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飄逝的花頭巾 作者:陳建功 秦江這個人很怪,雖然寫了很多充滿人情味兒的小說,在待人接物方面卻缺少 起碼的人情味兒。最近,我採訪過他兩次,想寫關於他的專訪,都被拒絕了。上星 期六晚上, 在103路無軌電車上,臨下車時我看見了他。喊他,他連理也沒理,沉 著臉,抓著扶手,冷冷地站在那裡。是不是太狂了?不象。他那樣子很憨厚,他的 作品也很深沉、平易,絕非淺薄的人所為。究竟因為什麼呢? 說來也巧,這次採訪文學叢刊《碧雲》主辦的「優秀小說授獎大會」,竟和他 安排在一個房間住。他的短篇《縴夫》以深遠的題旨,粗獷淳樸的人物形象,大江 出峽的筆勢而獲獎。可是他遲遲不到,直到授獎儀式開過了,他也沒來。是因為所 在的S大學學習確實緊張,還是因為害怕刺眼的鎂光和接踵的採訪? 晚上,他來了。瘦瘦的中等個兒,長方臉棱角分明,劍眉,眼窩微陷,鼻樑顯 得高且直,嘴唇繃成平直的一線,下頜微微上揚。和我前幾天見他時一樣:他滿臉 倦容,不時眨著乾澀的眼睛。他朝我點點頭一笑,這時仿佛也沒有離開重重的心事。 他坐到沙發上。 「你怎麼才來?給編輯部趕稿子去了?」 「沒有。」 「我看你很累的樣子。」 「是嗎?」他不否認,卻也無心接過我的話題。 我們沉默了。 我很難忍受這種難堪的局面。我說:「授獎儀式你沒露面,真讓大家掃興。連 馬征遠同志都來了,作了指示,還說想認識你。」 「哦。」他的眉頭皺了一下,旋即說,「我來電話請假了。學校有事脫不開身,」 我說:「征遠同志臨走囑咐我,看見你時,領你去找他一趟。想和你談談。他 說你很有希望。」 他未置可否。 熄燈以後,躺到床上,他忽然問我:「你能不能找個藉口,幫我推託一下?我 ……我最近還不想去見他。」 「為什麼?」 又是沉默。 這真有點過分了。馬征遠同志是文藝界的領導,七十高齡了。而他,不過是個 毛頭小夥兒。他還是這麼不近人情。 我說:「我們初交。我對你的脾氣還不太瞭解。可是,我覺得,從禮貌上來講, 總不能……」 「嘶啦——」他劃著了火柴,點上煙,默默抽了起來。過了很久,說:「是啊, 本來,我是想見他的。我也猜到他會來。可是……」 「怎麼,你們……」話語中,我猜出他和征遠同志之間似乎有什麼微妙的關係。 「看來,我只好告訴你了。因為還得求你幫我擋擋駕。不過,你能為我保守一 段時間的秘密嗎?」他的話音裡帶著苦笑,「你是絕對想不到的,我是他的兒子。」 「什麼……馬征遠同志不知道?他還不知道?!」 「幹嘛這麼喊。你躺下好不好?他不知道。秦江是我的筆名。他只知道他的兒 子馬明在四川,在長江航道上當水手。他不知道我新近考上了大學,還寫了小說。 秦江就是我。」 「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很簡單。我是個不爭氣的兒子。」他抽了一口煙,看了我一眼,緩緩把 煙噓出來,「你現在一定想像不出當年的我是個什麼樣子。七、八年前,我和我的 朋友們整天泡在『老莫』。你知道『老莫』嗎?」 「老莫?」噢,想起來了。莫斯科餐廳,現在叫北京展覽館餐廳。「老莫」, 是高幹子女們通用的稱呼。 「那時『老莫』剛剛重新開張,用的是銀餐具。我們每吃一次都要偷回一把勺 子或一把叉子——不是為了賣錢。這是吃了一次『老莫』的標誌,和軍功章一樣值 得炫耀……我們還常去『康樂』——過去在王府井,現在搬了——那裡開菜單的一 位姑娘特別漂亮。我們在那兒喝呀、鬧呀、昏天黑地。我曾經拿一張拾元的票子叫 她給我再上一瓶汽水。她找給我一桌的毛票和硬幣。我醉醺醺地把它們全掃到地下, 叮叮噹當四處亂滾。這還在我的朋友間傳為美談,據說是『拔了份了』……酒足飯 飽了,躲到一個人的家去,聊大天——那會兒還不敢跳舞,也沒錄像看,只能聊大 天,打牌,也罵『紅都女皇』……每天半夜三更才回自己的家。 「……你不信?其實,對我來說,勢在必然。我從小在幹部子女集中的寄宿學 校裡長大。我知道肩章領章上金杠金豆所代表的官階,也熟知紅旗、吉姆、奔馳、 吉斯一直到伏爾加、巴別達。可我對人生道路上所應有的準備卻一點兒也沒有。生 活的浪潮來了。一會兒我是『子承父業,理所當然』的『好漢』、『小將』,一會 兒我是『黑幫崽子』。我隨著爸爸的浮沉,得意,沮喪,酩酊大醉,咒天罵地,卻 從來也沒有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幹點什麼。爸爸也越來越 羅蘇了。可能是沒官當了,找不著人訓了?他罵我是『寄生蟹』。早晨擰開我的房 門:『喂,老奧,起來吧!』——後來我才明白,他這是罵我,說我是奧勃洛摩夫! 我反過來也諷刺他:『老布!』——這是『老布爾什維克』的簡稱。我說:『老布, 你起得早!讀你那磚頭厚的「馬經」去吧,管蛋用!』把他氣得直哆嗦……」 秦江哈哈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就這樣,氣得把你這個不肖之子轟走了了」 「不,我自己走的。」秦江止住了笑。稍頃,他一邊沉思著,一邊緩緩地說: 「你以為我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嗎?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覺得腦子裡是一片空白。 碌碌無為,耗盡青春的恐怖象毒蛇一樣纏著我。可是,我很快又睡著了。當太陽又 曬屁股的時候,我又騎上『鳳頭』車,到那些紅男綠女們中間,又是狂飲、尋歡, 用五顏六色的液體充塞空虛的肺腑。天知道我怎麼一跺腳就離開了北京。也許是因 為我家的『老布』沒完沒了的嘮叨。也許是因為這麼一件事:那次我忽然心血來潮, 帶幾位朋友到勝利餐廳要了七十塊錢的一桌——我在一九六七年去插隊時,媽媽已 經讓人整死了,爸爸還在秦城蹲大獄,我只好到勝利餐廳的廚房,籌備第二天上火 車的乾糧,我在這裡被人抓住,受了胯下之辱——這次是舊地重遊,抖抖威風。當 我們喝得酒酣耳熱、杯盤狼藉的時候,我看見了那位老服務員,一個五十多歲的婦 女。當年,在聽了我這個『小偷』的申訴之後,是她站出來主張放我走,使我免受 了棍棒之苦。我舉起酒杯迎過去,半醒半醉地喊她『恩人』,招呼我的『弟兄們』 過來『敬我的恩人一杯』。她推開了我,說根本不認識我們,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頭也沒回就走了。她那厭惡的目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想起了當年插隊的時 候,我也曾站在老農民們中間,用這種眼光瞪著那些醉醺醺地從大隊部裡出來的新 貴們。我害怕這目光……也許,是因為那是一九七六年底了,每個人都顯示了自己 在生活中的位置——捨身求法的,棄而不舍的,渾渾噩噩的,卑躬屈膝的……我呢, 一個聰明的廢物——過去沒用,將來也沒用!我忽然感到了一種被生活淘汰的恐慌 ……唉,反正一切都使我越來越陷入難以自拔的苦悶。終於,我決定離開北京了。 離開那些『小三洋』、『大索尼』,離開那些數不清的家庭舞會——我離開北京時, 這已經在我的朋友們中間流行了。探戈、倫巴、迪斯科、貼面舞,去他媽的吧!我 們家的『老布』不相信我能去四川當工人,他以為我是在北京玩膩了,要不,就是 闖了禍,顫顫巍巍地間我『為什麼』。我說:『唉呀,你們什麼事情都要問個為什 麼、為什麼!我不為什麼!我什麼也不為!活著沒勁了,想換個活法兒!』——就 這樣,我走了……」 夜風吹得樓外林木沙沙地響,把絲繡的窗簾也高高地膨起,給屋裡送來丁香花 的淡淡香氣。 秦江忽然變得這麼健談,繪聲繪色。前幾次見他時那刻板、心事重重的神態仿 佛不翼而飛了。說實在的,就他給我講的這些,也已經可以寫一篇絕妙的專訪了-- --生活改造了人。幾年以後,這位因為「活著沒勁,換個活法兒」而離家的秦江, 變成了一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一個才華初露的青年作者回來了。他的爸爸卻 不知道自己稱讚不已的有為青年,就是那個不肖的兒子……可是—— 「我真替你慶倖,秦江。你走了那一步,才有了今天。可是,我不明白,你為 什麼不見你的爸爸呢?他會很高興看到你的。」 也許,我的問話太唐突了,又刺痛了他的哪一根神經?他又沉默了。很久,他 說: 「我是想看到他的。我還得意地想過,當我戴著S大學的校徽,突然出現在爸 爸面前的時候,他會是副什麼樣子!我知道了《縴夫》得獎的消息,又想把和爸爸 的見面放到授獎儀式上,更嚇他一跳。可是,我想,我想還是以後再說吧,現在, 我沒這個心境了……」 「為什麼?」 「為了一件別的事。」他的語調裡好象添加了幾分淒然。雖然這時看不清他的 臉,但這聲音使我想起那煩惱、疲憊的面容。 「到底怎麼啦?」 「咳,」他歎了一口氣,「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可說來又話長。算了,睡吧 睡吧!」 「我不困。你說說看。」 他不再理我。夜色中,只看得見他的床頭處,煙蒂的紅光一閃,一閃。 第二天,第三天。白天,是小組討論。晚上,是採訪的記者、約稿的編輯頻頻 來訪。他分不開身,熄燈以後好象也沒了談天的興致。第四天,晚飯以後,我拉他 到賓館外面一座小小的街心花園散步。 「幹嘛這麼老實,回去等著他們糾纏?!」 閒扯了許多別的事。暮靄悄然降臨的時候,我們坐到花壇的水磨石檯子上。 「我看你這些日子是有心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笑了:「還說別人糾纏。你也夠難纏的。」 我說:「算了算了,那就不聊這些,免得你痛苦。」 他沒答話,過了一會兒,自語地說:「憋在心裡也難受。」 月亮在雲片中穿行著。涼風習習。蟋蟀低唱。偶有往來汽車的前燈把一叢叢一 簇簇的樹影投到我們的身上。他從腳下抽起一根蟋蟀草,放到嘴裡嚼著。 「說實在的,我真感謝文學,它使我把生活變成了一本教科書。要是以前,這 種事也許會使我痛苦不已,甚至動搖、幻滅。可是現在,我只把它看成是某種人生 旅途的悲劇。它使我警醒、堅定。」 「你是說最近發生的那件事嗎?」 「是的。」 「究竟是什麼事?」 「又要扯遠了。」他把咬在嘴裡的草棍兒唾出來。 「我不是給你講過了,一九七六年底的時候,我通過我的那些哥們兒的路子, 到重慶當了船員。我不過是小時候玩過航模,又嚮往長江風光,就心血來潮,雄心 勃勃地打算從這裡正正經經地開始我人生的航行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唉,我的 身上哪兒還剩下一點點人生航行所必需的堅韌?身上的筋骨早讓威士忌、白蘭地泡 酥了!運算、畫圖,對著一盞孤燈熬夜?我哪兒受得了這個!我是習慣於在白晃晃 的吊燈下狂跳通宵的。抱著味同嚼蠟的書本,冥思苦索?太不可思議了!我習慣於 翹腿陷在沙發裡,悠哉遊哉,聽室內樂。且不說這些,連我那起碼的工作都叫人煩 透了:機器的運轉聲碾人神經,在這裡熬十幾天,熬到客輪從重慶到上海,再從上 海返重慶。我幹不了這苦差。唉,我知道自己已經被毀了。我不會幹成任何一件事: 我的日記開過好幾次頭,每次都下決心『寫到一生的終結』,『記載我振奮起來奮 鬥的歷程』。卻從來也沒有寫下去。我下過決心學英語,買了書,也買了小半導體 收音機,但只學了ABCD,我覺得這太渺茫,似乎不如日語『實惠』,因為日語裡畢 竟有許多『一看就懂』的漢字。可是,最後我還是半途而廢……我開始回味我在北 京時呆的那個『小圈子』,回味『老莫』、『康樂』,回味『迪斯科』和『大三洋』, 心想著不知他們現在時興的看錄像有些什麼開眼的東西……我敢說,如果沒有她突 然闖進了我的生活,我會很快回到原來一起生活過的人們中間,繼續那種饜足而又 空虛,富足卻又無聊的生活。可是,這時候,我見到了她……」 「她是誰?」 「她叫沈萍。我們是在船上認識的。」頓了頓,他忽然苦笑起來,「其實,算 什麼『認識』呢,不過是——我記住了她……那是三年前,早春的一天,哦,是二 月二十六號,沒錯兒,因為我堅持到今天這本日記是從那天開始的。那天早晨,我 們的『紅星215號』 客輪在薄霧中啟錨。你到重慶坐過江輪嗎?那你一定嘗過這個 滋味兒了:薄霧非但不散,而且越來越濃,連升起的太陽也被淹沒在裡面,朦朦朧 朧地散著灰白色的光。能見度這樣低,船是不能啟航的。客輪只好停在江心,無可 奈何地等待著。機器停了,我走出機艙透氣兒,看見四等艙外的甲板上站著一個姑 娘。她不象別的旅客那樣,把手掌遮在眼眉上看天呼,詢問呀,咒駡呀,她不。她 背靠著船舷的欄杆,嫺靜地看書。我真嫉妒她。她全神貫注,眼睛很亮,嘴角微微 上翹,時時一顫,一顫,不知道書裡有什麼撥動著她的心。她很樸素,頭髮是併攏 著梳在腦後的兩根短辮,沒有什麼飾物。一身藍色褲褂,只是從上衣領口裡閃出了 內衣的繡花領子,才可以看得出一個姑娘本能的追求。她身材修長、健美,眉清目 秀,和那身樸素的裝束配在一起,再加上她那讀書的神態,不知為什麼很吸引我… … 「我那時已經二十五歲了。在北京,在我生活的那個圈子裡,也認識不少女孩 於。她們也追過我。可是我卻一次戀愛也沒談過……」 「這次卻一見鍾情了?」 「不,還沒有。我只是覺得她挺神秘,有股子讓人嫉妒的傲氣——不是我過去 接觸過的女孩子那種做作的傲氣,而是……怎麼說呢,也許,這不過是我的感覺而 已,是她那捧著書本,如處無人之境的神態,使我感到她有一種淩然超人的精神優 勢。雖然平時我也能大談奧斯特裡茨和滑鐵盧,讓那些淺薄的姑娘們投來傻子一樣 的目光,儼然我也成了拿破崙似的。可眼前這位姑娘卻使我自慚形穢。但我又不服 氣。我認定她是裝蒜、充大,附庸風雅…… 「臨近中午,霧散了。客輪全速行駛在坦闊的江面。太陽很晃眼,江面也粼粼 閃光。她不再看書了,拿出一塊天藍色的尼龍頭巾,把兩角系在船舷的立柱上。江 風很猛,頭巾抖開了,啪啪地甩打著,那上面印著的兩隻火紅的鳳凰在飛舞。她揪 住飄閃的一角,俯在欄杆上,凝視著煙霧未盡的遠方。 「我交了班,到船員餐廳去吃早飯。路過她身後的時候,發現那系著頭巾的扣 子已經松了。我靠在她背後的艙門上,架著胳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喂,別 浪漫了,要刮到江裡給龍王爺戴了!』她聞聲回過頭,趕忙把系頭巾的扣子緊了緊, 朝我投來感激的一瞥。嘿,她的眼眶裡似乎還有淚花。我為這發現感到幾分得意。 『這幹嘛?聯絡暗號?和誰?』我是隨口說的,沒有什麼深意,她的臉卻紅了,說: 『我媽媽。 』 我驚訝了:『你媽媽?在哪兒?』她伸手向前方的江岸一指,說: 『在那兒!』江岸那兒,翠竹掩映,炊煙嫋嫋。她的媽媽就在江邊那所小學校裡教 書。那裡也是她們的家。再過十幾分鐘,船就經過那裡。她把花頭巾系在這裡,是 要讓媽媽看見,這旁邊站的就是她。『荷,生離死別一樣悲壯!』我笑她。她卻晃 著腦袋說:『不是生離死別,可是……當然悲壯!』好傢伙,真狂! 「她是搭船到武漢, 打算換乘火車到北京上S大學中文系的。她是很了不起。 不過是初中畢業的學歷,卻考了個全地區第一名。她很得意。當然,換上誰能不得 意?!『你沒參加高考嗎?』她問我。『我?』我用棉絲擦著油污的雙手,苦笑著 搖頭,又把那團棉絲扔到江裡去了。『男子漢大丈夫,幹嘛那麼熊?!』她盯著我, 眼睛裡閃著調皮的光。我翻了翻眼皮,有點撒賴似地說:『我認熊。』她咯咯笑起 來:『該死!真的還是假的?真的?!跳江裡去算啦!我就不認熊!不認熊,也不 認命!我媽是右派——她說她不是!可爸爸把我們甩了,一個人「革命」去了!我 媽從小就教我背: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哼,推薦上大學,哪次也 沒我的份兒,現在怎麼樣!』她張開五指,一下一下地推著在臉頰前翻卷的花頭巾, 像是在欣賞著一面勝利的旗幟。 「我不知道你在年輕的時候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也許,和一個姑娘偶爾相遇, 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使你終生難以忘懷。她就是這樣忽然充滿了我的心間。 你別誤會。她給我留下的,不光是一種單純的溫馨、美好的回憶,不,不只是這些。 那次對話以後,我再也沒有勇氣去見她。我只能時時從機房裡探出頭來,遠遠看著 她在落日的餘暉裡,在猿猱的悲嘯聲中讀書的身影: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欄杆上架 起雙腳,仰著頭枕在靠背上,舉著書,一動也不動。江水在下面奔湧。青山如削, 拂面而過……關於她的奮鬥,我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也許,在繈褓中她就開始和媽 媽一起經歷人生的滄桑了?可是現在,她多得意啊,多自豪啊!而我,不錯,也受 過四、五年罪,現在還忘不了咒駡。可是除了咒駡,哦,還有除了對中西菜點的諳 熟,我還能給自己留下什麼值得自豪的東西?! 「我從這一天開始向自己宣戰了。拚命,苦讀。頭懸樑,錐刺股。聞雞起舞, 朝天發誓……當然,談何容易。如果沒有她,我會象以前一樣,把多少次奮鬥計劃 變成灰燼。可是這一次我成功了。因為她那身姿、神態、話語,那飄動的花頭巾, 一直在我眼前閃,在我耳邊響。我當時的誓言你聽起來一定會笑——我下決心也要 考上S大學中文系, 我要去見她……我就是這樣走上文學道路的。當然也因為過去 就喜歡,但也許更因為她學的是文學。人生的道路就是這樣充滿了偶然性。可笑的 是,我當時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呀!後來,漸漸的,才華、毅力、激情,這些我早 已陌生的東西,似乎不知不覺地回到了我的身上。苦讀、寫作、勞動;自然、社會、 人……一切開始充滿了魅力——我也不再需要她常常站到眼前督促我了。可是,我 的眼前仍然離不開她的身影,這個向陷在生活泥潭裡的我投來第一根繩子的姑娘— —也許她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我的心底確確實實萌發了一種渴望。也許這就叫 愛情?反正我期待著,有一天我也能自豪地站到她面前,在她驚異的目光中告訴她: 『都是因為見到了你!』」 「嘟嘟——」一輛接一輛載重卡車轟隆隆駛過馬路,打破了街心花園裡的寧靜。 車上,鋼條鐵管咣當亂響,沉重的引擎聲在夜空飄蕩。倒黴!當一切喧囂歸於平靜 以後,秦江的聲音也不再出現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的臉膛遮在黑黝黝的樹影裡,嘴唇緊閉,只有眸子裡閃著冷 峻的光。 我似乎已經摸到他心中的傷痛了,歎了一口氣,不無同情地對他說:「我明白 了。 你是愛上她了。是不是這次你終於考上S大學中文系以後,見到她時,她已經 ……」 他沒答腔。 「嗨,天涯何處無芳草。想開點,慢慢你就會好的。」我勸他。 他搖搖頭:「你理解錯了。」 「怎麼?」 「真象你猜的,倒也沒什麼了。當然,我會痛苦,但我能想得開。可事情沒這 麼簡單。」 「到底怎麼了呢?」 「在『紅星』輪上見過的那位姑娘,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癌症?!」我驚叫起來。 他一怔。然後,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搖頭。 「我一到S大學, 就急著找她。我不知道姓名,也不好意思打聽。我常常留意 眼前走過的每一個女同學。我敢說,只要她一出現,我會立即認出她來。因為這兩 年裡,她在我的夢中,在我的心裡,出現的次數太多了……」 秦江和我走出街心花園,沿一盞一盞高壓水銀燈照耀下的人行道,走回賓館。 我們兩個的身影,一會兒長長長,一會兒短短短,一會兒又長長長。他的聲調依然 是沉穩的,仿佛每一句都是從心靈深處緩緩流出的。 「那你到底見到她沒有呢?」 「我見到她時,已經是到校二十多天以後了。系裡召開慶祝國慶三十一周年的 聯歡會,全系同學聚在一起。先是表演節目,然後隨便圍成一個一個圓圈,擊鼓傳 花。咚咚的鼓聲很是扣人心弦,每個人拿到那朵紙花以後,都象觸了電一樣扔給下 一個人。禮堂裡一片歡聲笑語。 「說實話,我哪有什麼玩的興致。我知道她就在這裡,在這幾百人中間。可是, 她什麼時候能站到我的面前啊。 「我的希望沒有落空。終天有一次,旁邊一個圈子裡又響起一片歡呼。鼓聲停 了,人群裡推推搡出一個姑娘。這就是她!我一眼認出來了,是她!她的裝束有些 改變,穿著灰色夾銀絲的西式上衣,端莊、大方。髮式也已經不是短辮,蓬鬆地束 成一把,甩在肩後。比輪船上見的她更顯得有些魅力了。難怪我難以從人群裡一下 子認出她來!她還是那麼自信,落落大方,沒有再跟旁邊『耍賴』的女同學們費口 舌,繃了繃微微上翹的嘴唇,走到圈子中央抽了簽。按照籤子上寫的,她要在兩分 鐘以內猜出一個刁鑽古怪的謎語。她沒有猜出來,只好又按照籤子上寫的懲罰辦法, 到一個彩色的竹簍裡去摸一個『未來的愛人』。 「同學們又歡呼起來。不知這是誰設計的惡作劇,而又偏偏讓她趕上了。不管 從那竹簍裡摸出的字條上寫的是『中山狼』還是『武大郎』,被罰的人都要向大家 宣佈這是自己『未來的愛人』。儘管這不過是一個玩笑,她還是咬起下唇,眼睛裡 閃著緊張的光,把手伸向竹簍裡了。唉,想來真可笑,與其說她緊張,不如說我比 她更緊張——雖然她不知道。我心中好象覺得,她伸手抓出的字條,冥冥中和我有 什麼關聯----這一切,是在我剛剛認出她來的時候發生的呀! 「她摸出字條了。她打開看著。我的心不知為什麼咚咚亂跳起來。那字條裡寫 的究竟是什麼?使得她的臉飛紅了,併攏的腳跟向上一踮,像是要跳起來似的。她 雙手一拍,情不自禁地喊:『哎呀!真賺!』同學們都笑起來。有的高喊:『快念 念!怎麼這麼激動?』『一定非常非常如意!』她這才明白過來,紅著臉,跺著腳 喊:『我不是那意思!我才不是那意思呢!』……大家笑得更開心了。那字條終於 被別的同學搶過來讀了。那上面寫著:『儀錶堂堂,風度翩翩,年少有為,前途無 量。』在同學們更猛烈的笑喊聲中,那個讀條的男同學還一本正經地走過去,伸手 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賀』。她把右手甩到了身後,這又引起全場一片戲謔的笑…… 「儘管她抽到了最好的一張字條,儘管這個玩笑給大家添了這麼多快樂,我的 心裡卻不知為什麼有點不是滋味兒。聯歡會散了,我沒有象多少次夢想過的那樣, 突然走到她的面前。甚至當她拖著椅子,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我也沒動聲色。 她的臉頰上,仍然泛著剛才興奮的紅暈。她也沒認出我來。 「為這,我暗自譴責了自己多少次。我不理解自己為什麼這麼褊狹。褊狹到因 為一場遊戲而耿耿於懷。是因為愛情的自私,還是因為別的?幾天以後的一個傍晚, 我終於到她的宿舍去了。『還認得我嗎?』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好象正為什麼傷心, 眼角還有淚痕。她吃驚地打量著我,抱歉地搖頭。我說:『荷,找到了風度翩翩, 前途無量的愛人,就把什麼都忘了!』她顯然沒心思和我開玩笑,垂下眼瞼,說: 『別鬧。 你到底是誰? 』我說:『一個險些跳到長江裡去的認「熊」的水手。』 『是你?』她盯著我,接著,是我已經見過的那樣子:併攏的腳跟向上一踮,像是 要跳起來似的。雙手一拍,笑著喊:『哎呀,我想起來了!』她把我讓進屋,心情 卻很快又回到了剛才的抑鬱之中,強打出微笑,可又找不出什麼有意思的話題。我 盯著她的眼睛,拿出船上初見時的口氣,逗她說:『幹嘛?又是生離死別?和誰? 這回不悲壯了?你的花頭巾呢?』她沒有回答我,懶洋洋地坐在床上,靠著被子垛。 那上面就蒙著那塊印著鳳凰的花頭巾。她心不在焉,凝視窗外。外面,秋雨絲一樣 飄拂。我真希望她問我怎麼也報考了這裡,希望她問問我這兩年來經歷的一切。可 是,她的心思好象根本不在這裡。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我開口了:『你……這 兩年過得還好嗎?』她拿手指往床上劃著:『有什麼好不好的。象我們這樣的人, 既不是名門之後,也沒有什麼學術界的關係,再混一年,回到那個江邊小鎮,當個 教書匠,心滿意足……』話,是冷冷的,最後還苦笑了一聲,補充道:『比我媽媽 那個教書匠強一點。她教小學,我教中學……』我吃了一驚,忽然覺得她很陌生。 問她到底有什麼不順心,她抿了抿嘴唇,沒有立刻回答我。可是,她的眼睛裡漸漸 蒙上了一層委屈的淚水…… 「嗨,其實,不過是因為她們班裡的幾位同學結伴秋游,沒有叫上她。也許, 只是一個小小的疏漏?全班同學那麼多,叫上誰或者不叫誰,都是有可能的呀。可 是,誰能體會得到一個邊遠小鎮的姑娘進入堂皇學府以後的敏感和悲哀?她說她們 幾個人看不起她,就是!——她既沒聽過瑪祖卡和波爾卡,也不知道德拉克羅瓦; 她沒有一個親朋是什麼名流、學者,於是也就從來沒有勇氣去敲任何一位教授的家 門。她說她們一定嫌她『土』,因為她只能象傻子一樣,在旁邊聽她們那些高雅、 時髦的奇談,便插上兩句話,也多半充當了她們的笑料……她那麼認真。激憤,不 平,不斷從鼻腔裡吐出斬釘截鐵的『哼』聲,是蔑視?是不服氣?還是『走著瞧』 的挑戰?都有。這神態,和當年在船上向我訴說身世遭遇時一模一樣。可是,不知 為什麼,我的心裡非但不再激起當年的情感,反而升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悵惘和憂 慮。好象我一直陶醉在金色的秋天裡,這時才突然發現,原來也有敗葉和秋光一起 生長。她講的,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呀!在我們的石榴湖畔,聚集了 許許多多從荊天棘地裡挺拔出來的雲杉,自然也生長著不少從幸運的土地上萌發起 的根苗。這裡,有自命為『拼命委員會』的學習小組,有媳燈以後仍然躲在盥洗間 裡背單詞的青年,也有時髦之士、風流人物等,有諸熟『終南捷徑』,在出版部門、 學術團體進行『穿梭外交』的『基辛格』們,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呀!奇怪的倒是她, 何至於對一次小小的秋游耿耿于懷,何至於因為一些淺薄的嘲笑而不安?噢,怪不 得她桌上擺滿了《肖邦》、《貝多芬傳》之類,剛才還以為她在攻藝術史,原來她 是為了知道瑪祖卡和波爾卡。原來她的心裡,埋藏著一顆虛榮的種子…… 應該說,我對她的過去了解得還是那樣少。我不知道,她在艱難時世中奮鬥時, 是靠自尊還是虛榮來點燃自己的熱情。不管是怎樣,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是, 難道我們永遠只靠這些來挑起自己奮鬥的大旗嗎? 「是啊,我的失望就在這裡。她夢寐以求的,只是讓人刮目相看。我發現,她 猛背莫奈、梵高、馬蒂斯和畢加索;她學會了不知是從喉嚨還是鼻腔裡不時地滾出 一句『唔嗯?』截斷別人的談話。是首肯、認可?還是漫不經心,不以為然?鬼知 道!反正這是現今最時髦的語氣詞——其實,也不知道是哪位從人家外國留學生那 裡批發來的。有一次,她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她總算打聽到了她媽媽過去的一位學 生在文學研究所工作,她要去拜訪他,請他推薦稿子,引見名流。終於有一天的中 午,她又在路上遇到了我,得意洋洋地說,她把那些小看她的人給『鎮』了——那 些人拿著某學者的推薦信,去拜訪文學研究所的高唐教授,萬沒想到遇上她正在客 廳裡和高先生談笑風生,把那些人看傻了!這兩天還接二連三地問:『你怎麼和高 先生這麼熟?』……她眉飛色舞地向我描述。這次,她得到最大的滿足了。她為自 己『爭了一口氣』。也許,她那幾位同學不敢再小看她了?她可以加入他們那一夥 兒了? 看著她那津津樂道的樣子,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冷冷地打斷她,說: 『真值得祝賀。』我走了。 「那天,我在石榴湖邊的長椅上呆了一下午。早春的風沙打著旋兒,在身前身 後飛舞。 我的眼前卻總是出現她——上大學以後見到的她和『紅星215輪』上那個 霞光水色中讀書的身影。也許,我沒有什麼力量干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我只能在 心中最隱秘的地方熬煎著失望的痛苦。我想,難道她奮鬥了半天,是要鑽進那個小 圈子裡去嗎?難道我奮鬥了半天,也是要回到那個小圈子裡去嗎?那裡,是斷送一 個人全部激情、毅力和才華的泥潭,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那裡掙扎出來的啊! 哦,掙扎,想起了那次充滿了力量和勇氣的掙扎,眼前驀然閃亮在暮色中的路燈, 又驀地使我心頭發熱——你為什麼不快去找她?你怎麼能不去找她…… 「她正準備出門,說是有事。什麼事?把頭髮一圈一圈裹上頭頂,身上飄散出 淡淡的檀香。中午我那句帶有諷刺意味的話好象並沒使她心存芥蒂,她的表情比以 往更溫柔,閃著眸子看我——但我已經預感到,這一切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她 將赴的約會。她向我投來抱歉的笑,說她最近太忙。她說她猜到了我找她幹什麼。 本來嘛,初入校門,她理該為『老朋友』引見一些名人。可惜太忙了。放心,她不 會忘記的,不會的,更何況大家都同是來自巴山蜀地的『小人物』……我臉紅了, 一種受侮辱的感覺使我的腦血管突突跳。窗外,對面宿舍樓閃爍的燈光好象突然飛 炸成無數碎片,撲頭蓋臉而來。我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好久,才能用 稍稍冷靜的聲音告訴她,我不是為這個來的。她問我,那有什麼別的事嗎?我說: 『沒有。』我告辭了。 「那天正是三月二十號, 那天晚上我們S大學發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咱們中國 的男排在世界盃預選決賽中戰勝了南朝鮮隊,校園裡一片歡騰。同學們歡呼著,敲 盆打碗,不擊爛不盡心頭之快。『砰砰』的暖瓶炸裂聲此伏彼起。幾千人沖出宿舍 樓,點起火炬,一把小號高奏著《義勇軍進行曲》,大家喊著『團結起來,振興中 華』,圍著石榴湖遊行,歡慶通宵……走在這支隊伍裡,我流下了眼淚。我忽然發 現,那麼多同學,他們過去是奮鬥者,現在仍然是奮鬥者,不少人過去的奮鬥,也 許不過是因為對不平遭遇的反抗,可是現在,他們已經在振興中華的激流中找到了 新的奮鬥支點。多麼好啊,這裡,多少慷慨悲歌之士,為國為民的精英……而沈萍, 她在幹什麼?她會為這一切激動嗎?會嗎?我想起『植樹節』那天,全系去京郊山 區植樹,她和我碰巧坐在一輛大轎車上。汽車沿著乾涸的河床開進山區,間或可以 看見山坡上幾間石塊壘成的小房,幾個放羊的孩子。她忽然頗有感觸地說:『人的 命運真難捉摸。你說,要是落生在這個荒山野嶺,過一輩子,多慘。』我膘了她一 眼,說:『你慶倖自己,是嗎?』她微微點頭,自言自語似地說:『當然,如果沒 有今天,糊裡糊塗,也許就不會有什麼痛苦了。可是現在想想,真有些後怕。』她 說的,是真話。她不堪回首往事。她充滿了擺脫命運的漩渦,進入一種新生活、新 天地的慶倖。她絕不想想自己和這荒山、孤村、放羊娃之間還應該有什麼關係。大 概,生活中也還會有激起她不平,鼓舞她奮鬥的東西,但絕不會是這些,絕不會。 會是什麼呢?可能只是一個白眼,可能只是一次冷遇……唉,奮鬥者,不儘然那麼 偉大,不儘然,是嗎? 「我連夜給她寫了一封十幾頁的長信。我問她是不是感覺到了被人生的濁流裹 挾去的危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社會上浸漫著一股多. 麼可悲的濁流啊。我訴說我的擔心,擔心她在背『名人辭典』,廣交名流的浮華中 毀了自己……當然,我很動感情。我向她吐露了那年『紅星』輪相遇以後,從心底 漸漸萌發的情感,我承認這是愛。我說,正是因為那難以磨滅的愛,才促使我向她 傾訴我的擔心和希望。 「……這件事辦得這樣不理智。我後來才聽說,這時她已經有了男朋友了,清 華大學的學生,某學者(恕我不講姓名)的兒子——一切都應了『擊鼓傳花』得的 預言:年少有為,前途無量。而我在她的眼裡,不過是一個很平庸的人。更何況, 我還講了那麼多不中聽的話,傻瓜也不會寫這樣的情書的。 「以後,我們偶爾相遇時,還互相點點頭,打一個簡單的招呼,但我從別的同 學那裡聽說,她給我下的結論是——嫉妒,假正經,還故作多情……」 秦江把雙手抬到胸前,交迭十指掰著、按著,骨節發出「哢哢」的響聲。他沒 有說下去,臉色很難看。一盞一盞水銀燈下,我們的身影還是短短短,長長長。 「就完了?」 「唔,應該說是完了。」頓了頓,他又說,「可又像是沒完。要不,我幹嘛還 要管閒事,給自己招來痛苦?」 四 前面是通向賓館轉門的臺階。我們拾級而上。進了門,寬敞的會客大廳空無一 人。我們在一條長沙發上坐下來。 「上星期六晚上,在無軌電車上,好象是你喊我。我沒理你,是嗎?」 我點頭,一笑。 「就是因為那件事。我很煩躁。」 我說:「我看得出來你心裡有事。」 「我是到首都劇場看戲去了。在那兒碰到了一位朋友,哦,也是過去在『老莫』 和『康樂』泡過的朋友。他爸爸是搞外事工作的。」 「他和沈萍有什麼關係嗎?」 「沒有。他在外地,來北京出差的。可是在閒扯中,我很意外地聽說他的妹妹 ——一個過去我也認識的女孩子——在談戀愛,男方的爸爸就是某學者。我吃了一 驚,追問了一句,原來那個男的,就是沈萍的男朋友。」 「真的?!」 「我當時也很驚訝,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不是知道那個男的和沈萍的事。他不 屑一提地說: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們S大的一位四川妞兒,死纏著他。他告訴我 妹妹:煩透她了!我尋思這小子也不安好心,耍耍人家唄……嗨,他當然追我妹妹。 他想出國!他有幾封教授的推薦信,想在麻省理工學院混上獎學金,他讓我家老頭 子走走門子,給催催……』下面還說了些什麼,我沒聽進去。我的脊樑上透過一股 寒氣。我只想著沈萍。又是濁流!社會的濁流!人生的濁流!而沈萍在這中間算得 了什麼呀!隨波浮沉的一根小草。可悲的是她不知道這些。是的,她不知道。這兩 天,她不是得意地講她的男朋友要出國了嗎。唉,她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準備掛 起她的花頭巾了。可是她想到沒有,那掛著花頭巾的航船正沖向礁石呀…… 「回學校的電車上,我連買車票的話都懶得說,當然也沒有興趣回答你的招呼。 我只是一遍一遍問自己:告訴她嗚?告訴她嗎?告訴她,她能相信嗎?她不會又一 次說你嫉妒、挑撥?再者,那位劇場偶遇的朋友,他說話的可信性有多少哇!緘口 不言?這痛苦還不僅在良心上,而且在更隱秘的感情深處!我這時才發現,愛情, 尤其是初戀的愛情,『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雖然我得到了那樣的回報,我 的內心深處還是時時回味起那晨霧、遠村、坦闊的江面,飄拂的頭巾……更何況在 現在!在現在! 「回到宿舍,已經熄燈了。默默地躺到床上。同屋的幾位正喋喋不休地品評人 物。某某交了個女朋友,是個『寶釵』式的人物啦,『好生生一個清白女子,竟入 了國賊祿鬼之流』啦,誰誰如何『交遊干謁』有道,正進行出國留學的『秘密外交』 啦……我煩透了。 濁流, 四處漫延的濁流。一股什麼火兒升起來,我怒吼一聲: 『算了!睡吧!』把他們嚇啞了。我呢,卻一夜也沒睡著。 「清晨起來,我決定把一切告訴她。猜疑、臭駡都可以,反正我盡自己的責任。 「吃早飯的時候,我看見她了。她就在那張桌子旁。我端著碗走過去,坐到她 的身邊。她很驚訝,疑惑地向我點點頭。我默默吃了幾口麵包,說:『沈萍,你… …你過得還好嗎?』——天!這叫什麼話,連我自己都懷疑這話裡有什麼『不良居 心』了。『過得挺好。』她瞟了我一眼,目光裡有猜忌,又有挑戰。我說:「聽說, 他……你們那位,要出國留學了?』她說:『沒有。去通過「托夫」了,還要等護 照。再過個把月吧。』她老練多了。得意、自豪,全隱藏在漫不經心裡。『托夫』、 『護照』……知道嗎?最時髦的名詞兒,說得越漫不經心,越時髦。我還能往下說 什麼呢?我知道,我要說的一切肯定會招來什麼。我猶豫了,舌頭打了卷兒。 「看來,我只能採取一個最愚蠢的行動了。如今想起來真是太可笑了,幸虧它 沒能實現。那可能是我身上消失了多年的幹部子弟氣質的偶然再現吧。當時,我打 聽到了她那位男朋友的地址。我決定去找他談一談,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在耍這個來 自小鄉鎮的姑娘。真是那樣,我就要毫不客氣地教訓他一番,直到他認錯為止…… 多浪漫,騎士一般!當時不知怎麼就冒出了這個念頭。幾天以後的一個傍晚,我去 了。 「他沒在家。他的媽媽說他很忙。護照早就領到了,後天就要飛美洲了。這個 消息更使我相信,沈萍的悲劇為期不遠了——他這麼快就要走了,看來沈萍並不知 道哇。 「我在門口勾留了片刻,只好離開了他的家。走出樓門,忽然看見沈萍和一個 小夥子遠遠攜手而來。我閃到一旁。她穿著一件時新的銀灰色綢料襯衫,絲帶束著 腰,襯出窈窕的身姿。近胯處的腰帶結子隨著她的走動而跳躍,飄灑、大方,已經 看不出一個外省姑娘的絲毫痕跡。她一定自認為是幸福的,幸福的今天和幸福的明 天。她絕不會想到等在自己前面的是什麼!而我,只能用目光尾隨著,看她跟著他 走進了那黑森森的樓門。 「天黑了,樓房劈劈啪啪亮起一方一方燈光。幾滴雨點飄下來,打到身上。我 沒有離開,在樓前的馬路上徘徊。 「三層,最東邊那個窗口,乳白色的窗簾上映出兩個巨大的身影。那就是他們。 也許,現在就是他向她攤牌的時候。大概過不了一會兒,沈萍會流著淚沖下樓來, 跌撞著走進微雨之中。天這麼晚了,我留在這兒會有些用處。至少,我要遠遠跟在 她的身後,和她一起坐上回學校的汽車,再遠遠跟在她的身後,目送她走進女生宿 舍樓……可是,我又多麼害怕看見她跑出來。哦,不,還是跑出來吧…… 「十點鐘了,窗簾上的身影還在動。一個身影——那是她,她在梳頭。我凝神 注視著。 這姿態我是熟悉的。三年前,在『紅星215』輪上,曙色初開,船過神女 峰。她站在船舷,仰臉望峰。江風吹起她的秀髮,她的右手也拿著一把梳子,順著 風勢,一下,兩下……那亭亭玉立的身姿,使站在機房門口的我凝視很久。可是, 現在……突然,我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又咚咚急跳起來,因為我看見那個窗戶裡 的燈一下熄了。『啪啪啪啪』,我踏著馬路上耀眼的水窩,幾步沖到最東邊一個門, 嗵嗵地向樓上跑去…… 「我還是理智的。我跑到二層時收住了腳步。我問自己:『你去幹什麼?』我 退下樓來了,走出樓門,閉上眼睛,仰臉讓雨水滴打了一會兒,然後,順著昏黃的 路燈照耀下的班駁的路,慢慢地走了。走了幾十步,我又回來,默對著那黑黝黝的 窗口。我感到心酸。為沈萍,為她媽媽,也為我自己。但願我在首都劇場聽到的那 一席話,全是胡扯、謊話、瞎說八道!但願如此。可是,即便如此,沈萍就幸福了 嗎?一年以後呢,兩年以後呢,她會感到永遠幸福嗎……我又想,說不定沈萍完了, 為她在人生道路上的淺薄付出了犧牲。可也許,值得慶倖的是,這又使她回到我們 中間,重新思索一下生活……如果真能那樣,我將把今天晚上所見到的一切永遠埋 在心底,永遠。可能的話,我還會對她說,我仍然愛著她……」 秦江不再講了,仰頭靠在沙發靠背上,閉上眼睛,好象在努力平息情感的波濤。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煙,向眼前繚繞的煙霧使勁兒吹去。結果呢,更多的煙霧在我們 的身邊飄遊。 「後來呢,沈萍怎麼樣了?」 「不知道。這是前天才發生的事。」 我重重歎了一口氣。 他瞥了我一眼,用手把面前的煙霧撩開:「你歎什麼氣?我不是說啦,這是某 種人生旅途的悲劇,它只能使我們警醒、思考、堅定。」 「是這樣的。」我點頭,「……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和你不見你的 爸爸有什麼關係?」 「哦,」他笑了,「我險些忘了。」沉吟了一下,他說:「也許,首先是因為 我沒有這個心情了。戴著S大學的校徽,拿著獲獎證書,突然出現在我爸爸面前--- -得意嗎?得意。可好象又覺得挺沒意思。我想起了『紅星215』輪上那塊花頭巾。 人生的道路還長,我為自己設計的這種得意場面感到羞愧。其次呢,我不知道你預 感到沒有,人們一旦知道秦江是誰,會給我特殊的恩寵,不少老朋友們又會拉我去 作『老莫』、『康樂』的常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有毅力經受這些了。說真 的,這都要感謝沈萍。她使我想許多問題----關於奮鬥者。關於人生。」 「那你就永遠不去見你父親了?」也許是職業的習慣,失去這戲劇性的場面, 我畢竟有些遺憾。 秦江又笑了:「你何必過於執。等心情好了,我隨時都可能回家去看他。不過 對你沒什麼意義。那只是一個兒子回家看看父親,並沒有什麼新聞價值。」 我們一起等電梯的時候,我問他:「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寫成一篇作品?我覺 得,這件事裡倒有不少深意。」 「怎麼寫?都是同學,又還都在學校。寫出來不是惹麻煩嗎!」他搖頭,忽然 看了我一眼,笑笑說:「你感興趣,你寫。」 我說:「真的?」 「誰寫不一樣!我又沒登記『專利』。」他沉思片刻,又說:「再說,我要向 沉萍講的,也許只有這一條途徑才能表達了。而這只有由你來說才合適……」 噢,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於是,我就按照他講的,只是把人名、地名變了一下,寫成了這篇權當小說的 報告。 (選自《北京文學》一九八一年第六期)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