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到濱江大道的草坪坐一坐 丁麗英 吳波睡得很不踏實,一覺醒來,發覺從來沒睡過似的。而餘芳一晝夜只需睡五 小時,她多半躺在黑暗中翻來覆去,卻不願起來。和一個只需五小時睡眠的人生活 在一起,最大的害處就是,即便在深夜、萬籟寂靜時,也聽得見她的嘮叨和小聲嘀 咕聲。而十歲的兒子吳小真躺在另一邊的小床上,無聲無息,連同被褥,麥子似的 一小卷兒,顯得既珍貴又寂寞,沉浸於月色中,似乎早已被他們遺忘了。 「那草坪還是綠的呢。」在黑暗中呆久了,餘芳的聲音好像也是黑的,「她另 外看見黃浦江的水從自己腳下流過。她總是這麼會玩,又有情調。」 「這種天氣,草還是綠的?莫非是人造足球場?」吳波不解地張開嘴,同時側轉 身,將臉貼近妻子的長髮,用力吸了一口。那頭長髮冰冷而光滑,在他的耳畔跳了 跳,卻始終粘貼不上。 「是呵,這種天氣,草竟然是綠的。我也不怎麼相信,可她說,那是進口的草 籽,不怕冷。她還說那兒光有幾塊草坪,其它什麼也沒有。」 那個她,不定又是她的哪個女同學了——塗著醬紅色嘴唇,臉蛋刷得雪白。說 不好她還將頭髮染成金黃色了呢!幾年前她們或許會穿踏腳褲,一律是長南瓜似的腿 肚;頭髮用定型水在前額處膠出一隻公雞尾或蝙蝠的翅膀。後來她們又大都剪了短 發,扮成女學生模樣;現在恐怕又覺得太過樸素了,就紛紛戴上了假頭套,或者幹 脆全部歐化,染頭髮,泛黃的臉色,弄不好使她們個個看上去像白毛女。當然,四 十歲的年紀,誰也保不住一縷白髮會在新長出的黑髮叢中,突如其來地抽芽。 餘芳收攏頭髮,將它們拖進被窩。她不忍心讓頭髮受凍。然後她補充道, 「那兒收五塊錢門票。」 「多麼貴。」 「是很貴,那些有意思的地方都很貴。」 「真不可思議。」他想,人們大老遠跑到那裡,光為了在那塊綠色的草坪上坐 一坐?這時,他已聞不到任何香波氣味了。他只得再吸一下鼻子,然後歎口氣,咕噥 著,「真不可思議。」 「現在的季節,你說還能到哪裡去呢?」 他們的被褥山丘似地聳起,光禿禿的,厚棉絮將被套繃得實緊。「這樣的季節, 你還能到哪裡去?」餘芳總說得出一大串理由。吳波把這句話想了一遍,嘴巴卻不想 再張開。他倆都閉著眼睛呢。 睡了一覺,就像還沒睡過一樣。吳波不僅感到吃虧,而且感到疲乏不堪。他打 算繼續自己的睡眠,不管怎樣,有一個隻睡五小時的老婆,總是一種壓力。有時候 他想,睡眠是不是一種會轉移的物質:當他們結婚睡同一張床,蓋同一床被褥以後, 餘芳就把她的瞌睡轉移給了他。於是他感到越來越困乏,老是覺得睡不夠,並且老 是感到力不從心。也許瞌睡真的全轉移到他身上來了。 他不知道那會兒是什麼時候。一點或兩點?反正都無關緊要。張得開嘴,就說幾 句,雖然都像在說夢話,不過倒讓他想起年輕的時候,一支歌唱過一遍後,手風琴 就拉響它喑啞而疲憊的過門。每當皮制風箱完全拉長時,你就會聽到那種接不上氣 來的、惱人的喘息聲。 上星期,餘芳在崇明度過了兩個休息日。她們二十年前的技校女同學在兩個崇 明同學家裡搞了一次大聚會。一個分配在無錫工作的,也特地趕了過去。她們興奮 異常,很早就開始打電話聯絡。她們買了不少禮物,因為要在那兒過一夜;她們還 穿上厚厚的大衣,用來對付乘船時可能遇到的海風。 那個白天十來個人玩遍了一座森林公園,在杉樹林發紅的枝幹間走來走去,彼 此撣去掉落到衣服上的塑料似的針葉。她們掉頭招呼落後的同學,往槭樹樹幹上呼 白氣。指望看見上面的字跡「某某某到此一遊」。不過什麼也沒有。樹幹挺乾淨, 這說明很少有人上那兒去,要麼那兒的樹實在太多,人們還來不及往每棵樹上刻字。 況且誰也不認識那些樹,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還是上海的森林公園好玩。」有人這麼說,「那裡的草坪就像電影中的英國 莊園。要知道,英國莊園也不過如此。」可是沒人接茬,她們中沒有幾個人去過那 個公園。有些高爾夫球場或許就設在你的家門口,你也可能永遠不會去。 而她們坐了船趕到那裡,在椴樹和橡木的枝幹下,有說有笑,回憶著往事。她 們算是找對了地方。她們扒下外套,彼此調換著穿,對價錢議論紛紛,有些人為了 這次聚會特意買了新外套;她們還搬起大腿,用虎口掐著比大小;互相拍打屁股, 想法找出一個比較瘦的來。那個人恐怕就是餘芳吧,但誰也不敢肯定。她們還比了 比身高,好像都處在發育期,二十年來該有多大的變化? 「我生完孩子時,確實發現高了幾公分。」不知誰在那兒高談闊論。她說她原 來夠不著晾竿,生了孩子後就夠著了,還能把它們取下來。這時所有人都開始注意 聽她講。她們都生過孩子。「可是,沒過多久,」那人繼續說,「一切又都恢復了 原樣。全縮回去了!真見鬼,你們碰到這種事過嗎?全縮回去了。」她們哈哈大笑起 來。也許有人願意談談骨骼變化的知識,談談卵巢、子宮肌瘤,談談企業日漸降低 的效益,待崗或下崗的可能性什麼的。前些時候,不是有個男同學得病死了,某個 認識的人居然死了,這一切難道不讓人恐慌?她們還可以這樣開頭,「你們懂的呀…… 你們知道嗎?」但誰也沒說。這麼好的天氣誰樂意談那些煩惱的事、倒楣的事?這麼 好的樹林,這麼柔軟的草地,雖然有些泛黃,卻柔軟異常。這種時候她們想到的可 淨是輕鬆愉快的事情。 後來她們還在一塊空地上拍了集體照,又攝了像。這時候鳥雀相對少了,偶爾 會飛來一兩隻啄一下地,又慌張地逃離。可她們卻嘰嘰喳喳,活像一群無家可歸的 麻雀。連攝進底片的人影好像也會晃動起來。在另外一個什麼角落,有人正在她們 頭頂攀登人工的岩壁。她們又仰起脖子,議論了一番。餘芳說,假若她再年輕一些, 不是這麼胖的話,也想試試這種刺激人的遊戲。當然,誰都知道,沒有這種時候了。 晚上,主人們盛情招待,給她們吃了許多當地產的「爛泥螃蟹」和野山雞。兩 個女主人把結婚時的被子都拿出來,歸於一處。兩人的丈夫一個負責燒菜,一個開 車,全派上了用場。於是這幫人通宵打牌,在那棟三上三下的樓房裡,竄來竄去, 大呼小叫。「從來沒有玩得這麼開心過!」余芳說她們包了一個船艙的單間,來去途 中都在不停地嗑瓜子,吃零食,打牌。「沒有老公和孩子在身邊的日子可真逍遙。」 「一群玩瘋了的婆娘。」 吳波總結道,但他明白,她們中沒有一個人會去注意 那兒特有的清新空氣,與大城市完全不同的安逸和舒適的氛圍。 星期天傍晚餘芳回到家,把聚會的事說了一遍,還跨著大步在房間裡比劃她同 學家房子的大小。不管往哪個方向走,她總是很快碰到牆壁。 「他們三個人就有三三得九個房間!」她說。 「可我們只需要三間。」吳波輕聲說。 那是上星期天,他們說了這些話後就不再言語,彼此的臉孔變得有點像牆壁。 也許他們還討論了一下是否要封陽臺的事。陽臺一封,好像就多出來一間了,兒子 可以在裡面做做功課。嗨,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們可買不起她同學那樣的房子。吳波 甚至還想到打掃那九個房間的苦處,卻不敢說出來。 現在,他又翻了個身,陡然觸到被子後面一大塊撩開的冷洞,風正不停地從那 兒往裡灌。他把腿往上縮了縮。如今,天氣越來越冷,他們卻各睡各的被子,自己 負責自己的溫暖。他想,儘管他們還會在兩場正式的睡眠之間說話,卻不會同時暖 和起來了。 窗外,有輛汽車發出低微的引擎聲,為什麼吳波會覺出那響聲,就像什麼地方 正在刮的大風,「嗚—嗚—」,還夾帶著沙沙作響的雪子?接著,他就聽見一個呆板 的女孩的聲音——「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 壓力越來越大。不過吳波沒法確定它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更不知道,自己該 怎樣作出準確的反應。他想到半年沒有發過的獎金,經理細長的身影越發像個吊死 鬼了,在那些賣不出去的貨物堆中飄來飄去,讓人心裡直打毛,好不自在……幸運 的是,沒多久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晨,小真忙著張羅上課外興趣班。他背了一隻綠色的畫夾, 還帶上一打鉛筆和特製的素描橡皮。 「爸爸,再見!」他說,什麼時候才能不畫這些沒顏色的「素描」?他說他確實 熱愛畫畫,只要不畫這些毫無趣味的石膏,畫什麼都成。 他提高了嗓門,「媽媽,再見!」 藏在畫夾後面的小腦袋竟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可是你有什麼辦法呢?畫畫,你總得先畫枯燥乏味的素描,要不然你怎麼能確定, 畫在紙上的是一隻杯子呢,還是一隻蘋果? 送走孩子,吳波歎了一口氣,關上門。他把吉利剃須泡沫搖了又搖,才在掌心 擠出一小團。而餘芳那會兒正在疊被子。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去那個地方還真遠呢!」他說,同時把嘴歪到一邊, 繃緊。 「我們先坐車到五角場。」餘芳說。 「然後呢?」 吳波把嘴歪到了另一邊。 「在五角場改乘那種雙層巴士。」 「我知道。它慢得像烏龜爬。」 這會兒他抬起了下巴,嘴唇做出像似在哭的模樣,他在刮下頦上的鬍子。 「我們一直坐到延安路,就擺渡。」 「然後呢?」 「那兒就是陸家嘴,你知道的。我們就看見濱江大道了。我們得買票。」 餘芳疊完被子走出來,看著他小心地用大拇指試試剃鬚刀刀刃,把臉上其它地 方的泡沫勻一點到那個地方。 「嗯,三個人十五塊。然後呢?」 「我們找那些草坪。」 「幹什麼呢?然後我們幹什麼?」這時,吳波已將白色泡沫刮盡,臉頰微微地發 紅。於是他把這張微微發紅的臉轉過來,對著餘芳,勉強拉出一絲笑容,「你倒說 說看?」 餘芳朝他瞪了一眼,低下頭,沒有吱聲。她似乎有點難為情。是啊,去幹什麼 呢?過了好一會兒吳波才聽見她的聲音—— 「找到綠草坪,坐下去。」 還是那句話,他們跑那麼遠,就光為了在那些還是綠色的草坪上坐一坐?星期六 沉悶地過去了。晚飯時吳波突然急中生智,講開了笑話。 「有一個瘋子想出院,就對醫生說,我全好了。」吳波提醒吳小真別把咀嚼的 嘴停下,「於是醫生想來個小測試,看他是不是真的痊癒了。醫生總是不放心,怕 有什麼閃失。」 吳波一想到那個結果,就有點忍不住了。他的喉嚨開始發癢。餘芳說,算了算 了,忘了就別說,省得人家聽了一半,牽腸掛肚的。 吳波說,「怎麼會忘記呢?」於是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醫生就問病人,說說 看,你出去後打算幹什麼?病人一本正經地說,『我打算把這裡該死的窗玻璃都砸破!』 醫生說,『看來你可沒有好,過一段再說吧。』治療了一陣,病人又來問醫生,他 可不可以出院。醫生還是老問題,出去後幹什麼。病人想了一下就說,『第一樁事 情,找一份工作。』醫生想,嗯,這回可沒有錯,『然後呢?』他問。病人就說,掙 很多的錢,像所有人那樣生活。醫生又問,然後呢?要知道他得對病人負責,所以他 要問很多問題。病人高興起來,回答道,『把自己打扮得體體面面的,買一條褲子 穿上。』醫生想,這回可能該放他出院了,不過他仍然問,『然後呢?』誰讓他是醫 生呢?病人就說,把褲子上的背帶拆下來。醫生有點不明白。想幹什麼呢?他繼續問。 你知道他想幹什麼嗎?」吳波把眼睛瞄準兒子,「『做成彈弓,』病人說,『我要把 這兒所有的、該死的窗玻璃都砸破!』」 吳波等在那裡,想他們笑起來後,好把自己的笑聲混進去。可沒人笑。餘芳斜 視著他,正暗中琢磨他講這個笑話的用意;而吳小真不能確定,這個笑話是不是算 完了。實在是吳波自己忍不住了,他又重複了一遍,「他說他還要回去,把那兒所 有的、該死的窗玻璃都砸破!」 他孤單地笑起來,間或夾雜進吳小真疑惑而輕微的笑聲。這樣,星期天他們閑 著沒事,就到濱江大道去玩了。 一路上,餘芳不停地給他講她那些發跡的女同學的事情。有人的丈夫開了畫廊, 有人的丈夫承包雜貨鋪,也有人的弟弟做商標生意發了財,她沾了一些好處……小 真不時要從衣服裡面拉扯那根老是滑上去的「英姿帶」,那回給媽媽試過之後,它 就明顯變松了。「不過媽媽看樣子也需要一根。」兒子說,因為做丈夫的,不得不 伺準時機,往餘芳那稍有點駝的背上來那麼一拳。他會嚷:「挺直!」 余芳穿一件米色全毛短大衣,後背中間有一條精緻的縫路,不過那是條歪斜的 縫路。而吳波穿棕黃的皮夾克。他想把傻瓜相機塞進口袋,卻沒法做到。有時在電 車上,小真搶到一個座位,就雙腿併攏、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他生怕「英姿帶」又 滑上去給他惹麻煩。 五十五路車站上,排著長長的隊,可兩塊錢的空調車卻很少有人坐。吳波說, 沒人坐,我們坐。他們還趕在一艘輪渡起程之即,跳上了那晃得厲害的甲板。江面 上飄著髒東西:壓扁的罐頭、白菜幫子、便當飯盒。江水擰著泛黃又泛白的波浪被 單。來往的駁船發出一聲像低音號似的、短促的測試音。小真對東方明珠電視塔仍 然情有獨鍾,因為他只認識這個。可他還在繼續問「為什麼叫它浦東、浦西,而不 是浦南、浦北?」吳波懶得回答。小真不肯罷休,又問,「為什麼我們不上南浦大橋、 楊浦大橋?」吳波不耐煩起來,「那還用問嗎?!」果然小真不敢再問。 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們終於到了黃浦江的另一面。他們買了票,走上濱江大道。 吳波有點不敢踏下自己的腳,因為到處貼著你在衛生間裡貼的那種精美的地磚。這 兒空無一人,靠江的一面卻不時傳來人聲笑語。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們已經來到這 裡。餘芳說的那些綠草坪正展現在他們腳下呢,說得準確一點,那些奇異的綠色草 坪就在他們的鼻子底下,只要一伸手,你就能從上面捋下幾滴露水來。 「它可真的是碧綠的呵!」這回吳波吃驚不小。余芳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意思說, 那還會有假。他們朝草地看了一會兒,但誰也沒有提出要上那兒走走,更別說像原 先想好的那樣,坐到上面去了。 「草地上可是有露水的。」餘芳說道。她的話一下子切中了要害。於是,一家 三口只能楞楞地站在廊橋上,進退兩難,好像一張照片中突然闖入的陌生人:全歪 著身,東張西望,眼睛仿佛故意在回避,看向別的地方。 「她家已有一棟房子,打算再買一棟。」餘芳說,「另一個同學家剛買了一輛 汽車。不是奧托,好像是奧迪,反正不是奧托,也不是夏利。」 她應該和她同事聊這些事去,吳波想。不過,這兒的草地居然是綠的,這無論 如何讓他驚訝。他也忘了掏香煙出來抽,或者朝妻子總要駝下去的背來上一拳。他 的眼睛仿佛被洗了一遍,變得清新多了。在他看來,星期天的太陽似乎也好得有些 異樣。它就像獻殷情的男人,眯縫著眼,滿臉堆笑;而天空卻有點呆板,平得如同 手術臺。幾絡消毒棉球似的雲並排掛在上面,一動不動,可還是看上去會隨時掉下 來。那些草坪,幾何邊緣綴著黃楊葉、修剪過的冬青樹,似乎讓你故意地迷惑(是啊, 你能區分什麼是黃楊,什麼是冬青?);中間插著蠟燭似的矮小的水杉,巧妙而精緻。 因為空無一人,從稍高一點的廊橋上看過去,這些草坪簡直就像一個放大了的建築 模型,給人以不真實的感覺。 「這就是你要的綠草坪。」吳波對餘芳說,但此時餘芳的視線卻被近處幾幢造 型奇特的建築所吸引,移了開去。多麼奇怪呵,吳波想,她原先還想在那裡坐一坐 呢,現在,甚至不拿正眼對它瞧。 「可那兒沒有一個人。」小真說。好像草坪上沒有一個人,反而損壞了它的形 象和優越品質。 「為什麼要有人呢?」吳波興奮起來。不過馬上又意識到,會不會不允許遊客入 內?很多公園養草之際,總是限制遊人在草坪上散步。他們會豎一塊牌子,還用鐵欄 杆圍住四周——但那兒並沒有鐵欄杆,也沒有遊人不准入內的招牌。他近乎叫喊著 說,他們來對了! 陽光非常迷人,把剩下的雲也貼到天空上去。他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想儘快把 周圍令人費解的事物看進眼裡。 那古怪的金字塔似的小屋屋頂;那閃閃發亮的噴泉口,深深地躲在大理石地面 下。當他們走近時,他還特意用腳在上面試了試。瞧,他並沒踩上厚玻璃下的燈泡。 他還發現整個水池沒有邊沿,水會不會從裡面溢出來?「你們看,他們把它設計成中 間低,四周高。」他說,「多麼妙!」 這時餘芳卻說,「這種地方最容易發生搶劫案了。」 嗨,先是露水,這會兒又是搶劫案,說不定觀看黃浦江水,也得站得遠遠的, 生怕掉下去。吳波一扭頭,走到了前面,把他倆甩在了身後。 接著他們就看見了岸邊的人群,確切地說是「星期天合唱隊」和少量觀眾。兩 排藏青色的男人,兩排淺粉紅的女人,他們的臉全小得像黃豆。 「他們在唱什麼?」 「阿拉木罕的葡萄,不,好像又不是。」 波浪聲打著節拍。有人扛著「火箭筒」在演唱者面前「瞄準」;有人將雙手在 自己面前亂舞一氣,好像溺了水似地正痛苦地求救。這時,小真不情願地嚷道,他 要上廁所。 「等你上了廁所再來吧,他們可不會飛走。」做父親的說。 「我要和他們拍一張照片,站在前面,好像我也在唱歌。」 「好吧,等你解放了自己再說。」 「小真,你分得清哪個是你該進的門?」做母親的問。 「當然。」 只見小真飛快的跑了進去。兩個大人想了一會兒也尾隨其後。他們全去了裝潢 考究的小房子。那兒不收錢,也沒人發草紙。 不一會兒,他們又從裡面出來。他們惦記著合唱隊呢。一幫人站在陽光下一本 正經地唱歌,說什麼也是很滑稽的。尤其是這樣的冬天,在厚衣服外罩上演出服, 一面聽任江水在背後有節奏地拍打堤岸。偶爾會有一艘輪船像一面牆壁似地移過來, 你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佈景看待,或把它當作劇院裡的包廂看臺。是的,一切都顯得 愉快,並且讓人微微地詫異。 可當他們再去尋找那些合唱者時,卻大大地吃了一驚。原來,隊伍剛剛解散。 那些人都在脫藏青色或粉紅色的演出服,換上日常便服——演出已經結束了。剛才 他們聽見的,恐怕是最後一個音符。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合唱隊」。吳波失望地想,根本沒有出現過合唱隊,這 麼想才說得通。因為等那些顯得灰暗的演唱者走開後,路面重又變得空空蕩蕩的了, 並閃著光,好像有人剛在那兒灑了水;好像那只不過是黃浦江一部分延伸出來的水 面,怎麼看也看不出有人曾經站在上面唱歌來著。 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合唱隊。他們只能這樣沮喪地想。這些人只不過是幾隻 大膽的麻雀,乘著風小,降下來覓食。 他們繼續往前走。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上廁所了!」小真似乎要哭出來。還好他又忍住了。他們 全忍住了。 吳波把照相機的繩子繞上手腕。你怎樣才能理解一些事:本來好好的在那兒, 一旦你眨一下眼睛,它們就會老母雞變鴨,消失、不見?它們竟然如此迅速,好像故 意要和你作對,要讓你將它們錯過,無可挽回地錯過? 對這個問題,他還能怎麼想呢? 「拍個照吧?」餘芳說。 當他們在濱江大道上閒逛時,人漸漸多了起來,分散到路邊的椅子上,坐著喝 可口可樂;一些人把椅子移近鐵索欄杆,翹著二郎腿。 「你以為她們都在幹什麼?」餘芳說。做丈夫的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 「在幹什麼呢?」吳波把傻瓜相機貼近鼻子,對小真說,「往左!」 小真往左移了移。 「再往右一點。」吳波說。 鏡頭中,他看見小真又往右靠過去。 「停!就這樣。」他說。「我拍嘍,別把嘴噘著。」 於是,小真眼睛一眯,嘴一咧,露出一臉假笑。「別這樣……」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你以為她們都在忙什麼?」餘芳繼續自己的話題,「她早就辭職了,和家裡人 開了一家服裝店。」 「就是到我們家來過的那個?」 「不是,是另一個。她辭了職,開服裝店。她可是個聰明人。」 「何以見得?」 「她能抓住機會。我是說,她清楚生活遲早就是這麼回事兒:賺錢。錢是最最 實在的東西。不過她很有魄力。」 「你也來一張。」吳波打斷她。 餘芳拍了照。鏡頭中她站得筆直,太陽光射得她睜不大眼睛,於是她的表情是 尷尬的,羞愧的,甚至微微有點屈辱。 吳波想,先是露水,接著是搶劫案,接下去,看著吧,每拍一張照片就要化妝 一番。他等著餘芳面對小鏡,又往臉上撲了點粉。梳妝完畢,她又轉身對小真叫嚷 起來,「呵,別去碰地上的爛泥!」 他們在一艘白色的大遊輪開近時,叫人搶拍了一張全家合影。 所有事情都變得讓人氣餒,吳波想。如果說,一些東西真的會轉移,那麼,它 該是餘芳的女同學們那些糟糕透頂的觀念。她們將它轉移到了餘芳身上。但他的觀 念呢,那些無用、幼稚的想法,會不會轉移到小真身上去呢?比方這會兒,他看到的 所有東西,都有那麼一點可笑,可連他自己都說不好,這種「可笑」是怎麼產生的。 它是突然產生的?也許那也是一件讓人氣餒的事情?瞬間消逝的事情?同樣的東西,在 他看來,竟會有完全不同的樣子,難道就因為他是一個只有五小時睡眠女人的丈夫? 瞧,白色路燈不是像汽球一樣紮緊著,從細杆子上吹出來了嗎?在照片中看,效 果說不定就像是從他們的腦袋、肩膀上長出來一樣。而遊輪因為靠得太近,尺寸就 顯得很大,只能攝進它的一隻角:在它側面,有個水手模樣的男人正站在二樓的舷 板上;底層艙牆上掛著一個救生圈,遠看仿佛一粒「娃哈哈」。於是你可以想像— —那個男人正踩在一粒「娃哈哈」上。他又尋思了一下,多麼有意思呵,一個男人 竟然站在一粒「娃哈哈」上面,這可比製造假商標要來得有趣。所有東西都失去了 比例。也許哪一天,有人把一片真正的綠草地裱在生日蛋糕上,那又會怎麼樣呢? 他們拍了一會兒照片,覺得暖和起來。但他們仍然沒敢坐到綠草坪上去。 「她半夜裡也會出去吃東西。」吳波知道,她這回說的,一定又是另一個人。 他們沿著長長的堤岸走,讓陽光隨意地打到臉上、脖子上。風跟著輕輕地擤了 擤鼻涕,抽觸了幾下。又能暢快地呼吸了。 「她竟然半夜裡出去吃東西。」餘芳說,「她丈夫到土耳其去了。她成了留守 女士。」 「哪一個,我見過嗎?」 「你見過的,長得矮矮小小,臉上全是雀斑的那個。我們結婚時他們夫婦倆都 來的。記得嗎?對了,當時她臉上可是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長。她說她認識好幾個 留守女士,經常約好上什麼地方吃飯。你相信嗎?」 餘芳將臉對著耀眼的水面,吳波看見她臉上的光影輕輕地抖動著,十分迷人。 他想說,她的臉上好像正織著幻象,一種難以預料的海市蜃樓。接著,它們又恢復 了平靜。 她接下去說,「她們跑到一個飯店,挑剔一番,掉頭又上其它的飯店。只要看 見一個不順眼的地方,她們就出來,或者給《新民晚報》打電話。你簡直不敢相信, 《新民晚報》就像是她們的老公,這些人的皮夾子裡全是那樣的電話號碼。」 吳波笑起來。不過他知道,他在為餘芳臉上的驚愕表情發笑。「海市蜃樓」很 快消失了。餘芳的臉轉到了背陰處。 吳波說,「我們來拍一張逆光照。」 餘芳繼續說,「她說,這是消費者的權利。如果你起先不行使你的權利,等帳 單來了,你就沒有說話的份了。她還說,她們花錢就是為了得到一流的服務……」 「是啊,她們一定都有錢得很。」他們以為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但他沒有 把後半句話說出來。 他們繼續逛著。就在往回走時,他們看見幾個民工在花圃那兒種什麼東西。他 們停下來,站在一邊看。吳波問,「這是什麼?」一個民工便凶巴巴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你們還種? 民工照樣挖著土。可想而知,在這些球根沒長大、開出明顯的花朵以前,是不 會有人告訴他們這是什麼的。於是,他們裝得不屑一顧的樣子,走開了。沒人告訴 他們,那些外觀像水仙似的根球,是園藝系畢業的大學生總監從英特網上訂購來的 荷蘭鬱金香。這些鬱金香到明年三、四月份,就會開出粉紅、黃色、甚至黑色的花 朵。當然,他們也無法想像,往常看見的鬱金香花,是從這些慈菇模樣的身體裡長 出來的。他們有關植物的知識貧乏得很,即使是一株最常見的月季,你也不會知道 它的種子是什麼樣子的。何況人呢?你怎麼知道他們的過去未來,有些人究竟做了什 麼,變得那麼有錢,而所有人都想變得有錢,在心裡盤算著,準備大幹一場。他們 總是匆匆地忙著自己的事,又有誰在意過這些奇特的、異域的秧苗? 他們走來走去,看見一座巨大的輪船狀大建築,在還沒搞清那是什麼東西以前, 就拿它做背景,拍了幾張照片。小真說,它遠看就像一頂拿破崙戴的帽子。他們還 看見一個外國老頭正坐在長凳上看書,身邊放著望遠鏡。 一家大小遊興漸濃,卻突然感到肚子餓了。他們什麼也沒帶。不,公園裡的東 西又太貴:一隻小小的炸雞腿就要五塊錢,一截拇指般粗的香腸也要三塊。另外, 六塊錢一杯的汽水,還是冷的……他們早已忘了那些草地,那些精巧得像似糕點的 草地。如果那個錢夾不出現的話,他們在這個公園裡說不定也呆不了多久。但是, 那個錢夾卻被小真拿在手裡,炫耀地蹦出矮灌木。 一隻普通的男式錢夾。吳波想,它跟自己的那只倒很像,不過裡面除了幾張名 片、幾塊零錢之外什麼也沒有。 「它一定是哪個小偷偷了、拿走錢後扔在這裡的。」餘芳驚慌地說道,「你最 好別拿在手上,要不你的指紋就留下了。」吳波連忙將錢夾扔回了矮樹叢。 餘芳又胸有成竹地說,「等著瞧吧,馬上會有人找過來。我們得趕快離開,要 不太麻煩了。」 如果沒有這只錢夾,他們說不定也支持不了多久的。吳波想著,他的腦袋開始 麻木起來。 他們往出口方向走去。 另一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另一種可能性只有在他的腦袋深處存在—— 太陽越來越殷勤,露水早已嚇跑。如果此時坐到草地上,餘芳就不會抱怨自己 的全毛大衣會弄髒,也用不著擔心小真坐在草地上會得關節炎。現在,她可沒什麼 好抱怨的。然後,他們就大模大樣在草地上坐穩,吃帶來的茶葉蛋,黃岩蜜桔,或 者其它什麼東西。他們總應該想到帶一些東西好在這兒吃。他們還喝裝在綠色塑料 瓶裡的「雪碧」。把大吃大嚼的樣子拍下來。過些年,就可以拿出來給人看,呶, 那就是冬天還發綠的草坪,那是餘芳,那是吳波,那是吳小真。 然後,沒多久,食物吃光了,人也覺得有些倦,他們就會心滿意足地躺下來。 要知道,那些草可不會在你的身子底下嚎叫起來;它們也不會就此枯萎。想想,多 麼大的草坪!你的腳不會伸到外面,再怎麼睡,也不會掉下去。多麼柔軟的細草!蹭 在耳朵邊緣簡直像羊毛圍巾的流蘇。再想想臉上的天空(它似乎就在你的臉上了), 還有比這更讓你吃驚的嗎—— 香格里拉大酒店正從你的一個肩膀上升起來,它給你造成無形的壓力,不過這 也不錯;東方明珠塔,這麼胖,你只能看到它的兩條粗腿,正叉開著站在你的胸脯 上。當然,費點勁你還可以看見它頂部的洋紅色小球,仿佛一粒用錫紙包裹的白脫 奶糖,正閃閃發光。你猜得著裡面的人正在幹什麼嗎?人們花一百塊錢,往上爬,喘 著粗氣,掰動望遠鏡,觀察著。除了被污染的、模糊的天空,螺絲一般渺小、螺絲 一般可憐的高樓大廈,他們又指望看見什麼呢?可在草坪上,你卻不會有這種慌恐。 你躺在土地上,就像他插隊那會兒,秋收時候,躺在曬穀場上。身邊是摸得著的稻 穀,身下是柔軟的稻草。你這樣躺著,全身鬆弛開來,眼睛隨意地看著。你一定會 看見,那座金茂大廈說話間,就像一根剛剝過的竹筍,從你的腳尖冒出來了。你見 過一幢全國最高的建築會從你的鞋尖破土而出嗎? 躺著,自然有躺著的好處。他可以捕獲一種最難得的視角。還有,躺在草坪上, 難道和躺在香格里拉大酒店那豪華的房間裡,有什麼區別?那兒可聞不到青草的香味, 也感覺不到自然的空氣在你的肌膚表面流動。此時,如果一個人從香格里拉大灑店 某個高得難以置信、又密閉不透風的窗戶探身往下望,他又會看到什麼呢? 變得像螞蟻一樣小的三個人:一個大螞蟻四腳分開地躺著,另一個,頭枕著他 的小腹,她的長髮使她腦袋看上去黑乎乎的。還有一隻小螞蟻在周圍勤奮地爬著, 大聲喊叫。過了一會兒,他們輪流拿綠色的汽水瓶,罩在眼睛上看天空。別人或許 會鄙夷地說,「一幫鄉巴佬。」吳波確實做過鄉巴佬,不過是在農場那陣子。他記 得那時候,一個搞植保的同學,頂著風噴農藥,結果昏了過去。那些白色的水珠活 像一面展開的大扇子,顯得多麼美麗又恐怖呵!如今那個同學又在哪裡?在幹什麼?誰 能告訴他,二十年後,自己竟會躺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對此浮想聯翩,而對現實 的一切又感到多麼無能為力呵? 他們用雪碧瓶看著看著,漸漸睡著了。他們是在一片綠色的天空,像海底世界 一樣美麗的綠色天空下睡著的,那些汽水泡沫甚至浮進了他們短暫的瞌睡。 他們不動了。或許這次餘芳也睡著了。她破天荒在第六個小時裡睡著,閉上了 嘴。而太陽越來越高,越來越直,仿佛要從人們的頭頂徑直跨過去…… 他們回到大門口。那個收門票的婦女,打著哈欠,朝他們看了一眼。多麼無聊 的一家子!另一種可能性存在嗎?吳波反復想著,腦袋中最後出現這樣一幅場景: 他們全睡夠了,精神飽滿地從草地上站起來,打算乘熱撤退。他們拍拍手,拍 拍褲腿,從頭髮上扯掉幾根草穗,扒好鞋。小真將汽水瓶認真地撿進垃圾箱。好了 嗎?吳波問。他點齊人數。大家回答,好了。於是這一家子高高興興、步調一致地走 出了公園大門。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