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秋殘 早春時節,北地的冰雪才溶盡。滿洲國奉天古城裡,清晨時分,老樹疏枝多半還掛著昨 夜凍成的霜柱,但枝梢已有迫不及待,探首而出的盈盈春意。 城南福安大街的這日清晨,天色尚未破曉,已不尋常地微微騷動了起來。街西的這戶大 宅,打昨夜起就挑起了兩盞胭脂般的燈籠,金色流蘇慵懶披下,嫵媚無限。平日深掩苔綠古 院的兩扇門板,重新打了油亮亮的漆,映得門前兩座莊嚴磐踞的石獅份外精神。青石道上, 薄霜板石雜遝了一地的馬蹄足印,騾兒馬兒的鼻頭給凍得濕潤潤的,人氣在晨光漸曦的冰冷 空氣中,凝聚成霧。 這天,是城內糧商大戶李家大少爺的喜日。 年前,李家方撤下服喪三年的兩盞藍燈籠。剛除父喪的李家少主,年方廿二,精明幹 練。當年李字糧號當家急病猝逝,城內不知有多少打算欺孤的同行摩拳擦掌,想瓜分吞併這 塊肥美大餅,誰知未臻弱冠的李家少主,接掌家業一點也不含糊。三年下來,不僅糧號的規 模遠勝舊日,年輕人野心勃勃,更計劃投資東北新興的林業和煤礦,眼看遠景無限,不禁令 人收起小覷之心,感歎初生之犢,英雄出少年。原本虎視耽耽之心,全化作競相接交親近之 意。這天,城裡另一頭,即將送女出閣的這家大戶,一大早便歡天喜地仿佛迎龍般地喜氣洋 洋。 旭日漸曙,嗩呐樂鼓鏗咚奏起,古式的迎親隊伍抬著描龍繡鳳的金紅大轎,招搖過街, 一路引人圍觀地將新嫁娘吹吹打打地扛回來。朱門大啟,迎入古木密蔭,庭院深深的大宅 裡。麗日當中,是個和暖的正春好日,賀喜的賓客絡繹不絕,沉瞿已久的幽靜宅院便喧嘩沸 騰了起來。 宴席間,自正廳右側的耳房中,踅出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男孩。他悄悄自喜宴中退席之 後,便由耳房繞至回廊來,信步踱上院子裡小碎石路,朝另一頭林木茂密處走去。 男孩眉頭微微鎖著一層陰霾,心中悶悶地,是分不清種類的抑鬱。他忍不住喜筵中的喧 囂吵雜,偷了個空便溜了出來。今日是他大哥的好日子,他並不想壞了興致。 李家在東北紮根已有數代,代代相傳下來,男丁逐漸式微。已故的當家行二,名喚李雲 海,年輕的時候,也曾遠赴關內入新式學堂,自北京燕京大學畢業回來,和長兄分了家產, 各自營生,做的仍是祖傳的糧米買賣。李家田產廣闊,家道富裕,當務之急,便是傳宗接 代,綿延香火。李雲海娶了正室一年餘,又娶了一門側房,一妻一妾共為他生了三個兒子。 長子庶出,取名龍翔,次子喚鵬翔,然出生月餘便不幸夭折,之後隔了幾年,正室才又為他 添了個男孩,取名叫鳳翔。原本打算如此一路添丁,繁枝榮葉,光大李氏族譜的,誰知之後 就再也沒有動靜,為此雲海心中一直深感遺憾。三年前,一場急病,美夢煙消雲散,成為永 遠的落空。 李鳳翔今年年方十七,年幼母喪,庶母扶正。自幼父親與長兄疼愛有加,親生母親雖早 逝,幸虧生前與庶母交好,情感融洽,後娘不欺孤,視如己出,因此,也算平平安安地長大 了。一般說來,富家公子哥兒總難免氣質輕浮,好冶遊浪蕩,但李家家教一向森嚴,李雲海 又自許為讀書人,是書香門第,不願愛子學成一身輕賤,因此鳳翔雖然因寵而任性了些,氣 質倒是淳厚的。他生性寡言,骨子裡帶著點天生的清冷,自小以來深宅大院不許輕易出門, 長大後,倒是自己孤拐不願與人應酬了。三年前父親去世,之後,十天中倒有七八天在家潛 居。 龍翔對這幼弟一向疼愛有加,但年差五歲,畢竟有點距離,十九歲上出掌家業後,更儼 然是長兄若父的威嚴,青春年月中的鳳翔,益發孤另另地一個人了。平時他並沒有特別交好 的朋友,唯自小和他吸吮同一對乳房長大的奶媽兒子貴柱兒,偶而會來伴他閑耍。兩人之間 的走動,倒不因身份地位或漸長的年齡而有所改變。 鳳翔扯了根樹芽兒,咬在嘴裡發呆著。李家院落極大,屋宇座落在院中,兩旁皆是森森 林木。這半側的園子種了一大片古槐,槐花時節,會開成滿天雲霧,但現在僅是一片光禿禿 的。林子裡有一方池塘,池子邊種的幾株臘梅倒是開得跋扈之至。 剛剛兒鳳翔離開筵席去解手,隔著茅廁土牆聽到外邊兒若隱若現傳來喘息聲,濁濁重重 的。一時好奇,走出來倚著牆角偷偷瞧了一眼,瞥見一個壯碩的年輕男子,抱著家裡伺候茶 水灑掃打雜的小婢女婉兒,藏在樹叢間。那身影,隱隱約約應該是貴柱兒。兩人如癡如醉, 並未察覺一旁有人。鳳翔愣在當場好一會兒,大夢初醒般,一陣紅潮湧上雙頰,轉身輕手輕 腳地離開。 他的心頭鬱鬱的,分不清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到底是什麼。這種無意間窺見的秘密,他想 他寧可不知道。他只覺得在這一瞬間,無論是喜堂上神采飛揚的龍翔大哥,還是一向都笑得 傻憨憨的貴柱兒,都離他很遠很遠,走到人生的另一個地方去了。這條界線,是他越不過去 的,那一邊的事,也是他不懂,無法差足的事。一種孤零零的,被遺留下來的落寞感,將他 攫住了。 自十三歲上,他的骨幹就像春天的樹芽般,日日抽長。東北男人多半是粗壯豪獷的,鳳 翔的身材也抽拔得高挑挺然,只不似田野間勞動的貴柱兒,那是牛犢般的誇張。年齡漸長, 人事漸知,只不過無論是身體或內心的成長,對他而言,一樣無喜無悲,平平淡淡。 池塘邊,臘梅下,蹲著一個陌生身影。那人約莫是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鳳翔方才在 大廳上隨著大哥庶母向賓客敬酒,這人是認得的,連忙站起身來,畢挺挺彎下腰來行了個中 規中矩的禮,笑容帶點羞赧,卻是可親的。 是個日本人。鳳翔心中想著,臉皮兒微微尷尬。他記得方才的宴席中,坐了一桌肚子肉 墩墩的日本官員。祖國無能,被日本人鳩占鵲巢,扶了個前朝皇帝做傀儡,橫掌內政大權, 偽稱滿州國。城裡一干中國人表面裝順民,心底不免都憤憤不齒的。只是,李家經營糧米貿 易,在東洋鬼子把持的政府裡多結交幾個權貴,遇著事情也好活動活動,說起來也是人在江 湖的無奈。李龍翔自己是念過日本人的學校的,他不願幼弟念日本中學的心情,與先父如出 一轍。自個兒在穢濁世間不得清淨,好歹也得護著幼弟出淤泥不染,這原是作大哥的一片苦 心。 鳳翔不會說日語,只好頷首微笑。心中躊躇了一會兒,不知該離開還是留下來得好。 「您好。」那年輕的日本人開口了,他的東北話裡濃濃的日本腔,鼻音便顯得特別濁 重,聽在鳳翔耳裡有種異樣的趣味。他微笑著輕輕說:「您們這個園子很漂亮。」 「怎麼不在裡頭喝酒?」鳳翔問。 「酒喝多了,出來散散。」這日本男孩黝黑的臉上果然是隱隱的酒意醺紅。鳳翔猜他大 概是跟哪個日本官兒來的,心中覺得這人跟平常街上那些趾高氣昂囂張跋扈的日本中學生很 是不同,不過,他家這一帶,一向很少日本人來的。鳳翔隨口問了句您貴姓,這日本人連忙 客客氣氣地自我介紹,姓荻野。荻野耕陽。他怕鳳翔聽不清自己口音似地,撿了根樹枝兒, 在泥土上用漢字寫出這四個字。 荻野耕陽。鳳翔喃喃念著,沒啥含意的。兩人愣愣瞧梅花。 就這樣,也沒怎地,鳳翔心想應該回大廳幫著招呼招呼,便笑了笑轉身告辭。耕陽看著 他一路走回屋裡,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進屋,一抬頭,一隻黑色的燕子自林間穿過。 (2) 天氣漸漸和暖了起來,晨出的時刻也早了。原本淒清寂寥的老樹枯枝,如今已是密密一 片鵝黃黛綠,春意輕輕巧巧籠上紅瓦牆頭。 鳳翔在家裡悶了好些天了,這日起了個大早,瞧瞧日頭正好,便把書房裡頭父親珍藏的 書冊都搬出來攤在後院裡曬。許多古舊線裝書久未翻閱,已經微微泛黴了。他尋了把薄竹 尺,細心地一本本把黴斑刮去。泛黃書頁透出淡淡的油墨味,字句行間還留有父親用紅墨點 批的注腳。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兒,隨著父親坐在這石階上曬書。爹爹教他認:長長一幅, 用綿線包卷成筒的叫卷軸,區折片起成冊稱為經摺,書頁一葉葉對折,版心朝外紙面向背封 死的叫做包背,版心朝內是蝴蝶…… 清風不識字,頻頻亂翻書,人也跟著古意盎然了起來。 乳母張媽來喊吃早飯,鳳翔遂往前頭來。廳內的柚木圓桌上擺了一盆子稀飯,幾式小 菜。鳳翔問:「哥呢?」 「大少爺一早吃過,往店裡頭去了。」張媽答。 鳳翔知道庶母近日略受風寒,白日晏起。他說:「您收拾收拾,熱著等二娘醒來吃吧, 我到外頭遛遛去。」 漫無目的地踅了幾條街,天暖了,街上人來人往的也熱鬧多了,誰說人不是季節性的動 物?走著走著,心情跟著晴朗了起來,他想到今晨替父親曬的那些書,念頭一轉便往南站那 邊走去,那兒有好幾家老字號的大書鋪,他想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書。 南站附近是商業區,一向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這會兒或許是還早,顯得比較寧靜 些。鳳翔走過幾家書鋪,皆尚未開門營業,不禁有點兒失望,回頭正想走,肩頭被人從後面 一拍,轉過身來,陽光金璨璨地灑了一頭一臉。 「怎麼會到這裡來?」他發覺自己竟是止不住臉上的訝笑。 「想來逛逛書鋪買幾本書的,可這邊兒的書鋪開得晚。」耕陽亦是滿臉笑意地答著。 真是個巧合,鳳翔心裡想著,有一點點莫名的歡喜,說不上是為什麼。兩人並肩走了起 來,耕陽今天穿了件白袖長襯衫,黑色長褲,套了件淺灰色毛背心。兩人走著,影子拉得長 長的,鳳翔不經意低頭,發現自己穿了淺灰毛衣,白色長褲,他笑了。因為覺得兩人的顏色 看起來很調和。 「不用上課嗎?」鳳翔問。 「今早兒沒課,下午倒有兩堂,所以才趁上學前來街上逛逛的。」耕陽笑答,鳳翔這才 知道,原來大學生是不用像中學生一樣天天趕大清早上課的。他心底想:「讀大學也挺新 鮮。」 接著倒也可以就這樣散了,鳳翔心裡想著,就在街角說還有事,該走了,應該也不顯得 突兀吧?不過兩人都隱隱地有點不想就這樣說再見,或許,是因為今天的陽光實在太好了。 「用過早點沒?」耕陽問。 鳳翔笑著搖搖頭,於是耕陽就陪著他找吃的,其實鳳翔是不餓的。兩人找起賣食的攤 子,不巧的是這時辰,已過了用早點的時候,兩人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個賣大餅的小攤 子,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鳳翔買了塊餅,把人家剩下的大蔥麵醬用去大半,耕陽在一旁忍 不住笑了。 耕陽問他要不要到他大學裡去晃一晃,鳳翔有點心動,但心裡有點揣揣的,覺得是跟自 己不相干,挺隔路的地方,於是搖搖頭。兩人一時不知何去何從,過了一會兒,鳳翔提議往 河堤散步去,河堤在幾條街外,有一段兒距離,但耕陽也欣然點頭。 這條河堤是日本人來了之後才築的,西式工程,白色水泥沿著河岸蜿蜒鋪去,潔白悅 目。堤上修了朗朗闊闊一條步道,河畔這頭新栽了一排楊柳,初發的柳條兒風情萬種,旖旎 披下,似少女的發。只不夠長,點不著水面,是披肩短髮。 鳳翔側眼看看耕陽,耕陽的側臉輪廓長得很好,鼻樑直挺挺地將線條削切得乾乾淨淨。 當時的學生一式都接受軍訓,因此同軍人一般皆蓄平頭,鬢角切得剛剛硬硬,露出底下一片 明顯青白的刮痕。耕陽的眉毛很濃,濃得微帶霸氣,但一雙黑炯炯的眼睛卻是笑意溫柔的。 他的身量亦是日本人少有的高,足足還比鳳翔高出半個頭來。 看著看著,忽然愉快起來。他很慶倖耕陽姓荻野,不是豬木,也不是犬養,那可是中國 人一談起來就要笑翻天的姓氏。荻之野,水之濱,漫漫春陽。 兩人在河堤上的石墩閑坐了好一會兒,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都沒啥話好講,但亦不無 聊。鳳翔指了指河的另一邊,叫耕陽看,兩隻野鴨飛了起來,往天邊遠遠地飛去。耕陽告訴 他,他們家就住在南站後邊,那一帶,鳳翔是知道的,幾乎全是日本官員的高級住宅區。耕 陽的父親是南滿醫科大學的教授,教的是西醫,因為通好幾國語言,也在政府裡兼了個通譯 官。他跟著父親學的也是西醫,算起來也是父業子承。日本近幾年對外戰事連連,許多年輕 男子早就派上戰場去了,坐鎮在滿洲國這邊的日本人倒還算平靜,不過近來軍訓頻繁,說不 准是兩年,還是半個月後,他也會被徵召入軍,遣上戰場去…… 耕陽一路靜靜說來,鳳翔一路靜靜地聽。他從不關心這城外世界的局勢變化,因為那和 他沒關係。近日來,城內空襲防災的演習警報明顯地多了起來,他亦渾渾噩噩不甚在意。原 本,他以為是自己置生死於度外,這會兒想起來,才發現或許是因為死亡從未迫近眉睫來。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很為耕陽擔起心來,一陣寒意令他錯覺自己顫了一回,不過耕陽卻一直 掛著平靜的笑意。他轉念又想,一旦耕陽被送上戰場,他在那兒救了一個日本兵,或許就間 接害死了一個中國軍人,民族大義一攪和進來,鳳翔原本愉快的心情便陰鬱地矛盾了起來, 他這才想到,或許根本就不應該和這個年輕的日本人坐在這裡,他仿佛見到龍翔大哥和已過 世的父親,寒著臉,眉尖不滿地蹙了起來。 鳳翔安靜了下來,耕陽也約略察覺到了,他推推鳳翔的膝頭問他要不要走,兩人沿著白 堤慢慢走回來,一路無言。回到街上,兩人要走的方向不同,耕陽很想把家裡的住址抄給 他,不過想到鳳翔未必有意來尋他,真來尋他,亦是有點不妥,不禁猶豫了一下,鳳翔已經 揮手說再見了。 鳳翔走了幾步,回頭望了一眼,耕陽的身影被房屋的陰影蓋住了,灰灰的。他猛地搖搖 頭,回身又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耕陽的影子已經很遠了。他有點悵然若失。 「再見?……還會再見嗎?」 這日晚飯過後,李家四口圍桌閑坐。龍翔笑著向他娘說:「趙老二前天剛打南方回來, 今兒送了兩磚普洱到店裡來,說是雲南產的,我吩咐他們沏一壺上來,您嘗嘗。」 傭人上來把碗盤殘肴撤下,端上熱騰騰的新茶,龍翔先奉了一杯給母親,端了茶杯細細 地啜了一口,笑說:「雲南茶好重的口味!」 鳳翔低頭看那茶色深沉如墨,隱隱透著些許微綠,飲了一口,辛澀甘美竟是一般地濃烈 逼人,南方少有的豪邁颯爽。他庶母說:「普洱應就秋天曬成的菊花一塊兒熬,清脾退火 的。」 喝完一杯茶,鳳翔說想回房看書,就先離開了。龍翔看著弟弟背影,問他娘:「鳳翔最 近怎看起來悶不溜丟兒的?」 「我也在納悶兒,」龍翔的母親說:「鳳翔這孩子自小就一直是悄悄靜靜的,也瞧不太 出他心裡在轉些什麼念頭,有好些天都不見他出門了,要不是在自己房裡,就是在你爹的書 房裡念書寫字兒,幾次喊他出門晃晃呢也不肯,年紀輕輕的孩子這樣悶著,我還真擔心會悶 出病來。」 「怎麼貴柱兒最近也沒來找他出去遛遛?」龍翔問。 「你也真是的,」他娘笑了:「自你差了你張大叔管老家一帶的佃農,貴柱兒就跟著你 張大叔城裡城外地跑,哪還得空兒來找鳳翔閑耍?」 「這倒是,瞧我這記性兒。」龍翔也笑了。 回房之後,妻子幫著龍翔更衣,她對龍翔說:「其實依我想,不妨讓小叔跟著你去學著 作生意,幫著你照看照看鋪子,這樣也不致于讓他成天悶在家中無聊,你也可以輕鬆些。」 龍翔在床沿坐下,凝神想了想,歎了口氣:「爹自小最疼的就是鳳翔。這些年來外頭的 局勢那麼亂,日本人來了之後,爹爹連學校都不讓他去,說起來,無非是希望鳳翔能避開這 淌混水。咱家這一輩往來的,跟他同齡的本來就不多,爹管得嚴了,他天性又是好靜不好 動,現下難免有些孤拐,叫他跟著我出去學作生意學應酬,他未必喜歡,也未必做得來,左 右我現在年輕力壯的,外頭的事自己扛著也罷了。」 妻子婉言相勸:「你這做大哥的一番苦心,我們誰都明白。只是鳳翔畢竟是個男孩子, 終有一天也得分出去成家立業的,難道你要他靠你靠一輩子?讓他跟著你學點歷練,也是好 的。」 龍翔點點頭:「你的話也不無道理,我跟娘商量商量看她怎麼說吧。」 一早龍翔出門前,繞到弟弟房裡來,差他到外頭糕餅鋪替母親買兩盒北京小點兒回來。 這種事原本隨便支使個家裡傭人買去就行了,龍翔是有意藉此拱幼弟出門晃一晃,別大姑娘 似地成天窩在家中。 中飯過後,鳳翔陪著庶母閒聊了一會兒,待她進去午歇後,便換了衣服走出家門,走沒 幾步路,前頭一個男孩騎部腳踏車嘎答嘎答蹬過來,身影挺眼熟,騎近了一看,居然是耕 陽。 鳳翔問:「怎麼會到這邊來?」 耕陽說:「騎車出來晃晃,記得你家這一帶挺靜挺好的,便過來瞧瞧。」 耕陽問鳳翔要往哪兒去,自告奮勇說要載他一程,鳳翔紅著臉說不必了,走過去行了。 耕陽說左右無事,不過是隨便逛逛,鳳翔才跨上後座。他從來沒有坐過腳踏車,一時不知手 腳該如何安置才好,耕陽手長腳長地頂著地面騎了起來,初時還有點兒搖搖晃晃,後來也就 穩了。車籠頭,把手低低的,耕陽必需傾著身子。他沒有回頭,往後丟了一句:「你很少出 門的吧?」 鳳翔有點奇怪:「你怎麼知道?」 耕陽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笑容,鳳翔也沒瞧見。耕陽沒有告訴他,他來過好幾回 了,常蹬著車在他家門前街上晃來晃去,有時就停在斜對角的大樹下等著,直到附近街坊有 人好奇望過來,他才離開。 買了餅,鳳翔沒有說哪裡去,耕陽也沒問,載著他就往上回散步的白堤騎去,鳳翔亦無 所謂。這一回,耕陽也沒提什麼惹人傷感的話題,兩人聊些最近各自在各自生活裡的事。耕 陽在學校,鳳翔在家裡,兩人生活一般平淡,只是隨意聊來仿佛相識已久,即使對話當中出 現空白,亦是自在。兩人想著個人的心事,鳳翔憑空描起最近練的書法來,點橫直撇捺。 黃昏時分,耕陽騎車送鳳翔回家,騎至街口附近,鳳翔說:「停這邊行了。」不等車停 穩便輕輕巧巧一個飛身下車,好像在表演特技,耕陽笑了。「我下回兒再來找你。」他擺擺 手走了,沒有回頭,令人錯覺他是一路騎進滿天落霞裡。 自這天起,鳳翔變得喜歡待在屋前的院子裡。有時他會捧著書坐在樹下讀著,有時乾脆 喚傭人把木桌抬出來,臨起草蟲水墨。從這個角落,可以察覺門外動靜。初時,他還擔心耕 陽會冒冒失失敲門進來尋人,闖出禍來,但耕陽總是在門外一閃而過,停在遠遠的街口等鳳 翔輕輕推門出來跟他會合。有時耕陽來來回回騎了幾趟也見不到推門出來的身影,而許多時 候,鳳翔也常是樹下坐了一午,坐到沉沉睡去,落葉落花飄了一襟。但兩人見面時,從不提 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種默契。 這日耕陽來的特別早,剛吃過午飯就來了,鳳翔想著庶母還未午睡,怕會出來喊他,作 了個手勢要他等,過了一刻鐘後,才推門出來,一見面就挺高興地問:「今天來得好早!咱 們上哪兒玩去?」 「我爸媽今天帶我妹去撫順,我把家裡傭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陽笑答,鳳翔 一聽是去他家,不由得興致大發:「好難得機會!走走走!瞧瞧你家長啥樣兒去。」 耕陽家一帶皆是日本人來了之後才蓋的西式建築,一落白色雙層獨棟洋房,馬路也是柏 油鋪的,鋪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馬路兩側沿著人行道豎著一根根路燈杆兒,圓胖胖的玻 璃燈帽兒挑在上頭,晶瑩剔透。耕陽家前邊有一方小院,他在家門前將車停了下來,推進院 子裡,這院子是沒有磚牆的,圍了圈扶桑作籬笆。 兩人在玄關前脫了鞋,走進客廳,鳳翔四周打量了一會兒,才說:「我以為你家是日式 房子。」 「我爸喜歡住西式房子,或許是在國外待久了的緣故。」耕陽帶他到二樓的臥室去,耕 陽的臥房靠著外邊兒陽臺,窗口種得滿滿的三色堇,五彩繽紛煞是熱鬧。「我以前和我爸在 德國時,那些德國人就像這樣種一窗戶的花,好看極了。」 耕陽的房間收得整整齊齊,看得出他凡事都認認真真的個性。鳳翔望著牆上掛著的一幅 彩畫,畫的是個火紅衣裙黑色荷葉邊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眼神既嫵媚又挑釁, 手執金扇撩裙飛舞。鳳翔嘖嘖搖頭說:「這外國女人!嫁得出去嗎?」耕陽笑了。他說這畫 是他當年在德國學油畫時畫的,框倒是回來之後才裱上的。「跑了好幾家框裱店都沒人肯給 裱呢。」鳳翔想像保守老師傅看到這畫的驚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陽書桌前,一個砌進牆裡的大書架,滿滿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書。日文他辨得,其它 橫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厲害,看得懂這蟹行的洋文。」 「我們學西醫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國人,上課根本直接說洋文。」 耕陽答。 鳳翔眼光向下一落,意外發現桌上攤著幾本坊間教習兒童認字的漢文讀本,書架下層還 擱了兩三本詩詞選,不禁大為訝異,抬起頭來對著耕陽鬼鬼地笑了笑。耕陽臉紅了,但也笑 得坦然:「想學學中國字,我話能講但讀不了,日文裡頭漢字挺多,但學起來還是挺隔路 的。」桌上幾張寫了字的紙頭,是耕陽練寫的廢紙。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長亭外,古 道邊,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淚眼問花花不語,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紙上寫了無 數個鳳翔鳳翔鳳翔,他看到了,但也沒說什麼。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臉鄙夷地說番邦文字,不 屑學之,鳳翔不肯學日文的傲氣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這會兒不知為何,心中竟對耕陽有點 歉疚了起來。 兩人躺在耕陽的床上閑嗑牙兒,耕陽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說講給鳳翔聽,鳳翔聽著聽 著,覺得外國人好新鮮,真是非我族類。耕陽把書一合,望著天花板說:「我怕有好一陣子 不能去找你了。」 「為什麼?」 「德國有幾個教授要來,我得幫我爸招待招待,他們在這裡大概會待個十來天,再往哈 爾濱那邊去,等他們走了我去找你。」 鳳翔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沒有表情說隨便。耕陽弄不懂他究竟有沒有生氣, 但也不好問,便扯些別的。兩人看著陽光寸寸移,花影漸長,日西了。耕陽騎車載鳳翔回 家,一路上,靜靜地沒有講話,弄不清這算不算是離緒。鳳翔站在街角望著耕陽離去,心中 想著他們兩個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經很久沒有再意識到,其實,耕陽也非我族類。他的 生活在城的那一頭,我的生活在這古井般的這一頭,這種莫名的留戀又該算是什麼? 季節悄然嬗替,已經有些初夏的微熱。父親的忌日快到了,這幾日,龍翔和母親商議著 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餘裡的鄉間,直到李雲海這一代,才遷到城 裡來,鳳翔的父親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墳裡。庶母打算帶著鳳翔回鄉間住一陣子,順便避 暑,待入秋後再回城裡來,單留龍翔夫妻在城裡,因為糧鋪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陽已經一個月沒有來找鳳翔了。起初,鳳翔如往日般天天在院裡等著,等得失去了耐 性,便到耕陽家附近探,也到過南滿醫科大學門口前,站得遠遠地等著。這些地方,沒了耕 陽陪著,全成了讓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還是病了?鳳翔根本無人能探問,也 無法留音訊。他不願記得距離上回見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但那數字兒卻不放過他,一天一天 硬是清清楚楚地往上加,他開始想:是不是就這樣,之後音訊全杳,自此耕陽在他的生命 裡,成為永遠下落不明的人。 後來他決定不再守著等候了。決定之後,反而天天往外遛,不讓自己有機會死悶在家 中。城內大街小巷熱鬧的僻靜的四處逛,逛書鋪逛市集逛名勝地,一個人坐著看著城裡城外 遊人如織。他察覺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靜生活已經開始傾圯,再不自救,勢必病入膏 肓,終成無法挽回的斷壁殘垣。庶母決定帶他回鄉下後,他反而像吃了顆定心丸,陡地清明 了起來。已經想過了,對耕陽的這一份隱晦的等待,是永遠無法正名的,這樣的結束,也 好。 下鄉這天,鳳翔定定的無漣無漪,但老覺得自己分成了兩個人,陰陽相隔。陽世這頭的 軀體無意識地跟著門內門外大包小包地忙著,陰世這邊的自己則冷冷旁觀。龍翔一路陪送至 城外,再三拜託護送的張大叔多加留意照應,他們便一路走遠了。 鄉間的老宅極大,四周盡是遼闊無際的田野,最近的鄰家也在二三十丈外,多是李家的 佃戶。李家待在城裡時,這老屋就托給管家照應。這邊的傭人比城裡還多,因為多養了幾名 壯丁做炮手,屋外一圈土牆隔幾尺便挖個炮口,架著土槍,因為畢竟是在城外,王法不生效 力的邊陲,自力更生的習慣自幾代前便這樣一直傳了下來。不過近幾年來局勢平靜,大概因 為日本人嚴刑重罰,流寇土賊幾乎匿跡,他們便兼作農活兒地下田務起正業來。 鄉居生活很快安頓妥當,鳳翔白日裡常常騎了馬,沿著無名的土石村道一路跑,仿佛沒 有盡頭。遠方偶有北上南下的火車奔嘯而過,濃黑的煤煙一路如雲如霧在藍天中散開,翳入 天際,鳳翔往往停下馬,靜靜地看著,心跟著火車一路行到很遠很遠沒有名字的地方。 管家孫老頭兒約望六十年紀,人高馬大黝黝黑黑的,臉上坑坑疤疤地大約以前發過天 花,看起來兇神惡煞,卻是面噁心善的老好人,鄉人多渾稱他為孫麻子。他的兒媳婦兒去年 替他添了個孫子,小囡囡生得倒是白白淨淨,渾圓得像冬天裡堆成的小雪人。孫老頭白天常 抱著孫子坐在院裡曬太陽,笑咪咪地抽著煙斗,含貽弄孫。 鳳翔並不特別喜歡小孩子,但囡囡和他極為投緣,一看到他就會在祖父懷裡扎手紮腳地 笑開來,要鳳翔抱,剛長牙的小嘴咕咕地叫著,也分不清到底叫的是哥哥還是叔叔。有時, 鳳翔會抱著囡囡去田間散步,田裡種的麥秧都是初春時分敲破凍土播下的種,現在已經高高 綠綠地一大片,風一過,便成微浪的海洋。 抱著囡囡走在柔軟的土地上,鳳翔總覺自己像個善感而沉默的小父親。他想,終有一 天,他會娶妻,會有他自己的孩子,幾年之後,他會像這樣地抱著自己的囡囡,來看一樣的 麥浪。人世長長數十年,歸根結底不過單調平凡夢一場。過去,除了耕陽,他沒有過什麼想 望,今後,也不會再有了。 然而,下鄉十多天后,某個下午,當他看到土石路遠遠那頭一個騎著腳踏車蹬過來的熟 悉身影,不禁驚呆了。直到耕陽停在他面前,紅撲撲的臉笑開來,他還只是愣愣地瞧著他的 眼睛,說不出話。耕陽輕輕地說:「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鳳翔問:「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耕陽說他陪著那些德國人走了一趟哈爾濱。原本是他父親該陪著的,沒想到在最後兩天 病倒了,他們一路上不能沒有個懂德文懂中文日文的人跟著料理交涉,耕陽就替他父親走了 這一趟,因為事出突然,走前來不及先通知鳳翔。鳳翔呆望著耕陽問:「你怎麼瘦了這許 多?」耕陽輕描淡寫說:「哈爾濱冷了點,衣服沒多穿,受了點寒。」 事實上,耕陽自哈爾濱回來後便大病了一場,足足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星期。病榻間,一 心掛著的只有鳳翔,出院隔天,就跑到鳳翔家前探望,大門深掩,沒有等著的身影,沒有人 聲,倒似個棄宅,他毛骨悚然了起來。不會是在這段時間裡,鳳翔就像水汽般蒸融在記憶的 空氣裡,無影無蹤了吧?會不會到頭來發現這個人只是他錯亂的記憶,別人全然不識?到了 第三次他忍不住了,叩門打聽,應門的是個挺眼生的小婢,她滿臉狐疑說鳳翔下鄉去了,不 住地上下打量,耕陽靦腆地問明瞭地方,小婢兒口齒笨拙講不清楚,回家還翻了地圖。今兒 一大早,騙家裡說想到城郊寫生,要晚歸,便蹬著車一路尋來,因為沒有其它交通工具。大 清早出的門,又得找路,又是泥土碎石的不甚好騎,中途腳踏車鏈條兒落了,修了好一會 兒,耽擱到這個時候才到。 鳳翔聽他如此大費周章,僅為見他一面,耕陽惦掛之殷之深,令他想緊緊抱住他。他要 耕陽跟他進屋裡休息,心裡想著事情鬧大也由它,不管了,耕陽這片情,不能辜負。但耕陽 笑著搖搖頭。鳳翔問他吃過沒?耕陽笑說帶了母親為他做的壽司便當,他拍拍車座上綁著的 藍花布巾兒,特地留了一卷壽司,要讓鳳翔嘗嘗。 耕陽堅持不進屋裡,鳳翔便到後頭牽出兩匹馬,兩人往田野遠處騎去。鳳翔帶耕陽到一 個常來的小山丘,把馬系在樹下吃草,步行上山。這僅僅是平地上微微隆起的一個野樹叢生 的小丘,三兩步路就到頂了。從丘頂俯瞰還是可以看得很遠很遠,鐵路長長一條挺明顯地切 開翠綠平原,成了這邊和那邊的楚河漢界。 兩人在樹下坐著避太陽,耕陽說起哈爾濱十多天裡,那些德國人因為不懂中國風土民情 而鬧出來的一些笑話。鳳翔啃著耕陽為他留著的壽司,邊聽邊笑。乍見還喜的激動已經平 息,兩人現在的心情都很好,微微地帶點舒適的倦意。 鳳翔說:「你去過那麼多國家真好,懂那麼多事。」耕陽笑著看他,露出兩顆白淨淨的 虎牙。鳳翔興起,鬧著耕陽要他教德文,耕陽說德文可不好學,但鳳翔不依,定要他教幾 句,耕陽便裝腔作勢怪聲怪氣地講了一串聽不懂的話,鳳翔知道他在逗他,撿了根樹條兒敲 他的頭:「正經正經地給我說兩句!」 耕陽笑著,也撿了根樹枝,在沙地上劃著,Berg是山,Baum是樹,Gras是草,鳳翔邊 念邊跟著劃,劃得歪歪斜斜地,念得也怪彆扭,不住地哈哈大笑。耕陽在沙上長長地寫了一 串:Du-gefallst-mir。鳳翔問:「啥意思?」耕陽臉紅了起來,光是笑著不告訴他,鳳翔 纏著鬧他必要追根究底,耕陽望著遠方不看他的眼睛,說:「我喜歡你。」這句話,他已經 想講很久,很久了。 鳳翔靜了下來,沒有說話,自顧自地摘著頭頂上的樹葉玩。耕陽低下頭來,心里弄不 清,不知道把想講的給講了,究竟是福是禍。他在沙地上劃著:Ich-liebe-dich,寫了一遍 用腳抹掉再寫,再抹掉,寫寫抹抹,抹抹寫寫,好像永無盡時,鳳翔這回也不問是什麼意思 了。耕陽心底微微不安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想:也不能這樣一直僵下去。遂下定決心,這次 寫了就不再抹掉了。他拋開樹枝站了起來,鳳翔也跟著起身了,定定地看著他。耕陽在接觸 到鳳翔的眼神那一刹那間,忽然領悟到原來鳳翔已經懂了,早就懂了。 鳳翔望著天色喃喃自語似地說:「不早了。」 兩人沒有再說什麼話,耕陽伸手過來牽了鳳翔的手,自然得仿佛兩人攜手同行已經有千 百年之久。下山時,鳳翔一路心頭沉沉惶惶地,仿佛這是條絕路,前方便是絕地,回首亦無 來跡可循,沒有退路,只希望這條路永無盡頭,多耽一刻是一刻,但是,山路很短,一下子 就走完了。 日頭西斜,天,很快就暗了下來。 每隔一兩個星期,耕陽便騎著車跋涉六十多裡的路程,到鄉間來看鳳翔。大學裡到了夏 天,原本是有暑休的,但是耕陽已經是高年級生,在學校裡有長期的實驗工作,幾乎等於沒 有假期。為了看鳳翔,他比平日更謹慎地控制工作進度,為的是把握難得的見面機會。 每回一到約定見面的日子,鳳翔總是醒得特別早。因為路途遙遠,路況又不好,耕陽一 向是天亮便早早起身出城,待騎至鳳翔鄉下老村時,多半也近午了。鳳翔覺得唯有也跟著起 早,才不會對不起耕陽。到了晌午時分,鳳翔便到村子路上遠遠地等著,因為老宅裡養了許 多獵犬,他怕狗見到陌生人的吠聲會驚動屋裡的人。 好幾回鳳翔不忍耕陽來回地長途奔波,囔囔著要提早搬回城去,但耕陽不肯,鳳翔家裡 的情形他從來沒問,但早也猜到了。他知道鳳翔是沒有理由沒有藉口搬回城去的,怕他這一 任性會把事兒全抖出來,以後反而難再見了。鳳翔便說:「那你以後還是不要來看我吧,等 我回城裡我們再見面。」這話說得戀戀不捨,但他想他寧可忍。然而耕陽笑著說:「不礙事 的,你還是讓我來吧。」鳳翔望著耕陽陽光般笑臉,心裡一陣抽搐悸動,因為無能為力,也 只得耐著性子熬日子,看著耕陽來來去去這番辛苦與情深,只有心疼。 不能相見的日子裡,相思磨人心腸,鳳翔養成了寫信給耕陽的習慣。每回想念耕陽時, 便在紙上一字一句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張又一張,這樣仿佛就像對著耕陽說著話兒似的。寫完 了的信紙積得厚厚一大疊,無處寄,也不想寄,耕陽來了也不想拿給他看,自個兒釘了一本 又一本地收著。 一回,鳳翔懷了顆新上的羊角蜜,在路邊等著。兩人照例往人稀的田間跑,並肩坐在灌 溉用的田渠旁,赤著足踢水花玩兒。扳了瓜甩去瓜瓢,嘻嘻哈哈啃食起來,兩人吃得滿嘴蜜 汁,耕陽忽然湊近過來吻了他的唇,兩人靜靜地吻了許久,癡癡對望,這是他們的初吻。後 來卻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來,因為覺得這一吻真是香甜可口。 定情的小山丘,是他們的聖地,那兒僻靜之極,乾燥暖熱的風陣陣朝山頂拂來,兩人肌 膚相觸之處,卻是溫存涼意。耕陽的個頭兒比鳳翔大些,不過他喜歡懶懶地臥在鳳翔懷裡, 聽鳳翔天南地北瞎扯。耕陽問:「翔,你的名字怎來的?」鳳翔悠悠地說:「我家這輩男子 行翔字。打我爹爹上頭好幾代來,我們家男丁一直單薄的很,因此我大伯和我爹爹最大的心 願就是多生些個男孩來繁榮家族,可是終究還是只留我大哥和我兩個。」他望著遠方沉思了 會兒,不覺笑了:「我爹爹野心可大了,大哥喚龍翔,死去的二哥喚鵬翔,我爹爹本來還打 算雕啦鶴啦鷹地把一干奇珍異禽給生全,我看我家祖譜都可以當鳥譜了。」說得耕陽也朗聲 大笑了起來。 遠方的火車鏗鏘鏗鏘地飛馳過來,長長一串,久久才消失在視野裡。鳳翔問:「你畢業 後什麼打算?」 耕陽沉默了一會兒:「我父親希望我去德國繼續念書,咱們的醫術仍差西方一大截,德 國醫學比我們先進太多了,他一直希望我能去學回來,救世濟人。」 鳳翔默默無語,靜靜自背後伸手過來輕撫耕陽的臉,輕撫著他唇上微刺的胡髭。未來的 事不能想,也頂好不要想,他們的交會註定是命運錯誤的出軌,這刹那間的幸福究竟在何時 會被無情地腰斬,誰也無能預言。鳳翔和耕陽心底都很明白,這樣下去不過是在熬日子,時 間的問題罷了。 「幾時回城裡?」耕陽問。 「過了八月節,或許在八月下旬吧。」鳳翔想起舊詩上的詩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 時」,心中不禁微愴。耕陽回頭深深地吻他,兩人手指緊緊地交纏,無聲沉浸在對方的體味 中,仿佛想抓住什麼似地。 八月清秋,農宅上上下下也忙了起來,鳳翔白日無事不念書時,有時便跟著幫忙,卻是 笨手笨腳的,做不了什麼大事,結果通常是抱著囡囡坐在庭院裡,扯著長繩張著蘿籬,灑把 稻米乾等著貪食的雀兒。 中秋那日,龍翔夫妻下鄉來團聚,宅內上上下下忙碌地準備拜神祭月。夜裡清朗無雲, 深藍色的夜空中一輪冰亮的明月,點綴著幾顆稀疏的星子。龍翔命傭人在菜圃瓜架下擺了一 桌子的月餅瓜果,邀了佃戶僕傭一道飲酒賞月,以答謝他們平日辛勞。 席間閒聊,龍翔對鳳翔提起他的決定,待回城後,要他跟著到鋪子裡學著管管生意。眾 人皆連連點頭附和:對對對,這想得周到,少年人家也該學著曆鏈曆鏈了。鳳翔對這消息微 感驚訝,雖然此事對他來說是可有可無,但想到如此以後和耕陽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心底 不免微微沉重。 秋夜清爽,秋蟲唧唧,瓜棚下笑語晏晏。鳳翔一向不習慣熱鬧,酒量也淺薄,喝了兩杯 清酒之後,便醺紅了起來,於是告退離席獨自往外頭散去。田埂間虛無縹緲地飄著點點季末 的螢火,是無意間落凡的星星。鳳翔抬首望月,心中想著這會兒耕陽一定也跟著家人坐在庭 院裡頭賞月吧?忽然想起那回到他家裡玩,瞧見耕陽練字的紙上寫的詩句:「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紙上密密麻麻都是他的名,錯落在詩句間。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原來 耕陽那麼久以前,便存了這樣一份心。可是相隔千里呢?相隔千里的滋味卻是如此苦澀難咽 啊! 然而,即使千里相隔是他們無可避免的悲運,情路至此,已是無力決絕了。 九月回城後,鳳翔開始跟著龍翔每天到糧號裡去。剛開始龍翔教他管帳目,偶而也會攜 他隨著應酬,鳳翔對這些事雖無太大興趣,但也不排斥,只當作是學習。龍翔也瞧出這麼弟 對事業沒啥大志氣的野心,不過做事還算穩當牢靠,便放心地逐步將糧號內一干庶務都交給 鳳翔來處理,自己專心地務起其它投資來了。 時值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城外世局慘烈,日本戰事受到列強圍剿,已經明顯吃緊了。素 有糧倉美名的大東北,也開始在日本人的嚴令下實施起糧米配給,大部份的物資都運往戰場 支援前線,效忠天皇神照大帝去了。這種時期,糧鋪是沒有搞頭的,但最容易肥起來的也就 是像李龍翔這種懂得趁亂打劫的精明生意人。他和滿洲政府裡頭的日本人關係弄得不錯,除 了奉命傾繳糧米之外,也在日本人的暗許默允下插手最熱門的軍需輸出,從中謀利。龍翔 說:「不趁這時候多撈點日本鬼子的油水,對不起列祖列宗啊!」但鳳翔心底默想:「日本 人的油水,還不是搜括自己人民脂民膏來的,刮到頭來一樣是吃自己人。」不過這話太刻 薄,既不敢出口,也不忍心出口。畢竟亂世圖存,龍翔一片本心,還不是叨念著祖宗傳下來 的家業。 回城後這段日子來,鳳翔和耕陽見面的次數少了。一來是鳳翔賦閑的時間少了,二來是 學校開學後,耕陽的功課益發重了。難得見一次面,還得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地,畢竟城內人 多口雜。兩人相會多半往近城的郊外跑,彼此心底都有一份辛酸,覺得自己像是對方的情 婦,名不正言不順,百般無奈惆悵。 冬天,很快就來了。 連著幾日,大雪紛飛,街道孤絕淒清,李家糧號也休了兩三天。這日用過早飯,龍翔想 起了什麼似地皺起眉頭隨口問鳳翔:「前些時候,仿佛聽下人說有日本人到家裡來找你,怎 麼回事?」 鳳翔心底一驚,強自鎮定若無其事地否認,心中尋思,定是那回耕陽來打聽下鄉的事 兒,隱隱約約傳到了大哥耳裡。龍翔也不多追問,輕描淡寫說:「爹爹和我都是一般心思, 跟日本鬼子打交道對咱們而言是莫可奈何,這種惹腥之事,你能不沾便不沾吧!我只讓你管 號子裡的閑差,不教你跟著我去外頭周旋,也是這個道理。」 鳳翔沉默不語,只覺沉甸甸的罪惡感。龍翔轉了話題,興沖沖地說:「這幾日我和娘一 直在商議著,想替你安排城內幾家大戶相相親,你的意思如何?」 鳳翔大吃一驚,見庶母和嫂子在一旁點頭微笑,呐呐地說:「這…我看這事兒不急吧! 我的年紀也還不大,還是緩幾年再談吧。」 庶母在一旁接腔了:「你也上十八了,當年你爹爹娶你娘時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兒,現 在時局不好,趕著早早成了親,早點傳宗接代,也算是完成你故世爹爹的心願哪!」 鳳翔不知如何接腔,只得趨吉避凶地找個藉口急急離開大廳。接下來的日子裡,龍翔和 庶母常常提起這回事,一回,鳳翔被逼急了,衝口而出:「我一輩子都不想結婚,我…我根 本就不喜歡女人!」 刹時間,空氣錯愕地凝結了一會,後來龍翔夫妻和庶母卻都忍不住笑了。庶母笑道: 「這孩子!說什麼傻話!」龍翔更是忍俊不住,搖頭笑道:「等你結了婚之後,就會喜歡 了。」鳳翔的嫂子在一旁,一張臉突然通紅了起來,她嬌嗔地白了龍翔一眼,忍不住又低頭 瞄了眼自己三個月身孕的肚子。 鳳翔一直堅拒相親之事,龍翔心知這麼弟自幼得寵,天生又帶著點牛脾氣,逼急了反而 會誤事,因此也就不強他,不過心中另有打算。 深冬裡,鳳翔和耕陽罕得見一次面,鳳翔常思念耕陽念得幾至掉淚,然而又覺得落淚實 在不是男子漢應為之事。偶而約著見面一回,兩人柔情繾綣,卻又苦無去處,外頭酷寒,路 旁凍死人是常常聽說的事。從前在鄉間,遠隔兩地的相思之苦是磨人腸,現在近在咫尺,依 然無法相見,這苦是斷人腸。鳳翔從未對漫長的冬季如此不耐過,更何況家中情勢危險,鳳 翔老覺得大哥不懷好意,若有所謀。 好不容易年過了,冬去春至,這天天氣稍暖,早春時節,鳳翔憶起初遇耕陽,亦是臘梅 盛豔時。這天他揣度著耕陽多半會來尋他,一早欣欣然起身,龍翔卻命他跟著出門赴宴,鳳 翔心中不愉,但找不到藉口,對方又是號子裡生意往來的重要人物,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更 衣,隨龍翔出門去。 擺桌的梁老,亦是大地主。這回邀請的客人並不多,圍著圓圓一花桌,鳳翔的大伯李雲 濤也來了。席間眾人的話題不尋常地繞著鳳翔打轉,鳳翔留心應對,心中隱隱覺得大事不 妙。後來梁老喚了長女出來和大家相見答禮,眾人異口同聲稱讚好品貌,鳳翔才驀地領悟這 根本是名正言順的相親了,這一氣非同小可,又不能眾目睽睽下給大伯和大哥難堪,丟自己 人的臉,一頓飯吃得如坐針氈。 回程途中鳳翔一路板著臉不跟大哥說話,一進家門便忍不住破天荒地爆發了:「你幹這 一手算是啥意思?」 龍翔錯愕住了,麼弟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可是破題兒頭一遭。他說:「怎麼?你對梁家 小姐不滿意麼?人家又漂亮又賢慧,有啥可挑的?」 「她好她的,關我啥屁事?你這樣瞞著我拱我去相親,究竟把我當成了什麼?」鳳翔啞 著嗓子怒道。 龍翔起初還耐著性子溫言解釋:梁家根基穩固,又算是書香世家,梁家小姐人品好,說 起來是難得的門當戶對。再說梁老膝下僅僅她一個女兒,掌上明珠般疼愛,日後結親,必定 對李家家業有所助益……鳳翔劈頭丟了一句:「你要鑽營謀利就幹你自個兒的去,別拿我來 攀親結貴!」 龍翔遏然大怒,生平頭一回揮手甩了鳳翔一巴掌,鐵青了臉怒喝:「你給我回房去!」 兄弟兩人自這天起開始冷戰,白日在鋪子裡冰著臉,除了公事不交談半句,晚上回家 後,鳳翔總把自己關在房裡。庶母和嫂子都來勸過好幾回了,無論是婉言勸慰或淚水攻勢, 皆調解無效。鳳翔知道自己話說得過火了,但面對大哥的蠻橫作風,還是憤憤地不願低頭示 弱。他從未如此覺得需要耕陽過,但是耕陽卻不在身邊。在家裡,他是徹底地孤立無援了。 春雨開始綿綿不盡飄落,殘梅落盡,遍地嗚咽,泣血殷紅。 龍翔這天極晚才回來,差了傭人到鳳翔屋裡來喚他,鳳翔略感訝異,還是出來了。大廳 裡,庶母和嫂子陪坐在一旁,龍翔微笑著告訴他:「我今個兒和大伯至梁家下聘了,梁老對 你很喜歡,咱們打算等五月天氣較暖了,揀個吉日讓你們成親。」 鳳翔臉上血色倏地抽離,庶母在一旁柔聲道:「鳳兒,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們這樣做 都是為了你好,你爹爹……」 一句話未說完,鳳翔一言不發朝屋外沖,沖到門前死命拔開門栓,奔入黑暗街心。刹時 春雷隱隱,大雨滂沱,仿佛將噬盡人世的一切。 鳳翔無意識地沿路狂奔,奔得累了便晃悠悠地漫遊,如一縷幽魂般,也許一陣風過,就 會被吹得煙消雲散。他不擇路徑地隨意飄走,飄至街口便過街,遇到路角便轉彎,過了許久 許久,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很遠很遠的河堤邊來了。昔日青青河邊柳,在黯淡夜雨中,盡是 無邊無際的悽楚哀怨。 「找耕陽去!」鳳翔清醒了過來,決意要去尋耕陽。身上的冰冷開始有了知覺,但是他 不在乎,現在唯有見耕陽才是最重要的事。 路燈在雨絲中慘白地佇立著,這一帶皆已暗下來了。只有單調無聊的雨聲淅淅瀝瀝無止 無休。耕陽家大燈也熄了,但是他房裡還留了一窗昏濛濛的光,暖暖黃黃的。「這是唯一的 歸路了。」他想著,拾起路旁的石子,一顆一顆地朝窗玻璃擲去,他擲得不頂准,有些便哀 哀怨怨地落入花樹間了。他還是不死心地投了一顆又一顆,一顆接一顆。 耕陽還未睡,他隱約聽到窗邊有些動靜,起先以為雨打窗櫺,後來發現窗下居然站著個 孤零零的頎長身影,驚得連忙打了把油紙傘下樓來。 「翔?翔?你怎麼回事?」耕陽用傘護住已然透濕的鳳翔,又焦急又心疼地一把摟住 他,鳳翔伸出冰冷徹骨的雙手環住他的腰,耕陽寒寒地打了個戰兒,鳳翔把頭埋進他的懷 裡。 「走!到屋裡去!雨太大了!」耕陽拖著鳳翔要進屋,但是鳳翔死釘在原地不肯動,耕 陽急得幾乎要落淚:「翔!你聽話,這樣你會生病的!有話進屋裡再慢慢說吧。」 鳳翔慘白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我家要我結婚,婚事都訂下了。」他抬頭望著耕陽: 「我要離開奉天,我不要這樣被安排!」他忽然急切了起來,眼神也熱了:「耕陽,咱們離 開這裡吧!咱們去哈爾濱,咱們去上海,去日本去德國,哪裡都行!去哪兒我都不在乎!耕 陽?咱們一塊兒走吧?」 耕陽猛地將鳳翔擁入懷中,淚水遏抑不住地滾燙落下,落在鳳翔的發間,化作一片冰 涼:「翔,我們哪裡也去不了了……」他嗚咽地困難地說:「……我找了你好幾天了, 翔……我接到徵召令了。」 仿佛雷殛般,鳳翔抬頭怔怔呆望耕陽星河洶湧的雙眼,許久許久,喃喃自語:「那 麼……真的是絕路了……」他夢囈般地問:「你幾時入伍?」問了才覺得也是白問,反正已 經不相干了。 「一個星期之後。」耕陽泣不成語。 鳳翔伸出右手,輕輕地,無限眷戀地觸摸耕陽的頰,耕陽的發,耕陽的眉睫,耕陽的鼻 梁,耕陽的下巴,耕陽的頸……他心底已經明白了,是命運要絕他們的情,是天意要絕他們 的路,人是這麼渺小,這麼微不足道,能爭什麼?他抬頭輕吻耕陽的淚,分不清是雨還是 淚,不過一般苦澀。這苦澀的液體是沸沸的烙子,一烙烙地蝕著他的唇,烙出血後吞了下 去,他便知道,這輩子耕陽會永遠永遠停留在他的身體裡,再也沒有人能將之剜去。 無情風,無情雨。鳳翔自始至終,未曾落淚。 五月花架,盤藤的朝顏,姹紫嫣紅地笑臉迎晨,槐花濃雲般地開遍樹頭,清風一過便影 影璨璨紛飛如雨落。良晨美景,好風好日,李家再度掛上了雙喜紅燈,鞭炮聲如春雷般此起 彼落,往來的人們笑顏逐開。這是一九四五年的春末夏初了,動亂的灰色年代,李梁聯姻算 得上是城內津津樂道的大事,極盡鋪張奢華的婚事炫耀之至,街坊賓客都暫時忘卻了日益吃 緊的轟炸空襲,喜樂熱鬧了一整日。 婚禮上最忙碌的是龍翔,這日他著了套清揚富貴的繡花長褂,裡裡外外迎賓接客,指揮 僕役。李夫人過了年紀的圓臉上鋪了厚厚一層胭脂鉛粉,掩蓋不住的皺紋裡刻的盡是縱橫喜 氣,替先夫完成了鳳翔的終身大事,就算是任務完了了。誰也未曾留意,准新郎倌在婚禮間 一直都緊閉雙唇,蒼白的臉自始至終也沒有表情。鳳翔在人群中一向是沉默寡言的配角,即 使今天似乎也沒有例外,而他對自己這人生分水嶺的重要儀典根本無動於衷,迎親拜天,迎 賓敬酒,他只是一個毫無知覺的傀儡人偶。 那夜雨中與耕陽分手後的事,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他是怎樣和耕陽道別的?他是如何 回到家裡的?回到家後又發生了哪些事?……這些事完完全全在記憶中消失了。事實上,連 從前的事,也跟著模糊了,他覺得自己像是無意中被謫出天堂的仙人,墜落之後一刹間便老 了數十歲。真正回過神來清醒時,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驚訝地打量著四周慘淨淨的白, 四月春陽竟會如此刺眼,斜斜自窗外射進來,照得他無所遁形。 龍翔和他庶母對那夜之後的事絕口不提,只是加意溫柔呵護。他們並未告訴他他昏倒在 黑暗泥濘的苔階,高燒數日不省人事,他們也沒告訴他龍翔自責得痛哭失聲,在病榻旁守了 三日三夜,憔悴得幾至虛脫。鳳翔昏迷中劇咳不已,咳到嘔吐,他們請了大夫至家中看病, 鳳翔在無意識間,仍瘋了似地死命攢著醫生的手喃喃囈語些沒有人懂的話。送到醫院後,經 檢查是肺炎,情勢危急到連醫生都沒了把握。等到病情穩定下來,鳳翔恢復意識,已是二十 多天之後的事了。 躺在病床上,鳳翔怔怔地想著耕陽已經在不知名的遠方,或許躺在烽火連天的戰場上某 個角落,也或許,根本不存在了。他不能想像世上沒了耕陽會是怎樣的一種景象,很用力地 揣摩著。他亦很努力地回憶兩人之間點點滴滴,像是背頌歷史般,從初識以來直到最後一 面。記得最清晰的是耕陽的笑容,會逗逗地露出兩顆小小白白虎牙的,然後是耕陽低低濁濁 的嗓音,還有他頸間懷間淡淡的體味,然而,很多故事的細節,仿佛在昏迷的那段時間,連 同悲傷的能力,都一併被病魔給蠶食殆盡了。記憶一旦失去傷痛的實體,便像是不相干的悲 劇,不過鳳翔只喜歡看兩人初識相聚訂情的那些段落,就像讀紅樓般,後四十回的繁華落盡 是不看的。 鳳翔一直納悶著昏迷病中的那段時間,耕陽到底有沒有來過?迷迷糊糊間仿佛覺得耕陽 曾握著他的手,哭得濕答答地洪水氾濫,但想想又覺得怎麼可能,耕陽來過大哥哪會這般無 事人似的?這般推測,耕陽是沒來。鳳翔想著:道別之後,兩人都赴死去了,鬼門關前他被 擋了回來,那,另一個人呢? 康復後身體依然虛弱,但已逐漸清健。龍翔重提婚事,但這回是庶母的催促,她希望藉 此替鳳翔沖喜,祈願今後一生富體康泰。龍翔徵詢了鳳翔的意思,鳳翔曾經想天涯海角地遠 走高飛,但沒有了耕陽,一切皆成槁木死灰沒有意義了,他無所謂地說隨便,婚事便照原議 籌備了起來。心存歉疚的龍翔著意地將幼弟的終身大事辦得特別風光熱鬧,仿佛是一種補 償。 婚後鳳翔的日子並沒有太大變化。他依舊沉默寡言,白日隨了龍翔在糧號裡處理往來雜 事,晚上回來多半待在父親書房中念書。鳳翔的妻子大他一歲,嫺靜體貼,她常覺得丈夫是 個摸觸不著的世界,雖然他對她不壞,總是溫溫柔柔客客氣氣的,但常教她貼不近,莫可奈 何。她只盼日子長久之後,這種陌生的心慌會自然消失。至於鳳翔自己,在心境上其實已經 白髮蒼蒼了,他想都走到這一步,也不必再對自己的命運索求些什麼了,但妻子畢竟是好人 家的女兒,是無辜的,她那充滿福相的好面貌不該是前景淒苦的,因此,他亦盡力要自己待 她好一些。 正曆八月,隱隱有風雲變色的勢頭。日本戰事連連退敗,已呈強弩之末,滿州國日本政 府強抑著不安,嚴厲控制著城內的風聲鶴唳。八月十五日,日本無條件投降,東北這邊的日 本高官自無線電廣播中收到天皇訓示時,無不淚流滿面痛哭失聲。當下將消息封得嚴嚴地, 一批批收拾細軟,連夜暗中撤離,但紙畢竟是包不住火的,這消息起先是零零星星在城內暗 暗散開,一下子便如野火燎原地狂燒起來。群情激動的百姓,積壓多年的怨恨如火山爆發, 對日本人展開大屠殺,紅日大旗全被扯下來踐踏洩憤,街頭巷尾處處都是狂喜喧騰,自白天 到黑夜,歡慶烏日終變青天。 李家在街上擺了三日流水席,龍翔開了部份糧倉,大放糧米慶祝光復,此舉甚得人心, 於是便沒人追究日偽時期他和日本人勾搭一事。來來往往的行人無論相識與否,全勾肩搭背 相互賀喜。鳳翔眼看天闊地朗新景象,喜悲雜陳百感交集,耕陽生死杳無音訊,無處探尋, 當真是花落人茫兩不知了。 九月深秋,血紅的楓籠蓋得滿城蕭瑟,天色也黯淡了下來,是盤點清帳的月末了。鳳翔 這日理了一下午的賬,到傍晚還未理清,龍翔便先回家了,獨留鳳翔在號子裡把賬做完。寒 意漸重,火爐裡柴聲劈啪作響,吐著些妖妖的火舌,燈色昏暗,火光映在他臉上,搖晃不 定,不覺有點困意潦倒起來。 前頭一片人影重重地壓下來,鳳翔抬頭濛濛地看不太清楚,因為背光,揉揉眼睛仔細一 瞧,竟是耕陽。 耕陽戴著軍帽,蓋住滿面的風霜,穿著一身陳舊的土黃軍服長筒馬靴,久未刮整的臉上 盡是胡渣,無限悽楚憔悴,但他還是溫柔地笑著,露出兩顆白淨淨的虎牙。鳳翔如夢似幻地 站起,跌跌撞撞地越過大桌奔入他的懷裡。耕陽環住他的腰,輕輕廝摩著他的臉頰。鳳翔的 淚點點落下:「我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他激動地,感受著耕陽頸際衣領的味道,似灰 塵中和了乾枯血跡般陳舊,似秋日麥杆堆垛的芬芳沉鬱。 「你怎麼還敢來?你不怕被路上的人給打死?」鳳翔心疼焦急地問:「你何時回來的? 你今晚要待哪兒?你……」真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 「翔……」耕陽輕輕捧著他的臉:「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們以後再也不能見面了。」 「耕陽,你上哪去?回日本嗎?我跟你一起走!」鳳翔抓著他的衣襟急切地望著他的 眼,耕陽悽楚地微笑了:「這是不可能的,翔,你不能跟我走。」鳳翔回頭一望,猶未打點 完的賬本兒還白楞楞地攤在桌上。對了……家中有妻子和母兄守著他等他回家吃飯,他再也 不是隨時可遠走高飛的野鳥,明天,後天,大後天,未來的無數日子裡,有沉沉責任等著他 去扛,夏天過去,好日子便過完了,他和耕陽的這一段,竟是朝生暮死的短暫。 鳳翔大慟,摟著耕陽的肩膀哭了起來。耕陽細瘦的手指緩緩地順著他的發,吻著他的 鬢,低低在他耳邊說:「我一直都想著你……一直都想著你……」他無限眷戀地看了鳳翔最 後一眼,終於放手轉身離去。鳳翔急著要拉住他,但竟渾身脫力般動彈不得,他無助地狂 喊:「耕陽!耕陽……!」 門外夥計聞聲奔了進來,慌慌地問:「二少爺,發生啥事啦?」鳳翔乍醒,柴聲啪然依 舊,火光明暗不定,他急急地抓了夥計問:「剛剛有沒有個人進來?」 「沒有哇!我一直待在外頭等著。」夥計驚疑地回答,疑神疑鬼地四下張望了一會說: 「二少爺,我看您是累了,天也晚了,大少爺夫人在家裡都等著您吃飯呢!咱們是不是也該 回去了?」 鳳翔點點頭,低頭看著賬本上的斑斑淚痕,空氣裡隱隱還蕩漾著耕陽的體味,會是他的 錯覺嗎? 「二少爺,咱們走吧!外頭馬車都準備好了。」 鳳翔關了門,上了鎖。回程路上,街心寒寒地起了層薄霧,馬蹄聲鏗答鏗答地在青石板 道上單調地敲,空洞地迴響著,街心正中遠遠一點幽幽飄蕩的青光,孤孤單單似浮游的鬼 火,車子趕近了之後才看清是只錯了時節的螢火。鳳翔問:「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夥 計偏著頭聽了好一會,疑惑的說:「沒啥特別的聲音哪!」鳳翔沉默點頭,不再說話了,小 夥計兒心頭毛了起來,揮鞭抽馬的手勁兒也重了,馬車一路向著黑森森的前方趕著,竟讓鳳 翔錯覺此去是直奔黃泉了。 回到家裡默默和家人用過晚飯,鳳翔便回父親的書房,翻著尋出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鄉 下寫給耕陽那一本一本沒有寄出去的信,他移過火盆兒來,把信拆了一頁一頁輕輕地放進火 裡,望著火焰熱烈擁抱他傾盡相思書寫的墨蹟,鳳翔心底無限溫柔。 妻子端了蓋杯茉莉香片進來,熱氣氤氳。鳳翔問:「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她的臉 上盡是問號,一會兒疑惑地問:「是風聲罷?」 鳳翔推開門走到廊下,妻子溫婉地跟了出來。鳳翔抬頭望天,凝神側耳傾聽。也許是楓 葉墜落的歎息,又似乎是菊花與夜霧的呢喃低語,他仔細地辨著。遠方不知道哪個方向傳來 的孩童笑語,嘻嘻哈哈如銀鈴般競逐追趕著,他們推開了西風中的一扇門,穿過門去一路笑 著跑著,跑到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