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老秘 鄭彥英 老秘穿著睡衣,吸著拖鞋,軟遝遝地邁著方步,走向衛生間,長長地清了一下嗓子, 緩緩坐在馬桶上。就聽見妻子邁著急急的碎步從客廳走來,衣裳擦出的窸窸的聲音就從 容廳響到衛生間,隨著,兩份晚報出現在老秘面前。 老秘理所當然地接過報紙,連朝妻子那裡看一下都沒有。 這些報紙妻子都看過了,並在有關文章標題下面畫著或紅或藍或黃色的道道,這些 道道都是為老秘畫的,紅色的道道說明這篇文章是重要文章,希望老秘必看;藍色道道 說明這是一篇比較重要的文章,希望老秘看一看;黃色道道說明這篇文章雖然重要但和 老秘關係不大,僅需瀏覽一下就可以。 有了這三種顏色的提示,老秘很快就讀完了這兩份報紙,馬桶上的事情也在不知不 覺間結束。「嗯——」老秘又長長地清了一下嗓子。 妻子窸窸窣窣的衣裳聲又從廚房響到衛生間,從老秘手中接過報紙,又將盛滿溫水 的漱口杯遞給老秘,漱口杯上橫著一隻牙刷,牙刷上已經擠好一條雪白的牙膏。 老秘就開始刷牙,儘量做些。儘量緩些,儘量松泛些,充分享受著家庭的溫暖。洗 漱完畢,老秘右手捏著梳子,梳一下頭,把手垂一下,再梳一下,再把手垂一下,梳著 垂著從衛生間走進廚房。 妻子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兩杯熱牛奶,兩個熱燒餅各夾著兩片粉色的方火腿。這是 老秘最愛吃的,老秘就放下梳子,又長長地清了一下嗓子,坐在了餐桌前。 妻子在一旁坐了下來。不管多早多晚,只要老秘在家吃飯,妻子總是和他一起吃。 老秘喝了一口熱牛奶,拿起熱燒餅咬了一口,真好吃,又熱又脆又香,禁不住前妻 子那裡看去。 妻子卻沒有吃,一雙眼微微笑著盯著老秘看。 「快吃吧。」老秘說,「都看了一輩子了,有啥好看的?」 妻子卻依然吟吟笑著,聲音很輕他說:「仟村百貨商場今天開業呢,你能陪我去一 下麼?」 老秘沒有吭氣,又咬了一口燒餅,一下又一下地嚼。 妻子依然笑吟吟地看著他,聲音小了些:「想給你買一件襖呢,你得試一試。」 老秘還是沒有吭氣,直到一口一口地把燒餅吃完了,才從妻子手裡接過手中擦了手, 說:「我給你說過幾回了,你咋就沒記性呢?」站起來,「我是個當秘書的,自己不是 領導,自己的一切都是領導的,當然包括時間。秘書沒有任何權力,但是領導有權力, 秘書可以借助領導的權力,領導發達了,秘書跟著發達;領導倒婚了,秘書跟著倒楣。 所以秘書要想盡辦法讓領導發達。在咱們家呢,只要我發達了,你就跟著發達,所以, 我要給領導服務好,你要給我服務好。」 妻子低下頭來:「今天是星期天,我以為你沒事呢。」 「咋能沒事?」老秘走出廚房,「現在就去辦公室。」 妻子的衣裳聲立即從廚房響到臥室,隨著,老秘從妻子手裡一件一件地接過衣服穿 好,很快就西裝革履地出現在客廳裡。 出了家門L老秘發現天上正在飄落著細密的雪粒子,地上已經積了指頭厚一層,吹 到臉上的風雖然不大,卻冷颼颼的。「嗯——」老秘清了一下嗓子,短促而又響亮,隨 著走進雪地裡。和在家裡相比,老秘完全換了一個人,反應機敏,動作麻利。積在地上 的雪雖然很薄,卻已經上凍了,皮鞋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脆響。雖然小風裹著冰冷的 雪粒子不斷往他的脖子裡灌,但他並沒有袖手縮肩,依然挺胸昂首地走,皮鞋踏雪的聲 音又脆又有節奏,從家門口一直響到辦公大樓,響到他的辦公室。 老秘本名叫邊燦爛,在縣委辦公室當秘書,雖說是辦公室秘書,實際上是縣委書記 劉若愚的專職秘書。劉若愚今年三十九歲,老秘卻已經四十四歲了。劉書記的司機國明 就開玩笑叫他老秘,他聽到後心裡很不高興,卻又不能給國明發火。他想到自己雖然整 天跟著書記,給書記出主意,完全可以說和書記貼著心,但真正和書記貼著身,幾乎寸 步不離的,卻是司機。司機實際上身兼書記的警衛和生活秘書。他就小了聲很親切地對 國明說:「可不敢這樣叫,你想想,在秘前面加一個老字,就把我叫老了,起碼在人們 的印象上,覺得我已經老了,現在興的是年輕幹部,把我叫都叫老了,我還怎麼進步? 你知道我今年我多大了?」 「我算一算。」國明說著想著,「你比書記大五歲,今年……」 「今年四十四。」老秘強調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四十四歲。」「四十四歲有啥重 要的?」 「四十五歲是提拔大關,過了四十五歲如果還不提拔,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沒 有登天的梯子讓你上了。」 和他處得很鐵的國明恍然大悟,說:「你還等著你當了官日後照顧我這出力人呢!」 所以從此不再叫他老秘,但這個外號卻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縣委。 老秘在自己辦公室只打了個轉,就匆匆來到劉書記辦公室,開始了秘書的工作。 第一件事是翻檯曆。「一九九六年一月五日,星期天,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個星期 天。」他邊翻邊說。 他知道一月份是一個重要月份,一般的幹部調整都在這個月份,縣委書記劉若愚已 經在黃城縣工作了六個年頭。成績很大,很可能在這個月提拔上調。劉書記在黃城工作 的這六個年頭裡,他鞍前馬後地為劉書記服務,特別是劉書記出政績的幾件大事,都是 他出的主意。這些,別人不知道,他也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劉書記的 尊嚴和威信,為了劉書記的飛黃騰達。他相信這一句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 是,劉書記從來沒有正面給他許諾過要提拔他的事,這就使他心裡不免有些發毛,就在 幾次他和劉書記單獨相處的時候,拐彎抹角地向劉書記提出了希望劉書記在離開黃城前, 讓他有些進步的意思。 第一次是他代劉書記為省委《支部生活》寫了一篇《縣委書記應該如何抓大事》的 文章,《支部生活》加了編者按發表後,他趁劉書記高興的時候笑著對劉書記說:「我 上小學的時候,就學過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是每天都跟著劉書記 好好學習呢,不敢期望天天向上,只是期望劉書記高升的時候,別忘了讓我也有些長 進。」 劉書記聽完後沒有吭氣,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劉書記是個嚴謹的人,只要說出來就會做出來,所以劉書記沒有為他選好位 子的時候是不會說出來的。但是劉書記認真地看過他一眼了,這就說明劉書記已經很重 視這件事,而且已經記在心裡了。 第二次是在上個月。也就是去年年底,他和劉書記去市里開會,劉書記登臺領了個 大獎盃後,他在賓館裡一邊把獎盃往盒子裡裝,一邊對劉書記說:「聽說元月份要調整 一批幹部呢。」沒有聽見劉書記的應聲,他也不朝劉書記那裡看,就又說:「土地局張 局長和我是一年上的大學,一年分到咱縣的,在大學時,他是普通學生,我是班幹部。」 說完了他還不朝劉書記那裡看,就聽見劉書記「噢」了一聲,然後又聽劉書記說: 「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他在心裡說。 翻看檯曆,老秘禁不住想到了這些。他知道一個秘書最重要的應該是幹練、敏捷、 清晰、乾淨,於是就在想著這些時到鍋爐房提來了開水,然後又不停手地掃地、抹桌子、 灑水,片刻之間,屋裡已經充滿了清新的氣息。 他就在這美好的氣息裡想,會讓我去哪裡呢?是去鄉鎮當書記或者鄉鎮長呢?還是 讓我去局委任職? 於是就禁不住為一月這個特殊的月份發愁了,但願市里不要在這個月份把劉書記調 走,就是調走也要讓劉書記調整完黃城班子後,再走。 剛想到這裡就聽見走廊上響起沙沙的腳步聲,他渾身的神經立即一緊,就趕緊將劉 書記的茶杯放到辦公桌的右上角,這是劉書記習慣的位置。然後提起開水瓶,在劉書記 走進辦公室的一刹那,將開水不遲不平地倒進劉書記的茶杯。 劉書記脫下大衣,撣著大衣上的雪。 他連忙走過去,「我來。」接過大衣到走廊裡撣乾淨了,才走進辦公室掛在衣架上。 劉書記斜靠在椅子上,沒有動辦公桌上的文件,也沒有動文件一邊的一摞信,而是 瞅著前面發呆。 他知道這是劉書記思考時的習慣表情,就沒有吭氣,悄悄地立在一邊,等著劉書記 發話;站一會兒,如果劉書記還不反應,他就會悄悄離開。 但劉書記沒待他悄悄離開就說話了:「你坐下。」 他知道劉書記要給他佈置任務了,就輕輕地坐在劉書記對面的凳子上,從兜兒裡掏 出筆記本和鋼筆,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昨晚你看省新聞聯播沒有?」 「看了。」 「省裡開了三級幹部會。」 「對。總結了去年工作,佈置今年工作。」 「市里通知我去一下,看來市里也要開,市里開完了,咱們縣當然也得開。」 「對。」他嘴上應著,心裡卻想,市里通知他去開會,我怎麼不知道呢?一般來說, 書記去開會的通知都是秘書告訴書記的,今天怎麼……但願不是和書記談提拔調動的 事…… 劉書記在佈置工作時從來不看別人的臉色,所以沒有發現老秘走了神,依然沿著他 的思路往下說:「去年的工作好總結,關鍵是今年的大思路,這個你好好想一下,明天 給我談一下,我好有個準備,明天開常委會。」 這句話等於給老秘吃了定心丸,如果書記將被調走,他還會一門心思想著這裡的工 作? 劉書記下樓後,他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戶前,看著司機國明站在紛紛揚揚的雪裡給 劉書記打開了黑色奧迪車的車門,還伸出一隻手護在門沿上,心裡就不禁感慨:還是當 官好呀,一圈的人都為你服務。實際上為當官的服務也是為自己服務,都是想從當官的 手裡得到好處。自己也是這一圈人中的一個。 想到這些他不禁有些慚愧,就離開窗口走到了辦公桌跟前。他開始集中精力想著今 年全縣的工作思路。 他已經第六次為劉書記思考一年的工作思路了,前五次劉書記都採納了,在常委會 上加以充實、發揮,就變成了書記的思路、縣委的思路,然後變成文件,變成全縣人民 的行動。每當劉書記向全縣下達這些文件時,他的心底深處就感到悲哀。自己的話自己 不能說,只能由書記說,書記說了就變成書記的了。由此看來,自己有當書記的能力, 卻沒有當書記的運氣。 那麼,今年的思路是什麼呢?他嘴裡啜嚅著,思緒在飛速地翻卷。 就在掛鐘的時針將要指向十二點的時候,他鄭重地在稿紙上寫下了標題:《總結經 驗找差距搶抓機遇上臺階》。 經驗是好總結的,因為這都是已經被省市肯定了的成績,而且非常突出。比如出現 了兩個企業不但扭虧為盈,而且成了縣裡的利稅大戶;組成了三個農業產業化集團,其 中一個在全省排名第三;縣中學高考升學率列全市第一,等等。 這些經驗也就是劉書記的政績,劉書記如果被提拔,重要原因就是這些政績。 「這些政績和自己的努力也分不開。」老秘在心裡說,心裡便有些酸酸的。 妻子打來電話,叫老秘回家吃飯。 老秘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讓自己的表情晴朗著,然後一邊利索地走,一邊想著思路。 搶抓機遇上臺階,機遇在哪裡?臺階在哪裡? 老秘中午沒有睡覺,整整一個中午,一個下午,他都在為此動腦筋。終於在晚飯以 前,列出了提綱。 吃完晚飯後,老秘又來到辦公室,用言簡意賅的語言,闡述著自己的思路,直到淩 晨兩點,確信劉書記看一遍就能完全理解掌握後,他才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走出 辦公室,知道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注意他的行走,才將步子邁得緩緩的、懶懶的、散散的。 早晨六點剛過,老秘就被電話鈴聲吵醒了。 這是老秘睡得最香的時候,最煩別人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實際上他連電話都不 願意裝,因為打來的電話幾乎都是有事情讓他做。但是電話是縣委給裝的,說是為了方 便他的工作,實質上是方便書記的工作。 妻子曾經申請由她先接電話,認為重要再叫他接。他表揚妻子說這想法很好,但不 可行,因為每一次電話鈴響,當秘書的都要想著是書記打來的,書記打來的電話只能是 自己親自接住,不能有中間環節,否則書記就會不舒服,就會想到秘書怎麼還有秘書了? 電話鈴聲只響了一下老秘就一躍而起,抓住電話聽筒,盡最大努力讓聲音響亮起來: 「你好!我是邊燦爛。」 電話那頭響起老秘的哥哥邊光輝的聲音:「我是光輝。」 老秘一驚,他知道哥哥完全瞭解他的習性,沒有大事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 他,就連忙問:「出啥事了?」 邊光輝在大陽鎮當了近十年的派出所所長,跟誰說話都帶著審問的口氣:「劉書記 昨天去市里你知道不?」 「知道」。 「知道去弄啥不?」 「不知道。」 「你呀,」哥哥在那邊歎了一口氣,遂提高了嗓門:「劉書記要走了!」 「啥?」老秘坐直了,遂連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準確消息!」哥哥在那邊說,「今天上午,市里就送來新書記,同時接劉若愚走。 新書記是市里的團委書記白髮中。劉若愚調到市委當秘書長了,進常委班子。」 放下電話,老秘狠狠他說:「噩耗!簡直是噩耗!」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劉 若愚,玉八蛋!」猛然朝床頭砸下去。 「咋啦?咋啦?」妻子來不及穿衣服,慌慌問他。 他沒有理睬,但妻子的問話減緩了他的憤怒。「不一定,不一定呢。」他在心裡對 自己說,「說不定他在走以前還不知道,到了市委才知道調動情況!肯定,肯定是!要 不,他咋還會讓我準備今年的思路呢?」 想到這些老秘的心裡稍微得了些安慰,啜嚅道:「他心裡清楚我為他做了些什麼! 他的升遷和我的努力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每年我都給他出思路,每逢大事我都給他出主 意,要不,他能出這麼多政績?!他不會虧待我的,他肯定臨走以前會安排我的事!」 他重重地點點頭。 遂又囁嚅道:「安排,怎麼安排呢?」眼睛直了一下,「第一是捨不得我,帶我走; 第二是給新書記交待,提拔我。他雖到市里任職,但他是常委,還管著黃城縣,新書記 不敢不聽他的。」 妻子在一邊急了,哭喪著臉,搖著他的肩膀:「你有話就說呀,你這樣咕咕噥噥, 嚇死人咧!」 老秘是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個星期一第一個到縣委上班的幹部,按照常規打掃完縣委 書記的辦公室和他自己的辦公室後,就開著辦公室門,豎直了耳朵聽著走廊上的聲音, 等著劉若愚書記的到來。 那份一九九七年工作「思路」在桌面上放著,「思路」上放著一張報紙。這是習慣, 凡是書記交辦的有關思路、謀略之類的文字,他都以最快的速度寫出來,只要書記一到 辦公室,他就能立即交給他,以顯示自己的敏捷幹練;而上面蓋著報紙,是為了不讓別 人看見。以維護書記的威信,同時又顯示出他對書記的忠誠。 這種忠誠持續了六年。但是,六年之前我是秘書,六年後的如今我還是秘書,就是 說我忙了六年,敏捷了六年,忠誠了六年,卻沒有任何成績,或者說沒有任何進步—— 在縣委機關,幹部們最大的進步就是被提拔。今天是劉若愚書記在黃城縣的最後一天了, 或答說最後幾個小時了,如果劉書記念及我的忠誠,對我的能力和智慧給予肯定的話, 就會在這幾個小時反映出來;如果他在這幾個小時內還沒對我的安排有任何表示,我還 繼續對他忠誠的話,那就是再再典型不過的愚忠了。 想到這裡,老秘把寫好的「思路」從報紙下面拿出來,放到抽屜裡面。如果他還用 這個思路的話,就是他想在縣委常委面前擺出站好最後一班崗的姿態,給他樹一個善始 善終的口碑。但是,他如果還不安排我,我就不讓他擺出這個姿態,不讓他留下這個美 好的口碑!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走廊上那令他敏感了六年的腳步聲,雖然他已經抱定了觀望 的心理,但六年的習慣還是左右了他的行動,他不由自主地從辦公桌前站起來,迅速走 到對面劉書記辦公室去,在劉書記邁步進辦公室的時候,正好將一杯熱茶倒進劉書記的 茶杯。 「思路理出來沒有?」劉書記一進辦公室就問,問得從容不迫,和六年來的任何一 個日子的表情沒有任何區別,完全不像一個就要在今天離開黃城的幹部。 老秘來不及思考就說:「還沒有。」就覺得臉上有些熱,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在 書記眼前撒謊。 「哦……」劉書記不習慣老秘這樣的回答,沉吟了一下,說:「你叫辦公室通知常 委,八點半鐘,在常委會議室開常委會。」 「好的。」老秘剛要轉身走,卻又多了個心眼,就停住步,問:「說不說內容?」 劉書記端起茶杯小小呷了一口,又小小呷了一口,說:「內容是研究今年的工作思 路。」 「噢——」老秘應了一聲,無端地把尾音拖得長了一些,走出劉書記辦公室的時候 他突然覺得小腿有些沉重。六年來,總是我將思路給了他,他看完以後才開常委會研究, 可今天,他沒有看我的思路,就要開會研究了。 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那麼,這六年來,我給他寫的思路是不是像今天一樣 都是可有可無呢?不不,這六年來的縣委工作思路,和我寫給他的思路幾乎是一致的。 另外,今天和以往不一樣,今天他沒有時間等我的思路,因為他幾個小時以後就走了, 就不可能把他的思路變成整個縣委的思路了,所以他必須研究,不管研究成什麼樣子, 都要研究。還有,他剛才聽我說沒有整理出來的話後,嗓子裡有那麼一種聲音,這是六 年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是他感到我工作態度的反常?還是對我沒有按時交出思路缺乏思 想準備?反正他的這一聲是對我工作和能力的一種不滿的表示。 想到這裡老秘只覺得腿肚子一麻,這可不得了,雖然他要離開黃城,但他還能在這 幾個小時內決定我的提拔問題,還能決定是不是帶我到市里的問題——就是走了,他是 市里的常委,也還能左右,起碼是部分左右黃城的幹部任免問題。 他到辦公室迅速傳達了劉書記的指示後,就勿匆走到劉書記的辦公室門口。 劉書記的辦公室門半掩著,這是他在辦公室辦公的表示,平常其他幹部要進劉書記 辦公室,都要經了他老秘的同意,才能去敲書記的門,只有老秘自己去劉書記辦公室, 是不用向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敲門進去的。 他對自己一時失策,恨得咬牙切齒,但挽救還來得及,他就舉手,輕輕敲劉書記的 門,在劉書記那長長的應聲中,笑吟吟地走了過去。 劉書記正在巴掌大的、市委發的工作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抬頭看了老秘一眼,就又 低下頭去寫,「有事?」問了一聲,很隨便。 他立即想到劉書記是在寫今年的工作思路提綱,而劉書記不抬頭繼續寫就是讓他不 要打擾的逐客令,他如果走開就一切都完了,所以他硬著頭皮站在劉書記的辦公桌前, 輕聲說:「今年的工作思路,我雖然沒有寫出來,但已經想好了,是不是現在給你彙報 一下?」 「噢,」劉書記將眼睛從筆記本上抬起來,「簡略他說一下。」 他心裡猛然一熱,他真害怕劉書記根本不聽。所以他精神為之一振,說:「我想今 年的思路總題目應該是『總結經驗找差距,搶抓機遇上臺階』。」 劉書記點了一下頭,「大思路對,」又小小呷了一口茶,「後一句。『搶抓機遇上 臺階』,也是省裡三幹會提的,搬過來很好。但前面一句『總結經驗找差距』,容易讓 我們縣外的人聽了產生我們有了成績就固步自封、沾沾自喜的錯覺,所以要改。」他看 了一下筆記本。看來他確實在筆記本上;寫著工作思路。只看了一下就將頭抬起來, 「第一句應該是『學習先進找差距』,先進在哪裡?遠學張家港,近學我省十個特別試 點縣。這樣就給人一種謙虛上進生機勃勃的感覺。對不?」 「對對!」他連忙應。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劉若愚書記很有水平。看來,六 年來他給書記出的思路,許多地方正好和書記的思路一致了,就像剛才自己說的總標題 的後一句一樣,並不是書記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工作,並不是自己有了思路,書記才有 思路,縣委才有思路,全縣才有行動…… 他緊接著將自己的提綱講了一下,當然省略了總結經驗一部分。 他講著,書記聽著,偶爾記一兩筆。 他講完後,書記看了一下手錶,「不錯,我再考慮一下。」 他也禁不住看了一下手錶,八點十五分,離開會還有十五分鐘。他知道書記剛才的 一句話實際上就是明白無誤的逐客令,但他還是沒有立即離開,他很想問一句書記是不 是今天走,如果書記說走,他就提出他的問題,但他張開口了,卻沒有說出來,甚至不 知道從何說起了。 書記發現了他的反常,抬頭看了他一下。「還有事?」 「哦……」他搖搖頭,「沒事。」轉身走出了書記辦公室。 「怎麼能沒事?怎麼能沒事呢?!」他站在自己辦公室裡,攥緊左拳,狠狠地朝右 手掌砸去。 右手被砸疼了,卻也把他砸清醒了。不說出來說不定還是好事呢!像自己今天這樣 的心情,心急火燎的,最容易說走嘴,那麼自己六年來的心血就全泡湯了。我不說,劉 書記不可能不想到我,劉書記的風格是多做少說,他曾經在大會上講過領導幹部要敏於 行而訥於言的話。 十五分鐘後常委會按時召開,老秘站在辦公室裡感到自己整個是一個熱鍋上的螞蟻, 他連續接了六個電話,都是局委幹部打來的,大都是先拐彎抹角,然後話鋒一轉,就問 劉書記是不是調走的事。他一聽到這樣的問話就煩躁不安,但他還是耐住性子,回答他 們:「不清楚。」 就在他放下第六個電話的時候,國明來到了他的辦公室。 說真的,除了縣裡主要領導,就是劉書記的司機國明敢於這樣不敲門就大搖大擺地 走進他的辦公室。國明進了門根本沒有看他的臉,而是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 「檢查一下,有沒有受賄的煙?喲,還有紅中華呢!」抽出那條確實是別人送的紅中華, 根本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拆盒子,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他看著他點上了煙,才聲音沉重他說:「你不知道,要出大事了?」 國明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也沒有著他的表情,走到辦公室門口,先把門關死了, 才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是來給你犯一下自由主義的。」抽了一口煙吐出來,「我 是昨天才知道的,看不出劉書記是哪一天知道的。不過昨天市里的談話有些突然,牽扯 到縣級幹部十幾個,昨天一天談完。劉書記是升了,當然很高興,不過這個高興是我想 的,他的臉上嘴上都沒顯出來。」又狠狠抽了一口煙,「我咋也沒有想到,他談完話後, 就跟我在市委大樓下面等著,直到新書記自發中從樓上下來,他才開了車門迎上去,將 白髮中叫到車跟前,將我介紹給白書記,說我車開得好,嘴也緊,是個好司機。」長長 地籲了一口氣,「就這一句話,我能記他一輩子,新書記立即表態,說讓我還給地開 車。」笑了笑,「新書記戴著眼鏡,說一句話就扶一下眼鏡。」 老秘聽得心裡突突跳,禁不住問:「說到我的事沒有?」 國明看著老秘的臉:「還能不說!說真的,跟他最親近的兩個人,一個你,一個我, 他不可能不想著。說了我後,他就又跟白書記到車前面,說了一會兒話,我隱隱約約地 聽不清,肯定在說你!」老秘輕輕點點頭,心裡就有些熱熱的,很不自然地朝國明笑了 一下:「我真害怕他一走,撂下我們不管了。」 「劉書記是那種人麼?」國明一隻眼睛被飄起來的煙熏得眯起來,「我知道你心裡 急,才專門來的,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當司機最重要一條,就是嘴要緊。」 「謝謝謝謝!」他把那條煙拿起來,「你拿去抽吧。反正我又不抽煙。」 國明接過,笑了!」你還以為我只抽一根啊?我就是要拿走呢。」 但國明走後,老秘還是忐忑不安。到底說我什麼呢?是要帶我走呢?還是讓新書記 重用我? 上午十點半鐘,老秘聽到走廊上有異常的響動,禁不住走出去看,就見市委主管組 織人事的副書記張晴和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幹部走向常委會議室,縣委主管組織人事的副 書記尚文義在前面帶著路。他立即意識到那個戴眼鏡的就是新來的縣委白書記,他們要 在常委會議室進行工作交接。他頓時感到心裡突突跳,連忙往後退了兩步,退進自己辦 公室。 很快半個小時過去了,辦公室裡靜悄悄的,連一個電話也沒有。 這是很不正常的,平時,他經常忙得電話都接不及,內線電話還沒接完,外線電話 又響了,他就拿著內線講,將外線電話耳機提起來,說完了內線再說外線。可現在,兩 個不同顏色的電話,安靜得像兩個熟睡的孩子。 他的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兩部電話,豁然意識到,這是由他目前所處的地位造成的。 目前,他的處境是非常尷尬的。幾個小時前,他是縣委書記的秘書,說話比許多縣級領 導還要受人重視。但現在,劉書記要走了,很可能下午就到市委辦公室上班了,就是市 委秘書長了。而平時伴在他左右的秘書,卻被冷落在一邊。鄉鎮、局委領導,包括一些 縣領導都不知道以怎樣的態度對待他,從職務上講,他是一個相當於副科級的普通幹部, 今後是不是還跟著縣委一號人物,處在赫然的地位上,還不一定,所以人們現在對他的 態度,很難掌握,在難掌握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見他。 他不由想起平時見到他時許多人的笑臉笑語,禁不住長歎一口氣,乾脆關了辦公室 門,卻又立即開了一條縫,讓人們看不見他,卻能知道他在辦公室坐著。門是為劉書記 開的,他期待著劉書記在離開黃城前的這一點兒時間裡,能來他這裡,或者打個電話叫 他過去,告訴他對他的安排,徵求他的意見,將他介紹給新來的白書記。 十一點十一分,走廊上又有散亂的腳步聲了,老秘覺得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 來。他做好了劉書記來他辦公室的一切準備。劉書記如果問他跟不跟他到市委當秘書, 他就說我是一個黨員,一切由組織決定。他甚至還做好了劉書記陪同白書記來他辦公室 的準備,他想到自己見到白書記時,一定要顯出很拘謹的樣子,讓白書記對自己產生謙 虛平和的印象。 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散亂的腳步聲一直響到縣委辦公大樓下面。 他連忙走到窗口,伏在窗玻璃上朝外一看。就見院裡的雪已經被掃乾淨了,堆在院 中間的花壇裡。就在花壇旁邊,劉書記和市委張書記上了同一輛小汽車,新來的縣委白 書記和縣委常委們站在車一邊,嘴裡不斷地呼出白色的水汽,朝小汽車招著手,一直到 小汽車開出縣委大院,不見了。 老秘只覺鼻子一酸,連忙閉住了眼睛。 六年來,老秘一直是一個人一個辦公室,和縣委常委們同等級別。雖然辦公室主任 還管著他這個相當於副科級的幹部,但是辦公室正副四個主任只有兩個辦公室。六年來, 老秘覺得這很正常,認為這是工作需要。但在一九九七年一月六日下午,老秘為自己一 個人一個辦公室感到空前的頭疼。 上午以前,他不出辦公室,就能知道縣裡幾乎所有的事情,但下午已經上班兩個多 小時了,還沒有一個電話打過來,也沒有一個人來他的辦公室。他想知道許多事情,但 都不得而知。他真想到大辦公室去,他知道那些個幹事,一個個都是千里眼順風耳,只 要一到大辦公室,聽聽他們的議論,就什麼都清楚了。但是,老秘已經習慣了別人到他 的辦公室來說事情,而不習慣把自己和其他幹事們混為一體。再說,他過去去大辦公室 都是給他說什麼事情,讓他們辦,這會兒自己莫名其妙地去,別人怎麼跟自.己說話呢? 自己就幹幹地坐著聽別人講話麼?不不!他連連搖頭。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辦公室 主任才陪著白書記到了他的辦公室。老秘在他們走進辦公室時從桌前站了起來,笑著一 張臉迎了上去。辦公室主任介紹著。白書記朝他伸過手來,他連忙伸手和白書記握了。 他發現白書記比劉書記還年輕,額頭上連皺紋都沒有。心裡不禁想,自己真正是老秘了。 但他不敢走神,他知道和新書記的第一次會面事關重大,絕不敢有一點馬虎。就按照上 午構思好的表情,拘謹著,結巴著:「請;多、多批評。」 白書記扶了扶眼鏡,微笑著說:「劉秘書長專門給我介紹了你的情況。」 劉秘書長?噢,就是劉書記!他心裡猛然一熱,對劉若愚的一切怨氣都因了這一句 話不翼而飛。他的一雙眼睛躲躲閃閃地瞅著白書記,希望他再往下說,但白書記的話卻 拐彎了,只說了一句:「以後請多關照。」就和辦公室主任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他愣了一下,但這種發愣只是短暫的一瞬,他迅速走出辦公室門,在出門的一霎間 已經將腰間的鑰匙串拿在手裡,快步走到白書記和辦公室主任前面去,打開了書記辦公 室的門,然後又像對待劉書記一樣,拿杯子去倒茶。手剛伸到桌面上卻又停住了,「洗 一個新茶杯。」似乎是自言自語,卻又明顯的是說給白書記聽的。說著打開扁形茶几下 面的小櫃門,從裡面拿出一隻新的青花瓷杯,匆匆出門,到衛生間去洗乾淨了,又匆匆 回來,見辦公室主任正在給書記介紹著內線電話的使用方法,就在辦公室主任的話縫裡 插了一句:「咱這兒綠茶有信陽毛尖,花茶有湖南茉莉,烏龍茶有福建鐵觀音,還有杭 州菊花茶,不知道自書記喜歡喝哪一種?」 白書記說:「我來吧。」 「不不,你們說話。」老秘連忙說,然後又打開扁形茶几下面的小櫃門,「還是喝 綠茶吧,冬天本來就乾燥,加上暖氣蒸著,最容易上火了,綠茶清火提神。」說著顛了 一撮毛尖到杯子裡,先給茶上倒了淺淺一點開水,剛剛把茶葉蓋住,等了一下,這才又 往杯子裡面續上多半杯水。茶葉就整個地沉在杯底,水卻綠汪汪的讓人賞心悅目。 辦公室主任看了看手錶:「省計委來了一個黃副主任,住在縣委招待所,你看你能 不能出一下面,晚上陪黃主任吃個飯?」 白書記沒有吭氣,扶了一下眼鏡。 辦公室主任繼續說:「要沒有特別大的事,還是去一下好,你一去,人家就覺得咱 們縣裡很重視人家,否則就會有想法。」 「那就,去吧。」白書記說。 老秘注意到,白書記說話聲音很平和,也比較緩,給人很穩當的感覺。看著辦公室 主任往門外走,老秘突然又覺得無所適從了。過去他是書記秘書,每逢這種應酬,他必 然要跟著過去,即所謂鞍前馬後。可現在,雖然他在這一會兒已經充當了秘書的角色, 但辦公室主任並沒有正式通知他是不是繼續留任。所以他跟著辦公室主任出了書記辦公 室後,悄悄扯了一下辦公室主任的衣角。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我去不去?」 老秘心裡七上八下的。他心裡很清楚,縣委書記可以有專職秘書,也可以沒有專職 秘書,全在縣委書記本人的意願。辦公室主任雖然也是縣委常委,但面對這種事情也不 敢擅自做主。 辦公室主任想了想,很慎重地對老秘說:「我找機會跟白書記正式談一下你的使用 問題,你等著我的通知好不好?」 老秘點了點頭,心裡對辦公室主任的這個決定非常反感。他知道,這在實質上,就 是把自己從秘書的位置上挪開了。雖然沒有徹底挪開,白書記沒有發話他不敢徹底挪開, 但他就在這關鍵時刻使用了他的權力,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掛起來了。 他頓時想起縣裡有幾個被掛起來的幹部,一掛就是好長時間,那個日子,是很難過 的。 六年來,老秘很少回家吃晚飯。妻子聽到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是他時,兩隻眼裡滿 是喜悅:「唉呀太好了,今晚回家吃飯了!」 他沒有吭氣,心裡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真想沖妻子吼一聲,「好個屁!」但 他強壓住了這種憤怒。妻子是個好人,妻子整天小心翼翼地侍候自己,而且把單位的工 作也做得有聲有色,還要無微不至地照顧正在上學的兒子,不能讓她受委屈。 妻子從他手裡接過西裝,一邊往衣架上掛,一邊問:「是現在吃飯呢,還是等兒子 做完作業一起吃?」 他禁不住朝兒子做作業的房間看了一眼,只看到了緊閉著的房門。每天早晨,等地 起床的時候,兒子就已經到學校導讀了;幾乎每天晚上,當地走進家門的時候,兒子已 經人睡。所以他這個當爹的,實際上很少和兒子對過話,心裡不禁慚然,這都是當秘書 的結果,家顧不上,兒子顧不上,結果呢? 他頹然往沙發上一坐,看著妻子說:「等等吧。」又拍拍沙發,「你坐這兒。」 妻子對他這種舉動很陌生,怯怯地看著他:「你的臉色好像不對?」 「沒事兒。」他輕聲說,深深吸了一口氣,想對妻子說幾句寬慰輕鬆的話,卻不知 從何說起,所以當妻子坐在他旁邊時,他卻站了起來,「這樣吧,兒子做完作業,你叫 我。」說著走進房間,回手將房間閉住了。這是他要工作,不讓打擾的表示。 他將手背在身後,緩緩地在房間踱步。 他的眼前浮現出辦公室主任那一張方臉,自己跟了劉書記六年,確實沒有怎麼注意 這個頂頭上司,因為這個頂頭上司實際根本管不了自己,相反的,許多時候還是自己向 他轉達劉書記的指示,讓他去落實。他心裡不知多恨自己呢!剛才要不是自己主動到書 記辦公室去盡一個秘書應盡的義務,他絕不會叫自己過去的,他甚至在劉書記離開的那 一刻,就已經暗下決心不讓自己再做秘書了。 想到這些,他停住了步子。辦公室主任是縣委常委,尚且對自己懷恨在心,更何況 其他人! 他心裡不禁一緊。 他想起了毛主席的話:「高處不勝寒。」看來,人在得意的時候,是很難做到不忘 形的。得意了,忘形了,就會得罪人,而得罪的這些人,就會在你不得意的時候,不失 時機地來報復你! 他閉住眼睛,決定從縣委常委開始,將縣裡的主要領導都在腦袋裡過一遍,看看自 己都得罪了哪些人。 還沒有過一半,他頭上的汗就淌了下來。他擦緊拳頭在胯上狠狠地砸著,平時咋就 恁不清醒呢?秘書其實是書記的附屬品,秘書要說沒有權力,一點點權力都沒有。自己 平時咋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糊塗呀!父親在世時,給哥哥取名光輝,給自己取名燦 爛,就是希望他們能幹出一番事業光宗耀祖;可自己…… 他只覺渾身一軟,仰面躺在了床上。 老秘畢竟已經是四十四歲的人了,只躺了一會兒,便控制住了情緒,然後讓自己冷 靜下來。既然如此,就得思考下一步的對策了。 想來想去還是以白書記為突破口。只要白書記瞭解了自己的能力,建立了對自己的 信任,自己重新受到重用別人是無可奈何的。必須首先讓白書記知道,劉書記過去的許 多政績,實際上是他輔佐取得的。這樣有兩個好處,一是讓白書記知道自己的忠誠,二 是讓白書記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不但可以當好秘書,成為書記的智囊,而且具有 獨當一面的一把手的能力。 昨天所起草的「一九九七年工作思路」立即浮現在他的眼前。 將這個「思路」遞給白書記,是最最便當的。因為上午劉書記和常委們剛剛研究完 畢,白書記就來了,劉書記根本來不及向白書記轉述今年的工作思路,很可能要由辦公 室主任按照常委會議記錄向白書記彙報。這時候自己將「思路」遞給白書記,只要略加 說明就可以。過幾天,等辦公室主任給他一彙報,白書記就會恍然大悟,劉書記這幾年 原來是這樣工作!但他立即警覺,這樣做有個最大的危險就是讓白書記對自己存有戒心, 因為白書記立即會聯想到,他跟了劉書記六年,最後卻把劉書記出賣了! 不!不不!他立即否決了這個舉措。 不能讓白書記感到自己的背叛,不管自己能不能在白書記手裡提拔起來,自己在白 書記心中的人格形象先要立起來! 這樣一決定,他就遺憾萬分。冒著在劉書記面前說謊的危險而留下來的「思路」, 就將這樣永遠地躺在自己的抽屜裡了。 轉念又一想,就是把這個「思路」給了白書記,白書記也不一定會用,因為這個 「思路」帶有濃厚的劉若愚痕跡,白書記就是再愚蠢,也不會將自己淹沒在劉若愚的影 子裡。必須給白書記提供一個既便於實行,又能很快出政績的新思路,讓別人一聽就對 白髮中刮目相看;而且在相對短的時間內,出明顯政績,又讓別人對白髮中由衷佩服, 自發中這一出政績,能忘了自己?他想起了劉若愚。劉若愚沒有忘了自己,只是他來不 及,他還專門對白書記講了自己的事,就說明他感到沒有及時提拔自己是個遺憾。白書 記何不在自己對他有幫助的時候,做個順水人情,既成全了劉若愚所托之事,又對給他 出了大力的人做了回報,一舉兩得。 思路清晰了,沒有了後顧之憂,他就開始認真地為白髮中構想新思路。好在他這幾 年畢竟做了許多這樣的事情,加上他熟悉本縣情況,思路很快就制訂出來了。 題目為:「快出政績的便捷之道。」 當然,這個題目不能讓白書記看見,不然會讓白書記面子上下不來。雖然是為了快 出政績,但在說法上應該是「儘快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為黃城人民做點見實效的事 情」。見白書記時就這樣講,也只能這樣講。 第一種思路是不花錢或者少花錢就能夠明顯見政績的,可以做兩件事: 1.在縣城和鄉鎮鋪天蓋地搞衛生。目標:本年內達到國家衛生城市標準。 2.在全縣上下抓尊老愛幼。目標:本年內成為全國矚目的注重中華民族傳統美德 的典型縣。 這兩件事,只要下丁夫,要不了半年時間,就會弄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因為第 一件事會讓人感到明顯的變化,而第二件事,最容易鼓動人們的感情,特別是老年人的 感情。白書記根本不需要吭氣,人們就會佩服他。 第二種思路是直接切人工農業,拆短平快項目。工農業上面不一定要全面開花,只 要一兩個方面「新奇帥」,就能引人入勝。這方面同樣可做兩件事: 1.抓一個包袱特別沉重而又前景看好的企業,實行破產改造。目標,年內扭虧為 盈。 2.用酸棗樹嫁接棗樹。目標:年內成林。 接著他對其方法及步驟分別進行了闡述。他對所寫出的思路很滿意。只要白書記聽 他的,不管是前兩條還是後兩條,都能很快出政績,黃城縣很快就能成為本市乃至於全 省全國的名縣。而自發中書記,就能成為全市全省乃至於全國的名縣委書記。如果魄力 更大,把四件事一起辦,那就八面威風了。黃城縣全體人民永遠忘不了他這個人民的好 書記。 「白書記聽了一定會滿意的!」他對自己說。 這時候他才感到肚子餓了,一看手錶,已經七點多了,連忙走出房間。 妻子和兒子正在客廳看電視,卻將聲音全部閉了,顯然是不想打擾他。見他出屋, 妻子站起來,兒子笑著對他說:「我做完作業,媽媽讓我叫你吃飯,我推開門,見你正 在專心思考,就和媽媽悄悄等著你。」 「好兒子。」他輕聲說,表面上似乎輕描淡寫,心裡卻漾著滿滿的暖流。 飯剛吃過,哥哥邊光輝來了。 哥哥問了他今天的情況,然後狠狠地抽煙。從來不抽煙的老秘被嗆得咳嗽起來。哥 哥雖然意識到了卻沒有停止,直到把嘴上那根煙抽完了,才說:「我想,劉書記肯定給 白書記說你這個人工作很勤懇,而不會說你的聰明才智,更不能說你給他出了很多主意。 他們這一級幹部在一起說事,完全可以很直接,我想他是向白書記推薦,讓你到下面哪 個鄉鎮去當鄉鎮長。」 老秘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想若是真讓我去當鄉鎮住,還是很不錯的。 「你問為啥會這樣嗎?」哥哥又將煙拿出來,點著,「你想想,他在時,不提拔你, 就是覺得離不開你。但他不會對白書記說得這麼真切,他會說他用你用順手了,壓了你 這麼多年沒有提拔起來,成就了一個秘書,耽誤了一個好幹部。他還會說他想在他走以 前將你提拔起來,沒有想到走得這麼急,所以只好請白書記關照。這樣于公於私都說得 過去,說公,是不忍心讓你這麼一個幹部耽擱了;說私,他不能讓跟了他六年的秘書落 得人不人鬼不鬼。這樣做也是給他以後的工作鋪好路,世界很小,任誰做的事情很快就 會傳開。你沒有一個好結局,他往後用的秘書就會有想法,就不會死心塌地地跟他幹, 他所分管部門的領導也會認為他只會使喚人不關心人,也就不會一心一意地跟他幹。所 以他一定會讓白書記安排你。但安排也是有學問的,這個學問是圍繞著他的利益和名譽 的,所以他建議白書記把你提拔到名義上的一把手,實際上的二把手位置。因為鄉鎮長 雖然是行政一把手,但在重大決策方面,完全聽書記的。如果把你提拔到真正的一把手 位置,你的作風很快就會顯露出來,人們就不禁要問,他的作風怎麼跟劉書記的一模一 樣?你說對不對?」 老秘被哥哥的分析弄得心情很複雜,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哥哥派出所所長的毛病又犯了,狠抽了一口煙,然後邊往出噴煙邊噴出了審問人的 口氣:「你咋不吭氣?我問你呢!」 老秘已經習慣了哥哥的這種口氣,想了想說:「你說得有一定道理,但不完全對。」 「你不懂!」邊光輝晃動著夾著香煙的手,「一點都不會差!」 他看著哥哥,聲音很輕他說:「你說的地必須提拔我是為了他日後的工作方便,這 很對。所以他肯定會讓白書記提拔我,白書記不提他還會找白書記說。加上我又不是一 個無能無德的人,所以我的提拔在這個意義上是無可非議的。但是你說他不會提拔我到 真正的正職位置,害怕我的工作方法跟他的一樣讓別人說閒話,這完全是多餘的擔心。」 他站起來走了兩步,哥哥的眼睛就隨著他的走動轉移。 他說:「只有我和你知道,他的許多思路是我出的。因為你是我哥哥,你相信我。 但除你我之外,說給誰誰都不會信。都會說我是一個不稱稱斤兩就貪天之功為已有的人。 因為每次有關縣裡大的戰略思路,都是劉書記先在書記辦公會或者常委會上提出來,讓 大家補充討論通過了,才形成文件往下發。在這整個過程中,誰會相信你一個秘書的作 用?甚至連想想都覺得滑稽。」 「不對!」哥哥斷然說,「你每次寫的東西都有文字。」 「不假,但是誰會相信你是在書記辦公會或者常委會前寫好的?你這是為書記整理 的!為書記整理文件和講話,是秘書的份內工作。」 哥哥愣愣看著他,嘴張開了卻沒有說話,甚至忘了抽煙,煙灰在煙頭上結長了,掉 了下來。 「還有,」他繼續對哥哥微笑著說,「他不用擔心我當了一把手,工作思路跟他原 來的一致,因為我越是像他,人們就會說我跟在他左右,學會了,學得不走樣,只會抬 高他。你說對不?」 「噢……」哥哥愣了一會兒神,煙把指頭燙了一下,遂將煙扔在地下,用腳踩滅了。 老秘走過去,撿起煙頭,扔在紙簍裡。隨後他又把剛剛為白書記設計的新思路說了 一遍。因為這是對他剛才思路的再發揮,所以他說得很有激情。說完了就看著哥哥,似 乎哥哥就是白書記——他想感受一下想像中的反應。 哥哥的一隻眼又被藍色的煙霧迷住了,顯然是在思考著,突然說:「你這個思路他 聽了准會高興。但是,你要跟他說,得有一塊整時間!你現在還不是他的秘書,很難跟 他說上話,這就得有茬口。對不?」 老秘點點頭。 「眼下就有一個現成的茬口!」他狠狠吸了一口煙,長長吐出來,「我們鎮是全國 著名的山藥生產基地;今年生產的山藥有四千多萬斤,現在正是賣山藥的好時候,春節 前如果賣不完,節後就賤得跟紅薯一樣了。咱這兒的山藥主要靠三個四川販子往外販, 而區所有合同都是這幾個人簽的。就是說這幾個人掌握著太陽鎮經濟的命脈。但是這三 個人在這兒住得時間長了,少不了弄那事,半個月前,他們一人姘了一個。因為牽扯著 咱縣的經濟,所以民警報上來,說是要抓,我壓住沒讓動。今晚我馬上就去把他們抓了, 但是不處理,一個小時後你去找白書記,就給他說這事。過去每遇到這種事,不都是直 接找書記,儘量縮小範圍嘛。」 哥哥說完,起身又道:「你還得想想,給書記出啥主意。主意要是出得不好,事情 反倒辦砸了。」說著就站在當屋裡,又點著了一根煙,狠狠吸著。 老秘低下頭,想了想說:「書記聽到這事,心裡肯定為兩件事惱火,一是在咱們縣 出了嫖娟的事,說明咱們縣有些地方風氣不正;二是抓了這幾個人,影響咱們縣經濟發 展,又不能不抓……」 「是這個理!」哥哥在屋裡邊抽煙邊走,儼然一個白書記。 「嗯。」老秘點點頭,心裡立即有了主意。「這樣,」他看著哥哥,「我給書記說, 按照治安管理條例,非法同居罰款兩千,因為嫖娼和非法同居的界線很難區分,可按非 法同居處理。然後公安上先將這三個人原籍的地址弄清楚,並將他們所在縣的公安局長、 他們所在鄉鎮的派出所所長的姓名弄清楚,讓咱們公安上在處理的時候有意將對方公安 局長、派出所所長的名字露出來,並說公安之間是經常聯繫的,我們要觀察你們的表現, 如果你們表現的好,繼續為我縣的山藥生產貢獻力量,我們就不將你們這些不光彩的事 傳過去。這樣,事情就解決得比較完滿。」 「好!」哥哥看著弟弟,使勁兒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我現在就派人去抓,不 打,不罵,光審問,行不?」 老秘點了點頭,見哥哥要往外走,心裡泛上一絲感激,遂站起來:「我還是去辦公 室察看一下白書記的去向為好。」 哥哥贊同,說:「我也得回去守著。萬一書記打電話到我那兒,哪個毛頭小子接了, 一句話說到旁邊去,就麻煩了。」說著開門出屋。 正在屋裡看電視的妻子兒子應聲站起,微笑著垂手立在二人面前,光輝看著侄子, 又看了一眼弟媳婦:「我說咱們兩家,最主貴的人就是我這弟弟,所以呢,咱兩家就得 保他一個人。眼下就有一個事要做,我剛才在屋裡抽了煙,滿屋煙氣,你立馬就開了門 窗,把那氣兒放淨,然後關住門窗,等你爸爸回來,屋裡也暖和了。」 老秘在哥哥的話語裡穿好了西裝,雖然他不喜歡哥哥的粗聲高嗓,但心裡卻非常感 動。「哥,」他輕聲說,「天黑,路上又有雪,你要小心些。」 白書記是十點二十分回到辦公樓的,雖然僅僅半天,但老秘已經記住了他腳步聲的 特點,所以他的腳步聲剛剛響在走廊上,老秘就出了屋,迅速打開了白書記辦公室的門, 然後給茶杯裡放了幾朵杭白菊,在書記走進屋的時候準確地將開水倒進杯子。「白書記, 怕你晚上喝茶水睡不著,給你泡了一杯白菊花。」 白書記扶了扶眼鏡,沒有坐,只是站著,聲音很輕地問:「晚上了,你還沒有回去 休息?」 「有一件事情,不敢耽擱過夜。」老秘看看白書記的臉色,發現他正認真地聽著, 就按照既定思路把事情講了,最後說:「以往遇到這種事情,公安部門也都直接打電話 或來人彙報。越過中間許多部分,為的是縮小影響範圍。」說完了就等著白書記徵詢他 的意見,因為過去,劉書記總在他彙報完一些大事後,緊接著說一句,「談談你的想 法。」但他知道,白書記和劉書記區別很大,可能不問。不問也可以,他肯定要思考,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和複雜性了,自己再對他講自己的意見。 但他沒有想到,白書記根本沒有照著他的思路走,只是扶了一下眼鏡,就低下頭看 辦公桌玻璃板下面壓的縣四大班子領導電話號碼,遂拿起電話要總機,「給我找一下政 法委書記張大忠。」說完就放下電話。 老秘心裡「咯噔」一聲,我連給他出主意的機會都沒有!而且直接給總機打電話下 指示。難道他已經決定不讓自己當秘書了?也許他還不知道怎麼使用秘書吧?不管怎麼 說,得趕快補救! 他連忙說:「白書記,我來找張書記,張書記常去的地方,總機肯定不熟悉。」 白書記轉臉看看他,又抹抹眼鏡。 他心裡就毛毛的,這個人是反應慢呢?還是城府深呢?但他的臉上還是微笑著,切 切地看著白書記。 「那好吧。」白書記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你把經貿委主任和工商局長也叫來。」 「好的。」老秘說,「半小時內,他們就會趕到你辦公室。」 老秘到了自己辦公室,只用了不到三分鐘,就把所有人通知到了,遂到白書記辦公 室,笑吟吟他說:「很快他們就都到了。」說完看著白書記,想趁機將他精心思考過的 處理辦法告訴白書記。 「好,」白書記說,「這麼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老秘心裡很難受,但依然一臉微笑;「書記開緊急會議,前後照應是我當秘書的責 任。」說著提起開水瓶,給白書記的茶杯裡添了一點水,邊放暖水瓶邊壯著膽子說: 「我有一點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當不當講。」講完心裡突突亂跳。 「說說我聽聽。」白書記不緊不慢地說。 老秘就趕快把自己的意思講了,講得有些結巴,這次卻不是故意的。最後說:「這 樣一來,不但得罪不了這幾個販子,而且使他們不敢不努力為咱縣做貢獻。」 白書記喝了一口水,沒有看老秘,輕聲說:「你是動了腦筋的。」 老秘微微一笑,無聲地看著白書記。 白書記依然看著桌面,聲音依然很輕:「山藥銷售,是山藥生產和發展的重要環節。 生產是為了利潤,利潤是通過銷售實現的,這麼重要的環節,怎麼能單單依靠幾個販子? 靠了他們,就經不起任何折騰,同時也會助長他們舍我其誰的心理,目無法紀,恣意妄 為。關於怎麼處理這三個人,我想給政法書記這樣一個原則:既維護社會治安,又調動 這三個販子的積極性。我想他們會辦好的。但這個事情不能就此結束,我們的經濟部門 怎麼抓發展?重要的是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農業要走產業化道路,要建立龍頭企業, 要採取公司加農戶的形式,用經濟利益將各個環節上的人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就是我們 不管,各個環節上的人也會因為自己的利益加倍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這就是機制。機 制對了,一盤棋就活了。」 「對,對對!」老秘連聲說,雖然還沒有來得及思考白書記的話,但他已經感覺到, 這是一個很有主意的人,而且思路開闊,遂真誠地說:「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剛 才我還以為我的主意不錯的呢,一聽你這話,才知道還差十萬八千里。」 說話間政法委書記趕來了。經貿委主任和工商局長也7前一後來了,上樓梯時使勁 跺著腳,老秘就知道又下雪了,將他們迎進白書記的辦公室,給他們倒上茶,他就很守 本分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隨時等著書記的召喚。 老秘仔細想著剛才和白書記談話的整個過程,確認自己在處理兩個山藥販子嫖娼問 題上的意見書記是肯定了的,而且又鬼使神差地與白書記提出的原則暗合,這使他歡欣 鼓舞。進而想到書記既然已經瞭解了自己的部分才能,就會對自己重視一些,起碼不會 把自己看成是一個隻會端茶倒水掃地抹桌子整理文件之類的公務員型的秘書。在這種情 況下,只要有機會對書記提出自己的「快出政績」的思路設想,書記會十分重視的。想 到這裡他為自己和哥哥感到慶倖,費盡心機設置的這一事件總算達到了應有的效果。他 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就走到窗戶前面。果然又下雪了,雪不像昨天晚上的雪粒子小落細 撒,而是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將黑蒼蒼的夜也映得自茫茫了。從窗口瀉出去的燈光在雪 野裡散得很寬闊,在燈光中飄落的雪就像片片飛舞的潔白的鵝毛。「雪真好!」老秘對 自己說,「真想到雪地裡走走。」 在這以後的兩天裡,老秘依然處在被吊起來的狀態。對這個狀態最為清楚的是縣委 辦公室主任,老秘第二天上廁所時在走廊上見到他,兩人正好面對面,他就平著一張臉, 沒有任何表情地對老秘說:「還沒顧得和白書記商量,你等著。」 面對他這種表情,老秘不由想起他以往見到自己時那笑吟吟的樣子,真想摸緊拳頭, 朝他那扁臉砸一拳,但他還是讓聲音柔著:「不急不急。」 許多有權勢的各路諸侯顯然也知道了老秘的這種狀態,所以老秘辦公室的電話依然 稀著,老秘心裡就不時地產生一種愴然的感覺。 書記這兩天一直在下面跑,幾乎沒有回他的辦公室,他想打電話到縣委辦公室,了 解書記去了哪裡,但他依然不好意思。想來想去,老秘決定問他的好朋友、白書記的司 機國明,所以在晚上十二點,他打電話到司機國明家。原想到這個時間他肯定回來了, 沒想到還是沒有回家。國明的妻子連著說這麼大的雪,萬一出個啥事情……他不願意和 國明妻子囉嗦,就說讓國明回來後給他打個電話。 半夜兩點多鐘,國明的電話來了,說他和書記下鄉到了紅石鄉,回不來了。打電話 給妻子請假,才知道他等著電話。他就急問書記這兩天幹什麼,怎麼不露面,弄得他心 裡沒有底。國明就說書記這兩天一直在下面瞭解情況,今天一天都在察看大雪裡的窮困 人家,有一家人的房子被雪壓塌了,書記和那一家人一起從塌了的房子裡往外扒東西, 弄得鄉黨委書記和鄉長瘋跑著安排好了這一家。「你真帶勁,在家裡抱老婆。」國明說, 「現在全縣的鄉鎮幹部都在雪地裡跑著,誰都害怕凍餓著人挨書記訓。」 老秘放下電話後心裡久久不能平靜,他背著手在被暖氣蒸得暖融融的房間裡走動, 他想像著書記在鄉下察看災情的情形,不由被深深地感動了。「真是一個好書記!」他 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樣的書記官當得越大越好!」 突然響起妻子細弱的聲音:「你咋又不帶勁兒了?」 他看著妻子:「咋了?」 「你一個人走著咕噥著,還揮拳頭。」 「噢,」他對妻子說,「你睡吧,別操這心。」走了兩步又對妻子說:「我去辦公 室寫一點東西。」他突然想到,白書記這樣的風格,如果等著他有了空閑時間再給他談 思路,那就幾乎等不到,乾脆寫出來,遞給白書記。 妻子連忙坐起來:「我給你做一點夜飯,你吃了再去,肚子空了會冷的。」 「不用,你睡吧。」他對妻子說,「白書記這會兒都在雪地裡呢,我呆在家裡愧得 慌。」 妻子卻坐起來穿衣服:「我不管啥書記不書記,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命根子。」 聽到這句話地感到心裡很暖和,但他只是將臉上的表情變溫和些,然後對妻子說: 「我確實不餓,你睡吧。」 說完了就走出了屋。 雪依然下著,雪片子沒有前天晚上大也沒有前天晚上稠了,但風很硬,他一走進雪 地裡,風就把飄著的雪吹到他的臉上,凍得他渾身一個寒顫。 他不禁想到這幾天都在這麼冷的雪地裡的白書記,心裡就說,我急著整理出來這個 快出政績的思路,主要是希望這樣關心群眾疾苦的好書記能夠不斷進步。雖然他自己很 清楚寫這個思路是為了自己,但有了上面這個理由,他突然覺得寫這個材料很是冠冕堂 皇,很君子,很有人民性,所以步子也就邁得很大,在冷風冷雪中走得很氣派。 因為有了這個理由,所以他整理得也很順利,寫得很流暢也很有煽動性。清晨五點 的時候,整個思路就整理出來了。他想到白書記看到這個思路後心裡一定會很感動很高 興,就禁不住自個地笑了。 他知道應該回家去睡一會兒,但他一點倦意都沒有,就看著窗外的雪,想著給書記 送這份思路的每一個細節。最後確定在書記晚上回辦公室睡覺前,放在書記的辦公桌上, 這樣,就省去了許多解釋性的語言,于自己于書記面子上都好看。 方法一確定,他立即意識到少了一個他和書記之間的連接文書,這個文書就是一封 信。 老秘沒有想到,他寫過這麼多年東西,從來沒有這封信這麼讓他費腦筋,短短的一 封信,他整整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才寫了出來。 白書記:您好!你到黃城雖然還不到一個禮拜,但你一門心思為黃城人民謀利益的 風範感動了幾乎所有黃城人民。這幾天,我不斷接到基層幹部和人民群眾的電話。都為 你的行為而感動。我作為一個黃城人,也深深地覺得和你之間產生了一種親情,一股強 烈的願望推動著我要為你做一點事情,於是我就寫了下面這些想法,很不成熟,如果你 覺得很幼稚,就一笑了之。 此致 敬禮! 邊燦爛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日 又:這份思路僅此一份,底稿我已經燒掉了。 走廊上響起人們上班的腳步聲,老秘才知道已經到了上班時間。以往在這個時候, 他已經坐在辦公室裡,大開著自己的門,等著書記來上班,所以他不習慣在這個時候關 著自己辦公室的門。但他還是認真地將這封至關重要的信又詳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 丁點差錯,才放進了抽屜,並且很認真地將鑰匙插進鎖眼裡,轉了兩轉確認鎖好了,才 放心地起身,開了辦公室門。 縣委辦公室的人們紛紛到廁所旁邊的垃圾間拿掃把,明顯的是要去掃雪。 老秘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和大家接觸的好機會,也是聽取大家對新的縣委書記看法 的好時機,所以連忙走過去,也拿了一隻竹掃把,隨著大家走下了樓。 院裡的雪已經積了一尺多厚,院中那排平時亭亭玉立的甕形翠柏,被沉重的雪團壓 得七歪八扭。老秘就想,過去只要看到這樣的大雪,就會心裡高興,就會想到現成的成 語:瑞雪兆豐年。但是今年不同了,自己看到這樣的大雪,心裡卻沉沉地想著那些在雪 中受凍的農民,想著書記和縣委領導都在貧困山區鄉鎮。看來白書記是一個很務實很深 入的幹部,對待任何事情都會舉一反三,都要看到事物的幾個面,他難道不會想到瑞雪 兆豐年嗎?他肯定也會想到,但他會同時想到大雪帶來的另外一面,那就是冷和災難。 就像那天晚上,自己只想到了要將那三個嫖娼的山藥販子逮了罰了還要調動其積極性, 卻沒有由此而想到農業的產業化道路,想到農業的新型模式——公司加農戶。 想著這些,老秘不禁走了神,直到人們招呼他,他才覺出自己的失態,連忙笑笑, 掩飾道:「我是想,今天所有的縣委常委都沒有來掃雪。」 「都在下面鄉鎮呢。」人們就一邊掃雪一邊自然而然地談起了領導今年冒雪下鄉的 話題。雪太厚,人們掃得很吃力,甚至用上了鐵鍬,人們不斷地從嘴裡鼻孔裡呼出白氣。 老秘完全可以聽出來人們在話語中對新來的縣委書記充滿了崇敬之情,心裡就又一次肯 定了自己對書記寫的那份思路。幾乎是在同時,那封短信似乎就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對 其中第一句中稱書記為「您」,而在以後的幾處都稱「你」很滿意,因為第一句稱「您」 是尊敬,而往後的語言裡如果還一味地用「您」,那就做作了,用「你」反而顯得親切 而又實在。看來做人做文一個道理,要有華有實,有奇有平,失了一面,都會傾斜,斜 則不立。 就在這時,一溜三輛北京吉普車開進了縣委大院,車身上沾滿了黑黃的泥和散落的 白雪,老秘一瞅車牌子,就知道是下面鄉鎮的車,遂看到縣信訪辦主任舉起鐵鍁,擋住 吉普車,朝縣委門口一指,大聲叫:「車到那面去,沒看到這兒正掃雪麼?」 車卻一溜兒停下了,從車上跳下來縣委書記和幾個常委,每個人的褲腳上都沾滿了 泥巴,身上也到處是泥點子。 信訪辦主任舉在空中的鐵鍁停住了:「白書記,不知道、不知道是你們。」說話也 顯得結結巴巴。 就有幾個機關幹部偷偷笑了。老秘卻來不及笑,他看見白書記一臉的疲憊,雖然戴 著眼鏡,還是能看見兩隻眼睛周圍的黑暈。這是極度缺乏睡眠的標誌。由書記下了車後 就扶了扶眼鏡,似乎沒有注意到信訪辦主任的尷尬相,然後低著頭,踏著人們剛剛掃出 的一條窄窄的彎曲小路,走向辦公大樓,縣委常委們也都跟著地走了進去。 老秘想到,這是他進縣委機關以來,第一次見到縣委領導看著縣委機關的人掃雪而 甩手過去。這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但在今天,人們看著領導們從自己身邊走過去, 眼裡盡是崇敬,因為領導們在這幾天所付出的,遠遠超過了機關幹部。老秘繼而想到, 這些領導是縣委領導,而不是縣委機關領導。他們所想的所做的,應該是全縣的大事, 而不僅僅是縣委機關的事。掃縣委大院裡的雪,當然屬縣委機關的事情。 就在老秘這樣想著的時候,白書記和領導們相繼走進了辦公大樓,老秘突然意識到 自己這時候很尷尬,按說書記回來了,作為秘書,應該立即跟過去,因為書記明顯地很 累,是最最需要秘書的時候,但以他現在所處的境況,如果跟著書記回去,自然會引起 一些人的議論,甚至一些人嘴裡能吐出噁心話。但他心裡又實在著急,因為只有他才知 道,書記目前有這麼幾個急需解決的事:一、需要有熱水洗臉,需要換洗衣服,需要喝 一杯溫熱的茶水,需要把兩條電話線都拔掉,安靜地休息一會兒,需要秘書守著書記的 辦公室門,不讓一個人去打擾,等等。 老秘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進退兩難的時候,國明來到了他跟前:「書記都回來了, 你還在掃雪!」」聲音很大,話語裡似乎充滿了責備。 老秘連連應著:「噢噢,我就去。」心裡卻滿是感激,兩眼熱著朝國明瞅了一瞅, 就跟著國明走進了辦公大樓。 一上臺階,沒有外人了,國明睜了睜困倦的眼,說:「我這一回真是開眼界了,沒 見過在雪地裡邊走邊開常委會的。」說著朝旁邊看了看,確認沒有外人了,才又說: 「這些副書記和常委們,過去日子好過得很,書記咋說他們咋幹,只要達到書記的要求 就行。白書記這一來把他們治住了,白書記就不說咋幹,而是問他們是咋抓工作的。這 一回去鄉鎮,就把農口的人治住了,問為啥會出現這些問題,立馬就要解決辦法,弄得 這些領導腦子亂緊張。」 老秘立即想起白書記那一天晚上對他說的話,其中「要調動人的積極性」的話很有 道理,這明顯地是書記將自己的忙變成大家的忙,將自己一個人動腦筋變成大家動腦筋, 而書記作為縣裡的最高領導,保留著隨時檢查、隨時批評、甚至隨時在你所分管的面上 或點上開現場會的權力。跟著這樣的領導幹,只要你有本事,就容易出政績,就容易被 提拔;而那些平時愛跟著打呼嚕,沒有真才實學的幹部,就會立即在他面前顯出捉襟見 肘的窘態。老秘遂又為自己沒能在劉書記走以前被提拔到下面鄉鎮任職而痛心,否則, 這正是顯露才華的大好時機。 「你看著,」國明邊往樓梯上走邊小聲對他說,「這會兒,我敢說每個副書記和常 委都忙得不得了,只有書記敢在辦公室睡大覺。」 要在過去,他會哂笑國明胡說瞎猜,但現在,雖然只有幾天,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往 後需要借助國明的地方很多,就笑了笑,轉過頭認真地對國明說:「謝謝你。」 「謝我弄啥?」國明知道他感謝的意思,就在走廊上停住步子,小聲說:「其實我 是為我呢,我還是覺得咱倆跟書記帶勁,要換個人,我說話都不知道咋出聲。」 「就是,」老秘說,「你管駕車,我管聯絡,書記管幹活,三套馬車,所向無敵。」 話剛說到這裡,二樓走廊上響起一串腳步聲,老秘一聽就知道是辦公室主任,連忙 將手指頭豎在嘴唇上,國明立即噤了聲。兩人就一前一後地走上樓,似乎是偶然遇到一 起的,一上樓就不吭聲地分開了,一個往東,到司機班;一個往西,到書記秘書辦公室。 老秘一到自己辦公室門口,就看見書記辦公室門關著,便一邊掏鑰匙開自己辦公室 門一邊琢磨,書記在不在他辦公室呢?如果在,為啥又關著門?過去劉書記在辦公室, 就把辦公室門開一條小縫兒。但現在是白書記,他的脾氣個性老秘還沒有把握住,所以 不敢肯定白書記在不在辦公室,也就不能決定自己下面應該幹什麼。 治秘在辦公室轉了兩圈,最後下定決心,開開書記辦公室門看一下,如果在,為他 服務;如果不在,再關了門,等他回來。但走到書記辦公室門口,他還是沒有貿然就開 門,而是舉起手,勾起食指,輕輕地敲了敲,如果書記在他會聽見這聲音,也就會應聲。 但是沒有聽到應聲,老秘就掏出鑰匙,動作輕巧又很迅速地打開了書記辦公室的門。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正像國明說的,白書記正躺在辦公室內間的床上睡大覺,眼鏡 放在枕頭旁邊,只穿著毛衣毛褲,光著腳,連被子都沒有蓋;有泥點子的鴨絨棉襖掛在 衣架上,滿是泥汙的棉鞋脫在地上,罩褲和襪子扔在洗臉盆裡,罩褲上有很多黃色的泥 水。也許是太瞌睡了,也許是沒有蓋被子的緣故,白書記還打著呼嚕,聲音不大,也很 均勻,說明他睡得很安穩。 老秘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給書記蓋上了被子,然後端起放著罩褲和襪子的臉盆,俏 悄走到外間牆角,彎下腰,左手端著臉盆,右手伸到電話線插銷跟前拔電話線。就在這 時候電話鈴響了,雖然是那種柔和的音樂聲,但還是嚇了老秘一大跳,他也不去接電話, 只恨自己動作慢了,便迅速捏住括銷,猛地拔了下來。 屋裡響起白書記的聲音:「誰啊?」 老秘連忙應了一聲:「是我,白書記。」竟然忘了把洗臉盆放下,依然端著,走進 里間,「你太累,我拔電話線晚了一步,把你吵醒了。」 白書記坐起來,戴上了眼鏡,「是誰打來的?」 老秘還是端著臉盆:「我沒接,把電話拔了。」 白書記光著腳準備下床,眼朝床前左右看了一下,只有那雙滿是泥汙的棉鞋。 老秘連忙過去,彎下腰,從床底下拿出一雙拖鞋,放在床前,「你帶沒帶換洗的襪 子和衣服?」 白書記穿上拖鞋:「我來拿吧。」遂走到衣櫃跟前,打開門,提出一個大提包,拉 開拉鍊,從裡面取出襪子和罩褲。然後坐在床邊上,一邊穿襪子一邊說:「把電話線插 上吧。」 老秘連忙說:「你再休息一會兒吧。」 「睡夠了。」白書記卸下眼鏡,伸手在眼上抹了一下,「我小的時候我爺爺常給我 說:『小夥子睡覺驢打滾兒。』」 老秘想再勸他休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走到外間,插上了電話線,然後給書記 倒了一杯毛尖茶,放在辦公桌上,又走進里間,端起洗臉盆。 「放下吧,」白書記說,「這個我中午洗。」 「不不。」老秘連忙說,「你太忙,我現在就去洗,洗完放在暖氣片上,到下班就 幹了。」 白書記穿好了褲子,一邊系著皮帶一邊說「你放下,你年紀比我大,怎麼能讓你給 我洗衣服?」 老秘還是沒有放下,笑著說:「我雖然比你多長了幾歲,但老沒成色,只要能給你 服務好,就謝天謝地了。你太忙了。」 「我不忙。」白書記系好了皮帶,穿上了西裝,人立即顯得精神了。「各個口上都 有其他書記和常委們抓著,我今天上午就沒有事情。你如果有空,咱們倆可以談談。」 老秘心頭立時一熱,但他畢竟是老秘書了,並沒有受寵若驚地立即坐下來和書記談 話。「我先去給你打一盆熱水,洗把臉。」 「不用了。」白書記走到外間辦公室,坐到沙發上,手朝對面的沙發一伸,「你也 坐吧。」 老秘很不自然地坐下了,剛坐下又站起來,走到桌子前面,端起那杯沏好的毛尖茶, 放到書記左側的茶几上。 由書記似乎真是睡夠了,喝了一口水後,臉上確實找不到一絲倦色,扶了扶眼鏡, 說:「劉秘書長對我介紹說,你是一個難得的好秘書。」 老秘心裡一震,想到自己曾經在心裡對劉書記的怨恨,慚愧之情油然而生。 「他說你是一個有思想有辦法的好幹部,關於全縣工作,你的許多大思路和他不謀 而合。他覺得你如果到一個鄉鎮當一把手,這個鄉鎮的工作一定能做好,但他用慣了你, 捨不得放你。這次他很想帶你走,又怕耽擱了你的前途。」 這是老秘萬萬沒有想到的,心裡不禁交織著對劉書記的感激和對自己胡亂猜忌的愧 赧。深深吸了幾口氣,他的心情才稍得平靜。 白書記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取下眼鏡朝上面哈了一口氣,然後用手絹仔細擦著: 「劉秘書長的意思我明白,但幹部問題要組織部提出建議,由常委會決定,我想先聽聽 你的想法。」 「我……」老秘低下頭來,「我……聽從組織安排。」他真想補充一句,說他願意 到鄉鎮去工作,因為剛才與國明談話時他就深切意識到,在白書記手下當鄉鎮一把手, 很容易出政績,很容易進步,但他略一停頓就說:「我想如果白書記需要的話,我還是 給您當秘書。」 白書記沒有吭氣,依然擦著眼鏡,似乎擦得很專心。 老秘知道他在思考,他意識到自己的態度說到這裡就足夠了。而在這個難得的時候, 是讓書記充分認識自己才華和能力的好時候,所以他輕聲說了一句,「我過去拿個東 西。」就迅速出了書記辦公室。片刻又回來,見白書記已經將眼鏡戴上了,就將那份他 整理了一夜的「思路」連同他附在前面的信,雙手遞給了白書記。「我整理了一夜,希 望您能抽時間看看。」 白書記沒有吭氣,卻已經用心地看了起來。 老秘機敏地離開日書記,輕著手腳到里間,端出那盆髒衣服,悄悄出了書記辦公室。 只有褲子和襪子,所以老秘很快就洗完了,端到自己辦公室,剛要往熱乎乎的暖氣 上晾,就見白書記推門走了進來,「唉呀你洗了!」 「應該的。」老秘說著,平展展地晾好了。「一會兒就幹。」 白書記走到老秘辦公室的窗口,看著窗外。老秘一邊擦著手。一邊站到了白書記身 邊。 縣委機關的幹部已經結束了掃雪的勞作,將院裡的雪堆成一個一個大雪堆。天晴得 很乾淨,陽光照在雪堆上,明光閃閃的,西北風吹著,雪堆上的雪沫子霧一般向東南飛 去,也閃著光。 「你覺得這個景色好看嗎?」白書記問老秘。 「挺好看的。」老秘說。 「應該是很好看的。」白書記說,「但是我一看到這景色,就想起我上小學和中學 的時候。我家離學校三十六華里山路,我每隔三天回家背一回饃,不管多大的雪,不管 多大的雨,我都得回家背饃,要不我就沒有吃的。在這樣的雪路上,我要走整整一天, 才能從家裡趕到學校。其實當時要在學校搭夥,只需要背上糧食到學校,每月給學校三 塊錢就可以,但我爸爸拿不出這三塊錢。我母親去世得早,我弟兄三人都是父親當爹又 當娘拉扯大的。」說到這裡白書記停下了,從窗口走開,坐到了老秘辦公室的簡易沙發 上。 老秘不知道白書記為什麼給他說這些,但他被白書記的真誠感動了,他不知道應該 說些什麼,見白書記坐下,連忙走到白書記辦公室,將白書記的茶杯拿過來,添了一點 開水,放到白書記身邊的簡易茶几上。 白書記喝了一口茶,看了老秘一眼,輕聲問「你說我在那樣的年代,特別是那種年 代的大雪地裡,最需要的是什麼?」 老秘心裡豁然一跳,「最……」咽了一口唾沫,「最需要關懷。」 由書記點點頭:「你說得對,最需要關懷,而且是最最基本的關懷,僅僅是溫飽。 那時候我們鄉的書記叫王大軍,我到現在還能這麼清楚地叫出他的名字是我對他的印象 太深了,幾乎每到我家揭不開鍋的時候,我們村最最困難的時候,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都會來到我們村,和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危難。那時候我就暗暗下定決定,一旦我將 來當上國家幹部,就一定要當一個王大軍這樣的好幹部。」 老秘這時已經完全領會了白書記到他辦公室來的目的,不禁點頭應道:「就是,我 們的每一個幹部,在每時每刻,都應該具有人民性。」 「不是一般具有人民性,應該是具有強烈的人民性。」白書記說完,站了起來, 「你說是嗎?」 「是是。」老秘應道。 白書記看著老秘,扶了扶眼鏡:「咱們今後多交流,今天算是你給了我一個思想, 我還給你一個思想,對嗎?」 老秘只覺全身哄地一熱,臉上不禁淌下汗來。 白書記端起茶杯,站了起來,但他正好看見老秘在擦汗,就微微一笑又坐下了,說: 「你知道市里一些幹部給我取了個啥外號嗎?」 老秘搖搖頭:「不知道。」 「人家叫我『中發白』。」白書記笑笑,「說我做事情沒有一點高招,普通得就像 麻將牌中的中、發、白一樣,恰巧我的名字從後往前念就是中發白。市長那次和我說閑 話,說起這事,叫我乾脆換個名字算了。我說不用換,我就是普通人,做的就是普通人 的事,他們叫我『中發白』正好叫准了,你說對不?」 老秘看看白書記,囁嚅半晌,不知說啥。 老秘全縣出汗了,他明白書記的這一番話,比直接批評他一心想著政績,一心想著 提拔還要讓他難受,他強烈地感受到了白書記的人民性,而且,在推心置腹的白書記面 前,他感到羞愧,感到無地自容。他給辦公室主任打了一個電話後,就呆呆地坐在椅子 上。 「完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徹底完了!」他在心裡又對自己說。 他明白,如果自己不給白書記寫這一份思路,白書記憑著劉書記的推薦,很可能建 議組織部,讓組織部提議自己下去到鄉鎮當一把手,然後交常委會討論。但是自己過早 地暴露了自己的思想,其實這個思想並不是自己原本的思想,而是為了討好白書記設計 出來的思想,就是這個思想毀了自己。在白書記強烈的人民性面前,自己的那種思想立 即顯出了惡劣的一面,卑俗的一面,個人主義的一面,白書記瞭解到自己有這種思想, 還能放心地讓自己去當鄉鎮領導?! 老秘狠狠擦了探臉上的汗,攥緊拳頭在自己的膝上狠狠砸了一通。 辦公室主任就在這時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立即站起來,覺得自己雙腿很軟。 辦公室主任一改前幾日對他的那種冷冰面孔,滿面春風地朝他微笑著,走到他的面 前,輕聲對他說:「我剛才和書記商量了,決定還是讓你跟白書記,當秘書,怎麼樣?」 「哦……」老秘點點頭,「我服從組織安排。」他萬萬沒有想到白書記還會用他當 秘書,他覺得簡直像做夢一樣。 「那咱們以後多配合。」辦公室主任微笑著說。 老秘這才還過陽來,笑道:「你是我的領導,我聽你的指示就行。」 他一直把辦公室主任送到辦公室門口,還站在走廊上看著辦公室主任離開,心裡想, 白書記肯定是讓我跟他一段,培養我的人民性……我要在跟著白書記的這一段時間,切 不可得意忘形,要注意和同志們的關係,就是和這個勢利的辦公室主任也要搞好關係。 晚上剛剛吃過晚飯,老秘就給白書記打了一個電話,他現在是明確了的書記秘書, 所以就可以隨時和書記通話了。他問白書記晚上怎麼安排。 白書記想了想說:「咱們去一下趙溝鄉。」 「是去鄉政府還是去下面村裡?」 「去鄉政府。」 「什麼時候去?」 「一個小時以後。」 「哦是不是給他們通知一下?」 「不要通知,我們去就是。」 老秘明白,白書記想看看鄉鎮幹部的真實狀態,特別是在這樣的大雪壓著原野的晚 上。他意識到自己這是和白書記第一次下鄉,應該特別重視。一定要給自書記留下一個 良好的印象、所以一邊穿大衣一邊給妻子說了一下,就出了家門朝辦公室走去。 雪後的夜風很冷,吹在臉上真正像刀割一樣。他不由縮了一下肩,但依然邊走邊思 考著今晚應該攜帶的東西和應該辦的事。 應該帶上全縣地圖(小型的);全縣工業簡報(最新一期);全縣農業簡報(最新 一期);全縣幹部花名冊(一九九六年九月印)。 還應交待司機國明,帶上防滑鏈,帶上鐵鍁,檢查好備胎等。 應該給哥哥打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又當上了秘書。還應告訴他……不不,要告訴 他的很多,以後有機會再說。 路上所想的事情在辦公室一會兒就辦完了,他一看表,還有四十三分鐘,就背著手, 在辦公室漫步隨想。 「白書記是個好書記。」他在心裡對自己說,「白書記是個難得的好書記!」要跟 著這樣的書記,好好學地的一招一式,同時,應該為這樣的書記服好務,當好參謀。特 別是當好參謀,出好主意這一條,是自己的特長,一定要發揮,要讓白書記明白,自己 也是一個具有很強烈的人民性的好幹部。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全縣的工作思路,而且在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裡列出了個一二 三,列完之後,他又讀了一遍,感覺到了裡面濃郁的人民性,心裡不禁美滋滋的。他想 到在今晚的雪野裡,他如果能找出一個合適的時間將自己的這個思路告訴了白書記,白 書記一定會高興。這一高興就不得了,他的思想就會變成書記的思想,進而轉化成全體 黃城人民的行動。 他一個人咧開嘴笑了,這就是為領導幫心!實際上長期呆在這個位置上,長期為領 導幫心,也是不易的,實際上就是將自己的心血,化成了黃城人民的幸福,黃城人民的 幸福表現在黃城人民的衣食住行上,那麼,自己的心血,就轉變成了黃城人民穿在身上 的衣服,嘴裡吃的飯,黑天白日住的房子,出門行走的自行車、架子車等交通工具上, 這可是黃城人的每時每刻啊!他突然覺得很美,不由想到國明給他取的外號。 「老秘!」他自己叫著自己。「老秘!」他又自己叫著自己。 「老秘不是個壞名字。」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老秘有別于小秘,小秘帶有那個色 彩,而老秘是智慧的,是老練的,是難得的,正像劉書記說的,是離不開的。小秘可以 隨意更換,而老秘,是不容易被換掉的,真要換,領導也會心疼的。」 「老孫……」老秘在自己辦公室裡,微笑著,意味深長地、輕聲地叫著自己的外號。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