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民主測評 劉富道 張閒庭擔任省文聯黨組書記的第一年,在全機關民主測評中,49人投票,他的 得票情況是:優秀19票,稱職27票,基本稱職2票,不稱職1票。 應該說這是一個非常理想的結果。到會參加投票的49人,是機關副處以上幹部 和副高以上的專業人員。在這幫稱為機關的骨幹隊伍中,你的優秀票和稱職票居然 有46票,占總票數的9387%,這就夠意思了。然而,張閒庭並不滿足。從投票結果 出來的那一時刻起,他腦子裡就不停地打轉,投我不稱職票的,是哪一位呢?投我基 本稱職票的兩位,又是誰呢? 於是,他腦子裡迅即出現一個名字--曾祥明。他想,除了曾祥明,還有誰會投 他不稱職票呢?基本稱職的兩票,那一定是李光輝和王克投的了。除了他兩個,誰會 幹這種事情。不過,李光輝,王克,這兩個人,他沒有多想。他腦子裡轉來轉去的, 就是一個曾祥明。 曾祥明,曾祥明,我不就是沒有給你個正處嗎? 當天,張閒庭開始注意曾祥明的表情,但沒看出曾祥明有什麼異樣。他以為是 裝的。中午到食堂就餐,他碰到曾祥明也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來排隊,本來不想理 睬這個傢伙,想想,一個領導幹部怎麼能跟下屬較勁呢?於是,他比平時臉上多堆了 些笑容,問曾祥明怎麼也來與民同樂。曾祥明說,張書記才叫與民同樂呢,這個詞 用在我這種小幹部身上,太鋪張浪費了。我本來就是老百姓,本來就應該以民為樂 才是。張閒庭一聽覺得話中有話,更加斷定給自己打不稱職是曾祥明所為。曾祥明 繼續說,老婆上班,孩子上學,丈母娘回家拿衣服去了,我一個人懶得做飯,只好 到食堂與領導同樂,同張書記一道排隊買飯吃。 兩人都買了飯菜,一前一後走出食堂,就站在太陽地裡吃將起來。 曾祥明說:"張書記,這回測評,我只給你投了稱職票。" 張閒庭心想,平時都說這小子心直口快,到關鍵時刻也說假話,如果你給我投 的是稱職票,也不值得在我面前討好。他嘴上卻說:"謝謝,你給我個稱職票,就是 抬舉我。" 曾祥明說:"沒給你打優秀,主要原因是我們感情還沒有達到這個分上。再說, 你才來一年,就優秀了,以後再朝哪裡努力呀?" 聽曾祥明這般一說,張閒庭又拿不定主意了。原來以為曾祥明說打的是稱職, 是想掩蓋他打的不稱職;而曾祥明說他打的是稱職,是想聲明他沒有打優秀。真話? 假話?唉,誰都說文聯這地方複雜,果真複雜。老張已經不能完全肯定那一票不稱職 就是曾祥明搗鬼了。於是,套近乎地說:"祥明,我還是為你說話了的,你也知道, 黨組會上,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這話明顯就是暗示不是他張某人不提升他而是別人不贊成提升他。曾祥明最不 喜歡聽這種話。他有些後悔了:看來,我打他個稱職,是打高了,明年應該打他個 不稱職。 以往,張閒庭如果不回家吃飯,吃過午飯就在辦公室的套間裡躺會兒,要不就 和在機關的單身貴族一起打拖拉機--張書記對這種撲克遊戲情有獨鍾。今天,他沒 有心思去打拖拉機,回到辦公室倒頭就睡,卻怎麼也睡不著。他腦子裡亂糟糟的, 一個念頭排遣不了:不是曾祥明,又是誰呢? 一年搞一次民主測評,被測評的人在測評後總要兩三個月心情才能平靜下來。 像張閒庭這樣,雖然只有一票不稱職,也夠他痛苦一陣子的。是啊,你領導大夥兒 一年,吃香的,喝辣的,風光一年,我投你一個不稱職票,發發心中的怨氣,讓你 不舒服幾天,難道不應該嗎?這才第一天呢。 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覺得當領導幹部沒意思,沒意思透了。憑什麼讓人作踐 自己呢? 張閒庭中午一分鐘也沒有合眼。他的思緒就在曾祥明的名字上打轉轉,一忽兒 是他,一忽兒又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誰呢? 下午,他一上班就到人事處處長辦公室,一進去就把門關上,做出一副神秘的 樣子。 張閒庭說:"世寧,我來請你幫助分析一下這次測評的情況,以便做好善後工作。 " 這一聲世寧,叫得到位了。既不稱職務,又省去姓氏,很有一種親切感。這就 是為官之道。 王世甯處長打開鎖著的抽屜,取出一個信封來,一看就知道裝的是測評票。他 說:"他們幾個都想看,我沒有給,我想這點原則性我還是有的。張書記過過目,了 解一下機關的思想動態吧。" 張閒庭從王世寧手上接過測評票,一張張地看著,一張張地分析著。看著,分 析著,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都說省文聯人際關係複雜,只要把這些測評票一看, 其實並不複雜。黨組由5人組成,你在投票時傾向哪位或哪幾位,貶損哪位或哪幾位, 就大體知道你是誰。投張閒庭不稱職票的一張,有些特別,他把它抽出來。這張票, 除了給黨組成員郝秒一人投了優秀票外,其他4人都在不稱職一欄內打上勾。 "誰呢?" "誰呢?" 張閒庭望著王世甯,王世甯望著張閒庭,都在對方眼裡尋找答案。王世寧覺得, 如果不幫助張書記找到這個答案,就太對不起書記的信任和栽培了。 "你看會是誰呢?世寧。"張閒庭說。 "張書記,我想到一個人……"王世寧說話有些吞吞吐吐。 "世寧,隨便說,沒關係。" "曾祥明?" 張閒庭笑笑,搖搖頭:"我最先想到可能是他,現在看來不像是他。他可以給我 打不稱職,但他不會給老伍也打不稱職,他跟老伍個人關係還是不錯的。我們的這 位副書記,很會同群眾溝通關係。" "李光輝?"王世寧又說了一個人。 張閒庭再次搖頭:"他跟山野個人關係不錯,他可以不喜歡黨組所有的人,但他 欣賞山野,認為山野是真正的業務領導幹部。" "有沒有可能是王克呢?" 張閒庭覺得王世甯的思路簡直不對。如果不看這張票,這樣猜測也許還有道理 可講,看過這張票以後再朝王克身上想,就沒有道理可講了。就說:"王處長,你看, 投票人觀點十分明確,在黨組5個成員中間,他只信任一個黨組成員,那就是郝秒, 對黨組其他4人均持不信任態度。你看這個人會是誰?" 王世寧想到一個人,但他沒有說。 張閒庭依然陷入茫然狀態。 黨組成員山野任職已經5年了,他的不稱職票為5票。山野對年年的負增長很不 滿意。在領導班子年度考核表上,有一欄是由領導幹部本人簽署意見的。人事部門 把考核表送山野簽署意見時,他瞅了一眼那5個不稱職票,氣不打一處來,於是大筆 一揮,寫下一段文字: 我在這個崗位上已經幹了整整5年,居然只有5票不稱職, 由此可以推斷,我的人緣關係還是很不錯的,我感到十分欣慰。處在領導崗位上, 事事都要表態,或者表態同意,或者表態不同意,每一次表態,都涉及到本機關幹 部職工的切身利益。調工資,分房子,提幹部,評職稱,這許多工作,既可以籠絡 人,又可以得罪人。對機關幹部進行一次批評,就會留下一層積怨。就連不經意間 對某位同志的表揚,也可能遭到這位同志對立面的忌恨。以我的切身體會,現在這 個社會,講仁義的人並不多,而翻臉不認人的人越來越多。有10個好處,他得了9個, 就一個沒得到,他就對你有意見,認為是你沒有給他說話,說不定到了領導幹部年 度考核時,有一個不稱職票就是他給的。 設計領導幹部年度考核表的先生們,顯然不會想到在領導幹部隊伍中會出現一 個像山野這樣不識時務的角色。別人填寫這一欄,都是很謙虛地很誠懇地寫上幾句 言不由衷的話。山野在省文聯領導班子中,算是一位管業務的幹部,或者叫專業幹 部,他自己有句口頭禪,不要我幹算了,謝天謝地,不要我幹我就去寫小說。好像 有好多好多小說等著他去寫似的。由於他始終處於這樣一種良好的能上能下的心態, 也就毫無顧忌了。他大筆一揮,恣肆汪洋,把這個欄目填得滿滿的,寫著寫著,就 寫出格子之外了。像平日寫小說稿一樣,天頭地腳,左邊右旁,打滿補丁,加上一 條條牽線。 像這樣的考核表,肯定是不能朝上送的,除非你不怕挨批。人事處的小姑娘拿 了他的考核表不知所措,送到處長面前,處長一看,也傻了眼。處長不好辦,送到 張閒庭手上,想請他出面,讓山野按格式重寫,並為他重新準備了一份表格。 張閒庭一看,說,這個山野,怎麼能這樣幹呢。他拿著考核表到山野辦公室去。 本來是想說山野這樣簽個人意見不合適,送上去不妥,需要重新填一下;進了門, 見了面,張閒庭改了口。 張閒庭說:"老山,你幹了這麼多年,才5票不稱職,我來了一年,就有一票不 稱職。按照這個速度,我再幹兩年,說不準不稱職票比你多。" 這句話看似抬舉山野,實則挑起山野來談論這個話題。 "誰心裡都清楚,"山野馬上來勁了,滔滔不絕地說,"這種民主測評方式,是幹 部管理工作上一種黔驢技窮的做法。說得好聽一點,是走群眾路線;說得不客氣一 點,是挑動群眾鬥領導幹部。一般而言,投票人投的都是感情票。特別是優秀票和 不稱職票,只投給同自己感情最好的和最不好的人。一些比較隨和的又有一點原則 性的幹部,一般只投稱職票。幹得好,投你個稱職票,幹得不好,也投你個稱職票。 這樣做,既不討好你,也不得罪你,而且對領導班子成員,一視同仁,不偏不倚。 " "老山,別太激動!我在部裡工作時,"張閒庭原來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有一 次聽取宣傳戰線各單位負責人彙報,有個單位的頭頭就說,我們不搞年終測評,我 問他怎麼向省委組織部報,他說,就讓人事處隨便填幾個數字報上去得了。當然這 樣做也不夠嚴肅。" 山野說:"你認為我們這樣做就是嚴肅的嗎?你認為給你搞一個不稱職,給我搞 5個不稱職,這樣做就是嚴肅的嗎?其實,早就認為我完全不適合幹這個工作,也可 以說完全不稱職,我提出過辭職,為什麼不讓我下來,讓那些稱職的人來幹呢?" 老張說:"你看你看,又來了。這樣的單位,還是需要有一些懂專業的幹部擔任 領導職務的。老山你不能老是打退堂鼓,你應該支持我的工作呀。" "支持你那是沒話說的。"山野聽書記抬舉他,氣勢更加不凡,說,"你看我們的 藝術家,發給他們的票,有的就沒有填寫,交上來的是白票,有的把票一團,朝口 袋一塞就走了。" 張閒庭笑了笑,說:"哦,還有這樣的事呀!" 山野說:"除了那位男作曲家,誰還會對這種事情有興趣呀?給我打不稱職的人, 5個我能猜出4個來。除了那幾個人,誰會幹這種缺德事情呀?" 張閒庭故作輕描淡寫地說:"我那一票不稱職,不知道誰送的。" 山野很在行地問:"那要看這張票上,對其他人投的什麼票。" 張閒庭說:"除了郝秒一人是優秀,其他人都是不稱職。" 他沒有說看過測評票。但一聽就知道是那麼回事。 山野說:"這個黨組,其他人都是優秀,也說得過去,最不應該是優秀的,就是 郝秒。投這個票的人,看來同郝秒不是一般關係。" 張閒庭說:"你看有誰同他不是一般關係呢?" 山野快人快語:"曾祥明--肯定不是。他可能給郝秒打優秀,但他不可能給你打 不稱職。李光輝--也不可能是。他可能給你打不稱職,但不可能給郝秒打優秀。他 可以給你打不稱職,但絕不可能給我打不稱職,他同我個人關係挺好。王克,這個 人就難說了,外表能看出他跟誰好,但看不出他跟誰不好。他似乎沒有必要給郝秒 打優秀。郝秒是在黨組會上給他說過話,郝秒已經向他暗示過了,他私下對人說, 他並不領郝秒的情。而且這個人還有點兒正義感,他說,郝秒給他暗示,豈不是把 黨組其他人都給賣了嗎。再說,他給郝秒打優秀,為什麼不給我們的副書記也打個 優秀呢?我們的副書記同郝秒不是穿一條褲子嗎!" 張閒庭說:"這就是人際關係的複雜性。" 山野說:"再說,他對你還是挺感激的。分房子時,是你幫他說了話,他才搞到 一個好樓層。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張閒庭說:"但是,他想評職稱,硬件又不夠,人事部門沒讓他參評,他卻怪我 沒有給他說話。" 山野說:"那也犯不著給你個不稱職,至多給你個基本稱職。" 張閒庭說:"我也是這樣分析的。" 山野說:"你一個不稱職,還找不著主兒,我5個不稱職,閉著眼睛,就知道是 誰誰誰。" 張閒庭說:"你不也有一個沒猜著嗎。" 這話既像揭短,也是同病相憐。 談話結束時,張閒庭把考核表給了山野,讓山野重新填一次,山野滿不在乎地 扔在桌子上。 張閒庭病了,住進醫院裡。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病。 其實,他住在醫院裡,同住在家、同在機關上班一樣痛苦。他腦子裡成天在一 個問題上打轉轉。 不是曾祥明又是誰?不是李光輝又是誰?不是王克還能是誰? 有時候,他仿佛拿定了主意,咬定就是曾祥明。緊接著,他又斷然否定了。他 覺得山野說得不無道理。曾祥明可能給郝秒打優秀,不可能給我打不稱職。再說, 他也沒有必要特別給郝秒打個優秀。但是,如果曾祥明沒有給我打不稱職,他有什 麼必要在我面前特別強調是給我打的稱職呢?這不就是此地無銀嗎!而且,自從測評 以來,曾祥明對我的態度不是更好了,而是更微妙了。我給他暗示過了,在黨組不 是我一個人說了算。誰知他在下面說,在黨組內,不是張閒庭說了算,那是誰說了 算?又有哪件事不是他說了算?又有哪件事他說了不算的?黨組其他人,不過是他的陪 襯而已。只是,他比其他領導人做得更加巧妙些而已。這些話傳到張閒庭耳朵裡, 他能不生氣才怪呢! 在省文聯機關裡,人們都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就是關門,關上十天半月,一 年半載,天也不會塌下來,文學藝術事業照樣繁榮。這些沒有多少實在事情可做的 人們,消磨時間的最好方法,是在一起聊天,最大的樂趣,是私下裡互相傳話。這 個傳話,如果是如實地傳,倒也沒有什麼,往往是傳著傳著,就傳變了。比如說, 曾祥明的確說過,在黨組內,不是張書記說了算,那是誰說了算?這是個疑問句。他 的本意就是發問,問是誰說了算。當然,也不排除他在問張書記說了算不算。就是 這麼一句話,一傳,就變了味,搞成好像他就是說張書記獨斷專行。這話叫張閒庭 聽了,你說惱火不惱火? 如果張閒庭已經認定了,給他打不稱職的就是曾祥明,那也不會生病住醫院。 問題在於,他不能最終確認是曾祥明,總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在捉弄他。這 就叫他疑神疑鬼了。如果他是個官油子,也不在乎一個不稱職票,那些當官當油了 的領導幹部,根本不把這當回事,就是十個八個不稱職票,還是照樣該幹什麼幹什 麼。由此可見,選拔幹部,心理素質是十分重要的條件。 張書記住進醫院時,給機關有關同志都交待過了,不要讓同志們來看他。開始 有幾天沒有人來,他有種被遺棄的感覺。隨後,來看他的人絡繹不絕,有分處室來 的,有單個來的。每次見了去看他的人,他照例要說,我已經給他們交待過了,不 要叫大家來看我,你看你看,還是來了,大家這麼忙,就不要來了嘛。他很認真地 說大家忙時,大家就相視一笑,意思是忙什麼?特別是張書記不在家,大家更不忙了, 連那些看似重要實無必要召開的會議,也可以不開了。其實,不開照樣過日子。只 要有人來,張書記就拿出前批人送來的香蕉分給後批人吃。本來還有其他種類的水 果,他說,只有吃香蕉不費事。不過,什麼好東西只要一進醫院,有人就不敢吃了。 說心裡話,張書記真不想同志們來看他,但是同志們來了,他還是挺欣慰的。 黨組幾位同志看他的時候,說的都是大面子上的話,什麼既來之則安之之類。 他本想讓山野留下來聊聊,又覺得這樣做讓其他兩位有想法。告辭時,山野最後出 門,回頭朝送他們的張書記一笑,小聲問:"是不是心病?"張書記一怔,轉而鎮靜地 說,哪裡,哪裡,確實是心臟有問題,太勞累了。山野又朝他狡黠地一笑,說:"是 啊,心臟有病,當然就是心病啦,沒錯。"張閒庭不好接話了。 曾祥明沒有來看他。一般人來不來,都無所謂;曾祥明不來,他就可以證實自 己的猜測是對的。後來李光輝來過了,王克也來過了。這樣,他更加確信,自己的 那個不稱職票,是曾祥明給他的。這樣想來想去,思路仿佛理順了,這只需要在曾 祥明身上尋找更多的依據,同時尋找對策。"我不報復他!我不給他穿小鞋!"他在心 裡說,我還沒有那樣卑鄙,儘管你認為我不稱職! 張閒庭本來沒病,只是說在醫院裡住幾天,檢查一下身體。住了十來天,倒真 住出病來了。血壓升高了,血脂升高了,血糖升高了!現在他想到的不是馬上出院, 而是有沒有必要轉到更高級一些的對口醫院去。黨組同志很快幫他拿定主意:轉院。 就在轉院的前一天,他要了車,回機關看看。他想,長時間離開機關,機關群 龍無首,人心就會日漸渙散。哪怕自己回去,只在走道上走一趟,也讓大家感覺到 他的存在。這就像國家領導人經常要在電視上露面,讓人民感覺自己的存在一樣。 說來也巧,回到機關,一上樓首先碰上曾祥明。曾祥明很不好意思地說:"張書 記,我正準備去看你,你怎麼出院啦?"曾祥明說的不是假話。大家每天輪番去醫院 看望張書記,有人以公家的名義去過了,又以個人名義再去看,說實話,他見不得 這一套。但他沒想到張書記在他去看之前就會出院,所以,他很尷尬。 張閒庭畢竟是從醫院裡回來,好些天沒有見到同志們,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 這笑容,也給了曾祥明一份兒。張閒庭說:"我是回機關看看同志們的,還沒出院, 不過,大家都忙,就免了吧。"他沒有透露轉院的事。 張書記先到自己辦公室小坐一會兒,然後樓上樓下走了一趟,有的處室,還進 去聊上幾句。再回到自己辦公室,想做點什麼,無頭無緒,不知所措。他很希望有 個什麼人來請示工作,打破眼下的寂寞。就在這時,正好來了一位音協的專業作曲 家,平日裡,人們都喊這位先生是男作曲家,或者是大作曲家。原因是,他的頭髮 比他老婆的還長,經常紮個小辮,走在馬路上,行人前看後看弄不懂他是男的還是 女的。他同老婆親昵地走在一起時,就有人同他老婆開玩笑,說她在搞同性戀。機 關行政人員經常喊他男作曲家,在於特別強調他的性別,以正視聽。也正因為他紮 著小辮,風度和派頭有別于小作曲家,當然更像個大作曲家了。 "啊,大作曲家,最近忙什麼呀?"張閒庭一般不喊他男作曲家,他覺得喊他大作 曲家他肯定樂於接受,就投人所好喊大作曲家。 "忙什麼忙,忙調動!我本來到醫院去找你的,正好你回來了。"男作曲家說。 "怎麼,忙調動?"張閒庭一驚。 "是啊。再不走,我就在這裡憋死啦!到深圳去,那邊早兩年就要我去。我已經 同你們黨組幾個人都分頭談過,他們都表態了。" 聽他這麼一說,張閒庭心裡有譜了。原來在他住醫院的十多天裡,機關已經發 生他想像不到的變化。男作曲家一個一個地找黨組成員談話,豈不等於由他臨時召 開了一次黨組會?只有他黨組書記一人缺席。既然都表態了,豈不壓他表態?像男作 曲家這樣的人才,照說,文聯也不是很多,每年省裡搞大型文藝匯演,都是由他譜 寫主要歌曲。這樣的人才理應保留。既然他去心已定,留也是留不住的,何況其他 黨組成員都表了態。張閒庭略一沉思,就做關切狀地問: "他們幾位怎麼表態的?" 男作曲家說:"他們都說,我的心情能夠理解,支持我去搞一番事業。" 張閒庭此刻覺得再不表態支持,他就要背駡名了。於是,很爽快地說:"大作曲 家,我支持你去!鼓勵人才流動嘛!" 男作曲家聽此言,頓時臉刷地通紅了,站起身來,說了聲謝謝,掉頭走出門。 張閒庭本來習慣性地伸出手來握手,也沒有握上。 男作曲家走出門來,恰好碰見曾祥明。曾祥明是來問張書記什麼時候回醫院去, 他想把買好的水果之類放在張書記車上帶走,再同張書記坐會兒,權當去醫院看過 張書記了,以後有機會再空手去醫院。他真是個實心眼兒,沒有誰會像他這樣做的。 男作曲家一把抓住曾祥明,大聲說:"老曾,再見了!"沒等曾祥明反應過來,他 接著開始罵罵嘰嘰,"你說這個張閒庭是不是個東西,他一聽說我要走,半句挽留的 話都沒有,好像要送瘟神一樣,巴不得我馬上就走。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個玩意兒, 去年年終民主測評,我就給他打了個不稱職。他肯定知道了,要不也不會對我是這 個態度。你報復我吧,我不怕,我遠走高飛,我惹不起躲得起!" 他說這番話,毫無顧忌,就在張閒庭辦公室門口,就是罵給你張某人聽的。 曾祥明有些摸不著頭腦,怎麼這麼大的藝術家說變臉就變臉啦,只說大作曲家 冷靜點兒,大作曲家冷靜點兒。 就在男作曲家罵罵嘰嘰時,各間辦公室都有人伸出頭來打探,一看是男作曲家 在張書記辦公室前指指戳戳,就知道有戲了。於是,很快走廊上湧出很多人。男作 曲家見人多,勁頭更足,一路走一路嚷嚷,誰也別想勸阻住。 張閒庭還沒有來得及關門,什麼都聽見了。他頭腦發炸。他同意男作曲家走, 不僅毫無惡意,而且還有討好之意。怎麼效果適得其反?王世寧來了,他幫張書記掩 上門,安頓張書記坐下,又幫張書記泡茶。整個過程中,他只說了一句對張書記表 示寬慰的話:"這些藝術家自我感覺太好了!"他原來沒有想到張書記一票不稱職是男 作曲家打的,現在男作曲家自己跳出來認帳,他覺得人心真難度量,藝術家也不超 脫。 山野來了,王世甯就適時地出門去了。 張閒庭一臉無奈的表情,說:"老山,說實話,我真不知道是誰給我打的一個不 稱職,怎麼可能報復他呢?" 山野說:"我信。要真知道,你就不會心臟有病了。"稍停,又說,"心臟有病, 簡稱心病--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張閒庭知道,在這些藝術家面前,你就是一個赤裸裸的人,而不是任何級別的 官員。他們的眼睛具有很強的穿透力,仿佛能夠把你五臟六腑看得清清楚楚。你越 是掩飾,情形越糟,處境越尷尬。他默不作聲。 山野繼續說:"我敢說,他算什麼大作曲家,他在同行中算老幾?你不要跟他一 般見識就是了。我原來想到他會給我個不稱職,沒有想到會給你一個不稱職。他跟 我說,想去深圳,請我支持一下。我說,像你這樣的人才哪裡都需要,但是,這裡 更需要你。他聽了美滋滋的。我說,畢竟這裡瞭解你,你的長處短處,大家都接受 了。到了一個新的環境,怕一時難適應。他說,你得支持我。我問他,你希望我支 持你走,還是支持你不走?他愣住了,半天不說話。我猜他的心思,想走是肯定的, 但願意聽幾句挽留的話。如果一個大作曲家要走,而沒有人挽留,豈不太沒面子了。 我就不給他面子。我說,這樣吧,黨組開會討論你的問題時,我這一票,是贊成你 走,還是反對你走?他說,當然是贊成。我說,那就妥了。" 原來張書記也不太看得起作家藝術家們,總覺得這些人像瘋子一樣,瘋瘋癲癲 的,一個人自我感覺又特別好。聽山野一番話,又自愧弗如了。作家藝術家們是在 用心靈工作,時時刻刻窺視人的心靈啊。 張閒庭說:"還是你會說呀!" 山野說:"怎麼是會說呢?" 張閒庭說:"那你說這句話又該怎麼說呢?" 山野打起哈哈來。 男作曲家這一鬧,是壞事也是好事,張閒庭儘管受了羞辱,畢竟除了一塊心病。 而男作曲家同他過不去,給他打不稱職,在他面前這般無禮,是什麼背景呢?他百思 不得其解。他想,再回醫院去,似無必要;如果不回醫院,豈不承認山野說中了?張 閒庭一時拿不定主意,癡癡呆呆地坐著。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