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變奏 祁智 一 秋天要舉行晉升職稱的外語考試。春天,省人事廳在市里開設了幾個外語輔導點。 市科技會堂輔導點上課的第一天,彭遠樹遲到,正好李京京旁邊有一個空位置。 李京京在文化與藝術出版社工作。現在什麼都是文化,什麼人都想沾點藝術,這家 出版社的效益沒有辦法不好。出版社給每一個想晉升職稱的人都報了名。李京京的外語 水平能應付各種考試,只想聽聽第一節課有什麼要求,再參加最後一節複習課也就算了。 彭遠樹勻稱挺拔乾淨,像一棵自楊樹。能把自己收拾得很乾淨的男人不多了,煙酒 味、頭油味;蓬亂的頭髮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頭皮屑,像風景區的垃圾;襯衫領圍著一 圈黃垢,手指甲裡塞著黑泥……男人們在如此糟糕的境地還自認為魅力無窮。彭遠樹走 到李京京旁邊,點了點頭就坐下來,坐下來就從公文包裡拿出書。本子、筆,聚精會神 地聽。他不像許多男人遇到姑娘就亢奮,沒話找話說。一開始李京京以為他是裝的,但 即使是的她也認為不錯。 兩個小時的課很快就結束了。彭遠樹收起書本,向李京京點點頭後就朝門口走。李 京京隔著兩個人跟著他,她看到彭遠樹出門後跑進黑暗中打手機。這十點彭遠樹和其他 男人也不一樣。有些男人把手機塞在屁股上的口袋裡,讓那裡鼓出一塊,引人注目;有 些男人無論幹什麼都把手機抓在手上;有些男人把手機放在包裡,一到有人的地方就迫 不及待地拍到桌子上。還有些男人根本就沒有手機,嘴裡卻說媽的忘帶手機了。如果彭 遠樹是一般的男人,一坐下來就會把手機放到李京京的視線裡了,其他有手機的同學不 是眼睛瞄著姑娘在教室打電話嗎?現在的男人總想獨佔花魁,又顯得信心不足,就用一 些東西來彌補,如同矮個子總喜歡穿高跟鞋。 李京京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好感,決定第二次還來聽課。這個班是每週一、三、五, 日晚上六點到八點上課,各人的位置以第一次上課坐的格局為准。第二次,她在化妝鏡 前多坐了10分鐘,彭遠樹卻沒有來,第三次也沒有來,班上的同學也少了三分之一,她 就覺得自己很幼稚、可笑。第四次是星期,她不準備去上課,又臨時改變了決定。當她 趕到那兒坐下來的時候,彭遠樹也到了。她這才想起來之前沒有化妝,就借去洗手間的 機會補了一下。她在補妝的時候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 對不起,彭遠樹對李京京說,你能把講義借給我看看嗎? 李京京在一刹那間很慌亂,眼睛不知道向哪裡看,手和腳都不屬自己了。她沒有 想到彭遠樹突然和她說第一句話,而且她沒做講義。她像不認真聽講的學生紅著臉說, 對不起,我沒記。彭遠樹寬容、抱歉地笑了一下。 後來彭遠樹有時來,有時不來。每次都來的李京京很生氣,認為彭遠樹沒把她放在 眼裡,又覺得這樣生氣沒一點道理。她把筆記做得很認真,預防彭遠樹再向她惜。第十 次彭遠樹沒來,這一次老師通知說下一次課停上,因為他要參加一個活動,老師講這句 話的時候陌生地激動、自豪,一個大齡男子突然接到女方的邀請也不過就是這樣子,第 十一次,李京京照例來了,她估計沒聽到通知的彭遠樹很可能會來。 彭遠樹果然來了,鎖上車急急忙忙向樓裡走,正好遇到從樓裡向外走的李京京。 噯,李京京說。這時她才發覺不知道這個男人叫什麼。彭遠樹認出了她,你怎麼下 來啦? 今天停課,上回通知的,可我上回沒來。李京京很奇怪自己怎麼這樣順利就說了一 個謊。 彭遠樹說,我還以為上課呢。他彎腰打開鎖,朝李京京點眯頭,一隻腳踩上踏腳。 噯,上回講的內容——李京京使自己有理由讓彭遠樹站住。她又問,對了,你叫什 麼? 彭遠樹。 我叫李京京,在文化與藝術出版社工作。 李京京?是《中國服飾文化》的責任編輯嗎? 是的。你怎麼道? 我是讀者。 你買的? 不,我在資料室看到的。 你在哪裡工作? 省政府辦公廳。 李京京盤問似地瞭解彭遠樹。她緊張得背後濕透了,好在夜色掩蓋了她的羞澀。省 政府辦公廳是一個讓許多國人肅然起敬又夢寐以求的單位!李京京又覺得他與眾不同, 許多男人初次見面就恨不得把能繼承多少遺產告訴對方。 對了,你說上次講的內容——彭遠樹說。 李京京意識到剛才差一點說漏了嘴,忙說,我想問你呢。她改變了話題,你怎麼三 天打魚兩天曬網? 彭遠樹說,加班。 兩人騎車同了一段路後分手。李京京很為今天的行動高興。如果不分手就好了,一 直向前騎,有一個共同的家在前面等著。想到這一步,她慌忙把車蹬得飛快。她覺得一 個輪子是害羞,一個輪子是幸福。 二 文化與藝術出版社在鬧市區的一幢寫字樓裡,占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三層。 從這個高度看,城市像一個巨大的露天沙盤。 李京京在窗前很快我到了省政府的方向,彭遠樹就在那片綠陰裡,像一個陷在林子 中的鳥巢。她設想彭遠樹工作的情景,可她對秘書工作所知很少,她原以為秘書大都是 老會計的形象,現在看來那是一種誤解或者偏見,想到自己惦記彭遠樹,而彭遠樹很可 能沒把她當一回事,她就覺得很不公平。 編輯三室這時候沒有其他人,室主任劉萍試探著問,京京,要不要再見一次面? 好的。李京京脫口而出。 李京京的爽快出乎劉萍的意料。她走過去,把手放在李京京渾圓的肩上。我看那小 夥子不錯的,把京京交給他,我們放心,我再約一下。她見李京京無動於衷,懷疑自己 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京京,你是說願意和李茫再見一面吧? 和誰?李京京笑著問。 你這鬼東西!劉萍笑著掐了李京京一下.奇怪他問,他哪一點讓你看不上呢? 省外貿進口部的李茫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研究生畢業,經常出國,父母親是大學教 授,一家三口有三處住房,他一人就有兩處。李京京本來不看重這些附加條件,如果為 了愛情,她連窮小子部嫁,可現在是在沒有愛情的情況下尋找同等條件的生活伴侶。作 為等價交換,她和李茫比較般配,但她不甘心這樣就範。她覺得李茫太張狂了,好像全 省的外貿工作都在他肩上;如果他年紀大三十歲,可能會說江山都是他打下來的。他們 見了一面,李茫希望談下去,李京京卻通過劉萍帶信說過幾天再說。她一向與人為善, 當然不會說出李茫的缺點去挫李茫的自尊心,她甚至可以為李茫的缺點尋找開脫的理由: 一個才華橫溢、工作出色的小夥子為什麼不張狂呢? 你是不是認為他太張狂了?劉萍問。 李京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年輕人嘛,總是少城府,再說,這小子要不多說幾句,你們之間不是冷場了嗎?劉 萍說,可惜我的女兒結婚了,否則…… 李京京又笑了下。笑真是個好東西,可以在很多地方起作用。劉萍的女兒在省電視 台新聞部擔任播音員,女婿是市里最大的一家民營企業的總栽陳林松,李京京認為這是 最好的組合方式之一。如果沒有彭遠樹,聽了劉萍的解釋,李京京也許會答應再見面的。 現在她想先把彭遠樹的情況弄清楚再說。她說,讓我想想,我並不認為年輕人張狂是缺 點…… 他要是等不及,他可以和別的……李京京又說。 人家認定你了,劉萍的話讓李京京吃了定心丸,人家就等和你見第二面呢。 辦公室其他同事進來了,兩人就不談這事。李京京坐到辦公桌前,心思不在校樣上。 她發現自己有許多事情要做。彭遠村結婚了嗎?如果沒結婚那有朋友嗎?如果連女朋友 都沒有,那他願意……這些問題本來只要托人問一下就明白了,可是現在不行,一旦傳 開去,她如果和彭遠樹沒有結果,李茫那邊就結束了,而傳開去她和彭遠樹還有什麼好 結果呢?她必須自己去解決這些問題,婚姻的實質就是一對一。 李京京覺得自己好像在買東西,預訂了一個,卻又對另一個愛不釋手。她在讀研究 生的時候,曾經暗地裡和一個來自美國的外籍教師愛得昏天黑地,這場愛情是無望的, 外籍教師有妻子在美國。她的計劃是這樣,先大愛一場,再老實找個伴侶過日子,就像 先和一個騎手在狂風暴雨中奔跑,再和一個農夫圍著火爐取暖。她不敢奢望騎手和農夫 是同一個人,因為愛情和婚姻很難成為一回事。現在的情況有了變化,彭遠樹突然出現 了。雖然現在愛情發展到婚姻的概率很小,但誰敢保證很小的概卒不會發生在她和彭遠 樹之間呢? 李京京被自己的想法激動著,另一個她又在半空中嘲笑她:真是吃飽了沒事幹。她 從自嘲中走出來,拿出提包裡的化妝品。她的皮膚很好,臉型和頭髮也不錯,五官端正。 有這樣基礎的姑娘常常像孔雀那樣動不動就開屏,而她外表相當沉靜。使得她不是那種 一登場就光彩奪目的人,她更像是一杯上好的龍井茶,需要有心人慢慢地品。 老師的英語帶著陝西口音,閉上眼睛以為是小品演員郭達跑到教室裡了。沒基礎的 聽不懂,有基礎的沒有必要聽,大家都是一下班趕過來的,肚子裡空著,兩個小時的課 就顯得漫長。老師為了負責,又不敢提前下課,教和學雙方都顯得很痛苦。有些男的就 掏出手機和BP擺弄,有些女的就摸出化妝盒,還有些男女遞著條子,居然還有人抽煙。 全班只有彭遠樹在認真聽。李京京以為彭遠樹外語水平不高,有些同情他,倒過頭卻見 他流利地用英語做著記錄。 你英語不是挺好嗎?李京京小聲說。 彭遠樹小聲說,聽聽有好處的。 李京京從包裡拿出一本《服飾與化妝》,這個給你女朋友,這是我編的。 對不起,彭遠樹笑著說,我沒有女朋友。 李京京又拿出一本《兒童讀古詩》,那這個給你的孩子。 孩子?哪來的孩子?彭遠樹又笑著說。 李京京把《服飾與化妝》推過去,沒有女朋友,太太總有吧? 彭遠樹眨著一隻眼說,你是要給我介紹對象嗎? 三 彭遠樹從處長手裡接過講話稿。講話稿是給副省長起草的。上面被改得縱橫交錯。 五彩繽紛。同事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他心情沉靜地坐到辦公桌前。他覺得值得同情的 是他們而不是他,他們把文稿寫成了雞肋,讓領導不肯說好也無法說不好,乾巴巴的改 幾個字,就通過了,領導就顯得可有可無。他卻是在框架和立意上動腦筋,讓領導如同 廚師面對不常見的原料那樣興奮,領導會調動全部的激情和智慧面對講話稿,現在他面 前的講槁就是這樣,副處長用藍黑墨水,處長用碳素墨水,副秘書長用紅墨水,秘書長 用紅毛筆,10頁稿紙的空白處都被寫滿了,他要做的就是在電腦前將講話稿整理一遍。 又要加班了。同事走過來說。 彭遠樹笑笑說,就加班吧。彭遠村只能這樣笑著說,不帶絲毫抱怨的情緒。在辦公 廳,他長得出色,自然就成了大家關注的人物,他哪怕有一個細小的動作,卻可能被當 作大事。比如有人一天不上班也沒人發現,他缺席一小時就被人留心上了。在機關如果 沒有什麼想法也就算了;可年輕輕的在機關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想法呢?他必須處處讓自 己小心謹慎,儘量以笨拙和弱者的形象出現在同事中,使自己每取得的一點成績都讓同 事覺得他是在艱難地進步。 一個出色的小夥子寫的文章,毫無例外地被領導改得面目全非,這是一個強烈的反 差,同事覺得不能袖手旁觀了,似乎袖手旁觀就是極端的不負責任。他們圍過來給彭遠 樹出主意,甚至要把絕招亮給他。 彭遠樹聽著。他想,如果他們不是驢子,那他們應該看出領導修改的價值。可他們 看不出來,他仔細研究過他們寫的文稿。他們或者摸著領導的心思,用領導的口吻寫, 使得領導以為錯拿了以前用過的稿子;或者把自己的思想、從別處搬來的別人的思想強 加在領導名下,使得領導以為錯拿了別人的稿子。真正的文稿應該是這樣,把自己和領 導有機地結合,使領導對文稿既似曾相識又覺得陌生,似曾相識讓他覺得是自己的,陌 生又讓他產生新鮮感、沉浸在創造的興奮之中。這樣的文稿常常令領導回味,領導發覺 自己情不自禁就在一個高度上,這時候他才會想文稿是誰起草的。幾次下來,領導就會 重視起草的人了。秘書最大的希望不就是被同事忽視被領導重視嗎?同事說了一通就各 歸原位。如果他真是一頭笨驢,聽了他們莫衷一是的話只會更加不知所措。一頭笨驢在 一條道上走已經方向不明了,突然出現那麼多條道路,它大概只能絕望地坐以待斃。他 們看起來是幫忙,實際上是給他心裡添亂。他笑了笑。他不怪他們,誰不想進步呢。 彭遠樹剛在電腦上找到這篇文章,腰問的BP機震動了,他撩開衣服,液晶顯示屏上 出現的是一個手機號碼。他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他的同學黃臻。 晚上六點,我開車來接你,在老地方。黃臻說。 彭遠樹沒有多說就擱下了電話。他在小事上也不放鬆自己。同事幾乎都自找門路搞 來手機,他也從一家私營企業得到贊助,但他平時不開,從來不當眾撥打,以至於大家 把他歸為沒有手機的一類中。沒有手機還怎麼混?他有BP機,都是讓它震動而不讓鳴響, 這樣他就可以悄悄的把事情處理掉。晚上六點,他從省政府食堂的邊門出去,又在黑黑 的樹陰不走了近百米。那裡有一輛「奔馳」在等他。 黃臻研究生畢業後去上海浦東白手起家,從他的「奔馳」上就可以猜到他現在搞得 如何。他年前來過一次,圍著省政府繞了好幾圈才找到彭遠樹指定的地點。 搞得像地下黨接頭了。黃臻說。 反腐敗,大家都盯得緊。彭遠樹說,我哪裡不希望你把車直接開進省政府? 黃臻偏過頭說,不過,即使不反腐敗,你也要謹慎,為自己,也為我們。 為你們?彭遠樹問。 二十年後還不是我們的天下?我們同學中也算是各個崗位都有人了。黃臻笑著說, 你小子千萬不要腐敗,你要是缺錢花,我給你。 你的錢要是來路不明怎麼辦? 你放心,我絕對合法經營。 「奔馳」疾速行駛在道路上。通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在黃燈亮起的一刹那,黃 臻毫不遲疑地沖了過去。交警只是看了一眼,如果這輛車掛著蘇北的牌照,那他會攔下 它,能把車主的祖墳都盤問出來;現在這輛卒是上海的,就不太好辦了。他還沒拿定主 意,車已經一掠而過。 彭遠樹看到交警的臉像一張白紙飄過,他敢肯定,交警的第一反應是咒車毀人亡。 交警上崗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記車牌號,他們對這些車牌號敬而遠之也恨之入骨,車牌 號是身份,是地位,是通行證,也就是對交警的鄙夷不屑。車路過市科技會堂,他悄悄 笑了一下。今天是上課的日子,李京京一定心不在焉地坐在裡面。 四 天說熱就熱了,僅僅是一個星期的工夫,這座城市就完成了冬天到初夏的過渡。一 件襯衫、一條領帶,外套一件薄西裝,這是男人們的模式;女人們則用各式套裙,連衣 裙打扮自己,城市立即就輕鬆、多姿多彩起來。 李京京和彭遠樹坐在街邊公園裡。公園裡曾經亮過燈,不知不覺地就一盞一盞地碎 了。管理人員意識到公園裡亮燈是愚蠢的做法,現在就讓公園暗著,公園裡像陳列以愛 情為主題的雕塑一樣,一對一對的男女做著不同的姿勢,長久不動。 李京京是下決心才約彭遠樹的。她椎給彭遠樹電腦打印的一張紙條:下課後到公園 裡找我。然後就起身向外走,心神不寧地在公園門口等。最壞的打算就是彭遠樹不赴約, 那她從下一次起就不再來上課,就把彭遠樹忘掉。 李京京今年二十六歲,這個年齡還沒有被婚姻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她到出版社兩 年,大家對她不摸底,卻又自作聰明地認為她不可能沒有男朋友,她在家裡老三,大哥 結婚生子了,二姐結婚生子了,她的婚姻就不那麼迫在眉睫,而大嫂總說,結婚有什麼 好?家是房子裡養的豬。二姐總是說,女人發昏才結婚。一個人的婚姻如果不被單位和 家庭重視,就可以從容不迫了,那場異國戀情還在波及她。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喜歡 撈現成的,女人卻容易用想像來充塞時間。而且她不想像其他女人那樣一畢業就急著把 自己嫁出去,她要攢夠條件,也要等某一個男子也攢夠條件,如同她要想買一條大魚, 就要有足夠的錢;同樣,她要長成一條大魚,等對方有足夠的錢買她,婚姻就是這麼一 回事。 但是李京京現在無法從容了。彭遠樹沒有太太,沒有女朋友真是萬幸,卻不能保證 彭遠樹身邊沒有女人,她要抓緊時間和機會。 李京京的約會在彭遠樹的預料中。這一預料變成現實的一刹那,他還是有些慌張。 他第一次見到李京京的時候,就隱隱約約感到了她發射出來的信息,餘光告訴他李京京 先是一層一層地挑剔,之後是綿綿不絕地欣賞。當然他不好有什麼表示,他不知道課堂 裡有沒有熟悉他的人,也不知道課堂裡有沒有李京京的同事。作為省級機關的工作人員 和一個已婚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尤其要慎重。而且他如果立刻就搭上她的信息,就顯得 他輕優了。外語水平很好的他也打算只上第一節課和最後一節課,但他當場改變了決定。 和李京京不同的是,他並不是每次都來,而是在李京京快撚的時候突然出現,使李京京 被一次又一次的驚喜頂起來,居高不下。 這個給你的女朋友。 對不起,我沒有女朋友。 那這個給你的孩子。 孩子?哪來的孩子? 沒有女朋友,太太總有吧? 你是要給我介紹對象嗎? 李京京打探彭遠樹的底細,彭遠樹在前兩個問題上如實回答,在第三個問題上避實 就虛,即回答了李京京的問題,又繞開了一個障礙。已婚男人和異性交往,最大的障礙 就是自己的妻子。他看到喜悅一下子就佈滿了李京京的臉。 彭遠樹認為自己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好像自己深看對方一眼就能使對方心旌搖動、 方寸大亂。因此,他十分恐懼突如其來的愛情,額外的愛情更多是給當事人帶來麻煩甚 至災難。為了證實自己的魅力,他內心深處又渴望愛情接踵而至,好在工作性質把他限 制了。一個人想得到江山就必須放棄美人。得到了江山才能得到美人,雖然所謂的江山 離他實在太遠。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男人有的是希望。他什麼都預料到了,只是有一點 偏差:他以為李京京是已婚女人——其實嚴格他說,李京京與已婚也差不多,一些女人 發了昏才結婚,結了婚才清醒,清醒後就想在婚姻外找些補償。補償得到後又可能發昏 地離婚、結婚,他不急,因為輔導班橫跨了大半年的時間,他把主動權交給李京京。一 個不想負任何責任的男人,最明智的辦法是將主動權交給昏了頭的女人,使自己成為受 害者,這樣就可進可退,實際上是真正的主動權在握。這並不是說彭遠樹是情場老手, 他是把情場當成了機關,機關就是引而不發。以退為進、步步為營。他雖然進機關時間 不長,但經驗的多少並不和時間長短成正比,一切全靠悟性。 天氣雖然剛熱,不知名的蟲子就開始活動了,在黑暗中飛來爬去。彭遠樹只是輕晃 著腿驅趕它們,不粗俗地去拍打,李京京在他對面不遠的地方只是一個輪廓,兩隻眼睛 在輪廓的上方閃著漂亮的暗光。他很自然就想起妻子方小岑。方小岑現在一定是坐在沙 發上看沒完沒了的港臺電視連續劇,手裡打著沒完沒了的毛衣。 彭遠樹和方小岑是同鄉,兩人一起從鄉初中考人縣中,又一起考人同一所名牌大學。 讀初中和高中的時候,同學們就拿他們說笑,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他們就不公開說話 了,互相看一眼就臉紅。這一眼就把什麼都看穿了,他們看到了終端:他是她的丈夫, 她是他的老婆。在縣中,他們一個月回家一次,每次都是彭遠樹在車站等方小岑。到了 大學沒人顧得上笑他們了,兩人在沒有其他熟人的情況下就經常在一起,經常在一起又 妨礙了他們結識其他人,豐富的愛情只剩下一個共同的主題:將來結婚。大學畢業,方 小岑和他商量,他考研究生,也爭取留在省城。她找中學聯繫工作。一個名牌大學學生 讓中學受寵若驚。 這樣工作比較單純,我可以全力支持你,將來有了孩子,我就有時間帶了,而且還 有寒暑兩個假期。方小岑如同在宣佈作戰計劃,我還可以通過學生家長幫你安排工作。 畢業後沒多久,方小岑就找學校領導做工作,讓她和彭遠樹領了結婚證,兩人住在 一起,可以減少許多分開。彭遠樹研究主畢業,方小岑果然托另一個班的學生家長幫忙, 使他到省政府辦公廳工作,辦公廳很快給了他們住房。隨後,方小岑以沒受過師範教育, 教不了學生為理由調到圖書館做管理員。 兩個必須犧牲一個,方小岑說。 現在,愛情和婚姻從彭遠樹的眼前掠過,他弄不明白哪裡是愛情哪裡是婚姻,就像 一個分不清騾子的哪一部分是馬哪一部分是驢。他看清楚的是李京京坐在他面前,一個 與方小岑截然不同的女人!他想,如果還有挑選的餘地,那他毫不猶豫會挑選李京京, 再傻的人也會要一塊金子而不要一塊銅。當他有這個想法和比喻的時候,他的心刀剜一 般的疼痛。他覺得對不起方小岑,方小岑成為銅而沒有成為金子,很大程度是為了他。 方小岑原來是很有前途的,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團支部書記。圖書館管理和看電視打毛 線的方小岑,現在一定以為省政府辦公廳秘書彭遠樹在加班呢。她總是希望彭遠樹加班, 加班意味著將無官無職的日子搶先過掉。 好在我和李京京要進行的是愛情而不是婚姻。彭遠樹望著夜空想。他問李京京,有 什麼事嗎? 沒事。李京京說。現在她發覺自己對主動並不在行,主動了第一步卻不知道下一步 該怎麼辦。在上一個愛情中,總是以那個外籍教師為主,也總是那個外籍教師主動。她 只好用霸道得天真的語氣問,難道沒事就不能和你坐坐嗎? 我沒說不能。 就是。 彭遠樹在脖子上又摸到一個蟲於。大會越來越熱,蟲子會越來越多。下回要選一個 好地方,比如說去「黃金時代」。 五 歌舞廳中央的幾盞暗燈像螢火蟲,這樣的光亮對四周的火車坐席式的卡座一點不起 作用。 李京京和彭遠樹在黑暗中面對面坐著,舒緩的音樂低聲響著,如同溶洞深處流動的 暗河。 不時有三個人從李京京和彭遠樹的卡座前走過,一個肯定是坐台小姐,一個當然是 我小姐的先生,還有一個無疑是領班。舞廳門裡的右角,一群小姐圍坐在一根紅燭周圍, 臉如同充了血。有客人進來,她們的臉從燭火旁向後挪,讓臉若明若暗,使客人既能挑 選她們,又始終搞不清她們究竟是誰。 彭遠樹通過黃臻知道了這個叫「黃金時代」的歌舞廳。「奔馳」穩穩地泊在不遠處 的文化宮車場,他發現黃臻走的是一條最直截的路。黃臻好像比他更熟悉這座城市。他 們摸黑坐進卡座,黃臻和領班低聲嘀咕。領班走後,兩個人影走來,一個坐到黃臻那一 邊,一個香氣撲鼻地坐到他的腿上。他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不知道下面該怎麼辦,後 來他發現自己是多餘的,腿上的那個人替他辦了。那個人的手摸過他的頭髮、臉、下巴, 仿佛是一隻小鱉向下爬,爬過胸口,爬過小腹。他全身緊張得像花崗岩。那個人的手小 心地探著,他想起小時候撥開一批批樹枝樹葉搗鳥窩的情景。他猛地站起來,又從口袋 裡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招呼沒打就走了。他在奔馳車邊發現剛才抽出的是一張一百 的,就有了吃虧的感覺。 你怎麼先跑了?黃臻過了十二點才從裡面出來。 不行不行,彭遠樹笑著說,沒有感情怎麼行? 黃臻笑著說,有感情反而壞事。 我去搞人家的老婆,彭遠樹看到黃臻容光煥發,人家也去搞我的老婆怎麼辦? 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候,你只是消費者而不是第三者。黃臻熟練地倒車。 黃臻又說,「黃金時代」這樣的歌舞廳很安全,沒有相當的後臺就不敢這樣做。即 使有人沖進來檢查,歌舞廳只有卡座而沒有包廂,場面再亂也亂不到哪裡去,無非就是 手在什麼位置。 要把手抽出來還不快?彭遠樹說。 黃臻笑著說,你怎麼早沒有這種想法? 彭遠樹心裡多少有些反悔。欲望像一隻老鼠藏在心底,一旦放任它,它也會滿世界 亂跑,找配偶無節制地繁衍。只是他這樣的人輕易不會放縱它,而且也極少有機會放縱。 他在機關工作,機關是什麼地方?現在能放縱了,卻又給它戴上了鐐銬。 你給了多少小費?黃臻問。 彭遠樹說,一百。 你這種情況,給五十或者不給都行的。 黑暗中抽一張,哪裡知道是多少? 黃臻一定要把小費的錢補給彭遠樹。 「黃金時代」隱隱散發著潮濕的黴味,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氣息。彭遠樹機械地坐 著,身體的另一部分又十分機警,隨時準備對付突然亮起的燈。他在回憶剛才進門前後 有沒有被熟人看見。他在省政府辦公廳工作,他記住的人也許不多,記住他的人不會很 少。 一個男人在音樂裡唱著,由於聲音很低,男人的歌聲像夢吃。從旋律中聽出是劉德 華的《記不住你的容顏》。彭遠樹想了一下,他能在大街上一眼認出李京京,但他現在 記不清李京京的容顏,雖然李京京就在他對面。方小岑仿佛笑吟吟地在黑暗中,像一隻 蟲子啃著黑夜的葉子,葉子啃完了,天就亮了。他有些緊張。 我去一下洗手間,彭遠樹說。 李京京看見彭遠樹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攏攏頭髮。她現在才感受到歌舞廳的曖昧, 曖昧中飄蕩著色情。她聽到了身前和身後的卡座中令人心跳的各種聲音。她想起門內右 角的一群姑娘。她們在她進來的時候複雜地看著她,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的容貌和氣質讓 她們嫉恨,現在覺得那些目光是一把匕首。這裡是她們的地盤,她搶了她們的一個生意。 讓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彭遠樹帶她到這裡來,如果彭遠樹經常來這裡,那他的拘謹又怎 麼解釋呢?她忽然發覺她和彭遠樹之間找不到什麼根據。 彭遠樹沒有能走進衛生間,衛生間被裡面的人頂住了,連一間吸煙房子被裡面的人 頂住了。他明白是怎麼回事,把李京京帶到這種地方來也許是潛意識在作怪。他回到卡 座,李京京在黑暗中幽幽地看著他。 這個地方不錯。彭遠樹說。 李京京問,常來? 不,這是第二次。彭遠樹說,他說了前次來的情況。 李京京說,你看滿街都是洗頭房、音樂茶座、音樂酒吧。 彭遠樹沒說話。現在男人的去處多了,女人賺錢的地方也多了。 李京京說,你帶我到這種地方。 對不起,我只想到這地方沒有蚊蟲,也不受天氣限制。彭遠樹笑著說,我們和他們 不同,他們是以盈利為目的的。 李京京很滿意這樣的解釋,彭遠樹的拘謹讓她相信他的話時具實可信的。她知道彭 遠樹為什麼至今未婚了,讀完研究生要時間,工作後找意中人要時間,工作性質不允許 他過早地結婚一一、一個人的進步不能被婚姻墜住。她希望未來的伴侶是彭遠樹這樣的 人,工作出色,生活嚴謹。如果生活不嚴謹,那他有了權之後就會不斷有女人。她想把 情緒往高潮煽動。 你這樣,你丈夫怎麼辦?彭遠樹突然說。 丈夫?李京京在彭遠樹的耳邊熱熱他說,你幹嗎在這時候提他? 彭遠樹的心就像一隻歸巢的鳥那樣安定,他希望李京京是有夫之婦。他又說,你丈 夫是幹什麼的? 李京京決定逗逗彭遠樹,以李茫為原型描繪著自己的丈夫,她沒說李茫的張狂,卻 加進去了彭遠樹的潔淨和溫文爾雅。 本能的妒忌讓彭遠樹的心中一陣刺痛,但他還是很高興。從李京京的口氣中,他判 斷出李京京的婚姻沒有危機,因而他就沒有危機。李京京一定是要在婚姻之外得到某種 補償,就像自己要得到某種補償一樣。 彭遠樹的沉默是李京京期待的,這說明她在彭遠樹心中的分量。她興趣盎然他說, 說說你的太大。 我大大很一般。彭遠樹說。過去的歲月雲一般向他湧來,讓他深陷其中。他用婚姻 不幸福作基調,話語中又帶有對方小岑的憐憫。別有用心的男人總是以婚姻不幸福作為 開頭,雖然這是俗套,卻實用有效。一開始李京京還不時地在他耳邊吃吃笑著,後來他 眼裡空了,他摸了摸,對面已經沒有人了。 六 李京京當天晚上就呼李茫,約第二天見面,她又把這個決定通知了劉萍。 劉萍已經睡了。這幾天總是睡不著,今天她吃了安眠藥,她家正面臨一個難題,已 婚的女兒唐藝愛上了未婚的李茫,或者說未婚的李茫愛上了她已婚的女兒唐藝,女婿陳 林松經常在一些大城市之間飛來飛去,為永遠也做不完的生意。陳林松從鄉鎮起家,憑 雄厚的資產娶到了省電視臺新聞部播音員唐藝。他很放心唐藝。唐藝是名人,名人就等 天明人,一舉一動都可能被人注意,當然要注意影響。他也是明人,他能把對唐藝垂涎 三尺的男人罩在自己身後的影子裡。他沒想到有人對他不買帳,這個人是他的朋友李茫。 李茫幫他做過幾筆大生意,李茫和唐藝很快就在暗地裡來往了。前不久劉萍去唐藝家, 發現了這個秘密。 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劉萍嚴肅地對唐藝說。 唐藝聳聳肩,頭髮蓬亂,睡裙上的扣子松著。她和陳林松認識的時候,她剛做播音 員,不多久就被熱烈的陳林松融化了。婚後,陳林松給她的印象最深的是背著她摳腳丫。 摳得齜牙咧嘴又心迷神往。他在家裡把自己的另一面暴露了。 劉萍意識到嚇不住唐藝,人一與文藝界沾邊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你和陳林松怎麼 辦? 唐藝還是聳聳肩。她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這種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憑感覺, 如果一切按計劃辦,那就不是愛情而是陰謀。而且,她和李茫來往也不一定要考慮陳林 松怎麼辦。兩個男人就像兩匹馬,她騎上這一匹,並不是要殺掉或者賣掉另外一匹。兩 匹馬是兩種不同的感覺。 那你準備和陳林松離婚嗎?劉萍問。 唐藝不耐煩地看著劉萍,劉萍這樣年紀的人總是動不動就想到婚姻,仿佛有了婚姻 就什麼都可以不要了!而在她看來,正因為有了婚姻所以才需要有別的東西。即使婚姻 是麵包,總還要一杯牛奶咖啡吧?即使婚姻是紅炯老鱉,總還要一些素菜吧?她說,我 和他不離婚,就不能和他來往嗎? 劉萍把兩個「他」分別指代誰想清楚了,然後松了一口氣說,就這樣混下去? 那怎麼辦?唐藝問。 你總不能耽擱人家一輩子。劉萍說。她想如果李茫成了家,兩個家庭就穩定了,李 茫和唐藝再鬧也鬧不到哪裡去,李茫說不定會淡忘唐藝,唐藝說不定也會躲避李茫。她 試探著說,我給他介紹一個對象,我們編輯室的。 唐藝覺得劉萍永遠也不會明白愛情和婚姻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說,隨你。她又說, 媽,你什麼時候為自己操點心?你和爸的感情本來就不好,他都去世—— 劉萍制止住唐藝的話,嚴肅地說,可我對你爸是負責的。 現在劉萍躺在床上,安眠藥失效後,她頭痛是像要開裂。她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她 的身體如同漏水的熱水袋快要乾癟了。往事很清晰地站在她面前,像一根根閃光的麥芒, 怎麼撣也撣不掉,人卻在一陣陣刺痛下抽搐起來。 李京京第二大晚上和李茫見面。吃過飯,李茫問李京京去哪裡,李京京說沿著馬路 散步,李茫只好跟著她。李茫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一副小心翼翼謙虛謹慎的樣子。後 來李京京發現自己走到科技會堂的街邊公園。他們找到一張石凳坐下,蚊蟲馬上熱情地 圍了上來,李京京立即想到了「黃金時代」歌舞廳。 李茫顯然不適應沉默寡言的角色,許多次欲言又止使得他處於躍躍欲試的狀態。他 喜歡唐藝,除了唐藝本身可愛之外,還帶有報復陳林松的色彩,如同一隻外來的獅子趁 獅王不注意摸了獅後的屁股。陳林松一方面和他做生意,一方面又不把他這個官商放在 眼裡。有一次酒喝多了,陳林松說,老兄你不要穿了杉杉西服太瀟灑,你神氣是因為你 占了好位置,要你像我這樣憑二百八十塊錢打天下,你只有用二百七十塊錢吃一頓,再 用十塊餞買根繩子上吊,現在李茫送給了陳林松一頂綠帽子。他當然不可能和唐藝這樣 走到哪裡哪裡亮的人結婚,他要選擇李京京這種類型的人,韻味一半在身上,一半在身 外,像一個精緻的花瓶,本身美妙無比,又能讓人聯想到插花之後的美麗和芬芳。 李京京看著李茫極具攻擊性的剪影,如果她願意,她瞬間就會披這剪影吞沒。她坐 在李茫身邊,連一點心跳的感覺都沒有,面目不清的李茫時常讓她以為是彭遠樹。她真 怕這樣坐下去會讓李茫心灰意冷,好在她是以淑女的身份出現的,不到實在堅持不住的 時候,淑女不會邁出第一步,她利用這一段時間想她和彭遠樹之間的事。彭遠樹並沒有 騙過她,而且彭遠樹也不像拈花惹草的人,從頭至尾主動的都是她,彭遠樹是那樣的放 不開! 沒有女朋友,大太總有吧? 你是要給我介紹對象嗎? 李京京就栽在這個回答上,這個回答並沒有什麼錯,是她錯誤地理解了這個回答, 可她還是恨彭遠樹,彭遠樹真實的面目暴露之後就把她的今後毀了,讓她對任何男人都 難以進人情況。 你對愛情怎麼看?李京京問李茫。 李茫的目光正盯著遠處石凳上的一對男女,他們先是各坐一邊,兩人之間的距離漸 漸縮短,然後兩人合二為一,現在兩人以與石凳平行的姿勢堆在一起。他覺得這兩個人 的發展太迅猛,他們不是癡男癡女愛得發瘋,就是嫖客和妓女趕緊把事情辦了,又覺得 這兩種情況的終極目的就是一樣的。她一愣,說愛情……就那麼……一回事吧。 那婚姻呢? 就那麼一回事吧。 李茫說完了才明白是李京京在問他。唐藝曾經問他這兩個問題,他曾經滄海難為水 似的回答了。他忙說,不不不,愛情是……婚姻是…… 你急什麼呀。李京京有些憐憫他說。她覺得李茫今天像被閹割過了似的,不知道李 茫是為愛情還是為婚姆。 兩個人在這個晚上沒有說更多的話,就到該回家的時間了,兩人出了公園。李京京 不讓李茫送,李茫把李京京送到大路上,目送著她消失在遠處。他看看表,騎車去唐藝 家樓下。唐藝的窗口亮著,窗臺上有一盆花。他順著樓梯摸了上去。 談到現在?唐藝上下打量著李茫,極力想看出什麼破綻。 坐到現在!李茫坦然地說,我如同和一具屍體坐了一個晚上。 唐藝笑了起來,嫵媚和嬌柔隨笑聲擴散。她見過李京京,她要讓自己的美麗無節制 地釋放,把李京京留在李茫腦海中的印象沖得七零八落。她在關窗子的時候看了看夜空, 夜空被城市的燈火映襯得發黑。她不知道陳林松這只鳥是在空中飛行還是在林中棲息。 她突然同情起陳林松來,陳林松在為他和她的巢奔波,她卻在巢裡接納了另一隻鳥。她 看到興致勃勃的李茫準備進衛生間,忙說,今晚不行,我媽一會兒要來。 李茫看看表說,你媽半夜來查崗? 不,是摸哨。唐藝笑著說。 七 七輛轎車組成的車隊在雷雨中行駛,警車在前面開道,車頂上滾動著紅藍兩色警燈。 彭遠樹坐在最後一輛車的副駕駛位置上。身後坐著省政府副秘書長。副秘書長雙手虛握 在丹田那兒,兩眼閉著,反車道上迎面行駛的汽車一掠而過,車燈使他的臉從黑暗中凸 現出來,如同一張貼在牆上的廣告。車隊排列順序意味著主人的位置,開道的去車是馬 前卒,第二輛車是省長,第三輛車是副省長,第四、第五、第六輛是秘書長和廳局長, 副秘書長只有殿后。彭遠樹聽到車輪飛速壓過積水的聲音,想起了當學生時經常被積水 濺了一身的情景,那時候他總是破口大駡。現在他在車裡,他是副秘書長的隨從,聽說 副秘書長當處長的時候是準備離婚的,後來提拔了,離婚就成了謠傳。從處長升到副秘 書長很不容易,從副秘書長往上升要容易得多。部委廳局辦的正職位置全滿的,但如果 需要,馬上就可以挪出一個位置來,或者乾脆到下面去當副市長。代市長,等人大開會 後把「副」和「代」字去掉。機關就是這樣,不愁無處安排,只愁沒人提拔。 彭遠樹又回頭看看副秘書長,四十歲出頭不久的副秘書長臉上是滿足安逸的神色。 他已經進入一個正常的軌道了,如同車隊已經編成。只要不出事,他就會有一個好的前 程,就像一輛車不出事總能到達目的地。 跟省領導下去是秘書的希望,這一次彭遠樹卻不希望下去。他總是擔心那天不辭而 別的李京京會鬧事。雖然他一直處在被動的地位,可這樣的事一旦鬧起來,女的就是受 害者。老虎可以隨時對人形成威脅,人卻不能輕易打它,否則就會犯法、受到輿論的譴 責。在機關裡出了桃色新聞那就完蛋了,難怪副秘書長會叫夫人到省政府參加舞會,兩 人跳得相親相愛。彭遠樹希望車能飛速超越,立即回到廳裡,但是車隊的順序不可以隨 意變更,即使前面的車慢得像蝸牛爬,你也得跟在後面,而你能跟在後面恰恰又是你的 榮耀。 彭遠樹心情複雜地暗笑著,傾盆大雨仿佛全潑進了他的胸膛。 辦公廳的下班幾乎被大雨取消了。彭遠樹沒看見有什麼異樣。他在兩個牌局後面站 了一會兒,又看了半盤象棋,再去看書報的同事那裡打聽有沒有新聞,還借找東西問候 了寫文章的同事。他從進辦公廳開始就是謙遜的,謙遜就成了他的特徵,就不允許他有 出入。讀大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同學在進大學的第一天打掃了廁所,立即被校廣播台表 揚,於是掃了四年。這次他下去了三天,他必須用格外的謙遜來抵消同事對他的妒忌。 他在做這些的時候內心很悲哀,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必須改變自己的個性。一頭驢子要 想吃到豆餅就必須圍著磨盤拼命奔跑,驢子這時候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奔跑的四條腿和 一個吃豆餅的願望。他覺得有這種心態的人還想在愛情上有所作為,簡直滑稽透頂。 一道強烈的閃電劃過,窗外爆發出瞬間的光亮,在電閃雷鳴。暴風驟雨中忍氣吞聲 的房屋樹木抓住這個瞬間掙扎了一下,接下去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往往最先從家裡 發生。 回來啦?方小岑問。 回來了,彭遠樹聽出方小岑對雨夜的恐懼和對他平安回來的欣慰,還隱隱聽出了對 他的依賴,依賴是不拖他後腿的方小岑不小心流露出來的,方小岑剛才一定是把頭埋在 枕頭裡,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回來就好,他們都在玩吧?你也和他們玩吧,多和大家聯絡聯絡,這樣有好處的。 方小岑儘量鎮靜,聲音還是像裝了假牙一樣有些異樣。再說現在回來也危險,我不要緊 的。 彭遠樹在辦公室不便多說,對方小岑可以說是肆無忌憚。他聽到方小岑這樣的教誨 就反感厭惡,方小岑好像把賭注全押在他身上了,而且總顯得比他看得更深遠、想得更 周全。他在機關每天身心疲憊,格外渴望方小岑營造綿綿不絕的溫馨柔情等著他,可方 小岑把愛剿搞成了作坊。 彭遠樹卻沒有辦法說方小岑有什麼錯。 彭遠樹坐在電腦前,手在鍵盤上隨意敲擊,電腦卻認真地反應著。他鬱鬱寡歡的樣 子引起了同事的注意,以為他在下面出了什麼問題。 有什麼事嗎?同事問。 彭遠樹笑笑說,沒什麼。 通常說沒什麼就有什麼,同事諒解地拍拍彭遠樹的肩,沒什麼就好。 彭遠樹故意裝著有難言之隱的樣子說,真沒什麼,真的,不就是那點事嗎?他看到 同事笑了一下走開了,他也笑了一下。其實他這次在下面工作很出色,省長在秘書長和 副秘書長面前表揚了他,說他很動腦筋,是一個思想型的秘書,彭遠樹不擔心秘書長和 副秘書長把這句話傳開去,那屬私下談看法,傳開去就成公開表揚了,省長公開表揚 就成了一件大事。雖然省長的話未必現在會決定他的前途,但至少能說明他的努力是對 的。 彭遠樹腰間一陣震動,七個數字像七隻螞蟻爬上他的心頭,顫慄如同電流從頭麻到 腳。他走到眾人不注意的窗邊。外面一片漆黑,玻璃上的水一批接一批地往下潑。他漫 不經心地拿起電話。 你好。彭遠樹說。 李京京說,回來啦? 剛回來。彭遠樹說,你怎麼知道我出去的? 下午打電話問的。李京京的聲音像被雨水淋濕了。 彭遠樹停了幾秒鐘,突兀他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李京京笑著說。 彭遠樹看看日曆說,我明天晚上去聽課。 現在有空嗎?李京京問,現在。 現在下雨,這麼大的雨。 你要是怕雨—— 不,我怕你不方便—— 我現在就在你的對面,白雲大酒店一樓音樂茶座。 彭遠材全身猛地熱了,他像一個熱氣球馬上就要飛起來。李京京一定是知道他今天 回來而在對面等他,一定是沒見他下去而打BP機約他,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浪漫的事 和這樣火爆的女人。他下意識地看向窗外,一道閃電及時劃過,白雲大酒店童話般地顯 現著,仿佛某種神秘的昭示。他擱下電話,看了看撲克牌,再看了看象棋,然後打開抽 屜拿出幾張衛生紙,又拿了一張報紙,像去廁所那樣出了辦公室。他穩步通過長長的過 道,剩電梯到大廳,穩步走向大門口,他和警衛打了招呼,抬頭看看天,不得不走似地 頂著報紙沖進雨裡。他越過寬闊的廣場,越過寬闊的大門和寬闊的馬路。 八 方小岑像感覺到危險的羚羊那樣抬起頭,警覺地聽著走廊裡的腳步聲。她看到有一 個姑娘站在辦公室門口。她用女人特有的敏感飛快地打量了這個不速之客,心被來人隱 約透露出來的美麗劃了一道血口。 李京京同樣飛快地打量了方小岑,她=眼就找到了彭遠樹說不幸福的癥結。方小岑 呈現出來的是精打細算的秀麗,哪兒也不肯多長,也讓人說不出哪兒少長了多少,恰守 最經濟實惠的品質,而女人正是靠富餘的部分讓男人愛憐和滿足的。 光線渾黃,空氣異常潮濕,一些蚊子大概在角落裡憋不住了,扇著沉重的翅膀無目 標地亂飛。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找誰?方小岑有禮貌地問。 是這樣,李京京情不自禁地發慌,我是出版社的。 方小岑笑著說,是推銷書嗎? 李京京本能地要逆著方小岑的話說,不,不是推銷,是——調查研究的。她從包裡 拿出一本《中國服飾文化》,這一本送給你,我編的。 方小岑接過書,我看過這本書。 你買的?李京京問。 我愛人從單位借的。 你覺得這本書怎麼樣? 也許你們是想暢銷,所以媚俗了,而真正的文化是不肯媚俗的。確切一點說,這本 書應該叫《中國當代服飾》可你們要往文化上靠。方小岑好像在和一個熟人談私房話, 既但白他說了自己的看法,又親切得讓對方不感尷尬。 李京京笑了笑,是這樣的。她又問,你最近在看什麼? 我讀大學時選的第二外語是日語,試著看日文版的小說。方小岑說。 李京京渾身沒有把握在知識層面上和方小岑正面接觸。她問,你剛才說你愛人從單 位借的?你愛人在哪裡工作? 在機關裡當小秘書。 機關不錯的。 哪裡,清水衙門。方小岑的話中不帶絲毫炫耀的成分。她習慣主動把自己放在弱者 的位置,如同一個高個子總是用坐下來幫助矮個子找到高度。 你很強,李京京隨手翻著書架上的書說,怎麼甘心做中學的圖書管理員? 方小岑用一個含義不明的笑作了回答。 李京京乾脆露骨他說,你和你丈夫都很強的話,那你就浪費了,你丈夫應該找一個 弱者,你也應該找一個弱一點的男子,這樣世界上就會多一個強者,你的價值也就體現 了,她看見方小岑驚訝地望著她,忙以一個大笑作為掩飾,哈哈,我這簡直異想天開, 無稽之談。 李京京無法和方小岑深談,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方小岑似乎比她強,她來不及忌妒 卻只有高興。她斷定很強的彭遠樹可以不需要這麼強的女人,她似乎比方小岑弱,這弱 恰恰是女性的優勢。 李京京在傍晚的大雷雨前坐到白雲大酒店的音樂茶座裡。李茫越來越多地暴露出讓 她失望的地方,她就越來越感到彭遠樹的重要。她已經能肯定彭遠樹是在尋找愛情。彭 遠樹也許原先具有過愛情,但那有限的愛情很快如同錢轉成了存摺,存摺在他老婆手上, 他實際上一貧如洗。彭遠樹像在找零花錢似的尋找愛情,她打定主意,現在她是第三者, 她要努力上升為第二者。雖然她一想到彭遠樹的已婚就心痛,但她不也等於已婚了嗎? 他和她仍然是對等的。 彭遠樹像看一個老同學那樣坐到李京京的對面,面色坦蕩。白雲大酒店的主要客源 是來省委省政府辦事的人,坦蕩就成了一副面具。 你說丟下我就丟下我,說要我來就要我來,太霸道了。彭遠樹無可奈何他說。 李京京抑制不住得意,是又怎麼樣? 我還能怎麼樣?彭遠樹對服務生招招手,讓送兩杯冰鎮西瓜汁。 李京京說,你上回說到你老婆,我覺得她像會計。 一旦家庭公開了,家庭就成了議論或取笑的話題,女人常常首先攻擊男人的老婆, 開屏的孔雀總是喜歡把對方比下去。男人往往從貶自己的老婆著手,如同馬要狂奔首先 心須踏破柵欄,彭遠樹搖搖頭說,是這樣的。她把我的一生都演算出來了。有時候我不 是整數,她替我墊上,有時候我有餘數,我替我存上,最後,她一撥拉把賬全劃到她的 名下。 李京京笑了起來,你真缺德,這樣損你的老婆。不過我聽了很開心。 幾個財大氣粗似的男人進大廳,他們一人帶著一個姑娘。姑娘穿著短裙和露出膀子 的背心,嘴唇塗成紫色,帶著明顯的職業特點。她們像天生長在男人身上一樣,自然妥 帖地依偎著男人。男人一有錢或者一有文化就覺得婚姻單調枯燥,就覺得愛情不夠用, 就覺得再這樣下去就浪費了,有錢的可以遍地挑選女人,有文化的缺少經濟實力,就顧 影自憐地尋求愛情。你丈夫呢?彭遠樹問。 李京京看出彭遠樹目前還是一隻黃鼠狼,既想偷雞,又怕遇到獵人。她要等彭遠樹 離不開她了,她才能說實話,她說,又出國了。 出國了。彭遠樹自言自語。 李京京突然想試探一下,他一出國,我就自由了。 自由了。彭遠樹望著李京京,好像要盡力抓住李京京遞過來的某種信息。 李京京望著窗外說,這麼大的雨。 幾點了?彭遠樹配合著說。 李京京說,都快十二點了。 我送你。彭遠樹順理成章他說。 李京京凝視彭遠樹白淨的臉,她聽出彭遠樹的意思了,彭遠樹與最初給她的印象有 些出入,男人到這一些多少要露出一些本性。彭遠樹此刻也望著李京京,此刻他好像剛 蟬蛻似的一身爽氣,全然沒有機關的痕跡。如果彭遠樹是李茫,李京京也許會讓他送, 並且讓兩人在這個雨夜任意發展,但是彭遠樹不是李茫,她和彭遠樹是認真的,一切就 必須講究程序。想到一認真彭遠樹反而倒黴,李京京禁不住笑了。 不行不行……不行,那樣就……太快了……李京京的話跳躍性很大,留下大段的空 白讓彭遠樹用想像填補。她看到彭遠樹的臉漲得通紅,已婚男人彭遠樹把能想到的都想 到了。 什麼……大快……彭遠樹掙扎了一下。 李京京沒接彭遠樹的話,只是似有深意地笑,他把臉上的邊邊角角都笑足了,五官 都處在最好的位置。她願意看到彭遠樹對她的依戀,哪怕是對她的身體的依戀。命運掌 握在自己手上,她今天收穫很多。 九 星期天早上,方小岑下樓去買早點,腳在樓梯上扭了。彭遠樹在睡夢中聽見一聲 「啊喲」,慌忙跳起來,方小岑坐在樓梯上,臉色發白,直吸冷氣。彭遠樹把方小岑扶 進屋,打電話讓醫院院長和醫生打招呼。吃了早飯,他再扶她到馬路邊「打的」去醫院。 方小岑徹底像一個病人,一切由彭遠樹去安排。彭遠樹樓上樓下找人,跑出一身汗,卻 很快樂。方小岑就用只有他懂的笑鼓勵他。 生活需要一些小插曲。有時即使是一場災難,也會像鮮花一樣頓時使生活充滿色彩 和芳香,彭遠樹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白自己是丈夫,方小岑是妻子。然後他又發現, 自己之所以這樣。更隱秘的原因恐怕是他和李京京目前正保持著說不清的關係。他很慶 幸這種說不清的關係不僅沒有損害他和方小岑,反而使他對方小岑格外關愛了。 方小岑幾乎把整個身子都靠彭遠樹的懷裡,誇張地表現著腳上的痛苦。彭遠樹沒有 遇到過這麼軟弱的方小岑,笨拙但有力地摟著她,在值班副院長的帶領下去調光室。誰 都會認為他們是最幸福、最真摯的一對。 醫生看了片子後說,沒事。 沒事?彭遠樹不相信。 你走走看。醫生對方小岑說,走走看。 方小岑輕輕把腳放在地上,在彭遠樹的攙扶下站起來,又走了兩步。腳上果然沒有 問題。她不好意思他說,看來我是心理在作怪。 彭遠樹和方小岑沒有急著回家,現在回家無非就是重複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們步行 到鬧市區,看了時裝、家用電器,中午在「肯德基」吃飯,飯後在福利彩券發行點買了 5張二元面值的獎券,中了一條牙膏和一塊肥皂,又去電影院看了《紅河谷》,在街心 公園坐了一會兒,再到天宇飯店頂層的漩宮邊吃晚飯邊看城市一盞一盞地亮起燈,然後 他們「打的」回家。路過科技會堂的時候,方小嶺突然讓車停下來。 你去上外語課吧。方小岑說。 彭遠樹看看表說,都快九點了,早下課了。 兩個人順著馬路往回走,走得很慢,他們要讓今晚的感情醞釀得熱烈綿長,賣西瓜 的點著馬燈,守著一大堆西瓜,扇子僻僻啪啪地打在只穿短褲的身上。一個賣西瓜的一 拳砸開西瓜,西瓜碎成不規則的幾塊。 如果我們沒考上大學,那我們就是賣西瓜的。方小岑若有所思地說。 彭遠樹渾身一顫,仿佛從背水一戰中殺出一條生路,禁不住有些後怕。他說,現在 我們成了買西瓜的。 要是不好好幹,那也就只是買西瓜的。方小岑說。 彭遠樹渾身的水分快被方小岑團支部書記的口吻吸幹了,麻木地附和說,那是。 下不為例,今後,你不用管我,方小岑抱緊彭遠樹的胳膊說,我全力支持你,你有 了,我們就什麼都有了,你看,你一個電話打過去,醫院院長就得陪你。 彭遠樹心裡一聲哀鳴。方小岑的話離他期待的感情越來越遠,更讓他覺得可悲的是, 方小岑的話是對的。他的心從明朗中跳進了陰暗,他試探著說,你其實比我強,你這樣 可惜了。 現在不都是強強聯合嗎?方小岑說,別人是單兵作戰,可能還後防不穩,你卻有兩 個人的智慧,還有一個穩固的後方。 彭遠樹說,我支持你算了。 我是女的,受牽制多。方小岑說,再說,讓很強的你支持我,你不也可惜了嗎? 開個玩笑,如果我們不結合,你也許……彭遠樹輕鬆他說。 方小岑看看彭遠樹,那天出版社的女的也講過類似這樣的話。她笑著問,你不是想 中途換人吧? 我是開玩笑,我能換誰?彭遠樹說。 你和我結合,完全是因為感情深。方小岑說,如果你更換人。一定是遇到了比我更 好的人,我會讓那個人的。 彭遠樹著急他說,我剛才是開玩笑,我要是有那個想法,就 方小岑伸手捂住彭遠樹的咒語,堅持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但你怎麼能那麼容易 找到綜合起來超過我的人呢?論美,我不醜;論才學,我不淺;論職業,我雖是中學教 師,但我有兩個假期,而且工資也不低,旱澇保收;論品質,我對丈夫忠誠不貳,而且 極具犧牲精神。 我一向認為,我太太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彭遠樹接著說。 從你這方面講,離婚對你的前途不利,而且我是為你才到中學的,你把我換了,也 就等於把我毀了,你肯定不忍心。方小岑透過樹葉間漏下的路燈的燈光,直直地望著面 前的路,畢竟,我們是有感情的。 你看你,越說越認真了。彭遠樹無心戀戰,兩人剛交手,方小岑已經把他的套路全 點明了。他摟住方小岑的肩膀,炎熱的天氣和膩膩的汗又讓他放棄了摟的動作。方小岑 卻依偎過來,讓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部。 彭遠樹和方小岑剛出醫院,李京京就跟上他們了。她準備去市中心的「天姿美容院」 尋找一種最適合自己的髮型,下午再通過BP機讓彭遠樹上課,晚上以嶄新的形象出現在 科技會堂。她把自行車鎖在路邊,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她在時裝商店買了一副太陽鏡, 遮住半張臉,大搖大擺地跟著進了家電商場,又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吃「肯德基」、看 他們買福利獎券。她甚至希望他們能中一輛「夏利」轎車,結果卻只有一條牙膏和一塊 肥皂。她在身後看《紅河谷》人靠在街心公園的欄稈吃了兩根雪糕,又上了璿宮用了晚 餐,她讓「的士」跟著他們的「的士」。 那男的是你老公?司機問。 李京京點點頭說,是。 那你慘了,司機同情他說,不過這種事現在多了。 李京京沒說話,常有男人讓我們介紹小姐,有錢人都是這樣。司機張大嘴不遺餘力 地打了一個哈欠,像我們這樣苦掙錢的,一天到晚只想睡覺,其他什麼也不想。 李京京歎了一口氣。 不過,司機看看李京京,那女的不如你,你不要擔心,你先生恐怕只想和她玩,或 者,是被她纏得沒有辦法,你就當他是去小了一次便。 李京京猛掐虎口才沒笑出來。 李京京在科技會堂下車。彭遠樹和方小岑親密的樣子使她很開心,大堤如果不是有 漏洞,人們就不會忙得不可開交,一個丈夫如果不是認為傷害了妻子,那他就不會那樣 殷勤。她看著他們走走停停,一些親呢的動作不是半途而廢就是彆扭做作,他們蓄了一 個白天的激情似乎在這個時候沉到了腿上。 李京京攔下一輛「的士」。她看到這裡就夠了,她怕再看下去自己會加快計劃實施 的進程。有時候必須爭分奪秒、爭先恐後,有時候欲速則不達,必須禮讓三先。她能想 象得出他們回到家後的情景,她不怎麼傷心。就當他小了一次便,她想起司機的話。她 找到自行車,騎回家後惡作劇地給彭遠樹打了一個拷機。 二十分鐘後,電話鈴響了。 你怎麼役去上課?讓我白等了一個晚上。 對不起,我加班了。 你現在在哪裡? 在路上。 到我這裡來一下,好嗎。 這個……不大方便吧? 那好吧,明天晚上上課見。 李京京放下電話笑了好久。一邊是在床上等待的妻子,一邊是她的拷機,彭遠樹肯 定猶豫了一下,然後藉故去了公用電話亭。男人在這個時刻總是顯得很有辦法,那個美 國人摟著她能坦然地接美國妻子打來的電話,並且能熱烈他說「我也愛你珍妮」。世界 真是變得既真實又虛假,既明白又模糊,愛情如同一場假面舞會,認准了可能都是,認 不准可能都不是,但即使認准了也隔了一層,讓你到最後一刻也不踏實。她的笑容漸漸 凝固,兩眼茫然地望著空調。她覺得男人還不如一台空調,空調知冷知熱,不知疲倦。 她又覺得男人其實就是空調,對一個女人是這樣,換一個女人也是這樣。她真想給那個 美國人打一個電話。 十 為了加快貧困山區的發展,省委決定,由省委副書記林雙泉兼任山區那個市的市委 書記。林雙泉今年四十五歲,前程遠大,也正是需要政績的時候,他立下軍令狀,不徹 底改變山區的面貌,決不離開山區。他要求帶二十名省級機關工作人員下去,省委同意 了,並決定近期召開動員大會。 彭遠樹為省委書記起草的動員報告送給處長修改。動員報告充滿感情和激情,極具 煽動性,卻又平實樸素。他知道省委書記是農家子弟,也知道省委書記和毛主席一樣看 不得老百姓吃苦,而且他和方小岑就是山區人。他夾著一張報紙進了廁所。感情沒有影 響他的工作,如果影響工作,他就不會往感情裡跳。省政府辦公廳沒事的時候枯燥,有 事的時候緊張,他的枯燥和緊張後面連著一個曖昧的夜晚,他把曖昧提前取出來,分散 到白天的各個時間段。曖昧就像背景音樂使白天充滿了詩情畫意。 在彭遠樹看來,一平方米大小的便坑,是一個廣闊的大地,蹲下來後思想可以自由 翱翔,臉上的表情可以隨意出現,還可以背臺詞似地小聲說一些話。他把事情一件一件 拎出來梳理,發現在和李京京的問題上太急躁了。他用官場上的經驗去處理情場上的事, 但像一個基本功不扎實的歌手在動感情的地方容易走調,他在一些關鍵時刻忘記了沉穩, 背離了既定方針。 你不要這樣,彭遠樹說。 彭遠樹又說,這樣對你我的家庭都沒有什麼好處。 這是為什麼呢?彭遠樹幸福而無奈他說,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呢? 彭遠樹想像李京京的主動出擊和自己的被動應付,心跳隨著情節的發展加快,每一 個環節都僵硬了,人卻軟軟地要癱下去,報紙上的字螞蟻似地爬動。他把嘴放在手上, 虎口仿佛是李京京的芳唇。這時候有人進來小便,浙浙瀝瀝的聲音如同響在他的耳朵裡, 廁所裡特有的臭氣離他的鼻子很近,他的激情像被排泄掉了。 半個小時後,彭遠樹回到辦公室,他隨便看了窗外一眼,他看到了一輛熟悉的汽車 開進了省政府大院,接著又看到一個熟悉身影。那人是黃臻!他忙到電梯口去等黃臻, 但兩台電梯都是一直向上。他的思維在這裡受阻了。快下班的時候,黃臻又出現在大院 裡,彭遠樹忙撥通他的手機,約他在老地方見面。 又來了?彭遠樹問。 黃臻說,這期間又來兩次了。 怎麼沒找我?彭遠樹奇怪地間。 黃臻笑著說,我得做生意。 彭遠樹突然緊張起來,你和誰做生意我不管,你可別談到我。 你放心,我要是談到你,我還會避開你嗎?黃臻說。 彭遠樹好奇地問,你和誰做生意? 恕不奉告,黃臻說,還是不知道為好吧。 黃臻請彭遠樹吃飯,又笑了笑說,再去一次「黃金時代」?彭遠樹推說有事,站在 陰暗的樹下,看「奔馳」排著尾氣混進車流中。他一向不和別人深交,讀大學的時候和 黃臻的交往並不多,他以為黃臻遠在上海,一官一商彼此沒有什麼利害衝突,所以和他 去了「黃金時代」。現在看來必須提防黃臻,和黃臻做生意的那位領導如果知道他和黃 臻是同學,肯定會以為他知道了內情,也肯定會警惕他。商人的背後永遠是錯綜複雜的 關係網,他還不夠資格成為這個關係網中的一根線,卻可能是撞上關係網的一隻蒼蠅。 他在大學裡人了黨,各方面表現都比黃臻強,黃臻成為商人似乎什麼都有了,雖然沒有 權,卻可以用錢買通權。他成為小吏,還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不知能否成為現實的前 程,卻要為此付出很多。他有些悶悶不樂。 彭遠樹趕到科技會堂,課已經開始上了。李京京坐在位子上。教室裡稀稀拉拉坐著 幾個人,老師中暑似的有氣無力,彭遠樹在走向李京京的途中改變了主意。大家都來聽 課,他有理由坐李京京身邊,現在教室裡一大半位於空著,天又這麼熱,他再和李京京 就容易讓別人產生一些想法。他在一張空桌子前坐下,很快他又後悔了,既然已經分開 坐,再坐到一起就很難,除非大家都來聽課。 李京京以為彭遠樹今天不來,趁老師轉身寫字,抓起包就向後門跑。她沒想到彭遠 樹坐在她身後,想不走已經來不及了。她朝彭遠樹眨眨眼睛,貓著腰走了出去。 彭遠樹不停地變換坐姿,還是把握不准出門的最佳時機。他擔心大家把他的走和李 京京的走聯繫在一起。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就像一顆子彈在他的血液裡穿行,子彈接 二連三地爆炸,飛油的血花使他的眼前模糊了。他想媽的現在就走要什麼緊?但一條腿 上拴著榮譽,一條腿上系著前程,他邁不開腿。感情一旦和政治牽連,就像年輕的姑娘 勾搭上了八十老翁,怎麼發展都束手束腳。他開始明確地意識到李京京之間的艱難。 李京京在一棵樹下站久了。 小姐,我請你跳舞。小姐,跟我走好嗎?小姐,是在等我吧?一些男人以獵人的姿 態逼近她。走開,她冷冷地用這兩個字對付。兩個字就饅雙槍射出的子彈,射在那些男 人的自命不凡上。她搞不清現在的男人怎麼了,剛有幾個臭錢就恨不得自己是賈寶玉。 她等得有些著急,後來想到彭遠樹的工作性質,判斷他一定要等課結束最後一個出來, 如同準備偷嘴的貓總是走在最後,她的耐心就產生了。 彭遠樹最後走出科技會堂,和李京京走進街邊公園。他發現胳膊被李京京挽著了, 這是李京京第一次和他有實質性的接觸。 你不要這樣。彭遠樹脫口而出。 李京京一愣,再把彭遠樹的胳膊抱住。 這樣對你我的家庭都沒有什麼好處。 李京京把臉貼在彭遠樹的胳膊上。 這是為什麼呢?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呢? 彭遠樹覺得這三句說得過早,而且像是背了三句臺詞。他又覺還是早一些說出來為 好,下面發生什麼事就不是他的責任了。他想摸一下李京京的臉,鼓勵李京京將故事情 節向前推進,李京京已經鬆開胳膊站在他的面前。 我能做你的老婆嗎? 我有老婆了。 你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 你和她分手吧。 分手? 你和我生活在一起應該很幸福。 幸福? 我愛你,你也是愛我的。 愛? 李京京單刀直入。李茫又催她了,她不能總在李茫和彭遠樹之間懸著。一顆果子被 兩個人惦記是一種幸福,但這種幸福充滿了風險。愛情可以像蒲公英在風險中飄浮,婚 姻卻必須瓜熟蒂落。 你老婆有的,比如相貌、才學,我都有;我有的,比如溫柔、情趣、善解人意,你 老婆沒有。李京京說。 可我結婚了。彭遠樹笑了一下似乎找到一個強有力的理由。 你和她不過就是一張紙。李京京說,一撕就破。 彭遠樹笑著說,我和你結婚,不也就是一張紙嗎? 李京京也笑著說,是,可你不會去撕。 彭遠樹想至少現在是可以把手放在李京京肩上的,又怕放上去就是一種承諾。他承 認李京京的話有道理,就像承讓方小岑的話有道理一樣,但他從來沒有決心要和李京京 結合。生活在小房子裡的他渴望曠野,一旦面對曠野,又不會拆掉小房子,而是在小房 子外加一圈圍牆。他實際上不是需要曠野,只不過是需要一個稍大一點的院子。 他在一瞬間把這些想清楚,就為自己在省政府辦公廳工作感到悲哀。如果他是黃臻, 他可以不要小房子,甚至連院子也不要,乾脆面對可以信馬由韁處處芳草的曠野。搞政 治就必須放棄女人。 你考慮考慮好嗎?李京京溫柔他說。彭遠樹顧慮重重,她反而很高興,這正是彭遠 樹可貴的地方,她不能嫁一個隨便拋棄妻子的男人。我後天去北京出差一個星期,回來 再聽你的答覆。李京京猛地踮起腳,在彭遠樹的嘴唇上親了一下,然後像初涉塵世的小 姑娘似的跑出街邊公園。 彭遠樹喜歡李京京這樣子,一招一式總透露出城市姑娘的嫵媚活潑和妖憨,像一拜 拜帶著露珠的鮮花。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那份動員報告中,故鄉鋪天蓋地向他湧來。他 心裡憤憤不平,媽的如果把李京京插到農村去,不也就是稻草和高粱秸嗎? 十一 三編室對門是文化與藝術出版社的創利大戶二編室。二編室是應運而生的產物,以 出版藝術家、明星的藝術、生活經歷為主。這裡幾乎是藝術家、明星的生活聞發佈屯心, 白天的任何時段,都會有人在走廊裡喊:「某某和某某某又離啦」、「某某和某某某同 居啦」、「某某某和某某被某某某的老婆逮著,某某某的老婆把某某的衣服扒啦」、 「某某某搞同性戀」、「某某某在後臺毒癮發作」…… 永遠是這樣如同臭雞蛋或者臭肉,大家都像蒼蠅一樣撲過去。大家感慨,人和人就 是不同,這種事情對老百姓來說是流氓成性,對藝術家。明星來說都是風流倜儻,能讓 普通老百姓一輩子休想翻身的事,擱在藝術家。明星身上卻如同孔雀的羽毛。這些事可 以是晚報新聞;但不能出版,二編室主要是抓藝術家、明墾的自傳,鼓勵他們往床上、 感情上靠,把他們的恬不知恥吹捧成「率真、坦誠」。二編室最近策劃了一套描寫女明 星的叢書,這些女明星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走紅在一次又一次失身之後。這套叢書被一 致看好,起印十萬冊,百分之十的版稅。他們還策劃了一套描寫政治家與感情的叢書, 被總編惋惜但又毫不留情地槍斃了。 槁女明星是打擦邊球,總編說,搞政治家是在挖地雷! 三編室的人不用出門就能聽到二編室裡吵吵嚷嚷的聲音:普通老百姓就是這樣,肉 體上享受不到,就在精神上與藝術家、明星分享快感,邊分享邊痛駡,邊痛駡又邊希望 藝術明星再大膽露骨一些。劉萍原來就是這樣的人,後來她又多了一些焦慮和擔憂。唐 藝和李茫暗中來往,有朝一日陳林松發現了和唐藝鬧起來,那就是一樁大新聞;對劉萍 來說就是大醜聞,她就在女兒的大醜聞裡生活,像一個在廁所裡收費的老太大整天生活 在臭氣中。前兩年失去丈夫的她心裡還有再婚的想法,如果女兒那裡鬧了,她就不便再 婚了。 李京京和劉萍不像同室的其他同事走過去,她們穩坐在辦公室裡,耳朵卻沒有少聽。 李京京覺得他們無聊透了,他們成不了藝術家和明星就破口大駡,他們成了藝術家和明 星也許更糟糕。如同沒法腐敗的人總是惦著反腐敗,一旦能腐敗就是山珍海味前的餓漢。 你和李茫怎麼樣了?劉萍問李京京。 李京京說,還可以。 女人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總是含蓄和保守,劉萍知道李京京「還可以」的背後絕 對是如火如荼。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提前長了身體,再將原本是長身體的時間用來長心眼 兒,所以個個早熟,欲望就像剛燒開的高壓鍋,何況李京京已經二十六歲了!劉萍不禁 嫉妒起李京京來,李京京和李芒真是天生的一對,而唐藝和陳林松總讓她覺得有缺憾。 李茫追過我家唐藝,你從側面要盯著他一點,這小子也許認為他能愛所有的女孩子, 劉萍貼己他說,她認為因為有了李京京,唐藝和李茫就不會來往,她要給李京京製造一 些麻煩,她實在不甘心讓李京京撈一個大便宜。 李京京驚愕地看著劉萍,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就是和你說說,劉萍撿去李京京肩上的一根頭髮,男人嘛。 李京京整個下午都浮想聯翩,劉萍一定隱去了更複雜的內容。如果是這樣,那她只 好捨棄李茫只有彭遠樹了。下班後,她和彭遠樹在一家小餐館吃晚飯。她從北京回來後 就不再是彭遠樹在科技會堂見面,他們開始約會了。 我來付錢。彭遠樹說。 我來,我一個人過日子,我有錢,李京京說。 男人為了證明自己的社會地位,在最初的日子裡總是如數將錢交給女人,時間一長 男人總是為自己愚蠢的做法後悔。女人通過掌握男人的經濟命脈來控制男人,錢使女人 格外敏感。男人的感情揮灑常常被手頭拮据限制著。李京京不想讓彭遠樹為錢的事為難, 彭遠樹感到為難的事多著呢。 李京京從北京回來後,並沒有問彭遠樹想好沒有,她不能逼彭遠樹,她要靠自己的 魅力去打動彭遠樹。她按照戀愛的程序往前發展,經過修飾的羞澀準確地暴露在彭遠樹 面前,在羞澀中又忽隱忽現著渴望。彭遠樹想起了進城第一次吃小籠包子,包子晶瑩剔 透,一汪高湯躲在薄皮中,他想夾又怕夾破了,不夾又經不住誘惑。他現在就是吃小籠 包子的感覺。他喜歡李京京的羞澀,不接李京京的渴望,他怕一旦由他主動突破,他就 撤不回來了。 李京京今晚情緒不高,思想動不動就落到了李茫身上,她不能容忍李茫一邊追她一 邊追唐藝。彭遠樹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身體不大舒服,她和彭遠樹在一片樹林裡坐了 一會兒就分手了。 彭遠樹回到家,方小岑正在看電視打毛衣。 這麼早就回來了?方小岑放下毛衣說,吃過沒有? 彭遠樹說,有個應酬,吃過了。 開動員大會了嗎?方小岑問。 彭遠樹說,開過了。 有人報名嗎? 有人。 你怎麼想? 我?我沒有想法。一是我下去沒什麼用,我不是搞經濟的;二是我報名了,大家不 會有什麼想法?這種事總讓人想到沽名釣譽。政治投機。彭遠樹說。 方小岑說,下去的人也不一定是全搞經濟,黨務也是要搞的,另外像文化扶貧什麼 也要搞。再說,別人有沽名釣譽、政治投機之嫌,你卻沒有,你是要求回老家搞建設。 你是希望我報名?彭遠樹吃驚地問,你當時那麼想留在省城。 方小岑說,你這又不是永遠不回省城。 林書記立了軍令狀,萬一真改變不了面貌,那還不陷在那裡?彭遠樹說。 方小岑說,林書記是什麼人?是省委年輕的副書記!他是怎麼下去的?是省委決定 的!省委作出這樣的決定,全省就會支持山區,山區能不變?林書記要政績,你也要政 績,你還可以和林書記建立比較密切的關係,他遲早要當一把手。再說,你們的戶口還 留在省城。 彭遠樹眼前被方小岑說得通明透亮,他只想到在省城往上努力,卻沒有想到以山區 為基點向上發展。他把方小岑摟在懷裡,如果說李京京是一束鮮花,那方小岑就是一棵 果樹,果樹永遠沒有鮮花可愛,卻有鮮花永遠也沒有果實。對一個還貧困的人來說,果 實比鮮花更重要。他突然笑著說,果樹要是也能開出鮮豔的花就好了。 這我可不懂。方小岑以為彭遠樹在想嫁接的問題。 彭遠樹又問,那你怎麼辦? 我不拖你的後腿,方小岑說,我的事情都在圖書館裡做掉了,我學了日語,我還在 研究唐朝服飾,唐代是非常開明、開放的朝代,服飾很有特點。 方小岑又說,對了,你不是給我看過《中國服飾文化》嗎?我見過那本書的責任編 輯了,是到我們學校搞調查研究的,是個女的,挺漂亮的,還說我挺強的。 彭遠樹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李京京把工作做到這一步了,李京京從來沒有和他說過 這件事,他開始覺得李京京的人和愛情一樣形跡可疑。他在屋裡走了兩步,腰間震動了, 他到衛生間去看了看,是李京京在呼他。 李京京剛才給唐藝家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唐藝,找誰? 找李茫,李京京用另外一種聲音說。 唐藝愣了愣說,找你的。 誰?李茫接過電話說。 陳林松今晚會回來的。李京京神秘兮兮他說。 李茫問,你是誰? 李京京說,我是誰並不重要。 李京京擱下電話。她完全能想到電話那頭驚慌失措的場面,現在她只有彭遠樹了。 她要修正自己的計劃,今晚就約彭遠樹過來,她撥了彭遠樹的拷機。 彭遠樹想也沒想就把這條信息銷掉了。我們睡覺吧,他對方小岑說。 天氣已經從炎熱中穿過,晚上不冷不熱。在這樣的天氣裡可以做許多事情,或者什 麼事情也不做。彭遠樹想表示一下關懷,腳沒有什麼問題吧?他捉住方小岑的腳說。腳 的事方小岑已經忘了,現在腳在彭遠樹手裡,她癢得笑撲到彭遠樹的懷中。 十二 十一月一日,全省晉升職稱外語統考。彭遠樹和李京京順利完成了答卷,在樓前的 過道遇到了。他們在那夜分手後就沒有再聯繫,彭遠樹甚至沒有去科技會堂上最後一節 複習課。李京京從彭遠樹兩次不回BP機,兩次沒去科技會堂上課知道了結果。 忙什麼哪?李京京仰著臉間。 彭遠樹第一次在燦爛的陽光下真切地看李京京,李京京與往日不同,身上多了一些 奔放和激情,仿佛是一條準備逆流而上的魚。他有些驚異,笑著說,準備去山區一陣子。 一陣子? 少則兩三年,多則就不好說了。 去那兒幹嗎? 工作呀,我到鄉里掛職。 不是……因為……我……你……犯錯誤吧?李京京膽怯地問。 彭遠樹爽朗地笑著,我犯什麼錯誤?省委決定加快山區發展,那兒是我的老家。 那你老婆同意嗎? 她到鄉中學做老師。 天呐!李京京叫了一聲,她只生活在她的生活中,她的生活中沒有政治,根本不知 道省委還有什麼決定。她真是搞不懂這個叫彭遠樹的男人到底要幹什麼。愛情的力量時 常被說成無堅不摧。力拔千鈞,遇到這個像白楊樹勻稱、挺拔、潔淨的男人卻蒼白無力。 他真是與眾不同。 什麼時候走?李京京問。 下週一。彭遠樹說。城市變成一個遼遠的背景,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悲壯的感覺。 天氣很好,陽光散發出於爽的氣息,讓人聯想到與收穫有關的畫面:收割後的田野、 棺下的老玉米、草地上緩緩前行的奶牛……李京京跟著彭遠樹的步伐,風衣在身後飄動, 仿佛是準備遠行的旅人。彭遠樹隱隱自得,就是這個活潑、鮮豔、奔放、自信的女人, 他曾經想得到就能得到,但他把她放棄了。他把所有的情感調到眼角,深深地看了李京 京一眼。他相信自己的魅力,這一眼能讓李京京終生不得安寧。 李京京突然奔跑起來,像一匹出色的馬駒。她的奔跑抓住了大家的目光。 大門外站著一個高個子、黃頭髮的外國人。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