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惠嫂 王宗元 ——故事裡的故事 在柴達木盆地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上,我認識了一位名叫李婉麗的 上海姑娘。她來青藏高原三年多了,雖然面貌上還帶著江南女孩子那種秀婉的風度, 可是言談舉止中,已添了不少「高原人」的豪放和剽悍了。她是代表一個女子勘探 組出席這次會議的——她們共有四個人,和基地失去了聯繫,在唐古拉山區經歷了 極艱苦的七天七夜,出色的完成了一個大礦區的初探工作。她是這個組的組長。 「你現在蠻像個高原人了,」我說,「南方來的女孩子們,初到這裡,一下很 不習慣吧?」 「噯唷,你問這個嗎?」她活潑的挑起了右眉,「那可真有意思,怎麼說呢? 給你說說高原給我的第一課吧!」 她就給我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某一天的傍晚,有一輛運貨卡車,停在昆侖山谷小南川汽車 站旁邊。駕駛室裡坐著一個剛從地質學校畢業的十七歲的姑娘,那就是我,李婉麗。 天快黑了,汽車站的帳篷裡點起燈了,大概正開晚飯吧? 帳篷頂上冒出一團團的白氣,一群身穿皮大衣、腳登氈靴的人,敲打著洋瓷碗 和茶缸子,說說笑笑的走過去了。 我身上難受,心裡很煩,一點不想吃飯。自從噶爾穆上了車,我就覺得渾身發 冷,許多關節作疼。現在越發厲害了,頭痛得像要裂開似的。想起人們傳說的「高 山病」,我心裡有點怕,這裡海拔不過三千八百米,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平均海拔 要在四千二百米以上,照這樣疼下去,可怎麼工作呢? 正這麼想著,車窗前忽然出現一個黑影,「克隆」把門打開了,塞進一隻小木 箱。 「同志,勞駕把這箱子捎給惠嫂!」 「什麼惠嫂?」我糊裡糊塗的問。 「昆侖山口的惠嫂麼,你都不知道?」他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噯,回頭你 告訴司機小劉就是了。」 我不在意的答應了一聲,也懶得問他木箱裡裝的啥,模模糊糊的聽見裡面有些 響動,好像是什麼活東西。 過了好一陣,司機小劉才來了,他端來一茶缸牛奶,什麼話也沒說,遞到我手 裡。我想說「不吃」,可是看看他的神氣,還是接過來了。小劉一眼看到小木箱, 就不高興地問: 「誰又弄來個箱子?這是駕駛室,不是貨倉!」說著就要把箱子搬走,撂進後 車廂去。 「說是捎給什麼惠嫂的!」我有氣無力的說。 「給惠嫂的?那你不早說!」他立時又把那箱子拿進來,耳朵貼在上面聽了聽, 笑了。他端詳了一陣,駕駛室裡實在沒地方擺,就很不客氣的塞到我的腿底下了。 「還要走嗎?」我小聲問。 他說:「今天晚上趕到昆侖山口,」大約我的面色那時很難看,他又補充的說, 「不遠,一百多公里!」說罷,他就抄起搖把,去發動車了。 在噶爾穆剛搭車的時候,小劉聽說我是地質學校畢業的,自願到高原來工作, 對我非常熱情,要我坐到駕駛室裡,又抽出一床毯子給我搭在膝蓋上,滔滔不絕的 給我講了一串高原探寶的故事:怎麼發現了煤,怎麼瞧見了黑河的「神水」,還有 …… 可是我心緒不好,身上難過,實在沒有精神多說話。不知怎麼一來就把他惹翻 了,像個小孩似的,撅起嘴,再不搭理我,到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也是扭過脖頸, 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看就不看吧,我才不願跟你說我在害病,我的心裡亂得很。誰要你同情、憐 憫! 記得在最難受的時候,我問過這樣一句話:「劉同志…… 在那個什麼山口,會不會有回噶爾穆的汽車?」 這回,他扭頭看了看我。冷冰冰的說:「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汽車站長!」 過了一會,他又嘟嘟囔囔的說了句:「哼,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當時我沒聽清他說什麼草,就是聽清,也不會理解它的含意。我只盤算著自己 的事情:是堅持往前走?還是真的返回噶爾穆呢? 我閉著眼, 思潮起伏, 像亂麻一團解不開。不知過了多久,猛聽得小劉說: 「喂,下車吧!」 我睜開眼,看見小劉挾著那小木箱在車外叫。我提著掛包邁出車門,腿一軟, 差點碰在車廂上,小劉趕緊伸手把我扶住了。 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得出這是一個小小的停車場,擺著三四部車。向南看,是 一片白茫茫的草原,背後,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對面,有一排古裡古怪的小房子, 兩三隻窗口閃出燈光。我眼花了吧?這樣荒僻的地場哪裡會有房子?走了千多裡路, 連帳篷也沒有看到幾頂,因此看到這幾間房子,覺得非常奇怪。 我迷迷糊糊的跟著小劉走到一個燈光明亮的地方,一掀門簾,就有一股熱氣撲 上身來。 小劉說:「惠嫂,給你引來一個客人!」 在霧騰騰的蒸氣裡,隱約看見一個身材壯健的女人,高高挽著袖子,手托著一 塊面走過來。 「死不了的小劉,你給我帶的兔子呢?」 小劉說:「兔子在這裡,跑不了。快點,給這位女同志找個地方躺一躺!」 「你又哄我吧,什麼女同志?」惠嫂眯縫著眼走到我跟前。 「喲,真的,哪裡來的這麼個俊閨女?不舒服,先在我這躺一會吧!」 她像一陣風似的,三下兩下把床鋪好,扶我坐下來,動手替我解大衣,問我: 「你也是到拉薩去的?路上凍壞了吧? 別怕,剛到這裡的人總要鬧兩天病,慣了就好了!快睡下,想吃什麼你說,大 嫂給你做!」 惠嫂有一張紅潤的、胖乎乎的臉,一笑,就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當她的一隻 大手撫摸著我肩膀的時候,我覺得有一股熱流一直流進我的心裡了。 我真也支持不住了,剛要躺下,一看床上鋪著雪白的被單,綢被子,記起自己 腳下還穿著一雙沾滿泥濘的靴子,又掙扎著坐起來。 「幹啥?」惠嫂看出了我的意思,一把把我按倒了,「躺下吧,我給你脫!可 別往後靠呀,後炕上我孵著雞娃哩!」 好像為了證實她的話,緊靠著枕頭,就聽見什麼東西咕咕的叫了兩聲。 我忽然想起在噶爾穆的時候,公路局局長給我們作報告,說一個普通農村婦女, 在遠離人煙的高山上經營了一個「司機之家」,使長途跋涉的人們得到無限溫暖。 難道是她嗎?我很想再仔細看看她,可是惠嫂已經轉過身同小劉說話去了。她說話 很快,聲音洪亮,不知說到一件什麼事,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快活、爽朗,只 有那種胸懷開闊,無憂無慮的人,才會有這麼坦率的笑聲。 我身下大概是北方農村中那種燒火的炕。睡不多久,就覺得全身都暖和起來, 骨縫中的寒冷,慢慢融化開……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惠嫂和小劉都不見了, 外面刮著飛沙走石的狂風,夾著千百種的聲音叫嘯。房子裡卻是靜悄悄的,暖忽忽 的。我仔細把周圍打量了一番,原來這不是房子,而是一孔小小的石窯洞,就像我 們在陝北實習時住過的,那種拿片石箍起的窯洞。空氣裡飄著一股好聞的醃酸菜的 氣味,找過去,牆角下並排著三口擦得晶光瓦亮的醃菜甕。鍋臺上也擦得黑亮黑亮 的。鍋裡「咕突咕突」在煮著什麼。炕欄上邊,貼著一幅「丹鳳朝陽「的剪紙,旁 邊掛著一個大鏡框。這陳設,這風味,哪像在海拔四千米的山上呢?似乎只要打開 門簾,就可以看到滿山坡的高粱了。我好奇的思索著:惠嫂,你究竟是個什麼人? 你用什麼神妙的手段把這一間內地的小房子搬到高原來了? 好像為了增加我的驚奇,這時,「喵」的一聲,一隻大黃貓從窗臺跳下來,對 著我豎起尾巴,抖了抖身上的沙塵,自在的伸了個懶腰,輕輕跳到鍋臺上。 「難道我在做夢嗎?」醉人的溫暖又使我閉上了眼睛。 又一次醒來,我聽到房間裡有許多人在說話,一個人說: 「這一下更像個司機之家啦!」 小劉說:「要不我連夜趕了一百多公里,就為吃你這頓刀削麵哩!」 大家嘻嘻哈哈的笑起來,惠嫂說:「行嘍,行嘍,你們給我走吧,我們要休息 啦!小劉,明天你記住來叫這小姑娘!」 小劉說:「叫她?叫她等車回噶爾穆吧,這樣嬌滴滴的……」 惠嫂說:「看你說的,還是個小姑娘麼,鍛煉鍛煉,說不定比你還強呢,在這 南來北往的大路口,我可沒少見這些姑娘們呀!」 一個人,聽著這樣被人議論,又不能站起來申辯,心裡真不是味! 又鬧了一陣子,他們一哄走了。惠嫂輕手輕腳的來到炕跟前,一隻熱忽忽的手 撫在我的額頭上,小聲叫:「閨女,閨女!醒一醒吧,吃點什麼!」 我睜開眼,看見惠嫂一隻手背在身後,臉上浮著一種神秘的微笑:「你猜,我 給你拿來什麼?」她慢慢把背後的手伸到前面來。 「呀,鮮韭菜!」我驚喜的叫起來,「哪兒來的?汽車上捎來的?」——一路 上盡吃些粉條、黃花、大頭菜、花生米。這把鮮韭菜,在我鼻子跟前散發著春天的 氣息。 「捎來的有啥稀罕?」惠嫂笑著說,「我們自己種的!」 「這兒能種菜?」我疑惑的問。因為就我見到的,越走近昆侖山,景物越荒涼, 地面上只能看到一些稀疏的短草和苔蘚、地衣之類的植物。 「怎麼不能?」惠嫂說,「我們有個小玻璃房子,明天,你病好了,我引你去 看,還種著西紅柿呢!」 她不叫我起來,親手把飯端到炕上。我吃了一碗非常可口的細麵條,身上出了 汗。頭也不那樣疼了。感到惠嫂這人真像媽媽一樣的親切、可敬。也許我應該把肚 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想頭一一向她傾吐吧?她不會笑話我的。可是,多麼難以出口 呀! 「你就在我這裡睡吧,陪我說說話,老惠不在,領著勘察隊找煤油去了!」惠 嫂一面鋪著炕,一面這樣說。 我看著這位勤快的,三十多歲的,充滿活力的女人,心頭湧起一陣感激之情。 她,生活在這麼個地方,也許,往南走一千里,往北走一千里,兩千里,地面上就 她這麼一個女人吧?她找誰去談心?她不感到寂寞嗎? 可是惠嫂臉上,看不出一絲寂寞的影子。 這時,門猛的被闖開了,隨著一股風走進一個愣小夥,粗喉嚨大嗓子說: 「惠嫂,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說……」 「毛頭鬼,還不快睡去!又要說什麼?」 「當雄李站長叫我問你,你答應下的雞娃幾時給他?」小夥子就像在自己家裡 似的,拉開抽斗,取出一支香煙,蠻自在的抽起來,「還有,溫泉站老朱問你什麼 時候去給他們上課?」 「咳,你告訴李站長,雞娃還沒出窩哩,過兩日天氣暖些准給他捎來,有他一 份!上課的事,這幾天老惠不在,裡裡外外我一個人唱戲呢,過幾天再說吧!好師 傅,你走吧,我們要睡啦!」 「是,向後轉!開步走!」小夥子很滑稽的打了個敬禮,轉身走了。 我驚奇的問:「惠嫂,你給他們上什麼課?」 「哈哈,聽他胡說!」惠嫂說,「上什麼課?溫泉站老朱叫我去教刀削麵…… 不說這個了,你告訴我說,現在好些嗎?」 我點點頭說:「好多啦!」 「就是這麼回事,撐兩天就過去了,我有經驗!」惠嫂把下巴擱在枕頭上,手 裡擺弄著我的辮梢,開始了她的敘述。 「你還不知道呢,我剛到這兒的時候,說起來笑死人!一下汽車,看見這地方 我就哭了。你猜我帶的些什麼,我帶的白菜籽、韭菜籽、南瓜籽,還帶著兩隻雞、 一隻貓,誠心誠意安家立業來了。一看,這能安家?成年八輩子穿棉襖,不長五穀, 連棵樹都瞧不見!我哭呀,哭呀,眼淚流了兩大缸。 使勁罵我那老頭子:『沒良心的,你騙我呀,寫信說這地方多好多好……』老 漢脾氣好,光笑,慢騰騰的說:『眼下不好,咱們不會建設麼!』我說:『呸!去 你的吧,等你這地方建設好,老娘的腿巴骨能當打鑼捶了!』他一句,我一句,叮 叮噹當把老頭子說的生了氣,罵我『你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什麼草?他罵你什麼草?」我突然記起小劉在路上也罵過這樣一句 話。 惠嫂說:「他罵我:『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啊!這是這塊地方最厲害的 一句罵人話了,你在什麼地方聽見過嗎?」 我連忙搖了搖頭,臉「刷」一下紅到了脖根。 惠嫂說:「凡在這一帶跑過的人,都知道這句話。那時候我不懂呀,你別急, 這裡頭有個典故呢,回頭再跟你說。 「我原想住兩天就往回走,得給他拆洗拆洗衣裳呀,被子呀,那個髒勁,就不 能提了。後來一吃飯,我可發了火,指著碟子問他:『老惠,這是什麼?』「老惠 蒙頭蒙腦的瞅了我一眼說:『這是海參、黃花、木耳,加了點罐頭豬肉,怎麼?你 不愛吃?』「我說:『這麼貴的東西我敢說不愛吃?我心疼!一路上我就看不下去, 你們把好東西就這麼糟蹋?問你,這大師傅是哪兒來的?』「『哪兒來的?唉!』 老惠長出了一口氣,『駝運隊來的,拉駱駝的!』「這一下我全明白了,不能怪大 師傅,他喂駱駝是內行,給人做吃還短兩手。第二天,我就跑到廚房說:『大師傅, 我給你幫兩天忙吧!』你別看我這麼粗手笨腳的,家常飯咱們會做呀,包子、餃子、 削麵、 剁面、 貓耳朵、撥魚……三天我給他們吃了九樣飯,過路的司機們都問: 『這是誰做的?』這些人喲,端著飯碗就往廚房跑,說:『大嫂,說什麼你也不能 走!』有的還開玩笑說:『你要走了我們全離開青藏公路!』我說:『不聽你們那 一套,什麼鬼地方,我待不下去!』……」 「後來你怎麼留下來了呢?」我問。 「呀,你聽我說麼,」惠嫂轉了個身,使自己躺的舒服些,「我說到哪裡了? 對,說我那老頭子……」她伸手取下牆上的鏡框,擺在枕頭旁邊。 鏡框相當大,塗著花條油漆,一半地方,密密麻麻擠著許多人像,大部分寫著 「惠嫂留念」等字樣。另一半地方,夾著一張精緻的獎狀,寫著:「獎給紅色炊事 員賀蓮珍同志」。獎狀旁邊,很不調和的壓著一棵枯黃的草。 「這是給你的?」我指著獎狀問。 「嗐,不要管那些,聽我給你說……你看,這就是我那老頭子!」惠嫂指著一 張四寸的半身像給我看。這人戴著一頂皺巴巴的制服帽,蓄著八字鬍,高顴骨,厚 嘴唇,約有四十多歲,一看就知道是個老成忠厚的人。 惠嫂望著像片,臉上似笑非笑的說:「他人倒老實,原來在內地當鄉長,一九 五四年調來修青藏公路,後來就在這兒當了站長。這些窯洞,這幾眼石窯,就是那 年他帶著些病號,在這裡休養,他們修下的!」 「哦!」我又聽到一件使自己吃驚的事。 「你看這棵草,有什麼好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我的心,劇烈的跳了幾跳。仔細看了看,這是一棵不起眼的枯草,光禿禿的枝 莖上吊著幾朵小花,有點像破草雪。 「惠嫂,你快說,這棵草到底是怎麼回事?」 「別急,閨女,我告訴你:一九五四年,青藏公路正修到唐古拉山的時候,我 那老頭子得了壞血病,組織上叫他帶著一個護士,七個病號,來這昆侖山休養。那 會,這裡是個轉運站,只有兩頂帳篷,露天堆著幾千袋麵粉。後來病號休養的也好 些了,正碰上雨季,公路翻漿,誰也走不了,許多人都想開家了。甘肅人想起了金 張掖銀武威,陝西人想起八百里秦川,河北人想起那大平原上的玉米林。病剛好的 人都饞哪,他們做夢盡夢見青菜、鮮肉、大鯉魚…… 「我那老頭子也沒出息,盡想著陝北的土窯洞、酸白菜、綠豆米湯、錢錢飯。 他是個領導啊,怎麼跟別人說?想的心煩了,就自己到山坡上轉,轉著轉著,看見 了這棵草。 「這叫什麼草?他不知道。說草不是草,說花不是花,他記得,他們剛來的時 候,它才發芽,不過一個多月吧,它倒開花結籽了。昆侖山上暖和的日子有數幾天, 你看這草,它倒有辦法,地面剛一解凍,它就急急忙忙鑽出來,連葉子也顧不得長, 就抽苔,躥個三寸四寸,趕快開花、結籽,等到下第一次霜,它倒已經勝利的完成 任務了。 「老漢蹲在草跟前楞了半天,忽然站了起來,跺了跺腳,發狠的說:『你不過 是一棵柔弱的草,高不過四寸,粗不過一指,你還能在高原上紮下根,開花結籽。 我,堂堂的共產黨員,難道不如你!』後來,他就拔下這棵草,像捧著寶貝似的回 到帳篷裡,跟大夥開了個會,大家都像發誓似的說:『不信我們不如這棵草,老惠, 你把它掛在咱們頭頂!』從這一天,他們就動手修起窯洞。說起來,那會也難哪, 總共只有一把圓銑,半拉條钁,一堆夾駱駝鞍子的夾棍。這些人硬憑著狠心把窯洞 修成了。有一天晚上,老惠就指著這棵草跟我講了半夜,我向來不流淚的人,聽著, 眼眶裡覺得水汪汪的了…… 從此就留下了這句話……」 我聽著,緊咬著牙齒,心裡非常激動。就在這一分鐘,就在這個窯洞裡,我也 對著這棵高貴的草發下了自己的誓言。 我問惠嫂:「那你以後就留下來了!」 「是啊,就這麼留下了。姑娘,你不知道呀,這公路上,最辛苦的就算司機了!」 惠嫂把身子往我跟前挪了挪,撫摸著我的鬢髮說,「不管黑夜白天,雪多大,天多 冷,他們不能休息呀!到站頭上,再吃不好,睡不好。要是車拋了錨,三天五天不 准吃上一口熱東西。有時候車掉在冰河裡頭,泥塘裡頭,就得往裡跳呀!好幾回我 見他們來,衣服外頭一層冰盔冰甲,一走路冰碴亂響,坐到火旁邊一烤,冰水一大 灘。誰不是娘懷十月生養下的?我看的這心疼呀,由不得趕快給他們找衣裳換,趕 快給他們做口熱湯熱水的。想起從前打蔣介石的時候,咱們婦女們伺候傷兵,洗衣 服,抬擔架,端茶送水,如今,這些人跟當年解放軍不是一樣樣麼!……老惠有時 說,他教育了我。我說:去吧,說真的,是這些鋼捶鐵打的小夥子們……」惠嫂回 頭看了看鐘,吃驚的說:「嘿,看我這絮叨勁兒,兩點多了,只顧說話,都忘了你 是病人!」 我說:「不,好嫂子,你再給我說一說!」 「算啦,話還說的完?明天你還要走路呢!」惠嫂坐起來,給我掖了掖被子, 又問我還想吃東西不?想喝水不? 「我什麼也不要了,你勞累了一天,趕快睡吧!」 「睡?不知道睡得成睡不成?你聽風刮的多大,這樣天氣路上就肯出事!」她 一面解棉襖一面這樣說。 那只黃貓已經臥在她腿上呼嚕呼嚕睡著了,她輕輕地把它抱起來:「去,不要 盡睡了,去看看老鼠出來沒有!」她又對我笑了笑說:「我就是愛弄這些小貓小狗 的,我還養了七八隻雞,到我這裡的人能吃上鮮雞蛋,閨女,我孵出來的雞娃,沱 沱河也有,唐古拉山也有,安多買馬也有,你走一路都能聽見我的雞叫……」 這一夜,我想得很多很多。惠嫂呀,你也許不知道,你的行動,你說的這些話, 在一個青年人身上發生了多大作用喲! 想著想著,聽見雞叫了。啊呀,我從來不知道雞會叫得這樣好聽,這昂然充滿 信心的啼聲,壓倒風聲,衝破黑夜,使人覺得就像生活在召喚。我想到惠嫂送出的 那些雞,就在這同一時間,在唐古拉山頭,在遼闊無際的草原上,在浪濤滾滾的通 天河畔,人們都會聽到這戰鬥的號角,這高原先驅者的勝利之歌! 一陣, 聽見有人走動。 一陣,聽見有些車在發動了。我趕緊坐起來穿衣服, 「這小劉真的不來叫我嗎?」一看惠嫂不見了,大約是在我迷糊瞌睡的時候出門了, 我多想再看一看惠嫂呀,可是,也許等不及了。看見玻璃板底下壓著她的一張照片, 我取了出來,夾在日記本裡。又取出自己一張照片,寫了這樣幾個字: 惠嫂,我把你的照片拿去一張,把我的一張留給你,我希望也會成為像你一樣 的人。 你的學生李琬麗把像片壓在玻璃板底卞,我提著掛包走到院裡。風已經小了些。 還不見惠嫂回來。往前走了幾步,繞過那些帶著汽油和燒布味的火堆,果然看見小 劉在發動車。 「你來做什麼?車裡還有你什麼東西?」小劉冷冰冰的問。 我說:「走呀,我要到前面去!」 「算啦,你就在這住下吧,有順車把你帶回噶爾穆去!」 「這是什麼話,我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我有些生氣的提高聲音說。 小劉聽見這話一怔,用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漸漸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 伸手打開車門。…… 這件事,在李琬麗頭腦中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所以她能夠曲曲折折的,一 口氣對我講了兩三個鐘點。 不只這樣,這件事又當做有關「昆侖山上一棵草」的新史料,在青藏高原上流 傳開了。人們提到勘探組的四個姑娘,也必然會提到「一棵草」、惠嫂、九間窯洞 和它們那一串故事。 「那麼,現在惠嫂還住在那裡嗎?」我問。 李琬麗說:「她還住在那裡,代替惠大哥當了站長,惠大哥現在是附近一個煤 礦的經理。可是那九孔石窯洞你是看不到了,因為那裡已經蓋起了兩層樓房和一大 片溫室。」 「你還常常見到她嗎?」 「是啊,我來來往往總要在那裡住一夜。有些新來的同志們,我總喜歡引他們 到那裡,看看那棵草,聽一聽高原第一課。」 我說:「這倒是一個很好的開頭,現在,講一講你自己的事吧!」 「噯唷,我自己有什麼好講?」這位上海姑娘臉紅了,「我們的事情非常簡單, 材料上不是都寫的有麼!」 1960年 (選自《建國以來短篇小說選(下)》,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1月第1版)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