小姐一口咬定,那個榮小姐是在釣魚,釣一條大魚。黃小姐說,這個貨啊,
擺出一副清高純潔的樣兒,其實兩眼骨碌碌地轉,掃來掃去,瞄這瞄那,盯得緊得
很,一刻不停。嗯,這個貨,是想找一個非常非常中意的主兒,傍上去,當情婦,
當二奶,一勞永逸地享她下半輩子的福。在沒找准目標之前,這個貨,絕不會輕易
出手。黃小姐說,她一下子就看透了榮小姐那個貨。多少人,她的姐妹們也看透了,
只是互不攪擾,不戳穿罷了。
我打斷黃小姐的嘮叨,說我情緒還沒上來,恐怕一時半刻上不來了。說完,我
立刻付帳,然後,下樓叫出租,把她送回「九9久酒」。
我在「九9久酒」呆了一會兒,往裡面的幾個娛樂場所轉了幾圈。離開之前,我
不由自主地在領台的榮小姐跟前停留了片刻。我告訴榮小姐,明天還得飛往臺灣,
大約得耽擱個三到五天,才能返回來。我丟了張事先印製的名片,讓她若是有事,
可以按上面的呼機號碼拷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車站,買好票,然後給李隊長打電話。我說,我已經按
照「ZW」計劃,下了海,可我一個猛子紮得太深,覺得有點憋不住了,得浮出水面,
好好透口氣兒。我告訴李隊長,從今天起,就是現在,我將按照他說的那樣,「輕
輕鬆松地,不露痕跡地,消失那麼幾天」,去看望我的姑姑。我告訴他,我爺爺窩
在他的睡椅裡,怎麼也弄不醒他,可能這輩子再也清醒不過來了,因此,我得兌現
諾言,遵從他的意願,抓緊去看看我的姑姑。我說,大約三到五天。說完,不等他
開口,就「啪」地掛了話筒。
12
當天傍晚,我下了長途客車,到了一個被群峰包裹住的縣城。我四處打聽,往
曆山的路怎麼走。這兒的人說,我乘車過頭了。按照指點,我跳上一輛短途車,往
回走了十幾裡,找到那個名叫「岩驛」的路邊飯店。店老闆指著旁邊一條狹窄泥巴
路,看起來,它大約有兩條田埂拼在一起那麼寬,他說,從這兒一直往前,約摸十
幾裡,就是曆山。
我在「岩驛」住了一宿。第二天吃早飯時,我試著打聽我姑姑。我問的是,聽
沒聽說過,有個帶發修行者,是個女人,戒斷葷腥,素齋也輕易不肯沾口。店老闆
反問說,是不是十幾年前來這兒的,當時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家,現在恐怕有三十
好幾歲了?我點點頭。店老闆說,是有這麼個人。
我從「岩驛」向前,走了十幾裡,到了曆山腳下。那兒有一段石頭臺階,我登
攀上去,不多不少,50級,是山間小道,高低坎坷,曲曲彎彎。我抬眼看了看這座
曆山,滿目荒野,到處是樹,是草,是竹林,是藤蔓。我向上,再走十幾裡,到了
山頂,又出現一段石頭臺階,不多不少,還是50級,新鋪設的。登攀過去,是一道
新砌的拱形牆門,後面,是一座大殿,這座大殿有種風雨飄搖的感覺,它趴在那裡,
一副快散架子骨的樣子,渾身上下,褪盡顏色,舊得不能再舊了。
我站著,透口氣。從破舊大殿裡出來一個和尚,約摸有三十來歲,嘴裡念著菩
薩,稱我「施主」,他把我當做來燒香還願、求神拜佛、捐款行善的人了。我告訴
他,我是來找人的。我把對「岩驛」飯店老闆說的話,又說了一遍。他說,有這麼
個人,不過,不在正殿。他把這座又破又舊的地方,叫做正殿。他隨手一指,說,
我要找的人,不在正殿,她獨自住在附近一個山腰上,只有一條小路,很不好找。
我以為他會帶我去,沒有。他請我進大殿,抽一支簽。我說,我不信這個。他
說,10元錢,就當做奉獻吧。他抱怨說,這個地方,眼下硬件、軟件,全都跟不上,
振興曆山古寺香火,還有一段艱難的路程。真是沒想到,在這座荒山,從一個破殿
裡出來一個和尚,竟然「硬件」啊「軟件」啊的,滿口新名詞。他說,要想重振曆
山千年古寺雄風,就像山下石階跟寺前石階之間,相隔著很長很長一段路,需要跋
涉。不過,這個美好的日子,不久就會到來。他說,我打聽的那個人,即將給千年
曆山古寺帶來無限輝煌。
我問:「你說誰?那個女帶發修行者?」
他說:「沒錯,就是她。這兒的一切,全靠她了。」
他介紹說,這兒,曆山古寺,曾經占盡天下風光。當年,有個高僧,到曆山苦
修,白露為飲,黃精為食,活到九十九歲圓寂,留下真佛肉身,受到普天下頂禮膜
拜。後來,真佛肉身毀于戰火,古寺逐漸衰敗。他說,自從十幾年前,那個女帶發
修行者到來,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她把她的真身肉體,奉獻給了古寺曆山。
沒等我弄懂這句,他又往下介紹製作真佛肉身的過程。他說,他專門花了近兩
年時間研究過。依他的獨家體會,等修行者俗世將要圓滿時,就是看上去,人變得
骨瘦如柴,一口氣進一口氣出時,將其放入一隻大瓦甕內,不再進食,每天只灌少
許濃茶汁,逐漸減少,直到修行者靈魂升入天國,俗身留存世間,到這個時候,往
瓦甕內添加特製藥材,封實甕蓋,在四周加火烘烤。過九個九九八十一天,即七百
二十九天后,就可以啟封開甕,請出煉好的真佛肉身,貼金裝裱,讓天下信徒,瞻
仰禮拜了。
我問:「你是說,你對那個女帶發修行者,也打算這麼做,把她煉成那種真身
肉體?」
他點頭說是,他早就在等這一天,睡裡夢裡,都盼它快點到來。他說,他原來
是個民辦教師,一直沒能轉正。大約兩年前,他無意中聽說,有個女人帶發苦修,
戒絕腥葷,素齋也輕易不沾口,就一下子動了心機。於是,他毅然割斷青絲,投入
空門,來到被人遺忘了的古曆山。他說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耐心等待機遇,當
女帶發修行者圓寂時施展身手。往下一句,他又說新名詞,叫做什麼「再創曆山新
紀元」。
我明白了,面前這個人來到曆山,實際想朝我姑姑下手,趁她奄奄一息,把她
放進瓦甕裡活活餓死,再用火焙烘,把她煉成真佛肉身,供在這座破殿裡,招引四
面八方的信徒來磕頭朝拜,再創他的什麼曆山新紀元。依我的真實想法,恨不能狠
狠一腳,先踹斷他的脖子。當然,我不能這麼做。我用練過了的腦,想了一想,覺
得,我也不能找藉口把他銬起來。我還不能發火兒,得和顏悅色地套近乎,以便從
他嘴裡掏出怎麼往我姑姑那兒走。於是,我裝作很理解他的樣子,再次向他問路。
他又提到了10元錢。這個自說自話的和尚,腦子裡忘不掉的,是錢。他堅持讓
我抽一支簽,說,然後才能告訴我,那條路怎麼走。我說,我不信這個。他說,10
元錢,當給曆山做貢獻吧。我問,直接給他錢,不抽籤,行不?他說不行,這樣,
傳了出去,對曆山聲譽不好。我對這個滿口新名詞的傢伙說,我委託他,代我抽一
支。我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像訴訟當事人找律師那樣,寫份委託書,聘請他做全
權代理人,代我抽一支簽。這一下,他被堵住了嘴巴,只好照辦。可他又問我,為
誰抽?我說,誰都行。我隨口說為我本人。
他使勁搖著那只竹筒,直到其中有一支竹簽,掉在了地下,他撿起來,說,是
六十六號,上上簽。他找出那張簽紙,把上面的話,嘰裡咕嚕地念了一遍。我接過
來,看了看,上面寫的是這麼一段話:「聞說深山多猛虎,單身只手莫經過。相逢
且要先回避,莫待見面受折磨。」
我裝模作樣地跟他爭了幾句。我說,從簽紙內容看,並不算什麼上上簽。他說
我不懂,他說,你得看結局,任何事情,都得看最後結局。他正要往下做詳細拆解,
我收起了那張簽紙,說,不必了。然後,我掏出張10元票子,他拿手摸了摸,仔細
收好。接著,他領我到一片矮灌木叢跟前,撥開樹枝,現出一條隱隱約約的人踩的
痕跡,說,這就是路。從這兒,一直往前,能找到那個人。
我一路爬坡攀崖,在樹叢裡鑽來鑽去,到了孤零零的一座山頭,往左一踅,眼
前出現一塊平地,懸在山腰上。兩間拿石片疊的小屋,緊貼著山的南坡。石牆上模
模糊糊幾個字,有點像「千古曆山」。在石屋前的空地上,對著陽光,坐著一個女
人,在閉目養神。我想,她就是我的姑姑。
我一步步往前,看清了那張臉。我注意到,有只米粒大的青蜘蛛,正順著她的
領子,往上爬在她臉上,然後放慢步伐,蠕動而行。可她垂著眼皮,一動不動,就
是不舉手趕走這東西,或是索性掐死它。我認定,自己找到了姑姑。世上除了她,
恐怕不會有人能容忍一隻青蜘蛛在臉上橫行。我認定找對了人,有些擔心,怕那只
米粒大的青東西有毒,怕它不留神傷了我姑姑。我上前一步,叫聲「姑姑」,伸手
朝青蜘蛛抓去。這時,姑姑她睜開了眼睛。
我說:「姑姑,是我呀,我來看你了!」
她閉上眼睛,繼續養神,似乎沒看見我,也沒聽見我的話。我繼續叫她,告訴
她,我是她侄兒,又說出自己的小名,再說出全家的名字,當我提到爺爺,就是她
爸的名字時,她的眼睛眯出一條縫。
她說:「你說你是誰?要幹嗎?」
我告訴她,我是她侄兒,她是我姑姑,我是來看望她的。是爺爺,也就是她爸,
讓我來看望她,替他問她好的。我還拿出照片,就是惟一的那張全家福,指指上面
的小姑娘,就是姑姑本人,再指著年紀最大的男人,就是我爺爺,她爸,告訴她,
是他讓我來的。憑著直覺,我認定該這麼做。我相信,爺爺是姑姑的興奮點,一生
最大最大的興奮點,就像上次,我一提到姑姑,爺爺就從昏睡中清醒一樣,眼下,
我只能拿她爸這張最有效的牌,來把她從渾渾噩噩中喚醒,激活。
她對著照片上的我爺爺,瞅了好長一會兒。接著,她開始打呵欠,一個接一個
地打,像是睡了十年八載,想醒不醒,拼命掙扎的樣子。不過,她臉上還是起了變
化。她的臉在變,一點一點地,在緩慢清醒。我耐心守候在跟前,等啊等啊,太陽
沿著山坡升起,又沿著山勢下滑。終於,我姑姑,經過長時間思索之後,醒過來了。
姑姑說:「是你啊,你長這麼大了?我簡直認不出了。」
我告訴她,她離開家,已經15年了,整整15年,我怎會不長大?她思索著這個
數字,那種神情,像是把15年當做一根繩子,或是一杆標尺,閉上眼睛朝另一頭,
慢慢摸索。這次很快,她摸到了盡頭,記起了當初離家出走的情形。她說,當時,
那個老太婆,不折不扣的劊子手,她指的是我奶奶,她媽,正在廚房裡,進行著一
場新的屠殺。
我說:「姑姑,你弄錯了,我敢保證,你真的弄錯了。」
我告訴姑姑,那是我過生日的第二天,奶奶她沒有殺仔公雞,而是在弄蔬菜。
那天,廚房裡,差不多全是青菜蘿蔔之類的東西。
姑姑說她沒錯。她聲稱,那是她親眼目睹的一場有預謀的屠殺。是真正的謀殺。
事隔15年,她還記得那麼清楚。當時,姑姑她路過廚房,往裡面無意中看了一眼。
就是這時候,那個老太婆,劊子手,正把一條鮮活的性命,按在手底,舉刀惡狠狠
地從空中劃過,一剖兩截,要了它的命。
我姑姑指的是,奶奶拿刀,把一根頭帶綠纓的胡蘿蔔,斬成了兩截。她認定這
是謀殺。確實,姑姑與眾不同。她有自己的一套。在她眼裡,頭帶綠纓的胡蘿蔔,
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而去掉綠纓的胡蘿蔔,則是遭到殘害的屍體。姑姑的那一套,
準確的表述是,任何能再生的東西,是鮮活生命;由於人為因素,不能再生的東西,
是遭殘害的屍體。比如,未經碾軋的稻粒,是鮮活生命,脫了殼的白米,是殘害過
的屍體;再比如,小麥是生命,麵粉是屍體,等等。就是這樣,我姑姑,就像我上
次向爺爺請教槍法時說的,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用讓人難以理解的她的那一
套,來衡量一切,苛求一切,隨時把「劊子手」、「謀殺」這類恐怖詞匯,硬加到
她認定的那些人頭上。
我朝姑姑看看,她滿頭亂髮,一身枯槁。關於她的錯亂、出走,爺爺,奶奶,
還有我爸我媽,還有其他人,各有猜測。我爸我媽,包括大多數人,認為是她個人
問題,受了強刺激;我奶奶,搖晃著那顆迷信腦袋,竟然相信什麼佛緣這種東西,
說她離家出走,是前世今生,自有定數;我爺爺,跟自己女兒關係親密,提供了一
些鮮為人知的細節,說她仿照一種什麼方法,調理身體失當,岔了氣息,導致走火
入魔。關於姑姑,基本就是以上三種看法。我從來沒往深處想,到底誰的對,我所
能認定的,就是,我的姑姑,她的腦子肯定壞了。
我說:「姑姑,你錯啦,奶奶其實是個好人。」
姑姑說:「劊子手!不折不扣的劊子手!」
我說:「姑姑,你說奶奶是劊子手,那麼,爺爺呢,爺爺他算什麼呢?」
她問我,是不是聽別人說過,爺爺從前的那些事,他打死的某個日本鬼子,或
中國的偽軍、頑軍。我點頭說是。我以為她會辯解,爺爺打死的,都是些該死的人。
沒有。姑姑索性矢口否認發生過這種事。她說,她從來不相信他這麼幹過。
我說:「這是真的,他真幹過,大家都這麼說。」
姑姑說:「依我的經驗,大家都這麼說的那種事,肯定不是真的。」
我說:「姑姑,爺爺的事是真的,爺爺自己承認過,他本人親口說的,我親耳
聽見的。」
姑姑說:「本人親口說的,親耳聽見的,又能說明什麼?」
姑姑說她只相信親眼目睹的那些事。她認定,爺爺當年如何如何,大家都那麼
說,因此,肯定不是真的,她絕對不信。她倒是親眼看見,那個老太婆,一個不折
不扣的劊子手,每天都在廚房裡,進行那種有預謀的屠殺。
我勸了又勸,說其實奶奶是個好人。我也舉例說,奶奶差不多每天都燒香,為
家裡的每一個人,也包括姑姑她,而且,將她排在第三位,最後才是奶奶本人,祈
禱平安。
姑姑說:「鱷魚!這條流淚的老鱷魚!」
姑姑說奶奶是條不折不扣的老鱷魚。她說,那個老太婆,每次殘害仔公雞時,
都念叨什麼「公雞公雞你莫怪,只因你是人的菜」這句。還有,那個劊子手,既在
廚房進行大屠殺,又每天燒香拜佛,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虛偽的人了,根本就是一條
假慈悲的,流淚的老鱷魚。
我不想跟她再爭論。我明白,姑姑沒有變,自從腦子壞了,離家出走,她一直
沒有變。15年沒變,再過15年,也不會變,恐怕這輩子,她不會變了。我不想再爭
下去。我覺得實在累了。而且,從到了這座山腰上,我空著肚子,爭論到現在,早
就餓得受不了了。
自然而然地,有個疑問,浮上我心頭。就是,姑姑她把所有能再生的東西,有
生命的東西,都看作一條性命,指責奶奶拿刀切碎胡蘿蔔,是蓄意謀殺。那麼,她
平時吃些什麼?她在這兒活了15年之久,是靠什麼東西來填飽她的轆轆饑腸的?
姑姑立刻用她的那一套,回答了我。她早就在等我問呢。她把符合她那一套的
食物,逐一介紹給我。首先是桃、杏、李這些果子,當它們懸掛在枝頭時,她絕不
碰一碰,一旦成熟,掉落下地,她撿起它們,吃掉果肉,再把果核埋進土裡,延續
它們的生命。我驚訝地問,就這些桃、杏、李,能當主糧,填飽肚子?姑姑說,當
然不是,這不是她的主糧。她說她的主糧是棗,大棗,小棗,酸棗,各種各樣的棗
兒。離家15年來,她基本上吃的是這種東西。
在姑姑的兩間石屋裡,我看到貯藏著的棗,到處是棗,各種各樣的棗。姑姑說,
跟對待那些桃、杏、李一樣,當這些棗掉落在地上時,她才收集,保存。她只吃它
們勢將腐爛的果肉,留下有生命的果核,撒到四周山上,繼續繁衍。我學著姑姑的
樣兒,拿幾枚棗肉,填了一下肚子。接著,跟著她一道,去埋那些被看作是性命的
棗核。我看見兩間石屋周圍,到處是樹,各種各樣的樹,桃樹,杏樹,李樹,更多
更多的是,棗樹。
我在石屋裡住了兩宿,第三天上午,動身往回返之前,我試著勸姑姑回家。她
說不。她說,只要那個劊子手,那條老鱷魚,一天不停止在廚房裡的屠殺,她就絕
不可能回去。
我再次認定,姑姑她腦子壞掉了,不是一般說來的那種壞掉,而是徹底的、整
個兒的那種壞掉。過了這麼多年,整整15年,她一點沒變,或者說,她越走越遠,
任何人,哪怕我爺爺,就是她爸,恐怕也無法拉她回轉身子,重返人間煙火。於是,
我不再白費口舌,立即打斷了她的話頭。
我告訴姑姑說,我這就走。然後,揮揮手,跟她告別。我順著來時的路,登攀
翻爬,越走越遠,回身看去,先是姑姑成一個模糊的點,後來,石屋也成了一個模
糊的點。再往前,那兩個模糊的點,都不見了。一瞬間,我實在控制不住了,只好
放開閘門,任由跳蕩的淚水,奔湧而出。
13
第四天上午,我才趕到家。我翻看那只專用呼機,有個號碼,是昨天這個時候
拷過來的。我試著回過去,那邊說,這是公用話亭。我定定神,打電話給李隊長,
說我準時回來了。李隊長提醒說,我得抓緊恢復四天前的樣子,以便繼續執行「ZW」
計劃。按他的吩咐,我找了家美容店,剛把自己打扮得差不多,呼機就響了,還是
那個號碼。我回撥過去,那邊是個女的,聲音很年輕,很溫柔,說她是「九9久酒」
的領台小姐,姓榮。
我說:「榮小姐,你好!」
她問:「你回來了?」
我說我剛下飛機,就是由臺灣轉道香港來本地的那個航班。我告訴榮小姐,我
今晚打算去「九9久酒」,問能否見著她。榮小姐在那頭說,很不巧,她沒班。她停
頓了一下,問我方便不方便,我說,非常方便。她問什麼時候方便,我說,隨時隨
地,包括現在。她就問,能不能勞駕我,到她的住處去見面商量個事。
半個小時後,我趕到接頭地點,榮小姐依約站在拷我的公用話亭前迎候著。我
拿眼一瞅,——當然是瞅,不是盯——簡直又驚又喜。那天在「九9久酒」第一次見
她,是在迷幻霓虹之下,此刻,正是青天白日,陽光燦爛,她站在那裡,鮮靈活現,
穿了一身素白,映得眉心那粒紅痣格外醒目。我遞過手中的花,覺得自己真該死。
因為,在遞花的那一刻,我懷疑自己在假戲真做。真的,真是這樣,在那一刻,我
又產生了那種幻覺,忘了自己是個刑警,誤認為是跟女朋友,正兒八經地約會來的。
榮小姐領我上了旁邊那幢通道式老樓,她在頂層租了個僻靜的小中套,就是兩
室兼廚衛的那種。我走進去,看到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幾天前,我的想像裡,
在那種地方出沒的女人,身上肯定會沾上點什麼。可當我走進「九9久酒」,看到榮
小姐時,簡直不敢相信,她是那麼纖塵不染。此刻,我跟著榮小姐走進門,感覺是,
任何房子都不可能像眼前這樣,整整齊齊,有條不紊。
我瞅來瞅去,榮小姐說,在商量正事之前,得輕鬆一下。她指的是,讓我猜一
猜,屋子中央有只大鐵籠子,是幹嗎用的。我拿眼看了看,它戧在地上,用拇指粗
的鋼條焊成,大約一人高,一人寬。我不明白,這麼大的鐵籠子,能幹嗎?榮小姐
微微一笑,還是讓我猜。我捉摸著她的微笑,那張溫柔的靚臉上,透出了一種異樣
的慈祥。一點不錯,就是那種很特別的慈祥。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非常非
常熟悉這張臉,這種神情。
我胡亂猜了一通,什麼狗貓豬兔,雞鵝鴨鳥,凡是人類的寵物,都猜到了。榮
小姐仍說不是。我想了想,問,這麼大的鐵籠子,難道是關鴕鳥的?榮小姐仍說不
是,讓我往高等動物上猜,她提示說,是非常非常高等的動物。我問,難道是關大
猩猩?榮小姐說,還不對,不過,已經十分十分接近,只差一步之遙。她讓我接著
猜,放開膽子猜,越高等越好。我疑惑地問,難道還會是人?聽了這話,榮小姐拿
她的眼,盯了我一下,又朝著我,鮮花綻放一般,笑了一笑。
她這麼一笑,我突然想起來了。剛才,我是把榮小姐的異樣神情看作了觀世音
菩薩。我指的是,有個叫什麼《大話西遊》的港臺電影,借用西遊人物大加調侃。
那裡面,孫悟空不肯跟唐僧取經,觀世音警告說,他犯天條該斬,只有跟隨取經贖
罪,別無選擇。可孫悟空寧可死,也不願去。兩人正吵著,唐僧來了,他想勸解雙
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廢話。觀世音生氣了,說聽很多人講過,唐僧說話繁碎,
沒想到竟然嗦到這種地步。孫悟空抱怨觀世音,她才這麼一會兒就受不了,可想
他整天跟隨有多苦。可這邊,唐僧還在一刻不停地,說著廢話,朝他吼,朝他吆喝,
朝他跺腳,朝他扔磚頭,朝他吐口水,唐僧就是不閉嘴,就是喋喋不休。終於,這
個觀世音,被唐僧聒噪得忍無可忍,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中淨水寶瓶朝唐僧砸過去。
在那顆嗦腦袋將被砸碎的瞬間,觀世音突然看見,孫悟空也在這麼幹,這才明白,
自己不慎動了殺機,連忙收斂心性,回歸蓮座。
我要說的是,一般說來,觀世音總被當做普度眾生、大慈大悲的化身,她的臉
模樣,總是慈眉善目。在她牽動殺機的一刻,她的神情,並不是兇神惡煞那樣怒目
張揚,而是如鮮花綻放,燦然一笑。到這裡,我想,我一定說明白了,就是,榮小
姐在我猜中那只鐵籠子時,燦然而笑,跟《大話西遊》裡的觀世音飽含殺機的那種
笑,是那麼驚人的一致。
問題是,我明白晚了。當我琢磨出榮小姐笑臉的真正含意時,已經晚了。往下
的事,就像許多打鬥電影中描繪的,我的後腦勺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等我醒來時,
看見我自己正在那只大鐵籠子裡面。
我拿手摸摸腦勺,還在隱隱作痛。我睜開眼,隔著鋼條,瞅了瞅,只能是瞅,
我這會兒目光散亂,不可能盯,我瞅見榮小姐原位坐著沒動,她微笑著,把我介紹
給屋裡一個男人,說是她的同伴,讓我稱他殷先生。殷先生大約三十來歲,有張瘦
臉,眼睛射出一種精光,配上他瘦削的身材,給人的感覺,身手敏捷,精明強幹。
他朝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說:「榮小姐,別這麼開玩笑行不行?」
榮小姐說,不是開玩笑,這是綁架,是勒索。她提醒說,我這會兒的角色,准
確地講,已經成了肉票,成為勒索的籌碼。我要想恢復自由,必須交納足額的贖金。
接著,她開出價來,300萬人民幣。
我脫口叫了出來。我說,300萬,我哪來這麼多錢?榮小姐說,當然有這麼多錢,
而且,還是小意思。她說,一個侵吞了巨額軍餉的臺灣舊軍人在大陸的總代理人,
也是親外孫,300萬,還不是小菜一碟?她看了看殷先生,殷先生告訴我,他調查過,
我確實有這麼個外公,前些時剛回大陸,住在天磬飯店,房間是608,我住610。他
還核實過其它一些事,比如說,我是前不久才跟外公接上頭的,在此之前,我活得
並不怎麼樣,住在一幢老式樓房的頂層。他到過現場,看過那種寒酸樣兒。
我說:「你往下說,往下說呀。」
殷先生說:「就這些了。」
我說:「那麼,肯定有人告訴過你,我是個警察。」
他問:「你說什麼?」
我說:「應該有人告訴你,我是個警察,是個刑警。」
殷先生咧開嘴,一副想笑的樣子,可他看看榮小姐,又閉住嘴巴。我告訴這兩
個人,我是個警察,刑警。可是,殷先生不相信,就是不相信,還在那裡拼命忍住,
不敢笑。榮小姐也不相信,她冷靜地向我解釋,他倆剛來不久,人生地不熟,只能
做粗略核對,不會冒險找人,問這問那的。
我用腦想了想,覺得自己有責任給予當頭棒喝,挽救他倆勒馬回頭。我的判斷
是,正如那天黃小姐猜想的,榮小姐是在釣魚,想挑個十分中意的角色,嫁也行,
當情人、二奶也行。她瞄定了我。又擔心兩點,一是我條件太好,看不上她;二是
我看上她,卻是個朝三暮四的風流貨色,說不定哪天,一腳就蹬了她。我相信,在
我離開的四天裡,榮小姐她翻來覆去,掂量了又掂量,拿不定主意。她認定機會難
得,稍縱即逝,怎麼也捨不得丟掉。她想得太多太久了,一念之差,動了歪心,就
仿照蹩腳電影裡的招數,打算設個陷阱,敲我一大筆,享受她的後半輩子。於是,
弄出了眼前的一幕。
我再次告訴榮小姐,我是個警察。榮小姐說,你不是。我說,確實是,我是個
警察,刑警。我說,榮小姐,我能理解你,人都有出錯的時候,你一念之差,誤入
犯罪的歧途,不過,你剛開了個頭,只要及時止步,就不會墜入可怕的深淵。我建
議她投案自首,這樣,將能得到從輕處罰。我說我將以警察的身份保證這一點。這
時,榮小姐朝殷先生看了看,問他,有什麼好辦法,讓我閉上這張嘴巴,不再往下
胡說。
我的後腦又遭劇痛,眼前一黑。這次醒來,已經是午後。榮小姐用協商的口氣,
發出她的建議,就是,不准我再張口閉口,嚷嚷說自己是什麼警察,還是個刑警。
她要我別打嚇唬人的主意,應該明白自己的處境,跟他倆充分合作。
我說服不了他倆,只好不提「警察」這個詞。我問榮小姐,假如我沒有這麼多
錢,或者是,有錢不肯拿出來,會怎樣?她提到幾部電影的名字,裡面都有勒索不
成,撕了肉票的情節。她問我看過沒有,我說看過。她說,那麼,你自己很清楚,
答案是什麼。
我說:「你?這麼年輕,這麼漂亮,差不多還是個女孩子,會為了錢,謀害一
條性命?你,真下得了手?」
這話剛剛說完,榮小姐她,張開她小巧玲瓏的嘴巴,抑制不住地笑將起來。她
這一笑,站在旁邊那個男人,就是忍了又忍的殷先生,終於逮著了機會,趁勢咧開
他的瘦嘴,哈哈大笑。他恐怕憋得太久了,簡直是一瀉千里,笑聲在屋裡竄來竄去。
真的,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這種笑法;我
也沒見過,一個瘦男人,發出那種尖厲的,像是哨音的笑聲。榮小姐笑夠了,收攏
住牙齒。殷先生趕緊閉嘴,他那笑聲戛然截止,像被人扼住脖子掐斷了氣似的。我
站在大鐵籠子裡,被這一男一女,笑得直打寒噤,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榮小姐說:「我們殺過人。不止一個,不止一次。」
我說:「你?你胡說什麼!」
榮小姐說:「事實上,我倆認識不久,就合作殺人,一直在殺人,殺個不停。」
她要我明白,站在面前的她,榮小姐,和那位殷先生,是一對殺人不眨眼的惡
魔。她說她16歲那年,認識了殷先生,兩人一道去南方打工。最初純屬偶然,因為
一個誤會,萌生了殺機。從那時起,他們兩個就一直這麼幹著,沒有停過手。
榮小姐說,她讀的是初級師範,16歲畢業,當了幼兒園教師,整天跟孩子在一
起,唱歌,跳舞,遊戲。大約過了三個月,認識了這位殷先生,他比她大12歲,恰
好一個屬相輪回。他們兩個人,都覺得投緣,非常非常投緣,有點像俗話說的,相
見恨晚什麼的。殷先生拉她到南方闖蕩世界。她進娛樂場所,當坐台小姐,賺了點
錢,十分辛苦。有一天,有個顧客找到她的住處,兩人正在說話,殷先生回來拿東
西,一頭撞見,吃起醋來。兩個男人吵個不停,她讓他倆停下來,他倆就是不停,
就是吵。榮小姐煩得不得了,頭痛欲裂,決定想辦法讓其中一個閉嘴。她那一刻的
真正想法是,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要了其中一個人的命,都行。她就對殷先生說,
你真這麼恨他,就一刀殺了他吧。殷先生,還有那個男人,以為她是說著玩的。她
問殷先生,要不要我做個樣兒給你看?說著,榮小姐她,就到廚房拿了把刀,照著
那男人的脖子,比試了一下。這兩個男人,還是以為她鬧著玩,繼續爭吵。榮小姐
就舉著那把刀,湊近那個男人,「哢嚓」一聲,切斷了他的脖子。
到這裡,榮小姐停頓了一下,感歎說,人總是這樣,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
不由自主地萌生某種念頭。本來,事情不是那樣的,你也不是那樣想的,可是,不
知為什麼,你心念一動,片刻之間,突然改變了主意,於是,某種不可預料的結果,
就發生了。
她說:「人做什麼事,特別是第一次動手做,非常非常難,比登天還要難。可
是,只要你幹開了頭,往下,就不算什麼了。」
她說,動手殺人,也是這樣。自從有了第一次,他倆就沒有停過手。她解釋說,
當然,那個南方嫖客死後,在他身上搜到很多錢,也是誘因。當時,她和殷先生把
那一大筆鈔票數了數,又算了筆賬,頓時明白了一個事實,就是,她拿年輕身體,
耗費整個青春,一直幹到人老珠黃,吃盡辛苦,也掙不了這麼多錢。可現在,不過
動手拿把刀,往這傢伙的脖子上這麼一抹,好大好大一筆鈔票就歸了他倆。她承認,
從此,他們兩個,就為了錢,不停地轉換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尋找目標,綁架,勒
索,殺人。現在,這種事情輪到了我的頭上。
榮小姐問:「現在,你相信了吧?」
我說:「榮小姐,你別開玩笑啦,你以為說得天花亂墜,我會信你?」
我告訴榮小姐,她剛才說的話都是一些陳詞濫調。這種現成的廉價故事,到處
都是,隨便翻一本地攤上的通俗雜誌,或是看一部蹩腳影碟,都能碰上它們。榮小
姐搖搖頭,抱怨自己快口幹舌枯了。她朝殷先生看看,讓他也介紹點什麼,就揀最
近幹的兩樁事說一說,看能不能讓我相信。
殷先生就用他尖利的哨音說起來。他說,來這座城市之前,他倆是在浙江溫州;
在溫州之前,是在江西南昌。他說南昌那件事,被釣的是個姓熊的企業家,上鉤的
過程,跟我差不多。那人贖金很低,30萬人民幣。殷先生拿著熊老闆給的地址,找
到他家。熊夫人跟女兒都在,聽說這事,非常合作,一陣翻箱倒櫃,湊足了贖金。
殷先生拿到錢,擔心熊夫人報警,順手殺了她滅口。他正準備離開,那個3歲女兒哭
個不停,他怕哭聲招惹鄰人,又順手掐死了那個孩子。殷先生說完南昌,拿眼看我
的反應。可我還是不信。他又接著說,說浙江溫州。
他說,那是剛到溫州,打算租套房子,按馬路上的廣告打了個傳呼。接洽人是
個女的,他們到了現場,房子很滿意。偶然間,他們發現,女房主穿金戴銀,手機
呼機俱全,還接過幾個電話,言談之間露出一種有錢的樣子。就臨時動議,朝她下
了手。這時才發現,那個女房主其實是空擺架子。榮小姐不甘心,靈機一動,就讓
她打電話給一個有錢的熟人,不說自己遭綁架,只說有急事,非常非常急的事,讓
對方帶錢過來。女房主打了電話,叫來她最富有的一個女朋友,可那個女人錢也很
少,只帶了5000元。他跟榮小姐,幹掉那兩個女倒黴鬼,帶了不足兩萬元,來到本
地。榮小姐辛辛苦苦,在「九9久酒」等了兩個多月,差不多彈盡糧絕了,目標出現,
終於,把我給釣著了。
殷先生問:「你信了吧?」
我還是搖頭。他們見說服不了我,竟然玩起了迷信的招數。榮小姐掏出一張紙,
就是從我口袋裡翻去的那張簽紙,這是曆山破殿裡那個自說自話的和尚,硬讓我抽
的簽。她把上面的話讀了一遍,什麼深山多猛虎,我不能單身經過,否則,會受到
折磨。她說,她今年19歲,殷先生大她一個屬相輪回,31歲,他倆都是屬虎的。從
這張簽紙看,我單身一人,碰上她榮小姐和殷先生這兩隻猛虎,凶多吉少。因此,
我遭綁架是命中註定。她的意思,是要我聽天認命,快點合作,抓緊商量交付贖金
的具體辦法。
我再也忍不住,就像剛才他倆一樣,哈哈大笑起來。我覺得,她跟我來這一套,
真是摸錯了門。比起我奶奶那顆迷信腦袋,面前這兩位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從小到
大,奶奶總是搖著求神拜佛的腦袋,無數次地,反反復複地,向我灌輸她的那一套,
根本不起作用,從來沒有起過哪怕是一丁點兒的作用。想到這裡,我放聲大笑。在
我的笑聲中,榮小姐和殷先生的神情,一點一點地,開始動搖。
榮小姐說:「看來,得做個樣子,給你看看了。」
她招呼殷先生過去,順手朝樓下一指。我站在鐵籠子裡,跟著她手指的方向,
向樓下看。我看到了她拷我的公用話亭,話亭旁邊是馬路一角,有不少人,都是小
攤小販什麼的。我正望著,殷先生下樓去了,過了兩分鐘,殷先生出現在我視野裡。
他站在街角,跟一個人說話。我拿我練過的眼,盯了過去,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
小夥子,腳下有個牌子,寫著「木工攬活」幾個字。年輕木工收起牌子,背起工具
箱,跟殷先生一道,在我視野裡消失。過了兩分鐘,腳步聲在走廊響起。接著,小
夥子在前,殷先生在後,走進門來。
年輕木工進門抬頭,看見我,當然,是關在鐵籠子裡的我,頓時面如死灰。我
相信,他真是嚇壞了。一般說來,他應該返身往外跑。但他沒有,反而極其愚蠢地
扔下工具箱,筆直向前,一下子逃到屋裡那扇窗戶跟前,他試圖跳窗,但伸頭一望,
是6層樓高的地面,只好縮回來。他這麼一來一回,殷先生已經從容不迫地,從工具
箱裡抽出那把斧頭,照著往回奔的小夥子,迎頭劈去。小夥子舉起右手,擋了一擋,
真沒想到,這是一把磨得風快的利斧,將小夥子右手五根指頭,齊齊削斷。沒等他
「哎呀」完,殷先生又是一斧頭,這一下,又准又狠,砍在了右邊脖頸上。就這樣,
殷先生幹脆利落地砍倒這位在街頭攬活的年輕木工,要了他的命。
榮小姐說:「這下,你該相信了吧?」
這次,她倒不急著聽我回答,而是微笑著指揮殷先生,如何結束手裡的活兒。
她耐心地,仔仔細細地教他每一個細節。我說的是,榮小姐讓殷先生將倒斃在地下
的年輕木工,分割成大致相當的肉塊,送進鐵籠子旁邊的一隻冰櫃裡。做完這些,
她又吩咐他繼續做,這次是打掃戰場,她還是那麼耐心,那麼細緻,督促著同伴,
把屋裡所有血跡擦拭完畢。接著,她又提醒他,洗乾淨那雙弄髒了的手。等這一切
都做好了,她才朝著我,嫣然而笑。
她說:「現在,你相信了吧?」
14
我關在鐵籠子裡,伴著旁邊冰櫃中被五馬分屍的年輕木工軀體,過了一夜。第
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殷先生打點停當,拿著我的信,就是昨晚按榮小姐的口
授,由我親筆書寫的信,到我爺爺奶奶那裡,去領取那筆高達300萬元的贖金。
榮小姐早早起床,她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顏色比昨天還要素白,映襯得那粒眉
心痣鮮紅耀眼,奪人心魄。殷先生走後,她坐下來,一絲不苟地化妝。她一邊裝扮
自己,一邊告訴我,她已經養成了習慣,不管是好習慣也罷,是壞習慣也罷,怎麼
也改不掉。就是,每次撕票之前,都得這樣,把自己弄得像樣點。
我問:「你說什麼?」
她說:「我是說,我每次親自動手殺人之前,總得拾掇好自己。」
到這時候,她才用抱歉的口氣,坦白地告訴我,沒有一個人質活著離開過。她
說,等殷先生回到這間屋裡,不論是否拿到贖金,我都將會被殺死,而且,是她親
自動手幹。她稱這是慣例,每一次都是這樣,都是由她親自動手,最後收拾殘局。
我也不會例外。
她說:「總之,都是這種結局。除非……」
榮小姐的意思是說,除非有奇跡出現,一般說來,我是死定了。
當然,肯定是,奇跡出現了。它真真切切地,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大約是,殷先生走了兩個鐘頭左右,我聽到樓下有動靜。我以為是殷先生,但
聲音嘈雜,好像有幾個人。榮小姐也聽見了,她側耳聽了聽,迅速起身,進了裡屋。
她很快出來,手裡多了一隻紫色坤包。她走出門去,腳步順著走廊遠去,我聽見她
的說話聲,好像有人向她打聽,她用年輕、溫柔的聲音,做了回答。又過了四五分
鐘,腳步向這邊來,走走停停,是好幾個人的腳步。終於,有人打門上的窗子朝裡
探看,這時,我也看清對方,是我的一位同事,馬上大叫起來。
我說:「快,快抓住那個女人!」
我告訴進門解救我的刑警同事,快點抓住剛才下樓的那個女人。我使勁碰著大
鐵籠子的鋼條,嚷著說,那個女人,是個兇手,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很顯然,這位刑警同事,有點兒不相信,拿眼直瞪著我。
他問:「你說什麼?」
我說:「快,快點,抓住她!」
他問:「你是說,剛才下樓的那個年輕女人?穿了一身白,眉心有顆紅痣,慈
眉善目的漂亮女人?」
我說沒錯,就是她,這個榮小姐是這樁綁架案的主謀,她還欠有其他人命,血
債累累,得趕快把她抓住。聽了這話,幾個正在砸鎖的警察立即丟下手中的活兒,
沖出門,下樓追趕。我的刑警同事弄開鐵籠子,拉我出來,鬆綁。隨後,我倆飛奔
下樓,加入追捕行列。我們以最快速度,把四周反反復複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沒
有這個女人的蹤影。
就這樣,榮小姐消失了,徹底消失了。想想真是奇怪,她前後所用的時間,大
約不到五分鐘。她側耳傾聽,然後,進裡屋背起紫色坤包,下樓,與警察擦肩而過,
用她年輕、溫柔的聲音,從從容容地回答了問話,接著,繼續下樓,從此,她消失
在茫茫人海中。在我們快速搜索的同時,指揮中心對這座城市,實行了全方位布控,
所有的交通要道、機場、車站、碼頭,都受到嚴密監視。稍後,經國家公安部,發
布了登有她照片的全國通緝令,可是,一直沒有消息,就這樣,這個榮小姐,她消
失了,永遠永遠,消失了。
我跟幾個同事趕去跟李隊長會合。這時候,我沒費多少時間已經弄明白,他們
是怎麼找到我的。說來簡單,根據「ZW」計劃實施細則,拷我那只專用呼機的任何
一個號碼都將同時出現在指揮中心。李隊長說,接到報警電話後,榮小姐拷我的那
個公用話亭,馬上進入警方視線,接著,是包圍那個可疑區域,對500米內所有建築,
進行地毯式搜查,不一會兒,果然找到了那地方。
我問李隊長:「誰報的警?」
李隊長說:「是你奶奶。」
我說:「您說誰?誰報的警?」
李隊長說:「是你奶奶,是她打電話報的警。」
一點不錯,果真是她。我真沒想到,奶奶用她自己的行事方式,報了警。早上,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有個陌生男人,就是那位殷先生,走進了我爺爺奶奶家。當時,
我奶奶正在廚房裡,幹著我姑姑指責的那種有預謀的屠殺。這個陌生男人走進敞著
的門。他先跟我爺爺說話,可是,老爺子躺在睡椅裡,閉著眼睛,懶洋洋的,一動
不動,任他怎麼說,就是不搭他的碴兒。他只好走進廚房,我奶奶隨口「嗯」了一
聲,算是招呼他。這個男人,殷先生,掏出我寫的那封親筆信,遞過去。我奶奶看
也不看,她告訴殷先生,自己不識字,讓他有話直說。殷先生就說,她的孫子被綁
架了,他此刻登門,是來取贖金的。具體價碼,已經跟她孫子商談過了,雙方沒有
爭議,非常非常一致,是300萬人民幣。
我奶奶放下刀,問:「誰被綁架了?」
殷先生說:「您的孫子,親孫子。」
我奶奶拿起刀,繼續切她的菜。她說她壓根兒就不相信。殷先生信誓旦旦地告
訴她,這是真的,確實是真的。她問,那麼,是誰這麼幹,綁架了她孫子?殷先生
說,就是他,他本人,加上其他合作者。我奶奶還是搖頭,繼續切菜,任憑殷先生
百般勸說,就是不相信。往下,我奶奶她,又對贖金的價碼說三道四。兩個人爭論
了好大一會兒。我奶奶認為,300萬,差不多是個天價,如果是她孫子,不可能給自
己出這種價碼。而且,據她所知,他也沒有這麼多錢。殷先生解釋說,不是他,是
他外公。我奶奶問,關他外公什麼事?殷先生問,這個外公,是不是在臺灣?我奶
奶說是。殷先生又問,是不是個舊軍人?我奶奶說是。殷先生又問,當年,是不是
侵吞過巨額軍餉?我奶奶說不知道,我奶奶告訴殷先生,她對自己不清楚的事,從
來不妄加評論,更不會對一個陌生人不負責任地亂講。
殷先生只好讀那封信。他抑揚頓挫地讀了一遍。對一些要害地方,他特地加重
了語氣,幾個關鍵字眼,他做了重複。他把它讀完了,我奶奶她,還在切她的菜,
沒有任何反應。殷先生告訴她,這信是我,就是她孫子親筆寫的。我奶奶也告訴他,
她也可以找個人,編這麼一套廢話,寫在紙上,然後,走進哪家遞過去說,誰誰誰
被綁架了,她是來拿贖金的,價碼協商過,沒有爭議,非常一致,是300萬。我奶奶
對殷先生說,這種餿主意,哪怕是個傻瓜,也會順手拈來。
殷先生沒有辦法,拿出最後法寶,就是,外人不知道的秘密。這是昨晚寫那封
信時榮小姐想到的。這個女人,簡直心細如發,她把殷先生見我爺爺奶奶,可能發
生的事仔仔細細地想了一遍,提前制定了應急方案。現在,殷先生把它拋出來。他
對我奶奶說,我曾說過一件外人不知道的事,就是,每逢我過生日,奶奶她殺一隻
仔公雞時,嘴裡總會念叨個不停。他這麼一說,果然奏效,我奶奶停住了手。不過,
她讓殷先生說一說,是幾句什麼話。殷先生就模仿了一遍,就是「公雞公雞你莫怪,
只因你是人的菜」。這下,我奶奶停住正在幹的活兒,把手揩揩乾淨,走到殷先生
跟前來。
奶奶說:「勞駕你,把信再讀一遍。」
殷先生重讀了我的信。當然,它基本出自榮小姐的口授。我在信中寫的是,爺
爺奶奶:我被綁架了,他們讓我交付贖金,才能活命。出的價碼是300萬。我本人也
同意這個數字。這麼高,主要是我外公,他們已知道他是臺灣舊軍人,當年侵吞過
巨額軍餉,眼下很有錢。他們說,如果不給贖金,就殺了我。他們自稱是殺人不眨
眼的惡魔。千萬別不相信,這是真的,一開始我也不信,結果,他們就做樣子給我
看,從街上叫了一個攬活兒的木工小夥子,假裝請他幹活兒,等他進了門,就當著
我的面,拿斧頭把他砍倒,殺掉,還把他切割成幾大塊。這些碎肉塊,現在就放在
我旁邊的冰櫃裡,真是恐怖極了。你們抓緊籌錢,交給來人,越快越好。我知道,
家裡沒有現款,外公又在臺灣,遠水解不了近渴,建議你們跟李叔叔先借一下。求
你們了。信的末尾,是我的名字。
殷先生問:「這什麼李叔叔,是幹嗎的?」
奶奶反問說:「你們沒問我孫子?」
殷先生說:「問過,他說是他爸的生死之交,是個能管事的主兒。這人是幹嗎
的?」
奶奶說:「他呀,是個警察,刑警,嗯,他還是個刑警隊長呢。」
殷先生問:「您說什麼?」
奶奶說:「真的,他真是個警察,刑警,還是個刑警隊長。」
聽了這話,殷先生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嘴裡開始嘟囔起來,抱怨手裡的這樁活
兒,太不利索,碰上這麼一家人,老的,小的,竟然都這樣難纏。要麼,不相信你
的話,怎麼說都不相信;要麼,滿口「警察」什麼的,還說是「刑警」,搞這種嚇
唬人的鬼把戲。
這個時候,就是殷先生沉不住氣,腦子有點混亂的時候,我奶奶她,非常非常
及時地提出了她的建議。她建議說,家裡確實沒有現錢,請殷先生不妨耐心坐等,
自己出趟門,去找信中說的那個李叔叔。奶奶還奉勸殷先生說,別擔心她去報警,
因為事情明擺著,一旦那麼做,他的同伴就會立即下手,幹掉她孫子。無論如何,
她不願看到這種結果。她說,她寧可出門,籌那麼一大筆錢,哪怕它是300萬,也不
願意讓幾個陌生人要了自己孫子的命。
我奶奶穩住了殷先生,脫身出門,她立刻給李隊長,就是我信中寫的李叔叔,
打了電話。然後,她放下話筒,轉身往回返。結果,在警察包圍這幢房子之前,我
奶奶她又回到了家裡。
事情就是這樣,當我從大鐵籠子裡獲救,趕來跟李隊長會合時,他用十分遺憾
的口氣告訴我,在這樁綁架案中,我奶奶接連幹了兩件令人震驚的事。第一件事,
極其聰明,就是穩住歹徒,脫身報警;第二件事,極其愚蠢,就是打過電話,又回
到家中。事後,我奶奶她,對第二件事做了解釋。她的想法有兩點,一是,得跟自
己丈夫在一起,老都老了,死也要死在一起;二是,她得補燒一回香,當天為全家
人祈福的香,已經點燃,不過,還得補點一炷,一大炷,為她的孫子,就是我,祈
禱,保佑平安脫險。這就是我奶奶,這個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的人。在這麼
危急的關頭,那顆舊腦袋裡,居然還是迷信的成分占了上風。
李隊長告訴我,此刻,我奶奶跟我爺爺一道,已經受到劫持,成了人質。那個
登門索取贖金的歹徒,就是那個殷先生,就憑著手裡的兩個老人,跟警察對峙。
我要過喇叭,走近跟前,朝著屋裡,喊起了話。
我說:「殷先生,你好,是我。你聽出來我是誰了吧。」
我告訴殷先生,我已經獲救,正站在離他不到幾十米的地方。他的同伴,那位
榮小姐,已被抓捕歸案。我要他認清局勢,向警方投降,束手就擒。我又喊了一通
例行的話,什麼頑抗到底,死路一條之類,屋裡沒有任何動靜。
我說:「殷先生,是我,是我呀,你聽見了嗎?殷先生,殷先生,你到底聽見
沒有啊?」
這個殷先生,終於沉不住氣了,發火兒說:「好啦,好啦,你別再亂嚷嚷,好
不好?」
他說他早聽見了,抱怨我真煩人,老是這麼喊來喊去,也不覺得累。我告訴殷
先生,榮小姐被警方抓住了。我建議說,他應該放棄抵抗,舉手投降。我說,這也
是榮小姐的意思。
殷先生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應該投降,這是榮小姐的意思。」
殷先生問,榮小姐她,是不是真這麼說的?我說沒錯,她是這麼說的。我對殷
先生說,他應該投降,這是榮小姐的意思。我聽見,殷先生他,在屋裡說了一句,
好像是,如果榮小姐真這麼說,他就這麼做。聽了這話,外面的人興奮起來,全神
貫注地等著這個歹徒自動走出門,將他拘捕。可是半天,不見人影。過了一會兒,
殷先生又說,要他投降,很容易,不過,光憑我說不行,得榮小姐到場,親口對他
說。他得親耳聽見榮小姐讓他投降,他才會放掉人質,走出這間屋子。
我告訴殷先生,榮小姐不在這兒,她呆的地方,離這兒很遠。殷先生說,那就
把她接過來。我說,榮小姐那地方,離這兒,很遠很遠,接她過來,得好長時間。
我話沒說完,突然,從屋裡傳出一陣尖利的哨音,是笑聲,跟昨天一樣,一瀉千里,
竄來竄去。我站在外面,都能想像得到,殷先生咧開那張瘦嘴,瘋狂大笑的樣子。
他說:「哈,你們根本沒有抓到她!」
他又說:「嘿,你們根本不可能抓住她!」
看得出來,殷先生非常非常崇拜榮小姐,用五體投地、俯首貼耳、頂禮膜拜這
些詞匯都不足以體現這種崇拜。他無限敬仰地說,榮小姐她,心細如發,料事如神,
什麼都在她的預料之中,掌握之中。她只能抓住別人,抓住任何一個人,而不可能
被別人抓住,不管是什麼人,哪怕是警察,也抓不住她。他一口咬定,榮小姐已經
逃走,用他的話,就是安全脫險。
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抓到她!」
我再要勸說,殷先生不聽,他一下子發出了最後通牒。他勒令警方,以最快速
度,接榮小姐到現場,親口跟他說話。否則,他就跟身邊的兩個人質,同歸於盡。
他說:「我只等半小時,過了時限,我立刻引爆炸藥。」
殷先生的最後通牒,意味著事情進入另一個階段,就是,和平解決的方案宣告
完結,必須用武力,也只能用武力處置問題。李隊長跟在場的領導緊急磋商一番,
經請示指揮中心,拍了板。武力方案立即予以實施,就是,一邊穩住歹徒說,榮小
姐正在往這邊來。與此同時,在幾個最佳部位,抓緊佈置好特等射手。
李隊長向我做了簡略解釋,說沒有選中我,原因顯而易見,不用細說。我點點
頭,表示理解。承擔擊斃歹徒任務的三名射手是從武警特地請來的,槍法絕對無懈
可擊。我轉了一圈,分別看了看射手位置,覺得基本滿意。
一切佈置就緒,就是這個時候,我起了那個念頭。非常突然,簡直不可思議,
我起了那個念頭。我說的是,我擅自行動,拿了把遠射步槍,就是帶有瞄準鏡的那
種,下了樓。我身不由己地,登上了對面那幢樓的樓頂。
我貼著樓頂水箱,探身過去,一下子就看見了那兩塊紅磚。這是上次爺爺教我
練眼,帶上樓頂夾那炷香火用的。我悄悄一望,立刻認定,只有這個地方才是最佳
角度,是真正的,無與倫比的方位。我用我練好的眼,盯向對面,透過敞開的窗戶,
一下子就把那位殷先生,還有他身邊的兩個人質,我爺爺,我奶奶,一覽無餘,盡
收眼底。
我趴在水箱後面,朝著那兩塊紅磚,一點一點地,慢慢向前伸著我的槍。我用
差不多一刻鐘,才把槍弄停當。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段時間裡,我真害怕管
不住自己的腦,因為,它還不像我的眼,它還沒有真正練好。我生怕它在關鍵時刻,
又起什麼怪念頭,耽誤了大事。而且,它有了一些跡象。我說的是,在我伸出槍口
的緩慢過程中,我的腦子有點亂,大敵當前,它竟不受控制,胡思亂想個不停。確
實,在這種要命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大串人,背負血債不敢回鄉的外公,獨居深山
帶發修行的姑姑,開槍過失傷人的刑警喬淵,誤認我瘋狂示愛的秘書王小姐,「九
9久酒」的黃小姐,妄想借我姑姑真佛肉身開創新紀元的曆山破殿和尚,以及,不可
思議地瞬間消失的榮小姐,無端死於斧下的街頭木工,等等等等,當然,還有在對
面的那幾個,指揮作戰的李隊長,成了人質的爺爺奶奶,也包括,被若干槍口瞄準,
處境十分不妙的歹徒殷先生。
甚至,我還想到我爸媽的陳年舊事。我的腦啊,沒有練好,真管不住它。它攪
和起那段家庭糾葛來。我爺爺他,拉上我奶奶,以歷史舊賬為籌碼,以繼絕關係為
武器,要挾、威脅我爸。我爸他,頂住恐嚇,鐵了心跟那個仇家的女兒,就是我媽
結合。他從省城科委辦公室,調往我媽所在的那個縣城肉聯廠,進入屠宰車間,跟
我媽一道,每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殘殺那些不會說話的牲口。他為了一個女人,
寧可忤逆父母,漠視世仇,從繁華都市,下到偏僻小縣,窩在一個肮髒不堪的車間
裡,整天捉把刀戕戮生靈。害得我奶奶,搖著那顆迷信腦袋,每天燒一炷香,為自
己的兒子祈禱。直到今天,這兩對夫妻,兩代人,還不能完全丟棄嫌隙,一邊省城,
一邊縣城,還裝模作樣地,用他們的兒子或孫子,就是我,來傳遞某種必須傳遞的
信息……我費了好大勁,才讓我的腦,略微歇一歇,停止懷舊,聚精會神來處置現
實。
這時,我已經把槍弄停當,拿眼朝對面盯去。我的眼早就練好,按照爺爺傳授
的那一套,就是,盯住什麼東西,直盯得它從無到有,由模糊到清晰,自小到大,
比如說,把一隻蚊子盯成蒼蠅,再盯成麻雀。我的眼,已經練成這種境界。於是,
我一眼盯過去,就咬住了那三顆腦袋。左邊是那顆,裝滿了迷信的腦袋,我奶奶;
右邊是那顆,處於昏睡之中的腦袋,我爺爺;中間那顆,我相信,它肯定亂成一鍋
粥,那是殷先生。三顆腦袋,一般說來,是緊緊地,緊緊地,貼在一起。可是,我
拿我練過的眼,這麼一盯,它們之間的距離,就很大很大,大得足夠容得下一顆子
彈,準確從中間穿過。
我屏住呼吸,扣動扳機,聽見「砰」的一響。然後,我提槍,下樓。再上這邊
樓。這邊樓上,有些混亂,行動的命令尚未下達,大家提前聽到了槍聲。我沒有解
釋,直接進屋,後面的人跟著沖了進來。
我看到了殷先生,差不多是,大半個他。我是說,他被我那一槍掀掉了腦殼,
裡面的汁液濺得到處都是。我先扶奶奶,她老人家的迷信腦袋有些軟,但人在喘氣。
我把她交給救護人員,轉過這邊,來照看蜷在睡椅裡的爺爺。這時,突然,伸起一
只手,的的確確,我是說,爺爺他,這個長期昏睡,總是糊塗不醒的老頭兒,竟然
朝著我,舉起了他的右手。嘿,我爺爺他,竟然舉起右手,把濺在他臉上的,那些
紅白夾雜的,濕漉漉的,殷先生腦袋裡的東西,慢慢地,仔仔細細,擦拭乾淨。然
後,才朝我這邊,抬起他的頭。
爺爺說:「好樣的,孩子,你長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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