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雙面 張蒙舟 ……習俗或許很難反駁。 只有那美麗的蘇州河,還在歎息著它腳下百年滄桑的積累。 1 他叫沈笑,她叫沈文懿,因為不是兄妹,也不是姐弟,所以當兩個都是這種姓的人在 「同一爿屋簷下」出現時,便可說這是一種巧合。 其實他們相差八歲,她是有資格做他的姐姐的,只不過幾千年來,我們一直是習慣讓學 書的把教書的稱作為「老師」,所以理所當然的他稱呼她為「老師」。 不過,他一般都叫她「老師」,而不叫沈老師,因為在他看來心靈上感到陌生的老師他 從來不會帶姓稱呼的。或許這是因為一直和一些年紀大的人在一起,所以當他看到來個年紀 輕的原本以為會是個很「老實」的人的時候,不禁暗自高興,可是她卻讓他出乎意料。 看到她時,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古代《仕女圖》上的人,那是在她為他們上的第一堂課 時,他第一次看到她。 於是伴隨著他的想像,她走進了教室。或許因為他和同學一直以為年輕的老師很體諒 人的或是很客氣的,所以當她進來的時候他們還是那樣的喧囂。她進來後站在講臺前, 看著下面,可其實她誰也沒有看,她像有點手足無措。於是下面的人開始好奇,開始注意起 她,因為畢竟也是第一次見到她,而且她不說話,所以上下都是沉默…… 他是從來都把書寄託給台板的,所以他就無需課表,只要每次上課前瞥一下鄰桌的課台 右上角,便可知道這一節是什麼課。這次他瞥到了一本歷史書。 後來她開口了。一口標準的國語伴隨著沉穩的語調和那鏗鏘的聲音,於是這雄辯的口才 便把剛才那一陣目中無人似的喧囂駁倒了。反正意思就是有志者不在年高。這確實很符合她 的職業以及她所教授的課程。 這讓他感到有些意外,只有北方的女人才會如此有魄力,他想。 這一堂課也根本沒有聽到下一句方言,就連經常聽到的有些前輩因為講到一半沒了話, 為了給自己緩和一下或是早已習慣成自然的兩個「對?」也沒有。這使得他堅信她是北方 人。 他是聽慣「方言普通話」上課的,這純正的國語反倒使他覺得毫無親切感可言。 2 其實他是一個不溫不火的人,從來都是讓人感覺他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也許他性格有些 內向,反正不管怎麼說,他是很少說話的,除非到了該說的時候。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很少 有人注意他。 這樣看來,他倒是個聰明人 ,正因為別人不注意他,他就可以越發的自由了。 他上歷史課的時候,就想睡覺。他坐在最後一排,人向前一傾,便會讓人覺得後面是沒 有人的。但他知道沈文懿是個難對付的人,因此上歷史課時他從沒有真正睡過一次覺,至多 是閉目養神,而耳朵還在聽著她的聲音。生怕被她發現了,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天上她的課,他實在是困極了,但為了保持在她課上從不打瞌睡的「貞」,他把手撐 著頭,做出看書的樣子,只是眼睛微閉而已。但後來頭越來越低……終於倒了下去。頭倒下 去,是身不由己的,只是感到愜意。但還是不敢睡著,耳朵還在聽著她的聲音,為了辨別她 的頭是否轉向了這裡,而被她看見。 於是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她眼睛。他想,她的眼睛似乎從沒有盯著他看超過兩秒鐘的, 這樣倒是對他有些好處,或許這眼神對別人也是這樣,但很有些風雨後的愛德蒙·鄧蒂斯的 眼神之意…… 接著她那很有特色的聲音,又促使他想到了她的那張嘴。在第一天她慷慨激昂地為自己 辯護時,他曾對她的嘴打量過一番。她的嘴唇很薄,很難想像他所聽到的那些鏗鏘有力偏又 俠骨柔腸的聲音是來自這張嘴。然而這的的確確是兩片美麗的唇,遺憾的是從不輕易地向上 彎,就算是有,也是極微的,讓人難以察覺。而她那只挺拔的小巧的鼻子竟是如此巧妙地與 她的唇相映成輝,又很體面地勾勒出她深邃的眼簾,把兩者有機地聯繫在了一起。很有「疏 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韻味。敢情確實是一張沉魚落雁似的臉。 然而她的聲音和語調怎麼和她的外形和年齡不相稱呢?——缺乏母性的溫柔。 像是久經沙場的中年婦女在作報告。…… 正想著,聽見有人叫沈笑。他這才如夢初醒。是她在叫他。 趕忙抬起頭站起來,先瞥她一眼。她的眼睛望著其他地方,似乎是用餘光見他站起來, 便又低下頭看她講義上的問題。她問他袁世凱稱帝的原因。他木然。她並不理睬。馬上叫了 另一個,等另一個坐下後,她才毫不情願地讓他坐下。 他有些後悔,不過後來他倒覺得有些惱怒,因為她當著全班的面,把他數落了一番。 她心情的確是有些不好,下課的時候,不跟他們說再見便打開門走了。 一陣寒氣從那扇被她打開卻不關的門縫中吹了進來,讓人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卻很出人 意料的從最後一排那只對著門縫的座位一直走到第一排的那扇門那邊,然後抓起門把,狠狠 地用力一甩,隨著一聲很響的木具撞擊聲,怒火也跑了不少。其實從她開門到他「幫」她關 門,還不到十秒種。 門被緊緊地關上了,但他似乎馬上感到了不自在,他是低著頭紅著臉回到自己的座位 的。當他坐下時,坐在他前面的那「小女人」回過頭來對他說氣量怎麼那麼小!他很吃驚地 看著那個「小女人」,因為原先他以為會聽到的是一句半驚半訝又帶有些讚歎的「你膽子怎 麼這麼大!」…… 3 隨著小考的結束,寒氣是更加地逼人了,正是校園的寒枝繽紛爛漫的時節。 她向他們宣佈,要舉行一次歷史演講比賽。 於是,班中那些最調皮和那些最不調皮的人,便被大家公認為最佳人選。 當他得知他將在一星期後站在講臺前,而且是要一本正經地向下面的人做一次長達五分 鐘的演講時,他顯得有些木訥,不過他沒有推諉,並且點了頭。 他好像以前從未在講臺前站過,而且他也不喜歡這樣的抛頭露面,更不喜歡說普通話。 當他知道其實有不少人是被她點到的,但是他們都婉言謝絕了,他這才發覺他當時怎麼會這 樣大方地接受了。他有些後悔,因為他將去做一件他壓根就不願幹的事。 人在非常的情況下,就會有「超越自我」的表現,這是幾乎每個人都會有的。他經歷過 畢業班他就深有感悟,為了一道難解的題目,他會跑到老師辦公室,而且為了表示他們的 「長幼關係」,他從來不會向他們討把椅子坐在一旁(當然這多少與他那不想說話的本性有 關);當他鑽牛角尖,被他們稱作笨蛋時,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他也只能像笨蛋一樣地傻 笑。這是通常的他嗎?通常他是懶得說話的,也不太笑的。 如果佛家是推崇近似于阿Q精神的神學論的,那麼這樣說來他倒像是個古之學者。 上了高中後他是一天比一天地知道「揚長避短」的重要性。於是為了不出洋相,他寫完 演講稿後,就去找她了,有些迫不得已。 「老師……」他未進辦公室便開口了。 當時,辦公室只她一個老師,她正很專注地在批改他們的作業,聽見有人叫,便轉過 頭,看見是他,「有什麼事嗎?」說完又低頭批起了作業。 「老師,是關於演講的事。」說完他看著她。 「是不想參加了吧?」她瞥了他一眼問道。 「不是!」他好像被她剛才那小小的細節激怒了,聲音似乎有些激動。 「那是幹嗎呢?」她好像也意識到了他的這小小的變化,所以她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 看著他。 他去找她的目的當然是想知道演講的重點,還有可不可以拿著稿演講。所以當她得知是 這樣時,她倒是覺得有些驚訝,或許還因為她多少從其他老師那裡得知他是一個不願意說話 的人,因此她覺得眼前的他還是近人的。所以她拿了把椅子叫他坐在她身旁,而且很仔細地 幫他劃著演講的重點。他一邊聽一邊點頭,的確讓人感到很虛懷若谷的。於是她還告訴他演 講時,還要注意什麼。 他似乎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所以他感到有些奇怪,因為他想到了以前她數落他時,她 讓人感到是何等的威嚴莫測。 還有一點是他想不到的,因為她竟然是用方言跟他講的! 他想,她怎麼也會說我們的方言呢,也許她從北方來這裡多時了,一定是入鄉隨俗吧。 4 因為是做了充分準備的,所以當她叫到「沈笑」時,他很坦然自若地走到講臺前,接著 就滔滔不絕起來。她很驚訝地看著他,她想,他怎麼會一點都不緊張呢,想起他平時不聲不 響的,或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吧。 其實,他的確是不需要臉紅心跳的。 本來他們這樣的年紀,特別是男孩子,平時說話都能口齒清楚的,可一到正式場合,就 會語無倫次。所以,他們的語無倫次,大體是因為台下有著他們「崇拜」的小女孩罷了,多 半是這樣的。可他根本不會考慮這點,他的眼神總是那樣的悒鬱,幾乎都顧不上看你一眼, 而且他並不喜歡誰。 其他幾個被選中的也都是男孩,奇怪的是,他們所表現的靦腆的確是平時所未有的。這 樣一來,倒是更加地襯托了他。 當演講將要結束的時候,他不忘瞥她一眼,想看看她的眼神或是表情,以此來評價這次 演講的效果。而她正帶著那種驚訝與欣慰的表情看著他,不過她的確是個深諳心理學的女 人,她見他的目光掃了過來,便很自然地,很若無其事地低下了頭去看上課前他給她的演講 稿,因為她知道這種無聲的讚揚或許會使他很得意的。 過後一天的中午,他趴在教室的窗臺上,獨自地享受著寒冬的白駒那矜持的光芒給他的 撫摸,那垂下的眼睛正巧可以讓他看著樓下兩個打羽毛球的小女孩,這樣的俯視,使他不免 觸景生情似地回味起昨日高高在上的感覺……可一會兒,歷史課代表潘東偉便跑來說她叫 他。他這才從那位平時對她左一聲沈老師右一聲沈老師的課代表嘴裡知道她叫沈文懿。她叫 他,一定是昨日上課的事了,他想。 在辦公室的陽臺上她已放好了兩把椅子。正是剛才他所享受的白駒「力所能及」的地 方。她對他說:「坐下吧,」他有些驚訝地望著她。 「你長得太高了,我看起來也吃力,坐下吧,」她微笑著對他說。她想,找他談話還得 把頭抬起來,或許這就會導致他心理優勢要高於他的身分優勢,教導起來似乎也會沒了分量。 於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了,她則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陽光正毫不吝嗇地流瀉在她身上,她穿了件米黃色的大衣,體面地應和著陽光的溫柔, 似乎讓人有個瞬間的感覺,便是她與這光化為一體了。 「昨天的演講的確不錯,」她說。他聽後,微笑。 「可你平時為何總是很沉默的呢?」她見他笑了便這樣問他。他望著她搖搖頭說:「我 一直是這樣的。」 於是她不再問下去,她似乎又想起一件事。 「你這次歷史測驗是怎麼做的,雖然我知道這是學生的心裡話,可歷史是有根據的 呀!」他想起那道簡答題「北京猿人與現代人的聯繫」,本來是要求按照課文答的,可他卻 自我發揮。的確是真心話,可批卷的人竟然只讓他得了5分(滿分20分)。 「大概是審題不清吧,反正這是我想寫的。」 「可有時也不能『有失偏頗』的……」她看著他說。 本來他以為她原來還是平易近人的,但她的「職業病」依舊是讓他感到她的威嚴和深不 可測。好在她是用方言講的,多少有些親切感。自從上次第一回聽她說方言到這次又聽她說 方言,他才知道他的「堅信」是錯了,原來她是標準的「自己人」。只是上課好講普通話, 是個出色的履行了推廣普通話義務的教師。不過只要想起她說普通話,便讓他產生聯想,至 少像個「北方的官」。因此,儘管是面對面,儘管是親切的家鄉話,她還是他高高在上的老 師。 於是他又一次地低下了頭,似乎是他已不想記清楚她跟他講些什麼了,反正「長輩」們 的陳詞濫調他總是記不清楚的;也似乎顯得有些靦腆,當然這只是「小輩」對「長輩」的。 當他又一次抬眼看著她時,一陣寒風吹過陽臺,使他穿得一貫單薄的身體似乎有些哆 嗦,而她卻仍是那樣穩妥地坐在那裡。看著她嬌柔的身體穿著那件已被溫暖的陽光熨過的衣 服,使他竟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或許是太冷了。 5 記得上年升學考一完,他便知道了自己有6分是白白地丟掉了。這6分會使他原本要相 識的人,從此極大可能的只有「來世緣」,或許他們當中哪一個本會讓他發財致富;哪一個 本將會是他的永世相伴……這樣想來不免有些抑鬱。 所以他想到了眼前的人,卻讓他聯到一群嚴冬的豪豬。它們想取暖便聚在了一起,於是 組成了一個集體,可它們身上的尖尖的刺毛使得它們開始相互地挑釁,於是它們又分散了, 然而嚴寒又驅使它們不得不在一起,長此以往的經驗使它們悟出了,只有保持一定距離。 而到了無須取暖的時候,它們也就各奔東西了。也許這也是常情。 所以一點兆頭都沒有。於是他在新買的隨筆本的扉頁上寫下了《辛夷塢》的兩句「澗戶 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而且還劃了個破折號「——天涼好個秋。」 其時已是夏了。 期末考後,有個全國高中生「歷史與現代學生的行為規範」演講比賽的地方選拔賽,她 是在放假前才接到通知的。可他們學校因為不是重點中學,所以只有一個名額,而在她所教 的學生當中卻是有不少這方面天才的,不過很多這樣的天才不是很調皮,就是有些放任不 羈,她擔心會管不住他們或會使他們更加自我陶醉。於是她想到了他,因為在她看來他平時 總是「不響」的,就算是有些孤芳自賞,總還讓她覺得他比他們來得沉穩。 其實末考一完,就幾乎是放假了,學生也便都回家大赦了。她想她的學生檔案裡或許能 找到與他聯繫的方法,所以她找到了他家的電話號碼。 一個星期沒去學校,使他幾乎忘記了同桌的長相。 他在家裡倒是個對歷史很注重的人,剛剛考完試,他便看起了《朱元璋傳》。而且是一 章接一章地看,只是看得似乎有些沒有頭緒,也許是天時不好,他是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看 的,因為他總以為雨聲是能使人思緒平穩、寧靜的,雖然是從天而降,但並非是雜落,有章 有節的。所以他坐在寫字臺前長歎一聲,猶如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時發出的「大旱望雲早 霓」的感歎。 不過後來倒真的下起了霏霏陰雨。 晚飯時,電話鈴響。他去接。線那頭先是一秒鐘的寂靜,或許在揣摩一秒前的那個 「喂」是誰的聲音。大概沒有聽出,便很有禮貌地問沈笑在嗎,他聽聲音只當是孩提時的女 友,一秒不到便想了個脫計。可接著,他就慶倖自己沒有那麼魯莽地開口——線那頭說她是 沈老師…… 6 自從上次他到她辦公室向她請教和她對他的那次陽臺上的肺腑之言後,以及還有一些可 能被遺忘,但卻能讓人意會的細節,倒是讓他覺得她比他想像中的要母性。 其實這所謂的母性就是像諸如那次去請教她的時候,有兩個低年級的小孩子竟在她辦公 室裡打起了羽毛球,顯得有些「大鬧天宮」之勢,膽子的確是可以用「長江後浪推前浪」來 形容的。而她卻並沒有如他想像中的用起上課的語調訓斥他們,只是很像一個母親看到自己 孩子調皮時,莞爾一笑,輕聲地叫他們當心。——這是第一次見到她笑。所以感覺多少是流 露了一點先前他以為她缺乏的母性的溫柔。與她上課時的姿態作比較,更使他倍感驚訝。 所以當他得知是她打電話來,且她是來找他的,而不是去找他父母的,他顯得有些欣然。 「一個星期在幹些什麼呢?」很長輩地問他,類似於上級對下級的關心。 「嗯……」他思忖了一下,「在幹一件大事,」他說。 她想,他怎麼也敢和她賣關子。不過,她還是笑著問他:「在幹什麼大事啊 ?」 「近似於開天闢地的事情。」他笑著作答。 他膽子怎麼會這麼大,她想,他平時是不太開玩笑的呀,可能就因為是平時吧。 其實後面他還有膽子更大的話了。 她確實很聰明,她說:「我這裡也有一件開天闢地的事情,而且是與你有關的!」這下 他倒是默不作聲了,他當然是想不到她會是這樣接他的話的。 於是她就是這樣婉轉地把比賽的事說給他聽了,是一點都不會讓他覺得她是請他去的。 …… 將近一節課的電話最後是以「明天在學校碰面」結束的。這時外面的雨漸漸地停了。 7 學校的圖書館只有在假期前才是那樣的冷清,加之綿綿的雨聲使得裡面更為的寂寥。他 坐在她一旁,似乎顯得很清醒的樣子。 她想起平時,或許因為他的沉默和他那長得高高的個子有些不合比率,所以這樣的落差 倒讓她覺得他有些挑眼,因此每次進教室,總是習慣性地要向他那裡瞥上一眼,而每次他幾 乎也總是帶著與他那特有的神情望著你進來,隨後便垂下眼簾,以前,有時還會漸漸昏沉…… 所以有些新奇的感覺,使她想笑。 這是她第一次輔導學生參加演講比賽,而且是關係到學校聲譽的,所以她很重視。 她有些擔心她選的人是不是會選錯,因為前晚和他打電話,當她告訴他演講的題目會涉 及到高中生的某些不好的行為時,她向他舉了個例子,關於現代學生的「煙酒問題」,她說 這個題目是規定的其中之一,也許會被選中,所以她要他簡單地談談他的想法。 於是她就漸漸體會到他先前的「賣關子」還算是膽小。 他說抽煙有兩大類,特別是男子,一是癮的,二是情的。前者是肺的需要;後者是 「心」的需要。他說癮的沒有什麼可談的,這是自作孽。所以他對後者又作了番解釋。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如此深諳此道的,她想,他怎麼不怕讓她給出賣了,她的心倒是有些 虛起來。不過她有些好奇,所以她不時「嗯」著,以便讓他知道她在聽著,而且是不好奇地 聽著。 他說情又分虛與真,一是覺得拿著煙瀟灑,他認為這是虛榮心;還有一種是真正的情感 需要,當軟綿綿的過濾嘴夾在兩唇中時,似乎能找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慰藉,使本來浮躁憂慮 的心可以穩定下來……他說現在高中生當中存在的就是這兩派煙族,可他卻一點沒有談及中 學生不應該抽煙。 然後他聯繫到了酒。 他說喝酒也似乎是一種情感需要,特別是女子飲酒,多半是「形柔則心剛;心柔則形 剛」的才情女子,且亦豪飲。他說當她們飲酒時嘴唇觸到玻璃杯口的刹那有一種涼心的感覺 (只有她們會有),但隨著醇香的酒液漸漸灌入,蕩氣的熱腸感會使她們忘記那種瞬間的涼 心與長期的生活壓抑。在常人看來,或許是沒了淑女味。但他說這會多了份詩氣,多了份豁 達。 比起那醉魂酥骨的暖香來,他說他欣賞器宇軒昂的酒香…… 所以當他的答非所問的「煙酒談」說完後,她不覺得毛骨悚然,起碼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了。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健談」:他的思路怪誕。 她想或許是她電話裡的客氣使他幾乎忘卻了線那頭的是誰了;也許…… 她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他,很專心地寫著她給他已做好「範圍限制」的演講提綱,根本 是不會讓人想到他的思想是多麼的前衛。其實他坐著的時候倒是沒有一種氣勢逼人的感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找他談話是非得請他坐下的。 等著他寫完,還要幫他分析。 8 圖書館中也就只有兩個人。窗外的雨聲因此顯得更為清晰,她聽著雨聲,卻又想起了他 電話裡的那種帶有信任感的「煙酒問題」。 聯想到他的平時,她覺得他有些不合群,或許是想的東西與別人不同,所以在他眼裡很 少有人能和他相知,可他在電話裡說話的口氣與內容卻讓她覺得他已忘了她的身分。 難道這就是一直渴望的學生與老師真正的用心交流?她想,可她有些茫然,因為以前似 乎從來沒有。 他的那段「煙酒談」,的確是讓她有些「刻骨銘心」,因為她又想起來,她的確是個很 會聯想的女人,也許這也是一種雅致。 她想他的分析男人抽煙或許想告訴她抽煙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可他又聯繫到了「才 情女子」的「戀酒情結」,想賣弄他的風雅?不太會,他從「煙」說到「酒」過渡得極為自 然。 也許他只是想找個話題說著玩;或是想讓她知道他對她的信任。 …… 不過, 接著她有些不敢想下去,而且是的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她想他不可能是天下一切 盡收眼底的…… 「沈老師,」他打斷了她的思索。她有些不自然,好像是第一次聽他這樣叫她,她驚詫 地望著他,他實際上是低著頭一邊寫一邊叫她的,他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這字是……」 9 演講賽前的一星期一直下雨,雖然要帶雨具,但有人何嘗不情願? 她撐著傘走在雨下,可仍有任性的雨點像恣情的小無賴似的飛拂進來,不過她倒很歡喜 這樣的感覺。想來正是「風老鶯雛,雨肥梅子」的好時光。很想收去傘,讓自己隱逸在這蒙 蒙瀟瀟的夏雨中。 ——有些浪漫的時候便會忘了憂愁的感受。 可是,她還有學生,還要輔導他參加比賽。 接連幾天她和他做著最後的拼搏。 他的悟性很強,只是很懶。所以演講稿的分析問題基本是解決了,以及演講時所要注意 的風度他也很快地意會了,只是最重要的是還沒有背出。她對他說要留他,他倒是沒有想要 回去的樣子。 快一星期了,雨依然下著。 10 就是這一星期,他像變成了她苦心造就的「作品」。 演講比賽的那天,她沒有去現場,的確也有些緊張。所以比賽後當天依舊下著雨的時 候,依舊是電話。 他的確躲在家裡。 心情聽起來倒是不錯,還說不管通過不通過都要請她吃飯。 還是有點良心的。 可他居然還這麼一反往常地不自信地跟她提到「不通過」這三個字。失望。他記得比賽 前她曾告訴他如果他不通過,以後在路上即使碰見了,她也不會睬他。於是重複一遍給他聽。 他不響。 接著他便聊以自慰似的把自己的演講過程分析了一遍給她聽。很謙虛,每題幾乎都會被 他自覺地扣分。 學校放假前的最後一天是幾乎沒人的,她忽然想起這正是比賽成績寄到學校的日子。急 忙去學校看成績。 通過。 還是雨。 它可是不會以人悲以人喜的,只有想出了一百個理由或另一百個理由,人的心情才能意 會它。 撐著傘走出學校,如釋重負。竟然想到了他許諾的那頓飯…… 11 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透過雨簾從身後傳過來。回頭看去,他抱著頭從後面慢悠悠地走了 上來,然後很自然的頭一低,鑽入傘下。 問他怎麼也來了,他還想問她。 一隻手摸著濕透的頭髮,一隻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卻絲毫沒有一點想要拿傘的樣子, 到底還是個孩子。 把傘交給了他。 他說因為下雨,所以要打的回去,順路叫她一起走。 他怎麼知道她家住哪? 本想難得的一次大雨,坐車卻是有點划不來……不過看他倒是很有誠意的,她答應。 的士裡開著冷氣。雨下得挺大,窗外的世界變得只有了雨聲和雨點打在車窗玻璃 ,那被神化了的劈啪聲。他說她是去學校看比賽成績的。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看他那邊的窗外時瞥了他一眼,很得意的樣子。不過頭髮倒是比起過去來約束了點,也 許是雨的緣故。 從包裡拿出一張面紙給他,他卻只擦臉。不謝。 窗裡窗外似乎是比較寂靜。 想找個話題。 他說,這次比賽很幸運,以前的一星期好像…… 欲言又止。 她卻轉過頭來笑著看著他說……柳成蔭。 …… 車原本是先到他家的,可他說既然請她坐車就送她到家。 從學校到家,一直是搭乘校車的,不知的士卻要快了好多。她先下車,打開一上車就拿 在手裡的傘…… 車去,消失在雨中。 12 畢竟是個拿零花錢的人。 來得容易去得也快。她或許還沒有身臨其境,沒有「錢到用時方恨少」的感覺。這些, 本該是要站在笨重講臺前扯高嗓門地教育他們的,可如今這些話卻是在柔軟舒適的的士後座 上化為了極富情調的「禪語」…… 內疚的是沒有內疚。 這是第一次讓學生送著回家,理由或許是和他一樣的「無懈可擊」。可總有點不平衡的 感覺。雖然他講來還會說這算得了什麼,說好的飯也沒請呢…… 竟然。這是她第二次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他的那頓飯。 是近利?一點都沒有。也許那頓飯意味著那讓人充滿憧憬,緊張漫長卻又短暫的一星 期;也許…… 想起黎香公寓旁有一個溪亭茶坊,那是她大學時常和同學聚會的地方。是個用一塊塊流 紋木搭起的小木屋,直到現在為止她還感覺得到它那淡淡的木香;一個很寧靜致遠的地方。 只是工作後,無暇光顧了。每年放假,一直想去,可總有事會搪塞。或許故地重遊,會別有 一番滋味在心頭。 電話約他,對他說想答謝他的送她。 他說好,只是加了一句說送她是應該的。就一句——或許她的記性不好。不過倒是挺欣 賞他的直言不諱,因為有時客氣或許就是一種虛偽。語出他言。 溪亭茶坊是在一條小路上的,很少有人知道這條路,就連知道黎香公寓的人也很少,他 電話裡說他是第一次去。因此當她到了那裡的時候,還不見人影,就破例地等了一次人。 天原先是陰的,誰知卻在這時下起雨來。雨具是忘帶了,不過耳朵還在,便到茶坊裡去 等。要知聽雨聲也是很不錯的。 茶坊幾年沒來別無它樣,只是在那塊寫著「溪亭」名的匾下多了一闋詞,是一首《如夢 令》: 嘗記溪亭日暮,沈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很能讓人觸景生情卻難解其中味。 放假了,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13 得知比賽通過了,得意也不得意。此時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了。 如果失敗……想來有些讓人後怕。 放假的時候,是不能說學校又要買參考書或是下星期要打「育苗針」的,這樣只會讓原 本已少得可憐的月錢因為「荒唐」兩字作為懲罰的手段變得可悲。所以只有踏踏實實地做些 家庭公務,做些作業,或許才會有意外的欣慰。 打掃房間的時候,在床底下發現了那本D·R所著的英文版《Forever》。記得這書他研 究過。 翻開書,抖了一下,全是灰。一張已發黃的紙片飄落了下來,拾起一看,原來是他對它 做的劄記。一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卻還清晰,上面寫著: 小說寫的是一對處於一個對習俗比對靈犀更看重的尋常世界裡的「不尋常」的男女間的 故事。原先是在上課無精打采的時候拿出來看兩段醞釀激情的,效果是有的,只是激情到了 別處。 不過這結局似乎讓人有些失望,因為「不尋常」的事卻沒有發生。想到這讓人大失所望 的結局,就讓他感慨這幾千年的習慣成自然,漸漸積累,積累,變成了傳統習俗。從而厚積 薄發似地造化了「願天下有情人,難成眷屬」的一代語不出臺的心靈名句。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 人真的是一個無知的動物。他們給自己背上了石頭,卻還說,「他媽的,怎麼那麼沉!」 何苦呢?還這麼沒有修養。——可悲! 這樣看來習俗或許很難反駁。只有那美麗的蘇州河,還在歎息著它腳下百年滄桑的積累。 ——所以這本小說自己的最後結局就是從床頭一落千丈地被發配到了床底。 很久的事了,再看時倒是對他「小時候」就日漸成熟的文筆以及那獨特的先見之明暗自 欽佩。 依舊讓它回到床底下去,只是把那張發黃的劄記紙留了下來。 14 在電話鈴響之前他是想不到會是她的,可當得知是她後,卻又覺得很合情理,有一種早 晚會打來的感覺。或許這多半是因為那天語文課上完…… 當他走出教室的時候,她把他叫住,問他前一天出版的《文苑》看了沒有,其實他倒是 一直買《盱雨》和《文苑》看的。這個以前也告訴過她,只是那天《文苑》正巧沒有買到, 不過從她的語氣中便已猜出了一定是她又投中了。 果然如此。 那是一篇名為《迪士》的隨筆。這是第二次看到她的隨筆。只是這次的文筆是充滿了 「可愛」兩字的。很難想像這是她的文筆。 他想她會跑來告訴他無非是出於兩點,一是覺得上一次她的隨筆在《盱雨》發表後他竟 以前輩身分自居,對她說了兩字「蠻好」,她要「爭回」這口氣;二是或許她覺得與他有共 同語言。不過不管是爭氣也好,有共同語言也罷,想到她告訴他時那充滿了好勝與得意的眼 神,倒是真的覺得她有些可愛。可以想像她小時候或許也是那樣的任性與倔強。也許這是她 的另一面,他猜。 所以從此就想寫封信給她,當然主要內容是說很高興他們有共同語言;以後渴望多多交 流,云云。中心思想是感謝她不是把他當作一個要求上進的學生來看待的。因為那時他周圍 的那些人幾乎都很擁護「傳統牌」眼鏡。 她的那句話卻無疑像是在向他證明,非洲也是有白人的。 只是現實生活的殘酷使得他沒有時間去寫那封信,於是這便成了歷史的遺憾。不過至此 倒是讓他覺得她還是注意他的,即便是「以長輩自居」所導致的。 那次意味深長的電話,在掛斷的時候,不知是開心還是惆悵。 或許對於她的這種平易近人感到意外,她讓他感到她像是晚飯時喝了幾瓶二鍋頭,然後 給他打電話的,因為酒後吐真言。所以他對她毫無戒備之心,因為她那邊的電話與他家的 「初通」之前正在暢飲著。所以知己知彼,才能做深交。 可是他已和她說好了第二天一定去學校,那去了之後,她還會為了什麼打電話過來呢。 他想也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所以在掛斷之前他對她說,他有些問題還搞「不清楚」。 可那擺在眼前的現實卻讓他發覺 好多東西是那麼似曾相識,卻是似曾。 於是弄巧成拙。 15 電話,如今他已記不清是多少次了! 發現與她似乎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所以默契也就意味著無須口乾舌燥地展示自己 的口才,可以以逸待勞地用那沉默或是幾聲輕輕的歎息聲所取代。 這種默契又體現在,不管是誰給誰的電話,都是雨天或是看上去就要下雨的天。 或許人最不浪漫的時候也就是最浪漫的時候。對他來說,雨天會讓樓下那些拿著高音喇 叭亂叫收購舊電視機卻毫無收穫的鄉巴佬為此消失,這樣就會安靜一點。而那雨聲又會蓋沒 一點他的聲音,雖然他的聲音已經夠輕了,但是如果讓付電話帳單的人聽到了,後果是不堪 設想的。 那天和她打電話,正是暴雨前隱隱約約的雷鳴。 她說她很喜歡雨,而且是越大的雨越好,這樣她可以撐著傘,在林蔭道上悠悠漫步。 她說起雨中撐傘,讓他想起了那次打的送她回家的時候,和她撐著傘在雨中叫車。原本 傘還是她撐著的,或許有點不可思議。後來她說他人太高她撐不動了,便把傘遞到了他的手 裡,不過此前她還很禮貌地問他好嗎。 或許雨中的靈氣使她充滿了靈犀。 所以,當電話裡出現沉默的時候,他問她如果下雨了…… 她說這就叫打雷不下雨,現實的浪漫,浪漫的現實。 學校裡的那套又要拿出來了,說一些哲理性很強的話。這是讓人最感到沒方向的時候, 有時她會把任何一個話題聯繫起來教育他,而且還很一本正經。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 如果下雨了,她說,就一起去散步。 …… 雲漸漸地越來越濃,越來越黑。他倚在窗臺上,等著。看著它們漸漸聚攏,聚攏,觸景 生情地想起了《觀祈雨》中的「桑條無葉土生煙,簫管迎龍水廟前」——好生悲壯! 一聲轟轟烈烈的雷鳴,鼻樑上沾了濕,又是一滴,睫毛也濕了…… 下雨了。 等不及頭髮被沾濕了,他想給上蒼行注目禮,卻見到: 樓上那架新裝的空調,正一滴一滴悠閒地往下滴著水…… 那根白色的滴水管煞是可愛。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