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另類情感 梅毅 站在紐約四十二街一個名叫HOT CIRL的色情表演廳二樓的窺視窗口前,楊子居膩煩 至極地看著裡面幾個一絲不掛的黑種女人猥淫地做著各種挑逗的姿勢,覺得美國資本主 義的黃色文化不過如此,同時又覺得自己無聊透頂得近乎猥瑣,挺括合身西裝下的軀體 似乎粘滿了令人作嘔的膩垢。濃烈的美國煙草氣味以及其他莫名的淫猥的氣味散發在光 線昏暗斑駁的空間,由好萊塢和原子彈包裝起來的大國意味在這裡連一丁點碎片也找尋 不到。 「操,紐約四十二街衰落了,現在全是這些一身肥膘的粗蠢黑娘兒們。」欒軍抱怨 著。他把十美元塞進窗口旁一個豐碩、黑得出油的女人手裡,然後雙手肆無忌憚地在女 人身上來回掐捏擰揉,牙關不停地緊咬,嘴裡含塊大肥肉似地不停地空嚼。「聽我叔說 這裡從前整街的金髮碧眼,怎麼現在都變成黑猩猩了。」 楊子居忽然想起小自己十一歲、年僅十七歲的女孩修娟的話:「許多西裝筆挺的男 人總有雙色迷迷的眼睛,不能用衣服或別的什麼蓋祝」女孩說這話時雙眼直盯著他的眼 睛,那種目光清澈而又銳利,只有那個年紀的女孩才有那種眼神和那種不加掩飾的話語。 一 在夢中,楊子居有好幾次清晰地重溫他在藍天王酒吧第一次看見修娟的情景。五十 五座的圓型吧臺上擺滿了調酒師煞費苦心調配的各種稀奇古怪顏色的酒,一隻只握著酒 杯的手在痙攣顫動,狂風暴雨般的迪斯科音樂摻雜著濃濃的香煙煙霧和狂閃的轉光射燈 使人的神經處於一種亢奮到疲倦的狀態,所有一切都令人感覺身於一種慌亂而荒誕的夢 境之中,難怪楊子居能夠好幾次在夢裡真實地重溫那種場景。那是一個乏味得普通得不 能再普通的星期日晚上,楊子居和他的女友金衛紅在剛剛購買的即將當做結婚新房使用 的房間裡做過愛。那真是一種大汗淋漓的辛苦,令人幾近虛脫。散發著未幹透塗料氣味 的房間裡還未來得及裝上空調,只有一個棕櫚床墊擺放在地板上。他記得自己在單身公 寓用了近四年的國產電視顏色發紅,雪花密佈,播放著金衛紅的母親剛剛從德國出差捎 回的一盤大概叫《性愛姿勢五十種》的錄像帶。市長夫人非常關心女兒婚後生活的和諧 和幸福,紅寶書一樣鄭重其事地贈送給女兒,讓她婚後按此行事。「孩子,好好學學, 別像我們這輩人,活了一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高潮。」老太太臉色凝重、語重心長的教 導愛女。已經三十歲的金衛紅當然等不到新婚之夜使用,南方的汙熱氣候更令她體內荷 爾蒙的分泌加劇……咻咻的鼻息,放肆得沒有壓抑的叫喊,像蛇或藤一樣緊箍在身體上 的四肢,跳動的眼瞼,電視錄像裡誇張的配音,以及金衛紅豐碩茁壯的身軀使楊子居疲 憊至極。「才學到第八式你就不行了,瞧人家老外!」像個食欲旺盛的人吃了大半口紅 燒肉,正欲饕餮時,忽然肉被狗叼去一樣,金衛紅意猶未盡,不滿地抱怨著楊子居,一 丁點兒婚前的羞澀感和忸怩都沒有。市長的女兒似乎身上有其父母的因子遺傳,天生有 命令人、指使人的儀態和素質,即使在床上也不例外。楊子居半坐半躺在床墊上,汗水 遍身,洗了蒸氣浴一般。他真想告訴金衛紅錄像帶上那德國漢子的五十招神勇姿勢是多 次剪輯而成,並非如她想像得那樣一路平開下去。但他隨即又覺自己這種想法很無聊, 無聊得近乎可笑,不,近乎悲哀才是。「去喝幾杯酒吧。」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 縮短與領導女兒單獨相處給他帶來的心理壓力,楊子居建議去酒吧喝酒。 酒吧、飯店、食肆、茶餐廳、咖啡館——這些聽上去五彩繽紛實則同一種性質的地 方是楊子居經常光顧的地方。似乎整個城市都是由這些消閒、娛樂場所以及無數服裝店 和雜貨連鎖店構成的。看上去由那麼多數以億萬計彩色霓虹燈串連起來的豐富多姿的生 活,實際上全部通往一個狹窄的通道——口腔。口腹之欲成了人類生活巨大的發動機。 楊子居胡亂地把金衛紅為他點叫的一杯五彩繽紛的雞尾酒灌入喉嚨。如果在幾年前,他 肯定會煞有介事地精確品評出每一層液體的酒精度數和粘度以顯示自己品味高精過人, 如今,這種興致完全被一種渾噩的自我痛恨的惡意所取代。 在酒精所引發的半夢半醒狀態下,他覺得物質世界看上去溫暖多了,憤世嫉俗的心 似乎一下子變得有些溫情脈脈起來。他看見四五米遠的吧臺上忽然闖入的三四個女孩, 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模仿香港歌星的那種隨意淩亂得令人洩氣的古怪服裝,肆無 忌憚地用墨西哥出產的黃色太陽牌啤酒瓶碰杯。在如此囂亂刺耳的迪斯科酒吧裡聽不出 她們在吵嚷些什麼,只是她們未脫孩子氣而又過度誇張的動作太引人注目。楊子居用手 摸著自己近乎麻木的臉,呆呆地注視著她們,為那種只有那種年紀的女孩才有的毫無矯 飾的青春熱情所深深打動。幾個女孩兒的頭髮式樣都很前衛,頭髮顏色染得黃不黃紅不 紅怪怪的,只有一個女孩兒梳著黑直的短髮,這個女孩就是修娟。她樣子不是很惹人注 目的那種好看,是一種很有味道的秀美,單眼皮,但眼睛很黑,鼻尖略翹,特別是她鵝 蛋型的臉,顯得她有一種說不出的俏麗。她右手拿著酒,左手指夾著一支細細的香煙, 不時放進嘴裡吸一口。從她吐煙的姿勢可以看出她根本就不會吸煙。她常常笑,說不上 幾句話就大笑,眼睛笑成一條線;有時捂住嘴吃吃地笑;有時笑得脖子向後仰,很可能 是酒精的作用才使得她笑意頻頻,近乎神經質。楊子居看得有些發呆。金衛紅一直在舞 池裡隨著鏗鏘的樂聲扭甩,浸沉在類似放開膀子耙田勞動的歡樂裡,故而使得他有機會 能長時間地注視這個女孩兒。 女孩兒似乎注意到不遠處身著深藍色西裝的、面色陰鬱的年輕男人在看她。她假裝 跟靠左邊的女伴說話,借機瞥了瞥楊子居。 世上許多種愛情或戲劇性的情節都是在某種似乎是不經意的對視中發生的,這使乏 味的生活平添了不少色彩。如同雨果筆下所講述的那樣,四目對視之際那罌粟花般美麗 而又令人迷醉的愛情毒花綻然開放。也許楊子居眼中那種陰沉的、近乎絕望的意味讓女 孩子兒心裡似乎疼了那麼一下,於是這個有著一雙濃眉和女人般鮮紅嘴唇的年輕男人的 臉便印在了她的心中。她扭過頭去繼續和女友說話,佯裝什麼都沒注意似的。酒精令楊 子居沉鬱和憂傷,他有些失態地繼續死死盯著女孩兒看,同時覺得自己像個無錢而年老 的色鬼一樣又絕望又空虛。女孩兒低頭和女友們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一齊轉頭看他,哈 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楊子居低下頭,看著面前空空如也的酒杯,覺得血往上湧…… 在即將結束的青年時代的最後關頭,他仿佛看見令人心痛的純潔愛情萌生于一個普通女 孩兒的還未學會如何令面部保持美麗的笑靨之中,刹那之間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已久 別的青春熱忱在一個黯淡的星期六晚上奇跡般地復蘇了,一時間他竟弄不清是酒精引起 的幻覺還是根本只是一個夢境——一切似乎曾經發生在他的生活之中,模模糊糊地,散 落千萬塊的碎片出人意料地如影片倒轉一般忽然拼成一個活生生的場景,一個鮮明得再 多看一眼就變得模糊的面孔忽然固定在他的視線之中…… 二 「我有點兒冷。」修娟雙手抱著肩頭,目光閃爍地看著楊子居。 她噘著嘴唇,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氣。 南方城市的冬天,夜晚空氣很濕潤,氣溫在10度左右,單身公寓內所有的燈都開著, 門窗關得嚴嚴的,電熱水壺和咖啡壺不斷冒出熱氣,使得整個房子顯得暖意十足。楊子 居佯裝沒在意修娟的話,背對著她,繼續把眼睛湊在窗前的單筒望遠鏡前,對準公寓下 面荔紅公園內的人工湖調焦。 「我冷。」 修娟臉紅紅的,語氣更加固執,她走近楊子居身前,用肘部輕輕抵了他一下。「我 冷嘛。」 「我衣櫃裡有西服,你找一件披上。」 楊子居繼續把眼睛湊在單筒望遠鏡的上面。他其實心裡非常尷尬。和一個比自己小 十一歲的女孩兒晚上單獨相處,確實不知擺出何種姿態、何種社會身份來應付。修娟出 人意料的主動和大膽更使他極其不自在。他記得自己十七歲時好像還是個什麼都不懂只 知天天踢足球做練習題的傻小子,現在的孩子大概都很早熟。 「……我要你摟著我……」 楊子居受了驚嚇似的猛扭轉頭。修娟噘著嘴唇,略低著頭,但卻瞪大眼睛氣惱地盯 著楊子居,她尖尖的下頜令她的臉充滿了孩子般的稚氣。楊子居心裡有一種酸酸的甜美 感覺,女孩兒這種不加掩飾的幾近幼稚的主動表白使他大受感動。 「你還只是個小孩子……」楊子居費力地斟酌詞句,避免傷害修娟。「……我大你 十幾歲呢……」「就當我有戀父情結好了。」修娟很嚴肅地接了句。「現在有一出流行 的電影就是女孩兒愛上四十歲男人的……連弗洛伊德這麼老的時髦你都不懂嘛。」 楊子居笑了。 女孩兒也笑了。 她笑起來的樣子尤其使楊子居心醉,兩眼眯成月牙形,嘴角往上翹著,似乎沉浸在 某種難以言表的幸福狀態之中,這種感染人的笑意令人無法拒絕承受。 女孩兒笑著,很自然地用雙臂攬住楊子居的脖子。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才好。女孩 兒剛剛發育不久的輕巧溫暖的乳房貼在胸前的一瞬間,像是有一種巨大的幸福暖流自下 而上直湧向喉頭,楊子居竟有窒息暈眩的感覺。女孩兒的發間和薄毛衣中散發出的體味 很清爽,同女友金衛紅身上那種濃濃的類似發情母獸的濃重體味差別很大。也許只有十 六七歲女孩兒的身體氣味才這樣單純得近乎芬芳。他微微閉上眼,任憑女孩兒緊緊攬住 他。在這種沒有絲毫性衝動的溫暖感覺中,他心中還是萌發出一種類似犯罪的衝動,值 得慶倖的是,自己並沒有刻意去勾引她。 「戀父情結,有點兒過分了吧,我雖然比你大十幾歲,不過也是個兄長的輩分,不 至於老得能當你父親……你以後就拿我當哥哥一樣對待,好不好?」楊子居腰間的BP機 振動著,令他突然想起金衛紅。 「你幹嗎總找藉口呢?那樣太沒意思,虛偽,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對不對?我 們女人的直覺是很厲害的。」 「你只是個女孩兒。」 楊子居望著修娟鮮紅濕潤的嘴唇,驀然湧起要低頭深吻的衝動。然而,模模糊糊的 類似道德感的東西漸漸削弱了那種衝動,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每一種衝動都逐漸添進 理智的思慮。 「你害怕什麼呢?我做你的情婦不好嗎?」 楊子居皺起眉頭,似乎「情婦」這兩個字刺傷了他。無論如何,怎麼也不能把眼前 這個梳著一頭整齊的學生短髮的女孩兒同「情婦」兩個字聯繫到一塊,可能她太年輕了, 口沒遮攔,或是看電影電視太多了,學到了一些戀愛的術語和詞匯,尤其瓊瑤小說中的 拙劣愛情情節有許多花前月下的、躲躲閃閃的鋪墊,有無數由無聊老女人枯坐時想出的 愛情對白。 「我爸爸有好多情婦……這裡有,好像在挪威他開的公司也有,是個北歐女人。」 女孩兒自言自語地說,語氣倒很不經意。 破碎的家庭,單獨生活的陰影,氾濫的媒體,所謂的貴族學校培養出的乖僻性格, 大膽得同年齡不相稱的古怪行為……楊子居心中暗暗勾勒出這個女孩整體的身世。「大 概她就屬社會學中所稱的那種『問題少女』。」他有些後悔讓修娟同他一起到自己的 單身公寓裡來,同這個女孩兒以後肯定會發生複雜的糾葛和無法預見的事情,本來簡單 的生活忽然因她的闖入變得曖昧迷離起來。這又絕對是不可避免的,否則他也不會在第 一次見到修娟的那個夜晚以後接連五六天去同一個酒吧坐同一個位置,難道就是單純為 了感受這個女孩純真無飾的笑意嗎?自我欺騙一直困擾著他的整個青年時代,似乎他總 是生活在自己編織的藉口和謊言之中。不,他確確實實陷入了愛戀之中,只是如今他還 弄不清在這種忽然而起的愛情冰山下隱藏的那種宿命的含義。他雙手輕輕抓住了修娟的 胳膊,一直處於緊張僵硬狀態的軀體放鬆下來。女孩兒使勁兒往他懷裡靠了靠,閉上眼 睛,柔軟的身體似乎沒什麼重量似的。她輕輕歎了口氣,喉嚨深處發出某種含混而又深 沉的聲音…… 三 大快活按摩院的舞臺音響很具有滲透力,隔著好幾道牆,音波仍沖到小卡拉OK包房 裡,嗡嗡地迴響。欒軍作東,楊子居作陪,請從內地來的兩個搞出口貿易的客戶到香港 「開眼界」。欒軍今年只有二十三歲,可那張突顴暴牙的大臉看上去足有三十二歲還不 止。 他憑藉高幹子弟的身份承包了一個貿易公司,是楊子居所在公司的老搭檔。對內地 來的客戶,欒軍總是采勸拉下水的手段贏取信任,為每人辦一張香港通行證,然後就是 喝酒、吃飯、搞雞三步曲下來,從素不相識便一下子飛躍到不分彼此的熟絡,以後一切 生意上的事情就好談了。 內地來的兩個人都是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西服領帶皮鞋穿得齊整得過分,熨挺的白 領子襯得兩張黑油臉格外鮮明。顯然他們是久聞而又乍入這種滿是花枝招展小姐的場所, 表情既興奮又拘謹,緊搓著雙手不停地咽唾沫,四隻眼睛又濕又亮,滴溜兒轉個不停。 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媽咪」陪坐在欒軍身邊,她的一個「助手」每隔一分鐘就 拉來一個小姐讓欒軍「睇相」。欒軍大叉兩腿歪靠在沙發上,一個勁兒地搖頭。 「這個太肥。」 「這個太瘦!」 「這個是大陸妹,唔要!」 欒軍腦袋一個勁兒地搖,一臉的不滿意。 那個媽咪包乜著眼,撒嬌地用手指尖輕戳欒軍的腦門,「大佬,你到底中意嘛也?」 於是,欒軍扭轉頭煞有介事而同時又低聲下氣徵求兩個內地客戶的意見。兩個人連 忙擺手,「都行!都行!」臉上皮笑肉不笑,心中暗暗驚歎欒軍相人的眼力,特別令他 們感到奇怪的是欒軍竟能一眼就分辨出大陸妹和當地女人來。身處這花花世界,他們表 面上又強裝出見過許多世面見怪不怪的表情。 楊子居面上賠著笑,心中卻對欒軍這種重複的劇目感到麻木和膩煩。這種場合他一 個月起碼要經歷七八次,已見慣了欒軍的裝模作樣。來香港之前,欒軍還特意叮囑他換 一萬塊五十元面額的港幣給這兩個人當零用錢。「千萬別給他們一千元一張的票子,每 人五千,才五張,心裡肯定覺得少了點兒,這兩個內地土老冒一定要搞掂,美國要的那 種藥材只有他們那個地方才出產,哄得兩人開心然後再狠狠壓價就什麼都賺回來了。」 楊子居照辦不誤。欒軍的背景很有些了不得,一些緊俏物品的批文非他搞不到,就連楊 子居所在公司的總經理也再三強調一定要和欒軍搞成「鐵哥兒們」那樣親。 幾杯酒下肚,不到半小時,兩個內地客已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各自摟著個韓國 裔的陪酒女郎在角落裡竊竊私語,也不知說些什麼。兩個韓國女郎只會講英語和半生不 熟的粵語,國語一點也不懂,真不知他們是如何交流的。楊子居、欒軍兩個人和那個 「媽咪」玩射盅,骰子擲個不停,「媽咪」和欒軍是老熟人,不停咯咯地嬌笑勸兩個人 喝酒。她擲搖骰子的技術高超過人,經常能把三個子在離桌高速旋轉後疊在一起放成一 摞。 楊子居心不在焉。 從玻璃窗望出去,殖民地城市的夜色令人暈眩,那麼多閃爍著燈光直聳入雲的建築 物矗立於海邊,沒有一處能像香港的夜晚這樣炫耀地展示著繁華,也沒有一處地方能把 人映襯得這樣毫無意義。由鐵、水泥、玻璃、沙石構成的大樓在燈光的點綴下顯得那樣 輕盈和飄渺,無邊的醉意會為這些景象所誘引而提前在體內蕩漾開來。 太繁華奢靡的地方總是易於引發憂傷的情緒。在燦爛燈華下腐爛的城市氣息有時顯 得那樣馨香激鼻,楊子居的思緒一下子飛到與正經歷的場景毫無關聯的事情上去——一 種純潔,一種能使自己的心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的純潔。修娟的笑容和眼神中閃爍著那種 純潔,借助於那種近乎透明的純潔他可以獲得某種意義上的再生。許久沒有滿懷心痛地 想起某人了,許久沒有被某種事物感動過了,許久也沒有靜心思想一下自我存在的意義。 平淡的生活漸漸成為一種舒適寬厚的甲殼,掩蓋住一切青年時代的悲哀、憂鬱、傷悲, 甚至連懊悔虛度華年的淚泉也遮隱住了。幸福得像太陽下泥潭裡沉睡的肥豬一樣,沉沉 的鼾聲從他靈魂深處傳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真的以為自己真是很幸福的了,直到那一 天晚上這虛假的秘密為修娟純潔的笑魔所刺穿。 愛情就是這樣一種難以置信的東西。它能使最物質的軀體在瞬間變得那樣形而上…… 「欒經理,這卡怎麼用?」 兩個內地客搖晃著身子,晃著欒軍塞給他倆的運通信用卡問。 幾杯洋酒下肚,兩個人消褪了許多拘謹,而且恰到好處地裝出半醉的樣子使色膽得 到些遮掩。 「嘻嘻,幹完好事,把卡給這兩小姐就行了,她們提包裡有手提刷卡機。」欒軍親 熱地攬住兩人的肩膀,「兩位好好玩,痛痛快快地玩,這裡可是資本主義,懷著深仇大 恨體驗一下資本主義的紙醉金迷吧!」說著他仰頭大笑起來。 兩個內地客也受到感染,縱聲大笑。其中一個左手怕人跑了似地緊緊拽著陪酒女郎 的袖子,右手攬著欒軍的腰,臉上一副把心掏出來的誠意,「欒經理,楊先生,咱們現 在是哥兒們了,沒得說,生意上的事二位放心,沒得說!」 四 南方城市的春天竟是蕭蕭落葉的季節。越冬不凋的南國喬木在二月奇跡般地幾天之 間就生出嫩葉,一陣海邊的風刮過,衰老的舊葉便紛紛飄落,抬眼之時卻發現樹上已滿 是悅目的新嫩綠色。飄浮在25攝氏度左右的室內泳池,窗外蔥蘢的鮮綠使人幸福得陡起 淒涼之感。 修娟坐在池邊,光線從她的側面照射過來,她剛剛發育成熟的軀體籠罩在下午四點 的偏射的陽光之下,產生一種不會使人想入非非的純潔美麗。她穿著三點式泳衣,故意 賣弄風情地瞧著楊子居,佯裝出成熟女人的韻味,這種做作更顯得她幼稚可愛。少女的 身體總有一種無邪的意味,腹部和兩腿沒有一丁點多餘的脂肪。楊子居眯著眼,躺在氣 墊上飄浮著,一時間愜意得喪失了真實感。在迷蒙之中,修娟的臉越來越近,越來越清 晰,那雙單眼皮的秀美雙眼脈脈含情。 楊子居感到一陣類似暈眩的虛弱感覺。為了這個女孩兒,他冒著被女友金衛紅識破 的極大危險單獨與她相聚,鬼使神差般地答應與她游水。整個游泳館空曠寂寥,只有幾 個老幹部模樣的老年人安靜地躺在池邊曬太陽邊做推拿,但楊子居還是時不時在鬆弛的 愜意中突感一陣頭皮發熱,緊張四顧,惟恐金衛紅會忽然出現在面前。對於出身權勢之 家的女友,楊子居確實存在一種恐懼感,她那身為市長的父親對他的仕途至關重要。與 市長女兒的婚姻可以至少省卻他十五年的艱苦奮鬥。他與金衛紅談戀愛的消息傳出不到 兩個月,他就由公司一名普通翻譯被晉升為副處級的部門經理,車子、房子、頻頻的出 國機會一齊自己送上門來,這一切令楊子居深深領略到權勢相隨四個字的真切含義。在 他遇見修娟之前整個的青年時代,似乎從未深愛過某人,在金衛紅之前也結交過幾個女 友,並同她們當中的兩三個保持過一段謹慎而又平淡的性關係,可從來沒有到熱戀的地 步,至於鬧得你死我活不能自拔的那種複雜愛情,他也一直認為是文人極盡渲染誇張的 鋪陳。但當他遇見修娟以後,他確實領悟到何謂一見鍾情的癡迷。有幾次他凝視女孩兒 笑意盈盈的雙眼時,他竟然產生了世上一切事情皆無足輕重的感念。對於他這個徹頭徹 尾的現實主義者來說,這種變化真是太突然了。 楊子居躺在一塊海綿墊上,罩著塊幹毛巾,感受著發自內心的平靜而又深厚的愛情。 修娟趴在另一塊海綿墊上,緊挨著他,用手摸著他下巴上的胡茬。她的頭髮全被攏進泳 帽裡,臉龐更顯得清純。楊子居不太好意思看她,女孩細膩的胸前皮膚白得耀眼,即使 眼睛的餘光也躲避不了這強烈的誘惑。 「喂,你會和我做受嗎?」修娟把嘴湊近楊子居的耳朵,悄聲說,溫暖的呵氣弄得 他皮膚癢癢的,禁不住往後縮。 他咧嘴笑了笑,沒說話。 「你不要怕嘛,我不是處女了,粘不上你的……」修娟支起肘,盯著楊子居。 「你不是處女?!」楊子居一下子受驚似的睜大眼睛,腦袋好像被人猛踢了一腳。 他仔仔細細打量著面前這張孩子氣十足的稚嫩面孔。「你說著玩吧?你才十六歲呀。」 修娟有些氣惱,在他身邊仰躺下來。「哎,你真老土,外國許多女孩兒十七歲都結 婚有小孩兒了。你一點也不像我想像的放蕩不羈,真沒勁!」過了一會兒,她又翻身支 起肘,推了楊子居一下,「喂,你看過一場叫《情人》的電影嗎,那裡的女主角大概才 十三四吧,也開始幹那種事兒了。」 楊子居皺起眉頭,女孩兒隨便的語氣令他非常不快,他有些氣惱地問:「『那種 事!』『那種事!』你幹過多少回『那種事』?!」 女孩兒認真地看著他,然後狡黠地笑了。「我知道你們男人醋勁兒特大,專愛對 『那事兒』刨根問底。也好,坦白告訴你,我只幹過一次,去年夏天參加旅遊夏令營, 和一個跟我年紀一般大的男孩兒。哎呀,別問了,沒意思透了!」話說到半截兒,修娟 忽然煩躁起來,使勁兒捶了楊子居一拳,又仰躺回原處。 楊子居有些費力地思考著身邊這個奇怪的女孩兒,同時,一種巨大的失望在胸中擴 散開來。在這種罕有的沒什麼性成分的愛情中,他想獲得的是一種純潔的歡欣,是那種 寄寓于女孩笑聲之中的平和,沒想到女孩兒並不是他想像那純貞無瑕。奇怪的是,即使 如此,他心中並未升起對這個異性年輕軀體的猥褻意念,他只是覺得胸中糾結著一團十 分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正常的冷靜意識忽然重新佔據了他的頭腦。如果與這個女孩兒長時間相處,金衛紅 肯定會從哪方面偵知內情,那個女人出奇地精明,平時兩人在一起時,他偶爾的怔忡也 會被她追問個不停。楊子居感覺到潛在危險的迫近。「我將會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所 謂的前途也他媽的全部玩完。」楊子居思慮任何事情時總是先預想到糟糕的結局,這是 生性懦弱者聊以自慰的法寶,當結局不是那麼壞時他會因之自我輕鬆那麼一下子。如果 喪失金衛紅家庭的暗中支持,無論他的仕途還是他的事業定會灰飛煙滅化為烏有……意 識流動之中,他又想起從前清貧的家世——教哲學的窮教授父親,教倫理學的母親,沒 有生氣的童年和拮据尷尬的青少年,他鼻孔似乎又聞到了那個他呆了十八年的家裡發出 的那股陳黴的書籍和黃舊的紙張所發出的腐朽氣味……他悚然一驚,明晃晃的現實一下 子又冰涼起來。 修娟一動不動躺在楊子居身邊很久,心裡非常失望。女孩兒畢竟太年輕,沒有什麼 心機,想像不到身旁二十八歲青年男子有那麼多的心事,她只是憑著女孩兒天真的慧黠 和愛戀情感向對方施以主動,但楊子居的反應令她十分氣餒,出乎她的意料。 五 「BABY,IF YOU ARE NOT PURE,LIE TO ME,BECAUSE YOU ARE THE ONLY THING I DO BELIVE IN……」(寶貝兒,如果你不再純潔,請撒謊騙我,使我心中稍稍好過,因 為你是我唯一的信仰……)躺在夏威夷旅館的房間,楊子居內心滿懷傷感地聽著PAYTV 放的這曲新歌,他立刻想起修娟。電視屏幕上,一個混血美國男人半閉雙眼,沉浸在其 中地唱著,歌曲調子類似六七十年代的「藍調」樂曲和「SOUL SONG」,旋律優美哀怨, 令人黯然神傷。窗外的威奇奇海灘傳來陣陣微弱的濤聲,緊閉的門窗也擋不住一種叫彩 虹雨的花兒發出的香味,這確實是個傷感的地方。 楊子居闔上眼簾,把臉緊貼在日本絲綢製成的枕套上,想像著修娟就躺在自己身邊, 有那麼一刻極其真實,似乎他都感到了女孩兒輕柔的鼻息拂在臉上。道德生活是痛苦的, 他簡直無法想像自己同修娟做愛時是怎樣的一種場景。在他腦海存在的那種像冰一樣美 麗透明的純潔會消融於性的熱情狂暴之中,而性事過後的那種巨大虛空肯定會吞噬掉他 青年時代最後的一絲希冀色彩。女孩燦爛的笑容是停留在他心中最感人的溫馨,難以想 象那張少女的面孔因性的快感會扭曲到什麼樣子,那樣一來,這個世界的美麗幻象將會 轟然中塌,心中最後一點光明的慰藉也隨之雲散煙消。世上很單純的東西往往會被我們 的想像之網過濾成千百種絢麗多姿的碎片。十六七歲的女孩兒身上那種迷人的氣質是存 在於她的自身呢,還是為他自己的意念所喚起的呢,抑或只是一種假像中的幻景呢。 「走吧,哥兒們!」浴室門當地一聲大開,欒軍敏捷地竄出來,一手用浴巾擦著濕 漉漉的頭髮,另一手在往上提內褲。他曾當過兩年兵,行動格外迅速。「我已跟那仨傻 B約好在一樓大堂十點整等咱倆,瞧,還差一分半鐘。」 「那三個傻B」指的是欒軍和楊子居兩個公司合夥邀請來美國度假的三個主管計劃 物資調撥審批的副處長,一路上這三個中年幹部受到欒、楊二人的格外款待,在美國轉 悠了十多個城市,玩得痛快淋漓,已結成親密無間的忘年之交。欒軍表面上把三個官員 伺候得面面俱到,但私下總是「那仨傻B」地稱呼,大把大把美元往外抛灑,雖然是公 司的錢,也確實令人肉痛。 「又是看脫衣舞?」 楊子居懶懶地躺在床上,問欒軍。在美國每到一地欒軍就像個熱情的皮條客一樣每 晚都把三個副處長弄到色情酒吧或歌舞廳,沒有絲毫厭倦之意。 「操,哥兒們,咱們今天去日本人開的歌舞廳開開眼,看看東洋娘兒們的貨色。」 說著話,欒軍把楊子居的鞋和褲子拿到床前,僕人似的「恭候」楊子居起身。被逼 無奈,楊子居罵罵咧咧地起了身。 夏威夷街上日本人開的店鋪隨處可見,據說此地約百分之八十的物業產權均為日本 人所壟斷,除珍珠港那片巴掌大的地方之外,島上其餘到處洋溢著大和民族的味道。付 了每人五十美元的入場券,五個人進到了一個和式味道很濃的表演廳,楊子居進門時見 到門口的燈籠上用漢字好像寫著「素顏寮」三個大字,表演廳大概有五十平米的面積, 中間有六塊榻榻米大小的墊子,他們進去時正看見一個肥胖醜陋的日本娘兒們光著屁股 向周圍看客分發黃瓜、蘿蔔、香瓜等瓜果,然後那些情緒高漲的觀眾一面嘰裡呱啦地用 日語同胖娘兒們插科打渾,一面輕重不一地用手中的瓜果往胖女人的下處裡面塞,胖女 人春風滿面,做戲似的又哼又喘,惹得滿屋子看客轟堂大笑。楊子居深軍看得發呆,同 行的三個處長也瞪著雙眼愣了好一陣,幾分鐘後才緩過神來跟著笑。看了全美國那麼多 表演,惟這兒日本人別出心裁,滑稽得出人意料。 待欒軍拉著三個人擠到前面座位,胖娘兒們拿著個即時影像機給看客,照一張十美 元。欒軍搶似的拿過相機,扔了一張百元的票子在墊子上,然後從各個角度劈劈啪啪一 頓亂拍,胖娘兒們也非常配合,或仰或撅或劈大叉,姿勢不停地變換。待那些即時相片 影像顯出後,欒軍隨手扔給同來的三個處長一人一張。那三人正起勁兒地觀賞豔舞,掃 了一眼照片上的人影又聚精會神看起表演來。 二十多分鐘後,表演告一段落,只見在座的日本男人紛紛在一個更衣室式的小房間 門前排隊,秩序井然,每隔幾分鐘進去一個人,小房間裡還響起一聲銀鈴般的日本女聲 「您來了,多多關照」之類的話。「小欒,那裡幹嗎呢?」姓衛的處長拉拉欒軍的後衣 襟。欒軍拿出中國人夾塞的勁頭,一個箭步沖上去進了小門,沒到一分鐘他就出來,臉 上笑容大怪,也不理會那幫排隊的日本人「巴嘎」「巴嘎」的抗議,徑直走到幾個人面 前,「操,日本人的服務真是細膩周到極了,沒得挑,瞧,五十塊門票就不貴,為照顧 客人看完表演的需要,還有一日本妞在裡面半蹲半坐替客人『打手槍』……唉,這些狗 日的日本人,難怪在各個方面競爭力那麼強,心思就是比別人細!」 回到旅館房間,欒軍把他用即時影像機拍的幾張照片遞給楊子居,表情神秘地說。 「瞧,那仨傻B已在像片上,以後聽咱們話給咱倆辦事萬事大吉,如果吃了咱們花了咱 們回國後牛B哄哄又擺架子不辦事,這些東西足以嚇得他們老老實實替咱辦事兒。」 楊子居接過相片看了看,禁不住嘿嘿笑出聲來——那三個中年漢子的臉成為日本肥 婆春宮照的背景,表情既癡迷又投入,六七張照片上那肥婆娘的姿勢表情各異,而三張 臉的表情似乎是一個定格畫面一樣沒有絲毫變化:鬆弛的嘴唇半張著,眼睛瞪得溜溜圓, 一副看似嚇呆了的模樣。尤其好笑的是有一張照片那胖婆娘翻轉身子騰空舞弄兩隻胖腿, 由於角度的關係,兩個處長的腦袋看上去仿佛是從胖婆娘腰胯間一左一右生長出來似的, 如同恐怖駭人的超現實主義圖畫一般。 笑過以後,楊子居心中又兀然撲撲直跳,暗中驚怕面前這個年紀只有二十三歲心腸 卻老辣狠毒的生意搭檔。他忽覺背後冷氣直冒,頭皮發炸,腦子飛速地轉動起來,回想 是否自己也有類似的把柄握在欒軍手中。 「……子居,甭害怕,我也就是對這些小人才用這種小人的法兒,這種人我見過多 了,很可能吃了喝了玩了之後什麼事也不為你幹,還一本正經假裝公僕,當然,正是因 為這種人膽小,咱才得防備他們不幹事兒……你別擔心,咱哥兒們之間我可絕不會玩這 個。」 欒軍那張大白臉上兩隻黑眼珠子極毒,一眼看穿楊子居的心思,趕忙安慰。 「哪裡哪裡,你想得太多……」 六 * 楊子居蜷坐在沙發裡,一隻手端著個茶杯送往嘴邊不停地吸茶,另一隻手拿著個厚 厚的信封上下左右翻看。來信寄自美國,信封上的筆跡很熟悉,是他大學時代女友的娟 秀的筆體——形容女人字體好大概只「娟秀」一詞。事隔八九年,當他出乎意料地接到 這樣一封信時,他竟沒有任何驚喜,沒有任何心潮澎湃的激動,甚至內心之中未起任何 一絲小小的漣漪。也許他應該急不可耐地馬上拆開來看,也許他應該像一個盼望著禮物 的兒童忐忑不安暗懷喜悅地摟著彩紙包裹的禮品那樣把幸福的喜悅一次又一次延遲,一 遍又一遍猜想彩紙裡面的內容,但他上述任何一種感覺都沒有。也就是在這一刹那,楊 子居恍然明白了他已不再年輕,沉沉暮氣已遮罩了任何帶有感情色彩的驚悸、喜悅、冀 望、焦灼,等等等等。 六十五元一兩的「明前龍井」散發一種好似新蒸的嫩玉米一般的香甜清新氣息,楊 子居閉上眼,為這種天堂的氣息所陶醉,恍惚半晌。忽然,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粗暴 地拆開信封,想馬上把這封厚厚的破壞他品茗情緒的信件瀏覽完畢。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信的一開頭竟是這樣四句詩,楊子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似乎未拆信之前他就已預 先忖度到肯定會有諸如此類的字句在裡面。 女人的傷感既無聊又廉價。他迅速地一、二、三頁地往後翻,到第四頁,他竟發現 是自己的筆跡——那是封情書,是他大學三年級時寫給這位前女友的情書——「昨天晚 上,我們第一次初吻,青澀的感覺刻骨銘心,雙齒相碰的笨拙,魯莽的熱情……」楊子 居瞼上一陣發燒,昔日幼稚的感情和表白現在看上去是那樣令人難堪。驀然之間,他以 普魯斯特瑪德蘭小點心式的聯想憶起他寫這封信時也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清晨,停筆怔忡 之時也像今天這樣看著龍井茶綠的片葉在透明茶杯中慢慢垂落,只不過當時茶葉的價錢 是三塊錢一兩而不是六十五元一兩。他把前女友的信翻回去仔細地閱覽以弄清她把這忘 卻了的情書寄還的真實目的。 「——我把一直保存的你的第一封情書寄還給你,因為它對我不再有任何意義,也 許對你來說仍有某種慰藉作用,當然你也可能為你昔日的『純情』而感牙酸……」 在信中,楊子居的前女友還以一種同昔日風格相仿的娓娓言談尖銳譏諷了他出於虛 假的道德而一直未能在畢業前取走她貞操的可笑行徑,傷感地回憶了畢業後她嫁給一個 外交官兒子後平淡和無聊的生活,描述了那個白胖臃腫小男人的男根乏力和孱弱。然後, 她笑鋒一轉,又講人生是怎樣負負為正,禍兮福兮,她終於出了國,離了婚,如魚得水 般地融入一個她陌生的但真正屬她的社會。「我以自己在美國親身經歷寫一本書,其 中講述了我真實的生活故事……」楊子居從信封裡抽出本小冊子,大約有一百頁左右, 用英語寫成,書名是《一個中國女子的性覺醒》——難怪能得十三萬美元版稅,這樣的 一個題目在美國肯定銷路不錯。楊子居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冷笑,暗中奇怪昔日那個出 身于教師保守家庭的、動輒因羞澀而赧顏的女友在大洋彼岸竟能寫出如此駭人聽聞的小 冊子。 他快速翻看著前女友的著作,此書以第一人稱「I」寫作,文筆流暢優美,用詞貼 切自然,肯定經過美國出版商的修辭潤飾。故事情節很簡單,幾乎就是一個中國女子到 美國之後性生活流水帳——在個小公司同父子兩人穿插亂倫,第一次感受到令身心震顫 的持續久遠不消的性高潮;同一個土耳其壯漢的徹夜纏綿,酥到每個腳趾頭都融化的快 樂;與一個希臘女人薩福之愛,同性之時美妙肉體的芬芳;在群交俱樂部的車輪大戰, 黑白棕黃歐亞非男人的不同器官以及細膩感受……一時間楊子居竟然完全沉迷於這小冊 子之中,他好像忽然變成了與寫這本書的女人從來沒有任何關聯的局外人,變成了站在 一個通天高塔之上愣怔地似有似無地觀察著一個女人蛻變的無足輕重的男人。這個女人 以東方人特有的細膩感覺在書中不斷地喋喋不休,炫耀大洋彼岸的世界是多麼神秘,多 麼豪華,多麼充滿幸福,好像她是在完成了一個穿越世界的夢幻,而穿越那個世界的橋 梁竟是許許多多的、奇形異色的男性生殖器,東方固有的先天道德已成融落的雪塊墮入 無底的享樂深谷。在書中,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一個女人摒棄了東方的精神路徑,委蛇 曲折地通過某些器官的覺醒邁進了西方肉欲的河流,並歡快地在裡面打著滾地翱翔,女 人的面龐也隨著模糊起來,秀美的輪廓漸漸消蝕隱去……楊子居又拿起一張複印的文章, 那是刊登在《紐約時報》文藝版上的隨筆,據這位前女友信中所述正是這篇隨筆令她一 舉成名,並馬上有出版商找上門來約她寫書。在這篇文章中,她以東方人看來離經叛道 的言辭寫下如此一鳴驚人的名言(文中有加重號)——「美國男人與中國男人的床上表 現:十個中國男人中,有八個疲軟委頓,一個馬馬虎虎,一個差強人意;十個美國男人 中,有八個龍精虎猛,一個差強人意,一個馬馬虎虎……」這篇隨筆見報後引起美國唐 人街華人的強烈抗議,華人報刊、電視、電臺的指責攻訐劈頭蓋臉一齊朝作者落下,殊 不料卻令女人身價百倍,一舉成名。 楊子居讀至此處,感到了西方社會的荒謬,其中無邏輯的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言怪語 超出了東方人的想像力。他按照前女友信中的指引,從小冊子最後一頁的封帶中取出一 張照片——妖小美麗的中國女子穿著孕婦袍依偎在一個滿臉大鬍子的五十多歲男人懷裡 ——據信中說,那個男人曾是美國「垮掉一代」文學戰將中的重要一員,這個老嬉皮士 肯定年輕時代風光一時,無論是格林威治還是天體營中一定有他揮灑的無數滴汗水和精 液……多麼荒謬而又完美的結合!一個東方性覺醒的美麗小女人和一個西方達摩主義的 老嬉皮歡快的春風遍度,蚌珠暗結,還會誕生下一個混血的名叫ALEXANDER或DEAN或 KENROALR的美妙結晶。照片上的女人表情洋溢著歡快、滿足,似乎是性事剛剛完畢後那 種愜意和輕鬆。 「……我之所以用已經不太熟練的中文給你寫這封信,以及寄還你的情書和告訴你 有關我現在的一切,是想完全擺脫掉從前窒息的、夢魔般的虛假生活……我現在已是一 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生活在真實的可以觸摸的幸福之中,而你是這過去生活之網中的 某一個重要結絡,只有把這個網結CUT掉,我才能完全從過去的陰影之中掙脫出來!」 原來如此,楊子居看到這裡笑了笑,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他抿了一口已經發涼了 散失了香氣的茶水,呸地一聲把幾片茶葉吐在地上,想了半晌也未把心中的感覺綜合成 一個確定的意念。末了,只能從嘴裡噴出一個單音節的詞來表達情緒:操! 門鈴響了。是修娟。 截然不同的一種道德又橫亙在楊子居面前。尖刻嘲諷和憤憤的情緒還未及消散,他 又要以一種長兄慈厚的面孔迎接他心中幻想為純潔情人的十七歲女孩子。在打開門之前 的那一刻,他心中惘惑極了。 七 「小楊,這次公司內部幹部提升沒有你的名字,你心裡一定有一些想法……不過, 以後還有機會,公司副總經理的位置還空著呐。」 外貿公司的許總經理才三十出頭,樣子精明能幹,可謂是少年得志。他雖然年紀輕, 城府卻很深,平時說話都只說一半,另一半讓下屬去猜,官味兒很足。他今日對楊子居 的態度極其誠懇,稱得上開門見山了,這種情況對於這位總經理來說是極其罕有的。金 衛紅的父親是主管外貿的市長,但憑他的身份肯定不會直接同這位副局級的總經理直接 交待什麼,最可能的是金衛紅通過她母親傳了什麼話,因此在這次公司幹部升職中不見 楊子居的名字。本來他升正處級的副總經理幾個月前就內定了,現在一切看上去忽然變 得玄而又懸。 總經理目光柔和地看著楊子居,希望等對方急切地問幾個「為什麼」或沉不住氣自 己吐露出點什麼,並想順著話題勸一下他。 沉默了一會兒,楊子居強笑了一下,說:「嗨,就這樣吧,我也沒什麼……」嘴裡 雖然這樣說,他還是從心底感到一種巨大的失落,而且這種失落還很沉很沉,整個食管 被某種重物往下拽似的非常難受。 「小楊,凡事還要小心一些,只要攀上金市長那門親,你的前途無可限量,對咱公 司也有極大的好處。」許總經理自己先沉不住氣,索性推開天窗說起亮話來,「千萬不 要為了某個小姑娘得罪金市長的女兒,真不值得。咱們都是讀書人出身,憑個人能力往 上掙談何容易!該斷的東西必須儘快斷,回去好好哄哄小金,省得副市長夫人又隔三岔 五地給我打電話,我也有壓力呀。」許總經理說到後來索性推心置腹起來。 「哎,也真沒辦法。」 楊子居言語含糊,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他心裡亂糟糟的,回想自己同修娟交往的 過程,每次見面總是選擇金衛紅去大學上夜課的時機,但最後仍被她識破,真不知那女 人是如何偵知內情的。更令人氣惱的是她不直接告訴自己,仍舊沒事人似的和自己約會, 吃飯,甚至昨晚兩人還在一起做愛……楊子後又仔細想了想,確實想起這一陣子兩人相 處時她的態度有些不陰不陽。想到金衛紅那雙炯炯有神、明察秋毫的眼睛,楊子居不禁 心中打了個冷顫,與這種天生具有政治陰謀家冷血的女人生活一輩子該是一件多麼毛骨 悚然的事情。這個女人頭腦敏捷,身體結實,長相端莊,目光冷靜,舉止言談大方得體, 乍看上去沒有絲毫不妥的地方,但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身上有股陰陰的氣息,屬那種 極高心機但又不易被察覺的女人。 看見楊子居一個人坐在那裡悶頭不語使勁兒地抽煙,年輕的總經理不免也起了惻隱 之心,他也是走閨閣路線才上到今天總經理的位置。三年前人還是外貿局一個副科級主 任科員,娶了計劃局局長的千金才有了飛黃騰達的機會。惺惺相惜,他很清楚楊子居此 時此刻的心情,走到楊子居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小楊,千萬珍惜這種機遇,如果 你真和金副市長的女兒正式成婚,以後條條路都是開通的,多少人暗中嫉妒著呢。有不 少人背後罵咱這種人是靠吃軟飯上來的,他媽的這種軟飯也不是龜孫子們個個能吃得著 的,起碼得像咱們這種人有才有貌才能有這機會……」推人及己,總經理不自覺地憤激 起來,表露出罕有的坦率真誠。 八 修娟臥房在複式公寓的上層,房間的地板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洋娃娃,牆上糊滿了 明星照。楊子居脫了鞋坐在地上的一個沙包式的沙發裡總覺特別不舒服,光著腳穿著西 服的感覺很彆扭,同時,他總覺和修娟住在一起的老處女姑姑審視似的眼睛在一樓透過 天花板X光似的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修娟樓上樓下地竄,一會兒端茶一會兒削水果,掩飾不住的興奮。「你把西服脫下 來,不脫下來不舒服,還會皺的。」她不由分說地就笑著從後面替楊子居脫衣服。 「喂喂,別讓你姑姑看見,兩個人拉拉扯扯的。」 「嗨,別理那老姑娘,四十歲都沒結婚,變態!像個密探一樣天天盯著我。大概你 衣服頭型什麼的在她眼裡顯得像正派人,否則她早就五分鐘一趟上樓來『偵察』了,煩 死人,煩死人。」修娟絮絮叨叨地說,「我從八歲到十五歲一直在一個芭蕾舞學校,跟 監獄一樣,天天練十個小時,還不能多喝水,更不准吃零食,我必須把體重保持在37. 5公斤。唉,苦極了!有時我爸去看我帶給我巧克力,我一頓吃個飽,撐得幾乎站不起, 接下幾天就慘了,一天三個西紅柿,餓得眼冒金星,才又把體重控制祝這不,學了幾年 芭蕾一點用也沒有。 前年開始我又上寄宿學校,只有放假才回家,家裡又有個警察一樣的老姑娘獵狗一 樣看著我,你說我有多慘,好像是一直在全托的幼兒園中長大一樣。」 修娟一高興,她的表情、說話的姿勢以及身上其他孩子性的東西都完全顯露出來, 平素做作出的小婦人神情完全消散。這令楊子居在感覺輕快之餘又產生一種距離感,好 像是個高中老師聽自己班裡頑皮的女孩子說笑。和少女在一起,會使生活充滿許多溫馨 但又極不實際的氛圍。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情?」 修娟從滔滔不絕中忽然停下來問。她一雙晶亮晶亮的眼睛令楊子居感到她永遠長不 大似的。其實他真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心中的鬱結,然而成熟男人的社會身份和角色已成 一種固定的心理格式,使他不可能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宣洩鬱悶。 「沒有呀,我正聽你說話呢。」楊子居揮揮手,做出饒有興趣的輕鬆表情。「你是 不是上班很累?對上司得裝孫子,對同事得一臉笑模樣?噢,對了,你還有個很厲害的 未婚妻,在她面前你還得裝模範丈夫,嗯,是夠累的。」 修娟發覺楊子居在敷衍她,便有些不高興地開始譏諷他。 如果是平時,楊子居肯定會對此付之一笑,然而,今天這些話句句釘在他心上,噎 得他臉色發白。公司許總經理意味深長的警戒時不時就從腦子裡冒出來。 「嗯,你應該放鬆放鬆,找個『雞』或吸點大麻什麼的鬆弛鬆弛。」修娟有些得理 不讓人,繼續揶揄著楊子居。 望著這個剛才還是滿面春風的女孩兒忽然神經質地換了副面孔,楊子居心中湧起一 股煩躁。他覺得自己很愚蠢,破罐破摔似的不顧金衛紅的監視到修娟家裡來,本來潛意 識中是想尋求些慰藉,反而又被這女孩不知就裡地搶白一頓,他覺得極窩火。 「算了,我走了。」楊子居站起身,拿起西服往門外走。 修娟像只靈巧的動物一樣飛快地搶身上前堵住門,並背著手把門鎖擰上。「我不許 你走!」她臉變白了,連嘴唇也白了。 楊子居低下頭不看她,用手撥拉她的胳膊想自己開門出去。 「不許走!」修娟眼裡忽然滿是淚水,她緊咬著嘴唇。「你要走我就叫,給我姑姑 聽見,說你強姦我!」 楊子居被這個性格古怪的少女幾句話氣得笑起來,這種笑來得奇怪,接著他就覺得 自己心中的氣完全消散了。他真的笑起來。 修娟的眼淚卻一串串撲簌撲簌地往下掉,十分委屈的樣子。雖然她喜怒無常,十分 古怪,楊子居心中卻感到一種和異性相處的那種發自心底的愉悅。 「喂,如果你在國內怕這怕那的不開心,不如你出國到國外說不定能賺大錢,我也 和你一起出國,你還能同我在一起,娶我,生幾個孩子……或者不娶我也行,只要兩人 在一起就行。」情緒恢復之後,修娟又不著邊際地開始講起話來。 看著女孩兒癡人說夢似的偎在自己腿上說的話,楊子居有一種悲從中來的感覺。他 苦笑了一下,說:「國外不好混,你以為都能像《北京人在紐約》那樣混成大款衣錦還 鄉呢。我有個同學在加拿大混了四年,窮到最後連一個腎都賣了,回國時還掏出一大疊 印有『XX公司董事長』的名片裝闊,多不容易呀——出了國混不出來下場是最悲慘的, 又沒錢又沒面子。」 「那不一定,我爸在挪威開的公司就很賺錢。要不,你跟我爸幹,到北歐去,好不 好?」 楊子居看著修娟那張未經風雨的臉,不知怎樣說才好。「你爸要知道你和我這樣, 說不定找幾個黑社會殺了我。」 「嘻嘻,你怎麼那麼心虛,你什麼也沒幹呀,怕什麼嘻嘻,如果你真幹了什麼事, 我爸說不定會找人閹了你。」她說著竟自捂嘴吃吃笑了起來。 楊子居假裝嚴肅,沒接她的話茬兒。 修娟本來坐在地上倚著楊子居的腿,她忽然轉過身,半跪著,雙眼濕潤,臉也一下 子紅了起來。楊子居避開她的目光。她挺直上身,把雙臂緊緊纏繞在楊子居的頸上,迫 使他不得不低下頭來。少女那從未修整過的兩條美麗的眉貼在他的嘴唇處。他閉上眼睛, 聽見她從胸腔深處發出的低聲歎息。女孩嘴唇湊上來,狂熱地伸出舌頭猛抵他緊閉的牙 齒。他全身產生出一種因快樂而發生的輕微暈眩和麻痹,張開嘴同女孩接吻。少女柔嫩 的肌膚發出的馨香令人陶醉,一時間他似乎入一種甜美溫柔的巨大穹窿之中,周圍的一 切聲響全部消失了。整個腦海中只有在金黃色浮塵中若隱若現的少女那張倩美的面龐。 修娟那生澀、猛烈的親吻激起他的欲望,他緊緊地抱住她,懷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快樂心 情吸吮著,似要把一個靈魂吸入自己的體內一樣。修娟散垂下來的幾絲頭髮在吻之中纏 在舌頭上,這使得他在像夢境一樣的美妙深淵中跌落的過程中驚喜地體會到塵世的真實 感,帶著少許類似悔恨的喜悅,他完全沉浸到一種無他的境地中……「當當當,」房間 的門被粗暴地敲打著,推拍著。「咖啡,熱咖啡,熱咖啡,」修娟的姑姑高聲在門外叫。 楊子居如夢初醒般地推開修娟,心在狂跳,恐懼地望著咚咚作響的房門…… 九 欒軍拉著楊子居一道,剛在某大學管理學碩士報名處報了名。 他揚著手裡的單子,春風得意。「子居,煩老兄你在考試時替我捉回刀,論文嘛兩 年後我花錢到大學找個傻B幫我寫一篇,到時候咱也是碩士出身了,名片上這麼一印, 保准發出去讓人刮目相看。」 「唉,現在什麼都能拿錢買,你真好,一堂課不用上,一次試不用考,用公司的錢 這麼一交,兩年後就是畢業證碩士齊全的研究生!唉,想當年我坐了三年冷板凳,跟孫 子似的給導師打了三年雜才熬上個碩士文憑,太不公平了!」楊子居發著牢騷。 「嗨,此一時,彼一時嘛。如果你心裡不平衡,我再找個博士幫你報名,學費本公 司付,怎麼樣?」欒軍斜眼打量著楊子居。 「哼,把我當什麼人了,幫你考回試就混你幾萬替我交學費,我是那種人嘛?如果 你真替我墊補了錢,不知道以後怎麼找補回來呢,算了吧。」楊子居笑著說。 「我們上班時間概不見客,請你二位下班後再來。」 傑爾巴公司前臺的一位女秘書神色嚴肅,拒絕把欒軍的女友從裡面辦公室叫出來見 他。 「瞧你這雞巴德性,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白領麗人?噢,瞧我們不是香港腳, 不是冤佬,你就牛B哄哄!你連外面逛悠的野雞都不如,人家那些雞接個客鐵定要收錢, 你呢,不過是你公司香港老闆不花錢的包養雞,睡了你至多每月加你幾百港幣工資,你 還美不滋滋地白以為讓港澳同胞用過,狂了你不是,瘋了你不是!」欒軍火氣特別大, 把外資公司的女秘書罵得狗血噴頭,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欒軍繼續得理不饒人,他伸手 拿起女秘書桌前打開支著的一張賀年卡。「瞧,祝你聖誕快樂!現在都幾月份了,還舍 不得扔,准是香港老闆送的吧,擺在這裡天天看著心裡舒坦,拿到照相館過層膠跟首飾 放在一起保存起來呀!」 欒軍劈頭蓋臉一席話,那女秘書一句也沒接上茬,噎得臉上紅了青,青了紫,嘴唇 一個勁兒哆嗦就是說不出話。楊子居在接待台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顯然心裡覺得欒軍 有些過分,但也覺這幫外資公司女秘書女諮客之類太傲,應該煞一煞她們的勢利之氣。 「喲,彩麗,我剛剛報考完工商管理碩士,順道來看看你。」 欒軍在短短幾秒種忽然換個人似的,語氣柔和,文質彬彬,一副上進好青年的樣子。 外資公司的一個保安員見欒、楊兩人人模狗樣又氣勢洶洶,不知什麼來頭,在剛才欒軍 和女秘書爭吵時進去把他的女友找了出來。 欒軍的女友嘴唇很厚,顴骨很高,皮膚很黑,楊子居簡直不敢相信來軍竟找了這樣 一個女孩兒當他的女朋友。欒軍手上有一本他自己稱之為「雞名冊」的電腦記事簿,上 面隨便找個女孩兒來都會比這人漂亮得多。楊子居覺得這裡面肯定有蹊蹺,欒軍是個有 一千張臉還不止的城市滑頭。在歌舞廳小姐面前他冒充自己是香港人,在香港人面前他 聲稱自己是大陸高級幹部子弟,在幹部子弟面前他說自己是巨商富賈的後人。總之,楊 子居無數次目睹欒軍大言不慚地說謊吹牛,在生意場上他縱橫捭闔,什麼都敢說,什麼 都敢做,而且什麼都能做出來。有一次兩人到內地打通一老幹部的關節,他在那位老紅 軍出身的正直的老人面前竟然還能作出一副本性木訥、說兩句話就臉紅的一副可愛樣子。 「喂,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女朋友長得醜是不是?」欒軍一面發動汽車,一面神色 詭秘地對楊子居解釋。「操,知道那閨女家裡多有錢嗎?七千萬!七千萬呀,她爸是個 土老財,搞地產開發暴富起來的。家裡只有倆女兒,大的已嫁出去了,陪嫁是一個兩千 萬固定資產的公司,那大女婿是個傻大黑粗的運動員,操,運氣好,撿了個金……就看 我運氣怎麼樣了,釣到這條大魚,還愁以後的日子!真把這土豪的閨女弄到手,我也弄 他兩千萬出來開個公司,到時你當老總,我當董事長,咱就折騰起來看吧。」欒軍沉浸 在成功的喜悅遐想之中。 「依你的手腕和魅力,這醜小鴨准能搞掂。」楊子居由衷地奉承著欒軍。 「NO,NO,」欒軍搖搖頭,「別以為土老財是傻冒,人錢多了腦子也跟著精明起來, 肯定許多人打他女兒的主意,那小妞和她爹心裡肯定明鏡似的……我得跟她玩感情,讓 一家人覺得我是個有志有為的年輕人。你以為我弄那碩士文憑是為了圖那張紙出去吹牛, NO,NO,我是提高自己在土老財一家心目中的地位。」 楊子居心中佩服,不住點頭。 「小妞爸那麼有錢,她為什麼還要上班呢?」楊子居忽然提出個問題。 「你太不理解有錢人了。天天讓那小妞兒在家呆著豈不悶死! 送她上大學吧,她土老財爸爸又害怕大學色鬼大多搞大他女兒的肚子,你知道啦, 國內國外的大學那些閑得難受的小子多的是,憋出叉來,簡直就是個火坑,富人女兒怎 能進那種火坑?這家外資公司的老闆是土老財的朋友,小妞反正閑著,天天到公司上上 班打打電話看看雜誌,周圍有許多人才不覺得悶。」 見識欒軍對女人的那種心機楊子居自愧弗如。欒軍沒有任何道德感,也就沒有任何 心理壓力,活得舒舒服服,不像自己前怕狼後怕虎,窩窩囊囊的,欒軍是真正的時代寵 兒。 楊子居屏住氣,集中精力不使自己疲倒。金衛紅汗水涔涔,膝蓋用力頂住床。她一 時扭動著頭,汗珠散落在楊子居臉上,令他一陣緊張,生怕注意力轉移而抵擋不住金衛 紅排山倒海的情潮。 女人的咬肌開始滾動,表情像是忍住臨近的巨大痛苦一樣,她雙手緊摳住楊子居肩 膀,一張圓臉洗了芬蘭浴一樣紅漲。楊子居咬著牙,受著那摳入皮肉的尖利指甲。他閉 上眼,腦海中浮現了修娟倩美的臉……金衛紅趴在身邊,一隻健壯的胳膊搭在他的脖子 上,半閉著眼舒服地喘息著。空氣中蕩漾著汗味和其他粘膜器官發出的曖昧味道。楊子 居扭轉頭,力圖不使自己的厭惡情緒為女友發現,然而,即使他閉上眼睛,女人那母蜂 一樣黃膩的皮膚仍不時閃現。床邊的地上,金衛紅兩隻38碼的粗跟鞋刺目地撂放在那裡, 紫紅色的鞋同褐色的地板形成鮮明的對比,有一種咄咄逼人之勢。 「你還真行。」 金衛紅炯炯有神的兩隻眼珠子使楊子居想起某種動物鼓脹油膩的厚嘴唇,也不知這 種聯想自何而起。 說著話,女人伸手攥住的物事,威脅似的手上暗暗使勁,同時,她鼻孔中哼出幾聲 冷笑。 楊子居堅決而又沉默地拿開她的手,他感覺到女人淩辱和報復的意味,在憤怒之中, 他有一種悲戚的感覺——沒有愛的性真是太肮髒了。他忽然明悟到什麼似的睜大了眼睛, 在這無所事事的和平年代,值得為一種所謂的較好一些的生活犧牲純真的情感嗎? 十 由於思慮過多,楊子居只覺腦子裡面一陣陣發熱發緊,太陽穴上的血管狠勁地跳。 公司許總經理同他攤牌,一個月後就要派他到澳門任公司駐當地辦事處主任,想到自己 即將被放逐到那個除了賭肆還是賭肆的地方,楊子居從心底哀歎自己算是完了。「小楊, 上次跟你談過話後我以為你會同金市長的女兒言歸於好呢,誰想你……唉,我一直以為 你是個聰明人……小楊,要知道你的一舉一動對咱整個公司都有影響……」總經理當時 完全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不快。「現在你去求小金還來得及,真的,只要你哄好了金大 小姐,公司副總的位子馬上是你的,也用不著被發配到澳門那個遠地方永遠窩下去…… 唉,我反正話全跟你挑明瞭,該怎麼做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楊子居經過反復權衡,下了無數次決心,終於決定低頭了。殊不料,他打了幾次電 話,金衛紅均推託自己有事,吊得他上不來下不去,最後幾近哀求,金衛紅才勉強同意 在自己家裡見他。 楊子居按門鈴時就感覺到市長家那種衙門口似的巨大壓力,他內心忐忑不安,知道 迎接自己的將是金衛紅陰沉的面色,或許是一頓母女合演的雙簧羞辱戲,他咬緊牙關, 心一橫也豁出去了,在公司奮鬥了幾年才有今天,眼看著一切即將失去,不得不令他寒 徹心肺。他眼下不僅懊悔認識修娟,更後悔的是結攀了市長千金——後果是兩個極端, 不是天上就是地下,倒不如在公司憑資歷自己慢慢往上混穩當。 金家的保姆也滿臉馬雲,平時那燦爛的笑臉和銀鈴一般「楊先生來了」的寒暄一絲 全無,領條狗似的徑直把他帶進客廳。金衛紅正眉飛色舞地與一個三十歲左右戴眼鏡的 男人坐在沙發上熱情地交談什麼,顯然是她故意安排好以此來刺激楊子居的。見他走進 來,金衛紅站起身,落落大方地給兩人介紹。「噢,這位是剛從日本留洋回來的曲博士, 這位是市外貿公司的楊子居先生。」 「幸會,幸會。」 姓曲的博士剛從日本回來不久,又鞠躬又點頭,禮貌得過分。 同時,他又弄不清楊子居同金衛紅兩人是什麼關係,一時間有些慌亂,站在那裡不 知如何是好。 「曲博士,你先去我屋裡呆一會兒,我同楊先生談點事兒,一會兒我就來。」金衛 紅同博士講話口氣極其親熱,楊子居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冷笑,然而這種輕蔑與不屑很快 就被幾近恐懼的沮喪壓了下去。 楊子居幹坐了幾分鐘,他不知如何開口才好。金衛紅坐在沙發上,仰著脖子,居高 臨下地欣賞他的窘態。 楊子居抬頭看著金衛紅那張不苟言笑的嘴臉,忽然覺得一切皆匪夷所思。真難把面 前這張官式文章樣的正經面孔同在床上那張因興奮而扭曲、滴涎的臉聯繫在一起。 想起女人同自己的床第之親,楊子居才在戰戰兢兢之餘升起幾分勇氣。 「……我……我和修娟沒有什麼……修娟是那女孩兒的名字,想必你知道……」囁 嚅半晌,楊子居力圖開門見山。 金衛紅炯炯有神的眼睛裡滿含輕蔑,飽滿得幾近肥厚的嘴唇撇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只是把她當妹妹看待……而且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話一出口,楊子居 就感到自己的解釋蒼白極了,同時心中生出一絲對修娟的負疚感。他現在如同一個變節 分子一樣,主動把自己同女孩兒之間的事向另一個人坦白出來,面對壓力,人不能不昧 著良心行事。 「這麼說來,你對那小姑娘是一種純潔的意淫羅——」金衛紅貓要耗子似的角戲弄 的語調說,那個「羅」字拖得特別長。 楊子居真想跳上去砸扁這張得勢欺人的臉,但一想到自己將被放逐到一個嘈雜、閉 塞的半島上某座建築物的辦公室,他的憤怒馬上化成氣蒸發了。 「別咬後槽牙自己心裡暗發狠,」金衛紅聲音陰陰。「算你小夥子有本事,什麼人 都敢瞞,吃著碗裡看著盆裡的,你以為我是誰你就敢這樣欺負我!告訴你,算你走運, 幸虧那小姑娘快十七歲了,如果歲數再小一些,看我不告你誘姦未成年少女!」金衛紅 悶了多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爆發出來,整張臉變得紫紅紫紅,特別猙獰可怖。 「我和修娟確實沒什麼事情……她那麼協…」楊子居小聲辯解著,同時,他心中掠 過一絲慶倖,暗想金衛紅發過脾氣後會饒過他,放他一馬。 「你怎麼啦,病了?」 看見楊子居頭髮散亂,面色頹唐,修娟放下手裡的包,很關切地問。 「我在電話裡不是不讓你到這裡來嗎?你怎麼又來了!」 楊子居虛火攻心,沖著修娟低聲嚷道。他此刻真巴不得這個生性敏感的女孩馬上賭 氣離開,以此為契機,逐漸地疏遠她,即使彌補不了和金衛紅之間的裂痕,至少也可以 消消她家裡人的氣,或許市長夫人高抬貴手放過他,免去被發配在外的厄運。細想一下, 他又覺得自己挺卑鄙,竟用小自己十一二歲的女孩兒動起心機來。 「瞧你,眼睛紅紅的,肯定沒睡好覺,不發燒吧?」修娟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她沒理會楊子居的溫怒情緒,小婦人似的走近前噓寒問暖,用手探試他的額頭。自從那 天兩人接吻,修娟便形成了一個心理定勢,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成了楊子居的女友。女性 天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在某種心理定勢或古怪藉口的驅動下,她們會忽然變得成熟而 且寬容,甚至能在危難關頭保持極大的韌性和毅力。 楊子居索性躺倒在床上,拉過條被子蓋住身體,閉起眼睛。 修娟開始躡手躡腳地收拾房間,腳步很輕地在四周走動,惟恐驚動楊子居。越是這 樣,楊子居越覺心理負擔沉重。他忽地又坐起身,裹被子點著一支煙苦著臉猛吸。修娟 挨著床沿坐下,表情怯生生的望著他。 「你以後真的不能再和我來往了。」良久,楊子居艱難地說了第一句話,隨後,他 就簡單地介紹了當前自己的處境。 修娟先是很吃驚。 「你怎麼這麼膽小呀,你還沒和那市長家的女兒結婚,幹嗎那麼怕她!大不了辭工 不幹,跳槽另換個地方。」 「你確實年紀太小,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楊子居本想向她解釋畢業後在這公司 苦幹的辛苦以及成年人得失之間的比較權衡,但他想了想終於止住口,覺得她不能也不 會理解這些事情。 「唉,反正咱們不能一起相處了,我比你大十一二歲,你還是個孩子,這事傳到哪 裡都不好,別人會怎麼看待我?」 望著楊子居那張因連日的憂心忡忡忽然顯得蒼老的臉,修娟一時間想哭,淚水迅速 地湧上,她咬緊牙又忍住了。在她相對純淨的世界裡,確實還沒有多少世故的成分,也 許港臺言情小說看得太多,她總以為面前這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人會像電影裡的男主角 一樣和她浪漫地生活在臆構的場景中,似乎從未有想像到他會有如此因艱辛的生活而引 起的頹唐沮喪的面色,更不可理喻的是,他竟然絕情地向她提出以後不再來往,在這個 一向缺少家庭溫暖的少女的心裡,失望之情遠遠大於悲痛。「我想自殺……」修娟望著 窗外,說。 楊子居嚇得猛地從床上跳到地下,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令他恐懼發生的事情,如果 女孩兒真死心眼鬧出什麼事情,自己的前途那真是沒一點兒希望可言了。楊子居頓時痛 恨起自己來——一個成年男人,竟如此不切實際地根據某種虛幻的純真情愫陷入與一個 女中學生的感情糾葛當中,這真可稱得上是個低能兒的寡廉鮮恥了。望著楊子居那驚惶 無狀的表情,修娟覺得自己心如死灰。他的狼狽樣子超出了她的想像力,她忽然覺得這 個年輕男子一點也不可愛了,生活中又一次深刻的失望潮水般湧過心頭。 「你別害怕,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只是說說而已。前年在芭蕾舞學校時我自殺 過一次,割脈,沒死成,你知道啦,死過一次的人是不會再自殺第二次的。只是我現在 心裡很悶,感覺和那次要自殺的時候差不多。」女孩兒睜大眼睛望著楊子居,眼淚泉湧 而出,整張臉浸泡在淚水裡似的,她使勁兒咬著下嘴唇,不哭出聲來,但這樣就更顯出 她悲痛的強度。 楊子居狠狠心,沒有去安慰她,低頭思慮之際,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自欺者,只能 在假想和夢囈中尋找到快樂。在冰冷而物質的世界裡,他只不過是一個孱瑣的弱者,連 自己的生存煩惱都擺脫不掉,又怎能為別人帶來幸福呢?想到這一點,他又為自己的退 縮和畏怯找到了個理由。人總有足夠的力量忍受別人的痛苦。 十一 設在療養院內的戒毒所條件確實不錯,院子四周青山綠水,房間內部窗明几淨,住 在這裡的大多是有錢人子弟。楊子居見此情心中稍安。他先前有個朋友曾進過那種大眾 化的戒毒所,把那裡的環境描繪得同集中營差不多,癮君子進來先用繩子綁起來幾天, 裡面慘嚎聲陣陣,聽上去如同地獄一般的景象。 楊子居心中有極大的負罪感,總覺修娟是因為他的緣故才吸毒的,背負這種心理壓 迫令他一段時間以來總有一種令人幾近窒息的痛苦。禍不單行,他自己也沒逃脫被公司 發配去澳門的命運,後天就要去那裡報到,副市長夫人手可通天,對於楊子居這種不識 提拔的人絕不手軟。權威人物的心態大抵如此:買賣不成,仁義絕無。當壞消息已成不 可改變的事實時,楊子居心中倒有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甚至有某種近乎輕鬆的解脫感。 單人病房不大,有十二平米左右的面積,楊子居進去時,修娟盤腿在床上拼那種流 行的拆底積木。積木疊得很高,她正抽出底上的一塊積木往頂上搭,見到楊子居,修娟 手一抖,一堆積木嘩啦一聲全坍塌下來。 「你來了。」 「嗯。」 似乎楊子居的來訪在修娟意料之中,她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奇,沒有哭泣,沒有孩 子般的賭氣,沒有怨恨,修娟甚至沖他笑了笑,很勉強的那種笑。女孩兒垂下眼簾,她 力圖使氣氛平和一些,但結果卻使楊子居覺得很有些冷漠。 修娟整個人瘦了一圈,嘴唇蒼白而且乾燥,眼眶泛青,兩頰坍陷下去,使得她兩隻 眼睛顯得格外黑,本來尖下頦的臉型欲顯瘦削,惹人痛憐。見此情景楊子居嘴唇忽然抖 動起來,一層淚霧騰然而起,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修娟抬眼望他,正看見他眼中的淚 光,便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你坐下吧。」 隨後,兩人半晌無言。 「我從前就吸過大麻……藝術學校最後的那年就吸過,很悶,吸了會兒好過些…… 我這次進到這裡戒毒是因為有一次吸白粉過量,暈了,本來我挺小心。這裡戒毒的藥物 和治療都是從德國引進的,很先進,再過兩星期我就要出去了,沒事了。用這套療法治 療後,複吸率很低,你不要擔心我……」修娟語氣很和緩,女孩兒這種罕見的寬容出乎 他的意料,來此之前他總以為修娟見他會哭鬧一場或大罵他一頓。 「兩星期後我就要去瑞典了,我爸在斯德哥爾摩給我找了間大學,去年暑假時我去 過那裡,唉,那裡街道上人很少,八月的時候氣候很冷,很悶人。你去過那裡嗎?」修 娟忽然停下來問。 楊子居搖搖頭。「北歐我從來沒去過。」 「以後有機會也不要去,那裡太冷清了,整個城市就像個老年人的療養院。我真不 想去那裡,還得學瑞典文,太沒意思了。」說到這裡,她那本來就落寞寡歡的臉上又憑 添了幾分愁苦之色。 楊子居歎了口氣,想安慰她幾句,但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出來,他本想告訴修娟自己 將去澳門的事情,但想了想也沒說出口,他恐怕修娟以為他被副市長女兒丟棄後又對她 有什麼非分之想,既然是自己以為純潔的感情就讓它一直純潔下去了。 「你開始不讓我找你的那段時間我特別不好過,悶極了,就買來白粉吸,恰巧那段 時間鄧麗君剛剛病逝,電臺電視到處放她的歌,我也買了盤CD,有一天聽她那段《我只 在乎你》,不知怎麼,覺得心裡特別難受,喘不上氣來的難受,一下子就吸多了白 粉……」修娟講故事似的同楊子居說。她說著,從抽屜裡找出兩個微型音箱,把枕邊的 CD機接上,然後播放《我只在乎你》。「這首歌對我刺激太大,於是我就一遍遍地聽, 聽了無數遍,直到我聽了沒感覺為止。瞧,我還懂心理學,會為自己治心病呢……」鄧 麗君盪氣迴腸的歌聲回蕩在病房,這首歌她用中、日文演唱,此情、此景、此時、此地, 楊子居一時精神有些恍惚起來。 南方三月末的晴朗天氣非常暢爽,古人所謂良辰美景奈何天大概不過如此罷了,淒 涼的心境在這樣的日子尤顯淒涼。修娟穿著一件草莓顏色的薄毛衣,豔陽之下,她蒼白 的臉像經過處理的那種藝術黑白照片那樣有種怪異的美麗味道,那種淒清的笑意今得這 幀相片極其生動,似乎能在人的腦子裡貯存上萬年那樣久遠也不會褪色。 楊子居眯著眼,陽光是那麼強烈,使得他的眼睛刺痛得有要流淚的感覺,他躊躇著, 不知該說些什麼道別的話。 「我後天就要到外地出差,趕不回來送你了。」楊子居說,他撒了謊,沒有說出他 要長駐澳門的事情。 「不送也好,怪難受的。」修娟使勁兒咬住嘴唇。「——我要哭了,真的忍不住 了……」她閉上眼睛,睫毛抖得厲害,約有十幾秒鐘,她又睜開眼睛。「好了,我好了, 心裡那陣難受勁兒過去了……你走吧,要不的話我又會忍不住要哭的。」她沖楊子居佯 裝輕鬆地笑笑,嘴唇上一排清晰的深刻的牙櫻楊子居在那一刻內心無比愴然,覺得自己 虛弱衰老得像個行將就本的老人,太陽穴又是一陣猛烈的脹痛,他極度虛弱,近乎站不 穩。 在這黯然神傷的一刻,楊子居恍然意識到這肯定是一種一去不復返的永訣,即使在 以後的某個時刻他能同這個女孩兒再見,肯定再也不會是現在這個她了,年輕時代最後 的巨大錯誤而引起的痛苦可能會永遠盤踞於他的心間。 十二 外貿公司駐澳門辦事處設在距機場不遠處的地方,從辦事處窗口望出去,幾分鐘就 能看見一架巨大的飛機或升或降,門窗關得再嚴,仍抵禦不住刺耳噪音的侵襲。楊子居 被美其名曰辦事處主任,手下其實只有一個兵,是個英文叫亞歷山大的當地人。亞曆山 大瘦小枯乾,典型的嶺南人種。他三十五六歲的年紀,長相和動作像個猿猴,不過腦子 可比猿猴精明一萬倍,甚至超過常人也有好幾倍。這個十二歲就隨父母偷渡跑到澳門的 光棍鬼精鬼精,楊子居來澳門後對了兩個多月的賬仍弄不清頭緒,到最後索性他也不管 了,反正是一本無頭爛帳。 辦事處天天見不到亞歷山大的影蹤,他自稱是出外為公司跑業務,實際上是為他自 己家開的公司跑單。楊子居也懶得管他,任憑這廝每月從公司由賬上支取一萬五千港元 的薪水——這數目比他這位辦事處主任還高出一半,因為亞歷山大是澳門人,工資待遇 同當地人看齊。此外,他不大會講國語,楊子居和他在一起也沒什麼話好說。亞歷山大 給公司帶來唯一的進項就是麻煩。前日,他以外貿公司辦事處名義從福建弄了幾十個勞 工到澳門,每人收了三萬手續費,自己充當判頭,誰料招納那些勞工的建築工地不到一 個月就不需要人工了,那些人的工資還不足一萬,除去吃住倒賠了兩萬多,於是上告澳 門勞工署,然後又成群結隊地到辦事處要求退還手續費。楊子居對此事一無所知,解釋 半天那幫人也不信,最後還被一個泥水匠打了一拳,眼眶腫了好幾天未消。自那以後, 更是看不見亞歷山大的影蹤。 澳門是個很乏味的地方,除了葡京大酒店等幾個大賭場人頭湧湧倍顯熱鬧以外,其 他地方很不足觀,許多地方同香港油麻地一帶老區相仿,店鋪密集,空氣中彌漫著腥臭 的海貨氣味。外貿公司辦事處四周有許多土耳其浴室、芬蘭桑拿房什麼的。其中不少大 陸偷渡到這裡賣春的女子,每天下午四點左右,楊子居從窗口就可看見那些神色倦怠的 姑娘們三三兩兩到周圍的小食肆吃「早餐」。望著這些浪跡異鄉的女人,楊子居每每心 中泛起一種沉沉的感覺,似乎自己能真切地直接感覺這些年輕女人的悲慘心緒。 楊子居整日窩在這套充當辦公室、臥室和庫房的公寓裡,極少出去走動。他如同一 個被人遺棄的物件,慢慢地在這充滿海貨腥味的城市裡腐爛。他昔日的老搭檔欒軍大抵 每月都來一兩次,主要是帶客戶到這裡賭錢之餘找找雞。楊子居辦事處內有兩間客房常 空著,可以替欒軍省下不少房錢。他帶來的那些內地客戶也不挑剔,只要有錢賭有雞玩 有睡覺的地方就可以,這樣,每次欒軍就能省下上萬港幣的房費,弄幾張假票回公司一 報銷就完。 在這半島城市的黃昏,楊子居常常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寂寞。 每當暮色陰沉之際,他會在光碟機上放上碟,然後蜷縮在沙發上,在昏暗的殖民地 房間裡睜大眼睛靜靜地聽歌曲——就是那首他在夏威夷旅館時聽到的那首英文歌—— BABY,IF YOU ARE NOTPURE,LIE TO ME,BECAUSE YOU ARE THE OHLY THINGIDO BELIVE IN……在悠揚的樂曲聲中,他可以懷念修娟,憶念仿佛已久別的青春熱誠和昨 日的情感,真心實意地沉沒在自己毫無做作的憂愁裡,傷悼自己。在北歐斯德哥爾摩的 老城,已經懂事的女孩兒也許會在某一刻感到某種莫名的傷感,那是因一個男人迢迢萬 裡之外的懷念而引起的心靈悸動。 在過去的日子裡,楊子居感到身上許多曾經可愛的真正屬他自己良知的東西,一 部分一部分地背叛,從他的道德感裡遁逃出去,他再也無法佯裝輕鬆了,生命的支撐點 似乎已經完全消失,最後的美麗幻影也完全被侵蝕。當然,在這種痛苦的過程中,他確 實獲得了某種東西,某種支離破碎的——某種難以把握的、模糊的、影響意識的東西, 但為此他付出的代價是那樣的巨大,使得整個青春變得淒涼而且絕望。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