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水邊綠地 作者:方愛平 翔莫名其妙溺死在蜘蛛湖後,景總回憶起剛認識翔的那天下午。 景與翔是在階梯教室相識的。 景那天下午沒去上課,下午是語文,景一聽到紅鼻子班主任朗讀時代背景段落 大意就打瞌睡。景便回宿舍躲在蚊帳裡讀巴爾紮克,聽碎雨敲打玻璃窗。雨停了, 景起床隨便走走。 空氣清爽如晨。十五歲的景走上通向階梯教室的小路,蜀葵上的水珠子濡濕了 景的白襯衣,手臂愜意的涼爽。他聽到階梯教室有人在打乒乓球。 景不愛運動,景從小瘦弱好靜,動作不太協調。他只覺得乒乓球脆得好聽便進 了階梯教室。兩個男生在熟練對扣,還有幾個男生在球桌邊看球。景就一個人靜坐 在臺階上看那些陌生男生打乒乓。 這時景就看見了翔。翔穿一件雪白的襯衣,膚色細白如綢,微卷的頭發軟黑細 密,眼睛圓圓大大柔順如羊羔。翔沒看景,翔的眼睛一眨一眨盯著乒乓球。景覺得 翔很像一本舊畫報裡的小男孩,最喜歡那小男孩乖甜的模樣。翔的眼睛天空一樣清 澈,景喜歡清清亮亮帶著笑意的眼睛。 翔見景在注意他,便走了過來。 「聽說你們寢室有個空鋪?」翔問景。 「有人住了。」景說。學校在郊區,宿舍少,報名遲的就沒床位不能住讀。景 想這男生怎麼認識自己。 「我在高一(三)班。」翔自我介紹說。 「我高一(一)班。」景說。 「在蜘蛛湖聽你吹過口琴。」翔笑了笑。 景想起那天一個人泡在蜘蛛湖邊的岔溝裡吹過口琴。那天身子浸在初夏微涼的 水裡,頭枕在沙礫上仰看天空,天幕清澈得像稀釋的純藍墨水。景心情很好,就泡 在水中吹了一會四小天鵝。景只有獨處時心情才好。溝邊蔗林茂密,他怎麼看見? 翔說那天聽見口琴聲,很好聽,後來見他從蔗林裡鑽出來,臉型輪廓很像《春 苗》裡的電影演員達式常,只是年輕瘦弱一些,因此印象很深。 「下午沒上課?」景見翔清瑩瑩的眼睛欣賞地望著自己,不好意思。 「寫批林批孔作文,儒呀法的,頭痛。」翔說他也不喜歡上課。 景和翔一邊看球一邊隨便聊了一會。 景中午到三班教室找翔,景想給翔說就擠著睡一張床。景覺得這幾天同翔的交 往很愉快,翔單純活潑也聰明,像小男孩。景不同,景經常無緣由地湧出憂傷,景 一到人多的場合就如進牢獄,班上同學都覺得景不合群有些孤傲。景進高中兩個多 月還沒交上一個朋友。景很珍視同翔的交往。 景透過玻璃窗,見三班教室空無一人。 景往回走,無意識看了看高一(二)班的窗子,裡面也空蕩寂靜,一個穿荷綠 色襯衣的女生靠窗斜坐著在看書。景發現玻璃窗裡的女生五官端麗得令人驚異,簡 直是畫裡的人兒,不由在窗前站住。那女生察覺窗外有人,抬起頭,溫文禮貌地笑 了笑,合上書本。景很窘,慌忙走開。 景回寢室取了幾本要還的小說,上樓去找古老師。古老師是校醫,景不喊古醫 生喊她古老師。 古醫生住在學生宿舍三樓,景輕輕叩門。 古醫生拉開門,她的運動短髮有點亂,臉黑黑糙糙顯老相,不像三十幾的女人。 古醫生見是景,咧開厚嘴唇一笑:「好幾天沒來了。」 「看完了,換幾本。」景揚了揚手中的《巴爾紮克傳》。 屋裡床上坐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頎長身材,歐式臉型,很瀟灑地望著景。 「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學生,很不錯的男孩!」古醫生對那男人說。 「三中的音樂教師,當年的手風琴王子!」 古醫生在搭了塊彩色布的長竹椅上坐了下來,男人似的翹起二郎腿,把椅子邊 的手風琴一拍:「拉一段!」 「手風琴王子」文雅地擺了擺手。古醫生交際很廣,好像全市專業業餘的文藝 界名流她都認識。到古醫生宿舍來玩的多半是些文藝型的男人,她說她討厭女人, 矯揉造作。 景坐在長竹椅的角落裡,他覺得這男人面孔很熟,便看了看床頭櫃上十分醒目 的泥塑男人頭像。 「他這人輪廓分明,雕塑感強。」古醫生對景努了努嘴。 景想起曾唐突問過古醫生這雕像是不是她丈夫,景聽人說過她丈夫在鐵路上以 工帶幹。古說:「那死鬼,像個猴!」景後來看到這褐色頭像就有些害怕。 「手風琴王子」在看手錶,說對不起該告辭了。 古醫生說送他到車站。古對景說你就在這裡隨便玩,餓了鐵筒裡有餅乾。 窗外黃桷樹上架著的高音喇叭開始絲絲絲地響,像煎魚,然後開始播唱片,大 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聲威武雄壯。唱片壞了,老是「瓜兒離不開秧瓜兒離 不開秧」滑稽地反復。景靠在椅子上,愜意地欣賞古醫生的房間,揚琴腳踏風琴擠 在一起,竹笛長笛黑管散放在書桌,從食堂搬來的碗櫥裡橫七豎八塞滿了文革前出 版的小說、畫報,滿牆的半裸男人素描驚世駭俗地暴露著肌肉。景對古醫生的浪漫 無羈和大膽有時覺得可怕,但景喜歡這裡的氣氛。 景是在剛入高中的第二天認識古醫生的。那天下午他到醫務室去要安眠藥,皮 膚糙黑全無女性溫柔的古醫生嗓音粗粗地說:「年紀輕輕的睡不著是害了青春病!」 景紅著臉說天生的憂鬱質,從沒真正地睡過,也沒真正地醒過。古醫生很驚訝一個 十五歲的男孩竟說出如此水平的話,很讚賞景,就邀景到她寢室玩。 景第一次到古醫生家去時,怯生生的像個小女孩。聽古醫生叮叮噹當節奏很急 如下暴雨地敲打一會揚琴又呼嚕呼嚕踩了一會漏氣的風琴後就開始佩服古醫生了。 古醫生問他,喜歡音樂嗎?景說吹口琴拉二胡。古說會畫畫嗎?還有毛筆字?景搖 搖頭說喜歡看書。古醫生那天就同他討論了兩個半小時的巴爾紮克,主要是古滔滔 不絕地說,古對巴爾紮克的戀愛趣事津津樂道,如數家珍。景覺得這古醫生對巴爾 紮克的認識並不比自己深,但古確實是讀過一些書。景慶倖剛入高中就找到了一個 可以對話交流的地方。尤其是古龍飛鳳舞表演了一幅毛筆草書《沁園春·雪》和畫 了幾枝潦潦草草的梅花後,景就十分地佩服古醫生了。 事後景向同座打聽過古醫生,同座的父親在學校教數學。那男孩說,古醫生是 個歪才,衛校分來的,聽說武鬥時當戰團播音員在高音喇叭裡對罵凶得很,全市都 有名,有一次當了俘虜差點被槍斃。他說古是個母夜叉,學校老師都怕她三分。 景覺得古醫生並不像母夜叉。古的確不像個女人,說話粗豪、五官黑醜,身材 又偏於短粗,但景喜歡古醫生寢室浪漫不羈的氛圍,與古交談彼此能達到一種默契。 景很少碰到能交流的人。景經常到古醫生寢室坐一坐。 古醫生說景的氣質獨特,有些像《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維特,景是她所認識 的最優秀的男生。她說景的氣質是吃書本造成的,景與那些只讀過語錄的男生有很 大的區別。 景覺得古醫生銳利如刀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心裡去。景讀過很多很多書,父親藏 書一大屋,多是外國文學名著。景天生懶惰,小學初中都很少去學校,多半時間呆 在家裡看雜書。 古醫生說景體質雖瘦弱,但五官極為勻稱,又帶幾分憂鬱的高雅,是個美少年。 景聽到古醫生毫無遮攔地對他的外貌評價,既羞怯又興奮。景偶爾去教室上晚 自習時,常偷偷看玻璃窗,剛長出毛茸茸唇須的橢圓臉,的確勻稱優雅得連自己都 驚訝。 翔帶來一床薄毛巾被,與景同睡一張床,翔家在東城,離西郊的這所中學很遠。 除了上課,景和翔形影不離。翔每天天沒亮就起床晨跑,景愛睡懶覺,見翔早 起,也跟著爬起來跑一段吸點新鮮空氣。跑完步翔去教室早自習,景回宿舍補瞌睡。 翔上完自習就去食堂打早飯,景躺在床上吃翔端來的稀飯饅頭。翔十分講究衛生整 潔,景過去床鋪髒亂得像狗窠,翔把蚊帳床單洗了,兩床線毯每天折疊得整整齊齊。 景覺得翔是個單純活潑習慣很好的小男孩,景其實只比翔大一個月。 每天吃過晚飯,兩人就沿著法國梧桐林蔭道走出校園,一前一後踩著田埂散步, 閒談漫無邊際的話題。主要是景說,翔很敬佩地聽,翔佩服景什麼都知道,把人生 看得很透,常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想法。翔只讀過語錄,沒看過幾本書。景在班上話 很少,人越多他就越覺得孤獨,但在翔面前卻侃侃而談,景很高興與翔交上朋友。 每天晚上散步都要走很遠,終點蜘蛛湖。蜘蛛湖實際上只是一口不大的橢圓型 水庫,湖四周有幾條水溝,像蜘蛛的腳,同學們都叫它蜘蛛湖。 蜘蛛湖四周是茂密的蔗林,「蜘蛛」的尾部有一小塊被蔗林遮掩的綠草地,他 倆每晚就在草地上躺下來。 「人就像是蜘蛛,永無休止地編織著夢幻,然而卻始終走不出自己的羅網,因 此空虛!」景咬著草根說。 翔仰望夜空中發藍的星星,覺得景的議論怪異而新奇。 「因此人生只有孤獨痛苦,生命毫無意義。」景歎了一口氣,自己仿佛真的被 一團濃重得令人窒息的黑雲罩住。 「你不是有時也高興得很?」翔說。 「那是無聊,而之後更空虛。」景覺得自己這段議論很精彩,兩眼空茫而又驕 傲地看著翔。 翔受了感染,翔說聽景這麼講,他也覺得活著沒意義了。 景說:「你和我不同,我是天生的憂鬱質,性格決定了的。」景想起文弱清秀 會寫詩的父親。 景6歲那年父親關了牛棚,抑鬱成疾而死,只留下幾書架書和藏下 來的詩稿。景從父親少年時傷感得讓人流淚的詩稿裡,讀出了他的結局是命中註定 的。景覺得自己在父親遺傳的憂鬱上,又添了些孤僻和冷傲,有時怪癖得連自己都 覺得可怕。 湖邊交談總是以美麗輕鬆的話題結束,那是因為談起了愛情。 景說,推動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是什麼?是愛情。男人只要偷嘗過愛情這顆果 子,就將一刻也離不開女性…… 景的愛情觀是一套一套的。 你愛過?翔問,月光下翔剛長出的軟須淺淺的泛黃。翔欽佩地望著景。 景不置可否詭譎地笑了笑。景其實只在書本中研究過愛情,景一碰到漂亮的女 生就非常的緊張。 有一次景躺在草地上望著星星問翔,學校哪個女生最漂亮。翔說不出。景說二 班有一個。翔想了想說是不是那個愛穿綠襯衣綠裙子的。景說翔的審美能力不錯。 景說他打聽過,那女生叫薛汀。景在草地上用手指劃了個「汀」字,手指涼涼 的。 汀?翔說這字從未見過。 水邊平地的意思。景說。 景斜望著月光下粼粼的湖水,想起了另一片碧幽幽的水邊綠地。那不是汀,是 景班上的一個女生。景到這所新學校報到的那天,交了報名費,一回頭,就看見校 門口法國梧桐下,站著個穿一襲黑衣身材非常修長的長辮子女生,她清雅冷寂的側 身形象,簡直就是巴金筆下的梅表姐。景當時就愣住了。上課後,她與景分在一個 班,才知道她不姓梅姓冷,他倆的座位隔得很遠。冷讀了一周就轉學了。冷轉學離 校那天,景佯裝在校門外看大批判牆報,冷孤零零走出校門時,景緊張地對她點了 點頭,冷也向景點了點頭。景目送冷遠去的背影,才想起還從未同她說過一句話, 之後再也沒見過冷。 景腦子裡經常浮出冷那青燕般美好的背影。 每天晚上景和翔都要在湖裡泡個澡再回家。景不會游泳,翔也只會刨幾把「狗 爬」,兩人就在湖邊的溝裡洗,溝裡水淺些。溝邊是甘蔗林,沒人看得見,他倆就 索性脫光衣服裸泳。穿短褲時,站在月光下的景和翔注視對方腹部淺淺黑黑的體毛, 都有些害羞。 景帶翔到古醫生寢室玩。景那天先學彈了一會風琴,然後翻書架,找到一本米 開朗基諾的裸體雕塑畫冊,就坐在床上一頁一頁地翻。古醫生見景感興趣,就說, 這是人體美,你看這塊肌肉多棒,古用手指劃著大衛的腿。 翔坐在長椅上看一本福爾摩斯,見景和古討論,就湊過來,翔臉一紅,又縮回 去看福爾摩斯。 古醫生談興很高,她坐在床上大大咧咧翹著二郎腿,問景喜歡男人的裸體像還 是女人的裸體像。景說他家過去也有這種畫冊,後來抄家抄走了,男的女的線條勻 稱的都好看,這是藝術。古醫生打了個哈哈說,這本畫冊就是她當年抄家搜來的, 她那當鉗工的老頭子看到她翻這畫冊,差點氣死。 古醫生常說當年抄家呀打仗呀夠刺激的,不過現在想起來毫無意義。 「還是男人好看些,強健!」古的嗓音很粗,像男人。 「因為你是女性。」景說。景看看自己短袖襯衣下細瘦的手臂,很沮喪。景抬 頭看古醫生,古黑糙的圓臉,厚而發幹的嘴唇,一點也沒有女性美。 「那你看學校那個女生最漂亮?」古挑釁地問,「我總覺得你比較早熟。」 景臉一熱,避開古醫生直視的目光,景只喜歡與古抽象地討論有關愛情方面的 問題。 「喂,看書的,你說呢?」古問翔。 翔脹紅了臉,說還沒想過。 景說二班有個叫汀的不錯。 古醫生誇景有眼力,說那是個麗人,汀打扮也不俗。 景點了點頭。景覺得汀雖五官端麗舉止溫文,但他更喜歡冷那清清冷冷的氣質。 景把話頭岔開,說學校成立文藝宣傳隊,他和翔都被選上。 景問宣傳隊是不是古醫生負責指導。古說她才不同那姓雲的打交道,姓雲的做 作得叫人噁心。 那天下樓後,翔說,古醫生根本就不像個老師。景說她本來就不是老師嘛!翔 說古醫生像電影裡的女特務,又醜,你怎麼喜歡同這種人接觸。景笑了笑,沒說什 麼。 景和翔接到通知,到食堂開會。 宣傳隊是第一次開會,景和翔有意去得較遲。景還在老遠就聽見女生們嘰嘰喳 喳的聲音。景跨進門時迅速掃了一眼擠在一團的女生,全是各班最漂亮的,還有汀, 汀文靜地坐在一邊。女生的說話聲頓時輕了下來,都悄悄注視站在門口的景和翔。 景和翔是宣傳隊裡長得最有特色的男生。 景很緊張,景只要同漂亮女生在一起就很緊張,即使沒有女生,在人多的場合 景也時常感到孤獨拘束得要命。景只有同古醫生同翔在一起,或一個人獨處時,才 輕鬆自然。 景冷漠地繃著臉,挑了個不顯眼的角落,同翔一起坐下。 負責宣傳隊的是教生物的雲老師,雲三十四五風韻尤存,據說讀大學時是校花。 雲的缺陷是眼睛一隻大一隻小,看人總像眯著一隻眼,花花梢梢地勾人,學生都叫 她雲邊眼。 雲邊眼眯著一隻眼睛很溫柔地說,請同學們來是參加市中學生文藝匯演,排兩 個舞蹈,《豐收舞》、《洗衣歌》,還有個《智取威虎山》選段。她說這次選來的 男同學女同學看上去都蠻不錯,但沒腰功腿功不行。雲邊眼扭了扭腰,雲說話嬌嬌 柔柔的很好聽。 雲叫了幾個女生站出來比高矮,然後眯著眼往男生堆裡盯,盯住了景和翔。景 很緊張。 雲對翔說:「你來跳《洗衣歌》的班長,領舞!小夥子跳過舞嗎?」 「幼兒園跳過《花衣裳逗人愛》!」翔一笑,臉上兩個酒窩。 女生堆裡轟地笑了起來。 雲對景說:「小夥子扮相不俗,聽你初中的同學說,嗓子也不錯,演少劍波好 嗎?」 「我不喜歡上臺。」景冷著臉,「我說好的到樂隊。」 景覺得自己的語調生硬得與周圍的環境很不協調。景到宣傳隊是聽說樂隊要發 小提琴,他想學提琴。雲邊眼矯揉造作地示範了幾個踢腿曲腰動作,叫大家先練二 十天的基本功。 景和翔每天早晨五點起床到蜘蛛湖苦練。景過去學過二胡,很快就能用小提琴 把幾支曲子拉得純熟。景練琴時,翔就在草地上翻來滾去練腿功。 景和翔的友誼在這段時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景和翔過去各睡一頭。翔瞌睡好,總是翔先睡,翔倒床就睡著。景熄燈後還要 打著手電在蚊帳裡看很久的小說,景要靠小說催眠。 那天晚上下雨,有些涼。熄燈後,景裹著線毯看著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手 電越來越暗,景就爬到翔那頭,翔那邊靠窗,窗外路燈射進暗黃的光。景又翻了幾 頁有些疲倦,就挨著翔的頭躺了下來。景有點冷,見翔也縮著一團,景就把自己的 線毯搭在翔的線毯上,兩人合著蓋。翔睡得很熟,翔每晚都睡得熟。景的手臂挨著 翔不很健壯的背脊,感覺暖暖的,一種莫名的快意襲上全身,景就緊緊地挨著翔。 翔翻了個身,臉朝著景,景感覺到翔是醒了,但翔眼睛閉著。那一夜景一直緊緊地 挨著翔。 早晨醒來,景拿了琴,翔穿了運動鞋,到蜘蛛湖去練習,一路上都不說話。拉 完琴練完功,回學校的路上,他們又如平常一樣,邊走邊議論學校的一些事,景的 話比翔多。 每晚睡覺,景都緊緊地挨著翔。 景覺得只要碰到翔的肌膚,就從身體深處顫動出愉悅,猶如父鴿的翅子擦碰幼 鴿。景晚上靠著翔熟睡時,常常夢遺,夢中又總是出現冷。景一天也離不開翔,有 時星期天晚上景到學校,翔沒來,景就徹夜難眠。 翔總是被動地讓景挨著,又默默地認可景與他異乎尋常而又純潔無瑕的友情。 漸漸地,景和翔都習慣了這種默契。 景坐在食堂的角落拉琴合樂,《洗衣歌》舞曲熱烈歡快,景手指靈巧地在弦上 跳動,內心卻十分孤獨,景一到熱鬧的場合就孤獨得難受。 景散漫慣了,排練總是很晚才來。每次走到食堂門口聽到女生們嘻嘻的笑鬧聲 就有些膽怯。景一進門,女生的喧鬧頓時就輕了些。景總是冷漠無表情,走到樂隊 的角落,然後開始流暢地拉琴。樂隊裡景的琴拉得最出色。 景一邊拉琴一邊冷眼看著洗衣女們的舞蹈,這是一群藏族少女與一個解放軍班 長魚水情深的故事。女生們又漸漸活躍起來,跳班長的翔端著洗臉盆蹦蹦跳跳地在 舞蹈裡同洗衣女們嬉戲歡鬧,翔在麗人們面前一點也不拘束,活潑得像個天真的小 男孩。景看出翔很逗女生的喜歡。 景常注意汀,汀是舞蹈隊裡最美的女生,汀的美麗不僅是天生麗質,還有溫文 和端莊,不像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 「你被佳人們寵著呢!」有一次排練後景對翔說。 「她們叫我賈寶玉。」翔細白如綢的臉透著紅,翔這段時間很快活,「其實她 們看我就像看小弟弟,她們真正敬畏的是你。」 「我?」景盯著翔。 「你沒看出,每當你到場,她們就要收斂些。」翔說,「因為你是學校輪廓最 俊的美男子,簡直可以當電影演員,這是女生們告訴我的,你又比一般的男生顯得 成熟和有修養。但她們都怕你,說你太嚴肅。」 景第一次聽到女生對自己的評價。景既驚喜又惱恨,景恨自己的性格,像翔那 樣天真那樣無拘無束該多好。 「汀說你是個怪人。」翔說。 景臉沉下來,扭過頭看窗外。 古醫生笑著說:「又憂鬱了,開點藥嗎?」 景說:「這病是醫不好的。」 古醫生犀利的目光盯著景:「是讓那些麗人們攪的?」 景搖搖頭,景有些討厭古醫生刀子似的眼睛。 景這些天拉琴時常偷偷看汀,景發現演座山雕的尖臉男生老是來看跳舞,休息 的片刻,座山雕總要湊到汀旁邊找汀搭訕,汀也總是微笑地聽他說,溫文地點頭。 景討厭座山雕。 景在蚊帳裡貼著翔的耳朵說:「你明天去找汀借一本書。」 翔問:「什麼書?」 景說:「英語書,汀每天早晨在階梯教室讀英語,你明天早晨去借。」 翔問:「你想學英語?」學校莫名其妙,開的是沒人願學的俄語課。 景嗯了一聲。景說你就說是你想看看英語書,你去借就是了。 早晨翔出去後景悄悄地跟著,景藏在一株冬青樹後面,看著景走進階梯教室。 景心頭怦怦地跳。翔出來了,手裡拿著本淺綠色的書。景趕緊溜回寢室,裝著躺了 下來。 翔說:「書借來了,給你。」 景說:「我看不懂,她是借給你的。」 翔不解地看著景。 景老是叫翔去找汀借書還書。翔這段時間臉色白裡透紅,洋溢著掩不住的興奮 和喜悅。 「你覺得汀對你如何?」景和翔坐在蜘蛛湖邊,景觀察著翔女孩樣羞澀的大眼 睛。 「很好。」翔低著頭。 「你同她在一起有一種很愉快的感覺嗎?」 「是的,很愉快。」翔望著湖中的新月動情地說。 景在草地上躺了下來,景仰望天幕上幾顆淺淺黃黃的星星,輕輕歎了一口氣。 「今後把你們在一起說的什麼,都告訴我,好嗎?」景的聲音很輕很輕。 每天晚飯後,翔就獨自到蜘蛛湖去找汀學習英語對話,翔初中學過幾天英語, 汀的英語很好。 睡覺時,景緊靠著翔,要翔敘述在蜘蛛湖與汀接觸的每一個細節。景陶醉在那 些細節裡。景覺得與汀接觸的不是翔,翔是自己的化身,景仿佛從翔身上嗅到湖邊 那片草地的清香。 景感到孤獨得可怕。 自從那晚景又問翔汀對自己的印象如何後,景就受了極大的打擊。翔說,汀說 你是個怪人,老氣橫秋的,眼睛陰險得很。景想在翔的胸脯上狠狠擂兩拳頭。景扭 過頭,歎了口氣。 翔這些天神思恍惚,與景在一起交談時老是走神。校園裡開始流傳翔與汀在耍 朋友,一些同學問景,景說不知道。他們說你倆這麼好怎能不知道,景苦笑不語。 翔不再對景談關於汀的事,景有時裝作無意問他,他支吾不說。 翔與景並肩在校園一起走路的時候越來越少。翔仍舊每天早晨給景打早飯,把 床鋪理得整整潔潔,晚上幫景倒洗腳水。景經常無端地對景發脾氣,景覺得自己這 段時間心情很不好。 晚上睡覺時,景依然緊靠著翔。翔有時露出厭惡的表情。景自尊心受到傷害, 就把枕頭放到另一頭,緊靠著壁頭睡。 「你愛情理論那麼豐富,為何躲避女生,自尋苦惱呢?」有一夜睡覺時翔對景 說,翔綿羊樣溫順的眼睛裡分明添了些居高臨下的自信。 景不語。景在黑暗中想到了冷那青燕般清瘦的背影,那修長孤寂的影子時清晰 時模糊。景腦子裡又浮出汀端麗文靜的臉龐。景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汀,回 想這兩個月與翔與汀的接觸,景意識到自己似乎已被汀迷糊住了,儘管總覺得汀不 如冷。 每天下午排練時,景的臉僵硬得自己都害怕。景看汀時,景的目光冷若冰淩。 景開始跟蹤翔。那天翔出去後,景悄悄踏上另一條小路。夕陽中的稻田燠熱沉 悶,景走在田埂上有些膽怯有些激動又十分悲涼。 景鑽進蜘蛛湖邊的蔗林,悄悄藏了起來。景透過甘蔗林縫隙,看斜坡下被晚霞 染紅的湖水,看夕陽下轉換成黃綠色的青草坪,景心情很緊張。 汀先來,汀穿著荷綠色衣裙背著書包,汀在草地上墊張報紙坐下來,埋著頭專 注地讀英語。夕陽下汀的輪廓顯得更柔和端麗。 翔從綠堤上走下來,翔穿著他那件最心愛的的確涼白襯衣,腳步輕得像雲。汀 回過頭看翔。景眼前浮現出第一次見到汀時,玻璃窗裡她溫文秀麗的微笑。翔走到 汀旁邊,坐下來有些靦腆地與汀交談點什麼,然後汀遞給翔一本書,指了指其中的 一頁,兩人就隔得很開的在草地上靜靜地看書。 景感覺到一種柏拉圖式的聖潔。景注視著金色草地上的翔與汀,覺得自己是在 讀一本打開的至真至純的愛情小說。景被眼前的情景所陶醉。他的眼睛裡漸漸幻出 一幅圖景,他的身子很輕很輕地飄到草地上,同他倆坐在一起看書…… 景看見翔把書放在草坪上,站了起來。翔朝景的方向走過來,鑽進甘蔗林。景 把頭藏了下去。翔沒看見景,翔在離景很近的地方站住。翔解開褲扣,尿嘩嘩拉成 一根線。景氣憤得直想吼出來,剛才的詩情畫意完全被翔所毀壞。景覺得整個蜘蛛 湖都被翔的尿液給褻瀆髒了。 睡覺時景對翔說:「你不該在那種時候拉尿。」 翔不解地問:「什麼時候??」 「跟汀在湖邊看書的時候!」景嚴厲地教訓。 「你盯梢?卑鄙!」一向柔順的翔第一次頂撞景。 景站在古醫生寢室的窗口,怔怔地望著樓下的水泥地壩。剛才翔從地壩走過, 翔到食堂去排練,翔穿著藍背心的身子顯得消瘦無精打采。景知道翔好多天都沒到 蜘蛛湖去了,汀不會再理他。景眼眶濕濕的。 「沒去排練?」古醫生問。 「沒興趣。」景說。 「又憂鬱了。」古醫生走到窗口,探出頭望瞭望空蕩蕩的水泥地壩。 景用牙齒咬了咬嘴唇:「這些天我經常想像死亡的美麗過程。」 古醫生說她想起過去戰團裡的一個副團長,那是個非常清秀的男孩,有一次他 提著槍帶領隊伍沖進對方的據點,發現裡面橫七豎八躺滿中學生的屍體。後來他一 碰到人就和人家討論死亡,臉色越來越蒼白,最後飲彈自殺了。 報上剛登過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死了幾十萬,都傳說著這幾天將有地震,校園 裡人心惶惶。 「地震埋了也好。」景自言自語地說。窗外一片黃桷樹葉在空中打轉,掉到水 泥地壩。 古醫生靠攏景:「翔為啥不來玩了?」 「他搬了寢室,我們合不來。」 「你跟翔本來差異就大。翔只是個普通男孩,不過像這樣頭腦簡單又活潑的男 孩,女生喜歡。」古醫生眼睛盯著景。 景懊傷地點了點頭。 「那你是為了汀!我早看出來了。」古醫生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把景的一切都 看穿。「其實你無論哪方面都比翔強,你太作繭自縛。汀那些小女孩幼稚,懂不得 你的內涵。我覺得你可能更喜歡那種偏於成熟的女性。」 景垂下眼皮。成熟的女性?像古醫生這樣的成熟女性能使人產生愛嗎?景想到 冷,喜歡冷那冰清玉潔,喜歡翔的單純,至於對汀,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景一想到寫給汀的那封信,就非常後悔,景現在也弄不清當時為啥衝動得寫下 那些字。 景眼前浮出翔那綿羊樣溫順的眼睛,那眼睛一眨一眨地好清瑩可愛。翔搬走後 景沒同翔接觸過。有時遠遠地看見翔,翔假裝沒看見景頭一埋走開。翔的臉色很憔 悴。 景真想再握一握翔細滑的手,用頭頂一頂翔的軟發,景覺得自己對翔的感情勝 過於對任何女性。 「嘩……」玻璃掉到水泥地壩發出令人心驚的碎裂聲。大樓輪船似地搖晃—— 這是傳說中地震的開始。 景猛撲向古醫生,古醫生緊緊摟著景…… 震動卻驟然停下來。 窗外陽光朗照,遠處稻田青翠平靜如常,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景發現自己的腰被古醫生緊緊摟住,景輕輕推了一下古醫生的肩膀,抽出身子。 景紅了臉,不敢看古醫生。 「可憐的孩子!」古醫生歎了口氣! 景覺得古醫生粗啞的聲調裡充滿母獸般的愛憐。景下樓後的幾天裡,耳裡一直 響蕩著古醫生的這句話,回憶著被古醫生緊緊摟著時,她柔弱暖和的手臂。 景卻不再去古醫生家。景幾次想上樓去,想同古醫生坐在一起談談音樂、小說, 景甚至想再發生一次地震…… 景每次走到樓梯口,都沒勇氣上去。 景聽到翔溺死在蜘蛛湖的噩耗時,如被雷擊。 天還未黑,同寢室一男生穿著濕游泳褲驚惶地跑回來,說翔淹死了!淹死了! 景懵了,沒反應過來。那男生說是真的,撈起來了! 景跳下床,往蜘蛛湖跑,好多同學都在跑。 景跑過林蔭道,跑過一畦畦稻田,景兩腿發軟。景跑得心臟咚咚直跳,景想再 跑幾分鐘也許就會倒地死去。 景遠遠看到湖邊那片草坪上圍著一大群人。景擠進去,見翔在草地上躺著。 翔穿著濕漉漉的黑色運動短褲,細白如綢的皮膚有些發青,翔清瑩的大眼睛安 詳地閉著,竟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翔就像過去在景身邊熟睡時一樣。 景跪下去,捉住翔的手,翔的手冰涼冰涼,景嚶嚶地細聲哭。 「這是翔最好最好的朋友啊!」有個女生在號啕。 景眼前一暗,蜘蛛湖像深淵,好黑好冷。 景醒來時,見自己躺在寢室的床上。 紅鼻子班主任和同學們見景清醒,松了口氣,說景身子太虛弱,又跑那麼急。 他們剛才去找過校醫,古醫生不知到哪裡散步去了。 同學們說,翔簡直太慘了。翔是到湖裡洗澡淹死的。景班上有幾個男生碰巧當 時也在湖裡游泳,那湖太遠,平時他們都很少去。他們見翔一個人到湖邊,還同翔 開了玩笑,說翔又有幽會,都知道汀早已不跟翔了,逗翔開心。翔在草地上坐了一 會,就下湖在邊上淺水裡洗澡,沒想到就淹死了! 景躺在床上緊閉著濕濕的眼睛,淚從眼角湧出淌到耳根。景想像翔是穿著他心 愛的白的確良襯衣,天使般翩然飄到湖邊。翔在草地上仰臥看天,晚霞緋紅遊雲閃 金。翔走到水邊,看水中的翔好白好俊,兩個小酒窩甜得像小男孩。翔看到一片荷 葉從湖影裡幽幽浮起,翔伸手去摸,手觸到湖水。水波一漾荷葉消失了。水影裡又 是翔的臉,翔的臉滿是油泥好髒好髒,翔雙手捧水洗臉,越擦越黑。翔心亂如麻, 跳到水裡。湖水好暗好深。 「是我殺了翔!」景叫著從床上坐了起來。 同學們驚愕地望著景。 「他瘋了!說胡話。我明明看見翔是一個人到蜘蛛湖去的,翔下湖後我還遠遠 地問他為啥好久不到我們寢室來玩了,他說排節目忙。他還邀我下星期到食堂看彩 排呢。沒想到就淹死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同學說。 整幢宿舍大樓停電。 景在黑暗中摸索著上樓,景是等寢室的同學都睡著後,悄悄走出寢室的。 景好多天沒到三樓古醫生家去了,他要告訴古醫生翔的死訊,他想得到古醫生 的幫助,把一切都告訴她。 景腳步很輕地走在暗黑寂靜的樓道中,景非常恐懼。 景爬上三樓,在古醫生門前站立好久不敢敲門。月光射進走廊,景看自己瘦長 的影子像個鬼魂。 景輕輕叩門。窸窸的穿衣聲。 「誰?」 「我。」景的聲音很細小。 門拉開一條縫,黑暗中古醫生披散著頭髮。 「半夜了來幹啥!」古醫生聲調有些煩躁。 「找你說件事。」 「明天來!」古醫生關了門。 景如挨了一記耳光,愣在門口。 「是哪個?」景聽見裡面有個男人在低聲說話,是那個拉手風琴的男人。 「一個神經質的小男孩!」古醫生粗啞的嗓音。 景跌跌撞撞跑下樓去。 景站在甘蔗林裡,凝望斜坡下粼粼的湖水,凝望著湖邊那一塊綠茵茵的草坪。 一個暑假過去,甘蔗又長高了許多,密密蔗林裡景站著就像是一根蔗。 暑假前的那十多天,景每天傍晚就躲在這裡,看湖,看草坪,看湖水裡蕩幻出 翔綿羊般美麗溫順的眼睛。汀每天傍晚也到湖邊來。汀手裡捧著英語書,靜坐在草 坪上看湖,汀每天都穿著那套荷綠色衣裙,坐在草坪上就像是一張荷葉。景躲在蔗 林裡,好多次都想跑出去,走到那片青草地上去,在汀面前跪下。他要告訴汀,那 封卑劣的信是他用左手寫的。 「我在星星般遙遠的地方注視你,我為你們聖潔的友誼默默祈禱祝福,我為翔 在幽會時下流地拉尿而憤慨!……」景一想到那封顫顫投進郵筒沒有署名的信,左 手就顫慄如同觸到翔冰冷的屍身。 汀來了,從綠堤上緩緩走下來,褪涼的秋風把綠裙子向後吹拂。汀瘦削了許多。 汀坐在湖邊草地上,手裡捧著英語書,默默地望著湖水。汀讀了一段英語,汀把書 一頁一頁拆開,折疊成小船,放到湖水裡…… 湖面上到處飄蕩著白色的紙船。 汀走了。景仍站在甘蔗林裡。翔知道汀轉學了。翔走了,汀也走了。只有景佇 立在初秋的蔗林中。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