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天地之間有桿秤 孫春平 一 楚哲是個作家,出過幾本書,也得過一些獎,在省裡算個小有名氣的人物。上 級要求作家深人生活,市里就安排他到管內的一個縣當了個副書記。組織部找他談 話說得很明確,是掛職體驗生活,不占幹部指標。他就說,我明白,是「副七品員 外郎」。眾人就笑,說啥話到了作家嘴巴裡,就出花樣了。去縣裡報到那天,他去 跟市委宣傳部長辭行。宣傳部長和他是高中的同學,在另一個縣裡幹過一任書記, 口碑不錯,是有經驗的。部長拉著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汽車前,就把嘴巴湊到他 耳邊,低聲說:「你去縣裡,一時一刻也別忘了是去掛職,『不求做好官,只求做 好人』。」車開了,楚哲半天也沒想透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好人和好官,難道還有 多大的不同嗎? 二 楚哲剛到縣裡時,早上總是自己打開水和打掃房間。自己的辦公室兼宿舍擦完 了,還順便將走廊也擦上一段,常慌得上班來的秘書幹事們忙來搶他手裡的拖布。 負責領導人辦公室衛生的小勤務員也一再臉紅紅他說,楚書記,我要挨批評了!後 來,辦公室主任紀江委婉他說,楚書記,你忙你的好啦;你要都幹了,機關裡還留 他們幹什麼呢?楚哲很不以為然,他心裡說,在市文聯,哪個不是自己的房間自己 清掃呢,有時要搞衛生大檢查,還急得秘書長樓上樓下地亂喊一通呢。文聯機關縣 團級幹部和中高級職稱的人可是不少的。當然,從那往後,擦走廊地板的事楚哲就 不幹了,可房門內的事他還是在勤務員上班前就搞得清清爽爽了。話傳到外面去, 人們就說新來的書記又勤快又隨和,沒架子,是個好人。市委宣傳部長有一次到縣 裡來,特意到楚哲的辦公室看看,也說:「我給你反反饋,對你反映不錯,都說好 人難得。」楚哲心裡竊笑,原來好人就是這般好當的呀! 一大早飯後,楚哲走上樓梯,見自己房門前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子。初升的太陽 將光線明晃晃從東窗射進來,披著一身光亮的女子憂看得不十分真切。楚哲走過去, 那女子也遲遲疑疑地迎過來,二十多歲的樣子,淒悽楚楚的一雙眉眼像是含了許多 的優怨和期待,讓楚哲驀地產生一種「又是一個上訪者」的判斷。 「您是楚書記嗎?」 「我是楚哲。」 「我是鋼管廠的,想跟您說說……我們廠裡的事情。」 「那你去找馮書記,他主管工業。」 「我不是說廠裡生產和銷售方面的事情,我是說……廠裡對我的處理很不公平…… 再說,我已經找過他了,他說這事他不管。」 「哦,那你去找鄒書記,也是女同志,上訪的事由她管。」「她說她也不管。」 「那你就去找找肖書記,他是一把手。」 楚哲以為自己這也就算一推六二五,乾淨徹底了。有上訪者到機關裡來,往一 把手處推一般是犯忌的。肖書記曾在常委會上很嚴肅他說過,如果大事小情都往他 那裡推,那還設各位常委幹什麼呢?可楚哲不太理會這些,自己沒有分工,當然也 就沒有責任,找來的人總是要推的,不推給一反手也得推給別人。楚哲知道,接待 來訪者是件最讓人撓腦袋的事,過問了你管不管?想管你有權力嗎?不想管你又怎 麼不往外推?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開始就往外推,採取完全不介入政策。 楚哲完全沒料到這女子會從自己不設防處突然橫來一槍,而且柔順的口氣裡含 著強硬與鋒芒:「楚書記,我知道您是位作家,而且是一位很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 我讀過您的很多作品。您的作品裡所表現出來的為老百姓說話的平民意識,一直讓 我很感動,也很欽佩。如果作家的人品不是虛偽的話,我要說的這件事情,在縣裡 也許只能我您談了。不然,就是找到省裡,找到北京,我心裡的這些委屈也一定要 說出來!」 楚哲一時窘住,無言以對了。他打開門,說:「那……,你進來談吧。」 女子進了屋,就從隨身帶的一隻小挎包裡掏出了工作證和身分證,放在茶几上, 說:「我叫吳冬莉,原來是鋼管廠財務科的會計。」 「那你現在呢?」 「現在……」吳冬莉猶豫了一下,「現在調我去閥門廠,我還沒有去報到。」 「到閥門廠做什麼呢?」 「告訴我說也是會計。」 「閥門廠和鋼管廠的效益差不多吧,又都是在縣城裡。」 「我不是計較在哪個單位能掙得多些,也不在乎上班的遠近,我要說的是,我 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鋼管廠。」 「怎麼個不明不白呢?」 「是這樣,」吳冬莉說到這裡時,已是柳眉倒豎,雙目圓瞪,喘息也變得短促 粗重起來,「有一天,快下晚班時,哦,這事也有半個多月了,是上個月的二十六 號,我們廠主管財務的副廠長說是有一筆帳目要看一看,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可話還沒說上幾句,他嘴裡就有些下道,還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以為他可能又是酒 喝多了,就抽身往外走,可他突然抱住我就往沙發上推,還把自己的褲帶解開了。 我連踢帶蹬的,警告他,再不鬆手,我可就要喊人了。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被推 開了,進來了好幾個人,有廠長,還有我們財務科長,我當時氣得趴在沙發上哭, 心想,平日我老老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家裡也是大人孩子熱熱乎乎的,哪遇 到過這種事?往後還咋在廠裡工作……」楚哲長噓了一口氣,心想,原來是這種桃 色新聞,便不想再聽下去,打斷對方的話說:「我聽明白了。因此就把你調離了鋼 管廠,是嗎?那位副廠長呢?」 「縣工業局說,等待處理,再做安排。」 楚哲點點頭:「我看這樣處理還算合適的吧。正是你剛才的那句話,不然你繼 續留在廠裡,難免不被人議論,說鹹道淡的總不可。組織上也知你的委屈,所以才 給你調換一個工作環境,對一個女同志,這就算設身處地,很負責任了吧。」 吳冬莉卻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廠長高貫成剛找我談時,我也曾這麼想, 家裡我丈夫也這樣勸我,說咱總算沒吃什麼虧,行了吧。可這些天,我腦子裡翻來 覆去想的都是這個事,吃飯不香,睡覺也總作惡夢,思來想去的,我總覺得這裡有 陰謀!」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你也不要想得大多。」楚哲不想再在這種事上糾纏。 說心裡話,起初還存些好奇,寫小說的,誰不想多聽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呢。可聽如 此一說,便連那點好奇也風吹似地散去了,生活中的桃色故事,比這浪漫離奇的不 知還有多少。 「不是我想得大多,楚書記,您想啊,我跟那個副廠長只是一般的工作關係, 平時單獨打交道都很少,連句玩笑都不開的,他怎麼就會突然有那想法,對我動起 手腳來?廠裡比我年輕漂亮會說會笑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耍酒瘋他也不該耍 到我頭上來?」 「既是酒後無德,還談何理智嘛。」 「可我卻覺得他太理智了!不然,他為啥偏找那麼個時間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 又為啥他剛動手廠長就帶人沖了進來?事情要是太湊巧了,反倒就有鬼了。」 楚哲不由一怔,他不能不說這女子的反詰很有道理,這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疑問。他問:「那你說是為什麼呢?」 吳冬莉突然警覺地看了看門,似不放心,又站起身,拉開門往外面探探頭,回 身將門關嚴,又落下了暗鎖的鎖舌,這才又坐回到沙發上。 楚哲先是生出幾分緊張,隨即也就覺得好笑起來。看來女人確是難經大事,就 是這麼個雞毛蒜皮,已把他弄得神經兮兮了。他後悔不該讓她進到這屋裡來了。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我只跟兩個人說過,告訴了您,就是第三個人。您得保 證,這個事您要真管不了或不想管,這個秘密就不許再跟任何人說出去。」 楚哲淡淡一笑說:「你要信得著我,就說;信不著我,就免開尊口吧。」 「我要信不著您,也就不會來找您了。」 「那你就說吧。」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電話是縣委書記肖秉林打來的。肖秉林開口就笑哈哈地問,楚老兄啊,忙什麼 呢?楚哲掃了吳冬莉一眼,說,沒事沒事,翻翻書唄。肖秉林說,沒事就到我屋裡 坐一會,當作家的也不能總瞄在屋裡閉門造車呀,是不是?說完就笑。楚哲也跟著 笑了兩聲,連說好好,我這就過去。 吳冬莉聽說他要走,立刻識趣地站起了身,說:「楚書記忙,那我就另找時間 再來吧。」 楚哲想了想說:「午飯後你給我來個電話,咱們再約個時間,好不好。」 楚哲撕下一張檯曆,在上面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吳冬莉拿著走了。楚哲隨後 也就到了肖秉林的辦公室。縣裡的幾個實職領導都在二樓。楚哲初到縣上時,辦公 室也曾忙著要為他在二樓騰出一個房間,肖秉林說,給楚書記搞點特殊化吧,作家 好熬夜,晌午又想撈撈覺,給他找個僻靜點的地方。楚哲被安排在了三樓,與縣誌 辦做了鄰居,果然清靜了許多,就是午間一覺睡過了頭,也不必感到不好意思了。 肖秉林找楚哲,其實也沒有什麼正經事,不外是問問生活還習慣吧,最近又發 表了什麼大作啦,諸如此類。楚哲原以為急急地電話找,興許是特別指派他點什麼 工作,這一聽,未免有些失望。肖秉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離了寫字臺後的大轉 椅,坐到他身邊來,壓低聲音很貼心地問:「咋,聽說嫂夫人還在市計織廠呢?」 楚哲一笑:「還能到哪兒去,熬吧,反正也四十好幾了,再熬幾年也就退休了。」 「還能開支?」 「開個啥,全廠放假,快一年了。」 「原來在廠裡幹啥的?」 「統計員,撥拉算盤子唄。」 「那你還老實個啥,咋還不張羅給調調?」 「往哪兒調?市里的企業就是那麼個狀況,效益好的是少數,人滿為患,調不 進去。煙囪冒不出煙的咱又不想往裡調,從屎窩挪尿窩,又有個什麼意思?咱不是 除了工資還有點稿費嘛,比上下足,比下有餘,家裡有個人給咱守門望戶,賊不惦 著,也不錯。 「你呀你呀,」肖秉林在楚哲的膝蓋上連拍了幾下,「書呆子,書呆子!一等 作家當幕僚,二等作家拉廣告,三等作家怎麼來著?你說說你是個幾等作家?論作 品,論名氣、也可以了嘛。」 楚哲自嘲地一笑:「咱是只會爬格子熬心血掙點小稿費的那種,人不了流的。」 肖秉林說:「你也大老實過了頭。不是已來了縣裡?就往縣裡調嘛。這一畝三 分地,不是咱哥幾個說了還算嘛?」 楚哲心裡不由一動。自從到縣裡掛職,不少人給他出主意,說趁這機會正好給 夫人換換工作,工商啊,稅務啊,銀行啊,先調進來,叫作「隨夫調轉」,你大小 也是個書記。再過個一年半載的,先生回了市里,夫人隨之也就跟了回去,仍是工 商。稅務,銀行,那叫「業務歸口」。一切都是名正言順,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眼 下當官的老婆孩子哪個沒個好工作?又哪個不是這般曲線調轉的?妻子在家裡也曾 這麼跟他嘀咕,說寧肯在縣裡租上一間房子苦上三年二年的,也值了。只是楚哲覺 得難張這個口,自己雖說頭上也算有了個准縣太爺的頭銜,可扒去皮說瓤子,還是 個爬格子的書生。報刊上有評論,說自己的作品有著一股正氣和平民意識,稱楚哲 是個有責任感的作家,這事真要做出來,又讓熟悉自己的人怎樣看呢?他覺得自己 的臉皮還是大薄,一錐子能紮得出血的人,是幹不出來那樣的事的。 「我……畢竟跟你們幾位書記不一樣。」楚哲猶猶豫豫他說,「我是掛職的, 原說是一年,誰知上邊啥時一個電話,就讓我回市里去了呢。」 肖秉林哈哈笑起來:「越說你冒酸氣你還越攪起醋罎子了!掛職怎麼樣,是不 是市委正式下文任命的?調回去又怎麼樣,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誰想在這把交椅 上就坐一輩子了?把夫人調來,下班有口熱乎飯,睡覺有人悟悟腳,免除後顧之憂, 也是為了更好地體驗生活嘛。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這禮拜你回去就跟大嫂說,只 要大嫂沒意見,事情就交給我辦。房子嘛,我也包下來了,先借兩間住著。既然掛 職的事可長可短,沒個定數,那怎麼還不抓緊點?機不可夫,時不再來呀!」 竟然說到這個分上,完全沒廠「點到為止。心照不宣」的敷衍與客套,楚哲來 縣裡半年多,上上下下的人似這般坦率談話的還是屈指可數的。楚哲真的受了感動, 文人嘛,情感的火花總是很容易被點燃的。他忙點頭,說回去就請示內當家,她沒 意見,我就拱手深謝了。楚哲在這裡打了個小埋伏,做了個小姿態,不然立馬就表 現出內心的喜不自禁、急不可待,豈不顯得大有點那個了嗎? 又有人來請示工作,楚哲看肖秉林不再有別的事情,忙起身告辭。肖秉林也不 再留,轉身從寫字臺抽屜裡拿出兩條香煙,說:「你忙我也忙,咱們有時間再聊。 這個你拿著,作家沒煙怎麼熏得出好文章,是不是?」楚哲忙推辭說,「我不缺煙。」 肖秉林說:「抽煙咱倆是兩個檔次,你是靠抽煙出靈感,要抽出個花團錦簇,我是 靠抽煙拉近乎,抽了也是口幹舌焦,回家往老婆身邊湊都遭煩。這煙也不是我花錢 買的,十天半月的辦公室就送過來一條,我有個二盒五盒的待待客也就夠了。餘下 的,你就給我一個巴結文豪的機會,好不好?」說得兩人都笑了。 楚哲接了煙,心裡不知怎麼就陡地想起早晨吳冬莉來上訪的事,覺得還是說一 聲的好,便說了。肖秉林也不奇怪,一隻大手扇子似地搖了搖,說:「這女人,喊! 你聽我的話,這事你別管,管你也管不明白,縣裡的事,複雜。她也找我了,我也 不管。不是有主管書記嗎?該誰管叫她找誰去,別再弄得兩層皮都不愉快。」 楚哲手裡拿著兩條煙上了樓,腳下卻感到一步步地沉重。肖秉林說得不錯,縣 裡的事,真是難得弄明白。來了半年多,每每論及哪個幹部,突然就會大意間得知 竟是某某人的一擔挑(連襟)或姐夫小勇於,害得他為出口說過的話或已到嘴邊的 話直犯琢磨。小小縣城,不過五六萬人,光是在職的科以上幹部就已過千,誰知哪 句話就要傷人呢?所以,依據「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原則,他曾在心裡對面部 五官的功能做了一個調整:多用眼睛,多用耳朵,少用或不用嘴巴,嘴巴只管吃喝 就是了,體驗生活嘛! 回到辦公室,給吳冬莉沏的茶水還在茶几上。他拿起杯子,準備倒進痰盂裡, 心裡不由就突突地一跳,吳冬莉前腳進了他的屋,肖秉林的電話緊跟著就追了過來, 同在一個樓裡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肖秉林特意把他找去扯些不是工作上的閑嗑, 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事情怎麼這般巧,僅僅是偶合嗎?他不由得把剛才 在肖秉林辦公室裡談過的話梳頭發似地又從頭理了一遍,也許,只有他叮囑不要管 那個事的話才是要害吧…… 三 吳冬莉午間沒有給楚哲打電話。 她早晨出了縣委大院,正沿著街道往家走,就見有一輛黑色的「公爵工」停靠 過來。「公爵王」在縣城裡不多,屬鳳毛麟角,尤其是那個公安的牌牌,連縣裡領 導都把那種「特權」摘去了。可鋼管廠的廠長高貫成仍享受著那種特殊待遇。高貫 成有句口頭禪,大會小會。人前人後不斷他說:「別人辦得來的,咱也辦得來,那 不叫本事。咱的能耐是專辦別人辦不來的事!」這也不能說高貫成善吹,現在連市 裡的企業都不知有多少關了門放了長假,鋼管廠硬是工資不拖久幹,而且逢年過節 的還總能有點獎金福利,這就很讓縣裡掙工資的人豔羨了。廠子裡也常遇些跟縣裡 各部門打交道棘手的事,銀行扣了哪筆款啦,環保要罰什麼費啦,高貫成對下邊也 有話,你們該辦的就去辦,拱不動的就跟我說。事情還真是總給下邊具體辦事人員 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兒說幹了嘴兒人家也不撩眼皮咬死沒商量的事,高貫成只需 一個電話,嘻嘻哈哈葷的素的沒一陣正經,還真就成了。連縣裡主管工業的馮副書 記有一次到廠裡來,都當著高貫成的面對眾人說,鋼管廠沒廠房役機器行不行?我 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沒啥都行。說得人們一個個張飛瞧綠豆——大眼瞪小 眼,誰也說不出話來。 「公爵王」的車門開處,高貫成探出頭來,招呼道:「小吳。上車上車。」 吳冬莉擺擺手:「不了,我回家,不遠。」 「正巧我也正要找你呢。快上車。還怕我把你拐跑了啊?」 高貫成是那種很少跟下邊人瞪眼睛的人,尤其跟年輕的女同志,更常開些不傷 大雅的玩笑。 吳冬莉只好上了車,坐在了後座。司機旁邊的座位是高貫成的專位。 高貫成把身子扭向後面:「還沒去閥門廠報到呢?」 吳冬莉搖搖頭:「高廠長……我真的不想去閥門廠,縣裡就這麼大的一塊地方, 去那兒和留廠裡有啥區別。」 高貫成說:「也是也是。其實廠裡何嘗願意放你走,老實巴交的,人年輕,業 務又熟。不是事情逼到這兒了嘛!媽的,那個王人蛋!早知他一肚花花腸子,我咋 就沒先一刀劁了他!」 吳冬莉不想再提那個事,一提那事就覺有些噁心。她低下頭,輕輕地歎口氣, 問:「高廠長,你剛才說有事找我,啥事呢?」 「叫你去閥門廠的事,我也想了又想,就這麼調過去,確實難免讓人們瞎猜亂 想嚼舌頭。既是在我手下幹過的人,又受了委屈,我高貫成不給掙掙口袋,往後誰 還給我玩真的了?中了,我就豁出這張老臉,再找找工商行的頭,叫他們給你安排 一下。出了工廠,進了銀行,不言自明,足以證明了咱吳冬莉的清白,是不?可這 事也得先跟你打個招呼呀,別是我那邊把養孩子的勁都使出來了,你再不願意去, 我豈不鬧了個瞎忙活?…… 吳冬莉心裡一熱,似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年月,誰不巴巴地看著銀 行的大門眼熱?風吹不著,雨曬不著,且不論工資,光獎金就讓人眼暈。她相信高 貫成的本事,他既主動問你,就沒有辦不成的道理。她笑了,臉上密佈了半個多月 的陰雲霎時間就被吹得一乾二淨。連司機都插話逗她:「吳姐,吃了點小虧,揀了 個大便宜,你就偷著樂去吧。事要成了,請客啊!」她連點頭:「請客,請客,隨 你點地方。」 心裡有了這等好事,吳冬莉就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了娘家門。她的父親 是縣高中的語文教師,叫吳瑞之。自從半月前的那件事一出,父親就是敦促她向縣 領導直接反映情況的幕後支持者。 還是在那件事的前幾天,財務科長去外地出差,卻把家裡的戶口本鎖在了辦公 桌裡。科長的老婆急需戶口本辦個什麼事情。著往紙袋裡揀,那一揀就揀出了疑惑, 印章竟都了袋上還注明了是二車間,一袋子足有近百枚的占了印泥用過的。再細看。 桌面上還有相同的幾個袋子,分明注明廠裡的其他車間和部門。私人印章本該都在 職工自己手裡呀,集中放在一起算是怎麼個事呢?況且職工印章也只有發獎金、工 資或什麼福利待遇時才用得著,牛角的,有機玻璃的,木頭的,還有用鉛字拼捆在 一起的,形形色色。怎麼袋子呢?私人印章……暗藏于某財務人員的抽屜:這腦門 上刷地出了一層冷汗,嚇得手也有些抖了。 吳冬莉本是個循規蹈矩,心裡存不得一點芥蒂的女子,那一宿,她翻來覆去閡 不上眼。老教師吳瑞之給兒女們的教誨是,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老老實實做 事,清清白白做人,吳冬莉思來想去的結果,第二天一早,就找了廠長高貫成,講 了印章的事。高貫成也很吃驚,一反平時大大咧咧、瀟瀟灑灑的做派,不由地撓起 了頭,連說:「是嗎是嗎?有這等事!媽的,真是膽子大得賽窩瓜子!」又囑咐吳 冬莉:「這事非同小可,我自會搞它個水落石出,你千萬不能漏出去,尤其不能傳 到職工耳朵裡去。究竟是怎麼個情況還不清楚,廠子真要出個什麼亂子,怕是你我 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廠長這麼一說,吳冬莉竟也有些害怕起來。 幾天之後,財務科長出差回來,高貴成很快把吳冬莉單獨找去,說說笑笑地又 恢復了往常的樣子,他先表揚吳冬莉的負責精神,又說情況已經清楚了,那些印章 是開資時有些工人馬馬虎虎落在了財務室,財務科長怕弄丟了,就收集在一起了。 吳冬莉執拗他說:「丟印章的每個月開資時都有。可也不會那麼多呀?」高貫成說: 「啥都怕往一塊湊,裝在一塊還不就顯得多了?再說,就是再有幾袋子私人的戳子 又能怎樣,每個月開資發獎金的單子沒有主管廠長的簽字也是廢紙一張。雖說具體 帳目我不管,可每個月的職工工資總數。獎金總數我自是心裡有數,他要耍鬼還瞞 得住我這雙眼睛了?」吳冬莉想想也是這麼個理,就沒再多說什麼。心裡卻暗存打 算,只要財務科長膽敢動作手腳,就休想逃脫自己的眼睛,老鄉還怕界壁子(隔壁) 呢,何況在一個屋子裡。 可吳冬莉萬沒料到,事情僅僅過去兩天,就發生了那不堪回首的羞辱的一幕。 直到廠長告訴她到閥門廠上班時,她才有些吧咂出其中的滋味。即定不是存心擠兌 我,拔去眼中釘,也好讓有些人放開手腳繼續胡作非為嗎?她把心裡的這些委屈與 猜疑說給丈夫聽,丈夫卻很不以為然,說閥門廠效益也不錯,那就行了。又說讓咱 去個新地方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就你那觀念,早不適合眼下的行市了。到了新 環境,你只管睜隻眼閉隻眼,能把你每個月的工資開回家來就是了。丈夫在百貨大 樓當採購,整日天南海北地跑,回家來常說些外面世界新奇古怪的事,讓她信也不 是,不信也不是。吳冬莉又回娘家把事情說給父親聽,吳瑞之卻完全是另一種態度, 說雪再厚,終埋不住死孩子的,廠裡真要有人作假賬私吞國家資財,知情不舉便罪 如同謀;又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話喊了不知有多少年月,不能在咱身上變成 一句空話。「農夫之褥,去害苗者也;賢者之治,去害義者也。」又出主意說,那 高貫成極可能是這件事情的幕後主謀,他既然有鬧龍宮、攪陰曹、上竄下跳的能耐, 咱就得靠能耐制住他的西天佛祖,「度量權衡法,必資之官」,直接找縣委領導吧, 吳冬莉接連找過幾位書記都受了敷衍推搪後,再找楚哲也是父親的主意。老教師說 他仔細讀過楚哲寫過的幾篇文章,看得出那是個有些血性的文人,且看楚書記怎麼 說吧。 吳冬莉興沖沖地回了娘家,等到午間,老父回家吃飯,就將上午的事情在飯桌 上說了個詳細。丈夫見吳冬莉午間沒回家,灶台冷冷清清,也按慣例追到了岳父家。 吳瑞之聽了女兒的述說。先露出幾分興奮,說,「怎麼樣?那些人心裡要是沒鬼, 能白送你這麼個金碗盆?『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已落水的敗家狗 一定要痛打下去!」丈夫卻使了個眼色,把吳冬莉勾到了外間,小聲嘀咕道:「咱 眼見是白揀了一個大便宜,啥事見好就收吧,可不能再聽咱老爸的。他教了一輩子 書,教出了一身呆氣。再找下去,鬧個雞飛蛋打,就不值了。你前幾次去找,我沒 攔你,是怕老爸生氣。到了眼下這一步,就不能再顧那麼多了。反正你把情況已經 反映給了幾個大頭頭,就是將來事情敗露,上頭查下來,也沒咱的責任了,咱還白 鬧騰個啥勁?」吳冬莉聽了,正與自己的心思相合,回到桌上時,便不再接老爸的 話茬,只是悶頭吃飯。飯後又忙著幫老母收拾洗涮,把早晨定好的給楚哲打電話的 事徹底丟到腦後去了。 吳冬莉午後回到自己家裡,還從書櫥裡翻出一本銀行業務方面的書,看了一陣。 雖說都是理賬撥算盤,總和企業財會有所不同,不能到了新單位因為白帽子讓人家 輕看了自己。傍晚時,她又去幼兒園接回了孩子,做了晚飯,心境裡有了一種多日 不見的平靜與滿足。沒想吃過晚飯,三口人正圍著電視機時,老父找上門來,張口 就問和楚書記聯繫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吳冬莉見遮掩不過,就說了自己的想法。 沒想吳瑞之勃然大怒,惱恨地道:「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人生一世,就要活 出個骨氣!沒想人家只給你調換了一個多掙倆錢兒的大門樓,你就挺不起脊樑了! 人家若是再給你點別的好處你還不得趴在地上給人家當犬豕!你不想想當初你找這 個書記那個書記,口口聲聲都是要揭揭廠裡的鬼簾子,到如今只為這芝麻大的好處 就一改初衷,變了面皮,這叫人們怎樣看你?『小人喻於利』,羞恥!羞恥!」丈 夫忙給老泰山斟茶,又勸道:「爸,你老聽我說……」吳瑞之拂袖而起,斥道: 「我在教訓我的女兒,哪有你多話的地方!我現在就把話放在這兒,若這樣苟且為 人,那好,今後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們再不要到我那裡去,我也絕不會再到 你們這裡來!」說罷摔門而去。 吳冬莉本是個孝順的人,見老父真的動了怒氣,忙抓了件外套,起身追了出去, 說:「我明天就去找楚書記,還不行嗎?」吳瑞之氣消了些,說:「這是事關錢財。 法律的大事,夜長夢多。你要反映情況,就得爭分奪秒,不然誰知楚書記明天又有 什麼事情?」吳冬莉說:「楚書記說去前可以先給他打個電話聯繫。」吳瑞之說: 「那你現在就給他去個電話好了,反正他也在縣裡住獨身,晚上若沒事,正好清靜。」 吳冬莉就在路邊一個小食雜鋪子抓起了公用電話。 正巧楚哲在。吳冬莉報了姓名,楚哲就問她午間怎麼沒來電話,吳冬莉遲疑了 一下,說午間有點事情。她正想問楚書記什麼時候有時間,楚哲那邊的口氣突然變 得異常緊張起來,極快地打斷她的話,說,「你現在什麼都不要再說。如果你有時 間,就請馬上到我房間裡來,咱們見面再談。」 吳冬莉疑疑惑惑地放下電話。吳瑞之說:「那就去吧,我陪你。你去和楚書記 談,我在外面等你。」 其時,正是萬家燈火爭相輝映之時,已入夜了。 四 楚哲口氣陡變的原因是電話機旁邊的一個小盒子突然紅燈頻閃,並發出一種尖 厲的警報聲。 縣保密局前些日子送來一種電話防盜用防竊聽裝置,說是一種科技新產品,含 著推薦兼推銷的性質。縣委辦公室情之難卻,就留下幾個,先給書記們的辦公室裝 配上了。在此之前,防竊聽的警報還從沒有如此發過脾氣,因此楚哲一時也拿不准 真是有人在竊聽自己的電話,還是那種裝置一時失靈在嚇唬人。可細思之,下屬單 位還不至於為了推銷本不值幾個錢的小玩藝,就公然把假冒偽劣的貨色弄進一縣的 最高首腦機關來吧?這般推斷,那麼警報的可能只會是前者,楚哲為此坐在桌前發 了好一陣呆,腦門上還驚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珠。這種「待遇」于一介書生,真還是 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呀! 十幾分鐘後,吳冬莉進了楚哲的辦公室。楚哲當然不會把防竊聽裝置報警的事 講給她聽,只說電話裡說話不方便。吳冬莉靜了靜氣,便接著早晨的話題,把廠裡 這些天發生的事和心裡的疑惑都說給了楚哲。這一來,楚哲就越發驚愕不已,他想 起肖秉林早晨叮囑自己的那幾句話,表面看似漫不經心,原來是另有深意呀。他又 想起剛才電話被竊聽的事,那就絕非是一種偶然,而是有人已把槍口死死地瞄準了 自己! 楚哲沉默了。坐在那裡一棵接一棵地吸起煙來,好半天不說話。腦子裡似很清 晰,一個明明白白再簡單不過的案件,前因後果就擺在那裡;一切又似乎混沌一片, 他拿不准他還應該問些什麼,更拿不准問過之後該怎麼辦。 吳冬莉似己看透了他的心思,試探地阿:「楚書記,這件事,是不是……很讓 您為難?」 楚哲忙掩飾地搖搖頭:「不,不……你說的這些事,是不是跟別的領導也反映 過了?」 吳冬莉說:「我跟肖書記和馮書記都說過了。跟管信訪的鄒書記沒說這麼詳細。」 「那他們的態度呢?」 「他們都勸我別把事情想得過於複雜。可我知道,其實我是個最單純不過的人, 每天除了撥拉算盤,什麼都不大想。可財務科長抽屜裡藏私人印章的事,只要不是 缺心眼,誰都看得出這裡肯定有磨磨兒。」 楚哲又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回去後,抓緊寫一份材料給我,好不好?」 「那您看,我是去閥門廠報到呢,還是去工商銀行?」 楚哲又窘住了。「這個嘛……都別急,我們都再好也想一想,反正報到也不在 這一兩天,是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電燈刷地熄了,眼前突然變得一片黑暗。楚哲怔了怔,忙起身 摸到牆壁前,哢哢地按了幾下開關,電燈並沒為他做出絲毫的反應。楚哲沒有備手 電,來縣裡半年多了,還從沒發生過夜裡停電的事:一到夜裡,勤雜人員就早早地 將走廊裡的燈都打亮了,而且通宵達旦。為這事,楚哲心裡還很有些過意下去,找 過辦公室主任紀江,說:「我夜間備個手電筒就行了。不然得費多少電?」紀江笑 了,說,「書記住在這裡,還在乎幾個電錢了?生活上有啥不方便的事,您儘管吩 咐就是了。」漸漸地,楚哲也就習慣了,把已帶來的一隻電筒也扔回了家裡。 「楚書記……我……有點怕……」坐在沙發裡的吳冬莉說話了,那聲音抖抖的, 夾了哭音。 「別怕別怕,怕什麼呢!」楚哲忙掏出了打火機,一束小火苗閃跳著,把小小 的房間映出幾分神秘,兩個人影忽大忽小地在牆壁上閃跳。楚哲口裡安慰別人不怕, 心裡也打起了小鼓,早不停電,晚不停電,偏偏在這種時候讓人變成瞎子,是不是 跟竊聽事件一樣,也是有人在暗中搞鬼呢?打火機的小齒輪很快就被燒得燙起手來, 楚哲忙又熄了火。「要是事情就是這些呢,你就抓緊回去,等把材料寫出來,咱們 再談。」 兩個人來到走廊裡。因沒了臨街的路燈的輝映,走廊裡更是黑得難邁腳步。楚 哲只好不時按動打火機,給吳冬莉照一照腳下。到了樓梯時,兩人就更需小心了, 照一照,下幾階,照一照。再下幾階,讓人想到煤礦井下役電時的艱難。 樓下有了說話聲和好幾個人紛遝的腳步聲,很快有一束明亮的光束晃射過來。 「是楚書記吧?看這事整的,停電也得跟咱先燈個招呼呀!我們來看看楚書記,看 黑燈瞎火的有啥不方便。」是紀江的聲音。 楚哲笑說:「來了手電就送來了光明啊!快給我們照照。」 那束燈光在吳冬莉身上臉上晃了晃。紀江說:「喲!這個人是誰呀?」 楚哲說:「小吳同志來跟我談點情況。」 紀江的口氣突然就有了些不客氣:「你這位女同志也真是的,想找楚書記,什 麼時候來不好,非晚上來?你不休息,領導還不休息呀?」 楚哲不悅他說:「是我叫她來的!」 紀江竟仍不依不饒地盯著吳冬莉:「你是哪個單位的?」 楚哲沒讓吳冬莉回答,就把話頭冷冷地接了過去:「我再說一遍,是我叫她來 的!你問得太多了吧?」 紀江竟不客氣他說:「楚書記,我是辦公室主任,辦公樓的安全我要負責任。 這時候,閒雜人進到樓裡來,尤其還是個年輕女人,我問一問還是應該的吧?」 楚哲火了:「按你這麼說,是不是我也應該算個閒雜人員?我問你,你在『年 輕女人』前面還要加上『尤其』二字,是個什麼意思?」 紀江窘住了,忙幹幹地笑了兩聲,賠笑說:「楚書記,您千萬別誤會,我不過 是隨便問問,也是為領導的安全著想……」 楚哲剛想再說兩句什麼,下面樓梯的拐角處突然有一人朗聲說道:「你用不著 只審查一個『年輕女人』,這裡還有一個老頭子呢!我是這『年輕女人』的主謀和 後臺,大號吳瑞之,縣高中的語文老師。楚書記,你讓他們查吧,光天化日,朗朗 乾坤,只有心藏魅之事的人才怕審查。我只怕有些人是當查不查,惑眾成災呢!」 就在這一刻,頭頂的日光燈閃了閃,又神奇地雪亮起來。紀江訕笑的臉在驟亮 的燈光裡,顯得很不真實,讓人想起影視劇裡的李蓮英。 五 第二天是星期五。清晨一上班,肖秉林就到楚哲辦公室來了,身後還跟著紀江。 肖秉林一進屋就連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紀江忙跟楚哲道歉,說昨晚一聽 說縣委辦公樓停電,心裡就有些發急,惟恐樓裡發生點什麼意外情況,尤其怕楚書 記有什麼不方便,所以見了生人就狗帶嚼子,信嘴胡勒起來。肖秉林說:「我看你 也是狗眼看人低,看楚書記不太介入什麼實質性工作,為人又隨和,就扯鼻子上臉。 換了我,你要敢順嘴噴屎,看我不一腳把你蹬下樓去!」紀江忙說:「該蹬!該蹬!」 兩人這般說,楚哲也就不好再黑著臉,忙遞煙遞火。肖秉林又吩咐紀江:「楚書記 夜裡不是看書就是寫文章,抽煙的事別跟別的書記一個待遇,你多想著點。」紀江 忙又點頭,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保證供應,保證供應。」兩人一走,其他書記 和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紀檢委書記又先後到屋裡來坐,雖都沒提昨夜的事,但話 裡話外都含著對某些部門和具體工作人員的不滿,說「張三(狼)不吃死孩子,活 人慣的」,又罵一些人「迎風扯旗,順鳳抓屁,素質太差」。楚哲明白都是為昨夜 的事而來,含著壓驚慰問抱不平的成分,不然什麼時候常委們這車輪大戰般地在一 個上午先後都到自己房間裡來過呢?他只是心裡納悶,本不是一件什麼了不得的事 情,怎麼一陣風似的,就把諸位神仙都驚動了呢?是有人存心當這個耳報神呢,還 是縣裡真就有這麼個特色,小道消息不過夜呢? 一上午,楚哲沒做什麼事情,淨是接來送往,虛以應酬了。午後,是常委會雷 打下動的政治學習時間。先學了一篇中央領導的講話,一人念,大家聽,會議室裡 挺安靜,有一半人半眯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沒眯眼睛的就拿了一張紙,在上 面胡亂地畫。念完了講話,又找了內部簡報上登的幾個案例傳達,都是縣以上領導 幹部貪污受賄。金屋藏嬌之類的事情。人們頓時打起了精神,眼睛也亮亮地閃出一 種別樣的光,不時還有人插上幾句話,引逗得人們哈哈地笑。案例說完了,也不需 誰引導,自然也就進入了討論階段。看看過了四點半鐘,人們已將面前的筆筆本本 收拾停當,準備「散朝」了。縣長趙金祥突然說:「我這裡有點小事,耽誤諸位一 點時間。」他又轉向肖秉林,「秉林,行吧?」 肖秉林擰了擰眉,問:「什麼事呢?」 趙金祥說:「市里要召開勞模表彰會,催我們快些把名單報上去,我看就利用 這個時間請常委們議一議吧。」 肖秉林面上露出些不悅,說:「不是月底前都來得及嗎?還是叫總工會來人把 情況詳細彙報一下再議,改蔔已」 趙金祥說:「總工會的人我已經找來了,就等在外面。也就是幾分鐘的事,別 再專門開會了吧。」 楚哲感到這有些不正常。拿到常委會上的議題,事先怎麼能不跟書記打招呼呢? 再說,群團應由縣委這邊管,政府那邊橫插這麼一杠子,也很有點越俎代庖的味道。 楚哲知道趙金祥在縣裡工作的時間要比肖秉林長,資格也比肖秉林老,又管著縣裡 的經濟實權,因此也就常不把肖秉林放在眼裡。可像今天這種情況,以前還是不多 見的,水大總不能漫了船,且看一把手如何掌這個舵吧。楚哲不由多看了肖秉林兩 眼,他發現其他常委在不動聲色中,眼神也都是意味深長的。 肖秉林卻沒有表現出更大的抵觸,只是談談他說:「既來了,那就請進來說說 吧。」 列席的辦公室主任紀江忙起身離去,將候在外面的縣總工會主席叫了進來,並 將一份《出席市勞模代表大會擬報名單》挨個送到了每個常委的桌前,上面印著姓 名、性別、年齡、工作單位和所任職務,而首肖其沖的第一位就是鋼管廠廠長高貫 成。三個字那麼搶眼地直逼到楚哲眼中來,躲也躲不開,猝然間,他又感到了一股 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想,為什麼在短短一兩天內,高貫成的名字頻頻在自己的 耳畔眼前出現?為什麼剛有人向縣委反映高貫成的問題,就有人急不可待地要在常 委會上通過這樣一份也許拖上十天半月也不算遲的名單?這是想造成一種既定事實 堵住誰的嘴巴,還是想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迫誰就範? 總工會主席挨個介紹了名單上人的情況,還重點多講了高貫成幾句,說鋼管廠 這些年的效益如何好,高貫成如何勤政廉政務實開拓,又說市里給了縣裡一個出席 省勞模會的名額,總工會考慮高貴成是最佳人選,請各位領導審定。 會議室裡出現了片刻的沉默。常委們都矜持著,眼神都是沉思的樣子,誰也不 看誰。 主管工業的副書記馮天一說話了:「對農村那一塊我不是很熟,工業企業裡的 幾個人選我看都不錯,尤其是高貫成,那個廠子沒有他一手撐著,怕是也難有今天。 我看行吧。」 沒人附和。 趙金祥說:「我看沒人有異議,那就是都同意,就這麼報吧。」 楚哲想,這就不光是越俎代庖,而更是搶班奪權了。一把手玉言未開,你副手 忙著拍什麼板呢? 肖秉林微微一笑,隨即就將目光掃向了其他人,還伸手在人大主任面前摸了一 棵煙,慢條斯理地點燃了。肖秉林平時很少吸煙,身上也不帶煙,他的這個動作很 耐人尋味。 趙金祥已將手中的書本件整理在一起,還在桌上重重地墩了墩。 很少在常委會上發言的楚哲一忍再忍,終是耐不住了,說:「那我就說兩句。 依我這些年接觸不少所謂勞模標兵的經驗,有些大權在握的勞模們,常常是吹他們 的通訊特寫報告文學剛在報刊上登出不久,就又有消息傳來,說那人因為這個問題 那個問題成了階下囚,這不光讓我們這些玩筆桿子的人尷尬,給我們各級組織造成 的惡劣影響更是不言而喻,因此也就有了老百姓那樣的罵聲,說勞模大會是勞改大 隊的預備役。我的意見是,對報哪些人出席勞模大會,還是要格外慎重才好。」 趙金祥仰著脖子哈哈笑起來:「我說楚作家呀,這可不是玩筆桿子的事。你也 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而且打擊面也太寬,這話要是傳出去,太傷了勞模 們的心嘛!」 楚哲剛要再說什麼,肖秉林忙做了個手勢制止住,對工會主席說:「你可以先 回去了。常委會研究的結果,再通知你吧。」 這似乎是某種暗示,在一瞬間,楚哲突然覺得肖秉林變得越發難以捉摸起來, 他是想借我這個炮筒子給那驕橫的趙金樣狠狠反擊一下滅滅他的氣焰呢,還是在高 貫成的問題上,也有什麼深層次不便明說的思考? 就在總工會主席起身離去的那一瞬間,坐在楚哲身邊的馮天一關切地俏聲對他 說:「一會兒不是回市里去嗎?」 楚哲點了點頭、 「車安排好了嗎?要不就坐我那輛回去,我晚上沒事。」 楚哲笑了笑,說:「再說吧。你的車不到關鍵時刻,我才不動用呢。」 「外道了不是?啥時用車,只管吩咐,就是我不坐,也不能委屈了老大哥!」 「先謝,先謝了!」 縣裡的書記、縣長都是配了專車的,「不管它多大,一色桑塔納」。楚哲是掛 職,沒有專車,但辦公室還是能保證隨時調派的。 會議室裡再度出現靜寂,所有人的面色都變得格外冷峻起來。 肖秉林說:「楚書記到縣裡來後,還很少對具體問題發表意見。剛才他的話, 很有針對性,請各位仔細聽一聽。楚書記,你接著說吧。」 楚哲說:「剛才我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如果再具體一點,我聽說鋼管廠的財 務管理很可能有些問題。作為一廠廠長,高貫成的責任是一種什麼性質,我看是不 是需要搞清楚後,再研究申報勞模的問題。」 有幾個常委點頭表示贊許。 趙金祥又哈哈地笑起來:「啥事不能只憑道聽途說吧?比如,我就聽說昨天夜 裡,這個大樓突然停電,工作人員急趕來時,發現楚作家和一個年輕的女同志在一 起……」 楚哲心一激靈,就這麼屁大點事,怎麼鬧得政府那邊也知道了?他冷言以對: 「有這麼回事,她叫吳冬莉,鋼管廠的會計,找我來就是反映鋼管廠財務上的問題。 如果對此有什麼疑問,組織上可以審查。」 趙金祥笑說:「審查什麼呢?我們倒是相信楚作家高風亮節,坐懷不亂的。可 傳到下邊人耳朵裡,誰知又會怎麼說?說文人騷客嘛,自古風流,邊作家自個都白 紙黑字他說,現在把流氓都不叫流氓,叫作家了。人家非要這麼說,咱還能堵住人 家的嘴巴?」 楚哲怒氣陡起,正想有力地反擊幾句什麼,卻見肖秉林做了個手勢,正色打斷 趙金樣的話,說:「這是常委會,這樣的玩笑就不要再開了好不好?楚哲同志現在 坐在這裡,身份是縣委副書記,而不是,作家,這一點請諸位注意。」 會議室裡的空氣凝固了,滯重得讓每個人都感到有些窒息。沒有人再發言。時 鐘已是五點半了。肖秉林說:「時候不早了。我的意見是,由紀檢委牽頭,和監察 局、審計局組成聯合調查組,儘快把鋼管廠的財務問題搞清楚。上報勞模的問題待 調查組拿出意見後再定。大家如果沒有不同意見,就這麼定了。」 六 縣裡距市里六十多公里,一溜兒的柏油公路,如果不堵車,也就個把小時的行 程。 時已深秋,天變短了,出城時才六點剛過,暮色已悄悄地從地平面往上升騰。 公路上汽車的燈光,如白紅兩串運動著的巨大神奇珍珠,白得耀眼,紅得深邃,直 鋪展到遠遠的天際處。楚哲坐在車裡,還想著會上的情景,尤其對趙金祥說文人騷 客的那一派胡言更是耿耿於懷,那明顯是一種含沙射影的人身攻擊嘛!如果不是肖 秉林及時打住,又考慮是常委會不能大小兒科,那一刻他真想拍案而起,跟趙金祥 好好理論理論。他正想著,忽然司機按響了錄音機,又是楊任瑩情哥哥俏妹妹地唱。 司機問:「楚書記,聽這盤行嗎?」楚哲說:「隨便吧。下周我給你帶來兩盤器樂 曲帶,換換口味。」司機笑說:「咱也跟上檔次的。」 說話間,司機腰裡的呼機叫起來。司機掏出來看了看,忙將汽車靠到路邊去。 楚哲奇怪地問:「怎麼回事?」司機說:「我也不知道,只說讓車靠路邊等一等。」 楚哲又問:「誰呼的你?」司機說:「沒留名啊。看這號碼,是大哥大打來的。」 一棵煙投抽完,就見又有一輛小轎車停靠了過來,車裡鑽出馮天一。楚哲心裡 疑惑,推開車門迎過去:「喲!是你呀。要連夜到市里去?」 馮大一笑說:「我在市里又沒媳婦,白遛什麼腿兒?我來送送老兄。 楚哲說:「我也不是不回來了,星期一就又見面了,送什麼送?還是有什麼事 吧?」 馮天一鑽進楚哲的汽車,吩咐司機:「你去我車裡坐一會,我跟楚書記有幾句 話說。」 司機離去了,楚哲隨手關了錄音機,問:「什麼事呀,這麼急?」 馮天一遞過一棵煙,彼此點燃,說:「倒也不是什麼急事,只是心裡有幾句話, 堵著難受,想跟老兄嘮扯嘮扯。我這人狗肚子,裝不下二兩香油,不吐不快啊。」 楚哲笑說:「我洗耳恭聽!」 馮天一打了個「唉」聲,說:「老兄的膽識學問讓我佩服,老兄說官是官、說 民是民、可進可退、瀟灑自如的特殊身份,更是讓我可望而不可及呀。縣裡本來就 巴掌大的這麼一塊地方,彼此間三親六故,連我都常常整不明白誰和誰是一種什麼 關係。又是縣委,政府兩個班子,兩套人馬,黨政不和也不是咱這一個地方的上特 產,誰知咱這當副手的哪句話就得罪了人啊!咱說啥也不能讓人當了槍使呀,是不 是?其實最難當的也就是咱這副手了,許多事情一時整不明白,咱也就得糊裡糊塗, 上頭咋定咱就咋執行吧。維護團結才是第一要緊,千萬不能在咱這副手身上出不利 團結方面的毛病,我說的沒錯吧?再說了,明年一開春,兩個班子就要換屆,據我 聽來的小道消息,下一步由誰主持縣委這邊的工作,上邊也還在猶豫未決。你是一 天到晚琢磨你的文章,我也一天到晚這個廠子出,那個廠子進,忙得暈頭轉向,對 這些事不感興趣,可有人早就開始琢磨組閣之事了。唉!我呀,下一步到底是去哪 個廟裡當和尚,自己還沒個譜呢,所以我才羡慕老過普通人的日子,有著普通人的 滿足和缺憾。 洗了澡,楚哲慵懶地仰靠在床上看電視,妻子就坐在身旁給他講一些廠裡姐妹 們的事情,可講著講著,興趣就淡了下去,問:「哎,今天你怎麼不說話?」 楚哲一怔,忙說:「你說你說,我聽著呢。」 「你心裡好像有什麼事吧?」 「沒事沒事,你說嘛。」 女人的敏感,真是了不得。楚哲剛才確是走了神,他又想起了這兩天的事情。 妻子伸出手在他額上摸了摸,很肯定他說:「不,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縣裡的事情當然不能跟妻子說,況且那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楚哲想了 想,笑了:「你剛才淨跟我說些讓人不大高興的事,我倒是有一件說出來保證讓你 樂出鼻涕泡的事,你信不信?」 楚哲就說了肖秉林主動提出要把她調到縣裡去的事。妻子一聽果然高興得跳下 地,問:「真的?」 「這事我還能誆你。」 「哼!打你一到縣裡去,廠裡就有人給我出這主意。你也真是,還非得人家一 把手趕著找你說!我看肖書記這人真不錯。」 「這樣好,這樣好。要是我先提這事,讓人家給撅回來,你說還讓我的臉往哪 兒擱?」 「那你回來都這半天了,咋才跟我說?」 「好飯不怕晚嘛。就是要帶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 「我也總算借了你一回當作家的光!」妻子臉上樂開了花,「啥時調?」 「也別急嘛,我還能追著人家的屁股逼著立馬辦?縣裡的事情多了,尤其一把 手,腳打後腦勺。」楚哲沒把肖秉林說的下周就辦的底兒交出來,他總感覺鋼管廠 的事和這事腳前腳後提出來不會僅僅是偶然。搞藝術的人往往更注重感覺。他想待 鋼管廠那邊的事有了眉目再辦不遲。 「那咱兒子咋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嘛。」 這一夜,楚哲仍睡得很晚,他要記日記,還想把一周來的思路理一理。五六天 沒在家,案頭上堆了好幾封信,還有訂閱和贈寄來的雜誌,他也要翻一翻看一看。 習慣了,早躺下也睡不著。 楚哲是半夜一點多上的床,擁著妻子滾熱的身子,聽著妻子酣酣的鼻息,沉沉 的睡意很快襲了上來。 「砰……嘩……」一個恐怖的聲音猛地在靜寂的夜空裡炸響,劇烈而尖銳。妻 子「媽呀」一聲,翻身坐了起來。楚哲愣了愣,飛跳下床,拉動了電燈開關,又向 已被砸得玻璃粉碎的窗戶撲去。但電燈立刻又被妻子一下拉滅了,楚哲也被撲上來 的妻子一下按在了窗臺下,「你不要命了呀!」聞聲趕過來的兒子驚悸地問:「爸, 咋啦!」」妻子急急地喊:「你別進屋來!別進!」兒子恨得已沖去開房門,跳著 腳罵:「操他媽的,誰怕誰,有種的明著來!」楚哲急得大聲喝止:「你在屋裡給 我老實眯著,不許出去!」 對面樓房很快有燈光亮起,但那些燈光也迅速熄滅了。在那一扇扇的窗戶後面, 也一定躲著好多雙驚駭的眼睛。 好久好久,除了那一聲猝不及防的炸響,夜仍是應有的靜寂。楚哲終於感到了 腳掌的疼痛,他長歎一口氣,說:「開燈吧,不會有事了。」 燈亮了,地面上,床鋪上,到處閃動著碎玻璃片子的熠熠之光。去年剛安裝上 的鋁合金窗的闊大雙層玻璃,已被砸得粉碎,地中央橫著一塊飛進來的半大磚頭。 就在楚哲跳下床的那一瞬,他的腳掌被碎玻璃刺破了,白色地板磚上到處是縷縷的 血跡。 兒子收拾著屋裡的碎玻璃,嘴裡仍在不住地罵。楚哲由著妻子給自己擦洗包紮 傷口,不由冷冷一笑:「媽的,砸得還挺准呢,一晚上也等不得了!」 妻子停下了手裡的活計,驚愕地問:「你知道是誰砸的?」 楚哲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知道了又有什麼證據,人早兔子似的跑得沒影 了。」 妻子猛然抓住他的雙肩:「他爸,你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 楚哲仍是搖頭,苦苦一笑:「那你說,我會嗎?」 「不,他爸,」妻子的目光死死地盯向了他,「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們娘倆!」 妻子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啊!含著驚惶,也含著疑惑,結婚這麼多年,她還從沒用 這種眼光盯過自己呢。 楚哲的心不由一動,旋即朗聲說:「你們放心,我楚哲真要在外邊得罪了哪個 王八蛋的話,也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中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楚哲站在哪 兒,也是個不怕人指脊樑的男子漢大丈夫!我兒子說得對,他們要有種,就明著來, 看看誰怕誰!」這後一句話,楚哲是喊出來的。 妻子一下把他緊緊地摟住了,哭著說:「他爸,要不,咱跟領導說,就不去縣 裡了行不行?我也不往縣裡調了,就這樣子,日子緊巴點就緊巴點,咱能過得去……」 楚哲長歎一聲,眼角濕潤了。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那滋味竟是苦苦的,澀澀 的…… 七 楚哲星期一沒有回縣裡去。 腳上有傷是一個原因,走路一跛一跛的,回到縣上人們見了難免就要問,自己 該怎麼解釋?妻子害怕,擔心在夜裡有人來砸玻璃,也是個原因。楚哲心裡想,不 回去就不回去吧,反正常委會上自己已經明確表示了態度,縣裡也已派人去了鋼管 廠,這種時候自己離矛盾的漩渦遠些,待調查有了結果再回去,也許更好些。當然, 這些話他都沒有說,也不能說,在給肖秉林的電話裡,他只說有兩篇稿子要作些緊 急處理,這周就不回去了。肖秉林說,好好好,你就在家忙吧,有事我再找你。 吳冬莉是星期一開始找他的,跑了縣委兩趟,辦公室都是鐵將軍把門,午間和 晚上又打過幾次電話,電話裡也只是不緊不慢嘟嘟地響。材料已經寫完了,又聽說 廠裡已進了調查組,她不知道楚書記是不是還需要那個文字的東西。後來又問縣委 機關裡的人,回答說楚書記常來也常不來,我們拿不准,你去問大書記吧。大書記 就是一把手肖秉林。吳冬莉把這話說給爸爸聽,吳瑞之擰了好半天眉頭,說,那就 等等吧,當官的事,咱也難得明白。 星期一的晚上,肖秉林把電話打到家裡,告訴楚哲說,調查組那邊已經有了結 果,看來鋼管廠的問題不大,帳目基本清楚,當然也存在些管理上的毛病,比如招 待費用支出較大,有的銷售回扣暗存進了小金庫,但還沒發現哪個領導有經濟問題。 楚哲間,有人反映的財務科長抽屜裡的職工私章是怎麼個情況?肖秉林說,調查組 把這個事列入重點問題,也仔細查過了。財務科長手裡確有一些私人名章,經挨個 查問,那些職工都承認確有開資時把手戳子弄丟了的情況,還有人乾脆說,知道手 戳子就落在了財務那裡,反正月月得開工資,放在那裡更不錯,倒省了事了。調查 組已讓財務部門把全部私章都退回職工本人手裡了,這很不嚴肅嘛。至於調查的全 面情況,下次常委會再作詳細彙報吧。楚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肖秉林說, 可不是,誰願意有事呢,調查調查也有必要,總算讓我們松了一口氣嘛。肖秉林話 頭一轉,又問,我說老兄,大嫂那事,你回去請示了沒有啊?這邊我可跟人事局打 過招呼;還跟老趙透了透氣,老趙也是大包大攬,說具體想上哪個部門,任大嫂挑, 一步到位吧,保證不能讓大嫂心裡不痛快。楚哲想了想,說,那就等下周我回去再 說吧,先替我謝謝縣長大人了。 放下電話,楚哲坐在那裡直發愣。事情似乎就應該是這麼個結果,可以預料得 到的。可一個平平常常的事情,中間為什麼偏又生出那麼多的枝蔓呢?竊聽電話, 突然停電,馮天一追出城外的「肺腑之言」,夜半三更玻璃被砸,難道都是毫無關 聯的偶然嗎?是我的神經過於敏感了呢,還是生活本來就是這般色彩紛呈,讓人眼 花繚亂?不錯,除了魔鬼,誰不願意吉祥如意、大家都好呢?可這個平安無事的消 息裡,怎麼總讓人感到眼前仍好似隔著層層的霧障,霧裡看花,水中望月,雖不失 朦朧之美,但畢竟不那麼真實……唉,算了算了,還想這些有什麼用呢?事情已有 常委會派下去的調查組的結論在,說是領導者也好,說是一個公民也罷,自己是盡 到責任,況且縣團的那些弟兄們並沒心存任何猜忌與不滿,友情依在,義氣依在, 還在主動地關心著自己的事情。鄭板橋也當過縣令,那是古今奇才,何等精明睿智, 尚且「難得糊塗」,自己一個小小文字匠,終又算得什麼?忍一忍風平浪靜,退一 步海闊天空吧…… 電話又貼噪地叫起來,這一次是吳冬莉打的。 楚書記,您什麼時候回縣裡來呢?」 「你還有什麼事吧?」楚哲都感覺到了自己話裡的冷漠。我……還想跟您談談 我們廠裡的事情。 縣裡不是已經派下去調查組了嗎?」 是,我知逍。而且我已經知道了調查結果,廠裡人都知道了調查結果……可我 覺得,那不是事實。」 可我是應該相信你一個人呢,還是相信組織上的結論? 我確實是親眼所見,科長抽屜裡的印章有那麼多,只紙袋裡,就差不多一個車 間裡的人個個有份了,還有我沒列出來看的好幾個紙袋子呢。可他們退給職工的才 有幾個呀……」 你現在怎麼能證明那些紙袋子確實存在呢? 「這……」 小吳同志,我還忙,這個事我們就不要再談了好不好?」 「楚書記……你、你也不相信我了嗎?」 電話裡,傳來了吳冬莉強忍著的哭聲。 電話被另一個人接了過去:「楚書記,你好。我叫吳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吳老師,我們見過面的。」 「楚書記,我首先要向你說明一點的是,冬莉本來已不想再介入這件事情,她 畢竟還年輕,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受到的傷害和打擊已經大多大多了。就是在今天 午後,她回到廠裡去,還受到不少人的污辱和謾駡。有人向她吐口水,還有人乾脆 冷嘲熱諷地罵她,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佈說她是想傍官,拉廠長下水 不成,就倒打一耙;還有人把高貫成當成了救世主,說誰往高廠長身上潑髒水就讓 她不得好死。有些髒話,我這當父親的是學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認了,管 他安排個什麼地方,能有個地方端飯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裡還狠狠地罵了 她。我的閨女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當父親的最清楚,看著冬莉家裡家外受夾板氣, 捂著臉哭起來沒完,我比誰心裡都難受。楚書記,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 可則止,毋自辱也。』這是《論語》中的話,孔聖人說的,我吳家父女做到這一步, 也算無可非議了。可古人還有話,『伏清白以死直兮,因前聖之所愛。』這是屈原 的心志。黃宗秉則言,『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其能奈我何!』楚書記是有大學問 的人,無須我再多言,對這些話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對我的女兒說,且把 反腐倡廉為黨為國的大道理放在一邊,就是為了我們自身的清白,我們也決不可輸 心!」 楚哲只覺得臉上燙起來,喃喃他說:「吳老師,我很敬佩你的學識和人品……」 吳瑞之越發動情他說下去:「楚書記,我讓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也是相信 了文如其人的話,敬重你的文品和人品。以你對世態人情的洞察,以你在多篇文章 中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使命感,我不相信你對鋼管廠之事眼下的結局會完全沒有自 己的想法。我們父女倆之所以希望你能過問一下此事,是因為你畢竟占著一個縣委 副書記的位置,你的話總會比我們一個普通百姓的微弱之聲更有些分量。」 「可是,我已經……」 「我知道你已經盡了很大努力,而且因為你的特殊情況,一定已很讓你為難了, 作為一個普通教師,我也沒有資格再希望你做什麼和不做什麼。楚書記,你放心, 我和冬莉都不會再找你,給你添麻煩了。咱們的國家不還是共產黨當家做主嗎?咱 們不還是社會主義嗎?作為公民,我們不是還有誰也剝奪不去的權利和義務嗎?這 就足夠了。其實缺了誰都不要緊,只要別缺了民心和正氣,大不了多走些彎路,再 多些磨難而已。『欲為聖朝除弊事,前將衰朽惜殘年!』我就說這些了,再見。」 電話「哢」的一聲掛斷了。楚哲握著話筒,呆呆的,好半天沒有放下,眼前依 稀是那個高挑、清臒的身影,恍然間又生出一種少年時代面對敬愛而嚴厲的老師的 感覺。 另一個房間裡,電視劇《宰相劉羅鍋》已經開演了,一群孩子們在稚聲稚氣地 數唱: 天地之間有桿秤, 那秤砣就是老百姓。 八 又是一個星期一,楚哲乘車返回縣裡。 他下了汽車,便直奔肖秉林的辦公室。推開門,見屋裡煙霧騰騰地坐了不少人, 有教委主任、縣高中的校長、公安局長,還有兩位教師模樣的人,一個個面色冷峻, 沉默不語。縣辦主任紀江膝上放著一疊紙,準備記錄的樣子,肖秉林見楚哲進了屋, 忙從辦公桌後起身迎了出來,將楚哲拉到走廊裡。 「剛回來?先回屋歇歇,有話過一陣再說。我這正亂呢。」肖秉林說。 「咋回事?」 「縣高中有位老教師,昨天夜裡被人打傷了。這不,師生們來了。」 楚哲心底突然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被打的老師叫什麼?」 「吳瑞之,教語文的,五十五六了。」 「砰……嘩……」楚哲耳邊恍惚又響起玻璃被砸時的一聲炸裂。他急切地問: 「兇手抓住了嗎?」 「抓住了還說什麼?昨天夜裡,有九點多鐘了吧,吳老師帶學生上完晚自習, 獨自一人往家走,穿過一條胡同時,身後竄來一輛摩托車,照著吳老師後腦勺就是 一磚頭……」 又是磚頭! 楚哲一驚,心想吳老師當時就人事不醒了,哪還記得騎車人的模樣和摩托車牌 號,當時胡同裡又靜無一人。這事讓公安局也撓腦袋呢,一點線索都沒有,咋抓凶 手? 楚哲對肖秉林說:「你知道吳瑞之是誰嗎?就是鋼管廠會計吳冬莉的父親。」 肖秉林大驚:「啊?!」 楚哲還想說幾天前他家裡也挨過一磚頭,可話到嘴邊,還是咽回去了,只是問: 「吳老師的傷重嗎?」 「不輕。打了一個大口子,又加嚴重腦震盪,好在已沒有生命危險了。正在醫 院裡治療呢。」 楚哲轉身就往外走。他又要了汽車,直奔縣醫院。 病床上,那個清瘦的老人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眼睛微眯著,臉色顯得越發蒼 白虛弱。床前圍著吳冬莉和她的丈夫,還有一位學校的老師。輸液瓶在不緊不慢地 點滴著。見楚哲進來,吳冬莉迎過去,兩行情亮的淚水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 楚哲握了握吳冬莉的手,便要上前和吳瑞之說話。吳冬莉攔住他,小聲說: 「我爸不能說話,腦子傷得挺厲害,身子動一動,情緒激動一點,就噁心得要吐。」 楚哲站在那裡,靜靜地凝望著傷病中的老人,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深深的愧疚。 如果那個事情自己鼎力擔承過來,如果自己不是有意無意地在家裡躲了一周,老人 是不是就不會遭此一難呢?那是一夥窮凶極惡的人,是不是以為玩了這一手,就能 嚇唬住難,堵住誰的嘴巴了呢? 吳瑞之聽到了屋裡人的說話聲,微微睜開眼睛,見到楚哲,就掙扎著想坐起來。 楚哲急上前按住老人,說:「吳老師,您別動。我……來晚了。」 吳瑞之嘴角扯出幾絲鄙夷的冷笑,輕聲說:「一幫無賴、流氓……見不得太陽 的東西……」 楚哲會意地點點頭。 吳瑞之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手上竟還握著一卷紙:「只要還有一口氣……我 就饒不了他們……」 楚哲把那份材料接過來,說:「吳老師,您如果還信得著我這個學生,就把它 交給我。您安心養傷吧。」 「不敢不敢,言重了。」吳瑞之微微地點了點頭,兩顆碩大的淚珠在眼窩裡漩 動,終於一溢,順著多皺的面頰滾下來。他故作輕鬆他說,「老百姓的話,他大嘎 禿子打立正……還想一手遮天?」 楚哲又坐上汽車,心事重重,一言不發。小車飛快地開到十字街,正要開向縣 委大院時,楚哲說話了:「去市里。」 司機嘎吱一聲踩死了閘,不解地問:「去市里?」 「去市里,到市紀檢委。」 九 就好比一個不大也不深的水潭,只需將四周的人水口、出水口一堵,抽水泵嘩 嘩地一開動,潭裡的魚鱉蝦蟹便很快被晾了幹灘,不管那黑魚棒子再怎樣撲騰尾巴 企圖把潭水攪渾,也不管那老鱉怎樣拼命地往淤泥裡鑽匿,一切掙扎都是沒用,統 統沒用。 本來就是一個並不複雜、作案手段也不高明的案子。市紀檢委很快查出了一個 具有黑社會性質的貪污集團。一輛警車呼嘯著開出鋼管廠的大門,上面銬著廠長高 貫成、原主管財務的副廠長和財務科長。據說他們僅此做職工獎金假賬就吞噬了數 十萬元人民血汗。 很快,縣長趙金祥和副書記馮天一等人被停止工作,隔離審查。據悉,他們也 將以受賄罪走上法庭。 那一天,市里有電話來,叫楚哲馬上到市委宣傳部裡辦公室,領導找他談話。 桑塔納開進市委大院時,正與迎面開出的另一輛桑塔納相遇,車上走下肖秉林。 楚哲急開車門迎出去。肖秉林拉住他的手,走到旁邊僻靜一些的地方。 楚哲急切地問:「市里找我們什麼事?」 肖秉林苦澀地一笑:「縣裡的班子大動了,書記和縣長馬上到任。」 「那你呢?」 「到市檔案局當局長。這回難得清閒,有功夫跟你學學寫文章唆!」 楚哲歎了口氣:「你跟他們吃鍋烙(受牽連)了。」 肖秉林搖搖頭,苦苦一笑:「也說不上吃鍋烙,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嘛。 到縣裡這兩年,我只想與人為善,鬧個班子渾和吧,以為只要不出什麼大格,我這 個一把手也就算站住腳了。教訓啊!其實,鋼管廠的巴巴事,我早就有所察覺。我 到縣裡不久,高貫成就摸到我家裡,一傢伙就出手三萬元,說是年底獎金提成,縣 裡領導都有份。我知道那是在拉我人夥,或者說是在封我的嘴巴。我只說無功不敢 受祿,堅決拒絕了……」 楚哲安慰道:「這年月,當權者能潔身自好,待我操守的,已很難得了!」 肖秉林說:「所以呀,我是打心眼裡羡慕你老兄,無官才一身輕啊!你以為這 兩年我一門心思地渾和來渾和去,心裡就不累呀?」 楚哲似被什麼輕輕地刺了一下,問:「那市里單找我,要談什麼?」 肖秉林抖了抖楚哲的手,說:「已經都到大門口了,進去跟領導談吧。」 宣傳部長辦公室裡還坐著組織部長,看來是已等在那裡了。他們先是很隨意地 談了些楚哲到縣裡的收穫呀,是不是已開始醞釀什麼大作之類的話,接著組織部長 將話鋒一轉,很鄭重他說:「你到縣裡這半年多,上上下下反映都不錯,為人謙和, 深入實際,為你今後的創作一定積累了很多素材,特別是關於鋼管廠的那個案子, 表現出了一個黨員領導幹部很高的原則性和鬥爭精神。最近市里已對縣裡的領導班 子做了很大的調整,這你可能都知道了。市常委會研究決定,你的掛職暫告一個段 落,就不再擔任縣委副書記的職務了。作家嘛,主要還是靠自己的作品說話,保證 作家充分的創作時間,也是市領導對繁榮創作的一以貫之的關心和支持。」 楚哲不解地問;「當初不是說,我的掛職最少是一年嗎?」 組織部長說:「情況總是在不斷變化嘛。部裡很忙,還有一個會等著我,就這 樣吧,等有時間,咱們再好好聊。發表了什麼好作品,可別忘了給我送過來一本呀!」 組織部長急匆匆地走了。楚哲還在為這毫無準備的變故發怔。宣傳部長甩過一 棵煙,說:「你也別想得大多。讓你回來,本也有些爭議,情況很複雜呀!縣裡新 班子也不希望市里再做編制外的掛職安排,你再在縣裡呆下去未必是好事了,我這 主管常委就拿主導性意見了。唉!一言兩語也很難說得清楚。總而言之吧,我是為 老同學好,不說了,慢慢品吧。」 楚哲驀地又想起當初送自己時,宣傳部長說過的「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話, 好像終於悟出了點什麼。 他又想起幸好還沒辦理的給妻子辦調轉的事,不由嘿嘿地笑了。 宣傳部長問:「笑什麼呢?」 楚哲說:「沒笑什麼。這很好,真的很好!」 楚哲離開縣裡的時候,是個清晨,小城剛剛醒來,機關裡上班的人還沒來。他 將自己的東西收拾進一隻大提包裡,把房門鑰匙放在寫字臺上,悄悄地一個人離開 了那個安安靜靜的大樓。門衛對他的悄然離去很奇怪,問楚書記這麼早幹什麼去呀? 他揮揮手,只說趕趟早車,再見了。門衛怔怔地目送了他好久。縣裡本來還要搞一 個歡送宴會的,辦公室主任紀江也也安排好了送他回市里的有關事宜,包括頗具規 模的車隊和以新任縣委書記為首的送行人員,還說縣裡準備送他份貴重些的禮物做 紀念,不知他需要什麼。可楚哲想:「那些形式的東西還有什麼必要嗎?我是否應 該安安靜靜地走開?文人嘛,就留下一點自己的特色吧,哪怕是一點遺憾呢!」 長途大客車轟轟吼著開出了縣城。楚哲緊貼窗口,望看街道,望著遠處高聳的 縣委大樓,望著街上奔忙的人流車流,心底突然生出幾分依戀,幾分惆悵,一股酸 酸熱熱的東西悠悠地漾上來,久久揮之不去。 街上不少店鋪已經開門營業了、錄音機裡又放出了那稚聲稚氣的歌唱和熟悉的 旋律: 天地之間有桿秤, 那秤花就是老百姓。 秤桿子挑呀挑江山, 你就是定盤子的星。 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