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策反在子夜 曹策前 著 1、白總司令的橄欖枝 1949年的公曆新年剛過,農曆春節即來。但是,位於長江中游的華中重鎮—— 武漢,卻無一絲一毫新年氣氛,連空也仿佛凝固了一般。這天,天空渾渾沌沌,雲 層壓得很低很低;從新疆和外蒙古襲來的寒流,使三鎮氣溫驟降。陰冷潮濕的西北 風把電杆上的電線刮得「嗚嗚」作響——暴風雪就要來臨了! 然而, 此時此刻更使國民黨軍政界憂心仲仲的卻是,自去年11月7日開始的由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第三兩野戰軍聯合發動的淮海戰役,到本年元月10日,歷時 55天,共殲滅國民黨軍隊55萬餘人,致使華東、中原及長江以北地區的國民黨殘兵 敗將、國民黨政府官員和難民有如驚弓之鳥,紛紛向南潰逃……霎時間,把本已處 於水深火熱的大武漢,進一步推入到風雨飄搖的境地中…… 而與此同時,一個令人迷惑不解的情況,卻在武漢出現了——一貫主張與共 軍拼到底的盤踞於武漢的華中「剿匪」總司令白崇禧,忽然露出一副溫和相。他一 反常態,與坐鎮河南信陽的華中「剿總」副總司令、河南省主席張軫遙相呼應,並 串聯中南五省軍、政、議會中的首腦人物,轉而支持遊行示威的學生、民眾,分別 通電國民黨南京政府和中國共產黨最高當局,籲請和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 真心誠意地表示要與蔣介石決裂?還是繼續耍弄緩兵之計?或是另有更深的陰謀? …… 就在這風雲莫測,人心惶惶的時候,武漢三鎮,百業蕭條。不過,也有一例外, 那就是由於大批失業者和從北方逃來的無家可歸的難民,因無所事事,湧入茶館, 而使茶館生意格外興隆。茶館的老闆們,對此一意外景況,既喜且憂。他們為了寧 人息事,都在自己店堂的醒目處,掛起一塊牌子,上書四個字:「勿談國事」。 位於漢口大智門火車站附近的得月茶樓,身穿各色衣裳,成分複雜的茶客們, 卻不顧牆壁上高掛的「勿談國事」禁令,都在竊竊傳播國軍被殲,共軍勢如破竹、 節節勝利的消息。聽者,表情不一:有的談虎色變,憂心忡忡;有的目空一切,無 動於衷;有的則喜在眉梢,笑在心裡…… 這時一個身穿藍布棉袍,頭戴一頂大沿禮帽,身體略顯單瘦的中年男子,撩開 得月茶樓門口擋風的厚棉氈,踏入鬧哄哄的茶室。他用眼睛左右顧盼了一下那熱鬧 的場面,見已高朋滿座,便徑直朝裡走去,一個手提一把長嘴大銅壺的茶房夥計迎 上來,招呼道:「呵,先生,您家來啦!樓上請,樓上——請羅!」 當茶房引著先生走到稍稍僻靜的樓梯口時,忽然附耳道:「請入二號茶室,客 人已等候多時了。」 先生從容地登上二樓,步入二號雅座茶室。小小的茶室牆上,掛著幾幅不知是 出自何人之手的字畫;一張古樸的茶桌上擺放著幾樣茶具;桌旁有一炭盆,熊熊燃 燒的炭火頂端,坐著一把銅制水壺,壺嘴和壺蓋的邊沿冒著縷縷霧氣。這時,坐在 桌旁的一位茶客見先生進來,連忙起身,迎上前去。 剛進門的先生叫黎雲波,40上下年紀;他的公開身份是華中通訊社社長。他緊 握著對方的手,說:「辛苦,辛苦。據說,對進城的人搜查很嚴呢。」 「那倒還好。最近湧進漢口的難民特別多。我坐小火輪在王家巷碼頭起的坡, 沒遇到什麼麻煩。」穿深灰色棉袍、戴一副近視眼鏡、年齡與黎雲波相仿的人,化 名周捷,是武漢地下黨組織的一位負責人。他于一周前,奉命赴天沔解放區的漢江 軍區開會,昨天才返回漢口。 2、接受任務 周捷用銅壺裡的滾水給黎雲波沏了茶,重新坐定,稍事寒暄後,老周把話切入 正題:「江漢軍區城工部蔡部長要我告訴堅守在城裡各部門的同志們,淮海戰役結 束後,全國形勢已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現在,經過三大戰役,國民黨的嫡系精銳部 隊已基本輸光,他們現在幾乎連招架的能力也喪失殆盡。所以,在這一特定歷史條 件下,蔡部長要求我們堅持戰鬥在敵佔區的全體地下黨員,要立刻認清這一新的形 勢,轉變觀念,並以新的姿態投入戰鬥,迎接全國的解放!」 黎雲波面露喜色地聽著,不時地點點頭。他的華中通訊社,有著廣泛的新聞信 息來源。他當然知道,國民黨的土崩瓦解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但是,由周捷代表 組織正式向黨員通報當前形勢,他仍然感到心頭無比振奮! 「那麼,上級對我們的工作有什麼具體指示沒有?」黎雲波問。 「當然有。」周捷說,「蔡部長要求我們:扎扎實實地發動廣大工人群眾和各 界進步人士,深入細緻地做好敵人營壘的分化瓦解工作,配合人民解放軍的戰鬥, 使武漢這座華中地區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重鎮,完整地回到人民手中。」 周捷說到這裡,兩人的心情皆激動不已。這時,炭盆裡的炭火燃得正旺,紅紅 的火光映照在他們的臉上,更顯神彩飛揚……不一會,周捷的臉色倏地變得嚴肅起 來。他道:「雲波同志,這次約你碰頭,一是傳達蔡部長指示;二是經地下黨組織 研究,要交給你一項重要任務。」 黎雲波神情專注地望著周捷,靜候下文。 周捷繼續道:「這個任務是:動員李經世率漢口警察局全體警員棄暗投明。地 下黨組織估計到,白崇禧在撤退前,一定會在武漢搞大破壞、大裹協,使人民生命 財產遭受極嚴重的損失。但,如果我們能使武漢警察隊伍反過來在真空時刻,不僅 不做害群之馬,還要他們把維持社會治安、保衛城市的擔子挑起來的話,那對武漢 人民和這座華中重鎮將是一個極大的貢獻。」 黎雲波聽罷,好半天沒有吭聲。他知道,這確實是一個既重要、又光榮的任務。 可是,出身於黃埔軍校,又剛剛被華中剿總司令白崇禧委以漢口市警察局長重任的 李經世,要將他爭取到人民的懷抱中來,又談何容易呵!不過,他也明白,如果不 是難度大, 老周是不會將擔子再壓給自己的。 經過一番思索,他抬起頭來,說: 「這塊難啃的骨頭我認了。只是結果如何,則還難以預料。」 「那不行。」周捷道,「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我們在這個事上, 實在輸不起呵!試想想,如果當我們的解放軍進城前,李經世率警察炸電廠、水廠, 破壞交通要道,洗劫商店、民宅,那將是一番什麼景象?」 「可是,我過去與李經世沒打過什麼交道,且時間又是這樣緊迫……」 「李經世這個人,我在抗日戰爭期間,曾與之邂逅過。」周捷給黎雲波的茶杯 續上水,說:「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對我黨堅持抗日的主張有認識,而且,他對蔣 介石抱怨很深,因此,是有爭取的可能的。目前的關鍵問題是,要找到一個較好的 突破口。」 「那,這樣吧。」黎雲波說,「我先找個人去探探他近期思想的底細。」 「嗯,有必要。」周捷點了點頭,又問,「找誰呢?有考慮沒有?」 「我想找譚炳坤先生去。」 「譚炳坤?」 「此人現在是漢口市府參事室參事。據我所知,他曾與李經世三度同事,兩人 有一定交情。他與我則是大學同班同學。在校讀書時,譚有正義感,但因家庭生活 所迫,為人處事,謹小慎微,平時,基本採取明哲保身的態度。我想先請他摸摸李 的思想狀況,把關係溝通,然後再相機行事。」 「好!」周捷表示贊同。接著,他們進一步商量好了如何開展策反工作的具體 細節。之後,黎雲波首先起身離席。不一會,周捷也走出了得月茶樓。他先朝街道 兩頭掃了一眼,然後,抬頭看天,但見鋪天蓋地雪花,已紛紛揚揚無聲無息地從天 而降。他裹了裹圍在脖子上的一條圍巾,朝著一條蕭瑟、陰冷和渾渾沌沌的巷子走 去…… 3、李經世其人 是夜,天剛擦黑。漢口市警察局的大廳裡,張燈結綵,燈火輝煌。新上任的警 察局長李經世舉行慶祝宴會。各警察分局局長和軍、政、工商界的頭面人物都陸續 到場祝賀。 李經世站在大廳門口,穿一套呢質警察制服,束一條寬牛皮武裝帶,著一雙擦 得亮亮的高腰皮靴,一副十足的戎裝。他的夫人隨侍身旁,穿一件墨綠色金絲絨旗 袍,衣領下別一枚鑲嵌著紅寶石的大扣針,左胸前別著一朵玫瑰色的紅絨花。夫婦 倆,笑容滿面,向前來道賀的佳賓們一一頷首致禮。 早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李經世,是黃埔軍校四期畢業生。用他的一句話來說,前 半輩子最大的遺憾是「跟錯了人」。因而在那風雲莫測、沉浮不定的宦海中,他曆 經坎坷,嘗盡了苦果。北伐後,他捲入胡漢民系,跟著倒蔣派起過哄。所以,當蔣 東山再起後,他在黃埔系中便自然受到了歧視和排擠,根本挨不到令人眼熱的軍界 的邊。只在胡漢民系的黃昌彀主持下的湖北省教育廳裡先後做過科長和省一中的校 長。由於官場的失意,他對蔣抱怨很深。同時,在國民黨內其他各派當權人物的視 線中,他還是一匹黃埔系中失寵的難於駕馭的野馬。因此,儘管他在人生的道路上 左沖右突,使出了渾身解數,直到抗日戰爭勝利之後,也才鑽營到一個省參議員的 閒職。 這樣,到了一九四八年,他參與了晏勳甫、羅貢華為頭目的政治投機小集團, 一傢伙把賭注押到桂系一邊,且與桂系內幕人物邱昌渭等搭上了鉤,出力支持李宗 仁競選上了副總統,這才時來運轉,有了出頭之日,被白崇禧委派為「華中剿總政 委會」委員。接著,今年元月,白又進一步酬勞,讓他當上了漢口市警察局局長。 這一職務,在蔣介石統治下的漢口,歷來是由蔣所親信的嫡系爪牙擔任的。先是黃 埔系,後來更是為令人生畏的「軍統」骨幹擔任。李經世過去想吃這塊肥肉,是可 望而不可及的。此時唾手而得,雖然面臨殘局,也還談得上是躊躇滿志。 此刻,喜氣洋洋的李經世忽聽門外小汽車「哧溜」的刹車聲。他仔細一瞄,認 出是「軍統」駐漢口站站長鮑志鴻的座車,心中不免一驚。因為這種卡迪勒克牌子 的小轎車,在漢口也只寥寥幾輛,所以,雖在夜間,李經世也仍然辨認得出是誰的 車子。在桂系領導下的軍界、警界,向與「軍統」有著很深的矛盾。這位鮑站長今 日親臨他的喜宴,會不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呢?他於是撇下 夫人,走下臺階,極盡謙躬地迎了過去。車門「哢嚓」打開,走出來的卻是華中通 訊社社長黎雲波。李經世不免有些尷尬,但仍敷衍道:「哈,是黎先生,歡迎,歡 迎!」 「恭喜!恭喜!」黎雲波雙手抱拳打恭。那小車「嘟」地一聲,揚長而去。李 經世望了一眼尾燈旁邊的汽車牌照,說: 「嗯?這車好像是鮑站長的哩。」 黎雲波隨意答道:「李局長好眼力。」「軍統」武漢站長鮑志鴻算起來與黎雲波是 遠房親戚。抗戰勝利後,黎雲波受地下黨組織指派經由香港到武漢開展工作,就是 通過鮑志鴻的關係,才使華中通訊社得以註冊開業的。幾年來,黎雲波與鮑志鴻本 人的接觸並不多,但與其司機的關係卻搞得很不錯。他經常趁鮑志鴻不在時,調用 他的座車,所以,不少人都認為華中通訊社有「軍統」背景。 說話間,李經世把黎雲波迎上臺階。這時,又有一輛小車開了過來,停在了台 階下。黎雲波進門後,李忙轉身走下臺階迎接客人。 從小車裡出來的是一個身著西服,雖不算大腹便便,可肚皮已經發福的人。此 公,乃新任漢口市市長晏勳甫。 4、白崇禧親臨晚宴 「呵哈,歡迎大駕光臨。」李經世握著晏勳甫的手,顯得十分親熱。突然,只 聽車門「哢嚓」一關,小車「哧」地開走。 李經世目送著消失在夜幕中的小車,忙問道:「怎麼,嫂夫人沒有來?」 「唉——走啦,都走啦。」 「上哪裡?」 「香港。」 「呵……」 李經世掛在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並立刻為一層淡淡的陰影所取代。是呵, 有錢的人家已經開始為家眷安排後路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眼下這燈紅 酒綠的生活還能維持多長時間呢?他倆不再講話,漠然地看了看街景,彼此懷著同 樣的心情,默默步上臺階,走進了宴會大廳。 晏勳甫的仁途,雖也幾經波折,但卻比李經世要幸運得多。他是保定軍校一期 畢業生,早年就顯露頭角。其叔晏道剛,西安事變前,曾任蔣介石的侍從室主任。 因而有「漢川二宴」之稱。抗戰期間,程潛任國民黨第一戰區司令長官,晏為參謀 長。抗戰後,他當了中央軍令部第四廳廳長,因與蔣的心腹陳誠結怨而去職。之後, 他又任憑藉自己在國民黨軍政界的多年經歷和複雜關係,搭上了桂系這條船後,才 又當上了漢口市市長。 李經世陪著晏勳甫步入宴會大廳,早來的客人紛紛前來握手打招呼。但,晏的 情緒不高,他無精打彩地敷衍著,點點頭。不一會,宴會廳裡的自鳴鐘像奏樂一樣, 「當當當當」地敲響了六點。 在門口代替李經世迎接賓客的一個警官大聲宣佈:「白總司令到!」 大家聞聲,立即起立,鼓掌歡迎。 李經世和晏勳甫趕緊朝門口迎去。 白崇禧邁進大廳,脫下斗篷,交給身邊的副官。他的腰板挺直,威嚴的眼睛掃 視了一下四周,用手頻頻示意,說:「諸位,請坐!請坐!」 然後,在晏勳甫、李經世的陪同下,寒暄著,在主賓席上就座。 接著,李經世起身致詞。此刻,他容光煥發,剛才蒙在臉上的一絲陰影,已一 掃而空。 李經世從來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但嚴酷的社會現實,卻使他在冷冷清清中煎 熬了半輩子。而今,他終於有了出頭之日,並且當上了華中重鎮漢口市的警察首腦! 這是他為之奮鬥,並夢寐多年,而不可得的職位呵!此時此刻,在這燈火輝煌的宴 會廳裡,在這花天酒地的氛圍之中,在這許許多多前來祝賀的達官貴人之間,怎不 叫他心醉呢!至於,這大好光景能維持多久?一年?半載?還是一兩個月?則無須 深究,深究也無益,無用。管他呢——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瞧,他目光炯炯, 精神抖擻,清了清嗓子,用十分輕鬆的語調說: 「白總司令在萬忙之中,出席了今天的慶祝晚宴,使經世和在座諸君都倍感榮 幸!讓我們再以熱烈的掌聲,對白總司令的蒞臨,表示衷心的、深切的敬意!」一 陣熱烈的掌聲之後,李經世又以謙卑的語調繼續說: 「經世不才,承蒙白總司令抬舉,才有了今天。感激榮幸之餘,深覺力不從心。 今後,謹望白總和在座各位長官、各界同仁、耆宿,精誠團結、共度難關,助經世 一臂之力,使本市之交通、治安,乃至社會秩序皆有新起色,皆有極大改觀!並以 此來報答白總司令的知遇之恩。現在,請白總司令訓示。大家歡迎!」 5、不看僧面看佛面 白崇禧在一陣掌聲中站了起來,他頻頻點頭,打拱致意。白的眉骨略高,凹陷 的兩隻眼睛像兩口莫測的深潭,炯炯有神。他環顧了一下左右,等掌聲稀落下來, 用帶著桂林腔調的國語,開門見山地說: 「剛才經世兄講得很好,維持好本市的治安和社會秩序,這一點很重要!民心 代表軍心。民心浮動,軍心則跟著動搖。只有建立起一個穩固的大後方,才能保證 前方打勝仗!」 說到這裡,白崇禧用力地一揮手,仿佛已經勝利在握。他略略停頓了一下,話 鋒一轉,繼續說:「現在,諸位頂頂關心的,莫過於兩個字:即『時局』。毋庸諱 言,戰爭的烽火愈燃愈熾,並有燃及大武漢之趨勢。總之,局勢不容樂觀吧。不過, 由於地方各界人士的呼籲和努力,我等與中共之和談仍在醞釀之中。我們期望中共 能以民眾之利害為利害,以民眾之好惡為好惡,立即無條件停止軍事行動,切實促 進和平之商談,變天下大亂,為天下大治。當然,我們也清楚明白,和平局面的出 現,是有條件的,有代價的。沒有充分的實力作後盾,也就沒有真正的對等的和平。 過去,由於蔣總統用人失察,出了陳誠、劉峙這樣的敗家子,以致使共軍得逞於一 時。但是,現在共軍若再敢往南移師,則有我華中『剿總』統率下的數十萬雄兵; 有亙古的天塹——長江;有美國忠實而強大的支持和援助;同時,還有共軍所沒有 的強大的海、空軍力量!所以,我們一定要寸土必爭,決不容許共軍踏進華中的大 門!」 白崇禧的話,猶如一劑強心針,使在座諸君興奮無比。一時間,大廳裡,觥籌 交錯,行令猜拳,笑語喧嘩…… 李經世給白崇禧和晏勳甫等敬過酒後,端起一隻酒杯,攜夫人離座,到各席敬 酒致謝。李經世平時的酒量並不大,可今日卻一杯接一杯,來者不拒。有道是,人 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呵! 站在一旁的李夫人,看著丈夫那酒興大發、忘乎所以的樣子,只得暗暗叫苦, 不時輕輕提醒他道:「少喝點,你不行……」 李經世滿不在乎地說:「我曉得。不要緊的,醉不了。」他說著,走到市警察局直 屬機關的頭頭和分局長的席間,各警察分局的局長和直屬 機關的頭頭們都站了起來。唯獨保警總隊隊長章旺,仍然坐在位子上不動。 李經世似乎並不介意,他走到章旺的面前,客氣地道:「章總隊長,我敬你一杯。」 章旺傲慢地朝他翻了一下白眼,從桌上端起一杯酒,逕自喝著。李夫人走過來,為 章旺斟滿酒杯,說:「章總隊長,常言道:抬頭不見低頭見,不 看僧面看佛面嘛。來,我敬你一杯。」 「老章,你看看,嫂夫人親自給你斟酒、敬酒。這個情不能不領喲!」「章總隊長, 玩笑不能開得太過分。」大家七嘴八舌地勸解著,李夫人舉著杯子僵持著,章旺終 於眨巴著眼睛硬著頭皮站 起來,自作轉彎地道:「還是嫂夫人說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說得妙,妙! 這杯酒,我——喝!」 說著,他端起杯子和李夫人的酒杯碰了碰,又和李經世的酒杯碰了碰,一仰脖 子,喝了個底朝天。 「好!」眾人齊聲喝彩。接著,李夫人又給在座諸君一一斟酒,然後舉杯說: 「我和經世,敬諸位一杯。經世今後還要依靠諸位抬他的莊呐!」 「來,乾杯!」李經世舉杯道。於是,十幾隻晶瑩剔透的酒杯「丁丁當當」地聚在 了一起…… 6、警察局長突然噤若寒蟬 章旺本是武漢大流氓——「洪幫大爺」楊慶山手下的一個小頭目。後來,他 又加入了「軍統」,由於破獲地下黨組織有功,被漢口市前任警察局長、「軍統」 駐武漢的負責人任建鵬看中,並被其培植為一條窮凶極惡的鷹犬。不久前,任建鵬 離任,回家鄉湖南另有高就。原本提名讓章旺來繼任他的警察局長一職的。但,白 崇禧對由蔣親自掌握的「軍統」一向存有戒心,所以,任命了李經世。這樣一來, 章旺自然對李經世耿耿於懷。而對李經世來說,他現在雖是章旺的上司,卻無「軍 統」、「中統」這樣的背景,所以,他對章旺的傲慢、橫蠻,只能儘量容忍、遷就。 除驕橫的章旺之外,在今天的慶祝晚宴上,還有個活躍分子,那就是黎雲波。 他是新聞界的,結交面廣;再加上政壇耆宿的家庭背景,接觸到的顯要人物也就更 多了。因而,他在這種場合中,簡直如魚得水。你瞧,他端著一杯白蘭地,這兒站 站,那兒聊聊,多麼瀟灑,多麼愜意呵! 這會兒,黎雲波看見章旺這桌十分有趣,便馬上湊了過來。可沒等他開口,市 警察局局長秘書室的孫翠屏走到李經世身邊,說:「李局長,華中『剿總』司令部 來電話,說有急事要請示白總司令。」 「好,我這就去請白總司令接電話。」於是,李經世對大家說,「對不起,失 陪了。」 「失陪,失陪了。」李夫人彬彬有禮地向大家致禮,一併離去。 李經世夫婦一走,黎雲波便不失時機地向女秘書記翠屏挑釁:「孫女士,來, 今日我黎大哥敬你一杯!」 眾警官馬上附和、起哄,道:「好!好!」 「孫女士,就看你賞不賞黎先生的臉了!」 有人真的把一杯酒端到了孫翠屏的面前。 「哎——不行,不行!」孫翠屏推脫說,「喝酒,我不會。來,我敬諸位一支 煙。」 她果真從呢制警服的衣兜裡掏出一隻精緻的銀制煙盒,一撳按鈕,盒蓋「叭」 地打開,給章旺等人一人遞了一支煙。最後,才走到黎雲波面前,說:「黎大哥, 你也抽一支吧。強盜牌——地道的美國貨!」 黎雲波接過香煙,放在鼻孔下,嗅了嗅,說:「唔!真香!」 然後,像捨不得抽似的,把它插在西服的上衣兜裡。 孫翠屏也給自己點了一支,她吸一口,吐出一串圈兒,挺有風度地笑著和大家 打了個招呼,便轉身跟在去接電話的白崇禧的後面,朝大廳的門口走去。 章旺噴出一股煙霧,睜著微醉的雙眼,愣神地望著翩然而去的孫翠屏。 不一會,接完電話的白崇禧回到宴會廳,向眾人告辭:「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軍務在身,我只好先走一步了。」 晏勳甫、李經世夫婦等起身,準備送客。 白崇禧擋駕道:「請諸位就此留步。經世兄一人陪我走走就行啦。」 李經世陪著白崇禧走出大廳。侍從副官馬永芳把斗篷披在白的身上,徑直走下 臺階。 下雪了。無聲無息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白崇禧站在鋪著一層薄雪的 臺階上,望瞭望夜幕中的街景。 漢口,依然是酒綠燈紅,紙醉金迷。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與飛舞的雪花交相輝映; 前面的明星電影院裡正放映一部美國影片;側面嶽飛街的大舞廳裡傳來快三步輕盈 的音樂聲;街上往來的幾乎全是軍人,他們三三兩兩、酒氣熏天,在街頭躑躅…… 「商女不知亡國恨,」白崇禧面對此情此景,不由得感歎道,「漢口,只是時 間問題啦!」 「噢?」李經世一愣,道,「您剛才不是說……」 「氣可鼓嘛。」接著,白向李吐了真情,「其實,我們要竭盡全力保住的是江 南的半壁江山。但,從安定民心考慮,漢口暫時還要保一保。」 「哦……」李經世像突然被人推入冰窖似的,噤若寒蟬了。 7、說時局,人心煩亂 「唉,你怎麼不做聲了?」白崇禧走下臺階,繼續道,「這個底,你清楚就行 了。因此,對於你個人和家庭來說,應有所考慮。這樣吧,過兩天有一趟去桂林的 專列。我差人給你留半個車皮,你叫嫂夫人打點一下細軟、行李,把家先搬到桂林 去吧。」 「呵?!」李經世萬萬沒有想到,白叫他單獨出來,為的是叫他搬家。他沉思 了一下,說,「請容我回去和內人商量一下。」 「容不得細想啦。過了這個村,可就找不到那個店了。」白崇禧走到小車旁, 他的副官把車門打開,讓他鑽了進去。 小車一拐,駛入大街。李經世站在風雪交加的臺階下,怔怔地望著在那幽暗的 夜幕中閃動的汽車尾燈,忽地想起白崇禧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不覺打了個寒顫! 大廳裡,酒過三巡,嘉賓貴客喝得臉紅耳熱,談興更濃。 不過,與猜拳行令、大吃大喝的軍、警界官員成鮮明對照的是,大廳左角的一 席卻顯得冷冷清清。紅漆的大圓桌上、精美豐盛的菜肴上了一道又一道,卻很少有 人下箸。這裡就座的多是漢口政壇耆宿和工商界大亨。他們有的長袍馬褂、正襟危 坐;有的西裝革履、面顯愁容;有的則交頭接耳、傳遞從不同渠道得來的一些關於 時局的馬路新聞。 黎雲波以一個新聞記者的敏感,覺察出了這裡的不同尋常的氣氛,於是趕來湊 興。 「呵,你們統統是為欣賞山珍海味而來的嗎?只看不吃,這好的菜竟無人問津。」 「呵呀!黎兄,歡迎!歡迎!」市政府參事室參事譚炳坤一把將黎雲波拉了過 來,在自己身邊加了一張椅子,讓他坐下,他倆是大學的同班同學。「你是消息靈 通人士,請給我們講講時局。」 黎雲波以手作盾,說:「不敢,不敢。講時局,說形勢,我敢在這些軍、警、 政首腦面前班門弄斧?再說,有關時局問題,剛才我們華中最高軍政長官已有定論, 我敢信口雌黃?」 「不過,現在在座諸君都想聽聽你的。」譚炳坤拍著黎雲波的肩膀,說,「老 兄,現在漢口民眾對你們通訊社發的消息頗感興趣。」 「噢?為什麼?」 「大家總的印象是,你們通訊社膽子大,敢說真話。」 「是嗎?最近各種傳聞確實不少哩!」黎雲波起了個頭,像說書人賣關人一樣, 用筷子絞下一條清蒸武昌魚的肚皮,塞進嘴裡,有滋有味地嚼著,「據報紙和有關 人士披露,白老總最近與坐鎮南京的李副總統之間,電話、電報和秘使來往頻繁。」 「噢?」大家都認真地靜候下文。 黎雲波又用筷子戳了戳武昌魚的背脊,說:「僅就報紙已經披露的內容拆穿來 看,其『天機』有二:一是利用與中共開展的和平攻勢,逼蔣下野;二是要以白老 總統率的幾十萬大軍作後盾,與共軍成對峙之態勢,搞隔江而治,建立一個偏安於 一隅的桂系王朝。」 「哦……」在座的漢口商會會長林達生脫口道,「白老總心裡打的算盤原來是 在中國搞第二個南北朝呐!」 「正是如此。」黎雲波道。 「談何容易!」譚炳坤說,「蔣總統的幾百萬軍隊都幾乎被共軍打光了,白老 總的幾十萬人,竟守得住萬里長江?八百年前,南宋偏安於一隅,可此一時,彼一 時,眼下,到底不是用土炮、長矛、弓箭的年代啦!」 8、章旺醉酒泄天機 「是呀!」黎雲波接過話頭,轉而問林達生,「林老伯,漢口如若不保,您將 作何打算?是出走香港?還是遠飛西洋?」 「唉……」林達生搖頭歎息,「都談不上呐!八年抗戰,將老伴的一把骨頭留 在了重慶,至今還未請回故土。現在,我孑然一身,還有什麼奢望?還有那麼多的 考慮?共產共妻我都用不著怕了,到時候只要不死無葬身之地就心滿意足羅!」 「林……林經理,看,看你……說得……幾……幾可憐!」 大家舉目一望,只見喝得醉醺醺的章旺端著滿滿一杯酒歪歪倒倒地走過來。 「你說……你是……孑……孑然一身?不,不見得吧?」章旺說著,兩手撐著 一張靠背椅的椅背,用一雙充滿血絲的醉眼定定地望著林達生。 林達生不知章旺要幹什麼,睜著昏花的老眼,疑懼地看著章旺。 「怎麼,你……不……不記得了?」章旺噴著酒氣,說,「你……你有個女兒, 是……是共產黨!」 章旺一語既出,滿座皆驚!林達生更是像突然吞進一顆炸彈,身子猛地一震! 「章隊長,你喝醉了。」黎雲波接過章旺的酒杯,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他坐 下。 「黎……黎先生,我……我沒醉,你……你敢……不敢……和我……碰……碰 杯?」 黎雲波望著章旺那副十足的漢口地痞的醜態,不覺好笑,於是說:「章總隊長 如果真是海量,我願捨命陪君子!」 「好!說……說得好!林……林會長……倒……倒酒來!」 在座的遺老們早都嚇得面面相覷,不敢湊興。黎雲波見狀,拿起一瓶漢汾,揀 了兩隻酒杯,斟了滿滿兩杯酒。章旺坐著,黎雲波站著,兩人舉杯,碰了碰。章旺 毫不猶豫,張開大口,一飲而盡,黎雲波一仰脖子,那酒順著他的頸脖,從襯衣領 子裡流了進去,胸脯雖然感到冷颼颼的,卻不會因豪飲而灌醉。 在座的老頭們都哈哈笑起來,向章旺豎起大拇指,其實是稱讚黎雲波的狡黠! 「麼……麼樣?黎……黎君……我……我們……再……再幹一杯!」 「算啦,章總隊長,我服啦!我甘拜下風好不好。」黎雲波攙起章旺,朝他自 己的席位走去。「章總隊長,你剛才說林會長的女兒是共產黨,該不是醉話吧?」 「我……我沒醉,」章旺不服氣地道,「她,她的……老公,十……十年前… …在市一女中……教國文……就……就是……他……他媽的……地……地下黨!」 「真的?」 「當……當然,」章旺說,「他……他現在……還不是……共產黨的……大… …大頭頭嗎?我們……已經……在……在她的……家……家門口……張……張了網 ……我們……還要……搞……搞她媽……一個大……行動!把……地……地下黨… …一……一網……打盡!」 頓時,黎雲波想起孫翠屏剛剛遞給他的那支「煙」!如果沒有特急情況,她絕 對不會冒這大的風險,當眾給他遞送情報的。老黎把爛醉如泥的章旺攙到自己坐椅 上,然後,漫不經心地朝廳側的公共廁所走去。 他走進男廁所,跨進一檔位,關上橫擋前的小木門,插上鐵銷子,蹲下來,從 上衣兜裡取出那支煙,抖出兩頭的煙末,從紙筒中取出一卷小紙條。 紙條上,寫著兩行娟秀的小字: 敵人明晚將搞大搜捕,望速通知有關人員轉移。 黎雲波看完紙條上的字,心中不覺暗暗叫起苦來!時間這麼緊迫,戰友分散在 三鎮各處,而且,與之取得聯繫的人員和方法又不相同,怎麼能在一天之內都通知 到堂呵!他蹲在那裡,苦無良策,心急如焚。忽然,只聽一陣「嘁嚓」的腳步聲傳 來,他從木板門的縫隙中往外一瞄,只見章旺手裡拿著一隻喝紅酒的大號高腳玻璃 酒杯,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俯身於小便池前,「哇」、「哇」地大口大口地嘔吐 起來。接著,又用那只大酒杯在洗手池的自來水龍頭下,接水,漱口。他稀裡嘩啦 地折騰了好一會,才端著儲滿自來水的高腳酒杯離去。 蹲得兩腿發麻的黎雲波,這才把搓揉在便坑中的紙條放水沖去。然後,起身走 進大廳。 9、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 這時的大廳,已不如先前那麼興奮、熱鬧,人們東倒西歪、醺醺醉醉。 黎雲波剛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只聽主賓席那邊「砰」地一聲脆響,一隻玻璃酒 杯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摔得粉碎。喝得醉醺醺的李經世,捶胸頓足,大喊大叫:「白 長官呐,我李某人對你可是忠心耿耿,你為什麼要和我過不去喲!」 李夫人和一位賓客在勸慰李經世。而坐在李經世旁邊的晏勳甫,胸前掛著一條 餐巾,像尊彌勒佛似的,對周圍的一切,無動於衷。章旺聞風而動,端只裝紅酒的 大號高腳酒杯,走到李經世面前道:「局長,你太沒良心!白老總對你還有話說嗎? 警察局長這把交椅,他沒肯給我坐,卻讓你坐了!」 「老章!你……哪裡曉得喲!」李經世酒後吐真言,「我坐了一屁股屎,直到 今天才聞到臭!」 「好,我們今天不講香和臭。開宴會,只說酒和肉。」章旺剛才躲到廁所裡, 把吃的喝的吐得精光,又神氣活現了。他把手中的一杯酒,往李經世的面前一放, 說,「小弟現在回敬大哥一杯!」 李夫人望著那一大杯酒,嚇得臉都變白了,向章旺苦苦哀求道:「章大哥,我 求求你,請饒經世這一回……」 「嫂夫人,你這話就講差啦。」章旺的眸子裡閃射著蠻橫狠毒的光,「剛才你 們夫妻倆一唱一和,一個勁地勸我的酒,我章某人可是沒含糊。」 「可現在,他醉啦……」 「醉了?笑話。李局長,你,醉了嗎?」章旺說著,把那一大杯酒往自己面前 一挪,說,「這樣吧,這杯,算我的。你喝一小杯,表示表示,麼樣?」 「好,我……我喝!」李經世把夫人一推,站起來。要知道,李經世年輕時, 也是個嗜酒如命之徒呵——他怎甘示弱! 「你……你不能……再喝!」李夫人撲了過來。 黎雲波的腦子裡刹時閃過在洗手間章旺用酒杯接自來水的一幕,覺得有必要救 救李經世,於是搶前一步,把李夫人按在椅子上,然後拿起一隻小酒杯,斟了一杯 白酒,說:「章總隊長,不愧是英雄!海量!不過,李局長,你今天可就顯得太窩 囊啦!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喝大杯,像話嗎?」 逼上懸崖的李經世,看著黎雲波,又看了看宴會廳,見大家都看著他,終於一 橫心,道:「好……我……我喝!一醉……解……解千愁!」 說完,李經世從桌上一把抓住章旺面前的那只高腳大酒杯,舉起來…… 章旺傻了眼,要去奪杯子,被黎雲波插上,攔在了章旺和李經世的當中:「怕 麼事,莫心疼他,讓他喝!」 昏頭昏腦的李經世顫悠悠地端著一大杯白酒往嘴唇邊上靠…… 漠視一切的晏勳甫,此刻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嘴,連氣也不透。 李夫人驚叫了一聲,用雙手捂住臉,暈厥在靠椅上。 大廳裡倏地靜極了。 一雙雙眼睛都直愣愣地盯著李經世手上的那杯酒! 李經世的臉抽搐了一下,他遲疑著先抿了一口,眼睛裡突然閃出兩道奇異的光! 他望瞭望黎雲波,又望瞭望章旺,隨即爆發出一陣狂笑,然後,一仰脖子,「咕嘟」、 「咕嘟」,一口氣把一大杯酒喝了個精光!這時,他像個得勝的英雄,向來賓一一 照杯。接著,用異常清醒的口吻對章旺說:「章總隊長,現在看你的了!」 「幹!」 「幹!」 「幹!」 眾人都為章旺攢勁。 現在,反過來,章旺被逼到了懸崖上。他的臉像潑了血!在眾目睽睽之下,他 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那本已被酒刺激得受不住吐空了的肚子,怎耐得一杯烈酒的 再刺激。只見他的臉由豬肝色陡地變得煞白,身子一歪,像灘稀泥似地滾倒在桌子 下……人們譁然大亂,紛紛離席,各奔東西…… 也是,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 10、追查洩密者 翌日。白崇禧起床後,拉著前來報告軍情的參謀長徐祖詒共進早餐。白崇禧對 吃喝一向不怎麼講究,早餐則更簡便,一人一大碗雞湯面。他用筷子挑了挑麵條, 有點燙,於是叫副官馬永芳拿著一摞報紙進來。 白崇禧放下筷子,望了副官一眼,把報紙接過來,攤在餐桌上,去看那被副官 加了紅杠杠的報紙標題。一份報紙頭版頭條的通欄標題赫然入目:《軍警憲今晚聯 合行動諒地下党分子插翅難逃》。這標題,表面一看,似乎是為軍警憲一壯聲威, 而其實,無異於給共產黨地下黨組織通風報信。而在另一份報紙的社會新聞欄目中, 還報道了永安巷碼頭的一個秘密據點,被兩個地下党分子搗毀,打死一名諜報員, 然後,共党嫌疑分子逃之夭夭的消息…… 「混帳!都是些飯桶!飯桶!」白崇禧火冒三丈,把報紙一推,解開軍呢制服 的風紀扣,連麵條也不吃了。 徐祖詒一邊加快進餐速度,一邊瀏覽著被白崇禧推過來的報紙,嘴裡嘰哩咕噥 道:「不象話!不象話!」 「這些消息是怎麼走漏出去的?」白崇禧問馬副官,「你查過了嗎?」 「我剛才分別打電話到守備司令部和警察局,但是,魯司令和李局長都還沒來 上班。」 「直接打到他們家裡去嘛。」 「打了。」 「怎麼?」 「兩位都……都還沒起床。所以,還沒查出結果。」 「豈有此理!」白辦事認真,對屬員要求嚴格。他勃然大怒道,「你叫我的警 衛隊長開車去把魯道源和李經世從床上『請』來!並命他們迅速查明洩密原因,從 速報來。」 「是!」副官轉身出去了。 「快吃吧,面都涼啦。」徐祖詒關切地說。 白崇禧餘怒未消,擺了擺手,沒有吭聲。 徐祖詒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巴,起身道:「那我先走啦。」 「你走吧。」白崇禧也站了起來,在餐室間踱來踱去。他忽然看到那剛出門的 副官又躑躅于門外,於是說,「什麼事?進來吧。」 「報告!」副官進門道,「李書城、李伯剛兩先生來啦。」 「唔。」白崇禧吩咐說,「請他們在客廳稍候,我就來了。」 「是!」副官應答著,轉身出門。 白崇禧複又坐下,扒了兩口面,果真冷冰冰的了。他把筷子往面中一插,扣上 風紀扣,整了整衣冠,走出餐室,來到客廳。這時,他臉上的怒氣已經消失,滿面 浮著笑容,大步上前,緊緊握著李書城、李伯剛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二 老久候了。」 略事寒暄後,白崇禧開門見山地說:「今日請二老來此,有一緊迫事情相托。 最近湖南程頌公(程潛)派人來說,他對武漢的『和平運動』,表示讚賞,也準備 起而響應。與此同時,他還順便給我們提了一條建議,說倒蔣,須與共方取得默契, 方有威力。這條意見很有見地。我暗自思之,想來想去,就想到二老的頭上了。伯 剛兄與共產黨素有交往,自不待說;書城老在中共上層圈內,好像也有不少朋友吧?」 「是的,是的。」李書城如實說道,「中共領導人中的吳玉章、董必武、林伯 渠三先生,有的是同鄉,有的是同盟會中的舊友,都可以坦誠示懷。只是不知白總 司令有何見教?」 11、白總司令打的「和平牌」 「哈!那好,那好。今日請二位來,就是想勞大駕,以湖北和平促進會代表的 名義,也代表我個人,到北方去走一遭,向中共闡述和平誠意。」 白崇禧說完,李伯剛接著問道;「白總要我們去向中共領導人闡述和平誠意, 這是順乎民心,並符合和平促進會宗旨的。不過去講些什麼?講到什麼程度呢?」 白崇禧說:「二老這次北去,不作具體談判。你們只講我們主張停止內戰,恢 複和平談判,用和談解決問題。總之,先接上關係,彼此之間溝通聯繫就行啦。」 「健公①,問題恐怕不會這麼簡單吧?相信你已讀過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元月 14日聲明中所提的八條了。既然是代表你去講和,人家不會不問及你對八條的看法。 那我們怎樣代健公你回答人家的提問呢?」李書城先生進一步道,「因此,我想, 你白健公最好能有一封表明對中共所提八條的態度的信函,讓我們帶去。」 「好吧。」白崇禧考慮了一下,說,「請二老稍候一會。」就起身進辦公室寫 信去了。 白崇禧請李書城、李伯剛兩位曾與中國共產黨上層人物有瓜葛的老先生北上, 是經過反復考慮的。這原委要從湖北和平促進會的形成講起。 1948年秋,隨著解放戰爭的神速進展,要求和平已在武漢地區形成一股強有力 的社會力量。在這一背景下,武漢出現了一個叫「十人座談會」的秘密組織。他們 每星期六在武昌大成路周傑任校長的蘅青中學聚會。其目的是想利用這一組織,與 湖北省參議會內爭取和平的其他人士互相策應,與中共武漢地下黨組織取得聯繫, 並呼籲和平,鼓舞各階層愛國人士和廣大人民群眾團結起來,同國民黨頑固派作鬥 爭,以迎接武漢的解放。 這樣,到了1948年的冬天,首先由參加「十人座談會」的幾名參議員在湖北省 參議會的全體會議上公開提出了和平運動的倡議。此舉雖遭少數為反動派搖唇鼓舌 的頑固分子反對,卻受到多數地方耆宿和愛國有識之士的擁護。它有如一聲霹靂, 立刻在武漢、湖北乃至全國範圍內,激起了很大反響。從而使蔣介石惶恐不安,特 派親信張群乘專機來武漢同各界人士見面,以圖平息風波。但各界人士義正辭嚴, 要他回去向蔣直言,請其早日辭職,減輕罪戾。 白崇禧一開始對和平運動是執反對態度的,繼而,他一反常態,成了積極支持 和響應的一員。他公開向報界作了「決定尊重民意,努力以赴,與民更始」的表示。 接著,在白的支持和干預下,和平運動聲勢浩大,波及中南五省。結果,於1949年 元月17日正式成立了湖北省和平促進會。 白崇禧一貫奉行「不與共軍交往,以武力解決問題」的方針,何以對和平這麼 感興趣呢?其原因則是:隨著國民黨軍隊在戰場上的節節敗退,蔣桂間的矛盾也愈 演愈烈。於是,當白看到和平運動使蔣焦頭爛額,狼狽不堪,便立刻轉而推波助瀾, 興風作浪,企圖借民眾掀起的這股和平浪潮來強迫蔣介石下野,好讓桂系主帥李宗 仁登臺,與中共「劃江而治,平分中國」!因此,始有白請出二李北上與中共講和 之舉。不多時,白崇禧從辦公室拿著兩封親筆信走進客廳裡。一封信是寫給河南省 主席、第五綏靖區司令張軫的,要求他負責兩位老先生從信陽前往解放區沿途的安 全;另一封信是寫給共軍首長劉伯承和陳毅將軍的,表明自己正在考慮接受中共所 提八條的意向。接著,又命副官拿出300塊現洋,送給二李,權作路費。 白崇禧一直把兩位老先生送到大門口,千叮嚀,萬囑咐,才讓二老上了車。他 回到辦公室裡剛剛落座,副官來報說:「市警察局李經世局長求見。」 白崇禧立刻沉下臉,道:「你去把李局長請進來。」 李經世汗爬水流地進來報告道:「白總司令官,事情已經查明。」 「消息到底是誰捅出去的?」 「是保警總隊隊長章旺昨晚喝醉了酒,無意走漏的。」 ①白崇禧,字健生。 12、周捷心中的問號 「噢?這就奇怪了。昨晚發生的事情,怎麼一下子就上了各家的報紙呢?」白 崇禧進一步問道。 「昨晚的宴會,我們請了華中通訊社的社長黎雲波。他聽到章旺走漏的消息後, 連夜向各報搶發了一條新聞。」 「黎雲波?」白崇禧聽到這個名字,立刻想起最近守備司令部稽查所反映的情 況,說此人辦的華中通訊社常常採用偷樑換柱的手法,在「美聯社」、「合眾新聞 社」或「路透社」的電頭下,報道共軍擊潰國軍的內容,以擾亂民心。他因此狠狠 地說,「這個人值得注意,你們是否查過他的背景?」 「嗨,這個人還用得著查?」李經世說,「他的父親是前清遺老,其胞兄參加 過辛亥首義。黎氏家族在國府軍界、政界和商界供職的,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吧。」 「哎——誰要你去翻他的家譜了?共產黨宣稱的什麼階級成份,靠不住。我白 某人的出身,倒真可說是毛澤東所講的『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可是,他能 把我視為他們的同仁嗎?其實,連我們自己也未必按那些條條杠杠去辦。他們軍、 政界中的首領,出身名門望族和富豪人家的,不也比比皆是?因此,你能保證黎雲 波不通共?不是共產黨人?」 「對黎雲波這號危險分子要警惕。」白接著問,「你們對這次嚴重洩密事件是 怎麼處理的?」 「已勒令黎雲波的華中通訊社停止發稿一周。」 「那麼,對那個章旺呢?」 「不……不好辦……」 白崇禧目視李經世,兩隻深潭般的眼睛放射著幽幽的光。他責問道:「為什麼 有責不咎?」 「他……他是軍統……」 白崇禧一聽「軍統」二字,心裡就發毛!他突然煩躁地道:「他媽的,不像話!」 李經世嚇了一跳,趕緊低下頭,硬著頭皮等著挨駡。 「這班傢伙,無法無天!連我打給李副總統的電話,他們都搞竊聽!」 李經世聽到此處,方知白崇禧的火是沖軍統來的,才稍稍放心。 白崇禧看到李經世顯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連忙改換話題,用十分關切的語 調問:「家屬內遷的事,是否已經著手準備?」 「我……我還沒來得及和內人商量。」李經世苦著臉解釋道,「昨晚我喝多了 點,一回家,倒頭就睡了。今天一早,又碰到這樁事,所以,就……」 「不要商量來商量去啦。要抓緊辦。」白崇禧提高語調,「這樣吧,明天晚飯 後,我派軍車來給你拉行李到徐家棚火車站裝車。」 「……」如履薄冰的李經世一聽,好似一腳將那如紙的薄冰踏破,全身突然落 入冰窖! 說來也巧,周捷也是吃早飯看報紙時,發現了那條特別惹眼的新聞的。他拿起 報紙,咬了一口烙餅,邊吃邊看報。忽然,一條消息映入眼簾:《今夜軍警憲聯合 行動,諒地下黨組織插翅難逃!》周捷的心一緊,不由得想起了黎雲波!他在心中 暗暗道:老黎呀!怎麼能採用這種方式向同志傳遞轉移信息呢!接著,他又把那條 消息的頭、尾看了一遍,既無發稿單位,又沒落撰稿人的名字。他感到有必要把發 稿單位或作者弄清楚,於是掏出幾張鈔票,說:「菊嫂,請你幫我把今日出的報紙, 每種都買一份來。」 「錢,我這裡有。是你平日交我買菜的。你今日倒是真有意思,有時幾天都不 看報,而今一下子又要看這麼多。」菊嫂說笑著,就出門買報紙去了。 不一會,菊嫂從街上買回一摞當日報紙。周捷隨手翻了幾份,有的不僅登了那 條消息,而且,還登了消息的來源——果然,是黎雲波的華中通訊社發的通稿!他 為什麼要採取這種十分危險的自我暴露方式,來向同志們傳遞轉移的信息呢?是炫 耀他的勇敢嗎? 13、黎雲波敘說情由 這時,周捷忽然想起前天臨行前,江漢軍區城工部蔡部長的諄諄叮囑:「老周 呀,革命形勢越好,越是臨近解放,就越是應該小心謹慎。」 是呵,在即將見到曙光的時刻,由於人為的粗心大意,個人犧牲了,太可惜; 而若使革命蒙受了損失,就簡直是犯罪!老周深知,黎雲波是地下工作者中,一個 極為難得的幹才!黨的許多重要而特殊的使命,往往都是通過他去完成的。他的名 門望族出身,就像給他穿上了一件防身鎧甲,叫敵人揣摩不透,也不敢隨意揣摩他 的出發點是什麼。也正是憑藉著這件鎧甲,再加上他的機敏和膽識,還有新聞界名 流的特殊身份,使他能像孫猴子一般,鑽入敵人的腹中,還不為敵人所懷疑。這次, 由於革命形勢的變化,就有一個極其艱巨的任務,將要他去完成。而此時,他如被 敵人注意了,暴露了,就糟糕啦! …… 周捷想到這裡,真恨不得立刻把黎雲波從華中通訊社一把揪過來!事情也真有 這巧,餐廳的大門「吱」地一聲推開,黎雲波跨入門坎。可當黎雲波真的出現在周 捷的眼前時,周捷竟又驚詫不已。「你……你是怎麼跑來的?」 「哈哈,你怎麼也猜想不到的。」黎雲波說,「我剛才是由市警察局的吉普車 送來的。你想不到吧?」 「噢?」周捷更加詫異了,「今天報上的那條消息是你搞的吧?敵人再愚蠢, 你的保護色塗得再濃,人家也不得不懷疑你發這條消息的用意吧?你自己不是掌握 有交通員嗎?給有關的同志遞送轉移的消息,按通常的方法去做就行啦!何必這樣 別出心裁,自我暴露呢?」 黎雲波忙道:「我正是專門來向你解釋這件事的。」「唉,老周!我也是在萬 般無奈的情況下,才出此下策。這次敵人搞聯合行動,消息封鎖得特別緊。我還是 在昨天晚上李經世的宴會上,才得到這一消息。如果按通常辦法去通知戰友轉移, 已經來不及。所以,想來想去,只有豁出去了。昨夜為了向各報發消息,整整折騰 到轉鐘才躺下來休息。」 「呵,是這樣的!」周捷說,「現在得趕緊採取措施,消除影響。」 「『影響』,剛才已經消除了不少。」 「噢?」 「情況是這樣的。 」 黎雲波從桌上拿起周捷未吃完的一塊烙餅,邊吃邊說, 「今早我還沒起床,幾個便衣警察就找上門來,把我推上一輛吉普車,送到市警察 局,接受新任局長李經世的審問。結果,我把走漏消息的責任全推給他的保警總隊 隊長章旺了。」 周捷睜大雙眼,問:「章旺可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他買你的這筆賬嗎?」 黎雲波輕輕一笑,說:「這就由不得他了。我統統賣給他啦。他吃不了也只能 兜著走。」 「怎麼?」 「在昨晚的宴會上,喝得醉醺醺的章旺無意把軍警憲要進行大搜捕的計劃捅了 出來。而在這時,我也從其他方面得到了更為準確的消息。於是,我就來了個移花 接木,說這一準確消息是章旺醉酒,當眾口出狂言透露的,並有在座各界人士證明。 既是這樣,我就認為是一條可資報道的公開消息了。李經世無可奈何,作了個罰我 們通訊社停業一周的處分,還用他們警察局的吉普車把我送出門。用停業一周的代 價,換來同志們的安全轉移,值得!」 「呵,真有你的!」周捷讚賞道,「不過,你今後還是要儘量做到小心謹慎。 這次我到軍區向蔡部長彙報工作,蔡部長對我們說,武漢解放,已指日可待。要我 們一定切實配合好解放大軍,使這座具有光榮革命傳統的名城,完整地回到人民的 懷抱!同時,還要求我們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越是在這種時刻,鬥爭愈尖銳, 愈激烈,千萬不要作無謂犧牲。」 14、化險為夷送瘟神 接著,黎雲波把昨晚宴會上的情況,一一向周捷作了彙報。之後,又討論了一 下策反李經世的事宜,就告辭出門。可他還未邁進華中通訊社的大門,就見門房宋 師傅慌慌張張前來報告,說:「黎先生,警……警察在等著你哩!」待他進門一看, 只見保警總隊隊長章旺正虎著臉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另有兩個荷槍警察已把辦公 室翻得亂七八糟。 「呵,是章總隊長啦。」黎雲波裝出一副笑臉,打躬道,「黎某今日有事外出, 失迎,失迎哪!」 「姓黎的,你少給老子來這一套!」 黎雲波從衣兜裡掏出一隻精緻的香煙盒,先順手遞給兩個警察一人一支煙,再 走到章旺近前,抽出一支遞給他說:「章總隊長,我黎某人可是夠意思的,昨晚的 酒宴,如果不是我救你一駕,你就更是醉得恐怕現在也起不來了!」 「屁!」章旺一聽,火冒三丈,把剛剛接過的香煙捏成了煙末。「老子這就是 為昨晚的事來找你算帳的!」 「麼樣?」黎雲波一臉地不解,「章總隊長,你這是恩將仇報呵!」 「哼,你昨晚當眾把老子耍得好慘!現在卻裝起苕來了!」 「呃,你講這話就太不夠朋友了。」黎雲波又取出一支煙放在章旺旁邊的茶几 上,也給自己拿了一支,說:「你大名鼎鼎的章總隊長是耍槍桿子的,我嘛,你曉 得,我是耍筆桿子的。我吃了豹子膽?竟敢同你章總隊長鬧著玩?再說,章總隊長 是曉得的,我和你們軍統局武漢站的鮑站長是好朋友,我能把虧你吃嗎?就拿昨晚 那事來說吧,你當時是真喝醉了,卻還不知深淺地拿著一大杯白酒硬要和李經世那 傢伙乾杯。你想想,你當時如果真把那杯酒喝下去了,會是什麼結果呵!」 「呔!」章旺見黎雲波說得很認真,將信將疑地道,「你真的不曉得?」 「麼事?」黎雲波裝出傻乎乎的樣子,愣神地望著章旺。 「我那高腳大酒杯裡裝的是涼水!」 「真的?天曉得喲!」黎雲波仰天長歎道,「你怎麼不先跟我通個氣!難怪, 李經世喝下去竟沒事,我還以為他真是海量呐!」 「『海』,海他媽的狗屁!要真是一杯酒,不醉死他才怪!」 「唉——想不到我為了解救你章總隊長,卻反而便宜了他狗日的李經世!」黎 雲波歎息著,摸出打火機,「啪」地打著火,送到章旺近前。章旺從茶几上拿起香 煙,叼到嘴上,黎雲波為其點著火,再給自己把香煙點燃。 章旺吸了一口煙,問:「你當真一點不知道,那杯裡裝的是水?」 「在那種場合下,我如果能辨出杯裡裝的不是酒而是水,那我不成神仙了?」 接著,黎雲波話鋒一轉,說,「我今日一早,就被你們警察局的吉普請進了李局長 的辦公室裡。他說我犯了洩露軍機罪,罰我的通訊社歇業一周。真是好人做不得, 李經世真正是恩將仇報呢!」 黎雲波的這幾句話,又立刻把章旺的炮仗鋪子引爆了。他勃然大怒道:「你小 子還說哩!你洩露了軍機,還往老子頭上推。你又把老子賣了!」 「豈敢!豈敢!」黎雲波連連打躬。「雲波其實是好意。昨晚聽見章總隊長說, 要把地下党分子一網打盡,回家一高興,就發了一條小消息。沒想到,竟會洩露軍 機,這也怪我昨晚多喝了兩杯……我,認罰!認罰!剛才李局長罰我歇業一周。我 這就再讓章總隊長給我一次改過機會,我請兩位老總一起去鴻賓樓撮一頓,以示謝 罪。」說著,他從衣兜裡摸出幾塊現大洋塞在了章旺的手上。 打發走了三位警員,黎雲波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從昨晚酒宴上的應酬起,到深 夜歸來,立刻趕寫「新聞稿」,接著,又忙著向各報社發消息,待鑽進被窩還沒把 腳焐熱,就又被叫到警察局,直到現在才算喘上一口氣。可一想到壓在自己肩上的 迫在眉睫的任務——就是要說服這些諸如李經世、章旺的桀驁不馴的人物,使他們 回到人民的懷抱中來,真是談何容易呵!他坐著自斟自飲了一杯釅釅的熱茶,抖擻 起精神,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邁入到嚴冬的街道中了…… 15、拜會譚炳坤 正午時分,黎雲波來到市府參事室。 院子裡,空曠寂靜,一隻黑白相間的大花貓,伸著四條腿躺在牆邊的太陽下睡 懶覺。老黎走到譚炳坤先生的房門口,見房門虛掩著,裡面卻無一點聲息。他駐足 輕輕地叫喚了一聲:「譚先生在家嗎?」 裡面無人答應。 黎雲波心想:莫非是在房裡睡午覺?這門是風吹開的?於是提高語調,又叫了 一聲:「譚先生在家嗎?」 房間裡意外傳出答話聲:「在,在,請進,請進……」 黎雲波跨進門檻,只見譚炳坤背對房門,左手拿著一本發黃的小薄書,右手的 中指和食指伸進一隻方形竹盒裡,兩隻腳蹲在一張靠背椅上,望著辦公桌的桌面出 神。老黎看著譚炳坤這副著迷相,不覺好笑。他知道這傢伙准是又被圍棋迷住了。 他躡手躡腳,走到譚炳坤的背後一瞄,不出所料,他正對照著那本小黃書,在棋枰 上打譜! 「噢?」譚炳坤此刻才從圍棋的精神世界裡回到現實中來。他深知黎雲波其人 的來頭。此君今日親臨寒舍,一定事出有因。他這時才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時候 來的?」 黎雲波笑著說:「我足足站在你的背後看了二十幾分鐘棋。你剛才還和我答了 話呢。」 「嗨,想不到你也有此雅興。」譚炳坤眉飛色舞地道,「麼事問題,說吧。讓 我們一起切磋切磋。」 黎雲波信口說道:「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家,也有如一隻碩大的棋盤,現時共軍 和國軍就像黑子與白子,局勢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孰勝?孰負?孰生?孰死?請 教先生高見。」 「你提的是這個問題?」譚炳坤沉吟了一下,也信口拈來。「蒼天如圓蓋,陸 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 高眠臥不足!」 「老兄,諸葛亮雖然隱居草廬、躬耕南陽,但他卻胸懷全域,對天下紛爭了若 指掌。想來老兄于寒舍操棋,也一定能正確解答我提的問題。」 「這……老弟出此問題,到底是何用意?」譚炳坤反問道,「你提的如果真是 棋枰的死死活活,兄弟不才,但總還可以說出個子丑寅卯。至於說到真刀對真槍的 戰事,我在老弟面前,就只能甘拜下風。」 「此話怎講?」 「這還不清楚嗎?」譚炳坤又顯出一副十足的棋評家的派頭說,「遠的不講, 單說昨晚宴會上你為李經世解圍,耍弄惡棍章旺的事,就令人拍案叫絕!還有,今 日上午,我從報上看見你們通訊社發的那條消息,當時真為老弟捏了一把冷汗。心 想,老弟這回可要大難臨頭,必死無疑了。我正在納悶,你在處理章旺手拿一杯白 水硬逼醉了的李經世再喝一杯烈酒那件事時,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在對待一篇新聞 稿上,卻為什麼要拿性命當兒戲,出此臭招呢?後來,我猛然想起章旺醉酒,口出 狂言後,才在心裡連聲稱妙!就像我剛才擺的那盤棋一樣,黑子往星位旁邊一靠— —你把責任往章旺身上一推,就起死回生了!哈哈哈哈……」 「老兄,可不能這樣類比。」 「怎麼不能?」譚炳坤談興更濃,「昨晚章旺醉醺醺地說那話時,我也在場嘛。 他當時只是說要搞一次搜捕,可沒說具體時間,對不對?分明是你已掌握了更加准 確的情報,便利用通訊網向你的戰友發出了轉移的公開訊息,反過來又把賬算在章 旺的身上。你就是這樣騰挪,並死裡逃生的,對不對?」 黎雲波聽到這裡,手心都冒起汗來。他不得不從心底佩服這位業餘棋手、老同 學的敏銳的洞察能力。 16、接受任務 譚炳坤是黎雲波大學國文系的同班同學。二十多年前,他們在校外同租一間房, 連伙食也是由房東為他們共同提供的。他們學習、生活在一起,而且,思想傾向和 志氣都相投合。譚比黎長,其在農村的父母,不等他大學畢業,就為其完了婚。因 而,譚炳坤大學畢業後,便不得不為家庭生活忙碌奔波。而黎雲波則按照自己的意 願,走上了革命道路。抗日戰爭結束後,當他們在漢口再度相逢,經過再次接觸, 譚炳坤便明白,黎雲波未改初衷,仍在為年輕時樹立的理想,執著地奮鬥著。黎雲 波也摸清楚了,譚炳坤因為家庭的拖累,沒有能夠把他的才華奉獻給革命,但他也 沒有反過來為反動派幹禍害人民和革命的事情。他那一顆富於正義感的心,雖然壓 抑,卻還在跳動。 所以,對於譚炳坤剛才的一番話,黎雲波只是不置可否地籠統說:「老兄的思 維和眼力都不減當年。就憑這一點,你真的對當前的時局毫無認識?」 「那當然也不儘然。不過,那有什麼用呢?」譚炳坤喟然歎道,「我只不過是 個彈(談)匠,坐在房裡說說可以;你才是真正的幹將!打天下,治國家,要的不 是彈匠,而是幹將!」 「你說得很形象,卻不全面,在國家和民族都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你能頭腦 清醒地為人處事,就不簡單!」黎雲波由衷地道,「炳坤兄,讓我們重新攜起手來, 為加速舊制度的滅亡,為建設一個嶄新的人民共和國,盡一份綿薄之力吧!」 「我?!」譚炳坤連聲說,「不行,不行,我是一個二十多年前的落伍者,現 在,為時已晚……」 「不晚,不晚。革命不分先後,一切都可從頭做起。炳坤,我們現在正需要… …需要一個『彈匠』!」黎雲波進一步激將道。 「要彈匠?!」譚炳坤一愣,心想,黎雲波這個神通廣大的人,今日到底遇到 了什麼阻隔?竟這樣懇切地求到了自己的寒室。他於是說,「什麼事情?作為一個 老同學、老朋友,只要做得到,我會盡力而為的。」 黎雲波終於開口道:「我要的就是這句話!現在想請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 說服李經世棄暗投明。就像你剛才擺的那盤死活棋——一顆黑子往關鍵的位置上靠 去,力拔山兮!便能叫李經世起死回生,讓他反轉來為大武漢完整地回到人民懷抱 作貢獻。」 「呵?!」譚炳坤用驚懼的目光定定地盯著黎雲波,又漸漸地低下頭來,望著 桌上的棋枰出神,就像平常遇到一著十分棘手的棋似的。經過長久思考,他突然一 掌擊在桌子上,把棋枰上的黑、白子震得「乒乒乓乓」滾落於地,「讓我試試看吧!」 黎雲波緊握著譚炳坤的手說:「炳坤兄,江城感謝你!江城的父老兄弟都將感 謝你呵!」 譚炳坤頓時感到眼眶兒潮潤了。多少年來,他哪裡聽到過這麼崇高的鼓勵!哪 裡奢望過什麼理想、事業和前途呵!他東奔西走、忙忙碌碌地撐持著、生活著,無 非就是為一家老小都有一碗飯吃罷了。 接著,黎雲波進一步向譚炳坤講述了全國的政治形勢和軍事形勢;講述了《中 共中央毛澤東主席關於時局的聲明》的精神;講述了爭取李經世棄暗投明對解放漢 口、保護漢口的意義…… 之後,他們共同分析了爭取李經世的可能性。認為:李經世以黃埔出身,卻投 靠了桂系,當上了漢口市警察局長,在蔣的嫡系和軍統、中統看來,他更加成了異 己分子、叛逆因素。李在今後的某種情況下,即使再搖身一變,轉而投靠蔣介石, 也喪失了可能。但,他與桂系,也僅是一時的利用關係,並無深刻的歷史淵源。眼 下在武漢,對白崇禧來說,李還不失為可利用的對象。可是,漢口一旦不保,白崇 禧回到廣西老巢,李就會成為一條光棍,在苟延殘喘的局面下,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那日子也不會好過!所有這些,相信李經世本人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根據這些具體分析,他們不僅意識到爭取李經世這著棋的重要性,而且也肯定 了爭取李經世是可能的。在這一基礎上,他們制定了爭取李經世的行動方案——先 由譚炳坤投石問路,探明李的思想動態…… 17、初磕警察局長的大門 大學畢業後,面對渾渾噩噩的世道,譚炳坤在口頭上雖時有憤世嫉俗的言辭, 但行動上卻始終恪守明哲保身的信條。他不參加任何黨派,除給個別較為接近的政 要出點餿主意外,自己並不介入政界紛爭,更不搞過激行動。連下棋,也是奉行著 「先保角、後謀邊、再伺機向中腹實地滲透」的保守的戰略方針。可剛才自己為什 麼竟膽大包天地投出了那麼一著險棋——答應幫助一個共產黨的地下黨員,深入龍 潭虎穴之中,去說服一個國民黨的警察頭子倒戈,自己有這股勇氣,並能做到逢凶 化吉嗎? 他回到宿舍,心情仍不能平靜。他想,是呵,自己的年輕時代不也有過嚮往、 追求和憧憬嗎?在日本帝國主義鐵蹄的蹂躪下,自己不也嗟歎過七尺男兒不能挺身 而出為捍衛神州浴血疆場的恥辱嗎?抗戰勝利後,自己不又在心底抨擊過國民黨的 黑暗和血腥統治嗎?而如今,曙光在前,一個和平、統一的新中國就要誕生,為了 迎接祖國的新生,為了使歷史名城武漢在這一大轉折中少受損失,免遭浩劫,自己 為什麼還是猶猶豫豫、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呢?難道還能再袖手旁觀嗎?!是的, 自己的力氣是微弱的、不足道的,可為什麼不能像棋枰上的黑子或白子,丁是丁, 卯是卯地擺到所需的位置上去,向黎雲波說的那樣,為江城父老兄弟盡點綿薄之力 呢? 譚炳坤想到這裡,渾身又充滿了力量,他換了一雙鞋子,整了整衣著,鎖上房 門,走出市參事室,在一挑小攤擔前,沐浴著蒼茫的暮色,吃了碗餛飩,墊了墊底, 然後,兩腳生風,朝漢口市警察局局長李經世的官邸走去。 漢口市警察局局長官邸的大門前,高懸著兩盞白熾的煤汽燈,一輛軍用十輪大 卡車停在門口,一些搬東西的士兵和警察吆五喝六、出出進進,忙得不亦樂乎。 譚炳坤走到門口,看到這情景,覺得十分奇怪。十余天前,前任警察局長任建 鵬從這裡搬走,李經世派人把房子清掃、粉刷後,幾天前才祝賀過他的喬遷之喜, 怎麼又要搬家?往哪裡搬?他繞過那輛龐然大物十輪卡車,走進門去。 正在指揮搬東西的李經世的貼身副官連忙和譚炳坤打招呼:「呵,譚先生來了, 請進,請進。」 譚炳坤應酬了兩句,便問:「麼樣,又搬家?」 「就是沙。」副官歎息著說,「再好的家具,也經不住這樣折騰來、折騰去。 我看,等到了桂林,件件都得散架!」 譚炳坤大感意外:「噢?李局長又有高就嗎?」 「哪裡喲。太太帶著伢們去。是白總司令的意思。」 譚炳坤這才知其究竟。接著問道:「李局長在家嗎?」 「在,在。一家人都在樓上呐。」 譚炳坤走進大門,穿過天井,走到樓梯的拐角處,忽聽樓上「砰」地一聲,一 件很脆的什麼東西摔在了桃花石的地面上。緊接著傳來了李太太尖厲的哭泣聲!那 淒淒慘慘的音調,好似一把利劍,又如一股冷嗖嗖的疾風,侵肌砭骨,直透心扉! 不一會,那令人膽寒的音調,又變成了嗚咽,並夾雜著哭訴聲:「我不去!不去! 這輩子剛跟你過了幾天好日子,你就要我和你分離,你……你好狠心喲!我一個人 帶著3個伢,一走上千里,人生地不熟,這日子麼樣過喲!嗚,嗚……」 李太太越哭越傷心。 譚炳坤「凍結」在樓梯的拐角處,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在心裡叫苦不迭:他 原先和黎雲波共同設計的方案,由於樓上的一聲脆響和李夫人的慘哭,也徹底破滅 了! 不過,譚炳坤到底不愧為一個圍棋高手,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即決定, 以變求變,另闢蹊徑!於是,他沿梯而上,走到二樓客廳裡,只見李太太坐在一張 打麻將的八仙桌子旁,一邊揩眼淚,一邊哭訴著:女擁陳媽蹲在地上,正在收拾摔 碎的茶杯殘片;李經世坐在沙發上,耷拉著腦袋,一支煙夾在手上,快燒完了,煙 頭上留著一截很長的煙灰; 3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卻興高采烈地各人清理著自己的 書籍和玩具。 18、譚高參指點迷津 「譚先生來啦。」陳媽手裡捧著碎瓷片,起身打著招呼,「請坐,請坐。」 李經世抬起頭來,把煙頭往煙缸裡一撳,勉強應酬著:「老譚,坐,坐沙。」 譚炳坤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為了緩和室內的氣氛,他打趣道:「李太太,有 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那可是神仙過日子的地方呀!」 誰知,這句話倒湊了孩子們的興,三個孩子一齊嚷嚷道:「媽媽,媽媽,快領 我們到神仙那裡去!」 「遣開!譴開!」李太太停止了哭泣,揩著淚眼,朝樓下喊道,「陳媽——」 「來了。」剛才送碎茶杯片下樓的陳媽,端著一杯茶走進來,擱在譚炳坤旁邊 的茶几上,說,「譚先生,請用茶。」 「謝謝。」譚炳坤欠了欠身道。 李太太吩咐陳媽,說:「陳媽,你把伢們帶去洗腳,讓他們早點睡覺。」 陳媽把孩子們領走,李太太憂心忡忡地對譚炳坤說:「譚先生,你今日來得正 好。你是我們老李的高參,往日,他見了你的話就當聖旨。你說說,我能不走嗎? 或是還有別的什麼法子?」 「我的話一文不值。白總司令的話才是真正的聖旨!」譚炳坤顯出副一籌莫展 的樣子說,「他如今開口要你去桂林,我敢瞎參謀?」 「麼樣,你都曉得了?」李經世開口問道。 「剛才進門的時候,聽你的副官說的。」譚炳坤道,「不過,在昨晚的宴會上, 我就看出點名堂來了。」 「真的?」李太太面露驚疑的神色,說,「連我還是今日中午才曉得的哩。」 「這只怪你太不細心。昨晚宴會開始時,老李的氣色還不錯。可等到送走白老 總再回大廳時,老李的情緒便突然變壞了。這顯然不是醉酒引起的。經世兄,是這 樣嗎?」 「他媽的!」李經世憤然罵道,「他這明明是不相信我,把我的家屬挾持到桂 林做人質!」 「白……白老總的心……真……真毒呀!」李太太又抽泣起來。 「唉,經世兄,你也太性急了。中午通知夫人,晚上就搬家。」 「你不曉得!白老總親自威逼。你看,剛才又派來軍人、軍車,我哪有半點回 旋餘地!」李經世黯然神傷地說。 「這麼看來,白長官給的官也不好做呵。」譚炳坤轉而安慰李太太道,「聽經 世一說,你不走是不行的了。不過,等你帶著孩子們到了桂林,白老總要考慮的軍、 政大事多如牛毛,再說,他自己也有家庭,不能不考慮自己如何安身立命。因此, 也就管不了你那麼多啦。屆時,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到哪裡,尋個空子開溜就 是。」 「這……還是譚先生點子多。」李太太立刻停止了抽泣。 譚炳坤繼續說:「所以,這個家不能不搬,也不可搬得過於徹底。破的、舊的、 生活上必需的搬些去。一來,搬家的聲勢造起來了,免得白長宮疑心生暗鬼;二來, 到了桂林也不必再花錢添置生活用品了,待到金蟬脫殼時,也免得可惜丟了好東西。」 「好,好!」李太太馬上道,「那套紅木家具就不叫裝車啦。」 李經世忙說:「你快去和副官講講,叫他們儘量少裝東西去桂林。我還有些緊 要事情,想同譚先生談談。」 李太太一走,李經世便邀譚炳坤到客廳旁邊的一間書房就坐。他把門關嚴後說: 「炳坤,不瞞你說,昨晚宴會後,我幾乎徹夜未眠。最近我也看出,白老總表面上 雖然擺出一副扼守武漢,背水一戰的態勢,而暗地裡卻令他的桂系部隊向武漢收縮, 準備隨時隨地兔脫。看來,武漢是維持不了好久啦。」 「不……不見得吧?」譚炳坤故意引而不發,「不過,假如武漢真的失守了, 那麼,廣西又能維持好久呢?」 「天曉得!」李經世蹙起眉頭說,「我想,廣西是桂系經營數十年的地方,總 可以比武漢拖得長一些吧。眼下的情況,只能跟你走棋一樣,走一步,看一步。」 19、忽略了一個人 案件偵查至今,誰也沒有懷疑到馬朝東的班主任老師張波頭上。 與他的接觸,僅李磊有過一次。 「我總覺得張波作案的可能性不大,」李磊與趙平雄交換看法道,「他的坦誠 熱情與嫉惡如仇給我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仿佛對他產生懷疑,心裡便有什麼虧歉 似的。」 「通過這些日子對罪犯掌握的情況來看,他很有可能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 趙平雄說,「只不過偽裝得很深,迷惑了很多人的眼光。我覺得,越是沒有可能, 而這種可能性就越大。有時,罪犯以假亂真的程度比真實還要真實。」 李磊表示贊同:「是的,感覺與印象往往替代不了事實,只有當我們對他進行 一番瞭解與排查後才能說明一切。」 趙平雄問:「馬朝東為什麼要寫一連串的張老師張波,打上一些逗號、感嘆號、 問號和大叉?這說明他對班主任老師產生了許多疑惑,從稱呼老師到直呼其名,由 認同到疑問而產生強烈的懷疑,最後是徹底的否定,並在他的名字上打上了一個大 叉。這個大叉,若不是痛恨至極的話,是不會輕易打上去的。那麼,馬朝東到底發 現了張波的什麼值得懷疑、否定乃至憤恨的行為呢?將它們與馬朝燕的死聯繫在一 起來看,恐怕就不難知曉了。」 李磊沉思道:「現在,我們不妨就此推理一番吧。假如張波就是劉八,馬朝東 是他最寵愛的學生,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他可能經常出入張波寢室,比如送作業本、 反映班上情況啦等等。既然經常出入,就有可能讓早熟、精明而警覺的馬朝東發現 他殺害馬朝燕的某些可疑行徑。很快地,張波就從馬朝東的言行觀察到自己的秘密 被洩露,便乘機向他下了毒手。」 「對,我的思路正是這樣。」趙平雄道。 然而,李磊又提出疑問道:「我們已經知道這是一連串的報復兇殺案,如果張 波就是劉八的話,他為什麼非得讓馬朝東發現了他姐姐被殺害的事實後才去掐死他 呢,而不是在殺死馬朝燕後一鼓作氣地殺死他,就像在殺死馬朝東之後緊接著便於 當天晚上殺死馬立本一樣?」 「出現這種情況,我認為有兩種可能,」趙平雄說,「第一,增加馬立本的痛 苦,將他慢慢折磨至死。罪犯報復的最後目的是指向馬立本,他的仇恨實在是太深 太深了,他要殺死他的一對兒女,讓他充分地體驗痛苦與絕望的滋味後才將他置於 死地。第二,他與馬朝燕並無怨仇,在殺害無辜後,也許良心發現,他做得太殘忍 太喪失人性了,更何況馬朝東又是他的學生,就對他動了惻隱之心,想饒他一命。 可是,他的行動被馬朝東覺察,於是,繼續殺害他,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這是我們的分析推理,可事實又是怎樣的呢?」李磊拿過一支鋼筆,一邊寫 寫畫畫一邊繼續分析道, 「張波作案的可疑與便利有三:一、身高與罪犯相符,1 .7米左右; 二、單身一人,行動方便,具備作案的有利空間與時間;三、利用馬 朝燕同事與馬朝東班主任的雙重身份,最容易掌握他們兩人及他們家庭的真實情況 和各種動態,作起案來也就最為得心應手。然而,可排除的因素也多:一、張波身 材瘦弱,據我估計,其體重不會超過60公斤,而根據現場留下的腳印推測,罪犯的 體重當在70公斤左右;二、張波從不吸煙;三、從外表看,張波年齡不過30多歲, 不可能與馬立本結下什麼血海深仇,也就是說,其作案動機不足。」 李磊分析至此,放下鋼筆,望著趙平雄。 趙平雄說:「當然,這些都是我們頭腦裡的分析與假設而已,關鍵還得靠事實 與證據。我想一方面通過教委及實驗小學的領導和老師等有關渠道瞭解他的情況, 另一方面與他展開正面的接觸。」 李磊說:「我已經跟他接觸過一次,對他印象頗好,已形成了一種心理定勢。 這次的試探,最好是你去一下,注意一定不要暴露我們的動機與目的,只能是旁敲 側擊,萬不可打草驚蛇。」 趙平雄點點頭說:「這我知道。」 「那麼,其他方面的查證工作就由我來負責吧。」 兩位刑警大隊的正副隊長在一起碰過頭,研究討論了一番,就開始分頭行動了。 20、乘車赴宴 譚炳坤坐在辦公桌旁的藤靠椅上閉目養神。一張報紙從他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 一壺開水在火爐上煎煮著,冒著白煙,「哧哧」作響……一向不愛上辦公室坐班的 譚炳坤,這兩天一反常態,一天到晚守在辦公室裡。現在,已是下午四時多,參事 室的同事們,都早早回家了,偌大的辦公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空蕩蕩的。突然,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把譚炳坤驚醒。他踏著地上的報紙,急急忙忙走過去,拿 起話筒,果然,那盼望中的電話打過來了。 「喂,經世兄嗎?聽出來了,聽出來了。對,我是炳坤。」 「今夜得空嗎?」李經世問。 「得空,得空。」譚炳坤這兩天等的就是這個電話。他立刻緊張起來,剛才的 瞌睡一掃而空。 兩天前的晚上,譚炳坤從李經世的家中回來,第二天一早,便把和李經世談話 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黎雲波。黎雲波一聽,覺得有門!經過冷靜、深入地分析 之後,他們又同時感到,也不能過於樂觀,掉以輕心。因為李經世到底還是個工於 心計、思想和經歷都較複雜的人。他的前半生雖不得志,畢竟在政界浪跡多年,現 在又當上了漢口市警察局長,是個政治裡手,所以,不能不提高警惕,防止他搞反 「策反」。 經過上述分析研究之後,他們決定對李經世採取如下原則:形勢雖然緊迫,但 工作要做深做細,不要操之過急。有心的李經世既說要找譚炳坤作進一步長談,就 應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耐心等待他主動找上門來。因此,老是躲在自己房裡打 譜的譚炳坤,這兩天一直守在辦公室裡,直到剛才終於接到了李經世打來的電話。 譚炳坤在大門口坐上了李經世派來接他的小汽車。小車在黃昏中停在了李府門 口。他走進門,大廳中央的水晶花籃大吊燈沒有開,一盞暗淡的壁燈無精打采地閃 著昏黃的光,陰慘慘的。廳裡的地毯卷走了,鬆軟的沙發包紮起來了,本來準備搬 到桂林去,後來又從汽車上搬下來,現在堆放在大廳的角落裡,也懶得再解開。 這時李經世的副官走過來說:「請譚先生上樓去,局長在書房裡等著您家。」 譚炳坤沿梯上樓,李經世在樓梯口一把拉住他,說:「來,來,今晚我們好好 談談。」 李經世把譚炳坤請進書房。書房裡仍保留著原來的幽雅格局,只是把樓上小客 廳裡打麻將的牌桌臨時搬進了書房的中央。方桌旁相對擺著兩把靠背椅,桌上用碗 蓋扣著六樣菜,並擺著兩人飲酒的杯、盤、碗、筷和一瓶一斤裝的西鳳酒。 「麼樣,簡單吧?」李經世指著桌上擺放的東西說。 譚炳坤坐在靠椅上,應和道:「簡單好,簡單好。」 李經世酒過三巡之後,按捺不住地說:「炳坤,上次我們談話,你的意思好像 是勸我留在漢口不走?」 「是的。」譚炳坤不失時機地抓住話頭道,「我權衡了一下利弊,覺得只有這 樣,才有利於你。」 「是嗎?」李經世停住筷子說,「你上次走後,老實說,我的心裡卻產生了一 個疑問。我在想,你是不是受人之托,代人來勸降的?」 譚炳坤一驚,反問道:「我受誰之托?」 「這還用問嗎?」李經世已喝得有了幾分醉意,他借著上湧的酒興,用朦朧的 醉眼直視著譚炳坤。 譚炳坤端起酒杯,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其實,那杯裡早就沒有酒了。然後說: 「經世兄,你說這話,我可實在擔待不起呵。那天晚上,我來串門,看見你和嫂夫 人為搬家到桂林的事傷心慪氣,就多了幾句嘴,沒想到這幾句嘴多拐了,倒使我成 了共產黨派來勸降的說客。真是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呵!」 「算啦,算啦,你莫把我這話當真了!」李經世呷了一口酒,喟然歎道,「你 我之間,三度共事,你的為人我還不曉得?假如我對你不信任,我今天會請你來嗎? 炳坤,說句實實在在的心裡話,幾天來,我真是坐臥不寧、寢食不安哪!」 「為麼事?」譚炳坤明知故問道。 李經世打了一個酒嗝說:「時局如此糟糕,一家人東奔西散,越想心越煩,可 又不能不想!」 譚炳坤繼續問:「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21、「迎變」是上策 「唉,老兄,我的心裡亂得很。」李經世放下筷子,點上一支香煙說,「假如目前的態勢 尚可維持一段時間,那我就能好好想一個萬全之策啦。」 「這可能嗎?」 「正是因為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才左右為難。和白總司令一塊退到桂林去吧,正如 你上次指出的,到那時我已成了他的絆腳石,那種寄人籬下的滋味,我可受不了。」 「除此而外,還有兩條路,可供你選擇。」 「哪兩條路?」 「首先,你是黃埔軍校四期的學生,可以利用這層關係,投身到黃埔系的懷抱中去。」 「那麼樣行得通!」李經世憤然說道,「我早就成了黃埔的棄兒,而今又加盟桂系的 麾下。現在,蔣先生雖然已經引退,但黃埔的那班人,仍牢牢地在他的掌握之中,我能為他 們所容嗎?」 譚炳坤進一步激將道:「那,你就只剩最後一條路了。」 「往哪裡走?」 「到香港做寓公呵。」 李經世合上眼皮,長歎了一聲說:「香港的寓公那麼好做?我在軍、政界裡苦撐苦 熬了半輩子,才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如今才當上個警察局長,可時運不佳,生財無道, 香港生活高得驚人,非我輩棲身之處所。」 譚炳坤看看火候已到,單刀直入地道:「那麼,面對時局,你如果留下不走,我想, 你還可能有這樣三種選擇。」 「噢?」李經世睜開醉眼,靜候譚炳坤的下文。 譚炳坤扳著手指,緩緩地說:「一是迎變;二是應變;三是不變。何去何從,將由 急轉直下的形勢逼著我們作出選擇。」 「唉……」李經世又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迎變,沒門;不變,只能束手 待斃;看來只有隨機應變,聽天由命這一條路走了。」 譚炳坤搖了搖頭,說:「不變,顯然是著臭棋。隨機應變,也不可為,因為不管是 蔣當權,還是李當權,都不能指望他們能改變這不可挽回的敗局。因此,我以為你應走的唯 一一條路是:迎變!」 譚炳坤又把話引到他們上次討論的問題上了。 李經世若有所思地說:「迎變?我真的能夠有所作為?」 「這個問題,最終還是由你自己來作回答。我以為所謂萬全之策其實是不存在的。 我們必須面對嚴酷冷峻的現實,找出弊少利多的途徑。我想。權衡之下,這一最有利的途徑 便是迎變。」 「你的根據是什麼?」 「大概還是一句老話吧:『識時務者為俊傑』。」譚炳坤進一步解釋說,「白要走了, 會給武漢留下真空時間,如你能肩負起維持城市治安秩序的職責,防止擾亂,避免破壞,漢 口的工商界和市民都會喜出望外,也一定會得到接管城市的中共方面的諒解和歡迎的。」 對此,李經世只是注目傾聽,不作正面回答。過了一會,他迂回地說:「事情恐怕 沒有這麼簡單。白老總這個客不好送;共產黨那位客更不好迎呵!再說,迎變的門路呢?」 「舍此而外,就只有坐以待斃啦。」譚炳坤略略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至於談到門 路,我想,也有一句老話,即,事在人為!」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李經世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道:「如果碰上像 鄧政委那樣胸懷豁達,有膽識,講義氣的人,那情況也許真的不同了……」 「哦?」譚炳坤驚訝地問,「你早和共產黨暗中聯繫上了?」 「哪裡,哪裡……」 「你剛才說的什麼政委,明明是共產黨軍隊裡的官名嘛!」 22、懷念鄧政委 「我碰到的那個鄧政委,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接著,李經世談起了他 在抗戰期間邂逅新四軍鄧政委的經過: 「1945年春,我以恩施湖北省銀行專員的身份,秘密通過日偽敵戰區,輾轉回 到我的家鄉崇陽大源,幫助鄂南分行工作。」 「一天,我在房裡看書,忽聽母親和一個操外地口音的男子不知為麼事發生了 爭執。那男子走後,母親余怒未消,仍一個勁地在門口嘀嘀咕咕,攪得我不能安心 看書。我正待出門制止,母親突然驚叫一聲,跌跌撞撞地跑進房,氣急敗壞地說, 『經世,經世,不得了,不得了……』我忙問,『出麼事了?』她說,『剛才有個 士兵來借門板,我沒肯。那士兵說,村長已挨家說好了的。我要他找村長去,和他 爭吵了幾句,沒想到,這會兒他把一個背盒子炮的當官的叫來了。』 我一聽,也暗暗吃了一驚,感到大禍臨頭了。那年春天,大源一度為新四軍解 放,附近村莊,駐紮了一個團的軍隊。我走出房,大門口果然站著三個穿灰軍裝的 人。為首的是一個四十來歲,身佩短槍的新四軍首長。 我連忙一迭連聲地為母親賠不是。等我說完,那位首長卻彬彬有禮地道,『先 生,請你不要誤會,剛才是我們這位戰士不對。我軍有一條紀律是不許打人罵人, 他剛才借門板時,態度不好,我帶他來,是向你的家母道歉的。』我一聽,心裡才 算踏實,連忙請他們進屋裡坐。這時,躲在房裡的母親也忙著出來端茶遞煙,緊張 的氣氛馬上消失了。」 「接著,那個士兵把門板借走了,我則和那位新四軍首長聊起來。當他發現我 書桌上放的是一本《資本論》時,更感興趣了。他問,『想不到先生對馬克思的經 典著作有興趣。』我解釋道,『這本書還是我在黃埔讀書時,受共產黨的教官影響 買的。現在,我搞金融工作,在家閑著沒事,拿出來翻翻。』他接著問,『先生還 讀過革命導師的其他著作嗎?』我信口說,『在黃埔讀書時,讀過一些。抗戰初期, 讀過一篇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很感佩。』他十分驚訝,問我既是學軍事的,為 什麼正值抗戰期間,卻沒有帶兵打仗?我把早年因一件小事得罪了蔣的親信陳誠, 陳向蔣進饞言,此後便失去了蔣的信任。現僅混進省銀行,吃碗閑飯的經歷講了。 於是,他又把話題轉到了《資本論》上,他談了他學《資本論》的情況,並談到馬 克思主義是如何繼承和發揚黑格爾、費爾巴哈等人的學說和理論……」 「總而言之,我和他越談越投機。過去,我只曉得在共產黨的一些高級幹部中, 如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等等,都有較深的學識,這回才知,他們的一些中下級 軍官也不乏有識之士。臨走,那位首長才告訴我,他姓鄧,叫鄧一先,是新四軍中 的團政委。過了幾天,鄧政委又親自上門,邀請我出席一個軍民聯歡會,並以愛國 人士的身分,請我在大會上發表了演說。 新四軍在大源整訓了一段時間,就要開拔了。部隊開拔的頭一天,鄧政委到我 家來辭行。他送給我兩本書。一本是我讀過的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另一本是毛 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兩本書的扉頁上,都有他的親筆題名和簽字。 也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年夏天剛剛過去,暑氣還未消失的時候,大源傳來了日 寇投降的消息。不久,我收到省行從恩施打來的電報,要我以省銀行專員的身份, 火速趕到武漢接收日偽銀行產業。我動身那天,恰遇『軍統』頭目唐新派赴武漢的 選遣武裝小組。那時,從崇陽到武漢常有小股土匪出沒,因此,我就和這支先遣武 裝小組結伴同行。 我們走了兩天,到法泗洲剛在一家旅店住下來,突然被一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的便衣武裝繳了械。我因年歲較長,又未佩戴武器,被他們當作特務先遣隊的頭目 詳加審查。我如實相告。我說,我是省銀行的職員,與先遣隊沒有關係,並出示了 省行拍給我的電報和身份證等物。那個審查我的長官正將信將疑時,門『吱』地一 聲推開,走進來的竟是鄧政委。經我解釋之後,他一如既往,仍以禮相待。我在他 那裡住了一夜,次日,他派了兩個士兵,一直把我護送到武昌郊外。」 李經世說到這裡,又長歎了一口氣,無限感慨地說:「今日我李經世可說又走 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要是蒼天有靈,能碰到鄧政委,讓他再救我一命就好了!」 23、心亂如麻的李局長 「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情。」譚炳坤順勢說道,「不過,我想共產黨的政策恐 怕不會因人而異,碰不到鄧政委、碰個張政委,王政委不也一樣嗎?」 「唉,那可就難得講了。」李經世道,「常言道,人熟是個寶。比如說,我在 法泗洲被困,若不是巧遇鄧政委解圍,那個開始審我的新四軍便衣,就很難說不把 點苦頭給我吃。」 夜已深了。桌上已是杯盤狼藉。李經世面前的一隻小碟子裡,堆滿了煙灰、煙 頭。譚炳坤暗暗想著:這次與李經世的談話,雖然較前一次又進了一步,但,其門 還是虛掩著的。火候不到,不能強扭。 至此,譚炳坤不由得打了個哈欠,起身告辭了。 早晨,李經世剛一踏進自己的辦公室,就被從各分局和科室送來的一疊疊反映 情況的簡報和接連不斷的緊急電話,把心攪亂了! 不久前,剛剛平息的中、小教聯反饑餓遊行示威,據報:最近又有異動。那些 小學教員又在暗中搞串連,準備在中山公園集會,搞一次更大規模的罷教示威活動; 更令他不安的是口擁有近萬人的「聯勤總部武漢被服總廠」的罷工,由於軍、警、 憲及軍、中統的干預,導致了去年的「一一·七大血案」,一度震動了南京政府, 直至由南京國防部聯勤總部親自派員來廠「調解」,上下配合、軟硬兼施,向工人 們作了種種讓步,才使該廠勉強恢復生產。誰知,還沒平靜一個月,工人們又鬧起 來了。前天晚上,漢口方面的警察,全體出動,同時還動員了不少軍隊和憲兵,上 至既濟水電廠, 下至利濟路的各條街道,崗哨林立,禁止行人通過。早晨8時,守 備司令部又開來兩千多名官兵, 把被服廠層層包圍,一共逮捕了488名工人。人是 抓了,被服廠也似乎平靜了,但機器不轉了,問題卻遠未解決。而且,據說商界的 店員、街道上的市民,也在醞釀遊行示威,反對通貨膨脹。此外,種種跡象表明, 共產黨的地下黨員已分別滲透到全市的各行業、各階層,插手工、教人員的罷工、 罷教、罷市。然而,軍統、中統、守備司令部及警察局,雖然費了很大勁,搞了聯 合行動,但,收效不大,打擊不力。總之,對於中共地下組織的活動,處處感覺得 到,卻又很難抓住真憑實據。他李經世這個警察局長縱有三頭六臂,也確實無能為 力! 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多月前,當白老總把漢口市警察局長的桂冠戴在他頭上時, 他還受寵若驚,感恩戴德呢!現在才知,那哪裡是一頂什麼堂而皇之的桂冠羅,簡 直是他媽的一根不折不扣的絞索!尤其是眼下自己的處境,則更令人心急如焚:罷 工、罷教、罷市,愈演愈烈,像水裡按葫蘆;自己每日忙於調動軍警,四處彈壓, 愈來愈凶。這麼一來,自己作惡愈多民眾積怨愈深,那根絞索不越套越緊嗎?是呵, 應該設法把套在自己頸子上的這根該死的絞索掙斷,越快越好!正如譚炳坤所說, 迎變才是上策! 可,門路呢? 李經世慢慢踱到窗前。窗臺旁邊的紅木茶几上,擺著一隻碩大的金魚缸。這是 他上個月榮升警察局長時,漢口商會送他的禮物。魚缸裡優哉遊哉嬉戲的是七八條 各色各樣的金魚。水底鋪墊的五彩石子,據說是貨真價實的南京雨花臺的雨花石。 那魚兒完全不理解李經世此時此刻的心境,它們輕搖著絢麗多姿的大尾,鼓著一雙 雙水泡眼,逗引著他…… 「丁鈴丁鈴……」 一陣令人生厭的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刺激著李經世的每一根神經。他把目光 從魚缸上收回,背對電話機,故意不接。他倒要看看,它到底能響多久。 這時,局長秘書室女秘書孫翠屏走進李經世的辦公室,把一封信放在辦公桌的 大玻璃板上說:「李局長,您家的信。」 「信?管他是哪個來的信呢。」李經世在心裡咕嚕著,看也不看一眼。 孫翠屏拿起電話機的話筒,聽了一下說:「李局長,你的電話,是六分局打來 的。」 「他媽的!我不是已經跟他講了,要他直接找魯司令解決嗎?」李經世轉過身, 抓起話筒,不分青紅皂白地訓訴起對方來。 24、意想不到的來信 李經世這幾天火氣特別大,動不動就光火。孫翠屏一見架勢不對,抽身走出辦 公室,輕輕把門關上。李經世「啪」地放下話筒,坐到辦公桌後的皮圈椅上,下意 識地望了一眼玻璃板上那只直式牛皮紙信封,覺得用毛筆楷寫的字跡有點眼熟,可 又記不清是誰的筆跡。他掃了一眼信封左邊的題款——沒有寫發信人的住址及單位, 只有「鄧緘」兩個字。他想:這位鄧先生是誰?從這筆字的筆鋒和功力看。這位鄧 先生是個頗有文墨功夫的中年男子。可是,在自己的親友中,並沒有一位鄧姓人氏 呀!他為什麼把尊姓寫得那麼突出,卻不留住址和服務單位呢?他想著想著,突然, 一個念頭像電流一樣,在他心中一閃:難道是他!於是,他趕緊把信封拿起,撕開 封口,取出信箋,一看落款:「鄧一先」三個字赫然入目!他的心禁不住地「突突」 跳起來。接著,他忐忑不安地從頭到尾,把那封信讀了一遍。 經世先生:近好! 鄂南握別,年光易逝,彈指之間,三載有餘。近聞先生高就,特書一函致君。 八年抗戰,哀鴻遍野。而今獨夫民賊,又悍然挑起內戰。且看今日神州大地: 軍警憲特,恣意橫行。徵兵其名,拉丁其實;壯丁之被捆綁,無異囚徒;悍吏之催 軍糧,竭其顆粒。佔據民房,蹂躪婦女;予取予奪,不顧法律;吸髓敲骨,迫害無 辜;鎮壓工運,荼毒青年。人民哀號悲憤,三鎮慘狀環生…… 吾國以往軍閥官僚憑藉武力,強姦民意,以遂其專制政權之私欲,其終為國民 所唾棄,以至於身敗名裂。陳跡歷歷,可為君所殷鑒。 至此,三載時日雖短,時局演變劇烈。北國已為人民所握,東南半壁江山,頓 成動搖之勢,君之何去何從,敦請善自抉擇。 鄂南兩次與先生不期而遇,近日吾意欲第三次與先生一談。如君亦有此意,請 投石子入警局門外右側石獅嘴中。 順頌 大安 鄧一先 二月二十八日 李經世翻過來,倒過去,把信一連讀了三遍,只覺得渾身冒汗,連手都幾乎捏 得出水來。他百感交集,又驚又喜又疑!他驚的是,這個鄧政委好大的膽子,他居 然潛入這座軍警憲特林立、戒備森嚴的江城武漢,而且,竟敢直接投書入警察局, 約自己會談。他喜的是,正當自己困獸猶鬥,走投無路的時刻,鄧政委再次伸出救 援之手,使他於冥冥之中,忽睹一線曙光! 李經世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待心情慢慢平靜之後,總感到這事有點蹊蹺、唐 突。他想,這可是一件人命關天的大事情呵!會不會是有人暗設的圈套?他望著那 在魚缸中無憂無慮嬉戲的魚兒,惶惑了!終於,轉身坐到皮圈椅上,從抽屜裡把那 封讀了又讀的信拿出來,再仔細地推敲著那筆跡。特別是對「鄧一先」那三個帶草 書特色的簽名,更看得仔細。最後堅信,這封信確實是鄧政委的手筆。 「那麼,下一步棋麼樣走?朝門口右側石獅子嘴裡投一顆石子嗎?雖是舉手之 勞,可它卻意味著向共產黨招手求救——這真是一石千斤哪!」想到這裡,李經世 又踟躕了,氣餒了!他沉思良久,終於拿起電話機的話筒,把隔壁秘書室裡的孫翠 屏叫了過來,吩咐她道:「孫秘書,請你叫我的司機,要他馬上開車到市參事室, 把譚炳坤先生接來。」 「一個參事,還用派局長的車接?」孫翠屏不以為然地道,「我打個電話叫他 自己搭車來得啦。」 李經世又冒火了:「我有急事找他,你懂嗎?」 「那——好吧。」孫翠屏應聲而出。 25、投石問路 不一會,譚炳坤匆匆趕來。他一見李經世便問:「麼事這急?」李經世站起來, 示意譚炳坤坐下。然後,走到門口,把辦公室的門反插上,才從抽屜裡把那封信拿 出來說:「你先看看這封信再說吧。」 譚炳坤莫名其妙地把信接過來,抖開信箋,剛看了個開頭,就不由得「呵」了 一聲。緊接著,他目不轉睛地一口氣把信看完,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看這事如何應付才好?」李經世瞪著兩眼問譚炳坤道。 譚炳坤的一雙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他反問李經世道:「這信可靠嗎?會不會是 別人偽託的?」 「這不大可能。」 「何以見得?」 「其一,我在鄂南邂逅鄧政委,除你而外,連我內人也沒和她提起過。只要你 沒對別人說,便無人知曉了;其二,我進警界後,學過一點《筆跡學》。鄧政委送 我的兩本書,至今還保存著。這兩本書的扉頁,分別都有他的題字、簽名。我在心 裡反復核對了信和書上的筆跡。尤其是信的末端用草書寫的『鄧一先』三個字,與 書的扉頁上的簽名,幾乎同出一轍……」 譚炳坤心裡想,和李經世的兩次談話內容,他都及時地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黎雲 波。所以,當他讀信時,確實有點疑心,這封信會不會是黎雲波得悉了李經世的矛 盾彷徨心理和鄂南巧遇鄧政委的事情,憑他記者的手筆杜撰成篇的。現在聽到李經 世的解釋,他才放心了。因為黎雲波縱有編造信件內容的本領,卻不可能模仿鄧政 委的筆跡。想到這裡,譚炳坤的心踏實了。李經世一說完,他便道:「經世兄,如 果真是鄧政委的書信,可就真是鬼使神助,天賜機緣了!有道是,『投我以木瓜, 報之以瓊琚』嘛!」 李經世仍然舉棋不定:「這麼說,那顆石子投得?」 「投得!」 「不險?」 「嗨,何險之有。」譚炳坤興奮起來,「你不記得?上次我曾給你設計過三種 出路。首先是『如果有門路,迎變是上策』。誰知,這條陽關道,現在竟然擺在了 你的眼前。只需你把一顆小小石子投入機關門口的石獅子嘴裡,既不擔風險,僅費 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 「那我就孤注一擲了。嗯?」李經世說這話時,上下牙齒碰得「咯咯」響。 「老兄!這還有什麼猶豫的?」譚炳坤像在絕境中,猛然想出一著起死回生的 妙棋,無比激動道,「投下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呵!」 「噓——」李經世壓低嗓音道,「你扯起喉嚨嚷麼事?這是麼事地方。」 「喔……」譚炳坤倏地清醒過來,附在李經世的耳旁說,「那,我走啦。你就 照信中寫的辦好了。我看,有百利而無一弊。」 譚炳坤一走,李經世的頭腦和辦公室一樣,都顯得空蕩蕩的了。他的雙眼直愣 愣地盯著那魚缸出神。他凝視了許久許久,突然站起來,勒起衣袖,把手伸進魚缸 裡,從缸底撈出一顆雨花臺的五彩石…… 傍晚時分,機關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經世才從自己的辦公室裡慢慢踱出 來。他一步步走下石臺階。說來也巧,他的小車恰恰停在右側石獅子的旁邊。司機 老沈正在擦拭車頭。他想,如果讓老沈看見自己往石頭獅子的嘴巴裡塞石子,成何 體統。於是,從衣兜裡掏出幾張鈔票道:「老沈,勞你的駕,請給我買一包香煙來。 要紅炮臺的。」 老沈抬起頭,放下手中的棉紗,從李經世的手中接過鈔票。 李經世目送老沈過了馬路,進了一家香煙鋪,才迅速從褲兜裡拿出那顆雨花石, 投進了鼓眼張口的石獅子的嘴裡。 恰在這時,忽聽身後有人喊:「李局長,您家還沒回家呀?」 26、忐忑不安的早晨 李經世嚇了一跳,冷汗直冒。他回過頭來一看,只見女秘書孫翠屏不緊不慢地 走下臺階。她的高跟鞋磕得石頭臺階「橐橐」作響。他於是敷衍她道:「我等老沈 買煙。麼樣,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謝謝。」孫翠屏邊走邊說,「不啦,我家離機關近,哪用得著勞駕您家。」 這時,司機老沈已把香煙買來,並打開了車門。 李經世從老沈手上接過香煙,朝孫翠屏說了聲「明日見」,便鑽進車中。小車 鳴了一聲喇叭,「哧溜」遠去。 是夜,李經世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他不等小車來接,便步行上班。走到市警察局門口,見行人來去 匆匆,沒有熟人;石臺階上值勤的門衛,也沒注意臺階下面。他於是把手伸進石獅 子的嘴裡,來回摸了兩遍,那顆雨花石真的不在了!他想,是不是被哪個爬到石獅 子上玩的小孩撿走?可轉念一想,臺階上站著荷槍的警衛,從來沒人敢在這門口玩 耍呀。而那個鄧政委,倒真是有膽量——竟敢在堂堂警察局的門口玩獅口取石的遊 戲!他登上臺階,警衛馬上立正敬禮。他愣了一下,把門推開—— 「李局長,早呵!」孫翠屏正在辦公室裡給金魚缸換水。她笑嘻嘻地道,「您 家今日麼樣來得這早?」 「你不是比我更早嗎?」李經世把公文包往辦公桌上一放說。 「我嘛,是職責使然。」孫翠屏說,「你家上班前,我必須把辦公室收拾乾淨, 而您家就大可不必這早上班啦。」 「唉,睡不著呵。」李經世燃起一支煙,在皮圈椅上坐下來說,「想想眼下這 亂糟糟的局面,心就煩透了!今天這裡罷工,明日那裡罷課,像水裡按葫蘆一樣, 把這個按下去,那個又冒出來……」 孫翠屏頗有同感地道:「這鬼局面!不知何日何時才能夠安康、太平。」 「太平得起來嗎?做夢!」李經世憤憤地說,「我早已看透啦!國府一日不垮 台,民眾就不會有安寧日子過!」 「呵?!」孫翠屏用頗為驚異的目光注視著李經世。 李經世自知失言,正想找句話來緩解緩解,譚炳坤闖了進來。 「譚先生,您早呵!請坐,請坐咧。」孫翠屏提起換完魚水的小水桶出了辦公 室的門。 孫翠屏一走,譚炳坤便馬上關上門,忙問李經世道:「麼樣,那石子你到底投 沒投?」 「投啦。」 「好!」譚炳坤馬上就要出門。「我去摸摸看,看還在不在?」 「不用去了。」 「麼樣?」 「我摸過了。那顆石子已經不在獅子嘴裡了。」 「真的?」譚炳坤驚訝不已。「這麼快?」 「還不知道是禍還是福呢?」李經世惴惴不安地道,「我老是感到這事不大可 靠。」 譚炳坤說:「可不可靠,關鍵還在於那封信是真還是假。」 「信沒問題。」李經世道,「昨晚我把那封信帶回家,仔細和鄧政委送我的書 上的筆跡進行了比對,筆跡完全一樣。」 「嚇!那我們就只是靜候佳音啦!」譚炳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他的話剛落音,孫翠屏拿著一摞文件走了進來,向李經世交代說:「李局長, 這是剛收到的文件,這是您家的一封私人信函。」 27、一石激起千層浪 「噢?」李經世把文件撇在一邊,拿起信一看:和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樣! 有道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昨日剛投出去的石子,這麼快就有回音啦!不過,生性 乖戾多疑的李經世,仍不怎麼放心,他把信封的正面和反面都看了看,終於發現了 一個問題——這封信,既沒貼郵花,又沒蓋郵戳。他記得昨日收到的那封信,倒是 貼了郵花、蓋了郵戳的。 於是,李經世把信交給孫翠屏道:「孫秘書,你看看,這封信麼樣連郵花、郵 戳都沒有?」 孫翠屏看了看,說:「這倒不足為奇。下面分局和本市有些機關通過信使或收 發人員直接送到的文件、信函,不都沒有郵花、郵戳嘛。再說,您家過去要我送去 的親筆信,不也都沒有通過郵政局嗎?」 「哦,對,對。」 孫翠屏一走,早已憋不住的譚炳坤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湊了過來。 李經世撕開信封,展開信箋,兩個人四隻眼圓睜著。 經世先生: 欣接雨花石一枚。 請于下周星期一上午八時半,步行至樓外樓,乘電梯登至頂層,我在臨江「雅 座三號茶室」恭候。 此頌 大安! 鄧一先 三月一日 寥寥幾字,語不驚人,而李經世和譚炳坤的眼睛都發直了。 位於漢口市中心、花樓街口的樓外樓,原名漢口大旅社。民國初年,由辛亥革 命領導人之一的孫武,聚積各方資金建成。後在王占元當湖北督軍、杜錫鈞任陽夏 鎮守使時期,為武漢稽查處處長劉桂狗所霸佔。不久,劉桂狗請人對原建築進行了 翻修、改造,並更名為樓外樓。 樓外樓屋頂坪台,四周安裝玻璃窗,樓內寬敞,可坐數百人,並置放各種盆景 花卉,一度演出過揚州戲。頂層上,還設有彈子房及雅座茶室數間。此外,改造後 的樓外樓,從側門安裝了一架電梯,供人上下。這在當時漢口,除外國銀行、洋行 裝設了電梯外,由中國人經營的旅社、茶樓,安裝了電梯的,可算獨此一家。因而 自那時起,樓外樓便一度成為武漢三鎮軍政界、金融界和工商界頭面人物尋歡作樂 和洽談政治、經濟、金融交易的場所。李經世在未取得漢口市警察局長頭銜之前, 都還不能直著腰杆堂而皇之地出入此間。而今,這個中共地下党的鄧政委,竟請他 這個警察局長到那裡去接頭,怎不叫他為之瞠目呢! 李經世拿著那一紙信箋,又疑慮重重地犯嘀咕了! 譚炳坤看著李紀世又顯出舉棋不定的樣子,急了:「老兄,你看你,起先想走 這條路,著急沒門;如今,人家搭了梯子,把路指得清清楚楚的。你又……」 「炳坤,事到如今,這條路,我不是不願走。」李經世為難地道,「可他偏偏 選了那麼個地方……」 「那地方,麼樣?樓外樓,漢口第一流大茶樓。還對不住你?」 「我是覺得那地方太惹眼……」 「惹眼?呔,老兄,人家地下党的鄧政委敢去,你眼下還是個漢口市警察局局 長,還怕?」 「……」李經世沒詞了。 譚炳坤繼續道:「我想這個鄧政委把聯繫、接頭的地點定在樓外樓,也多是為 你著想的。試想,他如果選定一個三等茶館,要你堂堂警察局長去同販豬的、賣菜 的、拉人力車的坐在一起,不是會更加引人注目嗎?」 「這——倒是真的。」李經世一想說,「我只是猜不透,他是麼樣能夠打入樓 外樓,並坐下來安安穩穩與我會談的。」 「這,只能有一個解釋——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不是也說過,鄧政委是個 能人嘛。我倒還真有點想見識見識他,和他登臨樓頂,一睹揚子江上的風光呢!」 「那好!」李經世擊掌道,「你就陪我去,也好給我出出點子,壯壯膽!」 「我?不行,不行!」譚炳坤擺頭說,「我剛才最後一句是講的笑話。」 「笑話?現在是講笑話的時候嗎?」李經世進一步道,「炳坤,你振振有辭, 勸我要膽大,而你自己原也是杆銀樣蠟槍頭?」 「這……」譚炳坤遲疑了一下,終於決斷地道,「我就捨命陪君子了!」 28、差點誤了大事 這天,當江漢關的大鐘慢悠悠地敲響七點,譚炳坤先生就早早地出了門。 地下党的鄧政委和李經世相約在樓外樓會面的時間是八點半。現在尚有一個半 小時,譚炳坤就提前出發了。因為他先要去寄賣商行打聽一副圍棋的價錢,再到市 警察局去約李經世,陪他步行至樓外樓——步行,是鄧政委信中提出的要求。總之, 這次他不僅成了李的參謀,又作了李的隨從。他之所以同意陪李經世前往,其中一 半原因是,他出於好奇,出於佩服,想一睹那位共產黨政委的尊容,看他究竟是個 何等人物,竟敢在這樣的環境中,會見本市警察局長。 來到那家寄賣商店,一進門,他就問老闆道:「請問,你們是不是收購了一副 圍棋?我想看看。」 「好,好!」老闆馬上笑容可掬地把兩隻罎子從櫃檯裡取出來,擺到譚炳坤面 前的櫃檯上。 譚炳坤端起一隻罎子,細細地觀賞起來。罎子呈金瓜狀。一面,鏤刻著一幅古 畫,那一筆一劃,都是用細細的金絲鑲嵌而成的。罎子的另一面,用銀絲鑲嵌著一 首行草的七言絕句。 譚炳坤把罎子輕輕放在玻璃櫃檯上,讚不絕口,接著揭開一隻罎子頂上的小瓷 蓋,從裡面摳出幾顆白棋子,放在手心裡揉捏著,一股溫暖之感,通過末梢神經傳 入大腦,譚炳坤禁不住叫道:「呵,是雲子,是真雲子!」 原來,這「雲子」又稱「永子」,它始于唐宋,盛於明清。民間至今尚流傳著 一個這樣的神話故事:相傳,呂洞賓來到雲南省永昌郡(今保山縣)龍泉池畔的塔 盤山下,教一貧苦農家孝子,利用永昌盛產的瑪瑙和琥珀鍛造棋子,賣錢養母。從 此,代代相傳,精巧絕倫。雲子質地細膩玉潤,堅而不脆,冬天捏子手感微暖,夏 天捏子手感清涼,是棋中珍品。當地掌握了製造雲子的手藝人,把工藝配方視為傳 家寶,只傳兒子,不傳姑娘,產量極少。時下,因國運不濟,做棋的人和買棋的人 有如鳳毛麟角,雲子實際上已瀕臨絕跡了。 譚炳坤慢慢伸開五指,把手板心中的幾顆白子平放在櫃檯的玻璃板上。只見平 放著的幾顆黑、白子,光不刺目,都是原來的黑白本色,譚炳坤又把兩種顏色的棋 子一樣拿起一顆,對光照看,那白子呈翠綠淡黃色,而黑子則綠中有藍,藍中有綠。 「麼樣?是貨真價實的古雲子吧?」店老闆看到譚炳坤那愛不釋手的樣子,知 其是一個棋迷,成交有望。於是,從櫃檯下把棋枰搬了出來。「你再看這塊棋枰, 是用整塊紫木做的。」 最後,譚炳坤以腕上一隻金表作價換了那副「雲子」。 譚炳坤提著提兜,挾起棋枰,出了店門,才猛地想起陪李經世赴約的事。他習 慣地一抬手腕,想看看時間,表已沒有了。於是,他穿過馬路,匆匆朝漢口市警察 局趕去。 李經世站在市警察局的大門口,看見急急忙忙趕來的譚炳坤,馬上走下臺階, 神情緊張地道:「你麼樣才來?出事了嗎?」 「我……我……」譚炳坤氣喘吁吁地說,「我買了……一副……圍……圍棋。 幾……幾點鐘了?」 「亂彈琴! 」李經世終於松了一口氣,但仍十分惱怒,「8點10分了。你在這 裡等著,我叫車來。」 「走路,坐車不都是一樣。再說,現在步行已來不及了。初次見面就拖拖拉拉, 人家會麼樣看我們?」 譚炳坤挾著那塊像鐵板一樣沉重的紫木棋枰,手膀子酸疼得要命,有汽車坐, 何樂而不為?所以,他不再堅持要步行。 29、直登樓外樓 李經世走進警察局大門,親自打電話給司機,要他把小包車開到大門口來。沒 想到他剛放下電話,茅草林中竟突然殺出個李逵——女秘書孫翠屏從傳達室裡跑出 來說,她家裡有個急病人,想借用一下局長的專車,送病人去醫院看病。李經世怎 麼會答應她。而這個孫秘書竟一反常態,胡攪蠻纏,氣得他直跺腳,沒法,只得丟 下一把鈔票,要她去叫出租車,這才強行爭脫出門。 李經世和譚炳坤坐上小包車,眨眼工夫就到了花樓街口的樓外樓門口。他看了 一下表, 8時25分,好歹沒有遲到,才終於舒了一口氣,領著譚炳坤從樓外樓的側 門入電梯,直登頂層。 電梯的鐵門,在頂層張開,李經世和譚炳坤走出來。這時,侍立於門側的一位 年約六七十歲,白頭發,白鬍鬚,白眉毛的老茶房,把他們帶到了臨江三號雅座茶 室的門口,並打開了那張咖啡色的門。 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不同一般的茶室。室內佈置得既雅致,又豪華。臨江和臨 街的兩面牆,從頂端到地板全都鑲嵌著玻璃落地大窗,並蒙著一層薄薄的淡綠色的 窗紗;另外兩面牆壁,漆著與窗紗相近的淡綠油漆,牆上掛著幾幅清雅的名人字畫; 地板上鋪著一塊墨綠地毯。茶室的陳設,既有舒適豪華的西式軟沙發,也有古香古 色的中式紅木桌椅。 茶房開門時,見一位衣著講究的男子正靠在一張沙發上看報紙。那張報紙恰好 遮住了他的臉面。 「先生,您家的客人準時來了。」茶房通報完畢,轉身走了。 那位先生把報紙移下來,放到茶几上,起身笑著向李經世和譚炳坤打招呼道: 「呵哈!李局長!噢?譚先生,你也來啦?請,請進呀!」 李經世和譚炳坤原以為坐著看報的是鄧政委,沒想到起身相迎的竟是他們的老 熟人——黎雲波。 機警的李經世一見不對頭,又不便掉頭就走。於是,不慌不忙地應酬說:「嗨, 黎君,是你呀。那回,在宴會上,承蒙你的關照,才沒使我醉倒在章旺腳下!經世 至今感恩不盡啦!」 「嘿嘿,李局長,你的記性真好。」黎雲波又說道,「請進呀!」 李經世站在門口,仍未挪腳。他抬頭望瞭望釘在門框上的一塊銅牌——不錯。 銅牌上黃底紅字,正是「臨江三號雅室」。可他卻裝出迷迷怔怔的樣子,想要脫身: 「炳坤,我們好像……找錯房間了。」 「不錯。」黎雲波壓低聲音說,「二位請放心,鄧先生過一會就到。」 李經世聽到「鄧先生」三個字,對黎雲波更是驚疑不已。他猶豫地看了看譚炳 坤。 譚炳坤每次和李經世約會之後,都及時把約會情況和李經世的思想動態告訴黎 雲波。但,黎雲波卻從未透露他和那個鄧政委認識或有某種聯繫。不過,黎雲波是 共產黨方面的人,他是有底的。他於是對李經世說:「既是這樣,那我們就進去坐 坐吧。」 李經世聽了譚炳坤的話,這才跨進三號茶室的門。黎雲波走到門口,朝外喊了 一聲:「茶房,沏茶來。」 譚炳坤進來後,黎雲波帶上門說:「二位是乘車來的吧?」 譚炳坤點頭稱是。 「所以,鄧先生就只能晚來一步了。請二位先生見諒。」 「為麼事?」李經世頗感詫異地問。 「這個,你們過一下就會明白的。」 譚炳坤把手裡的東西放在紅木八仙桌上,卸掉了一個沉重包袱。 桌上的東西立刻引起了黎雲波的注意。他指著手提包,問;「這是麼事?」 「一副圍棋。剛才買的。」譚炳坤說著,從手提包裡把兩隻金瓜罎子拿出來。 30、不速客 李經世和黎雲波望著那古色古香的兩隻嵌金鏤銀的罎子,都感新奇。黎雲波把 其中一隻罎子的蓋兒揭開,從裡面摳出幾顆白棋子,放在手上玩賞著。不一會,他 不覺叫道:「喲,這是上等雲子嘛。難怪配著這麼漂亮的一對金瓜罎子。真可謂是 『寶馬配金鞍』哪!」 「噫,你的棋走得不麼樣,但眼力還不錯。」譚炳坤眉飛色舞起來,「這的確 是一副上等雲子。」 「走棋嘛,在你面前自然甘敗下風。不過,這雲子,先前家父也曾有過一副, 所以尚識得。」黎雲波說著,不由得問,「這傢伙一定很貴吧?」 譚炳坤把左衣袖往上一搓,說:「用表換來的。兩不找。」 「呵?!你把金表換了這副圍棋子?」李經世搖頭道,「這只有你這個棋迷才 做得出來!」 「來,李局長,今日借炳坤的這副好雲子,向你請教一盤吧。」黎雲波道。 李經世心裡不踏實,正感無聊,於是慨然應允道:「好吧。我已多年沒下棋了。 獻醜啦!」 原來,李在黃埔軍校學習時,他的幾位教官個個都會下圍棋,並說棋中有用兵 之道。他在教官們的影響下,也曾一度迷上圍棋。後來與譚炳坤同事,又受譚炳坤 的影響,經常對弈。此刻,由於那個神秘的鄧政委姍姍來遲,又冒出個不明身份的 黎雲波,所以,不如借棋來壓一壓他的惶惶然的心緒。 黎雲波和李經世在棋枰上落子佈陣,老茶房送來了茶和點心,這正中譚炳坤的 下懷。他早晨沒有過早,又急急趕了那麼多路,這時,正感喉幹肚餓,面對如此精 美的點心,還有什麼客氣可言。他揀起一塊奶油蛋糕就往口裡塞,又吃了兩塊桃酥, 才開始放慢吃的節奏。喝了幾口香茶後,把一塊檳榔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起來,默 不作聲地注視著棋枰上的交鋒。 有意思的是,那位白鬍子老頭茶房,隨侍一旁,目光也集中在棋枰上。可正在 這時,只聽「砰」地一聲,房門大開,突然從門外沖進幾個荷槍實彈的人來。為首 的便是保警總隊隊長章旺。他叉著腰,瞪著眼,胸前別著一支上了膛的二十響。在 他的左右立著四五個手執長槍或短槍的彪形大漢。 李經世開始嚇了一大跳!感到情況不妙,在心裡叫喚著:上當了!上當了!可 等他稍稍清醒過來,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原來是章旺,所以,禁不住勃然大怒道: 「章旺!你也太過分,太放肆了!我不管你在軍統中的地位如何,在漢口市警察局 裡,你總還屬我管吧?就算我管不住你,你也不能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 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章旺憋了好半天,突然漲紅臉道:「有人報告,說……有……有共黨……嫌… …嫌疑分子……在……在這裡……開……開秘密會議……」 「呵?竟有這種事情?」黎雲波笑著站起來說,「章隊長,來,讓我給你介紹 一下。這位先生叫譚炳坤,是市參事室參事;這位是本市警察局局長,你的上司李 經世先生;還有這個老頭,是樓外樓的茶房;至於我嘛,是你的老朋友。章隊長, 你想想,我們如果要開什麼秘密會議,何必到這地方來?在市警察局局長辦公室裡 開,有誰敢來干涉?」 「這……」章旺眨巴著眼睛,無言以對。 黎雲波不慌不忙,繼續說:「不過,對於章隊長剛才的行動,本人並不介意。 我要說明的是,家父在建造樓外樓時,曾投了一大筆資金,至今仍是樓外樓的股東 之一。這間茶室自樓外樓開張營業那天起,就為黎家專設。我們近日深感困頓勞累, 今日幾個老朋友相約聚會消閒。如蒙章隊長不棄,可叫茶房再抬一張桌子來,反正 麻將、撲克也都是現成的。」 章旺一聽,黎雲波說得十分在理,忙賠笑著說:「不啦。不啦,剛才是誤會, 誤會。」 一個不知趣的警士從桌上揀起一塊點心就往嘴裡塞。 「放肆!」章旺慍怒地喝道,「都給我滾出去!」 31、第三次握手 黎雲波拉著李經世把章旺送到電梯口。那電梯的門一關,下行的指示燈一亮, 李經世就面顯不悅地說:「雲波兄,你導演的究竟是一出什麼戲?」 「莫誤會,」黎雲波走回到三號茶室說,「這幾個傢伙可是你招惹來的。」 「什麼?」李經世把手一攤道,「我可沒叫他們來。」 「呵,你還不認帳呀?」黎雲波風趣地說著,把臨街的綠色窗紗拉開一條縫, 道,「那麼,請你往下看看吧。」 譚炳坤由於章旺等一夥人突然闖進來,面對黑洞洞的槍口,他著實嚇出了一身 冷汗,正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於是,湊過去和李經世朝樓下望:只見章旺領著警 士們匆匆從大樓裡出來,李經世的小車司機迎了上去,章旺上前一步,「啪」地一 記耳光,把那司機打得直搖晃。接著,軍警們跳上一輛後開門的軍用吉普車,揚長 而去…… 李經世一目了然!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小車司機原來竟是個軍統分子。難怪,鄧 政委在信中囑他要步行至樓外樓呢。他一跺腳,咬牙切齒地道:「他媽的,搞到老 子頭上來了!老子回去非找他算帳不可!」 「經世兄,這筆賬就暫時認了吧。心裡有數就行了。有道是:小不忍則亂大謀 呀!」那個白鬍子茶房突然開口說,「他們現在就懷疑你有通共之嫌,你如果處置 司機,不更使章旺疑心你通共嗎?」 噫,好熟悉的聲音!李經世回過頭來,驚訝地望著那個白鬍子老頭。只見他慢 慢取下精心粘貼在眉頭上的白眉及下巴和嘴唇上的白鬍鬚和頭套……李經世頓時恍 然大悟,疾步上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道:「鄧政委,久違啦!」 「經世兄,你好呵!」鄧政委握著他的手說,「想不到我們又見面啦!」 「鄧政委……」 「我現在的名字叫周捷,你就叫我老周吧。」周捷糾正道。接著,轉身握著在 一旁看得發了呆的譚炳坤的手說,「剛才我已經知道了譚先生的尊姓大名。不瞞您 說,我做學生和教書的時候,也是個棋迷。改日一定向譚先生請教。」 譚炳坤沒想到這個帶點神秘氣氛和傳奇色彩的人物,第一次見面一開口就和他 講起了圍棋。 「來,坐,坐呀!大家都站著幹什麼?」周捷說著,請大家圍桌而坐。他本人 也挨著李經世坐下來,並親切地對他說,「經世兄,你入城不久,我也於次年到了 武漢。因你,我所處的身份太特殊,所以,沒有能夠登門造訪。最近,我們瞭解到 你的處境較困難,並考慮到你以往對革命有一些認識,經反復研究決定對你進行正 面接觸,由於得到你的積極響應,今天我們終於得以會面。」 「只是不知周先生有何見教?」李經世心中無底地說。 周捷坦誠地道:「現在,中國已到了一個轉折關頭,人民解放軍對漢口形成包 圍態勢。什麼時候拿下漢口,不以白崇禧的意志為轉移,只視全國政治形勢何時適 合而已。所以,我們與李先生謀面的目的有二:一是,我們也算是舊交吧。因而想 於這水深火熱之中,拉先生一把;二是,先生目前處境雖然艱危,但是,您所在的 位置又十分重要。我們猜想,白崇禧在逃離武漢的時候,會對城市和人民搞破壞和 裹脅;還有特務和社會渣滓也會趁三鎮真空,渾水摸魚,擾亂社會治安。屆時,先 生如能利用手中權力,切實掌握市警察局及各分局、各警種,以及全體員、警,爭 取大多數人棄暗投明,立功自贖。並密切防止少數特務分子和青洪幫派分子的破壞、 搗亂,擔負起維持城市治安的責任,共產黨和全體漢口市民都會歡迎和感謝你的!」 周捷的一席話,不僅使李經世,也使在座的譚炳坤感到心悅誠服。 不過,李經世頗為擔心地說:「周先生說的極是。只是經世在警察局時間不長, 擔任局長一職的時間更短,我跟周先生走,是沒問題的。但,若要聯絡各分局同仁 一齊動作,恐非易事,人心隔肚皮哪……」 32、共商策反大計 周捷不以為然地笑道:「做爭取大多數人的工作,確有一定難度。但,只要功 夫下得深,做得細,也還是大有可為的;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打算是難免的,但 大局已定,眾望所歸,也顯而易見。因此,從現在開始,便要請先生多多深入各分 局,盡一切可能改善警察的生活待遇,使其安心職守,並從各方面運用各種有效方 式,宣傳中共的有關政策。這樣,待到關鍵時刻,當大家感到群龍無首、無所適從 之際,先生再登高一呼,就把眾人的心聚攏啦!」 「這……我能做到嗎?」李經世遲疑地說。 「事在人為嘛。」周捷進一步道,「當然我們不會袖手旁觀,讓你孤軍奮鬥。 可以這樣對你講吧,我們的一些同志已和你下屬各分局中不同層次的員警取得了聯 系。現在就看你統一掌握他們了,使之形成一股力量!」 聽話聽音。李經世終於進一步明白:鄧政委確確實實又在挽救自己。否則,他 的屬下紛紛棄暗投明,背他而去,那就悔之莫及了。於是,他決心振作起來,把爭 取立功贖罪的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他終於鼓足勇氣道:「周先生,我決定 盡力照你說的去做。只是不知今後如何與你取得聯繫?」 「這個嘛,好辦,好辦。」周捷說,「在我寫給你的信中,原本只請你一個人 來會談的。可你竟把譚先生也拖了來。這說明譚先生一定是你的知己羅?」 「是的,是的。」李經世點頭承認道。 「那麼,為了方便工作,也為了消除章旺的懷疑,你何不乾脆把譚先生調到市 警察局裡,任命他為秘書室主任?這樣,今後我們之間的聯繫,就通過譚炳坤先生 和黎雲波先生好啦。」 李經世當場拍板道:「行,行呵!」 「炳坤,讓我們攜起手來吧!」黎雲波一把握住譚炳坤的手說。 而譚炳坤的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種惘然若失的古怪念頭。他低下頭來,眼光 忽地落在了棋枰兩頭的那八個字上: 勝固可喜 敗亦欣然 譚炳坤終於明白:剛才周捷的一句話,已把他推向了驚濤駭浪的漩渦中!他怡 然自得的「行棋消遣,與世無爭」的人生哲學,像那從漩渦中濺起的水泡一樣,粉 碎了…… 接著,大家的議題便自然集中到了漢口市警察局上。 這時的漢口市警察局,下轄十四個分局,共有一千六七百人,一千條槍;另有 一直屬保警總隊,也有一千餘人和一千條槍。這支隊伍除負責市府、電信大樓等機 關和要害部門的警衛外,實際上是一支機動警察武裝部隊。總隊長章旺,出身于洪 門小頭目,又是一個態度十分頑固的軍統分子。而今解放在即,這個窮凶極惡的歹 徒,如利用這支武裝在漢口搞破壞,其後果不言而喻是十分嚴重的。保警總隊還有 一位副總隊長叫孔慶凡,刑警出身,雖有一定聲望,但,不得志,又不大管事。 漢口的地下黨組織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了對警察局的策反工作。他們通過各種 途徑,已在好幾個分局取得了進展。但,由於章旺的頑固反動,保警總隊的門仍然 封著。 周捷沉思了一下道:「章旺頑固不化,就要將其徹底孤立。我想,是否可從孔 慶凡身上打開缺口?」 「孔慶凡這個人是可以考慮的。」黎雲波回答,「具體工作就讓我們去做吧。」 說罷,周捷起身與李經世、譚炳坤、黎雲波一一握別,然後,逕自出門而去。 33、左右為難 譚炳坤這個新任漢口市警察局秘書室主任,仍按往日習慣,站在攤擔前,吃了 碗熱乾麵,就匆匆趕去上班。穿過一條巷子,來到中山大道,抬起頭來,一座花崗 石砌的高大建築橫在面前,石頭門匣上,一塊白底直牌,上書六個宋體黑字:「漢 口市警察局」。譚炳坤望著那塊牌子,再看看大門兩旁的一對石獅,苦笑了一下, 然後,正了正衣冠,從容地沿著花崗石臺階,拾級而上。此刻,他又想起昨天下午 黎雲波在德華酒樓對他交代的任務:形勢可望急轉直下,為了迎接解放,要迅速同 李經世做好保警總隊的策反工作。於是,他進入大門,上了二樓,沒有先進自己的 辦公室,而是徑直朝李經世的局長室走去。 局長室的門虛掩著,一縷光線從虛掩的門縫中射到走廊上。譚炳坤敲了敲門, 無人應答。他又敲了兩下。 「進來。」辦公室裡傳來李經世的聲音。 譚炳坤推門進去,只見李經世坐在皮圈椅中,他面前的辦公桌上亮著一盞檯燈, 檯燈的光線照射在桌面的一張張撲克牌上。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張張撲克牌出神。 譚炳坤繞到李經世的身後,見他抓耳撓腮、忐忑不安地翻開一張撲克牌。——是一 張彩色馬戲團小丑像。李經世竟瞠目以視,一迭連聲地道:「呵!背時!背時…… 這真是撞到鬼啦!」 「哈呀,局座!」譚炳坤打趣地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卻沉得住氣,還 有閒情逸致,獨自玩牌。」 李經世轉過頭來,苦著臉,道:「你沒看見?我剛才連蔔三卦,卦卦都是揹運。 看來我的家小凶多吉少,必有大難了。」 「噢?你老婆孩子的問題,老周和老黎不是說,正在設法幫助他們遷出桂林嗎?」 「唉,談何容易呵!漢口至桂林,相距千里,恐怕是鞭長莫及喲!」 「你是懷疑老周、老黎說話不算數?」譚炳坤說,「我看不至於吧。老周是你 信賴的恩人,他能欺騙於你?」 「唉——」李經世長歎一聲,搖著頭。 「經世兄,若依我之見,當前情勢緊急,既是患難之交,就要做到彼此同心呵。」 「怎麼講?」李經世聽話聽音,立刻警惕起來。 「我以為,首先,我們應該相信人家『言必行,行必果』;另一方面,我們已 經答應人家要做的事,則不管會不會出現意外情況,也應言而有信。」 「難,難,難哪!」李經世一連說了三個難字,然後解釋道,「這難就難在兩 件事情難得分開同時做。幾天前,白老總從南京親自打電話來,催促我們頒佈緊急 戒嚴令,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與共產黨的和談有可能破裂,共產黨的軍隊即將南下,漢口自然就要隨之改 朝換代了。」接著譚炳坤話鋒一轉,「因此,保警總隊的策反必須抓緊進行。否則, 這支上千人的武裝力量,就有可能成為漢口真空時期危害甚烈的一股禍水!一夥害 群之馬!」 「那又麼樣?」李經世問,「你想過沒有?我若揭竿而起,為共產黨和漢口的 父老鄉親做好事,可是,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卻都還捏在白老總的手板心裡!」 「那麼,依兄之見,是不是要和老周他們提一個條件。那就是,先必妥善解決 好了你的家小問題,爾後你再履行自己原先對他們許下的諾言?」 「這……」 「這恐怕不大合適吧?」譚炳坤說,「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共產黨人,也沒 與共產黨人兵戎相見過,不存在起義投誠問題。可我為什麼竟搭上身家性命,豁了 出來呢?則完全是出於民族義憤,出於讓一個禍國殃民的政府早點垮臺,使一個民 族大團結的新政權快快誕生。經世兄,我們都是中國人,僅從這一點考慮,你也應 盡一份義務吧。況且,從私交上講,老周搭救過你兩次,你也不能忘恩負義呵!」 「……」 34、巧識借刀殺人計 譚炳坤的一席話,說得李經世啞口無言。突然,一陣電話鈴聲打破了辦公室裡 的沉默。譚炳坤拿起話筒,聽了聽,馬上把話筒遞給了李經世。電話是章旺打來的。 這真是哪壺水不開提哪壺。 「報告李局長!」章旺在電話中道,「我們近日發現孔慶凡有通共嫌疑。」 「噢?」李經世大感意外,連聲問,「不見得吧?你查得確不確?」 「我已拿到了他通共的證據。」 「可靠嗎?」 「確鑿無疑。」 「孔副總隊長現在何處?」 「我已經把他扣起來了。」 「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就地槍決,以正軍心。請局座批示。」 「這……」 李經世的額角上頓時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略略思索了一下說, 「章總隊長,這可是件人命關天的大事。況且,槍斃一個副總隊長,你,我都還沒 這份權利。上面追查起來,我可負不起責任;再說,老孔手下有一班子人,他們如 若不服,鬧起來,不但無法穩定軍心,還會使你的軍警人心更亂。」 「這……」章旺也陡地語塞起來,接著說,「那麼,務必請局座速來解決問題。」 說完,把電話掛了。 這個孔慶凡在漢口警界,也可算個人物。他原是漢口市警察局刑事隊隊長。在 這個雞鳴狗盜、千奇百怪的大城市裡,他與之打交道的有上層軍、政界顯要;有腰 纏萬貫的富商;還有黑社會中的三教九流及各派各幫,甚至連街上玩蛇的、賣假藥 的、花子頭目等等,他都廝混得爛熟。由於他對漢口各階層情況都能做到耳聰目明, 所以,在他就任刑事隊長期間,曾破過不少大案要案。 孔慶凡平時在外面廣結人緣,對待手下屬員也能做到寬宏大量,唯獨對自己的 上司,有點恃才自傲。這對胸懷豁達的上司來說,知其性格,用其所長也就罷了。 偏偏前任警察局長任建鵬是個心地狹小的人物,孔慶凡得罪了他,他便借機把孔慶 凡貶到保警總隊當了軍統分子章旺的副手,處處要受章旺的制肘。 再說,李經世掛上話筒,掏出手帕,揩了揩額頭上的冷汗,把剛才和章旺通電 話的情況一講,譚炳坤立刻道:「嘖嘖,好一個兇狠毒辣的章旺!其實,這個無法 無天的軍統分子,要殺孔慶凡,倒不懼怕上面的追究。他顧忌的卻是保警總隊下面 的屬員不服,起哄,他受不了。所以,才向你報告,想把殺人罪責推到你頭上。」 李經世嚇了一跳,如夢初醒地說:「他原來使的竟是借刀殺人計!剛才他還要 我速到保警總隊去解決問題,我險些上當!」 「錯了。他要你去,你應該去。」譚炳坤煞有介事地說,「這可是個天賜良機 ——爭取保警總隊起義有希望了!」 「噢?」李經世一下子又被譚炳坤弄得摸不著頭腦了。 這時,譚炳坤方才把那棋評家的算度抖出來:「昨天下午,我和老黎在德華酒 樓碰了個頭。老黎曾說:據可靠情報反映,章旺已接受軍統局秘密指令,馬上就要 對漢口的水廠、電廠等重要設施進行爆破,然後,把隊伍拉到大別山去打遊擊。但, 保警總隊的警員多系武漢本地人。他們過慣了城市生活,且都上有老,下有小,再 加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雖有一些劣跡,但,作惡不多,所以,都不願離開武漢, 也就反對在武漢搞破壞。據此,我估計孔慶凡通共是假,不買章旺的賬是真。而章 旺這個罪大惡極、死心塌地的傢伙,為了達到破壞漢口把隊伍拉進大別山去的目的, 就必欲搬掉孔慶凡這塊絆腳石。不過,他知道孔在保警總隊有一定人望,不敢貿然 下手,因此,才向你謊報孔慶凡通共,想假你之手,把他除去。這樣,還可在保警 總隊內部取得殺雞嚇猴之效果。你剛才的回答,也恰巧十分得體,一下子打亂了章 旺企圖借刀殺人的計劃。」 李經世覺得譚炳坤的分析入情入理,不過,仍顧慮重重地說:「可是,孔慶凡 也是個難以駕馭的哥哥。我們搭救了他,他肯聽我們的,跟共產黨走嗎?」 「……」 35、下馬威 「孔慶凡這個人我瞭解。他雖有些恃才自傲,但卻很講義氣。我們如在他生死 關頭搭救了他,他今後能不聽我們的嗎?這是其一。其二,這次章旺要對他下毒手, 他必定耿耿於懷,而保警總隊的官兵員屬,又多向著孔,因此,我們爭取保警總隊 起義,便有了希望。」譚炳坤進一步剖析說。 李經世不住點頭,可轉念一想,又道:「下一著棋麼樣走?我們對付得了章旺 嗎?」 「這人,我自有辦法。」譚炳坤說,「常言道,一物降一物,有個人可以輕而 易舉地制服他。」 「誰?」 「楊慶山。」 「他?!」 龍盤虎踞于漢口的楊慶山,出身于「洪幫」,以後又加入了「青幫」、「理門」, 是所謂「青、洪、理」聚於一身的大流氓。他的勢力不僅遍及武漢三鎮,而且,上 溯四川雅安、重慶,下沿長江兩岸迄上海,還有鄂、陝邊地的漢水流域,都有他的 影響。他在「洪幫」中,曾用「太華山」、「棲霞山」兩個「寨主」名義。他手下 的「兄弟」,占「大爺」地位的,當在三百人以上,其一般「兄弟」在長江、漢水 一帶,當以萬計。 「洪幫」在武漢,專幹殺人越貨,燒殺掠奪,奸拐婦女,走私販私,聚賭抽頭, 包走鴉片、 毒品、 武器……他們這樣胡作非為,當局不僅奈何不得,反採取所謂 「以毒攻毒」的手段,利用他們,專做沒有加入幫會的江湖大盜、亡命之徒的破案 工作,以此維持社會治安。 再說章旺這個桀鶩不馴的亡命徒,他雖以軍統為背景,可以常常不買李經世的 賬,但對楊慶山卻五體投地。因為章旺混跡江湖之後,就加入了「洪幫」,是楊慶 山手下的一個「小兄弟」。其後,楊又加入了CC,當了武漢偵緝處處長,又與軍統 攀上了關係,所以,無論從哪方面的關係講,楊慶山之于章旺,好比閻羅之于小鬼! 「楊慶山制服章旺是沒有問題的。不過,誰又請得動他呢?」李經世又傷腦筋 了。 「這個,不難。」譚炳坤笑著說,「楊慶山的剋星是孫老十。」 「孫老十?」 「哈哈……」譚炳坤像說書人故意賣關子一樣,轉了個彎子才抖包袱。「這個 孫老十,原是漢口同善裡的名妓,先拜楊慶山做了幹姑娘。楊見她姿色過人,乾脆 把她取做第十房姨太太,因此,人稱老十。楊特別寵信孫老十,不想,前年她在新 世界跳舞時,不知被哪個膽大包天的竊賊拔去了她頭上插的一支鳳凰金釵。這對楊 慶山來說,金錢上的損失自無足掛齒,而卻意味著有人竟敢在娘娘頭上動土,大煞 了他的風景。所以,他放出手下袍哥兄弟,四處尋訪,查無下落。但,楊慶山拜託 孔慶凡之後,不出三天,便原物奉還。不僅挽回了楊慶山的面子,而孔如此神通廣 大,更受到孫老十的青睞。所以,這件事只要與孫老十一說,孫必然會要楊慶山前 往救駕。」 「好,一切聽你的。」李經世終於釋然了。 計議既定,譚炳坤自去孫老十處說項。李經世便帶著副官和警衛驅車出門。十 分鐘後,局長的小臥車開到了保警總隊大門口,「刷」地被門口打旗的警衛攔住了。 李經世惱怒地從車門裡鑽出來,朝門裡走去。他的副官和衛士隨侍兩旁。可當李經 世剛剛把腳踏入到鐵柵門中,忽聽章旺一聲令下: 「槍舉起!」 「嘩」地一聲,門裡夾道而立的兩排軍警齊刷刷地把上著刺刀的步槍舉了起來。 這與其說是向他行舉槍禮,倒不如說是打他的下馬威。 而李經世到底不愧是帶過兵、打過仗的黃埔軍校第四期正科生。他「哢嚓」一 聲,皮靴一碰,右手五指併攏,舉到大蓋帽的帽沿下,回敬了一個標準軍禮,接著, 象檢閱儀仗隊一樣,目視正前方,邁著正步,朝前走去。 36、刑場救駕 李經世的這一招,倒把跟隨他的未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副官和警衛弄得無所措 手足了。李經世徑直走到大操場上,才向左右掃了一眼。只見立在他左邊的章旺, 正用異樣的眼光乜斜著他。這個自恃有軍統作後盾,一直不把自己的局座放在眼中 的保警總隊長,今日似乎方見廬山真面目。在章旺身後站著的數十排荷槍實彈的軍 警們,更是用十分敬佩的目光注視著很少光顧的局長。而此時,右邊的一根電杆上, 則是另一番情景:上面五花大綁著一條大漢,那漢子嘴裡塞著一條毛巾。不用問, 他便是準備處以極刑的孔慶凡了。只見他圓睜雙眼,眼巴巴地瞅著李經世。在他兩 側,還一左一右立著兩個操著明晃晃大刀片子的劊子手。 「報告局座!」章旺向李經世敬了個極不規矩的軍禮,道,「通共分子孔慶凡, 罪行昭彰,請局座監斬!」 「慢!」李經世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問,「請教章總隊長,說孔副總隊長通共, 有何證據?」 章旺朝旁邊的眾軍警一揮手說:「他們都是證人。自軍統局武漢站向我保警總 隊發出作好炸毀張公堤、既濟水廠、電廠和上山打遊擊準備的命令後,孔慶凡就暗 地通共,煽動軍警,拒不執行命令。」 李經世眉頭一皺。朝站著的軍警問道:「有這種事嗎?」 眾軍警避開李經世詢問的目光,低頭不語。 「婊子養的!麼樣,都啞喉了?」章旺暴跳如雷,惡狠狠地瞪了前排一個中隊 長一眼。 那中隊長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出列,朝李經世敬了個禮,道:「報告局長! 是……是的……」 「是麼樣的?」李經世反問道。 「孔副總隊長,他……他不想上山打遊擊。」 「你想不想上山去?」 「我?」中隊長先搖了搖頭,覺得不對,又連連點頭,弄得不知所措。 章旺急了。忙道:「局座,這通共的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你不怕犯包庇通共 分子的罪嗎?」 「章總隊長,孔副總隊長不想上山打遊擊,就能說他是通共?而今,國難當頭, 你卻在隊裡排除異己搞火並,這說得過去嗎!」 章旺見李經世當眾揭了他的底, 頓時惱羞成怒, 厲聲命令行刑的劊子手道: 「預備——」 兩個劊子手應聲唯唯諾諾地舉起了明晃晃的大刀,眼睛卻向著李經世。 說時遲,那時快,章旺一個「斬」字還未出口,李經世把手一揮道:「慢!」 兩個劊子手便馬上把大刀片子放下來。原來他們的心都是向著孔慶凡的。 「他媽的!反了,都反了!」章旺急眼了。他「嗖」地從腰間抽出手槍,頂上 火說,「老子收拾了孔慶凡,再來收拾你們兩個!」 說著,章旺把槍舉了起來,李經世冷不防地一把奪過,稍一抬手,只聽「砰— —叭」兩響。第一聲,是槍響;第二聲,是子彈擊中電杆上的燈泡發出的響聲。 眾人抬頭看時,只見燈泡的碎片雪花似的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刹那間,眾軍 警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章旺先是一愣,接著,馬上清醒過來。這個一向剛愎自用的賭徒,面對眾目睽 睽的下屬,他怎肯甘敗下風!只見他紅著眼,臉漲成茄子色,兩手揪住自己的領口, 朝下用力一扳,「叭叭叭」地裡裡外外的鈕扣立刻滾落地上。接著,他一拍毛乎乎 的胸脯說:「好,好!你槍法好,有板眼,就朝老子的胸脯上穿窟窿吧!」 李經世見章旺耍無賴,趕忙往後退一步。恰在此時,一輛黑色小包車沖進操場, 橫在了章旺面前。車子啟開之後,從裡面走出個身材高大的老頭。他,穿一件深藍 綢緞起暗花長衫,著一雙千層底黑色平絨面子的布鞋,稀疏的花白頭髮,稀疏的絡 腮鬍子,面呈土黃色,腫眼泡。此人便是楊慶山。 37、孔副總隊長細說「通共」情由 章旺一眼看見楊慶山,立刻按「洪門」規矩給他行了個大禮。楊瞥了章旺一眼, 見他袒胸露體,不覺皺了皺眉頭;再一看電杆上綁著的孔慶凡,臉沉了下來,指著 孔慶凡問章旺道:「這,這是麼樣一回事?」 「……」章旺傻眼了,無言以對。 「還不快給孔副總隊長鬆綁。」 「是。」章旺轉身朝劊子手吼道,「快點,快點解……」 「操!」楊慶山朝劊子手擺了擺手,然後對章旺說,「我要你親自為孔副總隊 長鬆綁。」 「是——」章旺無可奈何地走到孔慶凡的身邊,先把他嘴裡塞的毛巾拉出來, 接著,從一個劊子手的手上拿過一把大刀,把纏繞在孔慶凡身上的麻繩割斷。 孔慶凡怒目而視章旺,他「呸」地朝章旺的臉上吐了一口濃痰,就搖搖晃晃地 一頭栽倒於地,昏暈過去了。兩個劊子手慌忙把孔慶凡攙扶起來。 李經世一見這情形,馬上向楊慶山建議道:「有勞大駕,現在讓我送孔副總隊 長去醫院吧。」 楊慶山看了李經世一眼,說:「那就有勞李局長啦。」 於是,李經世忙命自己的副官及衛士把孔慶凡攙扶到車上,驅車駛往醫院。 車行途中,孔慶凡忽然對李經世說:「局座,醫院不必去了。」 「麼樣?」 「我其實沒病,也沒受傷。剛才只是受了累。遭了嚇,加之氣憤已極,就昏暈 過去。歇一歇,就沒事了。」 「也好。」李經世說,「那就先到局裡坐坐,歇口氣。正好,有些事,我還想 問問你呐。」 小車開到漢口市警察局的門口停住。焦急地等候在局裡的譚炳坤馬上步下臺階。 當他看見孔慶凡從小車裡被李經世的衛士攙扶出來時,馬上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孔 慶凡的手說:「孔副總隊長,你還認得我不?」 孔慶凡望著譚炳坤點頭道:「呵,譚參議員,是你呀!前年,在偵破參議院出 的『西樓血案』中,多虧你指點迷津,才得以圓滿結案。」 李經世忙說:「孔兄,你還不知道呢。這次如果不是譚先生暗中施計營救,你 恐怕已不在人世羅!」 「噢?!」孔慶凡想起剛才發生的事,還心有餘悸。他一生不知辦過多少命案, 各種慘絕人寰的殺人現場皆已司空見慣,可今日自己差點命喪黃泉,才真叫他感到 毛骨悚然!他一把拉住譚炳坤先生的手說,「孔某未曾為先生效力,不知為何得到 先生如此厚愛。」 譚炳坤不以為然地道:「孔先生的才智,向為我等欽佩,今聞先生蒙難,我們 能見死不救嗎?走,請上樓坐坐吧。」 他們來到樓上李經世的辦公室裡, 頭道茶畢。 李經世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孔副總隊長,你與中共地下黨搭上關係,是否確有其事?」 「冤枉!冤枉!你們想,共黨能要我這號人嗎?」 「那倒難得講,」譚炳坤說,「人家傅作義過去在戰場上與共軍殺得難解難分, 如今起義了,還不是照樣做大官。共產黨的統戰政策倒是很寬厚的。」 李經世接著道:「常言說,無風不起浪。章旺如果沒有掌握你通共的真憑實據, 能問斬於你?」 「咦——」孔慶凡長長地出了一口穢氣之後,把章旺如何接到軍統局武漢站密 令炸毀堤防、水廠、電廠、船碼頭等等重要公共設施,再把保警總隊拉上山去打遊 擊,遭到他的反對和受到手下官兵的擁護,致使章旺惱羞成怒,誣他通共,想借此 殺雞嚇猴的事一說,與譚炳坤估計的完全一樣! 譚炳坤聽完,微笑著,突然出其不意地問:「假如要你真通共,你幹不幹?」 「我?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那麼,我們要你炸毀堤壩、水廠、電廠,這意味著什麼?你想過沒有?」 「我不傻,我當然明白漢口就要換主了。」 38、前途莫測 孔慶凡呷了一口濃茶,顯出極度疲乏的樣子。 「孔副總隊長,你太累啦。」譚炳坤引而不發地道,「現在先用車送你回家休 息。兄弟改日再到府上拜望。」 李經世隨即撳了一下電鈴,隔壁秘書室的孫翠屏聞聲進門。李經世吩咐她道: 「孫秘書,請給孔副總隊長派一輛車。」 「是。」孔翠屏應了一聲,把一封信放在李經世的辦公桌上說,「李局長,您 家的信。」 李經世並沒在意,等他把孔慶凡送出辦公室,再坐到皮圈椅上,不經意地朝那 信瞟了一眼,眼光卻突然凝滯了!他抓起信封一看,那娟秀的字跡,竟是妻子的手 筆!他撕開信皮,抽出信箋,渾身激動得不自禁地哆嗦起來。妻子在信中說:她和 三個孩子,在他派去的一個朋友幫助下,設法買了飛機票,並護送一家四口安全到 達重慶。 這時,送孔慶凡上車的譚炳坤進來了。李經世馬上把手中的信箋一揚說:「老 譚,老婆從重慶來信了!」 「好呵!這下終於脫離白老總的虎口啦!」譚炳坤也禁不住由衷地道。 白崇禧連同他的座機像一顆災星,在武漢降落了。 就在白飛回漢口的第二天,無線電波傳來了南京解放的消息。為了暫時穩住華 中的陣腳,幾天後,武漢三鎮的大街小巷貼滿了殺氣騰騰的「十殺令」。「通匪」 殺!「聚眾、結社」殺!「罷工、罷市、罷課」殺!……霎時間,白色恐怖的氣氛 甚囂塵上,三鎮市民人心惶惶,使飛漲的物價一漲再漲! 此刻,躺在家裡的孔慶凡索性以歪就歪,在家稱病,不去上班。豈料,這日子 也如油煎火燎一般,極為難過。 第一天,保警總隊的僚屬們絡繹不絕,上門慰問。說是「慰問」,其實都是前 來訴苦和找孔慶凡拿主意的。僚屬們反映說:孔坐李經世的汽車駛離大操場後,楊 慶山把章旺當眾訓斥了一頓,也揚長而去。章旺本想借李經世之刀幹掉孔慶凡,以 達控制保警總隊的目的,誰知,這一目的未達到,反使自己的威信更加掃地。下午, 他又同時接到兩個命令:一個是軍統武漢站的,命他派先遣隊去大別山籌建遊擊駐 點,以便實施爆破計劃後,把整個總隊拉上山去;另一個命令則是華中「剿總」下 達的,則命他實施爆破計劃後,隨魯道源的武漢守備司令部,南遷廣西。因而,搞 得章旺焦頭爛額,莫衷一是。眼下的保警總隊到底何去何從,大家就都聚首于孔慶 凡的門下,請他登高一呼!其實,刑警出身的孔慶凡,他的眼力僅限於對犯罪現場 的痕跡、物證的觀察和判斷上,卻缺乏將帥們善觀天下風雲的膽識。所以,在抉擇 保警總隊命運這件事上,他哪拿得出自己的主見來呢。 第二天,除保警總隊仍不斷有人上門外,還有兩個人先後拜訪了他。一個是現 任漢口市警察局刑事隊隊長,另一個是七分局的一個局員。這兩個人都是他擔任刑 事隊隊長時無話不談的下屬。他們兩個人都先後給他指明了一條可以不離開漢口的 出路——那就是孤立章旺,率領保警總隊的警官、長警起義。他一聽,嚇得連氣都 幾乎透不過來了。是夜,他的妻子也向他喋喋不休地訴說,誰家乘船到重慶去了。 他搶白妻子道,這回可不是抗日戰爭,武漢保不住,重慶保得住嗎?妻子又說,誰 家在黑市上買到了去香港的火車票。孔慶凡又搶白道,香港是揮金如土的地方,我 們住得起嗎?妻子一聽,哭哭啼啼地更是訴說個沒完沒了,某某人沒良心,拋妻棄 子,去向不明……這一回,孔慶凡沒再搶白妻子,也不由得黯然神傷起來…… 第二天早上,他無精打采地起床後,經過一番思考,終於覺得與其在家坐以待 斃,不如先到隊上,看看風向,與相好的僚屬們商計商計對策,再作最後計較。他 於是穿上制服,催老婆把早點端上桌,可早點還未吃到嘴,一輛吉普車開到了家門 口,從車上跳下來的卻正是章旺。章旺一來表示慰問,盡釋前嫌;二來告訴他一個 消息,由他負責監控的一個共党嫌疑分子出逃了! 39、屋漏偏逢連夜雨 共党分子的出逃,對孔慶凡來說,不啻是個晴天霹靂!他心裡明白:楊慶山雖 為他救了駕,但並不等於強加於頭上的「通共」罪名已經取消。而今,由他負責監 控的這名姓林的女共党嫌疑分子又在他稱病期間跑了,這還得了!孔慶凡把筷子一 放,與章旺同車來到保警總隊,立即召集負責監視的十二名保警瞭解情況。 據班長反映說:今天一早,他帶著三名身著便衣的保警到嫌疑分子家前後門, 去執行監視任務。當班長和一名保警坐在其家斜對面小餐館過早時,其家的女傭黃 媽照例到餐館來買早點。班長見她只買兩個面窩,而平時總是買六個,就隨口問道: 「麼樣只買你一個人的?你家老爺和小姐吃什麼?」哪知,那老媽子一聽,臉色刷 地變了,經進一步追問,方知其家父女已於昨日離家出走,說是到香港去了。 孔慶凡聽完班長的敘述,接著問:「這兩個人,一個年近六旬,又患了心臟病, 行動不便;另一個挺著大肚子,快生小孩子,而你們有十二個人,輪班守著,他們 是麼樣溜出門的,你們講講看。」 眾軍警自然曉得任何謊言都蒙不住處事精明的孔副總隊長,只得如實作答。情 況是這樣的:昨天早晨,班長帶著三個人上早班,他們先圍著院子轉了一圈,各人 找了個攤擔或餐館過早去了。吃罷喝足之後,又分別上菜市場,從賣菜的小販那裡 捎了一把小菜,便各自回家了。直到下午一點半鐘,才又趕來點個卯,兩點鐘,向 班副交了班,又回家了。下午兩點,班副和三個弟兄接中班後,就一同去四季春茶 樓,要了兩壺茶,喝茶抹牌,一直抹到天黑,快到戒嚴、宵禁時間,才各自回家。 而本來應值夜班的四個人,因為想到全城已經戒嚴,諒那個老傢伙和那個大肚子都 不敢出門,所以,乾脆都未去值班。 「混蛋!」孔慶凡勃然大怒,複又搖頭歎氣,無可奈何地道,「像你們這樣, 麼樣不誤事呵!」說完,孔慶凡當即把大家分成幾個小組,一一交代了方法和任務, 把他們分派到機場、輪船碼頭、車站和出入武漢的各咽喉要道。自己則帶著一名軍 警乘吉普車直奔林家門口。 孔慶凡作了這一系列調查之後,感到心中已經有底,才上了吉普車,汽車在馬 路上飛跑著,他看看日已偏西,突然覺得饑腸轆轆,這才想起忙碌了大半天,連早、 中飯都還沒吃。於是,吩咐開車的保警先送他回去吃了飯再說。 吉普車在孔慶凡的家門口停下。他剛下車,妻子就急匆匆地趕出來道:「哎呀 呀,你麼樣這時候才回來?有位先生在家等你好半天了。」 「是哪個?」 妻子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屋裡有人接腔道;「是我。麼樣,沒想到吧?」 孔慶凡抬頭一看,只見譚炳坤身著長衫反客為主地站在大門口拱手相迎。他立 刻大步上前,緊握著譚炳坤的手道:「喲,是譚參議員呀!失陪,失陪了!」 譚炳坤笑著說:「局座不放心,要我來探視探視總隊副的身體。不想,你一早 就上案子去了。」 「豈敢,豈敢。我還沒有到李局長和譚兄家裡謝恩,反倒有勞大駕親臨寒舍, 不安哪!」 一陣寒暄過後,賢惠的妻子為丈夫和客人在房裡擺好了酒菜。三杯老酒下肚, 譚炳坤略表關切地道:「麼樣,案子有眉目嗎?」 「不瞞你說,今早一聽那個姓林的女共產黨跑了,我當時壓力很大。但,剛才 把情況一摸,覺得交差不難。」 「噢?」譚炳坤不覺一驚。他看孔慶凡那胸有成竹的樣子,心想,他一定摸到 了這名女共產黨出走的有關線索。於是問:「不是說,他們都去香港了嗎?你能把 他們都弄回來?」 「煙幕。這都是他們施放的煙幕。」孔慶凡一仰脖子,幹了一杯說,「我可以 肯定地告訴你,林家父、女都還在漢口。」 40、「逼上梁山」 「既是這樣,那他們不正好可以一同去香港嗎?」譚炳坤故意問道。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孔慶凡滿有把握地說,「其一,林老先生有心臟病, 而林女士大腹便便,即將臨盆,能出遠門嗎?其二,據說林女士是個共產黨人,在 牢裡曾吃了大的苦頭,都不動心,而今漢口即將為共軍所得,她肯離開這塊地方嗎? 其三,如果他們真要去香港,那也是早就暗地謀劃好了的。但林家連價值甚巨的古 董玩器也未收撿起來,可見他們只是換個地方,臨時隱蔽一下罷了。」 「但,偌大的漢口,你到哪裡去找呢?」 「這有何難。」孔慶凡說,「我的耳目,遍及三鎮。再說,依我之見,無論從 哪方面看,他們父女兩個,現在最理想的棲身之地應是醫院。只要派人到市內各家 醫院嚴加查找,十有八九可將其抓獲歸案。」 「呵?!」譚炳坤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呷了一小口酒,才從容不迫地道:「孔 副總隊長的分析雖有道理,但有一個漏洞,不知老兄是否注意到了?」 「漏洞?」孔慶凡睜著微醺的眼睛說,「兄弟尚未覺察到。請譚參議員不吝賜 教。」 譚炳坤說:「不知總隊副想過沒有,即使抓獲了林家父女,對章旺有了交代。 但,共軍隨即打來,佔領了漢口,老兄,豈不平添了一大罪狀?」 「哦?!」孔慶凡目瞪口呆,剛剛灌進去的幾杯老酒,立時化作一把冷汗,從 頭上、身上淌了下來。是呵,這一尋常道理,自己為什麼竟未想到呢?刹那間,那 樁發生在市參議院的「西樓血案」,又歷歷如在眼前,現在回想起來,那樁案子其 實並不複雜。但在當時越往深查,便越感頭緒紛繁難解。正當他如墜五里霧中之時, 這個譚參議員忽然點撥了一句,「孔兄呀,你既入政壇查案,就應有政治家的眼光, 這可不是樁普通的爭風吃醋血案。」果然,經他這樣一撥,根子追到了一個原先協 助他破案的副議長的頭上,才使案子迎刃而解。麼樣,一涉及到有關政治謀略,道 理儘管十分簡單,而自己就糊塗了呢?孔慶凡想到這裡,拱手由衷地道:「慶凡鼠 目寸光,不識大局,這一案子如何了結,還望先生指教。」 「了結此案,不難,不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何化法?」 「調查時,可把聲勢造得大大的,愈是不著邊際,愈好。拖不了幾天,共軍來 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呵,妙!」 「不過,老兄,據我看,你的當務之急還不在這樁案子上。」 「那……那在哪裡?」 「老兄呀,近年來,保警總隊專幹搜捕共產黨和鎮壓學潮、工潮的營生,共軍 來了,會怎樣看待這些事?」 孔慶凡聽到這裡,頓時感到坐立不安起來,他惶惑地解釋道:「譚兄,你是曉 得的,我搞了一輩子刑事案件,到保警總隊這幾個月,是被任建鵬和章旺逼上梁山 的。」 「老孔呵,過去,章旺逼你上梁山,你就毫無條件地上;假如現在有人受共產 黨的委託,要你領著弟兄們倒戈反章旺,如果把這叫做『逼上梁山』的話,你上不 上?」 「呵?」孔慶凡張大嘴巴,喉嚨裡像卡著一根魚刺。過了好半天,才又歎了口 氣說,「我只怕沒有這好的運氣。」 「麼樣沒有?」譚炳坤說,「昨天,不是先後有兩位先生好言相勸嗎?你都讓 人家吃了閉門羹嘛。」 「哦……」孔慶凡恍然大悟地說,「那刑事隊的隊長和七分局的分局長都是你 派來的呀?我的天!你是共產黨?」 譚炳坤坦白地道:「我不是共產黨。但,坦白地告訴你吧,我已被共產黨『逼 上梁山』了。」 「那行!」孔慶凡舉杯與譚炳坤的酒杯相碰,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你 譚兄我信得過。莫說是水泊梁山,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認了!」 41、保衛大武漢 1949年5月9日,漢口三元里華中「剿總」司令部的院子裡,燒起了一堆又一堆 煙火。機關各辦公室的機要、文秘人員和作戰參謀人員分別在焚燒帶不動的文件。 白崇禧坐在他的辦公室裡,兩眼深陷,形神萎頓。他親自向各軍、兵種下達了撤退 命令,並督促五十八軍直屬工兵營炸毀了漢口近郊的兩座鐵路橋,以延緩共軍進軍 速度。他在這張椅子上已坐了很長時間,直到副官馬永芳來催他啟程。 與此同時,在夜幕的掩護下,漢口碼頭亂糟糟的大批敵軍紛紛湧入江邊幾個集 結點,等待輪渡過江。城內,當敵人剛從某一聯防區內撤走,武漢市民臨時救濟委 員會馬上組織該區的工人糾察隊、學生及商民自衛隊等來維持這一區域的過渡時期 治安秩序。 而此刻,武漢市民救濟委員會漢口執行處的辦公室裡,更是一派繁忙景象。有 打電話與各聯防區聯繫和佈置工作的;有從外面趕來彙報敵人撤退動態和請示各項 工作的;更有許多人集中在一間大房子裡,趕制歡迎解放軍入城大幅紅橫幅、旗幟 和書寫紅、綠標語的……不一會,68歲的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李書城先生,也興致勃 勃地拿著一份底稿走進大房間來,並樂哈哈地嚷嚷道:「快取紙筆來!快取紙筆來!」 一個青年給李老鋪開一張白紙,另一個青年把手中的毛筆遞給了他。李老把毛 筆伸進硯盤,飽蘸了一筆墨水,奮筆在紙頭上寫下「安民佈告」四個大字。接著, 他凝神注視了一下那份底稿,埋頭疾書起來: 茲因戰火迫近武漢,恐一旦延及市區,則災害難免。武漢人民團體、省市耆宿 及社會熱心公益人士本此形勢需要,共同組織武漢市民救濟委員會,辦理臨時救濟 及維持全體市民安全事宜,刻下局勢轉變,武漢已成真空地帶,自應加強負責,維 持地方治安,保護人民一切生命財產。當此非常時期,務望我全體市民同胞發揮互 助精神,竭誠合作,力持鎮靜,各守崗位,各安生產,以期安堵如常。倘有不肖之 徒,乘機擾亂,肆意破壞,或殺人放火,或搶劫姦淫,尋仇報復,定當執行人民公 意,立予逮捕,交付嚴懲,特此佈告通知。 武漢市民臨時救濟委員會 李書城先生寫完《安民佈告》,輕輕把筆擱下,心情無比激動。他慢慢踱到窗 前,目視窗外夜色,自己又仿佛置身於1911年辛亥革命的風風火火之中。當時,年 方30歲、正處而立之年的他,就擔任了革命軍總司令黃興的參謀長,在武昌首舉義 旗。繼而,風起雲湧,全國響應,一舉推翻了滿清王朝。其後,李書城先生一生經 歷盡管坎坷、曲折,但其清廉淡泊,尤愛桑梓,而今,他為使江城免遭浩劫,為中 華民族的第二次解放,又挺身而出,豁出來了! ……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接著,又是一聲,打斷了李書城先生對往事的回憶。 他舉目眺望時,只見江邊碼頭烈焰騰空,濃煙滾滾……魯道源那個喪心病狂的傢伙, 在對江城工商界敲詐勒索之後,還是背信棄義,對江城大施暴行了! 李書城先生疾步走出大房間,回到漢口執行處的辦公室裡,拿起電話話筒,迅 速和地下黨組織及有關方面取得聯繫…… 不一會,在烈焰騰空的爆炸聲中,漢口的大街上,響起了呼嘯而過的救火車的 警笛聲。那嘶聲裂帛的警笛,告訴漢口市民要提高警惕,積極行動起來,制止敵人 的破壞活動,為保衛大武漢而鬥爭! 5月14日, 在地下黨組織的領導下,與敵人展開的「反對遷移,反對破壞,保 衛城市,迎接解放」的鬥爭全面展開了! 鬥爭最尖銳、最激烈的是漢口。要使這座華中重鎮免受窮凶極惡的敵人的破壞, 不僅要有勇氣,而且要有智慧,不僅要有決心,還要有周密的組織和果敢的措施。 42、誓與機器共存亡 「保衛城市、迎接解放」的臨時指揮部,設在林逸聖的家中。林逸聖在國共合 作的大革命時期,原是個中共黨員,「四·一二」和「七·一五」蔣、汪鎮壓革命、 屠殺共產黨人之時,他成了可恥的叛徒,當了桂系十九軍軍長胡宗鐸手下的一個師 長,因鎮壓革命志士有功,胡還讓他兼任了漢口市公安局局長。在那血雨腥風的日 子裡,這個血債累累的劊子手,曾殺害過不知多少共產黨人。李漢俊、詹大悲烈士 就是他帶人逮捕和親自指使人殺害的。現在,他看到國民黨反動派大勢已去,為了 逃避黨和人民對他的懲罰,早已逃之夭夭。這幢寓所,結構嚴緊,地處漢口市中心, 而且,在其寓所的前後,都駐有國民黨的軍事和特務機關,所以,特務、憲兵、警 察,從不過問和光顧其間。黎雲波之所以把臨時指揮部選擇在這裡,是受周捷與他 接頭的何成浚別墅的啟示。他通過關係,對看房子的人做好了工作,並暗中作了些 應急的安全保衛措施,在征得地下黨組織的同意後,周捷於前天,秘密由武昌搬進 了這幢房屋內。 屋子裡,電話等通訊設備齊全。周捷一到,即根據武漢大城市的特點和電信局 內有我地下黨員掌握要害崗位的情況,設計了在漢口利用自動電話建立秘密指揮系 統的方案,將漢口地區的黨員和進步分子可以控制的電話統一編制,由地下黨組織 的指揮系統全盤掌握。在臨近解放的關鍵日子裡,周捷就一直守候在電話機的旁邊, 仔細聽取地下黨員從各戰鬥崗位報告情況,指揮他們勇敢機智地為保衛人民的城市 而戰鬥。 此刻, 已是5月15日的清晨,周捷桌子上的電話鈴又響了。是電信局的地下黨 員打來的。據報說:魯道源五十八軍工兵營的一個排,在其連長率領下,包圍了漢 口市電信局,強迫職工將沒有拆卸完畢的重要機器、設備立即拆卸裝箱,連同有專 長技術的職工一起,隨軍抵達武昌徐家棚火車站,乘車遷往廣西柳州。違者,就地 正法;來不及拆運的大件,就地實施爆破。情況十分危急。 接罷電話,周捷清醒地意識到,敵人已經狗急跳牆了。 毫無疑問,電信局是現代大城市的神經中樞。無論是眼下鬥爭的需要,還是解 放以後,它的重要作用都是不言而喻的。可是,現在怎樣切實地對這一重要部門采 取保護措施呢!周捷心急如焚!他首先想到的,是把工人武裝糾察隊調去,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勢,對敵工兵排實行包圍、繳械。但,繼而一想,覺得風險太大。因敵 五十八軍尚未撤完,萬一走漏風聲,敵軍反撲而引起大屠殺、大爆破,後果就不堪 設想了!那麼,怎麼辦呢?他在臨時指揮部裡踱著踱著,忽然眉頭一皺,孔慶凡的 影子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於是,周捷拿起話筒,撥通了漢口市警察局秘書室的 電話。原來譚炳坤也沒回家休息,而是和衣躺在沙發上,守候在秘書室的電話機旁。 周捷在電話中用暗語和譚炳坤商量了片刻後,譚炳坤急命孔慶凡去電信局解圍。 敵人破壞電信局的企圖,是地下黨組織和該局職工都已意料到了的。職工們都 十分清楚,國民黨的徹底滅亡是無法挽回的了,此時此刻,誰還願意把自己的命運 和他們聯繫在一起呢?所以,在該局內部的地下黨員和進步人士的鼓動下,全域上 下提出了一個「誓與機器共存亡」的口號!職工們都奮不顧身地把六七百斤重的發 電機、 馬達從三樓搬到了底層地下室。5月12日,敵人發出拆遷到廣西柳州的命令 後,大家又把三千多個電話號碼,磨磨蹭蹭地拆下千把個做樣子;與此同時,他們 把擱置在倉庫裡不能用的破爛機器,分別裝入幾十個漂亮的大木箱內,讓敵人搬走, 運往柳州;而把貴重的較輕的重要設備藏在天花板上。此外,電信局的心臟——地 下電機室,是水源、地下線、長途電話線的總樞紐,既不能拆,也不能卸,職工們 就進行偽裝,在入口地方堆滿梯子、瓶子及破爛家具,門外走道裡又放了三四寸深 的水,窗戶用沙袋堵死……大家原以為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卻不料,在這最後的關 鍵時刻裡,風雲突變! 43、智送瘟神 工兵排把電信局包圍之後,一面強迫職工把未拆完的機器拆下,裝箱;一面從 卡車上卸下炸藥、雷管,作爆破準備。氣氛十分緊張。在地下黨員的帶動下,全域 職工沉著應戰,迅速按值班、保衛兩個組行動。值班的堅守各自的崗位;保衛的用 沙包堆積在門內和窗戶上。部分糾察隊員,手執木棍,擁到門口怒吼著:「誰炸電 信局,我們就同他拼了!」而另一部分老弱病殘職工及家屬,則兩個一團,三人一 夥,將一個個敵兵圍住,遞煙給他們抽,和他們講理,拉家常。氣得敵連長直跺腳,, 他拔出手槍,正要下達爆破命令,卻被幾個圍上來的職工推推搡搡地把他弄進了電 信局辦公室。遞煙,不抽;泡茶,不喝。他硬是要立即執行爆破命令! 正劍拔弩張,相持不下時,孔慶凡身著呢質警服,腰間一左一右掛著兩支左輪 槍,跟著幾名警衛,「橐橐」地走進辦公室來。那工兵營連長,開始一怔。等他看 清來者只不過是個地方警官時,便不屑地繼續大耍威風。而此刻正被那個連長鬧得 不可開交的電信局職工,一見又來了一大幫軍警,心中不覺連連叫苦,而臉上又不 得不賠笑地把孔慶凡安排到一張沙發上坐下。 孔慶凡不動聲色,他蹺起二郎腿看那連長鬧。過了一會,他尋隙出其不意地問: 「請問連長,尊姓大名?」 「我姓什麼,你管得著嗎?」連長火冒三丈,對孔慶凡翻著白眼,眾人哪裡知 道,這連長被電信局的職工半推半就地拉進辦公室裡,大嚷大鬧,以爆破相威脅, 是想敲詐勒索一筆錢財。如今,茅草林中又殺出一個什麼孔副總隊長,怎麼叫他不 動怒呢? 但是,這對刑警隊長出身的孔慶凡來說,他在偵查破案的過程中,什麼人物沒 與之打過交道?所以,連長心裡打的算盤,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因而,故意引而 不發,不緊不慢地道:「呃,有事好說,好說。發什麼火嘛?」 連長一聽,看看他身後侍立的幾名虎視眈眈的警衛,正欲喊幾個士兵進來,為 自己壯膽,可當他把眼光伸向窗外時——喲,保警總隊足足來了一個連!常言道, 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連長的聲音頓時低了好幾度,態度也變了:「嗯,我姓… …姓黃。請問長官高姓?」 孔慶凡隨即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黃連長接過名片一看,連聲問:「請問孔副總隊長,到此有何見教?」 孔慶凡這才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神情嚴肅地道:「剛才白總司令親自打電 話給本總隊部說,因車廂和車皮緊張,漢口電信局的職工、器材決定不往廣西調運 了。他命令改由保警總隊派員監拆,職工和器材在漢口就地上船,隨省府機關遷往 鄂西。」 「這……不可能吧?我們是奉魯司令之命前來監拆,並執行爆破任務的。」 「黃連長,這樣吧,請到總機房,要接線員接通白總司令的直通電話,你親自 問他好了。至於你們魯司令的命令,那好說,他能不聽白總司令的命令嗎?」 孔慶凡一席話說得黃連長神不附體。他一個小小連長豈敢直接打電話給白崇禧。 他於是連聲說:「不必,不必!我信,我信……」 「信,就好。」孔慶凡趁機叫身邊的一個副官拿出一張蓋著漢口市警察局大印 的、由譚炳坤擬寫的關於電信局職工、器材隨遷鄂西的通告給黃連長看。接著,孔 慶凡用眼睛掃了掃辦公室內,忽然問:「電信局局長在嗎?」 「本人就是……」一個西裝革履,戴無邊眼鏡的中年人站了出來。 孔慶凡對他說:「黃連長辛苦一趟,現在就要帶著弟兄離漢南下,能不表示表 示嗎?一雙草鞋錢總還出得起吧?嗯?」 「是……」局長唯唯諾諾,旋即從財會室支取了一大百塊現洋,送到黃連長的 手上,「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怎麼樣?」孔慶凡問黃連長,「不嫌少吧?」 「行,行了!有點表示,我,我也好向下面的弟兄們交代。」黃連長接過現洋, 走出大門,命令工兵排上了卡車,揚長而去。 44、章旺要炸抽水船 工兵排一走,孔慶凡馬上命令副官把漢口市警察局的「通告」貼在了電信局的 大門口,留下一個排的軍警,在電信局的房前屋後站崗放哨,並在樓上堵著麻包的 窗口架設了機槍,名為監拆機器,實為守護大樓。與此同時,電信局裡的地下黨員 已將此處發生的事情,通過秘密聯絡的電話向周捷一一作了彙報。周捷指示,要好 好接待軍警們。而原本蒙在鼓裡的一般職工,開始還忐忑不安地對這些荷槍實彈的 軍警心存戒心,漸漸地他們也看出蹊蹺來,這些人為什麼只持槍守衛?不催逼他們 拆卸機器呢?接著,在地下黨員的帶動下,他們給留守的軍警端茶、遞煙,煮麵條 ……不一會,就相處得十分融洽了。 電信局的爆破風波剛剛平息,周捷複又接到地下黨員從江岸粵漢碼頭打來的電 話,稱:保警總隊隊長章旺帶著一夥人,在江邊配合五十八軍工兵營連續炸毀兩條 躉船後,現正在粵漢碼頭往一條小火輪上裝炸藥,準備開往既濟水電公司設置于江 上的馬達抽水船,將其船炸毀,使漢口停水。 炸毀馬達抽水船,使漢口停水所產生的嚴重後果,不亞於破壞電信局。周捷略 思片刻後,急忙打電話給既濟水電公司的地下黨組織,向他們告知了這一緊急情況。 並要求他們動員一切力量,發動公司的全體職工,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水塔,保護 馬達抽水船,不能使自來水斷流一分一秒!接著,他又分別打電話通知沿江各公、 私航運公司和漢口輪渡公司的地下黨組織,要求他們嚴密注視章旺的小火輪的行動, 最好設法在小火輪靠近馬達抽水船前,在江面把它截住,並將其引向下游。 既濟水電公司的職工們在地下黨員的宣傳、動員下,早已組織成了一支能戰鬥 的隊伍,他們得知敵人的破壞企圖後,在地下黨員的率領下,一個個都奮不顧身地 手執棍棒,分別站在兩隻馬達抽水船上,敵人如果膽敢上船安放炸藥雷管炸船,他 們就纏住敵人與敵人在船上同歸於盡。 各航運公司和輪渡公司的地下黨員接到周捷的電話,更是心急如焚!原來,航 運工人們在反破壞的鬥爭中,早已駕著拖輪,把一隻只輪船拖到武昌近郊的鯰魚套 隱藏起來。漢江上的船員,有的將船鑿沉,有的將船開到解放區的內河與湖沼內, 不使敵人把船搶走。所以,眼下遼闊的江面上,只看見寥寥幾隻軍用運兵船,載著 軍、民用撤退物資和國民黨士兵駛往武昌方向……正當大家望江興歎,感到一籌莫 展之時,輪渡公司的地下交通員老葉突然一拍大腿,對身邊的幾個地下黨員和進步 分子道:「快,跟我來!」 老葉和幾名工人找著鐵鍬,來到江邊,從沙裡挖出一台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的柴油發動機,並把它迅速安裝在一隻破舊的木殼帆船上。這條船,曾載周捷沿漢 水到解放區彙報工作,接受策反任務;更有不知多少次,為黨遞送情報,穿梭於浪 谷波峰之間……現在,老葉一邊從容地擦拭和檢查機器,一邊請人提來兩桶柴油。 把其中的一桶油灌入柴油機的油箱內,另一桶則放進船艙裡。然後,揩了揩手,從 腰間拔出一杆旱煙袋,抽起煙來。 卻說此時此刻的章旺,眼看大勢已去,已經發瘋,發狂了!他自幼混跡碼頭, 靠打碼頭發跡!而今,漢口即將易主,他怎甘心哪!所以,他一接到大破壞的命令, 就帶著一夥心腹小兄弟會同工兵營的一個排,來到了碼頭,把對共產黨的刻骨仇恨, 發洩在一台台機器和躉船上。他們搗毀了一些機器和炸毀了兩隻躉船後,又把小火 輪停靠在粵漢碼頭,指揮士兵往船上裝載炸藥和雷管,準備炸毀既濟水電公司的馬 達抽水船,使漢口因斷水而陷入混亂! 不一會,小火輪拉響尖厲的汽笛,噴吐著黑煤煙,在洶湧的波浪中逆流而上, 瘋狂地朝馬達抽水船撲來。 「是它——章旺那狗雜種真的來啦!」葉師傅輕蔑地看了那小火輪一眼,不慌 不忙地在船幫上磕滅了煙袋說:「好,讓我去和章旺交涉,大家請下船吧。」 45、在烈火中永生 「葉師傅,我陪你去。」一個青年人走到老葉面前,不肯下船。 「用不著。」老葉拍了拍他健壯、厚實的胸脯說,「你這副好骨架還是留著將 來建設新中國吧。」大家下船後,老葉開動柴油發動機,機帆船怒吼著,箭一般地 迎著小火輪沖去。 章旺一臉殺氣,定定地站立在小火輪駕駛室的舵手旁。他的計劃是:先把兩隻 馬達抽水船炸翻,使漢口斷水;接著,上岸率保警總隊直屬支隊的弟兄,強行突入 電廠,把發電機炸掉,使漢口斷電! 顯然,他對這一計劃並不滿意,並不覺得解恨!他此刻希望的是四處爆炸,八 面起火,把整個武漢炸盡燒光!然而,特別是近幾天來,他越來越感到這支千餘人 的保警總隊,除一支百餘人的直屬支隊尚聽他支遣外,其餘三個大隊全都為孔慶凡 掌握了。他向軍統武漢站報告,而鮑站長卻還是一個勁地叫他完成爆破任務後,把 總隊人馬拉到大別山去打遊擊,這可能嗎?他於是轉向武漢守備司令部,請魯道源 出面干預孔慶凡的不軌行為。而狡猾透頂的魯道源反勸他要精誠團結,不要相互磨 擦。所以,他恨孔慶凡!恨李經世!也恨自己———假如自己當初手腳麻利一點, 孔慶凡的頭已落地,那自己又何至落得今日幾乎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 「章隊長,你看!」舵手突然驚叫起來。 章旺抬頭看時,只見一隻機帆船像一枚出膛的魚雷,貼著水面迎面朝小火輪撞 來。 「沖過來,撞沉它!」章旺大聲命令舵手道。 「那,我們的船也要翻沉!」 「呵?!」章旺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快!左……左舵!左舵!」 小火輪向左偏行,那機帆船也轉舵緊緊咬住。 「右……右舵!快!」 小火輪向右偏行,又被機帆船咬住了!兩船相隔的距離越來越近。 這時,機帆船上,老葉的心裡只裝著一個目的:那就是堅決地把滿載炸藥的小 火輪阻截在江面上,不讓它靠近馬達抽水船。老葉的祖輩都是漢口碼頭上的搬運工 人,一代又一代深受封建把頭、洋商買辦的剝削壓迫。他從十四歲起,在船上當勤 雜工,十六歲司爐,到二十三歲才開始學當輪機工。二十多年來,老葉對章旺的所 作所為和兇殘狡詐的性格,可說是了如指掌,而今,章旺已到困獸猶鬥的地步,況 且,他的船上有炸藥、雷管和荷槍實彈的軍警,面對馬達抽水船上手執棍棒的水電 公司職工,他什麼殘暴的事情做不出來? 「嘟!嘟!嘟!嘟!」小火輪拉響了尖厲的警告汽笛。機帆船不為所動,直沖 過去! 「噠!噠!噠!噠!」小火輪上的機槍子彈雨點般地射向機帆船! 老葉心平如鏡,匍匐著扳著舵把,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小火輪。六十米……五十 米……四十米,突然,一顆機槍子彈射進了老葉的胸膛!他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一 手扶舵,一手按胸,殷紅的血液從他的五指間汩汩地流淌出來……他強忍著身體的 劇疼,用腰身壓住舵杆,輕輕擰開那桶備用柴油的桶蓋,然後把油桶放倒,於是柴 油從桶裡流入船艙,接著,他背轉身子,擋住風,劃著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點著 了船艙中的柴油……刹時間,火借風勢,「呼」地燃燒起來,轉眼,整個機帆船化 作了一道白熾的光焰,火箭般地射向小火輪! 章旺驚恐地大叫一聲「不好」,用腳猛地踹開駕駛室的艙門,棄船跳入江中… …就在那一瞬間,燃燒著的機帆船撞在了小火輪上!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 小火輪爆炸了,江面頓時升起一股沖天的水花和火焰…… 潛入江中的章旺被湍急的流水沖出老遠才伸出頭來,他從口裡吐出一口渾濁的 江水,掙扎著朝岸邊遊去…… 已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小火輪,冒著蔽日的黑煙,漸漸地沉入波濤洶湧的江中… … 46、最後的抉擇 章旺從小火輪上跳入江中,咕咚咚地嗆了幾口渾黃的江水,終於掙扎著浮出江 面,拼命地朝江邊遊去。當他像一隻落湯雞似的回到保警總隊,只見大門口連站崗 的警衛都不見鬼影,辦公樓和營房也都顯得空空蕩蕩,不禁惱羞成怒,火冒三丈, 從腰間拔出手槍,朝天「砰!砰!」放了兩槍,並大聲咆哮著:「人呢?麼樣,都 死絕了?都死絕了沒有沙?!」 他這一招過後,果然有了反應,陸陸續續從辦公樓裡和營房中鑽出二三十個人 來。他們一見總隊長渾身濕漉漉的一副狼狽相,都面面相覷,連大氣都不敢出。 「嗯?就你們這幾個屍人?」章旺一個個審視著他們,皺著眉頭問,「麼樣, 一、二、三大隊的人,一個都沒來?」 「報告總隊長!一、二、三大隊的全體軍警都叫孔副總隊長集合走了。」一個 軍警答道。 「噢?」章旺盯著他問,「你麼樣沒走沙?」 「我……我不是孔副總隊長的人嘛。」 「哼!那你們的心裡還有我?」 「我們聽章總隊長的。」 「好。我問你們,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說是執行緊急命令……」 「哪個的緊急命令?」 「不曉得。」軍警道,「聽說電話是李局長親自打來的。」 「報告總隊長!」另有一個軍統小頭目插嘴道,「剛才接到內線密報,李局長 在得月茶樓召集各分局局長舉行秘密會議,孔副總隊長也在其內!」 「好呀!」章旺咬牙切齒地說,「五十八軍還未撤完,他們就在魯司令的眼皮 底下謀反了!」接著,他又問,「這消息確不確實?」 「確實,確實。電話是我們安插在得月茶樓的內線打來的。」 「那好!」章旺一揮手道,「快把武器帶上,都到這裡來集合。」說罷,他本 人連打了幾個噴嚏,回房換衣裳去了。 果然,位於大智門附近的得月茶樓二樓,正在召開一個別開生面的「茶話會」。 出席會議的有漢口市警察局機關各科科長及下屬各分局局長。他們心中都明白,這 次會議將決定他們今後的命運。因此,一個個都正襟危坐。既滿懷希望,又惶惶不 安。 幾個月來,地下黨組織通過各種渠道,以各種方式,在漢口市警察局的廣大員 警中進行談心的串聯,宣傳黨的政策,在中下層建立了一些關係。與此同時,李經 世、譚炳坤也利用自己的影響,用「結盟」、「拜把」、「誓共進退」等等方式, 分別做通了各分局局長的工作。各分局局長又進一步按地下黨提出的「穩定部屬, 孤立少數特務分子」的要求,通過各自的心腹,團結、爭取了絕大多數員警。現在,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然而大家到底將以何面貌來迎接解放?來邁出走向新生的 第一步呢?所以,與會全體警官都翹首以待,望著主持會議的李經世,望著坐在李 經世旁邊、唯一不穿警服的黎雲波。 李經世慢慢站起來,其實,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和在座警官毫無區別。他簡單 作了個開場白並表明了自己跟共產黨走的決心後,話鋒一轉說:「現在請華中通訊 社社長黎雲波先生跟諸位講幾句話。」 在眾警官驚奇、疑惑、詫異目光和竊竊私語中,黎雲波面含笑容地站起來,拱 手道:「諸位警官先生,值此去舊迎新之際,我代表中國共產黨武漢地下黨組織和 大家見個面,講幾句話……」 黎雲波一言既出,滿座皆驚。那原本竊竊私語的會場,突然凝固了!大家都瞪 著兩眼,把注意力集中到黎雲波的身上。他極其友善地向大家點了點頭,正準備繼 續往下說話,忽聽樓下傳令官道:「章總隊長到!」 47、螳臂當車 接著,木板樓梯發出的「咚咚」響聲,把二樓的樓板都震得悠悠晃。立時,樓 上的氣氛緊張起來。在座的李經世、譚炳坤、孔慶凡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黎雲波 只好暫時仍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緊接著,章旺率領十余名手執衝鋒槍和步槍的士兵,氣勢洶洶地沖上樓來。 李經世面對章旺,站起身,先發制人地道:「章總隊長,今日我召集眾官長, 清茶一杯,聚集一堂,與漢口話別,也不枉同事一場。不想,幾次打電話通知你, 並派人找你,都未找到。現在,你來了,卻擺出這等姿態,是何道理?」 「呸——」章旺憤憤地說,「算了吧,李局長。你們這一套,我已領教得夠了。 你們有意把我避開,於此密謀造反,還把老子當苕?!」 「誤會,誤會……」有位分局局長一聽,臉色頓時變得土黃,忙出面企圖打圓 場。 「哼,誤會?今天到得真齊整呀!各位分局局長都到了,還有局機關裡各科科 長。」章旺不由分說,像目擊獵獲物似的,一一審視著與會者們。「呵,密司孫, 你也來啦!」章旺的目光從孫翠屏的身上滑過,突然落到黎雲波身上,只見章旺打 了個哆嗦,接著,陰沉著臉,一步步走到黎雲波的面前,盯住他道,「呵呀呀!黎 先生,你也光臨了今天的盛會?」 黎雲波呷了一口茶,不以為然地道:「麼樣,章總隊長,有何見教?」 「哈哈,想不到,我們倒成了梁山上的好漢呵!」 「此話怎講?」 「呃,你黎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大筆桿子,連這話都不懂嗎?我們是不打不成交 沙!你看看,今天我們又在這裡碰上了。」 「說得好,說得好!」黎雲波就湯下面地說,「章總隊長,我們既已成了不打 不成交的老朋友,值此機會,我有一言相告。不知你願聽不願聽?」 「我?當然想討教討教。」章旺故作矜持,在黎雲波的對面坐下,用咄咄逼人 的口氣道,「請講!」 黎雲波從容地站起來,用眼光掃視一下與會者,說:「諸位先生,章總隊長, 自去冬以來,國家大勢就已經明朗;上月下旬,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飛渡大江, 一舉攻克南京,徹底粉碎了白崇禧企圖『劃江而治』的夢幻!凡此種種,想來諸位 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現在,我講一講武漢周圍這兩日之情況:日前,中國人民解 放軍已於武漢以東團風至武穴一百餘公里的戰線上,又一次從多處突破天塹——長 江;今日,其先頭部隊已接近武昌和賀勝橋一帶;此外,據報:國民黨華中軍政長 官公署副長官兼十九兵團司令張軫將軍也于今晨在武昌金口宣佈率部起義,並立即 與人民解放軍配合,對粵漢鐵路和武長公路形成夾擊、合圍之勢,所以,逼得桂軍 和滇軍不得不加緊奪路向南竄逃。另據剛剛收到的消息報道:白崇禧已於一個多小 時以前,乘飛機飛離武昌,魯道源的五十八軍也只有少數官兵仍滯留漢口沿江一帶, 一邊破壞碼頭,一邊候船過江南逃。因此,當人民解放大軍尚未進入漢口市區之際, 即所謂『真空時期』已經來到。」 「漢口,是華中重鎮,有數十萬市民。在座諸君,大都是本地區人氏,幾乎人 人都有父老兄弟、親朋戚友,生活于斯。近十數年來,他們皆飽經戰禍,值此送往 迎來的『真空時期』,散兵游勇、地痞流氓及雞鳴狗盜之徒,都蠢蠢欲動,乘機而 出,趁火打劫,奸掠燒殺,無惡不作,無所不為。為此,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解 放軍,真誠希望諸位投入到人民方面來,掌握人槍,擔負起『真空時期』保衛城市 的任務。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定保證做到:對全體員警既往不咎,立功 有獎……!」 「夠了!」章旺把桌子一拍,倏地站起。他兩眼泛著凶光,對黎雲波惡狠狠地 道,「好呀,黎先生,我們之間的賬,今天總算可以了結了。今年元月,在李經世 局長的就職慶宴上,你變著法子,把我灌醉;之後,你們一夥在樓外樓圖謀不軌, 我又再次上當受騙,讓你們統統逃脫!時到今日,你又當面妖言惑眾,鼓動造反, 來人呀,把他給我銬起來!」 48、碧血丹心 章旺一聲令下,他帶來的直屬隊的十幾個心腹小兄弟一擁而上,其中一個拿出 一副明光鋥亮的手銬,逼近了黎雲波。 「住手!」一直沒有吭聲的孔慶凡突然大喝一聲,把一隻茶杯「砰」地扔到地 下,摔得粉碎。就在此一瞬間,窗外忽地伸進幾十杆烏黑發亮的槍來。 章旺立時冒出一身冷汗!當他朝那窗外一望時,但見街對面的屋頂上、陽臺上 和窗口間,都密匝匝地站滿了手執武器的軍警和工人糾察隊的隊員。與時同時,樓 下傳來一陣「不許動」的呐喊和哭爹叫娘的告饒聲。顯然,他守衛於樓下的二十餘 名軍警已被解除武裝。 這時,李經世也挺直了腰杆,他望瞭望章旺,站起身子說:「麼樣,識時務者 為俊傑。章總隊長,再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吧。」 章旺終於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從腰間拔出一支手槍,掉轉頭瞄了瞄那烏黑的 槍口,「哐啷」一聲,把它扔到了桌子上。這時,他身後十幾名早已呆若木雞的直 屬隊軍警,立刻紛紛放下武器,那個剛才還耀武揚威手執銬子的軍警,也把手銬丟 在了地上。 孔慶凡則漫不經心地慢慢踱到章旺身邊,用眼睛盯著他的眼睛,突然出其不意 地把手朝章旺後背的褲腰處一伸,像變戲法似的,又從他的身子裡掏出一支左輪手 槍來。 章旺惡狠狠地盯了孔慶凡一眼,這個窮凶極惡的歹徒,終於狗急跳牆地乘孔慶 凡不備,猛地一掌,把他推向窗口,用孔的身體作自己的擋槍牌;接著,他貓腰飛 起一腳,將桌子踢翻,為自己又造了一道防線;然後,用屁股往一處木板牆上一坐, 竟把木板牆坐了個大窟窿!他於是就勢一個後滾翻,翻進那用屁股捅開的窟窿裡, 用右手伸進左腳的長統皮靴中,掏出暗藏於靴筒中的第三支手槍,向黎雲波射出了 兩顆罪惡的子彈。之後,他順著黑窟窿中的暗道,滾將下去。 猝不及防的黎雲波以手按胸,蹌了兩下,倒在血泊中…… 原來,那二樓雅座中的黑窟窿,是一張以防不測、應付火警的太平門。窟窿裡 有一條迅速撤離的滑梯式通道。從小混跡碼頭,經常出入茶樓、酒館的章旺,自然 深諳此間奧秘。 槍響之後,樓上反應最快的還是孔慶凡。章旺的手槍子彈剛出膛,他立刻拔槍 還擊,並緊隨其後,鑽入窟窿中,沿通道追了下去。 卻說那章旺朝黎雲波連發兩槍之後,便連滾帶爬從樓上跌下。他爬出黑咕隆咚 的通道口,只見出口處堆放著幾跺碼得老高的酒箱,他拼力一搖,將箱跺搖倒,倒 下來的酒瓶酒箱,把出口堵住了。 待孔慶凡扒開那些酒瓶和酒箱,從通道口鑽出之時,手、臉皆被破酒瓶的玻璃 片劃破,弄得鮮血淋漓。而章旺卻早已竄到後街的街沿,鑽進一輛吉普車裡,將車 發動。等守衛在屋頂、陽臺和樓上窗口的軍警、紀察隊察覺,並開槍射擊時,吉普 車已屁股冒煙,拐了個彎,逃之夭夭了。 現在,再回過頭來說得月茶樓上的情景:黎雲波中彈倒地後,譚炳坤和孫翠屏 首先撲向前去,將他抱起。接著,眾警官驚呼著一擁而上。黎雲波呼吸急促,但, 神志卻很清楚。他摸摸索索地從衣兜中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張——那紙上是他代表 江漢軍區城工部起草的致武漢市全體員警的《緊急命令》。他把它交給了譚炳坤, 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道:「老……譚,老……老李,一……一切……拜……拜託 ……了……」 黎雲波說完,頭一歪,合上了雙眼,頓時,兩行熱淚從譚炳坤的眼窩兒裡湧了 出來,孫翠屏更是哭得淚人似的。李經世忙著張羅車輛,用一張門板將黎雲波抬入 車中,在孫翠屏的護送下,前往醫院進行搶救。 49、《緊急命令》 譚炳坤揩幹淚眼,強忍悲痛,把那張染著鮮血的《緊急命令》展開、撫平,向 眾人宣佈道: 「《緊急命令》,民國卅八年五月十五日。查國民黨蔣匪軍華中『剿總』匪首 白崇禧企圖作最後掙扎,現已全部撤離漢口。在人民解放軍未進入市區以前,特命 令漢口警察全體官警同志應切實遵守下列各項: (1)人民解放軍進入市區時,堅決停止軍事抵抗; (2)各守崗位維持市面秩序及保護人民安寧; (3) 各轄區所有公共建築及公營事業(如水電、工廠、倉庫、堆棧、銀行、 醫院等)須嚴加保護,不得任意破壞或燒毀; (4) 各機關所有幹部人員、重要文件、物資財產裝備等應切實保護,以待移 交。以上四項倘有故犯者,嚴加重懲,有功者按功給獎,脅從者不究其遇; (5) 凡與我方有關人員,應:服從組織,遵守紀律,執行命令,完成任務。 人民解放軍將確保大家生命、財產、生活、工作等安全。否則,接受人民法庭審判。 中國人民解放軍江漢軍區城工部。」 譚炳坤念畢,李經世當即表示堅決擁護中國人民解放軍江漢軍區城工部之《緊 急命令》。在座各位警官也因事前都已分別作過秘密串連發動,於是,緊隨李經世 之後,紛紛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接著, 李經世再趁熱打鐵, 向眾警官宣佈:各分局所有員警,停止休假,按 《緊急命令》要求,加強各交通要道的崗哨,一律帶槍,上雙崗,組織機動警察力 量,進行武裝巡邏。與此同時,他對有關分局作了進一步強調:如,三分局要加強 對電廠的保護;五分局派出部分員警,化裝成碼頭工人,插入啞巴裝卸隊,保護江 邊躉船、碼頭;十分局派員警保護水塔;十一分局府西所派員警保護省公路局漢口 車站(站內存放有江漢軍區城工部的物資);十三分局派員警到江岸橋樑廠,與鐵 路工人配合,開展護廠鬥爭等等。 一切佈置、安排妥當,眾警官下樓,各自奔赴自己的崗位。而此時,卻見孔慶 凡滿頭大汗地從樓下電話間裡奔出,匆匆跑上樓來,向李經世和譚炳坤報告剛才發 生的情況:章旺駕車逃跑,孔慶凡立即打電話通知各警察分局值班員和工人武裝糾 察隊,請他們火速組織力量攔截章旺乘坐的吉普車。可還未等他把電話打完,九分 局忽然來電話說:章旺開走的那輛吉普車,已撞在他們轄區馬路邊的一根電線杆上, 車頭已經撞癟,整個車身正起火燃燒。 李經世一聽,立派孔慶凡和在座的九分局局長去看現場。待孔慶凡等人驅車趕 到現場時,吉普車的火已撲滅,燒得焦黑的吉普車殘骸散發著縷縷青煙和一股惡臭。 他們走到近前,只見駕駛臺上側倒著一具焦屍,屍體的一隻發黑的右手還緊緊地抓 著方向盤……看那焦屍的身形,孔慶凡斷定:毫無疑問是章旺! 破曉之前,守候在地下党臨時指揮部電話機旁的周捷,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他確實累啦!兩個多小時前,負責四維路江邊、青島路江邊、宗關襄河邊和花 橋郊區四個觀察據點的同志,先後報告了敵人軍隊全部撤走、滋擾治安的散兵游勇 和「吃光隊」的武裝已基本為工人武裝糾察隊及保警總隊解除的消息後,他又分別 派人騎自行車到市內各區核實了這一情況並打電話給臨時救濟委員會, 告知漢口 「真空」 時期已經到來, 要求他們在這一特殊時期,立即把由地下黨組織起草的 《安民佈告》貼出去,切實地擔負起特殊使命;接著,又著人連夜組織各界代表乘 汽車去灄口前線迎接解放軍;再通知漢口學生應變聯合委員會,指示他們將名稱更 改為漢口學生迎接解放聯合會,並要求他們發動各校學生教唱歌曲、畫宣傳畫、寫 標語口號,組織學生和居民上街歡迎解放軍;同時,還指示《新湖北日報》發號外, 向漢口市民宣告「武漢解放」的消息;又進一步通過電話檢查了工人糾察隊、商民 自衛隊和漢口市警察局起義官警維持治安秩序、保衛要害部位的情況……一切佈置、 安排妥當後,他終於精疲力竭地伏在了桌子上…… 50、天亮了! 「丁鈴鈴……」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使周捷從困頓中猛地驚醒。他下意識地 拿起話筒,被突然傳來的噩耗驚呆了!孫翠屏從一家醫院哭泣地報告說:黎雲波因 傷勢過重,經搶救無效,於1949年5月16日淩晨3時與世長辭! 周捷用手緊握著電話的話筒,不覺潸然淚下,他木然地站了好久好久,才慢慢 地把手中的電話筒放回原處,然後,和一位值夜班的同志打了個招呼,走下樓梯, 出了大門,來到黑沉沉的悄沒聲息的大街上,讓清涼的濕潤的夜風吹拂著他發麻欲 炸的頭顱…… 周捷走到哪裡,黎雲波的影子就跟到哪裡,是呵,這位與他共生死、同患難的 戰友突然離他而去!怎不叫他萬分悲痛呢!他走著走著,一陣喧嘩聲忽然從街邊的 一所房子裡飛出來,他朝一扇臨街的透出明亮燈光的玻璃窗裡望去,嘿!原來這麼 多人都沒有睡呀!屋裡,人們緊張、興奮、忙碌,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同室外的 漆黑、寧靜恰成鮮明的對照。那房子裡,已經製作好了的毛主席、朱總司令的畫像 和標語、橫幅、宣傳畫琳琅滿目……這時,周捷再舉目回顧,才發現街道兩旁樓房 的窗戶,雖被窗簾遮著,但都隱隱透出燈光。呵,人們也都沒有入睡,都在懷著既 焦灼又興奮的心情迎接黎明的到來!突然,他想起自己身肩的重任,仍按原路回頭 朝指揮部走去。這時,身後江漢關的大鐘「當!當!當!當!當!」地敲了五下, 悠揚、綿長的鐘聲,驅散了黑黢黢的夜幕,喚醒了沉睡中的江城。他抬起頭來,但 見江水和天空連接的地方,透出一片亮光,刹那間,那片朦朧的亮光漸漸擴散開來, 轉眼,魚肚白中,泛起一抹江潮……呵,天亮了!嶄新的一天到來了! 周捷在街上匆匆走著, 一路上, 學生、工人、店員和各界群眾陸續上街。貼 《安民告示》的,刷歡迎解放軍入城紅綠標語的,扯大紅橫幅的,秧歌隊作彩排的 ……在這些歡欣鼓舞、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每隔一段距離和街口上,都有工人糾察 隊和摘去國民黨帽徽、領章的警察值勤、把守……市面熱鬧,而秩序井然! 周捷的心裡暖烘烘的,加快步伐回到臨時指揮部。 5月16日上午10時許, 漢口北郊,寬闊的馬路的盡頭,人們發現從岱家山的方 向有一個小黑點朝市區方向湧來……那黑點逐漸變大……人們看清了,那是一匹馬, 馬上坐著一個人民解放軍騎兵戰士! 接著,人民解放軍的入城部隊整車整車整隊整隊軍容整肅威武雄壯,一面唱著 《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一面向手舞紅綠小旗和花束夾道歡迎的市民群眾揮手 致意。隊伍浩浩蕩蕩地行進著,歡迎群眾和穿著綠色軍裝的戰士們交融在一起。放 眼望去,就像一條綠色的河流,流淌在繁花似錦的兩岸之間。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周捷聽到這輕快的歌聲,看到這歡樂的情景,像一深遊水底很長時間的潛水員, 突然浮出水面,見到了光和日,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那撲簌簌的淚珠兒,一串串, 情不自禁地從他的臉上淌下來…… 人流中,一條上書「天亮了」三個金黃色大字的紅橫幅,又猛地把周捷的心弦 撥動了。他在心中默默叨念著:呵,天亮了!天亮了!大漢口終於完整地回到人民 的懷抱中啦! (完) 書香門第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