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藍藍的木蘭溪 作者:葉蔚林 八九年前,我下放到遙遠的菇母山區。在那裡我認識了許多人,其中有一位瑤 族姑娘,名叫趙雙環。她是木蘭溪公社的廣播員。 菇母山腹地,有一道清流,人們稱它木蘭溪。木蘭溪象一條藍色的絲帶,挽起 兩岸錯落的村寨,和高高低低的吊腳樓,組成了木蘭溪公社。木蘭溪公社有密密的 杉樹林,有肥沃的土地,有豐饒的山產。但使它名聞遐邇的並不是這些,而是它的 有線廣播網。家家戶戶都拉上了廣播線.安上了喇叭。喇叭是方形的木盒子,一律 漆成紅色,上面有鏤空的五角星。孤守僻處的木蘭溪,在鳥鳴水濺中寂寞了幹百年, 而今有了響徹群山的廣播,山裡人覺得多麼新鮮!由於這偏僻的山鄉辦了廣播,木 蘭溪有了榮譽:報上報道,八方參觀,獎狀獎旗,掛滿公社辦公室的四壁。廣播員 趙雙環呢,成了縣裡的先進人物,出席過各種會議。她的名字,有如風中的鴿哨, 響遍四山。公社副書記盤金貴,親自做她的入黨介紹人。不久,她又出席了全縣黨 代表大會。 應當指出:這些榮譽,趙雙環當之無愧。想當初,她刻苦學習業務,辛苦架設 線路,是在完全沒有想到榮譽的情況下得到榮譽的。說明這點,對幹我們瞭解趙雙 環,頗為要緊。 沒有榮譽的人,渴望榮譽,得到榮譽的人,珍惜榮譽,這是常情。然而,榮譽 卻給趙雙環帶來無端的苦惱;這種苦惱,誰能體會? 讓我們往下講吧。 記得我初去木蘭溪時,是一九七二年的初冬。明月初升,夜色清朗。傍山小徑, 濃重的暗影,刀也割不開,針也刺不透。我走著,仿佛潛遊在淒森的海底;而山上 人家那些疏落的燈光,就象海底的磷光。沒有風聲,也沒有蟲鳴,深山中極度的幽 靜,使人感到恐懼。但就在這時,這邊山,那邊山,廣播突然響了!一陣洪亮的吹 奏樂,迎面撲來。霎時間驅散了黑暗、寒冷和寂靜。接著就響起一個姑娘的聲音; 這聲音是那麼清晰,那麼圓潤,那麼柔美。它揉和在空氣中,顫動著,流轉著,無 處不在,無處不有。播音員講的是瑤話,我完全聽不懂。然而恰恰是這種不懂的語 言,卻包含著無限的內容;正如沒有歌詞的樂曲,更能激起人們的想像。在那短短 一瞬間,我聯想到流泉和清風,蝴蝶和鮮花;聯想到陽光在綠葉上波動,魚群嬉戲 在漣漪間……我知道說話的人,一定就是趙雙環了。我努力想像她的模樣,但想不 出來。 第二天早晨,矮胖的公社副書記盤金貴,給我介紹了木蘭溪公社辦廣播的情況; 巨細無遺,如數家珍。然後領我欣賞各種獎狀獎旗。這些東西,全裝在鏡框裡,或 者蒙上塑料薄膜。最後他說:「給你介紹趙雙環吧!」那得意的神態,就象一個古 董商請顧客觀賞他輕易不拿出來的珍藏。 走進廣播室,我覺得奇怪,這裡比其他房間都昏暗一些。好一會,我才看清裡 面的陳設。一位身材修長的瑤族姑娘,從白木椅子上站起來,靜靜地望著我,微微 一笑,很有禮貌地點頭,說: 「同志,你好!」那聲音十分柔美。 於是,我認識了趙雙環。 這時趙雙環剛滿二十一歲,正是姑娘家鮮花盛開般的年華。她美麗、端莊、樸 實;她溫柔、沉靜、落落大方。她那雙明媚的眼睛並不特別大,蓋著長長的、微翹 的睫毛;抬起來亮晶晶,低下去靜幽幽。她說話慢慢的,臉上總是帶著善良的微笑。 她站在山崗上,就象一竿新竹;她站在小溪旁,就象一棵水柳;如果她偶爾戴起紅 色的盤頭帕,站在公社大門口,遠遠望去,就是一株開花的美人蕉了。既然廣播線 聯著所有的村寨,那麼木蘭溪誰不熟悉趙雙環?社員們一天三遍聽廣播,有時甚至 不在乎她說些什麼,教人好受的是說話本身。那柔美動聽的鄉音,能使焦躁的老人 恢復平靜,哭泣的孩子安然入睡。青年人呢,聽著那聲音,就會被水一般的柔情所 淹沒;又仿佛有一片雪白的鵝毛,一下下撩撥著他們的心房。那滋味,在早晨和中 午還可以勉強忍耐,倘若是月明的傍晚,他們就會不由自主地走下木樓,沿著木蘭 溪,來到公社所在地,隔著藍藍的溪水,向一個注滿燈光的窗戶凝望。有時是這個 他,有時是那個他,有時是三五一群,互不相干,心照不宣。 木蘭溪畔,芳草芋芋,雜樹成行。春天秧雞歡唱,夏天野花飄香,到了冬天, 相思樹反而顯得更綠了,把俏麗的倩影,映在水面上。每晚結束廣播之後,趙雙環 都習慣地在窗前站一會兒,吸吸新鮮空氣,望望遠山的輪廓。好久以來,她就發現 了那些夜色中的青年人。她知道:他們為誰而來,為誰仁立,任由露水浸濕雙腳。 然而她不因此倨傲,也不矜持。她記住自己本是個平凡的姑娘,就象山中的一棵樹, 樹上的一片葉子。她生長在木蘭溪上游的深谷,從小死去父母。好心的鄰居收留她, 黨和人民養育她。吃過筍子的人,忘不了竹林。趙雙環熱愛自己的同志,熱愛全公 社的男女老幼。雖然她暗笑這些青年有點傻氣,自作多情,但她明白人家沒有惡意; 愛慕不該指責,追求不是過錯。她那溫柔的、善良的心,不忍把人冷落。於是每當 她站在窗前時,就憑著窗臺,隔著溪水,和他們講幾句話。問他們家裡的喇叭聲音 清不清?問他們山裡的果子熟了未曾?臨了,就揮揮手,大姐姐般地囑咐道:「好 兄弟,夜深了,回家去吧;門沒閂,莫讓阿媽久等。」這些話教人感到親切,感到 慰安,但又不至於逗起胡思亂想、是的,我們的趙雙環,就象一片林子,誰都可以 消受她的綠蔭,但不能帶回家裡;就象藍天下的陽光,誰都可以得到她的溫暖,卻 無法獨個兒摟在懷裡。 唉,溫柔美麗的姑娘喲,木蘭溪畔的明珠,到頭來,誰能得到你的愛情哪!別 人猜不到,趙雙環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公社副書記盤金貴卻看在眼裡,擔在心上。 的確,他把趙雙環視作掌上明珠。這顆明珠是他精心培育的,時時關照她,緊緊管 束她,難道不是他應有的責任嗎?他自認是她的保護人,兼有領導的權威和父親的 尊嚴。幾年來,他規定她每天三次準時廣播,每天學兩個小時馬列和毛主席著作, 每星期一寫一篇思想彙報和一篇學習心得。每逢年節,他就領著她吃憶苦餐;熄掉 電燈,點起松明,向她重複講述昔日瑤山的種種苦情。他說:「一個人要知足、安 份,許多壞事就是從不知足、不安份開頭的……」趙雙環靜靜地聽著,順從地點頭。 於是她過著非常克己儉樸的生活:領了工資就存進信用社,存摺鎖在公社秘書的抽 屜裡。她從來不著漢裝,永遠是一身寬大的斜衿衫,衿頭釘著兩顆最古老的銅鈕扣。 她連塑料涼鞋都沒穿過,腳上的帶絆布鞋,是自己做的;手帕是從公社衛生院撿來 的一方紗布,用薯莨的根汁染成靛藍。但是,年復一年,粗陋的服飾,越來越掩不 住她的美麗了。她那姣好的容顏,恰因粗衫陋裳的襯托,反而更引人注目了;正如 一朵野百合花,插在牛蒡之中。有一次,趙雙環偶然聽見盤金貴和公社秘書閒談, 談到了她。盤金貴說:「一個姑娘家,漂亮不是什麼好事,容易惹是生非……」 趙雙環吃驚了。回到房裡,默默地照照鏡子,雙手蒙住臉,心想:「這是我的 過錯嗎?」 這期間,經過觀察,盤金貴覺得事實完全證實了自己的預料:沒錯,漂亮不是 什麼好事!他不止一次看見一些青年,站在溪畔的樹影裡,朝趙雙環的窗口癡望。 三次五次,忍無可忍,他親自出面干涉了。他站在溪那邊,手裡拿根棍子,一邊敲 著地面,一邊嗄著嗓子嚷嚷:「哈哈,站在這裡做什麼?想偷公社的東西嗎?我看 有點象,頸根伸得象螳螂……什麼?我管不著?試試看……趙雙環是誰,你們是誰? 瞌睡鳥子等飛蟲,野雞求孔雀,浪想!走吧,下回再敢來招惹她,妨礙她的工作, 看我不敲他的腿……」趕走那些青年,盤金貴又立即找趙雙環談話,態度很嚴肅。 他的話,剝麻似的從頭扯起。首先少不了憶苦思甜,然後提到姑娘的身世,再談到 自己怎樣苦心栽培了她:當了廣播員,入了党,成為全縣的先進典型。「要珍惜榮 譽呀!」他稍為緩和一點說,「對象總是要找的,不過你是黨員呀,是先進人物呀, 總要找個配得起的。莫急嘛,到時候我一定給你介紹介紹……」 趙雙環一直靜靜地聽著,這時才抬起頭,紅著臉,惶惑地問道:「盤書記,我 有什麼差錯嗎?」 「你自己知道,我是給你打預防針。」 「可我根本沒想過這事呀……」 「那你為什麼每天晚上都站在窗口?」 「坐久了,到窗口吸吸新鮮空氣。」 「不對,你還對那些野小子招手說話。」 「平平常常的話……」 「哼,問人家果子熟了沒有,什麼意思?哼,母雞不叫,公雞不跳!」 趙雙環那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但她並沒有辯解,只是低聲地說:「從今以 後,我不到窗口去就是了。」 「不行,我還得將窗口堵起來。」盤金貴決斷地說。 「你堵吧。」姑娘稍稍提高聲音,垂下頭,美麗的臉,驟然變得蒼白了。 這事發生在我認識趙雙環之前不久。這就是廣播室為什麼顯得昏暗的緣故。 臨溪的窗口被堵起之後,廣播室從另一邊開了個小窗。小窗面對高聳的山壁, 從窗格內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岩石上的青苔。常常有滑膩膩的鼻涕蟲爬到窗臺上; 一些暗棕色的小泥蛙跳進屋裡來,在姑娘的床上蹦達。趙雙環依然認真工作;在人 們面前,依然慢慢說話,靜靜微笑。然而,她的心情是憂鬱的、壓抑的。縱然她努 力使自己相信:盤書記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為自己好,教她愛惜榮譽。可是她想: 榮譽是什麼呢?是理想的花朵吧?是生命的花朵吧?生命有了它,不是應該更加豐 滿、充實,更加歡樂嗎?為什麼一個人有了榮譽,便要象寺廟裡木偶、神像那樣, 冰消了理想、熱情,甚至連言談舉動都要受到監視呢?那麼榮譽的意義在什麼地方 呢?……在難眠的夜間,聽溪水淙淙,樹木沙沙,蟲鳴唧唧,趙雙環不禁深深懷戀 從前的生活。那時候,她雖無父無母,貧苦而辛勞,赤著腳,舉著牛鞭,涉水翻坳; 但是她可以吆喝,可以唱,可以跳;如果她願意,可以摟住任何一個男孩的腰身, 一同騎在牛背上,走過一村又一寨。藍天是她的,白雲是她的,整個大自然都屬 她。為什麼有了榮譽,她就變得這樣孤獨呢?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整天生活在孤 寂之中。難道一有了榮譽就非得高踞於眾人之上,就非得脫離群眾不可嗎?她渴望 生活在群眾之中,也渴念有個知心的人兒說說話……這個人是誰?他在哪裡?在此 之前,她的確沒有想到愛情,但目下,對愛情的嚮往卻在壓抑中萌發了。 藍藍的木蘭溪照樣流,盤金貴一直在關心她,管教她;四出打聽,為她尋找合 適的對象。藍藍的木蘭溪照樣流,只是在它岸邊,再也不見了青年們的身影…… 好吧,讓我們繼續講。 一九七三年冬天,更大的榮譽落到趙雙環的頭上,她出席了「全省學習毛主席 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通知下來時,盤金貴比趙雙環要高興十倍。他親自送她 三十裡,到雙河街去搭車。一路上絮絮叨叨,新舊對比,憶苦思甜。臨上車又特別 告誡:榮譽更高了,應該更嚴格要求自己。到省城之後,不應講的話不講,不應笑 的時候不要笑,集中思想開好會。大城市花花綠綠的,要警惕香風迷霧,不買東西, 就不要上街了…… 趙雙環忍耐地聽著,默默地點頭,上車走了。 盤金貴天天惦念她。他掐住指頭計算趙雙環歸來的日子。 二十天之後,趙雙環開會回來了。盤金貴又到雙河街去接她。那天是冬至節, 又恰逢雙河街鬧子。集市上菜擔柴擔,鵝群鴨陣,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盤金貴裹著嶄新的青布包頭,披件帶毛領的燈芯絨棉襖,眯縫眼睛,抬起兩肩,挺 直腰板,邁著神氣十足的鵝步,穿行在人叢中。遇到熟人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高 聲說:「咱們木蘭溪的趙雙環,全省學毛著積極分子,開會回來啦!」趕鬧子的人, 沒聽清他的話,以為是叫賣什麼東西。 汽車是中午到達的,這時正是集市的高潮。透過車窗,盤金貴一眼就看見了趙 雙環。趙雙環也看見了他,笑盈盈地向他招手。盤金貴原以為,她一定會消瘦些, 可是她胖了;美麗的臉龐,象新鮮的果子,光彩照人。更令盤金貴不順眼的是:趙 雙環的脖子上竟圍著一條雪白的尼龍圍巾,白得那麼耀眼,盤金貴不禁皺了眉頭。 「盤書記,你好呵。」趙雙環下車,熱情地說,聲音似乎從來不曾這樣高過。 「好,好,」盤金貴勉強笑著,但到底忍不住,指指姑娘脖子上的圍巾,壓住 嗓門說:「這東西什麼好看,弔孝似的,扎眼得很……唉,真不知怎麼說你才好… …」 象有一陣冷風,吹散了姑娘臉上的笑容。轉瞬間,她仿佛消瘦了,完全恢復去 開會前的模樣。她抬起手,用兩隻指頭,慢慢地將圍巾從脖子上扯下來,揉成一團, 塞進挎包。 「我們吃飯去吧。」盤金貴感到欣慰,聲音就變得十分溫和了。仿佛是解釋自 己剛才並不是生氣,而是不能不關心她。 「我不餓,回去吧。」趙雙環說。 「不忙,鬧子上走走,我還要買點東西。」盤金貴說;又忽然想起,用手在胸 前比劃:「你的那個,那個……」 「什麼?」趙雙環莫名其妙。 「那個代表證呢?」 趙雙環把代表證拿出來,交給他。那是一條大紅緞子,四指寬,一紮長,上面 燙著金字。盤金貴托在手上看了半天,咂咂厚嘴唇,說:「這才是最美的東西哩, 你怎麼不戴?戴上,我給你戴上!」 趙雙環不知他要做什麼,靜靜地站著,任由他將代表證掛在胸前。 於是,滿面春風的盤金貴,緊緊拉住趙雙環,在鬧市中往來;這家店鋪進,那 家店鋪出,幾乎走遍了整個雙河街。盤金貴買了東西嗎?連盒火柴都沒買。他們走 到哪裡,哪裡就圍攏來一堆人。 「呀,是木蘭溪的趙雙環!」 「這女子長得好漂亮喲……」 「聽說她原來放過牛?」 「山溝裡飛出金鳳凰啦!」 在一片讚美聲中,也夾著一些青皮後生的調笑。盤金貴左顧右盼,時不時大聲 地插進一句話: 「全靠毛主席領導好呵!」 人們自然接口說:「也搭幫老書記費心培養啦……」 「哪裡,哪裡……」盤金貴擺著手,沉醉地笑了;又圓又大的面孔,象銅盆一 般放光了。 這種「流動展覽」幾乎持續了一小時。開頭,趙雙環雖然感到局促,但努力忍 耐著,保持恬靜的面容。走走停停,漸漸,她覺著自己好象變成了一件什麼展品, 兩盤金貴只不過是在誇耀他自己——這展品是他拿出來的呀!一種被愚弄的羞辱感, 火一樣灼痛了她的心;她的面容慘淡了,她的睫毛顫抖了,嘴唇咬出了白印印。 「流動展覽」終於結束了。這時盤金貴才想起自己要向區委彙報工作,便對趙 雙環說: 「我有事,今天不陪你回去了。」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塊用報紙包好的米糕, 塞到趙雙環手裡:「帶著路上吃。」 趙雙環接過米糕,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到盤金貴走遠時,她就扔掉米糕,扯下 胸前的代表證,張開雙臂,象在密林中奔走一般,左推右撥,急急離開鬧市。過了 木橋,回頭望,沒有人。於是她坐在路邊的樹影下,雙手捂住臉,無聲地飲泣起來。 眼淚象泉水似地溢出指縫,順著手背,流進寬大的袖筒裡。小北風吹來,冰冷冰冷 的…… 回到公社,天已經斷黑了。七點正,電燈亮起來,木蘭溪電站,供電總是十分 準時的。趙雙環摸摸擴大器,覺得有點發潮,便接通電源,打開開關,讓它燒一燒。 今晚她很疲乏,又沒準備好廣播稿子,不打算向社員們說什麼了。她放了幾張唱片, 拿起話筒,用普通話與電站聯繫:「肖志君同志,肖志君同志!我開會回來了。明 天早上恢復廣播,請你準時供電,辛苦你了,謝謝。」然後,她洗洗臉,洗洗腳, 到秘書那裡拿來廣播搞,坐在燈下輕輕朗讀。很快她就沉浸在工作中了。燈光映著 她那美麗的長睫毛,好象蜜蜂的羽翅,在眼簾上一閃一動;工作使她完全恢復了素 有的平靜。 第二天清晨四點半鐘,趙雙環醒了。她習慣地捏捏床頭開關,但是沒有電。在 趙雙環的記憶中,三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好在盤書記不在家,否則肖志君就要受 批評了。「不過,肖志君是個踏實的人,五點之前總會來電的吧。」趙雙環這樣想, 點起油燈,做好播放前的準備工作。然而,等到五點、五點半,電還是沒有來。趙 雙環有點焦急了:發電機壞了嗎?不會,昨天晚上電壓很穩,很正常呀;那麼肯定 是肖志君病倒了。於是在她的眼前,立即出現一個瘦小的、臉色蒼白的青年。他一 年到頭戴個大口罩,滿頭滿臉滿身都蒙著米糠和灰塵。趙雙環以前常去電站,知道 肖志君的工作是多麼辛苦:整個白天,碾米、磨粉的社員絡繹不絕,要到下午五點 才能停電休息;七點又發電到深夜十二點;清晨四點剛過又得起床。電站只有他一 個人,而他又從不輕易離開電機和電錶;他什麼時候煮飯吃呢,什麼時候洗洗衣服 呢?三天五天,一月兩月,當然可以堅持。然而三年哪!一千個白天,一千個夜晚, 是容易辦到的嗎?趙雙環深深感到:肖志君工作比自己好,貢獻比自己大得多。就 單說廣播吧,沒有電,廣播就成了啞巴!可是這個肖志君,卻沒有入團,入黨,也 從來沒有受到表揚。原因呢,據說他出身不好,社會關係又很複雜。不過這些說法, 趙雙環聽過也就忘了,給予她深刻印象的是一個瘦小的、病弱蒼白的青年,一年到 頭勤勤懇懇地工作……有一次,趙雙環想和他說說話,但他避開了。那怯怯的、自 卑的神態,使趙雙環心裡很難過。她想:「難道我比別人高一頭嗎?」於是,她每 次外出回來,通知肖志君恢復清晨發電的時候,語氣就特別親切、凝重。她要在全 公社人民的面前,表明她對他的感激和尊敬……現在,肖志君可能病倒了。趙雙環 想了想,拿起手電筒,打開公社的大門,踏著路上的濃霜,急急地、輕盈地向木蘭 溪的上游走去。 我們來講講肖志君。 肖志君是下放知識青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來到木蘭溪,已經八個年頭了。 同來的本有十幾個人,後來別人都陸續招工、升學、參軍走了,或者通過別的渠道 回城裡去了,獨獨留下他一個。肖志君的父親在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分子,雖說 早就摘了帽子,還是被人目為摘帽右派。在那時,本來是不夠格到電站工作的,他 能來電站完全出於機緣。三年前,木蘭溪電站的老機手,不幸得急病去世,發電機 停轉了。恰巧兩天后省裡又要在木蘭溪開廣播現場會;把盤金貴急得直跺腳。這時 有人推薦肖志君。盤金貴沒把握,就去請示區委書記。區委書記問肖志君本人表現 如何,盤金貴說也還老實肯幹。區委書記說:「那就叫他到電站吧!」事情雖然就 這樣決定了,但盤金貴並不放心:這是有關階級路線問題呀,馬虎不得。所以肖志 君初到電站時,盤金貴曾派民兵暗暗監視他。過了一段,看肖志君表現還好,盤金 貴才把監視撤了。肖志君記得,他來公社報到時,盤金貴曾十分嚴肅地和他談話: 「這是党對你的信任……要知道,電站是個要害部門,木蘭溪的廣播響不響就靠它 ……這個,關係到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大事……出身不好不要緊呵,好好幹,加強改 造,還是有你的前途……」 肖志君心頭雪亮:盤金貴是拿大話壓他。前途呢,他不敢有什麼妄想,不過他 倒願意好好幹。他覺得木蘭溪的鄉親們非常需要他的工作。加上他從小喜歡機械, 喜歡擺弄小馬達,對於小水電站的操作管理,他在沒有人指教的條件下,經過鑽研, 也無師自通了。總而言之,他熱愛這個工作。他不怕電站工作勞累。是的,唯其勞 累,才能證明自己沒有白活在世上,才能減輕心頭的重負,獲得精神上的休息和安 慰。然而這不但需要堅強的意志,而且是需要以健康為代價的。兩年堅持下來,肖 志君的身體拖垮了:午後低燒,夜間盜汗,咳嗽乏力,頭暈目眩。誰都看得出他是 得了肺病。一些好心的社員勸他休息,他搖搖頭;一些社員送給他雞蛋、紅棗,他 無限感激,工作更賣勁了。有一次趙雙環對盤金貴說:「盤書記,電站的小肖怕是 病重了,要讓他休息,早廣播是不是暫時停一段?」盤金貴疑惑地盯著趙雙環,反 駁道:「那怎麼行,宣傳毛澤東思想是頭等大事!」他親自到電站去看肖志君,對 肖志君的工作表示滿意,拍拍他的肩膀,鼓勵說:「能帶病堅持工作,不錯嘛,說 明是有決心改造自己的。好吧,再加把勁,以後我叫他們考慮考慮你的入團問題… …」 肖志君搖搖頭,苦笑說:「盤書記,我已經二十七了。」 一個月前,他吐血了,伏在電站臨水的窗口,把大口鮮血吐到木蘭溪藍藍的水 波裡。但誰也沒看見,他悄悄擦去下巴上的血跡。戴上口罩,又給社員們碾米去了。 他覺得一切痛苦都可以忍受,難以克服的是渴思睡眠。每天清晨,鬧鐘喚醒了他的 神經,可是他的肉體仍在沉睡中,拖也拖不動。這時候,他多麼願意用十年的生命, 換取一刻睡眠呵。然而想到趙雙環,想到不能耽誤她的廣播,他還是爬起來了,按 時發電了……這樣又堅持了十天。幸好上天垂憐他,趙雙環到省裡開會去了。於是 他每天睡到六點以後起床;他以為自己得到了補償,身上添了力氣。 昨晚,在喇叭裡聽見趙雙環喊他的名字,通知他明早恢復供電,他的心情是愉 快的。他很想回答:請她放心……調好鬧鐘,放在枕邊上,他想早點睡,但一時卻 睡不著。閉上眼,趙雙環那美麗的臉影,明媚的眼睛,還有那純淨的微笑,就清晰 地在腦海中浮現了。以往也有過這種情形,但肖志君很能用理智約束自己。他很明 白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對自己說:「你呀,憑什麼條件去愛慕她,嚮往她呢?」然 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理智驅去的東西,感情往往又固執地帶回 來。在真實的生活中,誰沒有過這種體會?今夜的情形有點特別,那美好的形象, 牢牢地粘在腦海裡,任什麼理智也趕不開了。直到現在,肖志君才明確地意識到: 自己能把工作堅持下來,能在極端疲憊的狀態中起床發電,原來也是為了她、為了 她能順利地進行廣播。肖志君明白自己的感情陷得有多深,就象掉進無底的深淵, 再也不能自拔了。「徒然掙扎有什麼用?」他激動而絕望地想,「就讓你的形象藏 在我的心底吧,安慰我吧,鼓舞我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吧!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保 證你的工作,我就為社員們碾米、磨粉,給木蘭溪送出亮光。而到我死的那一天, 也決不吐露對你的愛,以免別人議論,教你感到委屈……」 這樣想過之後,他心裡踏實些,沉沉入睡了。 ……趙雙環來到電站時,天已濛濛亮。她推推門,門是虛掩著的。她走進去, 聞到一股機油味和米糠的黴味。水聲在機坑下汩汩作響。開敞的大木房沒有任何間 隔,夜風從板縫中鑽進來,比外面顯得更尖冷。在她的印象中,電站好象沒有床鋪, 不知肖志君睡在哪個角落。撚亮手電筒來回照了幾次,她才發現在碾米機和軋花機 之間,搭著兩塊厚木板,肖志君就睡在上面;身子蜷曲在被子裡,象一隻大蝦米。 這景象,使趙雙環產生了深深的憐惜和同情;同時也感到很慚愧,從前沒有關心過 他,幫助過他。 反正今天已經耽誤了,所以她沒立即喊醒他;摟些柴草,塞進灶膛,劃根火柴 點燃起來。她想燒點熱水,等他起來好洗臉,但沒找到鍋子。 柴火的劈啪聲,終於驚醒了肖志君。他睜開眼,看見灶口閃動著火光,灶旁靜 靜地坐著一個人,背對他,好象是個女子。肖志君驚呆了,以為自己在做夢;揉揉 眼睛,急忙捧起鬧鐘:六點一刻!「糟糕!」他叫了一聲,從床上彈起,赤腳跳到 地上。他一邊慌亂地穿棉衣,一邊問道: 「那是誰呀?」 趙雙環這時才轉過身來,靜靜地望著他,慢慢地說:「肖志君,你醒了哇!」 趙雙環此時出現在電站,對肖志君來說,簡直不可思議。他楞在那裡,身子冷 得直哆嗦,緊張得講不出半句話。 「快過來烤烤火吧。」趙雙環說。 肖志君遲疑一下,挪身到灶邊,避開雙方的眼睛,怯怯地低下頭,囁嚅地說: 「雙環同志.我……」 「你病了嗎?」趙雙環問道。 「沒有,我沒病……」 「鬧鐘壞了嗎?」 「鐘是好的……」肖志君老老實實地說,「是我近來貪睡,起得晚,養成壞習 慣了。」 「不是,你是太累了。」趙雙環瞧著他那淩亂的頭髮和蒼白的雙頰,替他解釋 道:「好比一個人走呵走呵,走得精疲力盡,一旦坐下,再站起就難了。」 姑娘講的是實情。多少年了,肖志君沒有聽到過這種體貼的話。他感動了,抬 頭迅速地瞥了趙雙環一眼,喃喃地說: 「今天我誤了事,我檢討……不過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明天 ……」 「明天你安心睡覺好了,」趙雙環接口說,「到時我來叫醒你。」 肖志君嚇了一跳,連忙說:「不要,不要!」 「萬一又耽誤了呢?」 「不會,我有鬧鐘。」 「鬧鐘今天就沒起作用。」 「我把弦上滿些……請你相信……」 「不,我不放心。」趙雙環知道肖志君是不會同意的,於是就改用嚴肅、堅決 的口吻說:「明早廣播再不響,你我部要挨批評。就這麼辦!」 肖志君不敢堅持了:「那,隨你的便吧。」 趙雙環走了,並且拿走了他的鬧鐘。肖志君送她出門,望著她遠去的身影,不 禁歎口氣,臉上露出慣有的苦笑。 第二天清晨,趙雙環果然來了,輕手輕腳地燒起火,熱上水:四點四十分叫醒 了肖志君之後,自己就匆匆地走了。過了十幾分鐘。當肖志君啟動渦輪機,合上電 閘時,廣播立即就響了。肖志君知道,電站離公社有一裡多路,中間還要過一道窄 窄的木橋,顯然趙雙環是飛跑回去的。想起外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路上有冰,橋 上有霜,尖冷的北風吹打姑娘的臉,肖志君心裡很不安。他想向她要回鬧鐘,但又 不敢說。七個早晨過去了,趙雙環每次都來得那麼準時,就象山裡的知更鳥。第八 天,是一九七四年元旦。傍晚時分,菇母山區降下第一場雪。雪很大,風卷著雪花 飛場。斷黑之前,白雪覆蓋了四野,山路沒有了,小橋模糊了,只見木蘭溪的流水, 變得格外幽藍。肖志君心裡很焦急,耽心天亮前趙雙環冒雪來喊他。雪這麼深,路 這麼滑,橋這麼高,掉下去可不得了呵!正在這時,盤金貴派人來電站,通知說: 今天是新年,通宵供電。肖志君高興了:趙雙環明早不用到電站來了。 可是到了半夜十二點,當肖志君正困倦的時候,忽然有人拍門。肖志君把門一 開,趙雙環湧身進來。她滿身雪花,雙頰凍得通紅,溶化的雪水掛在長睫毛上,小 珍珠般閃亮。 「你,怎麼這時候來了?」肖志君手忙腳亂,不知怎麼招呼她才好。 「今天過新年呀,」姑娘坦然地說:「你通宵發電,我來陪你坐一會。」 「這……」 「瞧,我還帶了吃的東西,有粽粑,有紅棗,還有一塊冰糖;我們來煮紅棗吃 好不?」趙雙環把一個大紙包放到灶臺上,解下頭帕抖抖,一左一右揮動,撣去肩 背上的雪花。今晚她的情緒有點兒興奮,說話和動作都比平素急促一些。 她坐下來,伸出雙手烤烤火,問道: 「肖志君,你怎麼不講話?」 「我……」肖志君挪挪身子,避開她的眼光,把頭扭向一邊。 「我知道你心裡很苦,」停停,姑娘說,恢復了靜緩的聲調。「可是你不應該 自卑,不應該悲觀,事實上你比許多人都好,你要愛惜自己呀!」 肖志君不禁心裡一酸,哽著嗓子說:「雙環同志,我對不起你……」 姑娘表示驚訝:「你對不起我?哪會有這種事呢?……」 「是的,我一點都不瞭解你……你拿走我的鬧鐘,每天早晨跑來喊我……我原 以為你是不信任我,表現自己比別人積極,……我想:『隨她的便吧,喊三兩天, 等大家都知道了,好名聲傳出去了,她就收場了……』可是你根本沒想讓人知道, 一連七天;今晚你又來了,這麼大的風雪……呵,我錯看了你的一片真誠,我真昏 呀……」肖志君斷斷續續地說著,悔恨地絞起雙手。 「這能怪你嗎?」趙雙環深深地歎口氣,「都因為你素來得到的關心和溫暖太 少,所以就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了。」 沉默了一會,肖志君說: 「不過,明天你還是把鬧鐘還我好嗎?」 「那又是為什麼呢?」 「我實在過意不去呀。」 「你又搞錯了。」趙雙環微笑,說,「過意不去的是我。整整三年了,你比我 起得早,保證供電。現在你有病,難道我不應該幫助你嗎?我少睡半個小時算不了 什麼,你多睡半個小時好處就大了。在新的一年裡,祝你健康快樂。讓我們好好合 作吧,繼續將廣播辦好,不為別的,為木蘭溪的全體社員!」 聽那柔美的聲音,浸著如此真摯的情感,肖志君舒開眉心:「你不愧是廣播員, 誰能講得過你呢!」 「那麼,鬧鐘還要不要?」 「唉,隨你的便吧。」 「怎麼又是這句話?」 肖志君笑了,蒼白的臉泛起了青春的紅暈。 柴火燒得很旺,劈啪作響,熱烘烘地烤在身上。兩個年輕人的心情都很興奮、 很舒暢。真摯的友情,無私的關懷,使肖志君看到了趙雙環那純潔透明的心。如果 說在此之前,他曾對她懷著深沉的痛苦的愛,那麼現在反而消散了,昇華了:在這 個世界上,只要有她存在,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微笑,生活就是歡愉的,工作 就是更加有意義的,前途也是光明的、有希望的。至於能否獲得她的愛情,又有什 麼關係呢? 粽粑在炭火上發出焦香,紅棗在小鍋裡煮軟了。可惜碗只有一隻,匙子只有一 把。肖志君盛滿一碗紅棗,端給趙雙環: 「你先吃。」 「咱們一起吃。」趙雙環折了兩根柴棍子:「我用這個!」 粽粑很香,紅棗很甜,他們痛痛快快地度過年夜。 夜裡一點半,趙雙環告辭回公社,肖志君要送她,她堅決不肯;怕他感冒咳嗽, 加重病情。 雪停了,風也靜息了。四周的山嶺好象展平了似的,一片潔白無垠。空氣呢, 凜冽而清新。趙雙環走在路上,體驗到了自由和快樂,這對於她已經闊別多年了。 此時此刻,趙雙環心中想了些什麼,我們無法知道。但我相信,即使她受到無辜的 誣陷之後,也絕不會為今晚的行動而懊悔! 第二天一大早,趙雙環就覺察氣氛有點不對頭。盤金貴陰沉著大臉盤,不理睬 她。幾個公社幹部對她投來異樣的目光;疑惑、惋惜、鄙夷,或者是幸災樂禍。夥 房的大師傅和通訊員小安正在井邊咬耳朵,看見她走過來就立即緘口了。趙雙環不 難估計,這不過是因為昨夜她到電站去了。她很憤慨,但也很坦然。 上午,趙雙環看見盤金貴到電站去了,想到肖志君一定會遭到壓力,她開始不 安了。中午,她正準備進行第二次廣播,突然停電了;她不禁吃了一驚。 盤金貴這時走了進來,自己先坐下,並翹翹下巴,示意趙雙環也坐下。 「你昨夜幹什麼去了?」沉吟片刻,盤金貴開始盤問。 「到電站看肖志君去了。」趙雙環坦然地答道。 「那麼多人不看,為什麼偏看他?哎?」 「大家都熱熱鬧鬧過年,他有病,一個人很孤單,也沒有人關心他,所以……」 「所以你就去陪他。」 趙雙環點點頭。 「誰叫你去的,向我請示了嗎?」 「沒有。我是個共產黨員,應該關心同志。」 「說得好聽!」盤金貴惱了:「老實講,這是第幾次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趙雙環猛地站起。 「一男一女,半夜三更關在電站裡,還有別的意思嗎?」盤金貴嘲弄地說。 趙雙環雖然思想已有準備,但萬萬料不到會有這種卑劣的誣陷。她漲紅著臉, 大聲抗議:「我是人,不是畜生!」 「你還要抵賴?」盤金貴氣憤地敲敲桌子:「我早就留神了,時時叫人看住你, 看來看去還是沒看住……你怎麼就這樣不成材?偏偏找個肖志君,右派崽子……你 對不起黨,對不起我對你的培養……」盤金貴的聲音轉為痛苦。 「你……」趙雙環又急又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盤金貴以為她默認了一切。這時,他望望趙雙環,自己更覺得痛心了,咬著牙 說:「沒想到,你變得這樣快……唉,也怪我,階級鬥爭觀念不強,沒堅持原則, 用了肖志君……」 趙雙環呆呆站著,心裡亂成一團麻,根本沒聽見盤金貴在說什麼。 「錯誤已經犯了,怎麼辦?」盤金貴歎口氣,繼續說,「你是有影響的人物, 只要好好檢討,我們是會區別對待的……可是肖志君,腐蝕共產黨員,拉先進人物 下水,我饒不了他……」 聽到這話,趙雙環倒吸一口氣。現在她什麼也不想說,不想分辯,她急於知道 的是肖志君會遭到什麼樣的打擊。她問: 「你打算怎麼處理肖志君?」 「叫他滾,到山裡砍木頭,實行群眾專政!」 「不能,不能,」趙雙環急切地說,「他的病很重,會把他毀掉的……」 「好呵,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盤金貴氣得渾身發抖,吼道:「那我就 把你一起送走。」 「送走吧,押走吧!我早就願意離開你!」趙雙環滿面流淚,長久積聚在心中 的怒火爆發了,她不顧一切地喊道。 她拔腳沖出公社,沿著滾雪的溪岸,跑過木蘭溪上的木橋。她跑得那樣急,頭 帕滑下來,搭在肩膀上。她的胸膛好象就要爆炸,心中十分痛楚。天大的冤屈,她 暫時都可以忍耐,使她揪心的是,肖志君怎麼承受這樣沉重的打擊! 趙雙環跑到電站。因為停了電,屋子裡沒有來碾米的社員。只見肖志君拿著一 把活動扳手,在拆卸碾米機。絲帽、彈簧和半圓的篩片擺滿一地。他蹲著,正專心 致志地擰著一隻螺帽,好象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趙雙環喘著,喊了一聲:「肖志君!」 肖志君象給火燙似的,全身抖了一下;但沒抬頭,也沒答話。 「肖志君……」趙雙環走到他的旁邊,朝他俯下身子。 「你還來幹什麼?」他克制著,不抬頭看他。 「來看看你……」 「你走吧……」 「我不!」 「你走開,我求你!」肖志君突然痛苦地叫起來,抬手用力一揮。 「呵——」!趙雙環叫了一聲,扳子碰到了她的頭上。她連忙用手捂住額角, 鮮血立即湧了出來。 肖志君抬頭一看,嚇呆了。 「好吧,我走……可是你應該知道我的心……」姑娘哽咽著,轉身走了。 當晚,盤金貴召集全體公社幹部在辦公室開會。趙雙環獨自待在廣播室裡。她 覺得很疲倦,額頭的傷口還在滲血,太陽穴上的脈管跳得很急,使她頭昏。於是她 用手按住傷口,和衣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說也奇怪,此時她的心情反而很寧靜; 好象拔去一隻長期疼痛的蛀牙,感到輕鬆了。 她聽見有人輕輕推門走進來;她睜開眼,迅速坐起。肖志君就站在她面前。 「呵,你來了。」趙雙環問,那口氣好象是她約他來的。 「我實在不是有意的,原諒我吧。」肖志君說。 「我怪你了嗎……」 「讓我看看傷口。」 「不要緊,一隻小口子。呵,有人看見你進來嗎?」 「不知道,現在我不管那些了。」他說著,上前一步,左手扶住她的頭,右手 輕輕揭開胡亂貼在傷口上的紗布,倒點開水,重新洗淨傷口。接著,從口袋裡掏出 一包搗碎的草藥,敷在傷口上,用自己帶來的繃帶細心裹好。她靜靜地坐著,象個 溫順的小姑娘,任由他擺佈。 後來,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朝她鞠個躬,直望著她的眼睛:「小趙,我記住 你的話:不應該自卑,也不應該悲觀。再見了,明天我就要到山裡去了……」 他轉身要走,她攔住他,雙眼淚花閃爍,激動地表白道:「呵,莫講再見的話, 我和你一起去,你到哪,我就到哪,天上、地下………」 「不,這是不可能的……」他苦笑著說:「你知道,我家裡的人……」 「你家裡的人我不認識,我只認識你,只有你呀!」 「我還要告訴你,我經常吐血,恐怕活不長了。」 「你說些什麼呀!」她急忙伸手用力捂住他的嘴巴。 「可是你會因此丟掉榮譽……」他把她的手拿下來,握在自己的手裡。 「不要提它吧……」她突然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上,劇烈地、痛苦地抽噎起來。 「小趙,小趙……」他舉起另一隻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脊。 此時,在他們心中,所有自私和貪婪都無影無蹤了。只留下一片完美無缺的愛 情;為了它,哪怕受盡磨難,也是值得的。 我們就講到這裡打住吧。 這年夏天,我最後一次去木蘭溪。依然是盤金貴接待我。他比以前更胖了,又 圓又大的面孔,象銅盆一般發亮。這次他不再談辦廣播的情況,邁著神氣十足鵝步, 領我去參觀公社新辦的養豬場,並且給我介紹了養豬模範莫翠花,那是個嬌小玲瓏 的瑤族姑娘,看樣子頂多十九歲,愛說愛笑,一派天真。當我和盤金貴正在談話時, 莫翠花走來對盤金貴說: 「盤書記,我請個假。」 「幹什麼去呢?」盤金貴親切地問。 「到供銷社買兩枚針。」 「去吧。」盤金貴慈父一般,笑咪咪地說:「買了針就回來呵,不要到處亂跑。」 姑娘嚴肅地點點頭,走了。 盤金貴鍾愛地望著姑娘的背影,很有感觸地說:「對先進人物,要加倍地愛護 呵!對趙雙環,我就沒有盡到責任呵!」 我什麼也沒說,只覺得心頭象壓上磨扇一般的沉重。 藍藍的木蘭溪照樣流,水柳長在高岸上,新竹生在山崗上;芳草芊芊,野花飄 香。可是,我們美麗而善良的趙雙環呢,她在哪裡?她在哪裡? (原載《人民文學》一九七九年六月號)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