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緋聞 張人捷 1 馮六一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幻覺裡目睹過馮國慶被人捅死在街頭的情景,就像 現在一樣,似乎也是這樣一個炎熱的夏天,他的身體下面,鋪滿了人字形的血跡, 濃黑濃黑地仿佛還在繼續緩緩地流淌,於北方乾燥爆裂的氣候中,抽幹了水份地凝 固起來,像是慶祝生日的奶油蛋糕上用醬紅色擠上去的字,沒控制好自己的手腕, 線條不很規整,顯得有點笨拙,只不過,取代奶油香味的是近似於廁所的氣息。馮 六一在鄉下母親的老家被寄養過,蹲過後面是豬圈的茅房,還能聽得見豬幸福地哼 哼的聲音,只是六一一想起惡臭的廁所,就幾乎要窒息得背過氣去,她寧願不吃不 喝,也不想忍受那瞬間醜陋的快感,她常把自己憋到即要爆炸崩潰的邊緣,只有這 樣,她才能把老糾纏著她嗅覺的那股味道揮出去一點,讓自己有個喘息的機會。 她曾把這個彌漫在她腦海中的幻像,無數次地說給母親聽,母親四處張望,生 怕被人偷聽了去的樣子,捂著她的嘴。尤其是院子內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母親更是 低聲地吼著讓她閉嘴,然後驚恐地等待著腳步聲咯噔咯噔地走過她們家的門口,母 親才會松一口長氣。 六一知道母親怕什麼,母親是怕她自己的丈夫,可她丈夫不是六一的父親,六 一的父親在一次車禍中死去了。那也是個夏日的午後,好像還是個星期天,父親騎 著自行車高高興興地出門去給生病的六一買藥。六一吵著非要吃冰糖葫蘆,父親告 訴她那玩意只有冬天才有,她就是不肯,母親拍了她一巴掌,她才沒敢再跟父親撒 嬌任性。但父親還是哄著答應要給她買巧克力。她得意地望著母親,母親正用哀怨 而惡毒的眼神空洞地盯著父親。六一被她流露出來的仇恨嚇倒了,再去看父親,他 剛飛身上了車,留給六一一個寬厚的肩膀,消失在燥熱的風中,仿佛被曬得化掉了, 空留下團霧氣,灰濛濛地,仿佛一去不復返了。六一使勁地哭了起來,母親斜了她 一眼,進西屋去了。六一一貫怵母親,儘管母親更怕父親。 父親果真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去看了他最後一眼,回到家來,不哭,也不笑, 癡癡歪歪地獨自呆著,任由六一在那兒發著燒。儘管她只有8歲,僵硬的氣氛還是使 她明白了不該在這樣的時候再去惹惱已經夠討厭自己的母親。桌子上擺著包巧克力, 棕色的固體透過玻璃紙的折射,就像是血塊在灼人的太陽下面被濃縮了,是母親拎 回來的,父親買給她的最後的禮物。她特別想吃,但剛伸出手去,就讓母親打掉了, 拿起塑料袋,就扔進了廚房的火爐子裡。六一追過去的時候,巧克力早就熔化成粘 稠的液體,在爐子裡滋滋啦啦地響,和著火辣辣的日光,把太陽都傳染成濃烈的巧 克力味了。六一拼命吮吸著,差點醉倒在自己家廚房的磚地上。母親還嫌不解恨似 地,連塑料袋也一併投了進去,一切就都變了味。六一一直都忘不了兩種味道更替 的刹那所帶給她永恆的驚愕。她正吸著一口氣,想要把空氣中的巧克力吃進心臟。 悲喜交加、刺鼻的化學腐蝕糜爛的感覺,把她襲擊了。她差點喘不上氣來地噎在那 兒,生命停頓了一下,直到她成功地打了個嗝,才能延續了活著。可那味道已經深 深地滲透進她的身體,連她整個的人,都變得像是燃燒塑料口袋的氣味。她突然覺 得,其實還是在她更小的時候,她身上已經就沾滿了農村老家茅廁的臭,從裡往外 地散發著,怎麼洗都洗不掉。 塑料口袋一點一點地燒乾淨後,六一的母親才走進屋去:「都是為給你買巧克 力,你爸才沒命的。」這話落在六一的心裡頭,她真覺得父親是自己害死的,雖然 她還是心存疑惑,她眼前掠過母親滿腹歹毒的表情,在夏天黃昏的光暈下,如紀念 碑上永恆的浮雕,無論怎樣的風吹雨打,都堅韌地鑲嵌在大理石上。但父親無法再 回家的事實,還是刺痛著六一悲痛的心。從此,死亡就與這種揮之不去的怪味緊密 地聯繫在一起,想分離開來都不可能。每當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她的身體裡就會散 發出一股一股不停歇地往外冒著的臭氣,也像六一家時常因堵塞而反味的下水道。 最近一段時間,她就常聞到這股味道。有時候,甚至被從夢中熏醒,呆在黑得 沒有顏色的黑夜裡,她會氣惱地起身跟這無形的籠罩在她房間的幽靈作鬥爭。鬥爭 不過,她就摸出在夜市攤上買來的廉價香水噴得滿屋都是低級的香精味,香精味嫋 娜著溜進母親與馮國慶他爸睡著的東屋,直到把他們嗆醒,沖進來,把她劈頭蓋臉 地亂說一通才算完事,可惡臭的臭,還殘留在她的身體上。 她總是追著母親的屁股後面問:「您聞到我身上的臭味了嗎?您聞到了嗎?不信 您聞聞看。」母親的手裡往往都忙活著事,不怎麼抬眼皮看她,懶得張嘴地小聲叨 叨:「小時候,你比現在臭,動不動就拉稀,全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拖大的。」 這是聽過無數遍的話了,六一早就聽煩了。她有點惡意地給母親講起來她想像中馮 國慶的死亡場景,包括流血的細節,捅的刀數,傷口在心臟的什麼部位,講得繪聲 繪色地,還不停地比劃著,讓母親心驚肉跳地不由得不把精力集中過來,又恨又怕 地制止她說話。於是,六一就帶著著勝利的喜悅,翩然回到屋子裡去。有一回,她 看到剛推車進到院子裡來的國慶他爸,不知道聽見沒有地,站在院門口,等六一進 了屋才咳嗽了幾下。母親的臉色頓時煞白,討好地看看國慶的父親,再看看已經不 見蹤影的女兒,國慶的爸,以一貫耷拉著的臉,誰都不瞧地徑直回屋去了,像誰欠 了他什麼似地。 那時候,國慶還在,經常不著家,誰都不知道他出沒的地點,和他所幹的事, 只是偶爾從鄰居詭秘的竊竊私語中,大概判斷出個端倪來。即使國慶回家,也跟一 陣風一樣,嘩地被吹進來,再嘩地被吹出去,腳都不沾地。六一常托了腮,坐在床 頭出神地望著他,用那種饑渴自由的眼神。可惜國慶當她不存在,看都不會看她一 眼。六一也不傷心,只是羡慕。國慶爸也不是沒有問過他的行蹤。問得急了,怒吼 著的人卻是他,無意中,還會倒提了菜刀,在門板上剁來剁去的,剁得他們家的門 板傷痕累累。國慶爸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隨他去了。六一母親在旁邊,每看著他剁 一刀,她就跟著哆嗦一下,只有六一心懷喜悅,甚至開始崇拜起國慶來。 一個沒有任何預兆的盛夏的午後,好像天光已經由白變得昏黃,昏黃得接近黃 昏,氣溫也仿佛更加的燥熱。胡同裡的人們,大約吃完了晚飯,端著小板凳,拿著 蒲扇,穿著晃蕩的衣服,紛紛打屋裡出來,三五個地堆坐在一起,就著天邊那點昏 黃聊著散淡的閒話。六一剛吃完母親做的飯,為了逃開涮碗,也為了躲避國慶爸不 開心的表情,就從家裡悄悄溜了出來,跟誰都沒有打招呼,更不想被胡同裡的人像 打量不良少年的那樣看著自己,於是,沿著胡同旁邊的護城河,一路地走了過去。 天,悶熱著。稀少得只剩下兩根帶的跨欄背心緊貼在她剛發育的身體上,緊繃 繃地;超短的短褲包裹著修長的腿,小腿肚子挺拔而彈性地昭示著她釋放不出去的 能量,好像隨時就要崩潰爆發。沿途的河邊靜謐得如同世界都消失在地平線以下, 可惡的味道,再次抑制不住地泛上來,比以往的任何時候來得都要強烈濃厚,以致 於六一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嘔吐起來。她掐著自己的胳膊,想要制止這種噁心,可 她的身體已經絕望得差不多要離開現實,她簡直沒有再繼續活下去的欲望,望望遙 遠的河的另一頭,心力交瘁地只想跳到河裡去。 就在河的那邊,她望見了一群人,正圍成圈,不知作些什麼。她想,也許,靠 近人氣,能添點勁。她慢慢挪過去,湊到人群中,原來他們正指指點點地說著地上 躺著的男人的屍體。血,流了滿地,早都幹了,已經失去了最初的鮮紅,變成六一 晚上剛吃過的豬肝的顏色,乾枯著,形成了個人字的形狀,只是顯得比人胖出來一 號。他也同樣穿著跨欄背心,他胳膊上刺著鷹的圖案,因為他的倒下,似乎也老得 飛不動了,垂落下蹁躚的翅膀,跟著主人一同睡去了。六一即使模糊了人臉的五官, 可她也認得這鷹,國慶剛刺回來紋身,曾得意地把個胳膊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就仿 佛鷹在自己飛翔。 六一飛一般地竄回家去,就想著要把這消息告訴國慶他爸。她剛跑進院子,就 拼命喊了起來:「不得了了,國慶死了。你們快去看啊!」估計整條胡同乘涼的人差 不多全聽見了她的呼喊。驚得國慶爸拍著桌子站起來,要呼哧帶喘的六一閉嘴。累 得渾身是汗的六一,讓他弄糊塗了,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愣愣地望著他。國慶父親 複又緩緩地撐著桌子坐下來,說:「他在哪兒?」 「護城河邊上,圍了好多人!」 「——?!」 「快去吧,屍體都沒人管。」 「我兒子也用不著你管,自有公安部門的人會處理的。」 「可是——?」 「你不是早都知道有這麼一天嗎?」 說完,佝僂著背,進自己屋去了。六一還想說什麼,被母親攔住:「回屋去, 告訴你別管就別管。」說著,緊隨著國慶父親也進去了。六一呆在空蕩蕩的外屋, 才感覺到自己嘔吐完後的空洞無力,想吃巧克力的欲望突然升騰起來,她的視覺裡 彌漫著深棕色。巧克力夾雜塑料袋燃燒後的混合味饞得她忍不住地跑到放食品的櫃 子裡去翻,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空抱著餅乾桶,記起來國慶在她14歲生日的那天, 送過她一塊德芙巧克力,她好久都沒捨得吃,就放在自己的枕頭底下,後來就不見 了。她猜是母親又拿去燒掉了,因為有一個午後,她隱約聞到過若隱若現的可可味。 那深棕色的固體化做無形了,可國慶送給過她一塊巧克力的事實,以及某個午後殘 留著的複雜的氣息卻在她的記憶裡紮下根頑強地生長起來。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送 給她巧克力吃的人,會這麼輕易地死去,就像當年她的父親,買完了巧克力,忽然 間,就不打算回家來了。 夜更深了。河邊的人群全都散去,六一摸著黑害怕地走過去,她手裡攥著繩子 夾著木板,戰戰兢兢地站定在國慶的跟前,想凝視他的雙眼,可怎麼都不敢看。天 上掛著輪彎月,細長著,像誰近視看不清物體眯縫著眼睛的形狀。月光因著眼簾的 遮擋,自然微弱了光線,六一抑制住蹦蹦的心跳,湊近了去看。她暈旋地搖擺著身 體,卻好像是國慶在那兒張開了眼皮,嚇得她趕緊倒退幾步。國慶的瞳孔有了生命 力似地冒著什麼都無所謂的亮點,六一差點就以為他死而復生呢。但順著光亮抬頭 看上去,她自己對著自己,在黑暗中,靜靜笑出了聲。有形中,一條閃光的銀線, 一頭通向天幕,一頭,連接著人間的國慶。恐懼驟然了無痕跡,六一費了力氣地把 國慶放到木板上去,用繩子把他固定住,再用繩子拖起木板,拉著他滑行在柏油路 上,朝更遠的遠處走去。天,更黑了。身後縹緲著北京城幹熱的風。 把國慶埋在土城的小山包上,已經深夜了。國慶爸還沒有睡,就等著六一呢, 看著她渾身粘滿了泥土,還帶著夜晚的濕氣,國慶爸劈頭蓋臉地揍了六一。她就只 護著臉,整個身體快退縮到牆角去了,把個後背留給他。國慶爸還不住手,六一母 親想要攔著,也挨到了幾巴掌。打完了,國慶爸咆哮著沖出去:「你這個小巫婆, 還我兒子,」 六一愣在角落裡,母親戳著她的腦門狠狠地說:「死孩子,誰讓你多管閒事的?」 說著也要跟出去。 「他要去幹嗎?」六一不明白地傻問。 「去找警察。你害死了你爸還不夠,還要害死別人,你要把我的家毀了才甘心 啊?」 母親的聲音留下來,轟然鳴響在六一的耳畔。 2 模糊的亮光,影影綽綽地搖曳在門中間的磨沙玻璃上,附著的霧氣,一柳柳地 垂落下來,成為冰柱,不規則地倒掛著,緩緩流淌,像是誰的眼淚止不住地在流。 門裡面,傳來六一若隱若現的歌聲。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似是接觸不良的電 門,忽然就沒了電,忽然又接上了;也似是轉數不對的電唱機,顯得歌聲哼哼嘰嘰 地,也嫋嫋娜娜,曲溜拐彎地就竄了出來。聽得呆在外面房間的胡明德心裡癢癢地, 他把被窩捂住腦袋,想要把六一的聲音驅趕走,可六一像跟他作對似的,依然吱嘎 地哼唱著。他掀開被窩,沖著衛生間喊:「你能不能不唱了?」 六一的歌聲戛然而止。胡明德松了一口氣。六一像是喘了口氣,只稍微停頓了 片刻,就又唱起來了。胡明德苦笑,也不再阻止她了,繼續聽著她在吟唱,漸漸地 沉醉進去,倒聽出些好來。 浴缸裡水波蕩漾,蕩漾著仰面躺在水中的六一。她搖晃著露出水面的大腿,對 著天花板搖頭晃腦地胡亂張著嘴巴,手裡抓著海綿,沾滿了白色泡沫在身體上來回 塗抹著,胳膊和胸膛被白色埋葬,頭髮捲曲著,粘著白色香波,長髮變短了,都支 楞著,遠看去,像個木偶人。然後她又擦拭著小腿,繃起腳尖,踢騰在空中。她整 個的人,都被浴液包裹起來。鑽進水裡,涮了一下,身體就回復到潤滑光潔這才起 身,跨出浴缸,披上浴巾,走出衛生間。她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因為她也看到了 如淚水一般的水柱滴落在門中間的磨沙玻璃上,心情忽悠了,墜落到遙遠的方向, 但轉瞬即逝,她拉開門走了出去。賓館的房間,正點燃著昏黃的燈光,其他的物體 都隱藏在光圈照不到的角落。檯燈的下面,躺著胡明德,快睡著了的樣子。六一走 過去,坐到床上,動作很重,壓得床直顫悠。胡明德被震得顛了幾顛,睜開眼睛看 著六一。六一正揚起胳膊,噴著香水。胡明德伸出手去在空氣中扇著:「又抹香水?」 把身體湊過去,六一使勁問著:「你聞到我身上有臭味了嗎?」 「問過我一百多遍了,沒有就是沒有,你有狐臭啊?」胡明德躲開她,可還是 被嗆鼻的香水味弄得咳嗽了起來:「你這什麼香水啊?我怎麼從沒聞到過。」 「你自己看,我也不知道。」六一把香水瓶子遞給他,自己套上睡衣。胡明德 接過來看著。六一鑽進被子,關掉檯燈。窗外,偶爾有車燈劃過,短暫地照亮了他 們,然後就把他們拋進了並不十分黑的黑暗中。 胡明德說:「這是什麼牌子?」 「不知道,在咱們劇組旁邊的那家小店裡買的。」六一倦怠地想要睡去。 「記住,從上個月開始,你已經是個演員了,用什麼東西,都要用名牌,不能 再用這種下三爛的貨。會被人笑話的。」 「別吵我,我要睡了。」說著,就打起了輕微的鼾聲。還想多教育她兩句 的胡明德,也啞了,他擰開床頭的檯燈,擰到最暗的一檔。柔和的光線包圍著她, 睡得單純而又帶點邪氣。胡明德欠起身,低頭靜靜看著她熟睡的小臉,看不夠地看 著,迷戀至極。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在據六一自己說已經有18歲的臉頰上,手上 的褶皺暴露的是胡明德自己的年紀,他告訴六一,他38歲。蒼老的手的質感,映襯 著六一年輕潤滑的肌膚,讓他想起秋日的那個午後—— 國慶的父親拒絕跟六一再多說一句話,即使有什麼事,也都是通過六一的母親 從中傳話。六一也不在意,暑假結束了,她又開始天天到隔著他們兩條胡同的中學 去上學。用不著時刻看到國慶父親悲憤的表情,到學校耗到天黑,才回家吃個晚飯, 就躲到自己屋裡去了。母親也不大問什麼,日子就這麼過下去。有時候放學早了, 六一也還是不願意回家,就坐在學校的操場上,對著天空發呆。從白天望到傍晚, 直到看著紅彤彤如火球一般的夕陽西下了,才拍拍屁股後面的塵土,慢悠悠地轉身 朝校門走去。寬大的書包拍在她的後背,發出啪噠啪噠的響動。這天正是這樣,她 依舊坐在操場的石階上。打籃球的男同學們不斷跑動跳躍,球砸在地上的聲音和喊 聲混雜在一起,非常響亮。可六一並不看著他們,而是抬高了視線,望向不知名的 地方。眼前的物體,化為幻影,連音晌,都變得虛無縹緲。在一片迷離中,悠然出 現了奇異的香。她努力尋找著香味的來源。待她定晴看時,身邊已經站著個中年男 人,沖著她愣愣地看著,看傻了似地兩眼發直,香味就是從他身上散發過來的。六 一從沒聞到過這麼好聞的香味,她迷醉在這種悠遠婉轉的暗香內,恨不得把自己鑲 嵌其中。因為這香,她對這男人有點親近。 「你是誰?要幹嗎?」 「我是胡明德。」說完,望著六一,好像她該知道這名字似地。可六一不知道, 她對他搖搖頭。 「你看過《×××》《××××××》電影嗎?那就是我導演的。」他進一步 期望地看著六一。六一還是不知道,繼續搖頭。男人很沮喪地,繼續說。 「我是來為我的下一部戲找女演員的,需要一個未成年的女孩。」 「跟我說這麼多幹嗎?」 「我覺得你合適。」 「能不上學嗎?能不回家住嗎?」 「學校我們來給你請假,父母那兒我們也可以去說。只要你願意。」 「不用了,我打個電話給他們就行了,現在就走嗎?」她站起身,撣撣身上的 土,背起書包,就要跟他走。站著沒動的是男人,他一下沒有辦法對付這個又單純 又嫵媚的複雜女孩。以前對付女演員的手段似乎全都不管用了,倒顯得他挺被動地 跟在女孩的後面走著。後來,六一成了他這部片子的第二女主角,住進了劇組安排 的小賓館。她好像非常樂於離開她們家不上課,整天都在笑。 片中,她飾演一個勾引成年男主角的不良少女,最後害得男主角家破人亡,她 卻帶著勝利感,進了管教所。起初,胡明德還怕她從沒有演過戲而無法勝任,所以 儘量在開機的前幾天,安排了無關緊要的過場戲讓她熱身,慢慢進入角色。在適應 了幾天技術上的問題之後,諸如,如何站位,如何面對鏡頭和處在繁雜的工作人員 中而能夠當眾孤獨,如何識別全景中最近景特寫而調整自己動作幅度的大小,她儼 然像個老手了。經過製片主任的再三催促,他終於決定拍攝她引誘男主角的重場戲。 從頭天晚上開始,他就給她講戲幫助她瞭解女孩對男人的迷戀程度和原因。六一聽 得認真也很安靜,忽閃著兩隻不大而眼角往上挑的眼睛,迷迷濛濛地好似被胡明德 帶入到規定的情境中去了。她的確是給胡明德挖了個陷阱。他不知道,是他把六一 帶到某個未名的地方,還是自己被她牽到她的世界裡了。迷惑不解的人成了他,他 對著她透徹見底的雙眸,讓自己所講的故事嚇得結結巴巴地,用力支撐著,才勉強 將整個故事敘述完成。六一翩然離去,丟下有了心事的胡明德獨自心跳了好半天, 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次日的清晨。來到外景地,六一已經端坐在她劇中應該坐 的沙發上,像劇中的人物那樣,低著頭,啃著手指甲,嘴裡不斷自語著誰都聽不清 的話語。工作人員都明白這場戲的份量,也都特意保持沉默以不打攪演員的情緒, 寂靜地忙著自己手中的活。只有細碎的腳步聲,刷刷刷地輕微響著。胡明德站在她 看不到自己的幕布的後面,偷眼觀瞧著她。她當周圍什麼都沒存在,只她自己一個 人地摟緊著自己瘦小的肩膀,看去,顯得那麼瘦弱,真像個發育不全的孩童,讓胡 明德有種心疼地想把她擁在懷裡的欲望。她不由縮小了自己的身體,蜷縮著。管燈 光的人試燈,照亮了她呆著的區域,她似個被主人拋棄的貓兒,哀怨地舔著身上的 毛,對點燃了的燈光,渾然不覺,腦袋更深地埋進了腿彎兒。有人在空曠的攝影棚 裡喊:「好了,沒問題。」 燈光,啪地就滅了,切斷了夢幻與現實的界限。不知為什麼,胡明德長松了一 口氣,剛想走出攝影棚去抽根煙緩解一下沒來由緊張起來的心情,場記走過來詢問 拍攝計劃,他跟她解釋著。突然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很尖銳地響著,大概是玻璃 碎了,刺耳地劃破了大家刻意營造出來的靜謐氣氛,使每個小心翼翼的人都立刻駐 足,在下意識動作瞬間,模仿著電影裡的定格,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沉浸在自 己狀態裡的六一也因驚嚇而猛地抬起腦袋。胡明德看到了她眼神中無意識流露的迷 惘狂亂,那種無助強烈地吸引震撼了他,柔軟的力量緊緊把他攫住,他想帶著她趕 緊逃走。仿佛有一隻操縱著所有一切的神秘的手,只讓大家靜止了片刻,就又把他 們推回到平常狀態。攝影棚又動了起來,雖依然是靜悄悄地運轉,可從不均勻的喘 聲裡,能感覺得出每個人都十二萬分地小心,不想再有任何對此情此景的破壞。 沒讓胡明德怎麼操心,所有部門就都備好了他所需要的每道工序。他坐在導演 椅子上守著監視器,說了聲:「預備!開始!」 攝影機嗯嗯嗯地轉動,鋪在地上的軌道與推車的摩擦也輕柔地滑動。六一來到 男人的家,站到剛沐浴出來的男人的跟前,定定地望著他。男人轟她走,她不肯, 反身倒在男人和他妻子的大雙人床上,挑釁地蹬掉了高跟鞋,像躺在自己家那樣的 舒適自在。男人去拉她,她跟他掙扎撕扯,整個過程中她不斷咯咯笑著,衣服也被 揪得咧開,倆人糾纏翻滾。在激烈的間歇中,呼哧著,發現彼此臉貼著臉。女孩仰 頭沖著男人使勁地笑,男人想躲避她的笑容,卻發現已經無法挪開眼光,定定回望 女孩。有種溫柔化解了兩個人,他們的嘴逐漸靠攏,挨上的刹那,只聽得一個聲音, 在說:「停!」 到此前為止,拍攝進行得很順利。現場的人正看得進戲,惱怒喊停的人,都回 頭望著胡明德,想知道哪兒出了故障。他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躍動,他也正尋找 著恰當的理由,可他又突然不說話了,望著明亮的表演區。 那邊,六一和男人,完全延續著戲中的情節,繼續往下演著。他們的嘴慢慢貼 近,終於接吻。攝影機也沒有停止轉動,依然捕捉著男女主角的一舉一動。他感染 著他們的激情,把全程如實記錄下來,跟著他們如饑似渴的吻,也變得如癡如醉了。 六一跟男人,慢慢倒下去,倒在床上,倒在攝影機跟不到的範圍,戲,告了一個段 落。燈光被人關閉,回到現實的世界。人們舒暢了呼吸,攝影機停止工作好一會兒, 大家才像突然睡醒了一樣重又地忙碌起來,攝影棚也重新煥發了生命,有 了生機。只有坐在監視器旁的胡明德,呆若木雞,如同雕塑。過了許久,六一才從 斜臥著的道具床上立起身來,衣衫不整,頭髮零亂地問胡明德:『導演,行嗎?』 她眼前晃動著的都是忙著準備換景的工作人員,透過人疊人的縫隙,她問道。 問完這話,男演員也跟著起身,抻了抻身上的衣服,背對著六一,走到別處去了。 看著一直等著自己回答的六一,胡明德儘量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地說:「過了, 準備下一場戲。」 六一走過來,走到他身邊,坐下,馬上有化妝人員給她臉上缺掉的顏色補妝, 管服裝的人跟場記對著場景表,拿來她該穿的衣服,幫她換上,六一執著地問: 「真的行了嗎?」 「沒有問題,很好。」對著監視器不肯望著六一,胡明德只沖著工作人員叫: 「李子,那燈擱那兒不成吧?打在臉上是黑的。」 「那您說怎麼弄?」 「挪右邊去,右邊,輔助一下就可以了。」 燈光師傅果然把燈架移開,胡明德又指著道具員:「你把那花瓶拿開,什麼顏 色啊,粉嘰嘰的,太低俗了。」道具員趕緊抱走了花瓶,放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大 家都看出導演今天的情緒不太對頭,都繞著他走,胡明德眼前的人忽啦啦就遁去了, 想要找誰的茬,卻是找不到人,張了張嘴巴,只好閉嘴。六一還坐在他旁邊,繼續 問:「是真的沒問題了嗎?」 正找不到人發洩的胡明德,可抓到一個送上門來的替代,順嘴就嚷嚷著:「我 說沒問題了就沒問題了,說了幾遍你還聽不懂啊?」 說得六一不再吭聲,離開了座位,朝著敞開著的門走去,外面的日光灰突突地 灑落進來,夾雜著細小的粉塵顆粒,飛舞在空氣中,六一的身影被框在不規則的光 區內,好像朝天邊走去,她走到在外面站著抽煙的男主角身邊,也找他要了根煙, 讓他給點燃,試著猛吸幾口,然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男演員替她捶打著後背,倆 人連笑帶鬧地樂作一團,帶動得不敢大聲喧鬧的整個攝影棚也活潑了起來,胡明德 聽著他們的歡笑聲,惱火地將製片主任叫來,以工作人員工作不認真為由,要他提 前收工,說著,不等製片主任反對,他已然背著手,大踏步地轉身走了出去,經過 六一的身邊,沒再回頭,夾著煙捲的六一,悄聲地問男演員:「他怎麼啦?」 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數地保持著緘默,男演員把煙掐掉,在腳底下踩了幾腳,直 到把煙絲碾碎,都沒有回答,六一再看看別人,大家如同商量好了,都不望著她, 製片主任把巴掌拍得山響:「抓緊時間幹活啦,明天提前出發。」 像機器人得到總部的指令,人們在短暫的停留之後,重又忙活起來,只有六一 無事可做。她站在陽光下,煙已經燒完了。 當晚,胡明德來到六一的房間,她同屋的女演員知趣地避開了,六一正在洗澡, 嘩嘩的水聲,從衛生間傳出來,胡明德望著虛濛濛的玻璃門,雜音戛然而止,六一 的身體皮影般地動作在光影之後,胡明德仇視著她的體形,她整個的人忽地成了龐 然大物貼近他的視野,原來她拉門出來,只披著個浴巾,一下站到恍神的胡明德跟 前,可不驚著了他嘛。見到他在自己屋裡,六一也是一愣,尤其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她不禁哈哈哈笑了起來,她想走到床邊,穿上件衣服,可才走到床沿,就被胡明德 拽住了胳膊,六一剛想問:「你幹嗎?」胡明德已經把她摁倒在床,六一掙扎了幾下, 也就不再撲騰了,挺直了四肢,看著懸在上方的胡明德。 從那兒以後,六一把行李搬到胡明德獨住的屋子,兩人公開住在一起。胡明德 不止一次地詢問六一的真實年齡,六一一口咬定年滿18,胡明德雖是不信,可接觸 了她飽滿熟練的身體,還是惴惴地隱約地強迫自己認可了。 接下來的戲拍得很順利,日子也就那麼一天天地過去了,六一也不再畏懼鏡頭, 技術上很少出差錯,偶爾男主角會跟她講些有關演技的技巧問題,例如,如何能在 說臺詞的時候,把聲音和感情適度地融合進去,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使之更能為角 色服務,以及如何跟對手交流,如何設計每一個動作但又顯得不露痕跡,六一都聽 得頗認真,雖然總是達不到男演員所說的那種狀態,可她也想向著他說的方向努力 靠近,但總被隨時觀察著他們發展的胡明德適時地阻止,無論六一選擇了多恰當的 時機去問,男演員都絕不再肯多說什麼,甚至還有點躲著六一不停的詢問。六一隻 當他是煩自己的問題,於是只好在私下默默地琢磨,不懂的地方,她就去問胡明德, 起初他還盡自己所能地回答,跟她炫耀自己學識的淵博,可有天深夜,他睡了一覺, 迷迷糊糊地醒來,摸摸身邊,卻不見六一,他立刻驚出身冷汗,唯一的念頭就是她 離開他出走了,他跳下地想要跑出去尋找她,猛地回頭,發現六一披頭散髮地窩在 沙發裡,魔症一般地念叨著劇本裡的臺詞,對胡明德的舉止視而不見,眼神空洞迷 亂,胡明德突然意識到,以這樣瘋狂的熱情,用不了多久,六一就能夠躋身全國最 有實力的女演員。想到這裡,胡裡德徹底絕望了。 這時候,六一問:「導演,你說這句臺詞該怎麼處理才好?如果你背叛我,我 就殺了你。是用冷漠的語氣,還是用惡狠狠的激烈的方法?或者,可以用玩世不恭的 態度?這樣他會更害怕?您說呢?」 說著,她分別用那幾種腔調對著胡明德演練了一遍,胡明德說: 「用激烈的那種。」六一將信將疑。 「真的嗎?你真的覺得這個最好?」 胡明德鄭重地點點頭。 「快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起來趕戲呢!」他望著六一,六一在他的注視下,乖 乖地上了床,胡明德緊緊地擁著她,她很快便睡熟了,胡明德看著她安睡,心裡才 感踏實。後來,出現在第二天早上拍攝現場的六一,卻還是用了她認為更好的玩世 不恭的語調,說了那句臺詞: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殺了你。胡明德明白,她選擇 對了。 3 「這就是你女兒,哼。」 國慶爸爸把報紙摔在桌上,沖著六一母親幸災樂禍地冷笑著,母親拿過報紙來 看,黑體字的大標題,赫然印在紙上——老馬識少女。正文上寫:著名中年導演胡 明德,慧眼識少女,發掘一18歲女星,頗有反骨,清純的形象亦正亦邪,實屬當今 罕見,胡導一把年紀,不愧是從女人堆裡摸爬滾打出來的,選擇女星確有一手,與 眾不同,記者目擊在拍攝現場,兩人狀甚親密,哈哈,也許有點意思,如有興趣, 請繼續追蹤我們的報道,將有更有趣的趣聞軼事報告給大家。旁邊並配有六一化了 妝的大頭彩照,她的身邊,親密地依偎著胡明德,他很絕望地摟著她,可六一的眼 睛,卻看向遠方。 4 飛機死死凝視住照片上的六一,像是要把她看到心裡去,旁邊的哥們大聲吼道: 「妖雞,碰!」飛機恍若沒聽見,深情地撫摸著六一的臉,六一似是只朝著他一個人 隱秘地笑,飛機也笑,兩個人之間慢慢生長出一朵秘密之花,飛機看著它生根發芽, 在燥熱的房間裡,猶如熱帶的植物,蓬勃旺盛地盛開,蠱惑著飛機,膨脹地想要掙 破自己的身體,沖出極限,去往無邊無際。他把雙腿搭在椅子背上,任由思緒馳騁, 嘴角微微撇著,愜意地對著牆笑,就好像牆的另外一邊,是他的愛人。 「嘿,哥們,想什麼呢?」一隻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的手拍著他的肩膀,還沒 待飛機回頭看,他手中的報紙就被搶了過去。 「我倒要看看,這張破報紙看了一晚上,到底看什麼呢。」 拿著報紙,打牌的哥們翻過來掉過去的找著,飛機跟他奪,但讓那人閃開了, 目光停留在六一和胡明德親密的照片上,哥們壞笑著。 「原來是看上這妞了?眼力夠毒的。」 「哪兒呢哪兒呢?讓我們也瞧瞧,是什麼樣的蜜?能讓我們飛機哥們這麼動心?』 報紙就在剛才那些玩麻將的人手裡傳來傳去,他們接力一樣地整間屋子的亂跑,飛 機想要抓回來,也滿屋子的跟著飛,那樣子有點像在空中舞蹈,可他怎麼都拿不到, 還有哥們在身後拉他的皮帶不讓他動,眼看著其中那個一直叼著煙的哥們,拎著報 紙,用煙頭將六一呆著的位置燃成個小圓窟窿,他樣子猙獰地接連戳了好幾個黑點, 如同紮在飛機的心尖上,他想猛撲過去搶救報紙,其他哥們死命拽住他的胳膊,讓 他動彈不得,整張的報紙都燃燒起來,閃耀起火苗,抽煙的哥們,揮舞著黑掉了的 報紙,使得屋子到處都是煙灰飄零,緩緩地,緩緩地,不肯墜落在地,直到報紙化 為灰燼,燙到了那哥們的手,他才把它完全地拋離出去,已經看不到它曾經是報紙 的本來面目,似乎昭示著飛機,六一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不過是發了一場 昏夢而已,飛機哪裡肯幹,咆哮起來,掙脫了其他哥們緊拉住他的手,飛身反撲到 抽煙的哥們的身上,出拳暴捶,把那哥們的煙都打掉了,還不罷手,那哥們護住腦 袋,沖站在一邊發愣的那些人喊:『你們還等什麼?還不拉住他?』 他是他們的頭兒,他的話,沒有人能不聽,所以他們從驚愕中醒過神來,喊叫 著,一起奔到飛機跟前使勁拉開他,飛機被拉到旁邊,抽煙的人直起腰,從地上撿 起抽到一半的煙頭,上癮似地猛吸幾口,這才說話:「還不給我打?」 話音剛落,拳頭腿腳胳膊肘就統統上來招呼,飛機起先還招架,但架不住他們 人多勢眾,也就只顧護好自己了,耷拉下來的燈泡,不斷地被動著手的人們撞到, 劇烈地搖晃著,顯得人站立不穩地搖曳著,透過影影綽綽人的縫隙,倚靠牆壁站著 沒動的抽煙的男人好像也跟著起哄似地在搖擺,隱隱約約地聽見他在說:「給我使 勁地打。還反了他了。剛來就敢滋毛,讓他嘗嘗咱們的厲害。雖然他救過我的命, 可也不能壞了咱們的規矩。」 逐漸地,聲音遠去,變得若隱若現,似有似無,原來飛機的腦袋朝下地被摁在 地上,雙手反背過去,他的鼻子緊貼著水泥地面,天氣乾燥得不見半點水分和濕氣, 黑色的紙灰鑽進他的鼻孔,灼熱而嗆人的味道使飛機在刹那間有著升天的感覺,甚 至比他面對六一的面孔更讓他覺得六一離他如此之近,幻覺中,六一就存在於他的 身體裡,六一是伴隨著灰燼的氣味而來的,因疼痛而發出的喊叫削弱下來,哥們以 為打得不夠勇猛,越發地猛烈了自己手上的動作,飛機的臉上到處都冒出了血,沿 著額頭,穿過層層迭迭的五官,高高低低地流到他的鼻翼,帶著腥氣的鮮血,更刺 激了他的味覺和視覺,又夾雜著報紙被燒盡的煙灰味,混淆了他對現實的認知,驟 然間,他亢奮起來,舒展了身體,低聲地呻吟著,很消受的樣子,一臉迷醉,惹得 打他的人都住了手,不知道見了什麼鬼。而飛機渾然不覺,只是覺得一下變得不如 剛才那麼舒服,他蜷縮了自己,依然哼哼嘰嘰地哼哼著,沉浸在令他如火如荼的味 道裡。抽煙的男人走過去,拍拍他的臉,他這才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空泛地看著他, 像是從沒見過他,頭兒也弄不清他實際上是個怎麼樣的人,還當他有什麼特別的神 功,也不敢對他輕舉妄動了,給手下使了個眼色,大家抬著他進了裡屋的床上休息 去了,六一的氣味還殘留在飛機模糊的意識中,他生怕六一消失得無影無蹤,就繼 續閉上眼睛夢想著她。湊成牌搭子的幾個人,都站在他的床前,低頭看著他忽兒甜 蜜忽兒掙扎的表情。 5 不知從哪兒又傳來那股熟悉的燒焦的塑料袋的怪異味道,竄進了六一以為早都 麻木的呼吸,濃烈得近似於衛生間下水道的味兒翻上來,湧上她的喉嚨,噁心得她 直揪頭髮,她用水嘩嘩地沖了無數遍的馬桶,拿著淋浴的龍頭,洗涮著磚地,可厚 重的怪味卻越來越強地衝擊著她,嗆得她終於忍不住地劇烈咳嗽著,到後來,她趴 在馬桶蓋上嘔吐,把晚上吃的盒飯都蕩滌乾淨了,越發強烈的溲味千回百轉地飄蕩 在所有的溝溝坎坎,久久都縈繞在她身旁,揮都揮不去,她一屁股坐在馬桶邊上, 順手扳動馬桶的金屬扳手,水,嘩啦啦鋪天蓋地狂瀉出來,擋都擋不住,估摸著差 不多水箱又蓄滿了水,她又會再次扳動扳手,再聽著水聲有氣勢地沖刷著異味,一 遍又一遍地反復,不厭其煩,胡明德推門進來,看到她臉色慘白,就要攙扶她回房 間休息,卻被六一擋住,不肯近他的身。 「別碰我,我身上有臭味。」 「什麼都沒有啊?你又胡思亂想了。」聳了聳鼻子,胡明德確實沒聞到什麼, 他又走近她,去拉她,她坐在地上往後退縮著,褲子摩擦著粗糙的地磚,發出茲啦 啦的動靜,她護著自己的前胸,眼神裡射出恐懼的光芒,看得胡明德有點心疼。 「好好好,我不碰你,你自己出來!」 他轉身要出去,卻被六一叫住,她讓他幫她放滿洗澡水,胡明德聽話地照辦, 打開水管子,汩汩地流淌到浴缸,馬上升騰了熱氣,嫋嫋地彌漫了衛生間,也漸漸 包圍了縮在角落的六一,胡明德想看看她柔弱的表情,可被隔著的煙霧阻撓了,只 能聽得見六一顯得悠遠的聲音。 「你走吧。」 白色泡沫又一次淹沒了六一,她甚至把頭都放置進去,看不到人,只看到一汪 混沌的水。她將長髮甩出水面,露出沾著泡沫的臉,粉撲撲地,她竭力吮吸著空氣 中的塵埃,似乎驅趕走了些先前的味道,這才放了些心。從水中撈出海棉擦拭著身 體。海綿上塗滿了蘆薈香型的浴液,浴室裡,都是這種簡單直接的香了。每每燒焦 的臭氣泛上來,六一都會把自己泡進浴缸,想要去除身上的酸溲,用了各種香味的 用品,遮掩住她認定的異味,泡了近兩個小時,她聞到滿屋子飄著明瞭的快樂透明 的味道,放心地踏出浴缸,胡亂地大概擦了一下身體,就走出衛生間,水珠一路滴 嗒跟著她,鬆散地裹了浴袍,盤腿坐在床邊,拿過床頭櫃上擺放著的香水瓶,撲撲 地往腋下噴,夠不到後背,就讓胡明德幫她,褪下一部分睡袍,裸露著肩膀,胡明 德幹得起勁,屋內的空調壞了,燥熱著,六一用手扇著穩熱的氣流,還不管用,她 就順手牽過來一張報紙使勁地扇,上邊正好登著她跟胡明德的巨幅照片,隨著她的 手腕點頭抬頭。 門忽地被推開了,幾近無聲,待人影罩在他們眼前,六一才來得及抬起頭來, 胡明德也吃了一驚地望著穿警服的警察,就在這個空隙,警察已經掏出手銬,將他 雙手銬了起來,然後,另一個警察說:「你被捕了。」 「為什麼?」胡明德和六一同時問。 「有人告你,誘騙未成年少女。」 胡明德看看六一:「你到底幾歲?」 「16。」六一垂下頭,胡明德沒說什麼,從床上站起來,跟著警察走了,六一 赤腳追出去,拉住胡明德不放:「我不讓你走。」警察撥拉開她,勁有點猛,六一 絆了個趔趄,跌跌撞撞出去老遠,但她還不放棄,又拼命追上去,這回拉住了警察 的手:「是誰告的?」 「你父母!」警察斜了她一眼,帶著胡明德走了出去,這時候,劇組租住的走 廊站滿了圍觀的工作人員,都聽見了那句話,六一回過身去面對他們,想要說點什 麼,嘴巴剛動了幾動,人們都寂靜無聲地回了各自的房間去了,一下子,就只剩下 六一一個人了,顯得空蕩蕩地空虛,她打了個噴嚏,直在走廊裡迴響,她趕緊捂住 嘴,很驚訝有這麼大的聲音,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你給我滾出家門,我們家從沒有出過像你這麼大逆不道的孩子。」六一的母 親沖著她揮舞著雙臂,在日光燈慘白的照射下,慘白著臉色,六一能看得見她噴出 來的唾沫星子,星星點點地閃著亮光,也像是攝影棚內燃著的阿來燈,能把夜晚照 成白晝,呆在裡面分不清白天黑夜地讓人亢奮,六一隻想回到那片光芒中去,就似 一隻撲楞蛾子永遠都想要朝著光亮撲去。她想跟母親爭辯幾句,母親卻已經捂了臉 嚶嚶地啜泣起來,嗚哩嗚嘟地訴說著鄰居們怎樣用鄙視的目光在她身後指指點點。 六一茫然了心緒,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忽然間,她感到無比的倦怠,想在自己的床 上好好睡一覺,可母親不許,她還是讓她走,等她把事情都解決了再回家來,六一 不再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把母親憤怒的聲音擋在了門的另外一端,臨出門前, 她看見國慶的爸爸,正坐在躺椅上搖啊搖的,門,無聲無息地關閉了。 她兜裡揣著個隱秘的地址,給她地址的人說,「實在無處可去的時候,你可以 來找我。」現在的六一,應該算得上是無處可去了,她決定去找留地址的那個人。 她已經掙了些錢,就招了輛出租車,把地址念給司機聽,司機把她拉到她要去的地 方,上了電梯,她摁動電鈴,出來個妖冶嫵媚的女人開門。那女人問: 「你找誰?」 六一整個的人矮下去,倒在女人的家門口,人事不醒,女人驚呼,「李風,快 來看呢,不得了了。」 6 「著名的胡明德導演,因馮六一父母的起訴,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現在他未完 成的《風中之燭》,交由投資方選定的剪輯導演繼續完成,據知情人透露,此片馮 六一的表演可圈可點,只是到目前為止,還不見她的蹤影,相信她會製造出更有意 思的新聞以饗我們所有讀者,我們拭目以待吧。」 報紙糊在李風臉上,看得字斟句酌,稍微歪過些臉,他正好看得見六一臥在他 的床上,亂蓬蓬的頭髮,像是受了重創,可滿身的慵懶,又似不經意,愁著卻無所 謂著,李風不禁看得有點呆了,忘記了手中的報紙,六一聽他念完了這段消息,蹭 地蹦起來,站在床上,插著腰,跺著腳地大叫:「我他媽的製造什麼新聞?你知道的, 全組的人都知道,是我要故意這麼做嗎?事情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我得找他們去說 去。」 說著又一陣風地蹦下床,看著她小豹子般的站在水床墊上連蹦帶顛的樣子,李 風拉住了她,告訴她:「你現在不能去,你現在出去就等於告訴人們,你就是想炒 新聞,正中那幫人的下懷。」 「你說,我該怎麼辦?」 「靜下心來,耐心等待時機,再出手,也不晚。」 「什麼時候算是時機成熟?」 「也許,等片子出來以後吧,我的直覺,你的表演,加上這些新聞,你足以一 夜成名了。」 「你能保證嗎?」 「你知道我在這個圈子多久了?11年,從我眼前經過的人不能說上萬,也得成 千了。什麼人什麼德性,我一眼就能看穿。」 「那你幹嗎要幫我?」 「因為你可圈可點。」李風托起她的下巴,慢悠悠地對她說,六一興奮了臉龐, 顴骨上有些像塗抹了胭脂一樣紅,她搖晃著胳膊用盡渾身的力氣對李風說:「我也 要做到像你那樣有名。」 「你會的,只要你對我好。」他吻著她,逐步挪到床邊,倒在水床上,倆人一 同蕩漾在水面,六一含糊不清地說:「你不怕我媽他們告你嗎?你也會進監獄的。」 「那樣我會更出名。」他的手已經伸到了她裙子後面的拉鎖。 見到《風中之燭》男主角李風的刹那,六一多少還是有點恍惚,似曾相識,但 她敢肯定自己沒有見過他,直到別人告訴她,並且看見了報攤上的許多帶畫的雜誌 都登著他的大頭像,她才相信了他是當下最流行的男演員,六一也才相信了胡明德 說過的,他自己是個有名的導演。李風轟走了身邊所有的女人,獨守著六一。 7 「《風中之燭》將於××年×月×日××時××分在××劇場首映,屆時,男 女主演親自出席,哈哈,又將會有一場好戲在銀幕之外展開,自從導演胡明德被抓 以來,馮六一與李風就公然住在一起,出雙入對,狀甚親密,讓人看了不禁嘖嘖。」 報紙被飛機翻得嘩嘩作響,探出腦袋,看著牆上的掛鐘,嘀答走著,接近14點, 電話鈴聲突然急促地響在空曠的房間裡,飛機一怔,電話鈴間歇了片刻,又繼續不 依不饒地犀利響著,他放下報紙,抓起電話。 「找誰?不在。」 咣當把電話扣上,揣起報紙,拉開門,門口卻站著老大,被幾個哥們攙扶著, 渾身是血。樓道飄來一陣清風,將血腥氣吹進飛機的呼吸,使他的身體變得膨脹, 他有點站立不穩地靠在門框,內心極度渴望著六一,像是有一汪水,慢慢地把六一 泡得巨大,逼近了他的視線,抵觸著他的身體。哥兒們把老大抬進屋內的大床上給 他的傷口做清洗。飛機從門口往裡縱深地望著。 「出了什麼事?」 「他媽的,那幫人不給錢,還倒打一耙。」有個哥們回答,手裡忙活著,聲音 時斷時續。 「去醫院吧,這樣會感染。」 「你丫裝什麼蒜?去醫院還有他的好?人家問這子彈哪兒來的?」 滿屋子都是老大疼痛的叫喊聲,慘烈得直揪飛機的心,他素來暈血,這也是他 留下來看家的原因。可自從那次挨打之後,他對血腥卻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他開 始瘋狂地迷戀血腥的顏色,如泣如訴的深紅,帶著欲望的奢靡,鼓噪著邪惡的力量, 推動著人奔騰狂熱。飛機亢奮地盯著老大身上血跡的部位,仇恨然而快感地盯著它 看,似要用眼神把它生吞進身體。連呼吸都變得急促。有哥們從他眼前經過,端著 盆濁水,嘩地倒在水池子裡,那混雜著性的氣息的聲響,刺激了飛機,他又俯身哇 哇吐了起來,弄得屋子越發的難聞,在混亂的氣味中,他覺得自己深深地墜落到不 知名的地方,好似被看不見的黑洞所吞噬。他擁緊了自己的肢體。哥們踢踢他,叫 他出去呆上半天,晚上再回來。飛機就去了××劇場。 擠在擁擠的人群中,等候在××劇場後臺的門口,飛機的身體旁邊緊貼著人, 後背汗嘰嘰的,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還是別的人流出的汗,統統融為一體,太陽 暴戾地暴曬著,人人都感覺自己像曬乾了的木乃伊,感覺不到肌肉的存在,仿佛被 太陽曬的化了,只剩下堅挺的骨胳,還在空中飛舞。飛機想要轉個身,喘口氣都費 勁,索性閉起眼睛,由著人流晃蕩,所有五官的角角落落都充斥著六一電影裡的形 象,穿著翠綠的吊帶背心,露出介乎在女人與女孩間既癟平又挺起的胸膛,超短的 短褲,無法阻擋結實的小腿,還是洩露了她年齡的秘密,她真的稚嫩。飛機喜歡看 她賴在白色床單的床上的模樣,舒展了雙臂,彎曲了雙腿,鏡頭遊移著,俯拍下去, 像是一隻白風箏飄浮在白色的背景中,無邪著,卻又風騷嫵媚,在風中歡快地舞蹈, 飛機想和她一起飛,飛到無論哪裡,她的天空是白色的,他想進入她的潔白。 猛然間的騷動,打斷了飛機漫無邊際的幸福遐想,他睜開眼睛,六一已經和李 風手拉手地出現在臺階上,兩人互相凝視著,看得飛機心疼。人們湧上前去,挾裹 著飛機也不得不朝前走,周圍的人,都紛紛舉起手中的本子和筆,爭著遞到六一跟 前。飛機想了想,撂開白色T恤,他想要六一把名字簽到他的胸前。 站在首映式的臺上,閃光燈對著六一閃個不停,李風唬著個臉,孤獨地站在舞 台的一旁,六一臉上綻滿了笑容,哪兒還顧得上他的心情,精神都專注于記者對她 的提問,頭一次聽到那麼的讚揚,六一心裡面陶醉得什麼似地,毫無心機地表白了 她與李風住在一起的事實,並坦白她與胡明德之間的恩愛過往,記者們一個個面露 貪婪的喜悅,她站在聚光燈下,全然看不見,待活動結束,朝漆黑的台口走去,她 這才記起李風,想要找他,已經不見他的蹤影,沒等她開始喊他的名字,工作人員 已經跑到她跟前,要她趕緊出去,給影迷簽名。正要問李風的下落,李風卻遠遠地 站在舞臺後面漫射出燈光的暗影內,整個人都冰冷地瞅著她,她奔過去,拉起他的 手,走出後臺的大門,李風依然冷峻著臉,六一怎麼逗他開心,他就是不肯笑一下, 六一大概明白是自己的成功得罪了他,也賭氣表現出更加的熱情,尤其看到那麼多 瘋亂的人,越發地撩撥了她心底的欲望,她敞開懷抱地迎接著這種被寵愛,偶爾的 回頭,她看著李風更陰沉的表情,激發了她想放聲大笑的神經,看到人群中有個男 人,光著膀子,揮舞著T恤,很是顯眼,她對著人群中的男人喊:「就是你,你上來。 我先給你簽名。」 聽到她這麼說,人群安靜下來,自動地給他讓出一條小道,飛機以勝利者的姿 態一路狂跑過來,六一低頭在他的T恤上用紅筆大大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得意 而挑釁地看著李風,李風自是不肯接著她的目光。飛機拿著T恤,愣愣地盯著蜿蜒的 紅色,像是有一道血跡,長長地從胸口劃過,這血,連接了飛機和六一,他想要把 衣服撐開,但被不斷擁擠著的人拱得站不穩腳步,他還想更近地看著六一,卻擠得 更散了,人群中發出歡呼聲,等待的隊伍頓時亂了,六一被團團圍住,隔開了李風, 人們簇擁著她,飛機跟著眾人一同望著她。她開心得很飽滿的樣子。 8 「我要離開這罪惡的上海。我要離開這醉生夢死的上海。我要開始新的生活, 也要去延安。求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親愛的唐!」 「如果你踏出上海一步,我們的關係就完了,從此,咱們各走各的路。」 「不!我不會離開你的。」 「停,停,停,六一,這時候你的情緒不對,你應該再激動再暴躁再瘋狂,你 該抓著他的衣服使勁地搖晃他,你就要失去他了,怎麼那麼溫吞?」 六一插腰喘著粗氣,站在國家劇院的排練廳內聽著導演給她跟李風說戲,李風 也累得窩著身體,抬著頭,望著導演。這段戲已經重新來過了幾遍,他們總是找不 對人物的狀態,導演啪啪把巴掌拍得亂響,回蕩在空曠幽暗的幕布中,他坐到角落 又燃起一根煙,不耐煩地歎著氣。 排練場散放著些景片,和臨時代替道具用的臺階平臺,六一一整天不斷地從這 上面穿過,起落,跳躍,翻滾,但還是觸摸不到她所要扮演的江青內心的狂亂。她 懊惱地撕扯著緊裹著自己的衣服,汗淋淋的,禁錮著她不斷想要爆發的軀體,可含 有尼龍纖維的背心粘在皮膚上,像是嵌進肌肉裡,怎麼都脫不掉,六一跟衣服做著 鬥爭,她臉上洋溢的迷失與掙扎的表情,被導演無意識中看到,他大叫一聲:「對 了,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如同施了魔法,六一定格在最後一個動作,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偶爾的疏忽, 脆弱的靈感就飄忽不見了,她站在原地,慢慢回味著剛才她所歷經的過程,緩緩收 回自己的手,腳,軀幹,也似錄像機的倒放,於回返的路上,尋找到人物的種子, 她對著置身在暗影裡的導演,微笑了。導演也笑了,起身,看著他們重來。 「我要離開這罪惡的上海,我要離開這醉生夢死的上海,我要開始新的生活, 我也要去延安,求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親愛的唐。」 「如果你踏出上海一步,我們的關係就完了,從此各走各的路。」 「不,我絕不離開你。」 掌聲響起,導演走過去緊緊擁抱著六一,李風被她帶著,義無反顧地進入了劇 情要求的規定情境中,他看著她跟導演擁抱著,自己像個局外人,六一的手,在黑 衣的導演後背,神經質的慘白,來回地摩娑著,導演的肩膀隨著她的手聳動,感受 著她手掌的遊走路線,李風看著,然後走出排練場,臨走,把大廳的頂燈漫射下來 的光關了,只留下一盞導演的工作燈,在那兒孤單地亮著,他沒有驚動他們。 是李風告訴六一,如果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大演員,舞臺劇才是唯一磨練的好地 方,說完這話,他就後悔了。 因為,自打他讓六一明白這個道理,六一就開始天天纏著他,跟在他的屁股後 面,求他,讓她演舞臺戲。李風不想答應,他自己疏離舞臺都許久了,念完戲劇學 院,就一直拍膠片和電視劇,再也沒有回過舞臺,冷不丁地站到臺上,恐怕站都站 不住。而且,他也不信六一可以演話劇,雖然《風中之燭》讓她很是出了名,但她 畢竟沒有經過正規的基本功訓練,光是臺詞一項,就夠她練上幾年的了,更別說舞 臺上對形體的控制,對整體節奏的處理,和對現場效果的把握了。他勸她回到學校 繼續她的功課,才是真正有意義的,六一沒有同意,她搬出她的偶像新鳳霞的例子 反駁他,倒把李風說得沒話可說了,可李風心裡明白,她知道自己過不了文化課那 一關,但也未捅破,由著她高興地信口開河了。 他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直到有一天的黃昏,六一興沖沖地回到她跟李風的 家,摟住他的脖子,在轉椅上搖啊搖地搖著他,搖得他心神蕩漾地,然後讓他猜她 帶來的什麼好消息,李風一連說了八個都沒說對,還是六一自己揭開了謎底,國家 劇院的著名導演陳紫鳴要排演多幕話劇《江青傳》,目前正在物色男女主演,說完 了這事,六一突然變得忸怩起來,咬著手指頭,坐到李風的腿上,用撒嬌的語氣跟 他說:「我想演江青。你幫我嘛。」 李風納悶六一的嗅覺,怎麼那麼准地一下就選上了陳紫鳴的戲,誰演了他戲中 的角色,誰就會成為名角兒,可見她是用心調查過了。他是李風畢業劇目的導演, 曾經對採訪他的媒體說,李風一定能成。果真如他預言,李風畢業後接演的第一部 電影,就讓他紅了起來,雖然不是成在舞臺,可這得歸功於陳紫鳴的點撥,讓他在 學了四年斯坦尼還懵懂著的時候,在跟著陳紫鳴排練的過程中,好像於某個長夜, 他一覺醒來,望著黎明的天空,他的心也一下豁然開朗,劇中的人物,在他的腦子 裡生長起來,鮮活著,生動著,忽然間,他就具備了塑造人物的能力。 來到排練場,他如同換了一個人,陳紫鳴高興地拍著巴掌,將他緊緊地擁抱在 懷裡,開心得像個孩子,眼裡有淚光,猶如有個人在他耳邊低語,告訴他:「你成 了。」 「我要成了。」 李風也這麼想。他靠著這份神力,演了這許多年,全靠了陳紫鳴給他的那口仙 氣,一直都好使。 望望眼前正望著自己的六一,她還啃著指甲,哢哢哢作響,李風還是不能答應 她。他也望著她,很傷心地望著她身上那股讓他恐懼的邪氣,卻正無邪地爛漫著, 軟弱著,本來李風應該幫助她的,以前,所有他身邊的女人,他都幫助過,唯獨六 一使他卻步,他徘徊在對她渴望的崩潰邊緣,要失去她的欲念,時刻嘶咬著他驚訝 的心,他不想給她提供任何可能離開自己的機會。 仿佛看透了他的內心獨白似地,六一微微皺起了眉頭,也停止了咬手指甲,她 從李風的膝蓋上下來,走進衛生間,哐當把門關上,就不再理會李風。李風想,她 一會兒就會好起來。沒事的。 坐在衛生間的瓷磚上,旁邊就是馬桶,把馬桶蓋放下來,六一把它當成桌子, 胳膊肘支在上面,地冰涼,涼氣從她的下身往上躥騰,連帶著整個身體都冷卻下來, 衛生間的燈,藏在毛玻璃的內部,照射出來的光,迷迷濛濛的,柔和地籠罩了整個 房間,也籠罩了她。粗大的水管子,裸露地支楞著,更顯冷漠。六一說不清為什麼, 每每遇到不痛快的事,她就喜歡躲進衛生間,靠在馬桶邊上,看著下水道的鐵蓋, 就著輕微的濁味,心情才能慢慢平緩下來。 有股煙味,輾轉地鑽進她的鼻孔,她找尋著味道的來源,似乎不是從外面,李 風一般不抽煙,大概是樓下的男人,在上廁所的空閒中,吞吐出來的煙霧。 「也許是三五。」 她分辨著煙的牌子,能判斷出個大概來,她吸著從管道的縫隙中偷偷溜進來的 煙,很陶醉著,就好像抽煙的人正是她自己,享受著快感。有了煙,最好還能有酒, 她想著,就在衛生間裡翻騰著,沒有找到,卻找出好多瓶香水,應該是李風以前的 女人留下的,牌子都不同,她也都不瞭解,瓶子裡有多,有少,有紅,有綠,有白, 她看著新鮮,就一瓶瓶地倒出來些,點在手上,逐個聞著,起先還能記住味道的特 征,比如似薄荷味的,或者似嬰兒的奶香,聞得多了,混雜在一起,她聞什麼,都 是一個味了,聞到十幾種的時候,她開始噁心,但強忍著,把李風這兒所有的香水, 都聞了個遍,然後才從容地走到馬桶邊上去嘔。 晚上沒吃多少食物,吐出來的都是胃裡的酸水,對著依然清淩淩的水馬桶,六 一高興,她的身體裡終於不再產生異味了,她有些勝利的喜悅。 趴在馬桶上,她又有了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她坐回到地上,回想著其中的一種 奇異的香型,特別,綿密,醇厚,深刻地纏繞在她的心頭。她已全然不記得其他香 水的氣味,惟有那個飄零的豔麗,留存著。 在十幾種香水中胡亂摸著,憑著她對香水天然的靈敏,她找出了那只瓶子,又 打開蓋,往嘴裡點了一滴,咂巴著嘴咀嚼著,口感清麗,她繼續喝著,『這下,身 體再也不會有難聞的氣息了吧?」她帶著惡意的快感,快樂地想。 咣,咣,咣,門被敲響,六一回眼看了一下微微顫動著的門,厭惡地沒有去開, 她剛喝到興頭,不想有人打攪。敲門的聲音越發重了,像是六一在家時,那些總是 在深更半夜來找國慶的弟兄們那樣的敲門方式。六一沒有說話,敲門聲消失了,她 繼續喝著,品著香水綿延在嘴巴裡的餘香,深覺感動。 找出塵封很久的鑰匙,捅開門,李風看見蜷縮在角落的六一,看見她手中握著 的香水瓶,咕咚地喝著,他以為她想不開,一把奪過來,扔到垃圾桶裡去,六一驚 叫一聲,蹭地爬起來,如小豹子一樣敏捷,從垃圾桶裡拿出香水,用袖子蹭蹭,灑 得只剩下個瓶底,她把瓶體翻轉過來,張開嘴巴,滴答了幾滴,等待著它墜落,表 情貪婪,要把瓶子都吃進去似地,一陣疼痛從李風心裡劃過,他再次搶過瓶子,想 要扔到更遠,六一瘋一般地沖上去,照著他手腕咬了一口,鑽心的痛楚讓他撒了手, 瓶子掉在地上,粉身碎骨,那響聲,犀利尖銳,而在六一聽來,卻如同炸雷,她趴 下去,把瓶子歸攏到一堆,想要給它復原,手被鋒利的玻璃茬兒刮得破了,流出血 來,她也不管,只顧著拾掇瓶子,李風替她疼著,拉起她。 「反正也快沒了,咱們可以再買。」 正跪著趴在地上滿世界找碎渣的六一,聽了他的話,停住了動作,抬眼眼巴巴 地看著他,想知道他說的真假。 「真的,這牌子是夏奈爾的,叫毒藥。」 六一眼睛一亮,拉住他的褲腿。 「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能買到?就這個牌子,這種香味。」 「我向你保證,一定!」李風鄭重地跟她說,她高興地躥上他的身體,把自己 懸在半空中,蕩悠著。 「她不過還是個孩子。」李風想,這時,六一已經又從他的身體上躥下來,躥 進了屋子裡,砸在水床上,順著水波,快樂地起伏。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就要這個牌子。李風,你答應我了,你一定給我買 啊?哈哈,毒藥,我最喜歡這個名字。」 站在衛生間的門口,李風也沾染著她的活潑,也跟著她蹦上水床,躺在她的身 邊,也快樂地說著:「我答應你,一定會給你買的。」 說著,六一翻到他的身上,朝他哈著氣,滿嘴都是香水混雜的味道,香味,刺 激了李風的身體,他抓過她來,就要解她的衣服,六一突然靜止,不理睬李風的行 為,也使得李風使勁控制著自己,六一說:「那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好吧。」只想在此刻將自己全身心釋放出去的李風,神智還算清楚,明白她 的所指,立刻就答應了,可六一還不滿足,逼著他發誓,親口說出來,李風只得又 說:「我發誓,我會讓你演成那個話劇的。」六一這才恢復了先前瘋狂的狀態,帶 著李風跟她一起墜落下去。 話劇的投資人聽說李風加盟,樂得什麼似地,很快就要跟他簽合同,但李風有 個要求,就是由他選定女主角,陳紫鳴不肯,可投資人經過研究,越過導演,還是 同意了,六一走進了排練場,陳紫鳴不怎麼睬她,把她晾在一邊,先排李風的戲, 六一沒有怨言地天天提前來到排練現場,把場地打掃乾淨,給大家打好開水,然後 就坐到不起眼的位置上,看上整天。 起初的排練不很順利,陳紫鳴對李風舞臺能力的退化程度感到吃驚,他甚至不 如一個從來沒上過台的演員,根本不知如何在規定的情境中行動,曾經不費力氣就 能送放出來的混厚聲音,念出的道白,也似收縮了,沒有半點感染力,只會拼命揮 舞著雙臂,用大幅度誇張的形體,來掩飾他的虛弱與無力。當排練告一個段落,李 風偷眼觀瞧在導演椅上沉思著的陳紫鳴,他揉搓著自己皺紋很深的臉,半天,選擇 了一種愉快的聲音,對李風說:「你的戲先到這兒,我們來看看六一。」 他回頭,六一正坐在廢棄的平臺上,托著腮幫子,沉靜地看著她眼前發生的這 些事情,聽到陳紫鳴叫她,她也良久沒動,陳紫鳴又叫了她一聲:「你不想演了嗎?」 六一說:「陳導,我想出場應該是這樣,您看行不行?」說著,她蹬蹬蹬幾步 跑到假定的舞臺邊上,然後又用百米衝刺的速度,沖到台的中央李風站的地方,一 下跨上李風的身體,放縱地笑著,哈哈,哈哈,哈哈,笑個沒完沒了,李風也像是 猛然間被激活了,順勢,擁起她的身體,在原地轉了幾圈,回應著她的笑聲,兩人 嘰嘎笑作一團。 也似電門忽然被拔掉,六一的笑聲,戛然而止,她跳下地,兩手插腰,看陳紫 鳴的反映,陳紫鳴眼中掠過一絲光芒,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李風捕捉到了,他曾經 在自己的畢業演出上看到陳紫鳴有過這樣的亮點。 陳紫鳴認可了六一的出場,戲得以繼續往下排著,他似完全被六一的鮮活鎮住 了,於是,要把她壓榨幹一樣地挖掘著她似乎無窮無盡的潛力,六一也情願地跟著 他走向自己身體的極限,在他的不斷啟發引誘下,她釋放著總也不能到頭的能量。 在李風看來,這兩個人簡直都有點相互折磨相互虐待了,可他們卻在這種相互的掙 紮中快樂著,彼此汲取著對方的力量。於碰撞中,去體味調情的暖味。 「不行,再來,還會有更好的辦法。」陳紫鳴總是這樣說。 六一總是回答:「好,再來,我還有更好的辦法。」 每天的排練結束,李風開車載著的六一,都累得睡去。回到家裡,連澡都沒力 氣洗,癱軟在床上,倒頭就睡,有時還會發出細小的鼾聲,每每看著她嗜睡的樣子, 李風心頭都會閃過絕望的念頭,六一的靈魂已經出竅,正在離他遠去。 屋裡四處飄蕩著種種香水混合起來怪誕的香味,李風躺在水床上,放鬆了自己, 在靜寂的夜中,悠然吮吸著這代表著六一的味道,可是六一卻不在身邊。六一會跟 陳紫鳴在一起的想法,蠱惑著他,他總有欲望去證實他以為虛無縹緲的情景,他自 己跟自己鬥爭了半夜,在去與不去間反復地拷問自己,一會兒他的心告訴他,陳紫 鳴是個中年人,六一不會喜歡他那種男人的,但一會兒,他的心又會提醒他,六一 就會在陳紫鳴的床上,折騰了大半夜,自己累得要昏死過去,卻沒有絲毫睡意,最 後,還是讓他害怕的真相場面,充斥了他整個身心,他抓起衣服,就沖出家門,開 上車,狂亂地駛向夜色。 夜色撩人。 陳紫鳴家的門口,站著衣衫不整的陳紫鳴,透過曲曲彎彎的縱深,李風看見了 睡得跟小貓一樣的六一,他抬手就給了陳紫鳴一個巴掌,陳紫鳴一點都不示弱地還 了他,兩個男人就在家門口撕打起來,連帶得桌椅板凳都倒在地上,發出乒乓作響 的響動,就這樣,六一都沒有醒來,對發生在她床前的事,她渾然不覺。 打得累了,李風和陳紫鳴坐在地上倒氣,畢竟還是李風年紀輕些,他蹣跚著爬 起來,走到六一床前,拍拍她的臉,把她從睡夢中拍醒,她迷蒙地說:「是又該排 練了嗎?該哪段戲了?我還沒背臺詞呢。」 「不是排練,跟我回去。」李風攥著她的衣服,扔給赤裸著上身的她,六一這 才大概明白過來,一件件地往身上套著衣服,李風看著,陳紫鳴也看著,李風意識 到他也在觀看,就對著六一吼:「你就不能回避著點嗎?」 「你喊什麼喊?我樂意,你管得著嗎?」說著,又把穿上的衣服,示威地一件件 地脫下來,再重新一件件地穿上,李風氣得五官都快錯了位,但還忍著,等著她穿 好,看著她下地,拉起她的手,就要出去,陳紫鳴還想阻攔,可惜,體力怠盡,被 李風輕輕地一撥拉,就是個踉蹌,趁他還沒緩過神來,就已經走出家門,在門被關 上的刹那,陳紫鳴聽見六一喊:「陳導,明天排練場見。」她隔在了門外,屋子內 一下變得沒了人氣,陳紫鳴頓覺蒼涼,六一睡過的床,零亂褶皺,但親切動人。陳 紫鳴慢慢挪過去,爬上床,睡著了。 只想睡去的六一,不斷地讓李風騷擾著睡眠,他逼著她回答:「你到底愛不愛 我?」 六一說:「明天再說,好不好?你先讓我睡覺。我困死了。」 「不行,你今天就得跟我說清楚。」 「我就不說,我就要睡覺。」說著蒙上被子,不理會他,李風氣得把被子掀開, 打開明晃晃的燈,照著她,六一去搶被子,李風就是不給,一人拽了一角,像是在 拔河,六一一怒,鬆開了手,想著不蓋被子也能睡著,就躺下了,她這一鬆手,李 風就失了重心,搖晃了幾下,跌倒到床下,好在有被子的鋪墊,還不至於摔得很傷, 可心中的那口惡氣,卻是怎麼也出不去,爬起來,照著六一就打,六一被打得茲哇 亂叫,站到床上,又跳下去,滿屋子的跑著,李風在後面追,沒地方可逃了,六一 就翻身跟他對打,明知打不過,也還是打著,打得累了,索性就不還手了,靠牆站 著,任由李風出手,只是木然盯著他晃動的胳膊,隨著胳膊的跳動,眼神忽上忽下。 打到半中間,李風意識到六一的不反抗,突然有點著慌,尤其看到她眼中的漠 然,他更怕了,他走過去,鼻子眼睛嘴巴地吻著六一,本來她還躲閃,後來也由他 去了,李風覺得自己像是吻著個千年的木乃伊,也沒了興致,雙手支撐著牆,將她 環在自己的臂彎裡,不想失去她地痛切地感到,他跟六一之間完了。 此時,六一的目光,正穿透黑夜的渺茫,望向遙遠的遠方。 睡了個好覺的陳紫鳴,帶好茶杯,走出自己的家門,迎著早晨稀薄的光,就愣 在那兒。臉上帶著青腫的六一,正坐在他們家樓道門口的臺階上,旁邊放著箱子, 她趔趄著站起來,剛要跟陳紫鳴說什麼,陳紫鳴洞察所有地對她說:『搬進來吧。 今天還能排練嗎?』 六一使勁地點了點頭。 9 「話劇《江青傳》絕對不可不看,戲外的戲也許比這個話劇本身更刺激更有意 思。又一個三角關係產生,而且,頗有意味。 女主角又是因《風中之燭》而一炮走紅的問題少女演員馮六一,如果讀者不那 麼健忘的話,一定還記得兩年前的那樁風花雪月案,未滿十八歲的馮姓少女,將著 名電影導演胡明德告進監獄,一去就是三年。 而如今,她又再次捲入一場紛爭,兩個男人甚至為她大打出手,而爭風吃醋的 結果,卻是著名的話劇導演陳紫鳴先生得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馮六一的少女 魅力,可見一斑。 在這場桃色糾紛中,最慘痛的要數著名影星李風,銀幕上不敗的愛情小生,身 邊佳麗眾多,而這次,卻栽倒在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身上,實在值得同情。 而且,據說,此次扮演江青的角色,還是李風不顧投資人的反對而為馮六一爭 取到的機會。 現在,當年的師徒已經反目,當初的情人也已經分手,而師徒還得繼續在排練 場上單打獨鬥,而曾經的情侶,也要同台演戲,還是愛情戲。哈哈,這場面很熱鬧 了,不亞於一台戲吧? 近期內,這話劇將要公演,屆時,請諸位關心他們發展動態的人,和希望看到 他們真實面對情形的人,一定不要錯過這個百年不遇的機會啊,否則,你會遺憾終 生。」 看著登有這則消息的報紙,飛機想,我一定會去看的。看報紙的時候,他正跟 著他的那些個弟兄,泡在溫泉的池子裡,總叼根煙的大哥,正低聲給他們佈置下個 星期搶銀行的行動計劃,飛機的心思全在報紙上,什麼都沒聽見。水底下,伸過來 大哥的腳,踹著他,說:「你聽見沒有?這次你不能在家守攤子,也得加入,我們人 手不夠。」他驚詫地張大著嘴,有點不敢相信。幾個哥們哧哧笑了起來。 「瞧丫嚇的,別是屁滾尿流了吧?」 「讓他去嗎?就丫那膽,別再壞了咱們好事。」 「總得讓他鍛煉鍛煉,好歹他也是咱們的弟兄,你們都得好好幫幫他。」 「還是大哥英明,大哥說得對。」 「我可不跟他分一組,要帶著他,你們帶他玩吧。」 就在飛機的哥們胡言亂語說著他的時候,水波一波一波衝擊著他的心臟,把他 的心緒沖走了,沖得無邊無際。六一的臉仿佛掛在天邊,像是正被泡在藥水裡沖洗 的底片,溫軟的飄浮著,也像是她的臉在朝著他頻頻點頭。他對著天空微笑了。大 哥以為他在嘲笑他們,撩起一捧水,砸在飛機身上:「你笑什麼?」 笑容依然鑲在飛機的臉上,所有的哥們都用水撩撥他,他才回過神來,詫異地 凝望著他們幾個人。大哥說:「這事就這麼定了,你聽見沒有。注意保護自己, 別讓雷子逮著。」 「他又跟那個什麼馮六一神遊呢。」 「就那個中學生?」 「今年剛滿十八。」 「喲呵,夠嫩的。飛機也夠有眼力的。」 他們說著,把水攪得嘩啦嘩啦的響,分頭把頭埋進水裡,隔著水簾,相互地打 量著。飛機撫摸著水面,將臉溫柔地貼著它。水,柔軟著。他出溜進水中,想像著 自己,鑽進了六一的身體裡。他潛到水底,六一很嫵媚。 10 看到報紙的還有胡明德。走出監獄的大門,他走在北京的街頭,聽見報紙的小 販在叫著:「賣報啦,賣報啦,快來看了馮六一和李風和陳紫鳴的三角關係,又有 新發展。快來買快來看。」他買了一份報,看著,然後把報紙順手扔到身後,報紙 風箏一樣地飛翔。有路人走過來,撿起來,津津有味地讀著。 11 「告別舞臺多年的李風,在闊別戲劇觀眾十五年後,重新回歸舞臺,各位看客 不可不看。」 後臺門口圍了黑壓壓一片的人。《江青傳》的首場演出剛剛結束,李風獨自一 人先行走出來,立刻就有人湧上前去,堵住他的去路,讓他簽名。他甩著鋼筆水, 舒展了胳膊,準備大幹一場的架勢,只簽了兩三本,人群呼啦地就不見了,他的身 邊,就只剩下著一個人。李風正驚詫著,卻見六一和陳紫鳴被轉移過去的人團團包 圍在中間,尖叫聲和歡呼聲不斷。 「你能不能快點簽?要不然就趕不上馮六一的簽名了。」 留下的唯一觀眾,對著李風焦灼地說。潦草地胡畫了幾筆的李風,把本還給他。 他一陣風地跑走了,加入了更熱鬧的人群。李風走到自己的車前,只有自己細長的 影子拖遝地跟著自己,鑽進了汽車,冒著煙,開走了。 盡力用身體護著一大捧鮮紅玫瑰花的飛機,隨著人潮悠來蕩去,生怕把花擠蔫 巴了。人們有秩序地朝前走著。簽完名的人,就安靜地離開。騰不出手來,飛機常 被拱出隊列,七拐八繞地,他成了隊伍的最末。輪到他的時候,人幾乎走光了。剩 下他孤零零地抱著碩大的花束,面對面地站在六一面前,臉紅了起來,吭吭哧哧地 說著支離破碎的話。六一讓他逗得笑了,問他:「你買了多少支花?」 「一共,共是,9,9,99朵玫瑰。」 「給我吧。謝謝你。」 接過花,飛機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傻了般地看著六一,看著她嘿嘿笑著。 六一也就讓他看著,不耐煩的是陳紫鳴,他拽拽六一的衣角,六一好像沒有察覺地, 也回應著飛機的笑。 「你真好看。」飛機沒來由地蹦出這句話來,六一笑意更深了。 「你的小本呢?我給你簽名。」 「哦,你簽我這兒吧。」 轉過身,背對著六一,飛機彎下腰,露出雪白的T恤,他遞過去自己早就準備好 的紅色簽字筆,六一遲疑了片刻,在他脊背上,她仔細小心地寫著,筆尖落在飛機 的肌膚上,像是六一的指尖劃過心田,麻娑娑地微癢著,他全身的感受都集中到筆 觸所到的地方,飛機真希望自己有個巨人一樣寬厚的後背,六一的字,才永遠不會 寫完,沒感覺到結束,六一的筆就停下來了,一道長影,遮住了飛機眼前的光亮, 低頭彎著腰的飛機,看見影子朝著他們移動過來,他剛想直起腰,影子突然縮小, 聽得六一哎呀一聲叫了起來,待他站直了身體,六一已經被這個男人打倒在地,捂 著胸口,在地上蠕動,想都沒想,飛機揮手就沖影子男人撞去,影子男人閃開,飛 機撲了個空,也一頭栽到地上,但也把影子男人嚇得不輕,站得遠遠地,指著六一 說:「好,丫頭,你厲害,走著瞧,我能讓你成,也能讓你死。我這三年的牢,不 會白坐。」說罷,揚長而去,影子越發的抻長了,顫動著,像是撲倒在玻璃上的蟑 螂。 飛機爬向六一,她渾身抖著,飛機坐到她身邊,將她摟在懷裡,像是摸在電門 上,也跟著她一起抖動,拍著嬰兒似地,飛機輕輕拍著六一,說:「別怕,別怕, 沒事的。」 「送我回家!」六一低喃,有點像是夢話,說得也含糊,可飛機聽懂了,問了地 址,抱起她,站起身,抬頭,招了一輛出租車,上去,走了。 不知什麼時候,陳紫鳴消失不見了。六一告訴飛機的地址,是陳紫鳴的家。 送到門口,把六一交給陳紫鳴,飛機才不放心地離開,當六一縮在他懷裡,無 助的神態,讓他下了決心,他會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六一不再受傷害。 傷痕累累的六一虛弱地歪在轉角沙發裡,粗糙的麻布質感,摩擦著她的皮 膚,使她呼吸到活著的空氣,陳紫鳴端來杯冒著熱氣的水,放到她旁邊的小桌上, 透過嫋嫋的霧,所有現實的景象都隱去,化為虛幻,像是舞臺上放出來的煙,籠罩 了屋子內的氣氛,顯得詭秘。 「你這樣,明天還能正常演出嗎?」 聽著陳紫鳴來自悠遠的聲音,六一只是問:「我今天的表現怎麼樣?哪兒不好? 明天演出的時候,我就改。」 「你跟唐約好在火車站見面,私奔,他卻失約,這時候,你的反應應該像個小 豹子那樣敏捷暴怒,可今天在臺上,你卻溫吞得像只家貓,病病歪歪的沒勁,你應 該發狂發瘋,就像這樣。』說著,蹭地從坐著的椅子上跳將起來,給她作著示範, 身體前傾,整個人佝僂著,煩躁地來回踱步,六一也離開沙發,學著他的樣子,陳 紫鳴還不滿意,反身攥住她的胳膊,手把著手的教她,六一疼得吸溜著叫起來,陳 紫鳴趕緊鬆手,站到老遠,六一在空中甩了一甩自己的小臂,又模仿著陳紫鳴的形 體。 「你得控制你的上身,緊繃但又鬆弛,別太叫勁,均勻的喘氣,哎,好,就這 樣,慢慢地感覺著你身上的血液,疏散到全身,從脖子,到前胸,到小腹,到手臂, 注意,放鬆,吐氣,血液穿過大腿,向腳下蔓延開去,感覺到了嗎?」 像是受了某種力量的牽引,六一恍若看到了自己身體裡的血流過內臟的旮旯, 順著彎曲的曲徑,順流而下,頓覺關節被打通了似地通暢起來,整個的人,也好像 被掏乾淨了,空闊而爽潔,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某種真實具體的實在,她越來 越近地向她所嚮往的境地靠攏,因著她找到了通往彼岸的通道,她因此滿心喜悅, 忘記了身體的創痛,一遍遍的在房間裡反復地走著,想要固定她剛尋找到的準確的 外在表達的方式。她就那麼一遍遍地貓著腰走著,陳紫鳴在一旁看著,他認為不對 的時候,就給她糾正,她很聽從地改正,直走到天亮,她還不肯睡去,為了保持體 力,陳紫鳴強迫她休息一會兒。腦袋還在朝枕頭過渡的過程裡,六一已經睡著了。 陳紫鳴看著她,想起首演的情形,六一的光彩,完全蓋過了李風,除了聲嘶力竭的 咆哮,和努著勁的楞撐,他是疏離舞臺太久了,跟舞臺仇視著,全然沒有了曾經粘 在臺上的那種親近,觀眾的視線,自始至終被六一牽引著,她的開心,她的忿怒, 她的暴躁,和她的風騷,不斷地讓人意外。人們跟著她笑,跟著她歎氣,跟著她一 起憎惡男人,連呼吸都跟她同步。一直坐在最後一排提心觀看演出的陳紫鳴,想她 前世一定是墜入凡間的精靈。 12 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六一仔細耐心地撫摸著,化粧室的鏡子,打碎過,完整的 一塊,被分割成三個,所以,她看到是三個自己的臉,都帶著同樣的表情,昂一下 頭,那三個頭,也跟著一起動,她不斷地對著鏡子做著各種姿勢,就有三個一樣的 人,整齊地跟隨著她。 清新爽滑不緊繃的臉,透著朝氣,彎曲了指頭,彈一下,果真有彈性,六一對 著自己滿意地笑了,塗著稀釋的粉底,似是驟然間帶上了假面具,連帶她的心靈都 隨之莊嚴了,再塗上一層粉質的粉底,心情又加了一份沉重。眉筆在上眼簾滑動, 讓她怦然心動,而深棕色的眼影,使她看上去,於年少中憑添了一抹風塵,眉毛被 化妝師拔去許多,原來的箭眉,變成了柳葉的形狀,睫毛刷翻卷著,眼睛累得只想 合上,濃厚色調的妝,影響了她的內心,飛上雙頰的胭脂,粉紅著,也給她帶來了 些許生機,時髦的棕色口紅,突兀地強烈,壓抑了她按捺不住隨時想要漂浮的激情, 對著鏡子,她說:「我就是江青這個人物。誰都不能阻擋。」 閉上雙眼,想著人物所要經歷的每一個片段,六一放鬆了自己,慢慢地進入角 色,遠離了化裝間內來往人們的喧囂,沉浸在獨自的歡娛中。李風的化妝台就在她 的隔壁,她沒有隔閡的寧靜,倒讓他覺得走不進她的世界的悲涼。 面對她在臺上沒有章法但卻充滿活力的表演,他卻接不住她的激情,她似一個 深不見底的洞穴,擁有超常的吸引力,挾裹著他連滾帶爬地跌進深淵,卻讓他發現, 原來,深淵還不是最底層。他怕站在她的對面,對著她的渾然不覺。站在舞臺上的 他,滿腦子的雜念,一會兒想,燈光怎麼出得晚了,一會兒又想,這音響太干擾我 的情緒,過會兒還想,下面的臺詞是什麼來著?我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他的演戲技 巧,突然不見了,乾枯得尋不到半點濕潤,他也只能聽著沒有水份的骨節,在他的 身體裡咯嘣作響,像是隨時都要斷掉。 開演的鈴聲敲響,六一已經守候在台口,從貼身的衣兜裡摸出一小瓶香水,在 耳垂兒的後面,頸間的動脈處,和腋下,分別噴了,像吸了氧,頓時來了精神,亢 奮起來,只等著第二遍鈴聲響起,她側耳傾聽著台下觀眾的私語,聚攏了分散著的 底氣,準備隨時出發。 突然,一個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臉上,只聽見一個女人尖著嗓門罵道:「你這 個婊子!」六一愣住,然後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就將她掀翻在地,騎在她的身上,不 由分說地捶著,六一用兩隻胳膊環住自己的臉,不想髒了剛化好的妝,第二遍鈴聲 在此時響起,當當當地,女人還沒達到目的地想要掰開她的手去抓她的臉,六一跟 她撕扯著,她的身上突然輕盈,女人被拉開,舞臺監督蹲著問她:「你行嗎?該你出 場了。」 靈敏地爬起來,六一拿出隨身的小鏡子,看著自己的臉,還好,捋了捋有些零 亂的頭髮,當李風站在台中間,她又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出去,歡快地叫著:「哈, 我來了!」然後她跨上李風身體,將自己吊在空中,李風摟著她,轉了幾個圈,他也 跟著她大笑。 演出照常進行。 來的女人,是陳紫鳴的老婆。本來人在美國,知道了陳紫鳴和六一的事,火速 回來,下了飛機,直奔了劇場,六一的小,還是超出她的想像,可對陳紫鳴的仇恨, 全都發洩在六一的身上,她發了瘋地打著六一,不解恨地,還想抓破她那張無邪卻 混合了妖媚的臉,要不是被人拉住,殺了六一的心都有了。陳紫鳴躲在景片的後面, 只是看著,他老婆被拉開,他才走出來,女人也打了他一個耳光,他揉揉臉,溫和 地說:「回家吧,回家再說。」 女人又打了他一個耳光,這回打在另一邊臉上,陳紫鳴又揉揉,又說:「回家 再說,好嗎?」女人再接連打了幾個耳光,看的人,都把眼睛挪開,就聽見巴掌的響 聲,陳紫鳴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下得台來,六一渾身淌著汗,努力站著,全身的重心都轉移到雙腳,生怕自己 一個閃失,就虛弱得站不穩,大概她早都忘記上臺前挨女人打的事了,看見陳紫鳴, 她就問:「你看那場戲了嗎?今天的感覺對不對?」 又一片陰影從她眼前晃過,臉上又挨了一巴掌,她摸著臉,定晴看著女人,詫 異地問:「你幹嗎老打人?我沒招惹你啊?」 「你偷我老公,我就要打你。」說著,又一巴掌扇過來,六一不知道自己怎麼 就出了手,一巴掌也打在女人的臉上,說:「我他媽的就偷了,你怎麼著?」女人沒 想到她會動手,又接著反手打過去,六一又打過來。倆人劈哩啪啦地有來有往著, 也沒人攔,打得辛苦,就都住了手。六一對陳紫鳴說:「你怎麼有這麼一個潑婦老 婆?你跟他離婚,我立刻就跟你結婚。我已經滿十八歲了。」 女人卻說:「陳紫鳴,你給我回家去。」 這時候,舞臺監督來催場,叫六一上臺,又輪到她的戲了,臨上場前,六一對 陳紫鳴說:「你等我演完這場戲,我就跟你走。」說完,就匆匆上場去了。 待她從舞臺上來,四處找著陳紫鳴,別人好心告訴她:「陳紫鳴跟著他老婆回 家去了。」 六一被拋棄了,她才發現,自己實際上無處可去。從胡明德那兒出來,她搬進 了李風家,從李風那兒出走,陳紫鳴收留了她,現在陳紫鳴帶著老婆回他們自己家 去了,她就沒地方了。想過回到自己家,但再想想,半夜,敲開母親的家門,看著 他們難堪的臉色,她又卻步了,李風出現在她身邊,對她說:「要不,你跟我回去 湊和一晚上?」六一想都沒想,就同意了,跟著他走了。 坐在他車上的副坐,她習慣地拉開抽屜,裡面還有半袋她吃剩下的話梅,含進 嘴裡,就睡著了。到家的時候,是李風把她拍醒。進了屋,她就往床上走去,但是 床上睡著個女人,使她叫了起來,女人被吵醒了,撐起大半個身體,看著他們,六 一看看李風,李風對著床上的女人說:「沒事,你睡你的,她被我們導演的老婆打 出來了,沒地方去,在咱們家將就一晚上。」女人看了看,沒說什麼話,又倒下去 睡了,六一轉身想走,李風也沒攔她,她走到門口,卻又站住,因她實在也沒地方 可去,就問李風:「我睡哪兒?」 「沙發上。」說著,伸手指指角落裡的單人沙發,六一沒再多說什麼,就窩進 去,抓起散放在沙發扶手上的一件外套,蓋在身上,繼而又蒙住腦袋,那特別的香 味,一下冒了出來,突襲了她,她把臉埋在屬女人的衣服裡,聞不夠地聞著,所 有的心緒,迷離在毒藥的香氛中,飄來女人如遠山般綿延起伏的呻吟,時斷時續, 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六一探出腦袋去看,李風裸露的身體,正隨著水床,蕩漾, 他只是淺淺吟哦,滿屋子彌漫著的,都是女人散發著毒藥的迷香,就著他們的迷醉, 六一緩緩地什麼都聽不到了,一頭跌進夢裡面。 13 「緋聞女王馮六一再惹新聞。拋棄李風轉而投奔著名舞臺導演陳紫鳴,倆人又 再譜老少狂戀,只可惜,時不予我,陳紫鳴的老婆從美國殺回,在台前的生死離別 間,同時,也在後臺上演著一幕三角畸戀的醜劇,陳的老婆,大打出手,馮六一也 不示弱,反手還擊,倆人撕打在一起,互相鼻青臉腫,六一還深負重傷,陳的老婆 挾陳紫鳴揚長而去,後,據目擊者提供消息,馮六一上了李風的切諾基吉普車,於 眾目睽睽之下,逃離現場。 只是不知道,馮六一與李風,是否能鴛夢重溫。而李風,又是否能盡釋前嫌, 完全忽略陳紫鳴的存在,重投她的懷抱。 我們拭目以待。」 「不過,即使馮六一五年之內不再演戲,她的《江青傳》,也無人可以超越, 可說是《江青傳》為她奠定了她在演藝界的霸主地位,即使成不了明星,有此戲墊 底,她的名字也可以留在戲劇史上。」 14 「請問,您對現在馮六一再惹桃色新聞上身,有何感想?」 「別看她年紀小,可她利用媒體這一招,可是無師自通,很有一套辦法,連我 這個老江湖,都不能倖免,栽在她手上,你們說她厲害不厲害?」 「她有何種魅力,能讓接連幾個當今大腕都折在她的羽翼下?」 「嘿嘿,你們自己動動腦筋想去吧,男人最迷戀女人的什麼?」 「您是暗示跟性有關嗎?」 「我可是什麼都沒說!那是你們猜的。」 「你也迷戀她的某些方面嗎。」 略微遲疑了片刻,胡明德眨巴著眼睛,想著自己該如何回答,腦子卻怎麼都不 聽使喚,六一雪白稚嫩的胴體填滿了他思維的空白,壓迫著他的神經,哽咽在那兒 說不出話來,閃光燈劈啪閃著,頓時亮堂得如同北極的白晝,刺激了胡明德的雙目, 他合上眼睛,而記者會上的記者並不就此放棄,還在問著:「是不是這段往事令你 不堪?或者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啟齒?」 「我確實真愛這個女孩。」 閃光燈再次閃亮得讓人目眩,胡明德恢復了常態,找到鏡頭,對準它,做出誠 懇真摯的表情,像一個回頭的情場浪子,委屈地為愛而宣戰。 「下一步,你決定怎麼面對六一?都在一個圈子,肯定會有遭遇的一天,你預 備用什麼態度?」 「我不會放過她。」 「什麼意思?是想動用武力,還是重新追求?」 「我說了,我不會放過她。就這些,今天的記者招待會到此為止。該說的話我 都說完了。謝謝各位,再見。」說著要退出會場。 早有記者堵在出口的路上,他根本動彈不得,他索性站在藍色背景下,擺好姿 勢,由記者們隨意拍照。 15 「現在就出發,聽見沒有?不得有半點怠慢。」大哥朝還在看報紙的飛機吼著 「聽見沒有?說你呢?我可警告你,別壞了我們的好事,有你好看的。」 團起報紙,塞進牛仔褲的屁兜,跟著哥們的後面,飛機也沖出了大門,奔了銀 行,大哥剛發出命令,要他們立即動手,身穿橄欖綠的警察,端著衝鋒槍就將他們 包圍了。在門口負責放風的飛機,瞅了個空兒,轉身跑到了熙熙攘攘人群中,警察 在後面緊緊追著,轉眼就被飛機甩掉了。那些也正伺機逃跑的哥們,彼此遞了個眼 神,一擁而上,卸下警察的槍,用槍托將他們打懵,分頭遣散了。街道匆忙,街上 的人,漠然地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先醒過來的警察,站起來,警惕地四處觀望,不 透氣的制服,捂得人漚出了溲味。 黃色的出租車,也似得了熱傷風,呼哧著停在××小區的門口。有雙男人的腳 先邁出來,大熱天的,還穿了雙高幫的耐克運動鞋。他剛想把車門關上,頭頂上就 挨了一悶棍,回身還想反抗,又一重棍下來,撲倒在柏油地上。紅色的血,滴答落 地,視野裡充滿了狂野的紅,緊接著黑色覆蓋了太陽,胡明德昏了過去。棍子並沒 停止運動,再次朝他呼嘯而來。砰!砰!兩聲,棍子哐啷掉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細長的血紅,向著東面的方向滾滾流淌,在灼熱陽光暴虐的照耀下,由鮮紅,變為 深紅,再變為深紫,像是一隻在地上爬行的蜈蚣,受不了熱氣地奔向陰涼地。 警察們踹了踹飛機,確認他確實死了,幾個人嘀咕了幾句什麼,商量完,只把 胡明德抬進警車,這才走人。 16 伏在洗碗池子的邊緣,六一干嘔著,家裡都是國慶那年夏天腐爛屍體的氣味, 六一的五臟六腑沒障礙地一下就回到過去,親切得只能用嘔吐來表達。六一母親站 在一旁,憂慮地看著,小心地問:「會不會是懷孕了?」六一嘔得更厲害了,臉快挨 到池子底部,卻還是什麼都沒吐出來,母親輕輕捶著她的後背,她才覺得好過些, 直起腰,挪著腳步,回到自己還被母親執意保留著的小房間,還覺得哪兒哪兒都有 些異味,就摸出小的香水瓶,往嘴裡噴了幾點。 「接下來,你打算怎樣?也沒得戲拍了,學校也不讓你回去複讀,以後,你可 怎麼辦啊?」說著,嚶嚶嚶哭泣起來,六一把房間的各個角落都灑了香水,嗆得母親 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還是覺得有臭味,問她媽:「還有臭味,您聞到沒有?」 「沒有啊,我天天打掃,除了有點潮濕,哪兒臭啊?」母親不大高興,國慶爸 的聲音這時候插進來:「是啊,你老住賓館高級酒店,哪兒還能看上我們這個貧寒 的家啊?不是老有男人接待你嗎?你回來幹嗎?」 六一母親連忙站在他們當間,切斷開他們仇視的視線,急急地對六一說:「趕 緊睡吧。有什麼話都明天再說。」說完,又急急地退出房間,想要關上她的房門, 國慶爸不幹,說:「住我們家成,得交錢,我不能養活她這個大活人。給錢吧。給 完錢再睡。」攤開手掌,他用眼睛剜著六一,在他惡意的注視下,六一走到箱子跟 前,打開箱蓋,摸著,從底層找出個布包,層層剝開,拈出幾張鈔票,抖弄著,在 國慶爸眼前晃,國慶爸還盯著她的布包,布包的布面上整齊地躺著幾張紅色的存摺, 他想接過幾百塊錢,可六一的手又縮回去,國慶爸一凜,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說好了,一個月交多少錢?」 「500。」 「這麼多?你讓她上哪兒去偷去搶啊?」 「我不管,要住我們家就這些錢,要不出去。」六一母親擔憂地看看六一,六 一不懼地說:「好,就這個數,不過,我交了錢,就不許你對我和媽說三道四,拿 了我的錢,你就閉上你的臭嘴。你答應,我就給。」 「好,就這麼說定了。」六一把錢放到他手上,又把布包包好,放回箱子底, 國慶爸一直看著,六一說:「看也白搭,我這兒有密碼,你偷不走。」乓地合上箱 子蓋。每個人都一震。 「快,來到這兒來,看看咱們的六一姐姐,人家現在可是明星。」鄰居的中年 女人領著自己的女兒,出現在六一家的門口,六一母親擠出個笑臉,迎出去,說: 「喲,汪姐啊,吃完午飯了嗎?」 「這孩子打從院門口就看見六一回家來了,一個勁地磨著我,要我帶她來找你 們家的六一簽名,她現在是大明星了,報紙上都登了,我就跟她說,明星都忙著呢, 哪兒有閒心給你們這些毛孩子簽名啊。她就是不體內,非要我來,您看——」說著, 往裡屋瞄著,六一正慵懶地賴在床上,對著糊了窗紙的西窗發呆。傍晚的餘暉,也 閒散地漫照到屋內,幽幽地,不經意著,正輝映了六一此時的狀態。中年女人的女 兒,像是輕功頗為了得,近到她跟前,她都沒察覺。待她發現有團物體移動過來的 時候,嚇了一大跳,她一個激靈,本來就緊張的孩子,受了她的傳染,也哆嗦了一 下,為著她與自己驚恐呼應的相同。六一笑了,女孩緊繃的五官,也綻開了,遞過 本去,六一熟練的在白紙上留下自己的筆跡,女孩朝她鞠了個躬,歡快地走出她的 小屋。瞧著她歡蹦亂跳的小樣,六一想起了那個夏日的午後,她爸爸為她去買巧克 力,就再也沒有回來的現實景象。爸爸從此不見了,巧克力被燒化烤糊了的味道, 留了下來,烙印在她的嗅覺裡。她聳著鼻子,每一個角落細節的聞著,竭力辨別著 空氣中殘存著的淒苦,就像她爸爸再也不肯顯身。扔進火爐的巧克力,也融化盡了 物體的形狀,只有無形的惡臭,鑽心地噁心了六一。她緊抓住胸口的T恤,想要撕裂 內心的焦慮。又像是重新掉進童年農村的茅廁,被熏得握住床幫。馬步蹲當地站穩 了腳步,抓過香水瓶,整瓶地潑在自己身上,才勉強將污濁的氣息遮掩住。她把自 己平放在床上,大氣不敢出,怕稍微轉動一下脖子,胃裡的食物就會被甩出來。 香水瓶被六一抱在懷裡。浸泡在逼人的香氣中,她像發了高燒似地昏昏睡去。 陽光暴曬著,恍惚間,有個絳紅色的人形,鑲嵌在枯裂的馬路。如同影子,日光直 射下來,人被誇張地放大,又胖又腫,顯得張牙舞爪的猙獰。烏鴉正好落在人影的 頭頂,惟它生動地招搖著。然後它拍打著翅膀,往天空翱翔,飛到六一身邊,啄了 她一口,疼得她嗷嗷嚷著。睜開眼睛,晚上來找她簽名的小孩,正使勁搖晃著她: 「你醒醒,你醒醒。」 「幾點了?你要幹嗎?」 「有個叔叔死了,他的身上全是你的簽名,還有寫給你的情書,他就躺在路口。 你快去看看吧。」 「我又不認識他,我幹嗎要去管他?」 「他都臭了。好多人在看呢,他們都說著你的名字。」 「我不去,我要睡覺。」 她蒙上被子,出了滿身的汗,然後又掀開來,露出腦袋。女孩還沒走,站在她 的床沿邊,她從女孩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白色的T恤,六一的兩個簽名奪目地印刻著,紅色的,契合了他身子底下的血 跡,跟著血一起由紅變黑,在向黑色的筆跡靠攏。黑色,在灼人的光芒下,褪了色, 淺淡成濛濛的灰。六一的一字,沒有寫完,只是一個黑點,像是沒有洗乾淨的毛筆, 不小心地蘸上了墨水,洗不掉,遺留下來了,打眼地獨立傲然著,濃烈的變暗,稀 落的變亮。 似乎累過了頭,飛機香甜的睡去,睡不醒地睡著。圍了許多的人,指指點點地 但不都上前,也像是那些影迷對六一的圍觀,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讓六一想起當 年的國慶,也是這樣肆虐地躺在街心,也是這樣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也是這樣在有 聲與無聲中隱蔽了因高溫而膨脹起來的欲望,也是這樣,現實的世界突然消逝不見 了。她不由自主地擠進去,看見了自己的名字赫然趴在地上男人的身上,她盯著他 的臉看,想找出熟人的痕跡,可她確實不認識他,像是某種儀式沒有完成地鬧心。 六一問身邊的人要了一杆粗的簽字筆,蹲下去,在他的T恤上,把自己的一字描完, 還不覺得滿意,又把馮字和六字,又都重新過了一趟,這才把筆還給筆的主人。初 衷是來觀看死人的人們,發現了六一,就又都紛紛掏出各種紙張,伸到她眼前,改 讓她簽名。她沒理,逕自拖起男人的屍首,走到路邊,打車。血漬被拖出一道濃厚 如彩虹般的粗曠的印跡,乾渴地斑駁著。 出租車都不肯拉死人,六一依然拖著男人的手,執著地抬著手臂,等著,傳來 她不認識的鳥的叫聲,她以為是烏鴉,卻發現,是喜鵲正矗立枝頭。與她對視了一 眼,就飛走了。 17 「你跟他什麼關係?」 「我不認識他,大概就是個影迷。」 「那你為什麼要救他?」 「他的屍體總在太陽下面呆著,過不了幾天還不就臭了?總得有個人給他拉到 火葬場吧?我想做點好事。對了,你們幹嗎不管?」 「我們是想讓他的犯罪同夥出來收屍,好一網打盡,計劃全讓你給弄亂了,還 給火化了,我們怎麼執行任務啊?」 「您說怎麼辦呢?事兒已經都這樣了。」 「算了,以後別瞎管閒事了,聽見沒有?」 「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不過,給我們簽個名再走,不是我求你,是我兒子求我的,他喜歡你。」 警察的傳訊結束,走在回家的路上,六一想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人,看 著那麼眼熟。」 18 「緋聞女王又傳捷報。近日,外號叫飛機的黑幫老大,因為幫派間的糾紛,而 暴死街頭。警察出動上千人力物力想要捉拿逃犯,聞風而不敢動的飛機手下,一個 個都不敢抛頭露面。就在這時,×月×日的下午,接近黃昏時分,有一神秘女子, 戴著墨鏡,翩然來到飛機的屍首前,當著眾人,將他帶離事故的現場。現還不確切 地知道,她藏屍的地點。不過,據可靠人士透露消息,馮六一與此人關係曖昧。前 不久,與她關係破裂的著名導演胡明德,在家門口被蒙面人襲擊,至今未找到兇手。 有專家判斷,此事也與馮六一的黑道情人飛機有關。胡明德又驚又嚇,已經幾天沒 敢出門,看他以後還敢對著媒體公然對馮六一出言不遜?我們在此也奉勸各位想打馮 六一主意的男人,或者,想跟她來勁的女人,以後,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19 一夜無夢的六一,直睡到自然地醒來,她肩上搭著毛巾,踢踏著拖鞋,拿著牙 缸子和牙刷,走到院子去洗漱,一出門,她就傻在院子中央,院子裡站滿了她不認 識的陌生人,用祟拜英雄的目光崇拜地看著她,她扭身想要進屋,卻被六一母親一 把拉住:「這些人一早就來了,說你是他們的偶像。你幹了什麼事?」沒等六一說什 麼,有個男孩跨上前來,握著她的手,急切地說:「你真勇敢,男人都做不到像你 那樣。」 「你是我們的榜樣。」 「我們永遠都做你的影迷。」 「你怎麼就能為愛情連自己的名譽與安危都不顧了呢?」 「我怎麼了我?」 六一的問話剛一出口,立刻就有一張報紙遞到她跟前,她快速看完報紙上的內 容,對所有的人說:「這上面寫的不是真的,你們別信,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他叫飛機?我也是看了你們的報紙才知道的。」 人們哪裡肯聽,呼啦湧上來,拉胳膊的拉胳膊,摸臉的摸臉,愛戴地把她圍在 中間。六一一個勁地躲閃著,感到欣慰的是六一母親,她在一旁擦著眼淚,國慶爸 離得遠遠地。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