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標本 艾偉 1.採集者 天柱人對遍地都是的天蛾、石蠅、大蜓、鹿角鍬、螽斯等昆蟲熟視無睹。他們 除了對山上飛舞的蝴蝶有一些節制的讚美外,這些外形美麗的昆蟲對他們來說沒什 麼意義。他們常常看到那些頭戴草帽,背著旅行袋的外鄉人來到天柱,用他們的網 兜捕捉它們。那些人的行為對天柱人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那些人戴著眼鏡,衣著 樸素,沉默寡言,基本上不和天柱人交往。他們的到來只不過讓天柱人學會了亞熱 帶和北回歸線這些時髦的詞語。但這些詞也只不過用來開開玩笑,他們關心的是他 們的莊稼的長勢與收成。 北回歸線和亞熱帶只不過是用來開開玩笑的詞。天柱人才不在乎這些詞本來的 含義,天柱人給這些詞賦予了他們自己的意義。這麼說吧,他們把那個住在山頂上 的奇怪的女人叫做亞熱帶。當然在天柱人眼裡沒有奇怪的事情,就像遍地都是的昆 蟲長什麼鳥樣都有,你根本想像不出林子裡突然飛出的昆蟲是什麼模樣。人群也是 一樣的,什麼樣的貨色都有。當然她是一個外來的採集者,人們已經記不清她是從 哪一年來的了,總之這個女人一來便住進了山頂上的黃泥小屋,沒有回去的意思了。 因為是個女人,並且看起來是個纖弱的女人,天柱人沒有把她從黃泥小屋中趕走。 讓她住著吧,天柱人大度地說,反正她也不礙事。天柱的男人對女人當然是有興趣 的,有時候他們在山上幹完活,就想去女人的小屋坐坐,順便討碗水喝。你知道山 上幹活老是出汗,口容易渴。但女人總是避開他們。小屋的門關著,女人不知去向。 有一次,男人們對小屋感興趣了,他們想辦法把小屋的門開開,走了進去。他們先 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他們做的發臭的酒,有一種濃重的氨水味。當 他們看到屋內的景象時,全震住了。幾乎所有的牆面都被數以萬計的昆蟲的標本所 佔據。它們用大頭針一一固定在牆上,所有的種類一無例外地呈現一種栩栩如生的 狀態。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昆蟲聚集在一起過,雖然他們一輩子生活在天柱但有 些昆蟲他們是從來也沒見過的。北窗的光線照在那些昆蟲標本上面,昆蟲們顯示出 不同的神態,有的安詳而從容,有的卻面目駭然,有的其複眼非常警覺銳利,有的 身子痛苦地扭曲著。特別是那些圖案,具有讓人恐怖的色彩。有的呈現出耀眼的天 藍色金屬光澤的翅膀,有的其背部鑲嵌著猶如鑽石一樣的晶體,在光線下發出各種 各樣的顏色,有的其頭部完全是金色的,但其細小的尾部卻呈現出一種像海中的銀 魚那樣的透明的顏色(天柱人不知道這是什麼蟲子,他們覺得它很像一隻金色的蝌蚪)。 屋內還有一面在天柱人看來可稱巨大的鏡子。當他們站在鏡子面前時,他們嚇壞了, 因為他們發現他們在鏡子裡的形象成為巨大的蟲子。他們全都看得汗毛倒豎,不住 發抖。他們感到胸口發悶,連忙從小屋裡退出來,不住地嘔吐,他們沒有喝到水反 而把肚子中僅有的一點水全吐了出來。從此以後沒有一個男人對她存有幻想了。他 們當然也沒有多想,只把那女人當作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他們再次對她發生 興趣是因為來了一個男人,也是個昆蟲採集者。天柱人發現,不久後這個男人與那 個女人住在了一起。這事很讓他們吃驚,他們不知道這兩個外來者在小屋裡幹什麼。 一些沒結婚的小夥子晚上偷偷來到小屋後,他們聽到兩種恐怖的聲音,當然是男人 和女人發出來的,那些聲音似哭似笑,有點像冬天在山上嚎叫的狼。一會兒,他們 才知道兩個採集者在幹什麼。他們也聽過村子裡的人新婚之夜的床第之樂,從沒聽 到這個樣子的。他們吐吐舌頭,罵道,賊他娘的,搞成這個樣子。後來那男人走了, 女人沒走。於是從採集者口中聽來的亞熱帶這個名字就開始在天柱的男人們中間流 傳開來。天柱的男人在閒聊時很自然把那女人叫亞熱帶,不僅如此,他們有時還把 房事叫成亞熱帶。他們開這樣的玩笑:賊他娘的,昨晚上和老婆亞熱帶了一回。 天柱人記不清是誰起了亞熱帶這個詞,總之後來他們發現,這個詞真他媽的那 個,概括得很好,非常有表現力。因為,他們注意到這之後幾乎所有的到天柱來的 男採集者住在女人的黃泥小屋裡。但那些男人總是住幾天就走了,於是天柱人把這 些男人叫北回歸線。 那個被天柱人叫做亞熱帶的女人總是一早醒來。她從床上起來幾乎是一絲不掛。 她站在從窗口投射進來的清晨的光線中,閉眼呼吸。(有一回,她在清晨的窗口上看 到一雙巨大的眼睛,眼珠被一片眼白包圍,活像一隻天蛾幼蟲的凸眼。她知道那是 天柱男人的眼睛,這一度讓她改變了早晨裸露行走的習慣。但不久以後她又恢復了 這個習慣。)她讓自己的身體輕輕地觸碰她製作的掛在牆上的標本,昆蟲的羽翼溫柔 而涼爽,讓她的身體異常地舒服。這是雄蛾的羽狀觸角,它的樣子就像一株熱帶植 物,對了,它就像沼澤地裡的紋菖。這是正在交配著的螳螂,它們一旦合成一體就 很難再分開。這是雙斑圓臀大蜓,它那黑色身體上的黃色的斑紋讓它看起來非常神 秘,仿佛不是來自這個世界。噢,還有這一個!它叫天姬,一種罕見的鱗翅目昆蟲。 她花了整整一個月才捉到它。它的行蹤飄忽不定,捉到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光 著身子走到這一標本前,她在它光滑的頭部摸了一下,在思想裡默頌著自己寫的關 于天姬標本的描述: [標本1189號]天姬 鱗翅目(LEPIDOPTERA)昆蟲。身體如同金屬鑄造而成,其羽 翼顏色由紅色、青色、藍色、黃色等構成,圖案規則對稱,體光無毛,富於光澤。 它總是單體出現,交配時才與同類結伴,交配結束便各奔東西。因其十分罕見,有 關它的生態特性還不被人們所知。有待觀察。 近段日子以來,她的主要經歷都花在對這種叫天姬的昆蟲的觀察上。但這種昆 蟲總是在清晨太陽出來之前或黃昏太陽下山之際出現,它的出現非常匆忙,像是負 有什麼重大的使命似的,因此,它的出現常常給她曇花一現的感覺。這種昆蟲從不 出現在同一個地點,從她記錄的圖表來看,它似乎一直在遷徙,它的出現呈現出一 定的規律。她由此斷定,今天,她將在菱湖穀見到它。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要出 來了,她必須在一小時內趕到菱湖穀。她從黃泥小屋出來時,她已穿得嚴嚴實實了。 即使在亞熱帶的酷暑,她也總是穿著一件肥大的軍棉衣。(天柱人對此事的解釋是這 個女人的身體不會發熱,就像一根冰棒,需要厚厚的棉衣抵擋陽光。)她穿著棉衣匆 匆離開小屋,她遠去的樣子頗似天柱隨處可見的飛翔的蟲子。 天柱人在山上砍柴時,撿到一只用牛皮紙做封面的筆記本。筆記本上畫滿了各 種各樣的蟲子,有些是彩畫,但其筆觸有點變形,使蟲子的形狀更加可怖。筆記本 上亦寫滿了文字。一個眼睛的形狀頗似一隻天蛾幼蟲的小夥子大聲地讀了出來: [觀察記錄第1312號] 今天觀測到一種蝴蝶,它的左半身呈現雄蝶的形狀,爪 長而粗,頭上的觸角非常美麗,但其另一半卻呈現雌蝶形狀,爪細嫩嬌豔,頭角靈 敏。這種蝶應該叫雌雄蝶。這種蝶類有一種奇怪的習性:自殺。它自殺時其羽翼會 突然鮮豔,通體發光,撲打翅膀撞向岩石,粉身碎骨。 砍柴的天柱人都笑出聲來。因為小夥子的外號就叫半雌雄。這當然是個難聽的 外號,但小夥子似乎並不介意。小夥子得這個外號的原因是因為他目前還是個光棍, 並且也沒有結婚的打算,他找不到女人也只好去聽聽房,於是天柱人就送了這個綽 號給他。他聽房從來不偷偷摸摸,如果有人向他打聽他都聽到了什麼,那他會把聽 到的一切維妙維肖地描繪出來。他能描摹所有天柱男人與女人的房事。小夥子還有 一個外號叫橡皮筋。這個外號的出處也是因為聽房。有一回,因為房間裡面那一對 正在幹的時候男人突然動粗打起人來,把他嚇壞了,他一驚,從二樓的窗口摔了下 來,竟然一點傷也沒有。這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他還向人們描述了那晚看到的事情, 但當人們問那對夫妻時,那對夫妻斷然否認。天柱人當然也不想知道這種事的真偽, 他們只不過聽聽樂樂,從不往深裡想。天柱人都知道小夥子晚上不睡覺,總是從這 家的窗口奔向那家的窗口,可想而知他總能看到一些怪事。怪事只能由平常人來說, 如果讓半雌雄這樣的人來說,不免大打折扣。倒是這個人晚上不睡覺白天照樣下地 幹活這事讓天柱人好奇,這個人竟然永不知疲倦。他們問半雌雄,你不用睡覺嗎?小 夥子說,我的一個身體一直睡在床上,但我的另一個身體在遊蕩著。確實有很多次, 天柱人在小夥子的小屋裡看到他正在睡覺,但如果你向村子深處走,你或許又會碰 到他。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天柱人的快樂之源。 小夥子又翻過去一頁。這一頁是一幅畫。畫中兩隻蟲子正在交媾,另一隻蟲子 正在靠近它們。下面是一排文字。他又讀了出來: [觀察記錄 第1313號] 短尾花蛾,一種鱗翅目昆蟲。圖為它們飛翔中交配的姿 式。它們交配的姿式非常豐富,它們隨時變換著各種角度,有時,只有它們的尾部 接合,而它們飛翔的方向卻完全相反,於是它們幾乎在垂直方向上不停地打轉(像是 暈眩了似的);有時,它們擁抱在一起,其中的雌性收起了翅膀,靠另一隻帶動,它 們飛行的樣子十分癲狂(像一架搖搖欲墜的直升飛機);有時候,還能看到三隻短尾 花蛾交合在一起,它們疊在一起,尾部糾纏(像連體嬰兒)。和人類不同的是,它們 在飛行中交配,卻完全沒有快感,而人類在性交中進入飛翔。這是一種行為奇怪的 昆蟲,它們喜歡三隻齊飛(可能是一雌二雄,也可能是二雌一雄),但某個時候,其 中的一隻會突然狂怒,把另外兩隻殺死,然後慢慢吞噬。 這樣的描述交配的文字似乎正對天柱人的胃口,他們都屏住呼吸,聽出感覺來 了。聽完後,他們咂了咂嘴,罵道,賊他娘的,這些外鄉人總是這麼下流,把蟲子 搞腐化也寫得那麼露骨,這些採集者都是流氓。這時,小夥子若有所思地說: 「我想起來了,亞熱帶和男人們就是這麼幹的,他們的動作同圖畫裡一模一樣。 他們幹時,還發出蟲子一樣的叫聲。」 那個被天柱人叫成亞熱帶的外鄉女人這天在菱湖穀沒有等到那種神秘的昆蟲— —天姬,卻等來了一個男人。她首先聽到遠處的林子裡傳來沙沙沙的聲音,那聲音 像是雨水打在葉子上面。她以為她等的天姬正在向她靠近,因為天姬到來時總是發 出這樣的聲音。她的血液猛然上湧,她閉上眼睛,張開鼻翼,吸了一口空氣,試圖 嗅到天姬那種芬芳的體香——這種香氣如果被提煉開發成日用化裝品一定會受到全 世界女性的歡迎。但她沒有嗅到,倒是一股陌生的氣味闖入了她的鼻子。她的眉頭 皺了一下。她知道這股陌生的氣息是從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這個男人的氣味還帶 著長途汽車的氣息,她知道他是個外來者。她仔細辨別遠處傳來的氣息中的信息, 她斷定那個正在靠近她的男人不是一個採集者。現在,她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的 眼中有某種迷狂而混亂的神情,他臉部的表情十分嚴肅。隨著那人的走近,那人所 挾帶著的氣息變得越來越清晰,她從那人身上嗅到了一股火藥味。她斷定那個人帶 著槍,那人可能是一個警察或者軍人。她馬上慌張起來,拔腿就跑。她狂奔在菱湖 谷,樹木和野草向她的視線撲來。她向後面張望,發現那人正在追趕她。她感到那 人比她跑得更快,於是她就停了下來。她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座墳墓,她在墳墓邊蹲 上,雙手蒙住了頭,眼中充滿了驚恐。這時,那男人跑到她的身旁,那人說:「你 跑什麼呀。」她低著頭,不時用眼瞟那人。那人又說:「你不是本地人吧?你一定不 是本地人。」她依舊沒有吭聲。那人嚴肅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他拿出一張照片, 說:「你不要怕,我不會拿你怎麼樣的。你看這照片,你見過這個人嗎?你好好想一 想是不是見過這個人。」她還是沒有說話,她把手指放入自己的嘴裡,口中發出嗚 嗚的聲音。那人顯然很失望,他自語道:「他娘的,她是個啞巴。」那人把照片收 起來,然後走了。她見那人走遠,才站起來籲了一口氣。 這天,她回到她的黃泥小屋已是傍晚。當她踏進小屋看到那些標本時,她的心 中湧出溫暖的情感,一種回歸家園之感油然而升。她又聞到了那種類似臭牛奶的氣 味,那種由標本腐爛所散發的氣味讓她感到自己像是回到母體的嬰兒,聞著這樣的 熟悉的氣息,她感到某種快感在體內滋滋發酵。她的心中充滿溫柔,她站在鏡子面 前,扇動她的衣服,她幻想自己是一隻昆蟲,飛翔在天空。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 了哭聲。軟弱的嬰兒似的哭聲。這樣的哭聲激發了她的母性,讓她有一種把什麼東 西擁在懷裡的感覺。她站在鏡子前凝神聆聽,一會兒她意識到哭聲是從她的櫃子裡 傳出來的。於是,她把鏡子的門打開,她看到在她的櫃子裡藏著一個男人,這個男 人此刻已哭得淚流滿面。這個男人穿著一件色彩斑斕的真絲襯衫,圓圓的臉,微胖。 她認出這個男人就是那個照片上的人,她斷定他可能是個受警方追蹤的人。她看清 了男人的眼神,他的眼神此刻顯得很遙遠,她熟悉這樣的眼睛,那是昆蟲研究者才 有的眼神。她知道他是她的同行。他們這些人總是能在成千上萬的人群中認出同類。 就像那些同性戀者總能在公共浴室裡一眼認出同類。為什麼警察要追蹤這個男人呢? 這個男人犯了什麼罪呢?他是不是在走私昆蟲標本呢?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哭得 如此軟弱,她猜測可能同她滿屋的標本有關,這個男人也許是因為看到這些昆蟲標 本而喜極而泣。於是她蹲在他身邊,問:「你怎麼了?」男人的頭靠向她,委屈地說: 「他竟敢這樣,他把尿撒在我的頭上。」女人沒聽懂男人的話,問:「什麼?」男人 說:「臭警察,他以為他是誰,他竟把尿撒到我的頭上。」說著,男人哭得更加傷 心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在外面遭人欺侮而尋求保護的孩子。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在 男人的頭上撫摸起來。 晚上,那個被天柱人叫成半雌雄或橡皮筋的小夥子像壁虎一樣貼在黃泥小屋的 北窗上,他那天蛾一樣的眼睛張開得幾乎到了極限,那樣子像是要把眼珠發射出去 似的。他在山腳下已聽到屋內驚天動地的歡叫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黃泥小 屋的。他向室內偷窺,沒錯,這回他們已經癲狂到不可抑制了。令他吃驚的是,一 會兒,他見到裡面的男女變成了兩隻巨大的蟲子,他們長出了翅膀,長出了像蟲子 一樣輕柔的羽翼。羽翼撲扇著,於是他們就飛了起來,在那些標本中間盤旋,他們 的翅膀撲扇出來的巨大的風浪把小夥子從窗口吹下,小夥子仰著身子重重地墜落在 地。他馬上從地上翻了一下身,如一只壁虎竄入林子中。 血跡就是這個時候進入他的眼睛的。他爬在地上的手觸到一個柔軟而潮濕的東 西,他把手放在眼前,發現手上沾滿了鮮血。他想,也許他碰到剛剛被人獵殺的野 豬或是什麼別的野獸。這當然是天賜的好運,這意味著他將可以美餐一頓了。他在 那東西的身上摸起來。他開始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因為他摸到了軟綿綿的一層東西, 很光滑沒有任何毛髮。他覺得他摸到的東西像是一件衣服。他感到奇怪,野獸怎麼 會穿著衣服呢?他的手往上摸去,他摸到了頭部。這是高聳著的鼻子,這是眼睛,這 是嘴,臉部十分光潔。這是什麼呀?他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難道我碰到一具屍體嗎? 他把周圍的小樹木撩開,借著月光,他真的看到了一具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的屍體。 男人的頭部已被鈍器撞碎,鮮血痕跡像河流一樣遍佈在他的臉部。旁邊有幾塊石頭, 石上亦沾滿了血跡。他愣了一會兒,然後就屁滾尿流似地向山下跑去。他在中途還 跌了幾個跟鬥。 早晨幾個天柱男人來到小夥子住著的簡陋的房子裡。他們發現小夥子睡得很死。 他們說,不知這傢伙會告訴我們什麼。他們就把小夥子叫醒。小夥子聽到叫聲,猛 地坐了起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駭人的恐懼。他說: 「昨天晚上,我碰到了一些怪事。我先是看到亞熱帶和北回歸線男人變成了兩 只蟲子,接著我變成了一隻壁虎。後來,我還發現了一具屍體,男人的屍體,大約 三十來歲。他的頭被石塊砸爛了。滿地都是血跡。」 幾個男人聽了都笑出聲來。他們罵道:「你他娘的是做了一個惡夢吧。你昨晚 根本沒出過門,你整晚都在睡他娘的覺。告訴你吧,我們就守在你的門口,一整夜 都沒離開過!」 但這天,天柱人真的在山腰上發現了一具男屍,就像半雌雄所說的,屍體的頭 部已被砸爛;滿地都是血跡。 2.警察 每天,趙小蓮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熱水從蓮蓬頭上灑下來,落在她一 頭長髮上,落在她細膩白嫩的肌膚上,落在她的乳房上,她閉上眼,雙手搓揉著, 她感到體內慢慢安靜下來。在她洗澡前,也就是在她回家的路上,趙小蓮的耳邊總 是回蕩著尖利的呼嘯,她的眼前總是浮動著那一張一張絕望的臉。他們的眼睛綻放 著驚懼之光,那光芒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她還看清了他們的呼喊,他們呼喊的神 態驚人地相似,又各有特色。他們總是先閉上眼睛,像是在作什麼準備工作,然後, 他們會突然尖叫起來,一口氣能呼喊很長的時間,像是要把身體內的恐懼全喊走。 喊完之後,他們便顯示不同的模樣,他們或是哭或是笑,有的人會一支接一支唱歌。 趙小蓮的工作就是照顧他們。她工作的地方就在這個城市的北郊一個風景秀美的山 谷邊的一所醫院裡,這所醫院聚集著這些神志不清的病人。山谷安靜,喊聲淒厲, 趙小蓮感到自己的身體被這樣的尖叫一塊一塊地割裂。她老是感到自己的靈魂在她 的喉嚨裡衝撞,把她衝撞成了一個不完整的人,污穢的人。只有在清澈的水中,在 熱氣騰騰的暖流中,她才感到自己變得慢慢乾淨起來。同時,她開始感到疲勞,她 感到她的身體裡面彌漫出一種安詳的氣息。 洗完澡,她就穿著浴衣來到自己的房間。她打開了音響,放上貓王的唱片。貓 王那爵士味的歌聲頓時充滿整個房間。 噢親愛的,折磨我, 揉碎我,但你要愛我。 她覺得貓王的歌聲瀕於垂死,有點自大。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貓王。她想 貓王的歌本質上同她的病人有某些相似之處,都有一種人無法左右自己情感和命運 的灼痛。由灼痛而抵達瘋狂,由瘋狂而抵達刹那的自由和安靜。就像她在熱水下面, 她突然變得如嬰兒般安靜一樣。 這時,房間裡的電話響了起來。她讓電話響了六下,然後接了起來。她知道電 話不是她的丈夫打來的。她丈夫總是很忙,她丈夫沒時間讓電話響六下。 電話是羅為民打來的。她聽到羅為民的聲音十分疲倦,仿佛像是從海底浮出來 似的,又非常遙遠,好像羅為民不是在這個城市裡。羅為民說:「小蓮,你在幹什 麼?你沒看電視嗎?你快打開電視,電視臺正在報道的事你會感興趣。」 趙小蓮並沒掛斷電話,而是把電話擱在一邊,她走到電視機前打開電視機,突 然亮起的電視屏的光芒幾乎把她的雙眼灼痛。她先聽清了聲音,然後畫面跟著清晰 起來。 「位於本市西郊的獄中昨天發生了一起罕見的越獄案,一名叫馬大華的罪犯不 知去向。據同囚一室的犯人說,睡覺之前馬大華還在室內,但當他在第二天早上醒 來時,發現馬大華不知去向。但囚室的門及牆並沒有留下敲鑿的痕跡,馬大華像是 不翼而飛了。馬大華的突然消失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但警方也無法解釋馬大華是如 何逃出監獄的……」 這時,一個警察出現在銀屏上,他的背後依然是那幢監獄,那個警察一臉嚴肅 地在侃侃而談。 「馬大華曾是個昆蟲學家,人有點怪,他專門製作昆蟲交配時的標本,他拿這 種標本給兒童玩,並且多次猥褻兒童。我們不能讓這樣的人逃到社會上,我們一定 會找到這個人。實際上,我們已經找到了一些線索,有群眾反映,馬大華曾在今天 早上出現在遠郊,目前我們派了部分警力正在全力以赴緝拿逃犯。我們抓到馬大華 以後就可以知道他是怎麼逃走的了……」 趙小蓮聽到她沒有掛下的電話裡,羅為民在不停地說話。但她沒理羅為民,她 站在那裡,眯眼看著。等到這個報道過去後,她才又拿起電話。這時,羅為民的聲 音已經由剛才的倦怠變得興奮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感興趣的。嘿嘿。怎麼樣,你有何感想,你認為這個叫馬大 華的人是怎麼逃出監獄的?」 趙小蓮說:「沒有人會相信,但這個叫馬大華的人絕對是像昆蟲一樣飛離監獄 的。是的就這麼簡單,他變成了一隻昆蟲,然後就飛了。」 羅為民說:「如果你這樣同警方說,比如同你的丈夫說——你丈夫不在家吧?那 他們就會懷疑這話是出自一個精神科醫生之口。嘿嘿。這話很像是出自一個瘋子之 口。」 趙小蓮說:「你別笑話我。」 羅為民說:「可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你對事情的看法總是很離奇,你簡直天 生有一顆藝術家的腦袋,可惜你做了醫生。怎麼樣?我可以到你家來嗎?或者你到我 這裡來。」 趙小蓮說:「羅為民,你別瘋了,我今天很累,等會兒我母親要過來。」 在母親到來前,屋外突然響起了雷聲,緊接著雨就撒了下來。從窗口往外看, 黑夜中雨水像精靈似地光亮。趙小蓮覺得窗口的亮光像電視機的雪花。突然降臨的 雷聲和大雨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浮躁喧煩的現實悄悄隱退,趙小蓮覺得自己像 置身於一座孤島中。雨就像是厚厚的窗簾,把她與外界隔絕起來。雨絲又像是長長 的距離,一頭連著夢境一頭連著現實。雨還像是下在時間之外,讓她滑出時間的軌 跡,落入空曠的寂靜裡。趙小蓮喜歡這樣的寧靜時刻,這樣的時候她喜歡獨處。她 因此盼望母親今天不要到她這兒來。但如果母親要來你是擋也擋不住,母親是以為 女兒操心的名義來的,因此母親的到來總是那麼理直氣壯。母親小巧精幹,有一雙 明亮而銳利的眼睛,她總是能夠一眼看透趙小蓮自己都沒來得及意識到的潛在的想 法。兩個月以前,剛剛退休的無聊的母親嗅到了趙小蓮身上一些危險的氣息。當時, 趙小蓮剛從醫院回來,臉上恍惚的神情還沒有退去,當她打開自己的房間時,發現 母親坐在房間裡面等著她。趙小蓮當時嚇了一跳,等看清是母親,才問,媽,你怎 麼來啦?你是怎麼進房間的?母親說,你根本沒關門,你總是那麼粗心,要沒有我替 你看房子,說不定你這裡早已被洗劫一空了。趙小蓮笑了起來,說,誰敢來我們家 偷,我的丈夫可是個警察啊。母親說,小蓮,你們夫妻倆很久沒來看我了,你們還 好吧?趙小蓮說,還好。母親卻似乎看出了名堂,她審視了趙小蓮一會兒,說,趙小 蓮,你沒欺侮你老公吧,你這個人從小就刁,誰娶了你就誰倒黴。趙小蓮說,你說 什麼呀,這可是你要我嫁給他的啊。母親說,趙小蓮,你可不要對不起你老公,老 實說我對你不放心,我現在退休了,我要好好管管你。母親說到做到,真的管起她 的事來。每次母親總是在趙小蓮最不願意見她的時候到來,母親成了趙小蓮生活中 一個無理的闖入者。 雨還在下。趙小蓮想,這樣大的雨母親大概不會來了吧。但母親還是在不久後 到來。母親對雨天顯然沒有趙小蓮那樣的好感,加上她沒帶雨具,一路上被淋得像 落湯雞,因此她一進門就開始發牢騷。母親說:「我今天給你打了一天的電話。你 去哪裡了,你連班都不上了啊。」趙小蓮說:「媽,這麼大的雨你也來啊,叫你別 管我,你偏不聽,這下好了吧,淋成這個樣子,當心生病啊。」說著趙小蓮找出一 件衣服遞給母親,要母親把外衣脫了披上這件衣服。母親沒理睬她,母親說:「我 能不來嗎,我要是不來說不定你們已經離婚了。趙小蓮,我不允許你們離婚。這麼 好的男人你到哪裡去找。」 趙小蓮的丈夫是個警察。趙小蓮和丈夫可以說是青梅竹馬。趙小蓮的母親從小 喜歡他,開始叫他乾兒子,後來索性把趙小蓮嫁給了他。那時候趙小蓮很迷戀這個 小警察,因為小警察總是向她描述那些血腥的犯罪現場。慢慢地,趙小蓮對犯罪似 乎著了迷,她不滿足聽小警察描述,還希望親眼看到。但小警察不可能隨身帶著她, 他就搞了一些犯罪現場照片給她看。她幾乎是一見到這些照片便對它們發生了興趣, 並因此產生了收集這些照片的愛好。那個小警察便開她的玩笑,笑她是不是也想犯 罪,如果她那樣他可不會放過她。她沒有告訴小警察她內心的感受。她看著這些殘 忍的照片,心中便會痙攣起來,仿佛那些刀子不是插在受害者的身上,而是插在她 的心中。每當這種時候,她的身體會突然發涼,全身顫抖。趙小蓮的這種樣子讓小 警察湧出澎湃的愛憐。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候擁抱住趙小蓮。幾次擁抱過後,趙小蓮 便嫁給了小警察。 但結婚之後趙小蓮就覺得不對頭。警察的工作沒有日夜,來無蹤去無影。趙小 蓮覺得每次他到來時周圍總是漆黑一片,這讓趙小蓮覺得幹他們這一行的就像一隻 只在黑夜中出沒無常的蝙蝠,他們不但在這個城市的夜晚飛來飛去,甚至常常飛到 別的地方。趙小蓮總是從他丈夫的身上嗅到槍子的火硝氣味和血腥氣味。她老是問 他有沒有殺過人,但他總是笑而不答。危險和動盪開始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很多個 夜晚一個人守著空房倒也罷了,要命的是她常常睡不著覺,她的腦子裡總是出現各 種各樣的幻覺。這樣的時候,她更是遏制不住要看那些她這幾年收集起來的犯罪現 場的照片。照片中,死亡的氣息像霧一樣彌漫。這樣的氣息還從照片裡溢出開始在 她的房間裡纏繞。她看著那些死者的眼睛,那是她熟悉的駭人的恐懼,這些人臨死 前的眼神同她的病人是多麼相似。他們的臉像瓷器一樣發著寒光,仿佛他們僅僅是 一些出土文物,生命在刀子進入他們身體前已經不存在似的。那些刀子冰冷而鋒利, 有的還插在他們的身體裡,有的散落在周圍,但伸向它們的手早已不見。這些死亡 的人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呢?他們為什麼會死於非命?他們在臨死前預感到危險降臨了 嗎?他們知道自己為何而死嗎?趙小蓮明白,罪犯殺人很大程度上不會選擇生命,他 們殺人是隨機的。比如有人無意中見到他們犯罪,於是這個人就必須死。死亡就是 這麼容易。她看到了刀子的威嚴,她看到刀子開始從照片中飛起來,飛向一個目標。 她閉上了眼睛,發現她的丈夫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她知道這是她的幻覺,但她無法 控制自己這樣想。 接著趙小蓮認識了羅為民。羅為民是一個畫昆蟲的畫家,他的畫風讓人感到一 種墮落後的安詳。趙小蓮是無意中發現羅為民這樣一個畫家的。有一天,趙小蓮感 到很無聊,見到展覽館正在辦畫展就走了進去。趙小蓮對見到的東西開始並沒有表 現出很大的驚奇,但看了一會兒她就嗅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這種氣息趙小 蓮是非常熟悉的,她在的醫院裡總是彌漫著這樣的氣息。這時,她意識到自己其實 對這些畫中的圖景非常熟悉,你只要給病人顏料和紙張他們就能畫出這樣的圖景。 在他們的筆下,色彩總是非常強烈,線條變異,扭曲,呈現出一種讓人驚心的緊張 的夢幻的氣質。在那裡,安靜和狂躁結合在一起,美麗與腐朽結合在一起,奔放與 垂死結合在一起。趙小蓮是站在一幅叫《紋身》的女人體畫前想到這些事的。在這 幅畫中,女人體被完全解肢了,那解肢的身體上紋滿了各種各樣的昆蟲。每一種昆 蟲的色彩都透著非人間的氣味。羅為民就是這個時候走向趙小蓮的。像所有自以為 是的所謂的藝術家一樣,羅為民也長髮披肩,一臉鬍子,但同別的藝術家不同的是 這個人沒有一雙故作深沉的銳利的眼睛,這個人的眼睛甚至有點孩子式的調皮,這 樣的眼睛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花花公子們。果然,這個人一開口就有點不正經。他 說,你是今天來看畫展的女士中最漂亮的一個。趙小蓮職業性地打量了這個人,問, 你為什麼對昆蟲感興趣?那個人說,這也要理由嗎?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趙小蓮說, 你有一個奇怪的腦袋,你的腦袋沒出過問題吧?那個人說,你是什麼意思?趙小蓮說, 你應到我們醫院裡來,即使你腦袋沒問題你也應該來,這樣你能更有力地把握主題。 我從小對昆蟲感興趣,我已經研究了十年,我發現昆蟲和我的病人之間有某種神秘 的聯繫,我的病人病徵各異,但他們對色彩的喜好有時會呈現一致性,並且總能在 各種昆蟲目中找到對應關係。昆蟲是有靈性的東西,它的靈魂就是它的色彩和圖案, 昆蟲是上帝對人類的暗示,上帝通過昆蟲圖案向人類暗示其解放的途徑,在垂死和 墮落中接近靈性。你的畫和我的想法一致。羅為民看了趙小蓮好一會兒,說,我要 和你好好談談。後來,通過幾次交談後,趙小蓮意識到羅為民簡直什麼也不懂。趙 小蓮試圖向羅為民灌輸她的「人類——昆蟲病理學」,但趙小蓮在滔滔不絕地述說 時,羅為民卻在試圖接觸她的身體。 母親一直在不停地說著,見趙小蓮似乎在想著心事,就突然提高了嗓門,她說: 「我早已猜到了,你一定有了情夫,當然這不能怪你,你老公工作那麼忙,也沒空 陪陪你,你當然會找個人聊解寂寞。不過,趙小蓮,我告訴你,找野男人可以但你 決不能離婚。」趙小蓮見母親的話響亮得幾乎像這個雨夜的雷電一樣劃破了長空, 趙小蓮擔心鄰居聽到母親的話,就說:「媽,你輕一點,你嚷什麼。誰找野男人了 呀,你怎麼亂說。」母親說:「我自己的女兒我會不清楚,你的心思野著呢。」趙 小蓮說:「好好好,我有野男人,這下你滿意了吧。」母親聽了趙小蓮的話,似乎 吃了一驚,她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趙小蓮一會,搖了搖頭,說:「好個趙小蓮,你 真的有情夫了呀,告訴我,他是幹什麼的,不會是你的病人吧,像你這樣的人什麼 事都幹得出來。」這回,輪到趙小蓮突然尖叫起來,說:「媽,你有病啊,說話那 麼難聽,再這樣下去你非去我們醫院不可。」母親說:「這個你可以放心,我腦子 不會出毛病,其它地方才可能有病。」 母女兩個正這樣吵著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在寂靜的雨夜,驟然響 起的敲門聲聽起來讓人感到驚心。趙小蓮和母親便停止了爭吵,她們豎起耳朵等待 著敲門聲再次響起。但敲門聲沒有再次響起,響起來的是一個粗狂的男人的聲音。 「趙小蓮,快開門,我知道你在屋子裡。」趙小蓮聽了差點暈過去,她沒想到羅為 民竟然在這樣大的雨夜來敲她的門。她的母親已經把一臉的冷笑獻給了趙小蓮,母 親說:「趙小蓮,你們膽子可真大呀,你們竟在這裡約會,如果你老公突然回來了 怎麼辦?他可帶著槍啊,你老公非把那人殺死不可。」趙小蓮沒睬她母親,朝門外喊: 「羅為民,你來幹什麼?你快回去吧,我不會給你開門的。」門外羅為民說:「趙小 蓮,你如果不開門,我就把你的門踢了,你知道我做得出來。」趙小蓮想,羅為民 確實做得出來。羅為民是個亡命之徒,他總是喜歡在趙小蓮家和趙小蓮鬼混。趙小 蓮告訴他他這是在賭命,因為她丈夫有槍,撞著了非一槍斃了他不可。但羅為民根 本不怕,相反他倒很想見見她的丈夫。這時,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母親說:「趙 小蓮,你還不快去開門,我倒要看看你找了個什麼樣的土匪。」趙小蓮無可奈何地 去開門了。門一開,羅為民就擁住了趙小蓮,用嘴堵住了趙小蓮的嘴。趙小蓮奮力 掙扎,口中嗚嗚作響,但她的力氣顯然敵不過羅為民。羅為民吻了一會兒,睜開眼, 發現身後站著一位老婦,並且這位老婦臉上掛著譏笑。羅為民小聲問趙小蓮:「這 是誰啊?」趙小蓮從他懷裡掙脫出來,說:「你耍什麼流氓。」羅為民抬頭同那老婦 打招呼,臉上展現燦爛的微笑。母親說:「你不要同我笑,你留著獻給姑娘們去, 在我這裡你得不到回報。」趙小蓮說:「媽,有你這樣說話的,當心人家笑話你。」 母親說:「什麼話,我沒笑話你們已經不錯了,你們還來笑話我?你們有這個資格沒 有?」這時,羅為民湊到趙小蓮耳邊,小聲說:「我看出來了,她是你母親,我喜歡 你母親。」趙小蓮白了羅為民一眼。母親說:「你不是在罵我吧,我在這裡你們不 方便了是不是?」羅為民說:「沒什麼不方便,沒什麼不方便。」趙小蓮說:「羅為 民你真是個白癡。」母親說:「你們倆都是白癡,你們是不要命了,你們如果繼續 在這屋子裡搞,總有一天你那警察老公會一槍斃了你們。你們快滾吧,滾得遠遠的, 不要在我面前丟人現眼。」 他們倆人被趙小蓮母親轟出了屋。他們沒有帶任何雨具,一頭紮入雨夜之中。 羅為民拉著趙小蓮的手飛快地奔跑。趙小蓮有點跟不上,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羅為民你發什麼瘋,我快要窒息了。你停停好不好。」羅為民說:「我等一會讓 你更加窒息,窒息而死。」與這句話同時出現的是性的氣息,趙小蓮突然覺得自己 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的身體開始發軟,她幾乎是本能 地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著,她開始希望早點到達羅為民的住處。她覺得自己肯定中了 邪,她覺得自己有點離不開羅為民了。 在到達羅為民住地時,他們倆個早已淋得濕透。淋濕的衣服使趙小蓮的曲線畢 露,羅為民在趙小蓮的身體上撫摸起來。趙小蓮已經熟悉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擺滿 了羅為民的畫。趙小蓮看到那些神態各異的昆蟲向他們投來警覺而詭異的眼神。一 會兒,趙小蓮開始暈眩,她看到那些畫布上的昆蟲也跟著旋轉起來。趙小蓮嗅到某 種垂死的氣息從身體深處滲透出來,她覺得她的靈魂也跟著滲透出來了,靈魂出來 後在不遠的地方飛翔,靈魂出來後她的身體異常地安靜平和。她很想呆在這種感覺 裡。但一會兒,她的身體又活了過來。四周重又變得嘈雜。 趙小蓮是聽到羅為民說你什麼時候嫁給我時感到四周的嘈雜之聲的。這句話揭 示了某種真實境況,而趙小蓮對這種真實一直是不願正視的。因此這種聲音有時候 比窗外的噪音更讓人心煩。當然這句話羅為民已不是第一次說出,這句話也充滿動 人心魄的力量,至少羅為民第一次說這句話那天,趙小蓮感到自己的身體更加亢奮 飽滿,更加地充滿獻身的欲望。但如果要趙小蓮真正面對這個問題還需要一些理由。 羅為民感到了趙小蓮身體的變化,她剛才平躺的身體忽然倦曲起來,這說明他的話 已進入了她的腦子,她在思考這個問題。羅為民於是就說:「你必須做出決定,否 則的話我們真的哪一天被你丈夫殺了,你丈夫可有槍啊。」趙小蓮說:「他要殺人 的話也就殺殺你,他不會殺我。」羅為民詭秘一笑說:「其實他連我也不會殺。」 趙小蓮說:「你怎麼知道?」羅為民說:「他早就發現了我們的事啦。有一天,我們 幹完事躺在你們的床上,我發現你丈夫站在窗口古怪地看著我們,他的槍正對著我 的腦袋,嚇得我差點小便失禁。」趙小蓮大吃一驚,問:「真的啊?」羅為民說: 「沒那事,沒那事,我是騙你的。」趙小蓮用手在羅為民臉上扭了一把,說:「無 聊啦。」但羅為民說的這件事至少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理由。確實是這樣,他們這 個樣子是一種潛伏著生命危險的狀態,他們是在槍桿子下面偷歡。這對誰都沒有好 處。因此趙小蓮覺得和她的警察丈夫離婚是一個現實而明智的做法。當這個主意進 入趙小蓮腦子時,她突然覺得有點迷茫。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電從窗口射入,瞬間把室內照得雪亮。趙小蓮看到她給 羅為民的那些有關犯罪現場的照片,已被放大成巨幅圖畫。這些圖境有深入人心的 力量,在雷電過去後,那些畫面仿佛依然在黑暗裡閃現。趙小蓮想,她同羅為民至 少在這方面是相似的,都喜歡這些垂死的事物。 警察的表情在辦案現場總是十分嚴峻。趙小蓮很早就嘲笑過他說他們這些人是 全中國玩深沉玩得最厲害的一批人,比人家文藝界的人玩得還厲害。但此刻警察顯 得很茫然。現在,他們坐在一家酒吧裡面,警察也穿著便衣。酒吧有點清靜,吧台 裡面那個服務生總是在打哈欠,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像是隨時要睡著似的。音 樂倒是很地道,是老式爵士,有一種紅塵浮華的感覺。警察顯然對坐在這樣的地方 有點不能適應。在他的感覺裡,這種地方總是出事情,惹事生非的人比較多,他平 時來是為了抓人,像今天這樣衣冠楚楚坐在這裡讓他覺得很滑稽。當然他此刻的心 情比較沮喪,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趙小蓮把他叫到這裡來的目的。每次趙小蓮做出決 定後總喜歡來這裡向他宣佈,他記得趙小蓮答應嫁給他也是在這個地方宣佈的。這 是趙小蓮的作風,他對待這作風雖然持保留態度,但他沒有辦法,只好滿足趙小蓮 的這一愛好。女人們有時候把形式看得比內容更重。他看到趙小蓮臉上的表情充滿 愛憐,她的眼中蕩滿了憐憫,他覺得事情已無法再挽回了。他很清楚,趙小蓮這樣 的表情是專門用來對付她的病人的,這樣的表情充滿了不平等的居高臨下的感覺。 當然,他的心裡也有一點幻想,他認為也許他們不是談讓人掃興的事。這時,趙小 蓮向他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手,他的身子震顫了一下,心中馬上湧出溫暖來。他 用另一隻手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和一疊紙,那是他為趙小蓮要來的新一起 犯罪的現場照片和有關解剖報告,他已經在口袋裡放了很多天了,但因為這段日子 以來趙小蓮對他的冷漠態度他就沒有拿給她。趙小蓮接過照片和報告,看了起來。 驗屍報告:死者,姓名不詳。女性。體態豐滿。年齡二十五到三十歲左右。其 耳朵、鼻子、嘴唇均被利器割去,眼睛被挖,左乳房被一分為三,右乳房整只割去。 其陰部有精液。經過精液化驗,死者大約在淩晨2∶15—2∶30左右有過性事,於2∶ 30—2∶45左右被殺。 讀到這兒,趙小蓮突然覺得噁心起來。她先是幹嘔了幾聲,緊接著一股酸液沖 上她的喉嚨。她馬上用衛生紙封住嘴,向衛生間跑去。進入衛生間,她口中的穢物 像消防龍頭似地沖向大便器。她伏在大便器上面,由於噁心得厲害,她的頭幾乎伸 到大便器裡面,這樣她看上去像一隻偷吃大便的狗。這一嘔幾乎嘔完了她的力氣, 她流著淚癱伏在衛生間上,咽了幾下苦澀的口水。她覺得自己比剛才爽快了許多, 她用手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一會兒,她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她向自己的座位望去,她吃了一驚,他的丈 夫已經不在那兒了,她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這麼幾句話。 「昨天越獄的逃犯出現在天柱附近,上面打傳呼給我,要我馬上歸隊揖拿兇犯。 我知道你一直擔心我的安全。有什麼事回來再說。對不起。」 趙小蓮站在那裡,松了一口氣。她想,她終於沒同他說出她的決定,只好等他 回來再說了。她看到那張照片放在那紙片下面。現在,她的肚子裡再也吐不出什麼 了,她可以好好看看這張照片了。她拿起照片,突然覺得有點不對頭。她疑慮起來。 他為什麼給我看這樣的照片?他是不是別有用心呢?他是不是借此給我一個警告呢?難 道他也想把我割成這個樣子?一會兒,趙小蓮覺得自己很不正常,她搖了搖頭,說: 「你這個幻想狂,你是不是希望他蹂躪你呢!」 3.逃犯 警察穿著便衣登上了去天柱的夜班長途汽車。夜不是很深,大約九點多一點, 但乘客們已滿臉倦容,有人甚至面孔也有點浮腫。車站的燈光很暗,附近停著的汽 車黑壓壓的一片。車站四周的高樓霓虹燈閃個不停,霓虹燈下有一些女子在走來走 去。人們紛紛擠上長途汽車,穿著便衣的警察看上去與他們沒有什麼不同,連臉上 那份焦灼也大同小異。警察向自己的位子走去。但他發現他的位置已被一個三十多 歲一臉麻子的男人占住了。這個男人有不少行李,他幾乎是捧著它們。警察習慣性 地看了看那人的眼,那人的眼神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警察走過去,向那人出 示車票,示意那人讓座。那人卻沒有反應,還白了警察一眼。警察再次要求那人讓 座。那人卻突然發起怒來,他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把抓住警察說:「你他媽找死。 你不想死你就滾開點。」警察幾乎是本能地動作迅速地把那人的手反靠了起來,那 人便痛苦地坐了一回飛機。也許是因為警察的心情這幾天十分惡劣,警察甚至還用 腳狠狠地踢了那人一腳,那人向前一個趔趄,來了個重重的嘴啃地。這樣的發洩並 沒有讓警察覺得過癮,他發瘋一樣地把那人放在座位上的包擲到汽車的過道上。警 察想,反正也沒人知道我是警察,管他娘的。讓警察沒有想到的是那麻臉男人竟然 趴在過道上泣不成聲。那人邊哭邊說:「你幹麼欺侮我啊,我已經夠倒黴的了,我 在外面做生意,可我老婆卻同別人搞上了,你們看啊,這是我父親寫來的信啊,還 有他拍的照片,你們看啊,我老婆被別人壓著呀。他娘的我非殺了他們不可。」所 有的乘客都笑了起來。只有警察沒有笑,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他把自己的便衣領子豎了起來,把自己的臉沉入其中,他閉上眼睛。長途汽車已遠 離了城市,正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夜色之中。警察感到自己惡劣而絕望的心情就像這 黑夜一樣一望無際。 警察醒來的時候,發現汽車在一個小站上拋了錨。一些乘客下了車站在公路邊 小便。小站邊有一家小餐館,餐館內燈火通明,餐館的玻璃窗上有幾隻蒼蠅在安然 睡覺。這時,剛才被他揍過的那個麻臉男人討好地對他說:「汽車他娘的壞了,他 娘的看來要在這個鬼地方過夜了。」警察沒理麻臉男人,他想走出汽車透透空氣。 他看到那個司機鑽在汽車下面,他的口中叼著一支手電筒。他站在一邊問:「要幫 忙嗎?」那個司機卻沒好氣地吼道:「站一邊去,一會兒就好。」警察向上翻了個白 眼。那麻臉見他被司機罵在一邊偷偷地笑。警察瞪了他一眼,他就不笑了。他走了 過來,說:「我猜他今天修不好啦,我看你很著急,你去天柱有什麼急事吧?」警察 沒好氣地說:「我可沒你的事急。」那人說:「我可不急。他娘的,反正我女人已 被人家睡過了,多睡一天也沒什麼關係。」警察冷笑了一聲,看那小館子。那人說: 「你肚子餓了吧,怎麼樣進去喝一杯,我請客。女人都跟人家跑了,我賺的錢還有 狗屁用。」警察照例沒理睬那人,他蹲了下來,想心事。他聽到麻臉男人還在滔滔 不絕說他的女人,說他女人的屁股,乳房,和嘴。「但現在這些東西已被另外一個 人摸過了……」那人的話在夜晚的空氣中膨脹著,把他引向他一直不願正視的一幕。 他的耳邊響起趙小蓮不可遏制的呻吟和一個陌生男人狗一樣的喘息聲。這個場景像 雷電一樣擊中了他。他在夜色中看清了自己那張蒼白而危險的臉,他還看到有一刻 自己從懷裡摸出了手槍,對準了那個陌生男人。但就在這時,他看到那個陌生男人 也看見了他,那個陌生男人的眼睛十分單純,簡直像一個少年,但他龐大而成熟的 身體說明他是個成年男人。那個男人看了他一會兒,就低下了頭去吻趙小蓮。那個 男人的這一舉動迷惑了他,他想,難道那個人沒看見槍口對著他嗎?那個男的行為超 乎了他的經驗,讓他有點想不明白,幹他這一行的多年來養成了一個習慣,沒把事 情弄明白他是不會有所行動的。那晚他終於沒開槍,一個人悄悄離開了自己的家。 「喂,你在想什麼心事,車開了,你再不上去你就永遠留在這個鬼地方了。」 那個麻臉一邊說一邊用腳踢了他幾下。他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了一下,然後登上了 汽車。麻臉男人說:「我不應該叫你上車,這樣你的位子就是我的了。但看你是個 老實人,並且滿臉晦氣,像我一樣是個倒黴鬼,我良心發現就叫了你。我告訴你, 你是同我說話的最後一個人,這車一到天柱我就決定不說話了。我會把我老婆和那 個男人殺掉,然後自殺。所以我打算今晚和你把話說爽快。」警察冷冷地說:「你 別胡來,你胡來我就會把你抓起來。」麻臉男人說:「笑話,你又不是警察,你憑 什麼抓我。」 一會兒,警察在麻臉男人的喋喋不休的話語洪流中睡著了。 天柱的天空飛翔著各種各樣的蟲子。警察在向村子裡走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 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種異樣的氣息在天柱的房舍、樹木、山巒、河流間纏繞。 警察的腦子裡湧出「化石」兩個字,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兩個字。他覺 得自從他從車站下車以後他就有點搞不清楚這裡的時間,他覺得這裡的時間有著自 己的方式,這裡的時間不是由天上的太陽顯現的,這裡的時間是由那些古老的樹木, 神奇的昆蟲,和那些看上去顯得極為原始的居民中顯現的。這裡的建築都是用黃泥 築成,黃泥在歲月中已風化成蜂窩一樣的形狀,有許多孔,但如果你用手去擊牆, 你會發現黃泥牆極為堅固。警察還發現這裡的狗也同別的地方不同,這裡的狗特別 高大,體態雍容華貴,仿佛盛唐的美女。警察在向村子裡走去時,他時刻地用他銳 利的眼睛看著四周。這時,他看到小巷的盡頭有一隻巨大的天蛾向他爬來,但一會 兒,他發現那天蛾變成了一個人。警察看到這個人真的有一雙天蛾一樣的眼睛,巨 大的眼睛裡那眼白幾乎把那細小的眼珠掩滅。警察剛想叫住他,那人卻說話了。那 人說:「你一定是昆蟲採集者,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昆蟲採集者。嘿嘿,你知道我 們怎麼稱呼你們嗎?我們把你們叫成北回歸線。」警察顯然沒明白那人說的話,他說: 「什麼?什麼北回歸線。」那人說:「你一定是第一次來這裡,所以你不知道亞熱帶 和北回歸線。告訴你吧,亞熱帶就是住在山上的那個女人的名字,北回歸線就是同 她睡覺的男人。」警察意識到自己可能碰到一個有線索價值的人。警察笑了笑,說: 「看來你知道的事情還挺多的啊。」那人說:「那當然,你看,我還撿到了你們的 筆記本,你看畫得多麼下流啊。」說著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畫著昆 蟲交媾的那頁,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警察見到這個筆記本,心就狂跳起來。因為 走之前局裡已經交待他要緝拿的人的一些特徵,其中之一就是這個人在獄中總是翻 閱他多年以來做的筆記。這個人坐牢沒帶任何書籍,只帶了這些古怪的筆記。警察 把那筆記本要了過來,假裝不經意地問:「這東西從哪里弄來的?」那人說:「我是 從山上撿的。」那人指了指方向,說:「就是那座山下面。」警察點了點頭,然後 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問:「你這人你見過沒有?」那人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 情,抬著頭說:「我憑什麼要告訴你,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會把所有的事都說 出來,你問別人去吧,我不會告訴你。」警察卻突然發火了,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 襟,往上提,那人的腳便離了地,兩隻腳在空中劃動。警察說:「你說不說,你知 道我現在火氣大得很,你不說我會打斷你的腿。」那人說:「你他娘的有病啊,你 們這些採集者都是些古怪的人,都是他娘的神經病,算我倒黴。你放我下來,你不 放我下來我怎麼說。」警察就把他放下來,那人的頸部被衣領硌得有點兒痛,他用 手揉了揉頸部,頭不住地轉動,他忿忿不平地嘟嚷:「這個人我當然見過了,告訴 你吧,每一個來天柱的人都逃不過我的眼睛。」警察說:「你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那人說:「在林子裡。你知道那個人在吃什麼嗎?告訴你吧,那人在吃蟲子,那人靠 吃蟲子生活。」警察就放了那人,朝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警察意識到逃犯已在他的視野之內了。他仿佛已經嗅到了逃犯的氣息。這種時 候,他的目光會發出光芒,他的嗅覺細胞跟著擴張開來,能夠分辨空氣中任何氣味。 他向山林裡走去。他聞到了昆蟲分泌出的騷味,他聞到了遍地牛糞的臭氣,他聞到 了山崗上的墳墓裡散發出來的屍體腐爛的氣味,他還聞到了青草和河流的氣味。他 知道他在接近逃犯,他的身體裡的激情被完全激發了出來。接近獵物時的緊張與興 奮讓他暫時從一路上的沮喪情緒中擺脫出來。他覺得自己身體內一直以來積聚的仇 恨也被激發了出來。他對自己說,我如果抓住你我不會饒了你,我會好好教訓教訓 你。他娘的,我弄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因為你們,你們總是讓我東奔西走,你們讓 我過不了一天安寧日子,為了抓你們我他娘的連老婆都要跟人跑了。警察罵罵咧咧 向林子裡走去。 警察已經站在逃犯的身邊。警察找到逃犯已是下午,太陽掛在西邊,十分蒼白。 逃犯在樹林下面睡著了。逃犯穿著色彩斑斕的真絲襯衫,結實而微凸的腹部裸露在 外,他的臉上出奇的安詳柔弱,口涎從嘴中溢出。警察迅速拿出手銬把逃犯的一隻 手銬在附近的樹上。這時,逃犯醒了過來,他掙扎了幾下,發現自己被銬,眼中露 出驚恐的神色。警察的臉上蕩著古怪的笑容,他狠狠地踢了逃犯一腳,說:「我終 於抓到你了,你不是本事很大嗎,你不是從獄中逃了出來嗎,現在你再逃啊。」逃 犯從警察瘋狂的表情中感到事情不妙,他冷靜地說:「你想幹什麼?你不能打我,因 為你是警察。」警察說:「告訴你,我今天不是警察,我是受害者,我今天想對你 幹什麼就幹什麼。」說著,警察對著逃犯撒起尿來。一股熱流像瀑布一樣落在逃犯 的頭上。逃犯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警察撒完尿又在逃犯的腰上踢了十幾下,見 逃犯沒什麼反抗的跡象,也就歇了氣,氣喘噓噓地在一旁坐了下來。警察拿出一支 煙,點上後很深地吸了一口。這時,逃犯小心地說:「可不可以給我抽一支?」警察 白了逃犯一眼,但還是給了他一支。警察說:「你他娘的做好準備,我歇口氣,等 會兒再收拾你。」逃犯接過煙,但他沒有火,只好向警察要。警察說:「你他娘的 事情多。」警察拿出打火機替逃犯點上。逃犯吸了一口煙說:「看得出來,你心情 不太好。」警察說:「我心情不好關你屁事。」逃犯說:「怎麼不關我的事,你心 情不好就要發洩到我頭上。你們警察比誰都狠。」警察說:「對付你們這些人心不 能太軟。你們這些人禽獸不如。」逃犯嘿嘿笑了一聲,說:「你這樣對付犯人是第 一次吧,我看出來了,你的眼睛很和善,你一定碰到了不順心的事,否則的話你不 會這樣對付我。」警察沒好氣地說:「算你聰明。」逃犯說:「我的智商當然比一 般人高,我可是個昆蟲學家。」警察說:「聰明什麼呀,像你們這種人只在變態方 面比別人來事,別的地方都是狗屁。」逃犯說:「我可洞察人性,你信不信我可以 把你看穿。」警察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你說說看,你都看出了什麼?」逃犯說: 「你的老婆有了外遇。」警察警覺地看著逃犯,說:「什麼?你他娘的說什麼?」逃 犯說:「你可不要打我,算我沒說,你老婆如果沒外遇你用不著生我的氣。」警察 安靜了下來。他又拿出一支煙點上,然而輕輕地歎了口氣。逃犯又向警察討煙,警 察雖不耐煩,但還是給了逃犯一支。逃犯接過煙,小心看著警察,說:「你看,我 就是事多,你可不可以借個火。」警察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湊 過去替逃犯點上。但他顯然沒有想到,就在他湊過去時,逃犯突然襲擊了他。逃犯 的另一隻手沒被銬住,逃犯說話的時候他的那只手已經抓住了一塊石頭,當警察替 他點煙時,他舉著石頭向警察的頭砸去。他的石頭正好砸在警察的太陽穴上,警察 幾乎沒有反抗就昏了過去。逃犯見警察昏過去並沒有罷手,他手中的石頭頻頻向警 察的臉、腦袋、耳朵、和嘴巴砸去。然後他冷靜地看了看警察,見警察的眼睛已經 翻白,鼻子裡也沒有呼吸,他這才停了下來。他從警察的口袋裡拿出鑰匙,把手銬 打開。他發現他的手上佈滿了血絲。他看一眼手上的傷疤踢一腳警察。警察的頭部 比他的腳堅硬,他感到腳很痛。這時,逃犯也感到了尿意,他於是就把尿撒向警察 的頭顱。他邊撒邊說:「他娘的,你竟敢這樣,我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污辱過,你竟 敢把尿灑在我的頭上。」說著,逃犯就又用腳在警察的頭上踢了起來,一邊踢一邊 流下屈辱的眼淚。逃犯又拿起石塊在警察的頭部猛砸,一會兒,警察便面目模糊了。 血液在黃泥地上不停地流淌。 逃犯從警察的身上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他向西邊望去,太陽還在 山頂上,發出通紅的光線。他看到遠處的山頂上有一間黃泥小屋,在夕陽下發出夢 幻似的光芒。他向那小屋吐了一口煙,他看到小屋在他的煙霧裡飄蕩起來。他信步 向那黃泥小屋走去。 4.北回歸線 警察們都有這麼一種錯覺,當他們的警車在那個叫天柱的村口停下時,他們都 覺得他們仿佛不是乘警車而來,他們仿佛是坐著飛行器一下子飛抵這裡,而這個地 方像是不在地球上而是在另一個星球裡。一些古怪的自然景觀和建築顯然讓警察們 有一種不真實之感。他們都是第一次來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雖然他們曾聽說過這 個地方總是有人突然失蹤,但他們誰都沒有想過要來這個地方調查這事。在他們的 晚報上曾連載過一個科普作家寫的一篇紀實文學,聲稱這個地方就像好望角上的魔 鬼三角洲那樣具有超自然的能量。這個地方可能是人類進入宇宙的一個通道。當然 他們都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但當他們來到這個地方,他們覺得那個科普作家說得也 許有點道理。 他們是為了天柱發生的兩起兇殺案而來的。在同一天發生兩起兇殺案讓他們只 得來到這個地方。 他們對首先接觸到的第一起兇殺案沒有感到驚奇。顯然那是一起有關婚外戀的 悲劇。這樣的兇殺案他們見得多了。在一間房子內,雜亂躺著三具屍體,其中的兩 具赤身裸體著(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另具男屍卻穿戴得十分整齊。警察在屋 子裡取證時,屋外圍了許多村民。他們把脖子伸得像軟體昆蟲那麼長。他們把舌頭 伸出來,不時舔著嘴唇。他們看一眼,回頭議論一番。他們說:「這個麻子,夠狠 的啊,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們還說:「麻子的女人他娘的,多胖啊,這樣的 女人誰吃得消。」警察沒理睬他們,這樣的兇殺案根本用不著他們來說三道四,他 們不說警察們也知道這種事情。這樣的兇殺案他們見得多了。 引起警察注意的是另一個死者。他們馬上弄明白這個死者是他們的同行,他們 經過與局裡的一番聯繫後知道這個死者是局裡派來追蹤那個越獄的逃犯的。警察們 的臉上露出嚴峻的神色。他們馬上開始在村子調查這事。 一個有著一雙天蛾般巨大眼睛的男人一直好奇地跟著警察。他跟著警察進了林 子。他跟在警察後面時臉上佈滿了不以為然的神情。他不是對警察不以為然,他是 對那個領著警察去看屍體的村長不以為然。他想,那屍體是他首先發現的,應該他 領警察去看屍體才對。他在背後罵:「這些人總是不知羞恥,他們自己發現不了屍 體,卻把別人發現的東西當做自己發現的。」當他聽到警察在打聽誰見過死者時, 他忍不住跳了出來說:「我昨天在村口見過他,他是和麻子乘同一輛長途車來的, 我猜想他是個採集者。」一個警察回過來看了他一眼,警察顯然對他發生了興趣, 警察招招手讓他過去。他就得意地站到村長的旁邊。警察問:「你真認識他?」天蛾 眼男人說:「笑話,我當然認識他,他還同我說過話呢!他還給我看過照片,我想他 一定在找照片裡的人。」警察拿出一張逃犯的照片給天蛾眼男人看,問道:「是不 是這張照片?」天蛾眼男人說:「是這張照片。我告訴他,我在林子裡見過這個人。 他就去林子裡找了。我猜你們一定認為死者是照片中的人殺的吧?」說著,天蛾眼男 人突然詭秘地笑了起來,他壓低聲音說:「我知道他在哪兒,他在亞熱帶那裡,我 昨天看到他們他娘的在性交,說出來你們都不會相信,他們後來變成了兩隻蟲子。」 警察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皺了皺眉,說:「你慢慢說。」天蛾眼男人說,「同你 們說不清楚,這樣吧,我帶你們去找他。」 天蛾眼男人領著警察們向山頂的黃泥小屋走去。正是中午時分,天突然熱得不 行,穿制服的警察對天柱這種悶熱的天氣很不適應,但沒有人把警服的風紀扣子解 開。他們在爬山時,汗水已濕透了他們的背脊。一會兒,他們來到那黃泥小屋。天 蛾眼男人趴在黃泥小屋的窗口往裡看,他失望地回頭對警察說:「女人不在。」警 察問:「那男人呢?」天蛾眼男人說:「女人不在男人當然也不在,也許男人跑到山 林裡捉蟲子去了,也許男人回去了,這些到天柱來的外地男人總是這麼古怪,來得 快去得也快。我懷疑他們他娘的就是蟲子,剛剛還在你前面,一下子卻飛得無影無 蹤。」警察跟著天蛾眼男人爬了不少山路,爬得氣喘噓噓,他們顯然對天蛾眼男人 的說法很不滿意,他們開始用不信任的眼睛看那個天蛾眼男人。天蛾眼男人對警察 這樣看著他很惱火。他說:「我知道女人在哪兒,她一定在菱湖穀。」 警察們帶著幾隻警犬。它們也熱得把舌頭伸得老長。但警犬顯然比警察更忠於 它們的職守,它們的鼻子不停地伸向各個方向,它們的眼睛有點狂亂,好像它們已 經感到有什麼意外的情況發生。與沒精打采的警察比,警犬顯得活躍而精力充沛。 但它們的脖子被一根繩子拴著,它們不停地在警察旁邊上竄下跳。一個牽著警犬的 警察對警犬的煩躁不安顯然沒有多少好感,他罵道:「你們鬧什麼?又沒有地震你們 鬧什麼。」警犬嗚嗚叫了幾聲,又上竄下跳起來。這時,警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他們把警犬的繩索放開。警犬一被放開就箭一般向山腰跑去。警察尾隨其後。警察 跑得飛快,天蛾眼男人有點跟不上,他在後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你們去哪裡啊, 你們等等我啊。」但沒有一個人理睬他。 幾隻警犬在一堆看起來像是剛剛翻動過的泥土上用爪扒了起來,它們一邊扒一 邊狂吠。等警察們趕到,它們已經扒出一具屍體。警察們首先看到一件色彩斑斕的 襯衣,和一個健碩的肚子。死者的頭部還沒有出來。這時,剛剛趕到的天蛾眼男人 尖叫起來:「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和那女人性交的。真的,我不騙你們的,騙 你們是狗。」警察不動聲色地站在一邊。他們已經預感到死者就是逃犯。一會兒, 一個血肉模糊的頭顱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意識到他們碰到了一個大案子。死者確 實是個越獄者。那麼他是怎麼死的呢?天蛾眼男人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疑惑的表情,他 罵道:「真他娘的見鬼,這幾天老是碰到死人。」 剛才的沒精打采在警察們的臉上一掃而光,他們行動起來訓練有素,他們開始 有計劃地在山上搜尋起來,那個天蛾眼男人早已被他們拋得遠遠的了。警察們當然 有理由懷疑那個他們還未謀面的女人,他們根據種種跡象推斷,逃犯的死可能同那 個女人有點瓜葛。 但警察們幾乎找了一天沒找到那個女人。當他們意識到女人可能就在黃泥小屋 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他們在警犬的帶領下開始向山頂聚集。太陽一點一點下去, 他們一點一點上升。他們爬山時如臨大敵似的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覺得一種職業性 的誇張。事實上什麼也不會發生,他們面對的嫌疑犯只不過是個女子,況且這個女 子又沒什麼槍。他們爬到黃泥小屋前,黃泥小屋裡靜悄悄的,警察們往裡望瞭望, 在雜亂放著各種各樣標本的房間內沒見到任何人。於是警察們就用腳踢開黃泥小屋 的門。門剛打開,從屋內飛出無數隻飛蛾,黑壓壓地向警察的臉上飛來。警察們因 為沒有準備,馬上從屋子裡退了出來。警察們還聞到一股類似臭雞蛋一樣的氣味, 這股氣味帶著刺鼻的酸味,警察們都感到噁心,有人開始在門外幹嘔起來。一會兒 他們才適應這種氣味,他們舉著槍小心地向屋內移動。他們站在黑暗的小屋內,透 過小窗口投入的光線,他們看到那些昆蟲標本呈現出夢幻般的不真實的色彩。那些 擁有金屬外殼的昆蟲在光線中像宇航員的頭盔,它們形狀各異,其線條和造形確實 很像各種各樣的飛行器。那些軟體昆蟲的眼睛很有特點,它們的眼睛很像人類的眼 睛,它們的眼神無一例外地天真和邪惡,沒有任何雜質的天真和邪惡。還有那些鱗 翅目昆蟲,它們的羽翼呈現某種陰鬱而驚心美豔。這樣的環境顯然超乎警察們的經 驗,他們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于某個超現實的空間之中。他們的心情驟然緊張起來。 周圍十分安靜,這個地方他娘的安靜得像是在太空。他們頭上的汗水在一滴滴往下 掉,汗水掉到地上叭叭作響,他們聽了,心一陣陣地收緊。警犬在這時突然吠了起 來。警察們回頭發現警犬在對著那櫃子吠。於是警察們的槍對準了櫃子。一個警察 小心地打開櫃子,同時,他們看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從櫃子裡滾了出來。那東西就是 他們要找的女人。女人處在某種昏迷狀態中。她的口中吐著白沫,她的眼睛翻著白 眼,身子不住地痙攣著,她的樣子像是處在極度的恐懼狀態中。見到了女人警察們 才松了口氣。他們從屋裡退了出來。其中兩個警察把女人抬到屋外。一個警察開始 對女人做起人工呼吸。這時警察們已經很輕鬆了,他們有種大功告成的感覺,因此 他們有心思說說笑話了。他們對那個做人工呼吸的警察說:「怎麼樣,同你老婆比 哪個味道更好?」那做人工呼吸的警察抬起頭來罵:「你們這幫狗雜種,你們來試試 看,這個女人他娘的滿嘴口臭。」警察說話的時候,他當然停止了做人工呼吸。就 在這個時候,女人卻醒了過來。女人醒來後馬上向山下狂奔。她的長髮高高飄揚, 看上去像一匹受驚的烈馬。警察對女人突然醒來沒有提防,但他們也沒有過分緊張, 他們知道這個女人是逃不了他們的手心的,因此,他們看著女人奔跑的樣子笑了起 來。女人能逃到什麼地方去呢,除非像本地人所說的她真的是一隻蟲子——但這不 可能的。警犬開始追逐女人。女人一路呼嘯著並沒有停止的意思,但女人的奔跑明 顯沒有方向,她的奔跑看起來呈雜亂而無序的狀態。很多次,女人朝警察的方向跑 來。讓警察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女人似乎有著驚人的耐力,她永不知倦地跑著,像一 列呼嘯的列車。這個女人還有驚人的速度,連那些訓練有素的警犬也跟不上她的速 度。她來來回回,像一隻困獸,她的叫聲淒厲,在天柱的山林間纏繞。 等警察抓住女人,天已經完全黑了。警察立刻審問了她。但警察什麼也沒有問 出來,因為女人似乎處在一種精神迷亂之中。他們問女人問題時,女人只對他們傻 笑,他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在裝瘋賣傻。 這天晚上,被警察拴著的警犬總是在不停地吠叫和不安地竄動。警犬的狂躁激 發了警察的靈感。不知是誰突然想起那些曾經在天柱失蹤的外來者。他們預感到那 些外來者可能都已變成鬼了。他們感到一個大案可能會在他們手中破獲,會真相大 白,因此,他們的臉上蕩出一絲難以遏制的興奮。 月色陰冷地照在天柱的山林上面。天幕上綴滿了星星,天幕很藍很低,那些星 星仿佛觸手可及。在見多識廣的警察們眼裡,這樣的月夜像某個夢境一樣奇怪。但 對天柱人來說這樣的月夜沒什麼稀奇,當他們的村長把他們從睡夢中叫醒並要他們 拿著鐵鎬上山時,他們甚至連眼睛都不願意睜開。一向早睡的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 麼事,他們罵罵咧咧地向山上走去。但當他們在警犬的指點下,挖出一具具屍體時, 他們才真正醒了過來。他們先是被一股惡臭攪得十分興奮,他們聞到這種氣味都漲 紅了臉,但他們誰也沒有噁心的感覺,因為這樣的氣味他們聞得多了。天柱遍地都 是的蟲子總是成堆成堆地死亡,他們把這些死亡的蟲子弄回家,放在酒缸裡發酵, 就會生出這樣的腐臭氣味。天柱人愛喝這樣的蟲子酒,因此他們在聞到這臭味時就 有了喝酒的感覺,因此他們的臉都紅了。過了好一會,那個天蛾眼男人突然想起什 麼來。他先是聽到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們挖出來的都 是什麼人。他想原來那些被他們叫成北回歸線的採集者還在天柱的土地上,只不過 他們成了死鬼。他咋咋呼呼地向大家說出了他的看法。天柱人的臉上都露出驚恐之 色。 天蛾眼男人高聲地說:「我現在才明白,我們叫他們北回歸線真是叫錯了,正 確的叫法應該是『不回歸線」!」 5.亞熱帶 那個住在天柱山頂上的外來女人究竟來自何處,警察們一直沒查明白——實際 上很可能是他們懶得為這樣一個瘋女人花費更多的精力。他們把這個女人抓起來後 交給了另一個部門。關於這個女人的有關情況最後還是趙小蓮發現並提供給警方的。 在天柱人眼裡,那個一身黑衣,戴著墨鏡,神色蒼白,在他們面前一晃而過的 女人就是趙小蓮。她是在接到來自天柱的電話後趕到天柱的。當電話在她家響起時, 她就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她覺得她一向恐懼的事情 終於來到了。這時她的眼前浮現出這樣的場景,她的丈夫在一道寒光閃過之後猝然 倒下了,她看到她丈夫的眼中竟然有一種安詳之光,這樣的眼光顯然刺痛了她,她 閉上眼睛,像驅逐一個惡夢一樣把她腦子裡的圖像趕走。但事實又一次證明了她的 預感的正確。她的丈夫被人殺死了。 當她站在她丈夫的屍體前面時,她卻出奇的鎮定。這是她第一次來到犯罪現場 看到這樣的暴力場景。她丈夫的衣服敞開著,她丈夫的肌膚即使沒有生命了,依舊 顯得極富質感,她的雙手曾無數次地在這樣的肌膚上撫摸。她非常熟悉當她的手在 他身上劃過的肌膚的反應,她能感到其中蘊含的力量、敏感、及某種毀滅的欲望, 每每這個時候,她的心中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像水一樣流逝的感覺,她審 視內心,她發現了她深藏的恐懼,她明晰地意識到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將像水一樣地 流逝。沒有人能主宰自己的生命,某種無法預料的力量總是不失時機地對生命發起 致命的襲擊,疾病、車禍、戰爭、瘟疫、餓饑、災難潛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恐懼 如影隨形而來。恐懼是人存在的本質,但不是人可以面對和抵達的。趙小蓮明白她 的那些病人就是因為不幸抵達了這個內核,他們因此失去了所有的偽裝,成了恐懼 本身。趙小蓮的眼中充滿了憐憫,她俯下身去,為她的丈夫整了整衣服。 天柱的村民知道這個裝束古怪的女人就是那個死去警察的妻子。他們的臉上露 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這個女人竟然面對自己丈夫的死亡無動於衷,竟然不哭一聲, 可見這不是一個好女人。他們再看她的一身打扮就很反感了,他們露出他們慣有的 調侃的腔調說:「瞧她就像一個女特務,一個妖怪。」 就在這個時候,警察們把一個纖弱的女人帶下山。趙小蓮看著這個女人覺得十 分面熟,但她一時想不起她在哪裡見過這個女人。 趙小蓮後來是在醫院的檔案中找到這個女人的,這時她才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 她想,也許那些警察們會用得著,於是就把這份資料寄給了公安部門。 對於那些去天柱執行任務的警察來說,天柱的經歷仿佛是一個夢境,仿佛已經 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事實上,他們從天柱回來那天就有了這樣一種感覺。當他們回 到他們所在的城市的熟悉的陽光下面時,天柱的一切顯得非常的不可思議,非常的 陌生。因此他們很快就把這事給忘了。所以當他們收到趙小蓮寄過來的資料時,顯 得有點突然與不適應——他們要努力回想才會想起在天柱發生的幾起殺人案件。他 們打開了資料,看到了一張那個女人的照片和有關殺人嫌疑犯的描述。 馬嫺靜:女,30歲,曾是××大學教師,2089年4月16日犯嚴重的廣場綜合症進 本院治養。據目擊者描述,16日下午一時許,馬嫺靜和其丈夫孩子一起在街心公園 遊玩時突然發病,精神失控,咬死了丈夫和自己的孩子(所咬的地方為人體最為致命 的天命穴)。馬嫺靜在事發後就恢復了神態,當她知道自己殺死了丈夫和孩子時表現 得非常悲傷,失聲痛哭達36個小時。馬嫺靜在醫院的一年間,一直表現得很平靜。 馬嫺靜於2090年10月從本院逃出後下落不明。 …… 警察們對精神病症缺乏研究和瞭解,對有關精神領域裡的術語也知之甚少。讀 這份資料時,有一個警察問道:「什麼叫廣場綜合症啊?」其中一個一臉稚氣但臉上 的表情裝得比誰都嚴肅的年輕警察說:「所謂廣場綜合症,簡單地說是因為對人群 感到恐懼而導致的精神失控現象。」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