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給我你的貞操 金磊 1 週六,季節和蘇唯唯又吵架了。原委如下: 季節經過鄭重其事的準備之後,滿懷希望地向蘇唯唯提出晚上去北極山露營的 建議,卻遭到蘇唯唯的斷然拒絕,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她說:「反正我是不會 去的。」當然,剛開始的氣氛並沒有火星飛濺,而顯得比較民主、和諧。蘇唯唯說 了不少不想去的理由,譬如山上蚊子多、秋天晚上太涼了、山上的林子那麼大一到 晚上黑默默陰深深地怪嚇人的也不安全等等。而季節早料到她會說這些,於是把背 上的大旅行袋打開來讓她看,裡邊滿滿當當:驅蚊水,毛毯。手電。大號水果刀、 一頂小帳篷,外加自己一副看上去孔武有力的身軀,一樣一樣地給她看。可是沒用, 蘇唯唯仍然說:「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季節就沉不住氣了,說:「你這人真沒勁,我都準備了一個禮拜了,你一句話 就給我否決了。」 蘇唯唯說:「誰讓你事先不跟我商量的?」 「要早跟你說了,你還會讓我準備麼?」 「既然你早知道我不會同意,你還準備什麼?」 「每次都得聽你的?我就不能作一回上?你也太霸道了吧?」 「到底誰霸道!你名義上跟我商量,實際上不如你的意你就吵,到最後還不是 我讓著你?告訴你,這次你休想!」 「我一個人吵得起來麼?你就一點沒有責任,都是我不對?」 「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都吵累了。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 「是又怎麼樣?半夜三更去那種地方過夜,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蘇唯唯轉 身要走。 「你說什麼?你不能走。你說清楚,我安的什麼心,」季節伸手阻攔。 蘇唯唯打開他的手,向前走。 季節氣得臉色煞白,趕上兩步,一把抓住她,嚷:「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從來 就沒有愛過我!」 蘇唯唯面無表情地仰著頭,說:「隨你怎麼想,反正我說什麼都沒用。」語調 平靜得讓人寒心。 「你別後悔!」季節氣急敗壞,惡狠狠地威脅道。 「後悔什麼?」 「你聽著,我會去山上等你,你要不來,明天就給我訂花圈吧。」季節忍著就 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甩手就走。但快走了沒幾步,他立刻又慢了下來。說實話,他 並不想真走,僅僅是作勢要走,他很希望蘇唯唯追上來,拉住他。可是,她沒有。 片刻之後,季節回過頭去看時,她正朝反方向走著,已經走出很遠,大步流星義無 反顧。季節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想她怎麼能一點都不在乎他?在他以死相脅的時 候,她居然一點點緊張都沒表現出來。就算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面對他的將死, 也不會象她那樣充耳不聞聲色不動的。她連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了。而自己居然 還如此深沉地愛著她,愛這麼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2 黃昏時分,季節失魂落魄地朝著鼓樓方向踽踽獨行。北京東路兩側那些著名的 雪松枝繁葉茂亭亭如蓋,把整條路遮蔽得象一條不見首尾的隧道。透過枝葉的縫隙, 可以看見天空還是亮白的,可地面已經黑了下來。路燈正在開啟。綠化帶上的那些 射燈把樹木照耀得青翠欲滴,童話般地極不真實。快車道上,汽車塞成一條長龍, 喇叭聲甚囂塵上。世界是熱鬧的。他季節卻被遺棄在外了。以往的這個時候,和那 些迎面而來的情侶們一樣,他和蘇唯唯也常常相擁著晃蕩在這浪漫的夜色中。可是 現在,只剩了他一個人。心痛象千刀萬剮般地一陣陣襲擊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抱著胸口,蹲了下來。 季節在鼓樓廣場的草坪上靈魂出竅地一直呆到人群散盡。起風了,有些涼,吹 在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季節雙臂環抱地靠在鐵欄杆上,想走,又不知何去何從。偌 大一個廣場,此刻靜悄悄地空無一人。電信大樓頂上的霓虹廣告牌在迷蒙的夜空裡 孤獨的閃爍。一個塑料袋被風鼓起,晃晃蕩蕩地飛出了季節的視線,不知會落向何 處。 他已經開始感到不妥了,他有些後悔。其實他早知道,那件事,始終困執著他 的那件事,他不可能辦到,即便有一天蘇唯唯鬼迷心竅地在他手裡閃失了,他對自 己也沒有信心。既然如此,他還非要去那裡幹什麼呢?更過分的是,他怎麼會如此 輕而易舉地拿自己的生命去搏這樣一個明知毫無作為的結果?他瘋了。他或許真是 個瘋子,很多時候他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犯再犯這種清醒的瘋狂,一點辦法 也沒有。現在好了,怎麼收場? 他當然不會真就去死,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值不值的問題。他可以為最 激情、最徹底的愛情獻出生命,他想他會的。可是,現在事情已經很明瞭,他並不 是她的最愛,她愛她的貞操甚於愛他。貞操這個魔鬼,橫刀攔住了他們的愛情,把 她剁碎,一口口就著鮮血生吞下去!如此殘破不堪的愛情,他有什麼必要為之獻出 生命? 不過,他不想授人以自食其言的笑柄,即使在所難免,他也不想那麼徹底。他 想他至少得到山上去熬一夜,第二天再滿頭露水臉色蒼白地去找蘇唯唯,輕蔑而硬 氣地告訴她:她,一個根本不懂得愛的人,不值得他死! 季節在北極山下轉悠,猶豫著不敢上去。黑黢黢陰深深地順勢而上的樹林使整 座山象無數個張牙舞爪地扭成一團的怪物,時刻可能向他撲下來,使他感到害怕。 他現在覺得蘇唯唯的害怕是有道理的。前些天,他就親眼在晚報上看到過,警察抓 了一個流氓團夥,專門襲擊那些深夜逗留在外的情侶。在向蘇唯唯提出露營計劃以 前,他也想到過這件事,但當時怎麼就沒感到害怕?他真是瘋了! 他最終沒敢上山,而是在山下的人防旅館裡開了一張最便宜的通鋪,向同室的 幾個外地出差人員討了兩根劣質捲煙,抽完了,蒙頭就睡。可一時之間哪裡又睡得 著呢?蘇唯唯對他擲地有聲的死竟然無動於衷這個行為讓他耿耿於懷。黑暗中,粗 魯的外鄉人鼾聲如雷。鼻息裡充斥著潮濕而沉悶的臭味。一條腿突然重重地落在了 他的肚子上,把他嚇了一跳。他厭惡地推開它,眼淚立刻就淌了下來。他想自己絕 不能原諒她。 3 第二大季節醒的很早,走出旅館時大還沒完全亮透。天上下著毛毛細雨,地面 有大塊的水窪,表明雨下了很久或者曾經下得很大。大氣一夜間涼了許多,嘴裡呵 出的氣竟然結出淡淡的白霧來。季節一溜小跑回到學校。宿舍區大鐵門上的燈還沒 有熄,門衛老頭裹著軍大衣托著腮幫子在亭子間裡打盹。宿舍區靜悄悄空蕩蕩的, 象一座死城。 季節打開寢室的門,躡手躡腳地從門縫裡踅進去,裡邊還是鼾聲一片。衣服已 經被淋得濕透了,他脫下來,拱進被窩。此刻在他的心裡,怨恨已經奇怪地無影無 蹤了,剩下的只是立刻見到蘇唯唯的渴望。他要去向她道歉,哪怕痛哭流涕也在所 不惜。他不能沒有蘇唯唯,甚至可以不在乎她愛不愛他。他想到自己正面臨著失去 她的危險,就忍不住恐懼得顫抖。他不停地看著表。一到七點半,他就去找她。 好容易到了七點半,季節拿了雨傘悄悄帶上門出去。走到樓梯口,又折回來, 在鼾聲裡靜穆了一會,放下傘,重新換上那套淋濕的衣服。這時候,老三在床上吱 吱呷呷地動了兩下,探出頭來看,用大夢初醒後粗濁含混的聲音說:「老四,昨天 晚上死哪裡去了?你派西來找過你好多趟。」季節噢了一聲,心裡開始暖和起來。 女生樓仍然一片靜寂。星期天,又下著雨,大家都賴在床上了。季節在樓道日 的雨篷下等了好久,才截住一個打了早餐上樓的女生。 季節談媚地笑著,說,「你好。這麼早?」 她看著渾身失漉漉地直打哆嗦的他,一臉的驚奇,說:「我認識你嗎?」 季節尷尬萬分,說:「不……不認識……我想請你幫忙,叫一下510的蘇唯唯。」 她說:「可是,我只上三樓。」 「我有非常要緊的事,請你幫幫我。」季節哀求著,漲紅了臉,他聽到了自己 可憐巴已的聲音。 女生看著他,不可捉摸地笑了笑,答應了。 十多分鐘後,樓道裡響起嗒嗒的塑料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季節緊 張起來,轉過身去。 「誰找蘇唯唯?」 季節回轉身來,發現樓梯的拐角處站著的竟然不是蘇唯唯,而是管小彤。 「是你啊?」管小彤看著狼狽不堪的季節,冷冷他說。 「你去哪裡了?蘇唯唯和朱麗燁昨晚出去找你了,一直都沒回來。」管小彤很 不友善。 季節的臉一下煞白,轉身就往外跑。 北極山上,季節和蘇唯唯經常呆的那塊岩石上,蘇唯唯和朱麗燁抱在一起顫抖, 渾身濕透。 4 第二大在中山院的兩節流體力學課,上課鈴響過後,蘇唯唯也沒出現。季節的 心七上八下地忐忑著。他知道,蘇唯唯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曠課的,而如果有緣故, 就一定與他有關,對他不利。季節象屁股著了火一樣坐立不安起來。 偌大一個教室裡,兩個班七十多個同學徑渭分明地坐成兩個陣營,所有女生和 一小部分男生坐在最前面,大部分男生縮在最後面,中間空著的幾排象楚河漢界般 堅決而醒目。季節屬後面一部分。他和大多數同學一樣,認為這個幹棗似的老師 噁心得簡直讓人無法忍受。這傢伙說話的聲音、語調都娘娘腔十足,舉手投足也扭 扭捏捏象女人,而且是一個做作的女人。這還其次,更可惡的是,這個傢伙放著現 成的明明白白的中文教材不用,偏偏要脫褲子放屁,去吃力不討好地油印一本英文 教材,講課也是滿口鳥語,把個流體力學上得比科技英語還過份,搞得大家灰頭土 臉叫苦不迭。這不是英語專業,你他媽搞什麼搞?顯得你有能耐是怎麼的?有能耐 幹嘛不上國外混去?想放洋屁,你放囫圇了呀,幹嘛要結結巴巴象便秘?媽的,崇 洋媚外再找不到你這麼典型的樣板了,演漢奸不用化妝!擱文化大革命,鬥死你! 慢慢地,季節的焦慮都化作了憤怒,通過低聲咒駡向那老師天女散花般地偷襲過去, 象撒出無數傷人於無形的暗器。 好容易等到一節課上完,季節猶豫了一會之後,終於舉步維艱地向前面女生們 的座位蹭過去。他擔心她們不給他好臉色。毫無疑問,每當男女戀人吵架時,這些 女生都會同仇敵愾,槍日一致對準她們命運的宿敵——男人。這時候,這個男人是 悲哀的,即便沒被她們的白眼瞪死,也會被她們的唾沫淹死。可是,他又不得不豁 出命去羊入狼群,他是那麼迫切地想知道唯唯怎麼了。他哈著腰,努力擠出下作的 笑,小心翼翼地問:「蘇唯唯怎麼沒來上課?」目光在和唯唯同寢室的那幾個人臉 上游離。果然,沒人理他。只有秦雯還算友善,向他看了一眼,還笑了笑。儘管早 有心理準備,這局面還是讓他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他想走,又不甘心。終於,進退 首鼠了好一會之後,他再次鼓起勇氣來,又問了一遍。這一次,他盯住了秦雯,他 想只有她可能會告訴他。誰知秦雯還沒來得及回答,盧雨婷的痛斥就向他劈頭蓋面 而來:「你還好意思問!你可真夠男人的!一下子撂倒了兩個人,自己倒跟個沒事 人似的。什麼人呐!」 季節大吃一驚,問:「什麼撂倒了兩個人?」聲音都變調了。 盧雨婷輕蔑地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季節又急又惱,卻又發作不得,居然怔在了那裡。 還是秦雯好,這時候,她說:「蘇唯唯和朱麗燁昨天回來後發燒了,在宿舍躺 著呢。你去看看吧。」 5 季節想也沒想就出了教室,快步走出同學們的視野之後,他開始向宿舍區狂奔。 一路上,他左沖右突跌跌撞撞的狂奔招來許多人好奇的駐足觀望。在越過太平北路 時,一輛車差點撞上他,司機在尖利的刹車聲中探出頭來,追著他的背影罵:「找 死呢?我日你媽賣X!」 季節在女生樓下截住每一個上樓的女生,討人嫌地問:「同學,你上幾樓?」 幾經周折之後終於找到一個上六樓的女生,而且,她居然還認識他。 她說:「你找蘇唯唯吧?我認識你。」 季節象海難者突然抓到一塊肢解的殘破船體一樣,興奮異常,他說:「她病了, 你叫她別下樓,在窗口讓我看看就行。」 那女生善意地笑笑,說:「行,你等著吧。」 季節簡直要感激涕零了。 可是,直到他仰天張望的脖子酸疼得將要掉下來時,蘇唯唯的窗日也沒一絲動 靜。他想一定是那女生沒把信捎到,怨恨焦急之中,索性豁出去了,拉開架式扯直 了嗓門大喊起來:「510,蘇唯唯,510,蘇唯唯……」沒有反應,他就不停地喊。 許多女生從窗口探出頭看他,忍俊不禁地縮回去,然後,又有更多的頭伸出來看他。 最後,喊到嗓子眼冒煙再也喊不動時,他終於泄了氣。他知道,蘇唯唯這次是不會 輕易原諒他了。 6 十點半,季節再次出現在女生樓下,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男生站在女生樓前和女生站在男生樓前一樣,總會招來無數肆無忌憚的觀望。 這些瞄向季節的目光,經驗老到地認出了他手中的塑料袋裡的那些黃紙包來自學校 後面太平商場的炒貨櫃,她們的鼻腔裡立刻索繞起那熟悉的香味,她們的臉上浮著 笑容。 但季節對這些目光完全喪失了往日的敏感,他心裡被前途未蔔的焦慮充斥著。 他請人捎口信去510叫秦雯。這一次他沒覺得為難,他已經顧不了這些了。 不一會,秦雯下來了,說:「是你啊,」 季節說:「她怎麼樣啦?」 「沒什麼事,幸虧及時服藥,差不多好了。」 「我……」 「你們到底怎麼了?弄得要死要活的?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嗨,也沒啥,不過就是吵吵嘴。是我不好。」 「你讓著她些嘛,女孩子要哄的。」 「你幫我帶點東西給她吧。」季節把手裡的塑料袋遞過去。 秦雯不接,說:「你還是過兩天吧,現在她正在氣頭上。」 「請你幫幫我。」季節顯得很可憐。 秦雯猶豫了一下,說:「我試試吧。你先別走開,好嗎?」 季節眼巴已地仰頭望著510的窗口。天陰陰的。法國梧桐在他頭頂沙沙地響,枯 黃的落葉飄零,翻卷在他的周圍。秦雯這會幾肯定已經回到寢室了,只不知道蘇唯 唯看到他的那些東西會怎麼樣。他不願往壞處想。一片樹葉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 碰著他睫毛。他低下頭,揉眼睛。突然,嘭地一聲響,他的腳邊多了一堆東西。是 他的那個塑料袋,崩裂了,裡邊的吃食飛濺出去,灑了一地。它被人從五樓甩了下 來! 7 蘇唯唯把季節兩年來送給她的所有東西一古腦兒地裹在一塊紮染方巾裡,還給 了季節。 包裹是老五拿回宿舍來的,他推推上鋪側身朝裡躺著的季節,說,「你派西叫 我帶上來的。」 季節一看那塊方巾就知道了怎麼回事,急忙問:「在哪兒給你的?」 老五說:「樓下。」 季節蹦下床來就往外跑,在樓下前後左右找了一遍,又向女生樓那邊追,可哪 裡還有蘇唯唯的影子? 季節氣喘吁吁地回來,神情沮喪至極。 老五陪著小心問:「老四,怎麼啦?」 季節的怨憤因此一觸即發,劈面怒喝:「誰讓你接她的東西的!多事!」 8 方巾是季節送給蘇唯唯的第一件禮物。一年級新生入學時,它被鄭重其事地放 在季節的皮箱夾層裡,和季節同時出現在這個陌生的校園。在火車上,季節幾次想 打開皮箱拿出來看,但因為同一個地方還放著他一個學期的生活費,所以就只好強 忍住不敢泄光,弄得自己很難受。 方巾是帶給他未來的女朋友的。他終於上大學了,終於將被允許談戀愛了!這 是季節想來妙不可言的一項權利。 高三的時候,季節一度匿著名給一個低年級的女生寫過許多信。這個愛穿白色 衣裙的女生,那會兒幾乎吸引住了季節的所有注意力,讓他在沒脖子的書籍和試卷 堆裡魂飛魄散不能自拔,癡妄之態難以名狀。同時,他那些借著友誼的幌子虛論高 議的信件也搞得老師們緊張萬分,為抓住這個匿名的危險分子他們耗盡心思卻一無 所獲,一度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案情總是在看似山窮水盡的時候突然柳暗花明的: 某一大的夜自修,班主任和往常一樣,雙手後背威儀孔時卻又躡足潛蹤。幽靈 般地飄進教室。在他眼前,課桌和書籍間隔成的方陣中,幾十顆低垂伏案的頭顱象 黑漆漆的棋於密佈在棋盤上。他感到欣慰,就如一個老飼養員看到自己親手餵養的 那些豬仔拼了命地吃撒了歡地長一樣。可是,他高興得太早了,一隻不吃不喝、病 蔫蔫地縮在角落裡的小豬突然映入他的眼簾一一季節撐著腦袋定模定樣,正處於神 魂顛倒的妄想之中,以至於對老師的悄然逼近渾然不覺。老師猛然伸出手,屈起食 指敲他的頭。季節嚇得臉色煞白,飛快地把手臂下的紙往桌肚下面蹭。可這無疑是 多此一舉,老師擁有鷹一樣的眼睛蝙蝠一樣的耳朵警犬一樣的鼻於,什麼也逃不過 老師非凡的感覺器官。季節哆嗦著把寫了一半的信交給他時,心想,這下完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老師把他帶到辦公室後,非但沒狗血噴頭地痛斥他,還客 客氣氣地叫他坐,和他促膝談心。 老師說:「你放心,這個事只有你知我知。但你必須到此為止,否則等學校有 一大查出來,我也沒辦法了,你說是不是?」接著老師井沒有說那些空泛的大道理, 而是著力描述了季節可能的錦繡前程,把季節誘導得兩眼閃閃發光。「男子漢應該 看得遠飛得高,怎能因為一葉障目而不見森林呢?」季節走的時候,老師拍著他的 肩膀,親切地說:「小夥子,不要急,留著勁到大學裡去談吧,那時候就沒人管你 了。大學裡好女孩多的是。」 從此,季節不得不揮淚斃了自己的初戀,閉著眼縱身一躍,重新淹沒到題海中 去。為了自慰,他開始熱切盼望大學生活的早日到來。終於,接到了錄取通知書, 考上了,他就買了這塊方中。開學後,他又一刻也不耽誤地為它物色主人。終於, 半個學期之後,他把它戴到了蘇唯唯的頭上。 季節定定地盯著這個包裹,不用打開他也知道裡邊是些什麼東西。事情似乎已 經糟糕透了,看來這次蘇唯唯是鐵了心地和他斷了。以往他們也爭吵,但從來沒有 嚴重到蘇唯唯退還他東西這一步。而且,她居然通過旁人的手還給他,連面也不想 和他見了,也就是說,她不會再給季節任何請求原諒的機會。她這麼做,有沒有想 過他季節的臉面問題?絕望之後,怨恨在他心裡一點點地堆積。他甚至對蘇唯唯那 晚在北極山守候的動機都產生了嚇疑,她是不是怕如果他真死了自己逃不脫干係? 操!最後,季節憤憤地想:斷就斷! 季節真恨自己,為什麼那兩次不把那一步之遙的距離走完了!反正做與沒做她 都是恨他了。 9 季節不是沒有過機會,他至少有過兩次機會可以做成那件事,當然,最後他都 沒做,但絕不是他做不了。對此,蘇唯唯事後都不願承認,卻總愛把他柱壞裡打發, 總說自己的虎口脫險是節烈而不屈的抗爭所至,要不也是由於某種意想不到的突發 因素。 譬如大橋公園那次,蘇唯唯就認定:季節的未遂完全是因為當時聽到了一個聲 音——有個早鍛煉的人在不遠處對著江面吼嗓子,突然的一聲如霹靂一般,把季節 嚇住了,當然也就挽救了她。為了這個問題,兩人不知爭論了多少次,但始終各執 己見僵持不下。最後的分歧集中在時間上,也就是那個聲音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是在季節放棄之前還是之後? 季節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那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在校外過夜,因為看午夜場 誤了回校時間的緣故,才去大橋公園等大亮。 當時,月光還很明亮,草坪上有絲絲縷縷的薄霧升起,周圍的灌木叢鬱鬱蔥蔥 象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季節盤膝而坐,身體和胳膊圍成一個圈,蘇唯唯敞著前胸, 靠在他懷裡。在清涼、半透明的空氣中,蘇唯唯的乳房象兩顆沿著冰雕玉琢般的身 軀滑下的露珠。這樣的情形大大出乎季節的臆想:啊,就是現在眼前所看到的那樣 嗎?它們在這個確切的位置!它們沒有那麼健碩,而且輕微下垂,卻顯得嬌豔欲滴, 更讓人憐愛!它們柔軟、富有彈性,因為冰涼而毛孔畢現,疙疙瘩瘩,在季節的愛 撫之中,兩個尖端變得粗長。它們像兩個漩渦,要把他的眼睛吸進去!季節埋下頭 親吻它們。蘇唯唯閉著眼,臉上掛著不自然的微笑,身體變得柔軟而纏綿。季節感 到呼吸急迫,血脈鼓脹,耳邊響起隆隆的水聲,強烈而節奏分明,進進出出,進進 出出,就是他小時候見過的那種杠杆式活塞汲水井汲著水的聲音。同時,在這令人 暈眩的聲音中,一朵鮮花正在怒放,不斷地舒展。舒展著的厚實的花瓣紅豔欲滴。 垂露晶瑩。 蘇唯唯的裙子很長很大,而且此刻他渾身酥麻,手不聽使喚,一時之間竟然撩 不開。蘇唯唯口齒含混,象夢囈般地問,「你在幹嘛?」季節沒有回答,只顧往裡 闖。 手,一隻巨大無朋的手,在糾纏的布冪之間衝突。啊!我的天!只差一步,只 差一步了! 終於,它碰到了雙腿之間那塊最溫暖、最柔軟的地方。蘇唯唯嬌弱地呻吟一聲, 身體顫抖,然後如夢初醒,開始驚慌地掙扎。但季節的兩條胳膊是如此地強有力, 她的抵擋非但起不了一點作用,反而催快了季節的動作。於是,她就哭了。而她一 哭,季節就停了下來。這是一種無比恐懼和絕望的哭泣,讓季節驚慌。當然,必須 說明的是,季節的驚慌並非出於恐懼,而完全由於對蘇唯唯憐惜的緣故,他愛她, 她的哭泣扯動著他的心,把他的欲望扯得粉碎。季節在蘇唯唯的哽咽中手足無措, 他歎息著,抬頭望天。天空灰白一片,月亮以奔跑的速度走完了小半個天空,一頭 紮進樹叢裡。空氣越發清涼了,散淡的霧飄浮著。季節輕輕拍著她顫動的肩膀,說: 「唯唯,別哭了。」就是這時候,那個穿雲裂帛的吼聲突然響起,把季節嚇了一哆 嗦,也把蘇唯唯的哭聲給嚇停了。 這就是全過程。而這一過程,後來在蘇唯唯嘴裡被改得面目全非。根據她的說 法,在她哭了以後,季節根本就沒有絲毫的停頓,更沒有標誌放棄的歎息。看天空, 季節那句無力的安慰也變成了惡狠狠的威脅,變成了「不許哭!」,如果沒有那個 人及時的吼叫,她早就淪陷在季節手裡了,那她就只好去死了。 後來季節認識到,這一過程本身就潛在著模糊不清因而容易被篡改的可能,他 怎麼爭辯都沒用。所以,下一次,季節才吃一塹長一智,他挾制著蘇唯唯,從從容 容地把她剝了個精光,端好了架式,然後問:「你看我可以做成麼?」 那是在二年級的國慶節,他們去了鎮江,住在焦山渡口的一家私營旅館裡。 蘇唯唯呀了一聲,說:「這裡可以看見長江!還有焦山!」她推開窗,涼爽宜 人的江風吹進房間來,粉色的窗簾立刻鼓起,象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蘇唯唯亭亭 地立在窗前,長髮飛揚。季節輕輕地掩上門,走過去,從她身後環抱她。蘇唯唯的 絲質裙衫在風中緊貼著她的身軀,使她曲線畢露。季節低下頭,擦著她的脖子,雲 鬢,又往前找她的唇。蘇唯唯的皮膚如緞子般涼爽而光滑,散發著淡淡的體香,令 季節心猿意馬。她稍稍側回臉,蹭著季節,柔柔他說:「你看,多美。」 季節嗯了一聲,卻不抬頭。 蘇唯唯把他的頭掀起來,說:「你看啊。」 季節猛地把她攔腰抱起,說:「再美也美不過你。」 蘇唯唯尖尖地叫了一聲,嘻笑著跌落在床墊上。 季節撲蓋上去。 蘇唯唯豎起白皙修長的手指,擋在季節的嘴唇上,說:「門還沒關呢。」 季節說:「早關好了。」又往上逼。 蘇唯唯說:「慢。」 季節急火火地,說:「還有什麼?」 蘇唯唯說:「咱們出來前,你答應我什麼了,還記得嗎?」 季節說:「嗯,記著呢。」 蘇唯唯說:「再說一遍。」 季節說:「不准發脾氣。」 「還有?」 「回去以後一定好好學習,再不准吊兒郎當,拿它當中藥喝。」 「還有?」 季節說:「和你住在一起。」 蘇唯唯笑著擰了一下季節的鼻子,說:「呸!誰要和你住在一起。」 季節說:「你一個人睡不害怕嗎?這可是長江邊,水鬼夜裡會出來遊蕩,專拖 你這種絕色的年輕女子,先奸後殺。」 蘇唯唯捶著季節,責道:「你又說粗話,還故意嚇我,我不理你了。」說完側 過臉去。 季節抓耳撓腮,遲緩了好一會,拖長了音調,無奈他說:「不准動壞腦筋,不 准胡攪蠻纏。」 蘇唯唯仰起來,飛快地吻了一下季節,說:「跟個孩子一樣。」 實際上,季節怎可能不胡攪蠻纏?整個晚上,他一直在死纏爛打地磨,弄得蘇 唯唯笑一陣哭一陣,最後竟然不知不覺地軟化了。可是,就在季節好不容易把她脫 得赤條條,又終於已經觸到她時,蘇唯唯突然一挺身,把季節掀翻下來,卟通一聲 摔下床去。季節差點沒哭出來,說:「又怎麼啦?」 蘇唯唯痛苦地搖著頭,說:「不行,我害怕。」 季節重又飛快地爬上床,抱著蘇唯唯,安慰:「怕什麼?不是服過藥了嗎?」 蘇唯唯輕輕推開他,背過身去,說:「我不是怕這個。」 「那你怕什麼?」 蘇唯唯轉回頭,眼睛裡淚花閃閃,說:「我看到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們。」 季節驚惶失色,四下張望,問:「在哪裡?」 蘇唯唯說:「在天花板上,是我爸爸。」 季節哎地一聲長歎,鬆開蘇唯唯,茫然注視天花板。片刻之後,他開始劇烈地 喘息,狠狠地揪自己的頭髮,淚流滿面。 蘇唯唯說:「我說不要睡在一起的……」 季節一弓身,頭往牆上撞。 蘇唯唯抱住他,哭了出來:「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逼我……你不如先 殺了我。」 季節窩在蘇唯唯懷裡,痛哭失聲,鮮血模糊了他的眼睛,和她的胸口。 蘇唯唯按著他的傷口,哭:「怎麼會這樣的?怎麼會這樣的?」 季節抱緊了她,顫抖起來。 蘇唯唯說:「原諒我。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替我想想……我怎麼做人?怎麼去 面對爸爸媽媽?我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我不能辜負他們,我必須按照他們的意志 活著,為了不讓他們傷心,我不能有任何非份之想。 我爸爸為了調回上海去,可以說費盡了心機,卻始終沒能如願。所以我上了學 之後,他們就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到了我身上,終於我考上了大學,並且弄了個上海 委培,你想他們有多開心……每次假期裡回去,茶餘飯後的,爸爸總跟我說,將來 等我畢業成家以後,他和媽媽就可以回上海了,幫我做做家務。帶帶孩子……你說 我怎麼辦?我可以跟你去蜜融,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可是,他們怎麼辦?我不能 這麼自私,因為我一個人而毀了全家…… 你一直在問我,愛不愛你?你不知道嗎?多少次了,想好了堅決和你分手,可 哪一次又辦到了呢? 很多時候我是真後悔,當初如果不接受你,又哪來這無窮無盡的煩惱?可是, 哎……」 半夜,季節突然挺身撲向蘇唯唯,壓住她的四肢,從從容容地扯下蘇唯唯的內 褲,扒開她的兩條腿,強行直頂過來。蘇唯唯大驚失色,絕望地哭起來。季節惡狠 狠他說:「你看我能做成麼?」然後鬆開她,一骨碌下來。 蘇唯唯用手往下掏了一下,舉到眼前看,然後瘋了似地捶打他,傷心地哽咽著: 「你傷害我了,我出血了。」 這第二次,季節卻一直未敢在爭辯時用來舉證過,以免蘇唯唯歇斯底里。 10 平心靜氣地仔細想想,唯唯的理由從來都是無可辯駁的。我真是頭豬! 唯唯,你在哪裡?我知道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幾百倍、幾千倍地 對你好,我要痛改前非,再不借著興趣的幌子朝三暮四,我要安下心來好好學習, 就算學習是一堆臭狗屎,我也一定捏著鼻子把它吞下去,絕不皺一皺眉!我要做三 好生,考研究生!我再不敢惹是生非讓你擔心,我要讓我們的愛情純潔起來,從此 再也不胡思亂想那些肮髒的事情,我要和你結婚,把你的貞操留到最後一刻!我要 給你占座位,陪你沒完沒了地逛商場,為你打飯,給你洗飯盆,你不愛吃的東西我 也堅決不吃!你不開心的時候,可以隨意沖我發火,我絕不生氣!總之,你怎麼高 興我怎麼變,我不要我自己了! 可是,為什麼總也丟不開那個念頭呢?每次狂性大發,所有的理念都跑哪裡去 了?進進出出,進進出出,為何有這樣的誘惑力?別人也和我一樣受過這樣的煎熬 麼?唯唯呢?她就一點不想?做了又怎麼樣呢?就不容于父母、不容于學校,不容 於社會了?王八蛋! 如果我愛你,我就不應該X你;如果我X了你,那就證明我不愛你了麼?事實上 我是那麼愛你,同樣也是那麼想X你。怎麼得了?怎麼得了! 「嘔——」哄笑聲。 「我講完了,下來該誰講了?」 「小八,該小八講了。」 「講就講。」 「嘔——」哄笑。 黑暗中,季節小心地動。 「我講一個蒼蠅的故事。嗯哼——從前,有兩隻蒼蠅,一大一小,是好朋友, 就象老大和老二一樣。」 「你媽的。」 「哈哈!咱們就叫它們老大和老二吧。有一大,它們又碰面了。老二說,哎呀, 老大,最近上哪兒混去啦?弄得這般挺胸凸肚腦肥腸滿的,遠看著,我還以為一隻 小豬飛過來了呢。老大得意地謙虛著,說,嗨,湊合。老二說,還是你行,我早說 過,咱們這幫兄弟裡邊就數你行。老大說,馬馬虎虎馬馬虎虎,運氣好而已。老二 上下比劃著,說,這還算馬馬虎虎,還讓不讓窮人活?你瞧瞧兄弟我,瘦得前胸貼 後背,遠看著還以為一張照片呢。老大居高臨下地垂眼打量著老二,說,嗯,是慘 點兒。老二說,怎麼樣,拉兄弟一把?咱們可是鐵得沒法說了吧?老大說,那是, 沒說的。老二說,給兄弟指條道兒吧。老大說。其實也沒啥,就是運氣好而已,有 一天,我飛啊飛,看見一片樹林,我飛進去,又看見一個山洞,我再飛進去,哇噻! 裡邊又溫暖又濕潤,還有無數的美味佳餚,吃也吃不完,真是人間仙境!我就在裡 邊住啊住吃啊吃,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不知不覺我就胖成這樣了,這不,我是 出來溜溜,減肥呢。老二那個激動呵,舌頭都卷不過來了,說,有這樣的好事!快, 快告訴我,怎麼去那個仙境?老大還真就告訴了它,說你這麼這麼,那麼那麼,然 後就到了。老二連聲道謝也沒來得及說,迫不及待地沿著老大指的方向振翅飛去。」 「哈哈!還真有點象老大和老二的勾當。」 「老五,你他媽別打岔。」 黑暗中,季節在小心地動。 「那老二飛呀飛,真的就看到了一片森林,飛進去,真的找到了一個山洞,它 一頭紮進去,哇噻!真的那!裡邊又濕潤又溫暖,美味佳餚享用不盡。老二高興得 差點沒暈過去,它甚至開始發愁,這麼多的食物,這麼好的環境,可怎麼消受?誰 知,當天夜裡,一棒棍子突然戳進山洞裡來,把它暴扁一頓。哈哈!……不好笑嗎?」 靜寂了幾秒鐘後,笑聲大作,爆棚一般。 季節小心地動。 蘇唯唯閉著眼,臉上帶著貪婪的笑。 這個形象無窮無盡地膨脹著。季節的耳邊響起隆隆的水聲。他的頭被摁下水面, 他強出來,又被摁下去,耳朵裡灌滿了水。 「給你!我的貞操。給你,我的一切。」 他濕了,濕得象一張撈不起的紙。 季節被悲哀吞沒。 11 很奇怪,季節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情緒特別好,他突然變得信心十足,覺 得蘇唯唯最後一定會原諒他,他們沒那麼容易就分手。他精神抖擻地和大夥一起迎 著朝陽去上操,看著蘇唯唯在前面女生隊伍裡軟遢遢地揚手舞腳磨洋工。她穿得很 單薄,在清涼的晨風中縮手縮腳,令人憐惜。早操完畢,季節沒有追上去找蘇唯唯, 任憑她消失在人潮中。他的心裡充斥穩操勝券的自信,他邊走邊扭頭看著燦爛的朝 陽,覺得它非同尋常地美。不一會兒,在三食堂他又看到了蘇唯唯,和秦雯兩人打 了早飯出去。他確信她也看到他了,卻裝作沒看見。但他一點也沒因此而難過,反 而覺得好笑,覺得這種孩子氣的彆扭很有意思。他想到他們在過去的兩年裡經常就 是這樣一撅一翹的,象兩個小活寶,就更要笑。吃過早飯,他破天荒地獨自把第三、 四節上的科技英語作業趕了出來,又早早地去了教室等上課。 可這樣的好心情並沒能持續很久,而象迴光返照般虛假而短暫。 科技英語在東南樓的北樓504上,是個小教室,正好夠一個小班上課。這種課很 難逃,一個蘿蔔一個坑,老師瞄一眼座位就能知道出勤率,所以一貫很少人缺席。 季節到的時候,女生們都已經在那兒了。她們佔據了前兩排中間的位置,嘰嘰 呱呱地談著什麼。蘇唯唯低頭默默剝弄著手指甲,她旁邊的位置空著。季節走過去 剛要坐下,蘇唯唯稍稍側了一下臉,看也不看他,冷冷他說:「這兒有人。」 「誰啊?」 「你管誰呢?」蘇唯唯沒好氣他說。 女嬤嬤們一齊轉過頭來看。季節紅著臉討好地笑笑,坐到後邊一排去了。 窗外的太陰沉沉的。南北樓之間大橋上,一個人也沒有。下面的天井裡,一男 一女在打羽毛球。男的一記扣殺,球直撲女的面部而去。女的捂著臉蹲下。男的扔 了拍子跑過去,彎腰低頭扒著她的手看,然後托著她的胳膊想把她扶起來。女的突 然竄起,將羽毛球擲在男的臉上,然後花枝亂顛地笑。然後男的追,女的跑。季節 在心裡恨恨地罵:「活醜!有你們哭的時候!」 季節試著翻了翻書,滿紙密密麻麻的英文讓他覺得頭暈目眩。他合上書,走出 去。 校門口的佈告欄裡,幾張新貼的顏色紙蓋住了被撕得支離破碎的舊佈告。 有一張說:「今夜不設防——樸昶與你面對面!」下面說這個午夜性學專家將 再次從收音機裡走出來,一直走到中山院的階梯教室,和你認真嚴肅地探討一切有 關男女生殖器官的話題。這無疑很吸引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聽隨便哪個人對以往只 能在私下裡黑暗中切磋的話題侃侃而談,無疑很刺激,很過癮。這個傢伙已經是第 三次來了,前兩次都盛況空前人滿為患。第一次季節和蘇唯唯一起去了。碰到鄧天 曉,鄧天曉說:「這幫傻逼!盡提些不痛不癢的問題,這種問題他們不懂麼?我看 在座的每一位都可以做性學專家,男專家,女專家。整個兒一群性壓抑患者!你看 我的。」他寫了一個紙條兒遞上去。每個傳遞的人都看一下他的紙條,然後忍俊不 禁。他在紙條上寫著:「請問朴昌先生,您上過大學嗎?您在大學裡搞過女人嗎? 搞過幾個?請如實回答。」蘇唯唯撇撇嘴,嘟噥一句,「下流!」鄧天曉嘻皮笑臉 他說:「你怎麼這麼馬列!」自然,這張字條傳到道貌岸然的朴昌先生手裡後就神 奇地消失了。 另一張是說建築系在逸夫館舉辦畢業班學生畫展,歡迎廣大師生蒞臨指導云云。 還有一張上寫著鬥大的「緊急求援」四個字,下面寫著電於系95級學生林斌身 患敗血症,生命垂危,囚缺錢而無法施行骨髓移植手術,所以從即日起,電子系學 生會在全校範圍內發起募捐,于各大校門口設立愛心箱。季節走到東大門,果然看 到幾個學生在校門右側的一張桌子後面坐著,桌上放著一隻紅紙糊的盒子,桌前靠 著一塊佈告牌。那幾個學生裡邊居然有馬當先。季節叫:「馬嘴。」 馬當先從桌後繞出來,說:「幹嘛呢?有課?」 季節說:「嗯。這林斌是誰啊?我怎麼不認識?」 「不會吧?林斌都不認識。就是那個胖子。」 「胖子?就是那個號稱一屁股能坐死一打人的死胖子?」 馬當先忍不住笑,說:「是,就是他。」 「這麼胖的人也會得敗血病?」 「還胖呢?昨天我們去鼓樓醫院看他,瘦得都沒人形兒了,怪可憐的。」 「我記得原來他跟你們在一起玩的,是吧?」 「是啊,後來這小子手腳不乾淨,我們把他蹬了。」 「你混進學生會了?」 「你罵我呢?我是志願者,可以不上課。」 「我操!你鳥人原來是出於這個目的。」 「活逼扯!我捐了二百呢。這下半個月我連飯都吃不上了。」 「真的?我也捐點。」季節把身上的錢全掏了出來,一共三百多,都塞進了募 集箱。 「我操!你悠著點。」 「沒事。」 「那我替胖子謝謝你了。」馬嘴把手伸到季節的口袋裡掏煙。 季節踏著上課鈴回到教室,發現蘇唯唯的旁邊赫然坐著唐經天!他們剛談完了 什麼可笑的事情,正低頭笑著。 季節見狀氣憤到了極點。在大家眼裡,唐經天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丑、敗類、自 大狂。這傢伙形容惡醜舉止狠瑣卻不自知,平時一有機會還腆著臉往女生堆裡鑽, 自我感覺好得離奇,老是說出誰誰誰看上他了這種讓人笑爆大牙的癡言妄語來,一 年級僅僅一個學期,他就讓班裡所以女生輪流著愛了他一遍,搞得這幫自視不凡的 女嬤嬤們避之唯恐不及。就是這麼個人,蘇唯唯非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還和他有 說有笑!存心噁心我的話,換個人行不? 整整一節課,季節在他們的交頭接耳中怒火中燒,受盡煎熬。他恨不能伸出手 卡死這個不知好歹的混蛋!而老師居然還讓他回答問題。他坐在位置上動也沒動, 惡聲惡氣他說:「我不會!」把年輕嬌弱的老師驚得柳眉倒豎,俏臉緋紅。她從雙 手擎著的書本上方生氣地看季節,遇到季節直挺挺逼過來的挑釁目光,有些慌亂地 垂下眼睛,轉個身回講臺去了。 下課鈴一響,季節就卷起書本走了。 12 下午,王東純推門進來,四下裡看了一遍,走到季節床下,說:「鳥人,也沒 去上課?」 季節扭頭看看他,嗯了一聲。 王東純問:「抽煙不?」 「不抽。」 王東純點著了煙,在下鋪坐下來,說:「我覺得你鳥人這兩天不大對勁。」煙 味辛辣嗆鼻。 季節沒支聲。 王東純說:「不是和蘇唯唯鬧彆扭了吧?感情這玩藝忒折磨人,吃力不討好。」 「嗯。」 「沒有激情的愛情要它做什麼!就象闌尾一樣,屁用沒有,一不小心還疼個半 死,割了算了。」 季節坐起來,說:「給我顆煙。」王東純甩上來,季節接了,看牌于,金陵十 二釵,1.20元一包。季節皺著眉頭把它點燃。 「這世界早已不存在什麼愛情了,象恐龍一樣,滅絕了,屍骨無存。它們的化 石如今被支撐在博物館裡用來騙錢。」王東純說。 門外有個人聲嘶力竭唱著歌走過:「……姑娘姑娘,你鑽進了汽車你住進了洋 房,你抱著娃娃,我還把你想,找個女朋友,還是養條狗?」 兩人忍俊不禁,相視而笑。 「太現實了。如今的這些女孩子們,怎麼就能這麼現實?怎麼就不能幼稚一回? 仿佛從來就沒有年輕過。」王東純說。 「嗯?」 「盧雨婢和我在一起時,正經得跟什麼似的,把個臭貞操看得比命還重要。可 自從跟了那狗日的研究生以後,胎都打過兩回了。」 「誰說的?」 「誰說的?」王東純苦笑著,「那豬狗不如的研究生!也是我賤,後來我去找 過她幾次,那狗日的知道後,找到我,給我看了兩張手術發票。」 「你不揍他!」 「揍他!我神經病啊?我還感謝他呢,他真是讓我明白了不少道理。」 「我操!」 「其實我真的不能責怪她什麼,戀愛還沒開始談,她就把醜話說在前面了,我 們是沒有前途的,因為我是定向委培生,畢業後五年內不准考研。不准出國,而她 想儘快出去。現在好了,那狗日的畢業後馬上就能出去,說不定真可以幫助她實現 理想。」 「哼!別到頭來偷雞不著反蝕把米,哭都沒地方哭去。」 「哭?哼,你以為她沒有心理準備?她的心裡明白著呢。她覺得她值,就算一 敗塗地她也心甘情願。我太知道她了。」 季節的身體慢慢地往毯於裡滑,他感到冷。 「哼!那會幾,我真是幼稚得可笑,我以為面對愛情,什麼樣的問題不會迎刃 而解?可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現在大家都知道是因為我死不要好她才和我分 手的,她給過我許多機會,而我卻一次也沒珍惜,是嗎?事實上,每次我都想硬著 頭皮把這破書讀好,但一想起她那張現實的嘴臉,我就提不起一點兒精神來。我總 是想,她要我成績好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太沒意思了,這也叫愛情?」 季節沉重地歎息。 「算了,說這些幹什麼,沒勁透了。」王東純續上了第二根煙,說:「不過, 人跟人還是有區別的,你不是我,蘇唯唯也不是盧雨婷。」 「唉——但願吧。」季節說。 沉默中,王東純抽完了第二根煙,踩滅煙頭,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 問:「這禮拜放什麼電影?廣告該貼了吧?」 「還貼個屁!」 「幹嘛?不做啦?」 「這禮拜不想做了。」 「噢。」王東純有些失望地柱外走。 「埃,是不是沒錢化了?」季節問。 「嗯。」 「我給你吧。」季節拿出一張一百元給他,說:「悠著點,別盡打遊戲,那玩 藝忒花錢了。」 「化不了多少錢,《三國》,打通宵只要十塊錢。」 「你常打通宵?」 「通宵便宜,人也少。」 「我操!」 「算我預支的,從後面的工錢裡邊扣。」王東純說。 13 晚飯時間,季節坐在三食堂的北出口,一邊慢條斯理,心不在焉地嚼著,一邊 監視著出出入入的人群。女生們象一隻只臭美的孔雀那樣挺著她們驕傲的胸脯,邁 著鴨步,以晃出她們美妙的臀部。她們或美或醜的臉上一致帶著被寵壞的自以為是, 她們已經不會用正眼看人了,她們的嘴唇時不時要習慣性地撇一下,對想像中的蠢 蠢欲動的異性目光以示反擊。季節於是想,如果有下輩子,自己一定做女人,而且 一定上工科大學,在這裡,即便醜得一塌胡塗慘不忍睹,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找到自 尊。做男生忒沒勁、忒慘!道理很簡單,如果把熊貓和豬在數量上調個個兒,那麼, 毫無疑問,我們將一邊恥笑它們的醜陋、蠢笨、懶惰,一邊沒心沒肺地瘋狂屠殺它 們,把它們千刀萬剮地肢解,然後發明不下一百種方法烹調它們,最後津津有味滿 嘴流油地把它們吞進肚裡去;而豬,會被我們奉為國寶,親昵地稱它們為盼盼、親 親、咪咪——總之一切所能想到的肉麻的名字,它們的一切壞毛病此時全部成了可 愛之處,它們的生命比起凡夫俗子不知要寶貴多少倍! 蘇唯唯始終沒有出現。 食堂裡變得空蕩蕩的,賣菜窗口的燈啪地關了,工人們開始打掃一片狼籍的大 廳。季節一手拎著空飯盆。一手插在褲兜裡,在門口夫魂落魄地徘徊著,拿不定主 意。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對面的開水房裡熱氣騰騰,拎著暖瓶的人們排起了長龍。 明亮的光線裡,蘇唯唯從開水房裡挪著小碎步出來,雙手平端著一飯盆開水, 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小心翼翼,顫顫危危地走走停停,時不時忙裡偷閒地抬頭沖注 視著她的季節笑笑。她的目光穿過紛亂雜遝的人群,如此準確而又篤定地和季節的 目光相遇,她知道季節一定在那裡看著她,她不用尋找,他永遠在她視線所及的地 方。她說:「喏,紫菜湯來了,嘗嘗我的手藝吧。」 「這個形象,我是時常想到的,這個形象,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個形象, 我卻從來不曾說起。它就在那裡,在無聲無息之中,永遠使人為之驚歎。在所有的 形象之中,只有它讓我感到自喜自悅……」季節默念著,眼裡噙滿淚水。 大廳裡的燈一排排地熄滅,季節的身後徹底黑了下來。 14 季節在去教學區晚自修的人流中截住了蘇唯唯。 蘇唯唯一甩手,說:「還有什麼好談的?」 「唯唯,原諒我吧,我不能沒有你……」季節再次抓住她的衣袖。 「你放開!」她厲聲呵斥。 「我不……」季節虛弱他說。 「再不放開我喊啦!」 「我不能沒有你……」季節鬆開手。 「哼!」蘇唯唯往前走。 「你不能這樣絕情!」季節絕望地嚷。 蘇唯唯回轉身來,眼淚唰唰地流,說:「你不能怪我。我原諒過你多少回了? 你還記得清嗎?每次都是這樣,不斷地吵,不斷地原諒你,可你從來就沒有知錯就 改過,你從來也不想放棄你那肮髒的欲望!和你在一起我總是擔驚受怕,就怕哪天 鬼迷心竅著了你的道兒。我受夠了!我知道,正是因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寬恕你, 你才肆無忌憚地一犯再犯。我太軟弱了……你的這些作為,把你對我所有的好沖得 一乾二淨……你也不用動不動就指天罰誓,沒用,我知道,你永遠不可能放棄你的 欲望,而我也絕不會讓你得逞,所以,我們只能分手……」 15 鄧天曉在走道裡大聲喊著季節。 季節坐在小八的床沿上抽著煙,一聲不吭,癡了一般。 鄧天曉咚咚地跑過來,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進頭來,笑著說,「你狗日的在呢? 幹嘛不吱聲?出去玩不?」 季節定定地看著他。 鄧天曉走進來,低頭看看季節,說:「怎麼啦?好象不對勁嘛。」 季節說:「沒怎麼。」 鄧天曉說:「披頭散髮眼睛浮腫萎靡不振垂頭喪氣,這是陽萎不舉舉而不堅堅 而不射的症狀。」 「要不就是縱欲過度,累的。」鄧天曉在大拇指甲上磕著香煙,一臉淫笑。 「我縱你媽呀!」季節罵。 「你看看你看看,虛偽了吧?」鄧天曉擠著季節坐下,一手搭著他的肩膀,說: 「給兄弟說句實話,有沒有拿下你那馬列主義小派西?」 「去你媽的!」 「你看看你看看,不誠實了吧?你就那麼善良?那麼沒出息?」 「行了,別說了。」 「別發火呀。怎麼啦?吵架啦?」鄧大曉說。 「多大事啊!小倆口床頭打架床尾和,過兩天不好啦?」 季節歎了日氣,說:「你不知道,這次是真完了。」 16 季節在這個學校裡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鄧天曉。 一年級入學報到的第一大,季節扛著口大皮箱在校園裡撞來撞去地辦各種手續, 初到異鄉的畏縮感、皮箱的重負、看似沒完沒了的繁瑣手續以及如芒刺背的毒辣太 陽把他搞得精疲力竭焦頭爛額。他有些後悔,想如果和大多數的傻逼一樣,讓父母 跟著來,他就不至於如此狼狽了。 手續辦了一犬,他喝掉了四瓶礦泉水,上了不知道多少趟廁所。其中一次,在 五四樓前,他憋壞了,風風火火地往樓裡的廁所裡闖。剛進門,看到一個著花格襯 衫的人背對門口,立在窗邊束褲子,後腦拖了條長長的馬尾辮。季節心頭一驚,糟 了,走錯門了,闖進女廁所了。聽到門響,那人回過頭來。季節面紅耳赤,慌忙低 下頭,嘴裡念著對不起對不起,逃出去,想也沒想就繞過洗手池進了隔壁的門,剛 進門,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一聲尖利的叫聲逐了出來。出來再看門框上的標 牌,才知道他第一次進對了,第二次才是闖進了女廁所。一時間,他被兩次驚嚇搞 得頭昏腦脹,想不明白男廁所裡怎麼會有一個紮馬尾辮的女人。這時候,那人從男 廁所裡出來,瞟了一眼季節,毫不掩飾地樂著。我操他媽的!是個男的,手裡也拎 著一口大皮箱。 下午,季節在宿管科又碰到了他。他排在季節前面,回頭沖季節心照不宣地眨 眨眼,繼續幸災樂禍地笑。季節從登記表上得知,這個傢伙名叫鄧天曉,北京人, 建築系的,就住在他樓上。 他倆真正開始交往是在第一學期期中考試以後。此時,季節已經初步拍上蘇唯 唯了,但總覺得沒完全拍定,所以總心神不定。這時候一點不比將拍未拍之時省心。 蘇唯唯長得太漂亮了,每每季節故意領著她招搖過市的時候,從無數射向蘇唯唯的 雄性目光中,總能感覺到危機四伏的驚慌。事實上,井非季節神經過敏,在很長一 段時間裡,蘇唯唯的信件總是他們班最多的,而且大多數寄自本校。生活委員管小 彤那時候三天兩頭酸溜溜地嘀咕。「哼!我都成了她的私人勤務員了!」操著她那 同樣酸溜溜的山西口音。季節並不懼怕那些同班、同年級的小杆子們,他們比自己 更嫩。更傻逼,不足為慮,令他頭痛的是那些高年級的老稈子,他們欲壑千仞,恬 不知恥,老奸巨猾,比起新生以一當十。據說,幾個在火車站接新生的老生為了搶 著幫蘇唯唯提行李,回來以後就立馬找碴兒翻臉,繼而大打出手。也因此,蘇唯唯 在老杆子堆裡一夜成名,誰都知道一年級來了個仙女似的小派西,誰都夢想捷足先 登據為己有。如此虎視鷹瞬,叫季節怎能不坐立不安?季節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 可能就這樣輕輕鬆松抱寶懷珍的,總會發生點什麼。不管是什麼,他都等著。 果然,麻煩很快就來了。 那犬午餐時間,季節和蘇唯唯面對面坐在三食堂吃飯。蘇唯唯正說著前天下午 被省電視臺招去做群眾演員的經過,在紫霞湖被擺弄了半天,除了一瓶礦泉水。一 盒難以下嚥的快餐和十五塊錢的勞務費,屁也沒撈著,真慘!不過好歹也算上過一 回電視了。而且那個二十多年前曾經在銀幕上死過無數次。風光一時的英雄牌奶油 還和她嘮了兒句,誇她長得漂亮,可以做演員。 季節說:「他沒趁機摸摸你的頭?」 蘇唯唯說:「你想什麼呢?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全劇組的人包括導 演都管他叫老師呢。」 正說著,有一個人端著飯盆過來,大模大樣地挨著蘇唯唯坐下,說:「蘇唯唯, 這個周未該有空了吧?」 季節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一陣難以忍受的羞辱湧上心頭。這鳥人乾脆沒把 他當回事,把他忽略掉了。我操!你當我是假的,泥捏的?! 蘇唯唯的臉紅了,說:「對不起啊,我……」 那人截了她的話,說:「別找藉口,我知道你有空。」 蘇唯唯說:「我真的沒空。」 那人堆著恬不知恥的笑,說:「你太殘酷了點吧?我已經約你多少回了?你就 不能給回面子?」 季節終於忍無可忍,說:「憑什麼給你面子?」 那人轉過臉對著季節說,「你誰啊你,一邊呆著去!」 季節對蘇唯唯說:「你告訴他,我是誰!」 蘇唯唯站起來,說:「咱們走吧,甭理他。」 那人攔了一下,說:「別走呀,話還沒說完呢。」 「說你媽呀!」季節一拳就揮了出去,把他的狗屎眼鏡打飛了。後來,據盧雨 婷說,那眼鏡象個飛碟一樣在空中旋轉著飛出老遠,正好落在她的飯盆裡,把她惡 心得叫了起來,想也沒想就拎出來扔在地上,踩了個稀巴爛。那時候,季節還是挺 受她們班女生愛戴的。事後她們一致評價季節那一拳揮得真是太牛了、太過癮了。 那人沒想到一個一年級傻逼會敢這麼橫,被季節打了個冷不防,一個趔趄差點 跌倒。他惱羞成怒,沒等站穩就瘋狂地反撲上來。同時,旁邊又有兩個人竄出來, 張牙舞爪地撲向季節,形成了三打一的局面。季節順手拎起一張凳子揮舞起來,其 中一個壯烈地啊了一聲,捂著額頭坐了下去。另兩個見狀大怒,也操起了傢伙,前 後兩路夾攻過來。縱使季節再勇猛,也擋不住腹背受敵,所以立刻就落了下風,全 身上下頻頻中招,眼看著就撐不住了。 就在這種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正是鄧天曉大喝一聲挺身而出,救了季節。他 帶著他們那撥子北京老鄉,把兩個老杆於圍了起來,給他們繳了械,在他們的屁股 上蹬上許多隻腳,威喝:「滾!趕緊滾!」 17 「我得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必須解決。你現在是一把摳動了扳機的槍,要麼發 射,要麼爆膛。」鄧天曉說,「既然她認為愛情和欲望是必須分開的,那你就分開 來解決……」 在這樣一個一籌莫展。愁腸百結的時刻,鄧天曉的建議無疑是極具誘惑力的。 季節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在這方面的弱智,他越來越不懂得它,越來越不能把 握了。而鄧天曉無疑是權威的。在鄧天曉面前,季節常常有一種不可抑制的自卑, 這自卑源自於,相比之下季節對於女人的束手無策。 在季節眼裡,鄧太曉搞掂女人的手段真是高深莫測無堅不摧。他完全相信鄧天 曉向他炫耀過無數次而且總在不斷遞增的數字,那些被他拿下的女人們,在他嘴裡 變成了輕描淡寫的數字。雖然他從沒親見,但他相信,有時候,他甚至想如果蘇唯 唯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鄧天曉的,會不會如此難以攻克?他很難確定,或者說不 敢確定。 季節原來也以為鄧天曉不過是在誇誇其談而已,雖然他身邊傍著的女孩確確實 實在日新月異地變遷,季節還是不敢相信鄧天曉真刀實槍地搞過女人,尤其是那麼 多女人。理由是,他和季節一樣,還是個在校學生。但是,後來的事實不由得他不 信。 去年冬天,季節他們正在煞有介事地組樂隊那會幾,某一天,鄧天曉領來一女 生,牛逼哄哄他說:「發你們一個鍵盤手,怎麼樣?南藝的高材生,學鋼琴的。」 女孩長得特漂亮特有氣質,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象明星一樣,弄得在場的幾個人 包括季節都心猿意馬醜態畢露。每個人都一反常態地好表現,卻又一致地口笨舌拙, 未出聲先臉紅,說起來了又結結巴巴。而鄧天曉就在一邊得意洋洋地樂。他附著季 節的耳朵說:「這回找了個處女。」一臉淫笑。 一星期後,周未,鄧天曉把季節的羊皮夾克借走了,說這天晚上要搞掂她,得 穿像樣點。季節將信將疑地望著他興沖沖的背影,心想,有這麼容易麼? 就這麼容易。第二天,季節發現鄧天曉還回來的羊皮夾克給糟蹋完了,襯裡上 汙血斑斑,漆皮紋路裡塞滿了泥巴,怎麼也擦不淨。這狗日真拿下了!季節震驚了, 甚至忘了心疼那件價格不菲、以至於自己都捨不得輕易穿的衣服。 在興奮、焦慮、渴望、猶豫、疑惑、恐懼等種種情緒的複雜交織之中,季節一 邊不住地顫抖,一邊跟在鄧天曉後面走著,四肢僵硬。兩人沿太平北路一直往南, 到長江路口拐彎向西,又鑽進小巷,七拐八彎地迂行一陣之後,在一家門上轉動著 螺旋燈柱的洗頭房前停住。 透過磨砂玻璃門,粉紅色的光彌漫出來,依稀可見,兩三個曲折的軀體斜斜地 靠在理髮椅子上。 鄧天曉在背後推著季節,往裡邊去。推開門的那一刻,季節幾乎被絕望淹沒。 驅趕。他把牙刷一直往裡塞,刷舌頭,刷喉嚨口。這時候,他開始嘔吐,胃和喉嚨 一起劇烈抽搐,發出巨大而駭人的聲響。他酸出了眼淚。他把牙刷牙缸奮力砸出去, 趴在水池上痛哭起來。 他想這下他徹底地完蛋了。他原來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做這種肮髒下流的事 情的,可是現在,他居然做下了!他再也純潔不起來了。他再也無法面對唯唯那雙 澄沏的眼睛。他再無顏提出任何的要求。他完了。 從此之後,唯唯就得到解脫了。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奔著她。她全家的幸福去了。 這個幸福,和他季節一點關係也沒有。 18 他開始罷課。 他像頭憤怒的公牛一樣,他對自己開火,對同學開火,對所有的一切開火。 他打開錄音機,錄音機又壞了,刺耳的聲音仿佛置他於一群又髒又臭的羊群中。 我操!他躍下床,把它扔出窗去,看著它在水泥地上粉身碎骨。國產貨永遠是扶不 上牆的爛泥,許多人總認為你的同情是沒有限度的,他們在你的厚道上劈叉翻斤頭、 拉屎撒尿。我操!季節立在窗日心潮起伏。一會兒,他又探出頭去看看錄音機的屍 骸,他想,他在蘇唯唯那裡正像這台破錄音機一樣。 中午,饑腸轆轆的季節被小胖叭噠叭噠的吃飯聲折磨得忍無可忍,終於他說: 「老七,聲音矮點!」 小胖的叭噠聲絲毫不甘示弱。 季節罵:「你媽的,你當這裡是豬圈呀!」 小胖篤篤定定、不溫不火他說:「你才豬呢。」 「你他媽還來勁了!」季節順手抄起枕邊的一本書砸下去。 小胖竄起來,摸著頭,倔強地對著季節,說:「這是我的生活自由。」 季節騰地翻身下床,搡了小胖一下:「老子就踐踏你的自由,怎麼著!」 小胖踉蹌著逃出去,說,「我告老師去。」 季節譏笑:「告吧,不告你是我日的。」 不一會,小胖又溜回來拿飯盆,嘴裡嘟嘟噥噥:「不跟你一般見識。」 下午三點鐘,季節餓得忍無可忍,下床泡面吃。可是,壁櫥上的方便面箱子裡, 只剩了一堆空塑料袋。這幫狗日的,短短一星期,就把他的一箱方便面吃了個精光, 一包也不給他剩!我操!我操!季節把硬紙箱扔在地上,跺上幾百腳,把它跺個稀 已爛,跺得自己的腳跟都腫了起來。 19 這就算進去過了?怎麼進去的?又怎麼結束的?他努力回憶著。可是,昨天晚 上這個時候正在進行著的,在他腦子裡蕩然無存。是的,除了身心的不適,什麼也 沒留下來。長期以來,難道就是這樣一個空洞到根本無法把握的東西在控制著他麼? 他竟然為這毫無實質意義的片刻毀了自己的一生麼?他的心裡充滿了憤恨,可是這 樣的情緒無處著落。是啊,他能怪誰呢?誰也不能怪,誰都有無可辯勃的理由。他 絕望至極。 他想整個世界是否就是這樣——種種彌漫的誘惑,是否做到底都是貌似鑿鑿有 據,實質愚不可極的虛空? 他希望自己得病,爛掉算了。 20 「上禮拜五我們在北極會堂揍的那兩狗日的找來了。」大狼一大早跑到季節的 宿舍裡,驚惶失措他說。 「你說什麼?」一直都醒著的季節迷迷糊糊,有氣無力。 「我上完操回來,那高個兒在宿舍樓下截住了我。」大狼說。 「他動你了?」 「那倒不至於,他還怕我動他呢。」 「那他來幹什麼?」 「要錢。他說他朋友的一隻眼睛給咱打壞了,要咱們出醫藥費。」 「活該。」 「那矬子沒來,說是在滿大街亂竄,糾集了人來尋仇呢。」 「讓他來吧。」 「事情鬧大了可不好……你不想畢業啦?」大狼的恐懼此刻全表現在了臉上。 「我已經無所謂了。」 「你冷靜點,別衝動。」 「我很冷靜。」 「誰也別打腫臉充胖子,誰也別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誰不知道誰?」大 狼有點不高興了。 季節冷笑一聲,說:「他要多少?」 「五千。」 「活逼扯!你答應了?」 「哪能呢?我說我一個人作不了主,要跟大夥商量以後再說。」 「商量個屁!商量能商量出五千塊來?」 「那我不是先應付應付嘛。」 「他怎麼說?」 「他說明天一早來聽回音。他還說,他可以攔住矬子不來找咱們,但錢肯定要 給,矬子爸爸是咱們學校土木系的教授,要是他出面告到學校去,咱們都得吃不了 兜著走。」 「哪來這麼多錢?你有嗎?」 「你開玩笑呢?」 「胡明敏他們都知道了嗎?」 「知道了,我剛才在樓梯上碰到他,和他說了。他說等中午大夥下了課商量商 量。」 沉默了半晌,季節疑惑他說:「你說他們怎麼會找得到咱們的?」 「嗨,那天晚上咱們讓人家給盯梢了,高個兒說,他一直跟咱們到宿舍樓梯口 呢,還看到咱們在樓梯上分煙,他還知道有個叫季節的住四樓。」大狼忍不住笑。 「這孫子也忒牛逼了,跟了這麼遠,咱們這麼多人愣是沒能發覺。要不就是咱 們太蠢了。」季節說。 「那孫子是公安專科學校的除名生,學過刑偵。」 21 「上午我找過藍院的小青,他不知道有這兩個人。小青在這一帶從小玩到大, 只要是玩出點名堂的人,沒有他不認識的。所以尋仇什麼的肯定都是扯蛋。」胡明 敏說。 中午,二十多人聚在六樓胡明敏的宿舍裡商議對策。 氣氛很不對頭。大家都不怎麼說話,就連平常那些咋咋乎乎的傢伙也是一反常 態地沉默寡言,只有胡明敏一個人在說,對著大狼和季節說。很顯然,胡明敏在有 預謀地擺一種架式,這架式的用意不言而喻:坐在此時此地的這二十多人是絕然不 同的兩個利益群體,一個是胡明敏為首的東北人,另一個就是季節和大狼。季節苦 笑著,一言不發,像個局外人一樣冷眼旁觀這一切。 「而且,我覺得那矬子的傷也不可能太嚴重,頂多就是眼睛腫得睜不開,他要 是傷得挺重,能這麼四處亂跑滿大街找人麼?現在搞不清楚的就是矬子的老頭到底 是不是咱們學校的教授。」胡明敏說。 「我看是扯雞巴蛋,教授哪生得下這種活寶兒子,」大狼說。 「即使不是教授,只要是一般老師,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整死我們。」牛頭說。 「就算他是個老師,那好歹也是個大學教師,這種事情傳出去,不把他老臉部 丟盡了?」大狼說。 「再怎麼丟臉,那總是自己的兒于呀,被人打成這樣,哪有不惱羞成怒的?」 胡明敏說。 「那怎麼辦?給他錢?」大狼說。 「你們能拿出這麼多錢來?」胡明敏說。 大狼看了季節一眼,沉下臉,低頭搓著腳底下的煙頭。 「給錢肯定不是辦法,他們會象揪住小辮子一樣抓住你們的軟弱,沒完沒了地 敲詐你們。」 「那怎麼辦?」大狼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這種事鬧到學校裡,頂多也不過就是個記過處分。再 說,是他們先動你們,然後你們再回學校來找人,沒找著鄧天曉,才找了我們,是 不是?你倆又沒有什麼前科,嚴重不到哪裡去。這種處分,到畢業分配前,只要和 系裡關係好一點,都可以抹掉的。 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和牛頭、馬兒、孫權他們都吃過記大過,學校一直盯著我 們,如果再出點事,那直接就得捲舖蓋走人了。 我一直跟兄弟們說的,誰都別輕易惹事生非,要不,自己闖的禍你自己承擔, 別連累幫你的哥們。季節,你說對不?」 「我操!這幫狗日的,遇著事溜得比兔子還快!什麼人呐!」大狼恨恨地罵。 「這就是你的兄弟們!」季節冷笑。 「他媽的想撂挑子也不用這麼赤裸裸吧?他媽的,逼急了老子,弄個一拍兩散, 誰也跑不掉!」大狼說。 「你想不想跑?還來得及。」 「其實那天打得最狠的就是胡明敏,專找要緊的地方招呼。」 「他們那是過手癮去的,反正出了事也不要自己負責。」 「他不負責,誰給他負責?」 「其實他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就是感情上難以接受罷了。」季節說。 「大家在一起不就圖個感情麼?」 「狗屎!我們都太傻了,太天真了。這世上還有真感情麼?」季節說,「行了, 這事你別管了,我一人兜下得了。」 「那不行,那樣我不顯得太不仗義啦?」 「得了,管好你自己吧,以後少惹事吧。」 「那你可千萬別跟他們硬來。」大狼通紅著臉,說。 22 早晨,進行曲在高音喇叭裡刺耳地高奏著。 高個子一出現,季節就領著鄧大曉那夥人圍住了他。 「幹嘛事?你們想幹什麼?我不信你們還敢在青大白日打人。」高個子慌了。 「打你怎麼著!」季節掄起一拳,砸在他的眼眶上。 高個子哎啃一聲捂著眼睛蹲了下來。 季節豹子一樣仲上去,發瘋似地踢他。 眾人適時地拉住他,說:「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說個屁!老子反正也不想呆下去了,多一事少一事有什麼區別!」季節說著 又往上沖。 鄧天曉拉著高個子站起來,護著他往圈子外跑。 季節要追,眾人拉住。 「你狗日的聽著,老子要麼不走,要走一定抄了你家再走!跟我來這一套!老 子還正缺個墊背的呢!」季節叫囂。 跑遠了,鄧天曉拉著高個子捂在眼睛上的手看,說,「怎麼樣?沒事吧?」 高個子痛苦地哼著,說:「眼睛睜不開了。」 「他媽的!真是個瘋子!走,我帶你去醫院吧?」 「不要。」高個子搖頭。 「這狗日的腦子裡缺根筋,平常還好,一旦發起瘋來,不要命的。這學期狗日 的剛剛弄了個留校察看處分,所以就更破罐破碎了。不要說在學校我們這些人,就 是小青也讓他三分呢。藍院的小青認識吧?」 高個子捂著眼,點點頭。 「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打聽到的,說你那朋友的老頭根本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 鄧天曉盯著高個子臉上的表情。 高個子大驚失色,猛然抬頭看鄧天曉,遇著鄧天曉突然變得凶巴巴的目光,恐 慌地躲閃開去。 23 「你為什麼不去上課?」在季節連續罷課的第三天傍晚,蘇唯唯在食堂門口截 住了他。此時,天已經黑了。 季節仍然垂眼盯著手裡托著的飯盆,用飯勺在裡邊漫不經心地攪拌著,一聲不 吭,也不看她。 蘇唯唯把他拉到牆角,說:「你為什麼不去上課!」聲音高了八度。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上。」季節冷漠著,轉身要走。 「你又在玩什麼花招?」蘇唯唯緊趕兩步擋住他的去路,拖著哭腔說。 「是啊,我又在玩花招,你甭理我。」季節一瞬間感到無比傷心,眼淚唰唰地 往下流。 「再怎麼樣,你也別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呀。」 「這是我的事,你別管。」 「你這是在要脅我。」蘇唯唯說著就哭了出來。 「和你沒有關係……」 「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都是我害了你……你看你這兩天瘦的……如果當初 我不接受你,你哪會變成這樣?」 「真的和你沒有關係。」季節扭轉頭看著別處,強忍著心痛。 「能和我沒有關係麼,我知道你的用心,你就是要讓學校開除你,好讓我一輩 子都不得安心。」蘇唯唯哽咽著。 「你別這麼說……我心裡難受。」季節轉身奪路而逃。 蘇唯唯追上去,從身後抱住他,說:「你不能走。」 「唯唯,你放開。」 「你原諒我。我知道這一次我做得太過份了,傷了你的心,可是……那大在北 極山上等了你一夜,你卻沒來,回來以後發高燒……」 「我是個混蛋!」季節哭了出來。 「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以為我不會去的……」 「你別在乎我,我不配,我己經髒了。」 24 一星期後,雞鳴寺素齋館,季節和蘇唯唯面對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喝茶。 季節的兩條腿從桌肚下伸過去,落在蘇唯唯的腿上。蘇唯唯的眼睛從讀物上掀 起來,慍怒地看季節。季節正出神地看著窗外。越過解放門破而不敗的城牆,玄武 湖象個晴日午後慵懶的美麗少婦,撩人地臥在眼前。秋日特有的那種乾淨。明亮的 陽光照在碧波蕩漾的湖面上,使後者看上去象一幅華彩眩目的綢緞。 季節的腳試探地伸進了蘇唯唯的羊毛裙子。蘇唯唯再次抬眼望他。他仍然是一 副出神遠眺的模樣。蘇唯唯在他的腳背上狠狠地獰了一把,它縮了回去。蘇唯唯向 他伸過頭去,壓低了聲音,說:「你給我老實點。」蘇唯唯嬌嗔的樣子很好看,雙 眉微蹙,小嘴翹起,似怒非怒。季節似乎不知所以地看看她,沒有言語,繼續扭頭 看著窗外。 蘇唯唯在饒有興趣地讀著季節的日記。這一段發生在他們相愛的初期:「在我 的一再要求下,這個周未是唯唯去買的電影票,井跑到男生樓下來喊我。一聲,兩 聲,三聲之後,我才從窗口探出頭去,大聲地答應。然後,在各式各樣的眼光中, 我得意洋洋、不緊不慢地下樓,帶著她揚長而去。我知道,那些眼睛還在追著我們 的背影,象許多個小太陽,照得我暖洋洋的。」蘇唯唯用鉛筆在旁邊批了兩個字 「臭美!!!」,然後哧哧地笑。 季節的腳又伸了過來。蘇唯唯怒視著他。他捶著平伸出去的腿,笑著說:「有 點累。」蘇唯唯瞪他一眼,說:「別找藉口。」卻沒再阻止,而是往桌子內側靠了 靠,把裙子舒展開,蓋住季節的腳。季節的腳趾摩掌著蘇唯唯的腿,慢慢往前爬。 最柔軟最溫暖的去處永遠在一層幃幕後面。一個永遠那麼折磨人,永遠揭不盡 的迷,藏在這薄薄的幃幕後面。一朵紅豔欲滴的玫瑰,在早晨八九點鐘的陽光下, 等待著怒放。豐滿厚實的花瓣上,晶瑩的朝露折射出五顏六色、眩目的光。 哦,我的耶路撒冷,在掙脫你的那一天,漫長而瘋狂的思念就開始了。主啊, 拯救我吧,讓我回去。 蘇唯唯瞪著季節,板著臉,說:「別太過份啊!」季節的臉騰地紅了,腳縮回 去,不敢接她的目光。 之後季節開始悶悶不樂。蘇唯唯說:「咱們去爬城培吧。」 城牆上灌木縱橫雜草叢生,一條腳板踩踏出來的小路象蛇一樣游向遠方,在地 勢高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它時隱時現的脊樑。四周圍沒有人。夕陽正往遠處的高 樓後面掉落。一派衰敗景象。 蘇唯唯開始煩躁不安。 季節問:「怎麼啦?」 蘇唯唯說:「糟了。」 季節說:「什麼糟了?」 蘇唯唯猶豫著,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季節莫名其妙地開始亢奮,說:「說,怎麼啦?」 蘇唯唯紅著臉,四下裡望了一遍,湊近季節的耳朵,說:「來啦。」 季節故作糊塗地問:「什麼來啦?」 蘇唯唯在季節的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說:「該明白的時候不明白,不該明白 的時候亂明白!」 季節一臉壞笑,說:「那就趕緊回去吧。」 蘇唯唯掀起嘴,說:「來勢兇猛,走不了啦。」說罷自己就笑了起來。 季節說:「那怎麼辦?」 蘇唯唯說:「東西我倒是帶了,只要找個廁所就行。」 季節說:「這麼荒涼的城頭上,哪來的廁所呢?」 蘇唯唯急了,哭笑不得:「那怎麼辦呀?」 季節說:「你到樹叢裡去,我在這兒看著。」 蘇唯唯說:「不。」 季節說:「有我看著呢,你怕什麼?」 蘇唯唯說:「我怕你,你是個壞東西。」 季節說:「隨便你,反正我不急。」 蘇唯唯猶豫了一會,說:「你轉過身去,蹲下,雙手抱在頭上。」 季節苦笑著,依言而行。 蘇唯唯到樹叢後面去了。 季節偷偷回頭,看到蘇唯唯背著他蹲了下來。 季節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那朵玫瑰,紅豔至極,濃得要滴下來。玫瑰越來越大, 迅速遮住了整片天空。季節開始面紅耳赤喘粗氣。忽然,他拔地而起,沖過去,把 蘇唯唯扳倒在地。蘇唯唯倒下之際,他看到了她驚恐之極的眼睛。蘇唯唯嚇哭了。 季節立刻停住了,手足無措。 蘇唯唯聲嘶力竭地哭罵:「滾!你滾!」 季節又怕又羞,木訥地轉過身,蹲回原處,嘴裡喃喃著:「怎麼又來了?怎麼 又來了,」 (全文共2萬5千字)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