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有錢的感覺 徐貴祥 一 韓子歆放下電話之後,好長一陣時間沒有回過神來,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愕。 事情來得確實有點突然,儘管是好事,但因為事先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就難免有些 犯懵。對於錢這個東西,韓子歆不是太反感,作品能夠獲獎,韓子歆也不會拒絕,但問 題是評獎機構如此陌生、獎金數額如此之巨,卻是韓子歆始料不及的,以至於在得到這 個信息最初的一瞬間,他還以為這是自己的某位朋友炮製的惡作劇,差點兒就罵了對方 一句:「你把老子當範進捉弄啊!老子就是中不了舉也不會發瘋。」 但是他很快就從對方的語調和陳述的事實裡判斷出來了,看來還真不是假的。 事情還得從半年前講起。半年前南方的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不知道是出於什 麼動機,主動找到韓子歆,提出免費為他出版隨筆言論集《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 說好了不要他包銷,但是也不付他稿酬。對此韓子歆深表理解和感謝,他雖然不是什麼 貨真價實的作家,但雞毛蒜皮的小稿子還是經常寫的,對於出版界和圖書市場的情況多 少知道一些,現在好賣的書多是熱點焦點秘聞軼事之類,再不就是名人明星傳記私生活 之類,像他這種故作高深,既想針砭時弊又縮手縮腳的小文章,在報刊上發表一下還有 點不鹹不淡的小味道,有人願意捎帶著看。但是彙編成書,印數既少,定價就高,銷售 起來自然就很困難,別說不給稿酬,沒有讓作者掏錢「買書號」就謝天謝地了。 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了,卻又節外生枝。剛才那個打電話的男人拖著一口曲裡拐彎 的南方腔調告訴他,在「萬物和諧俱樂部」剛剛結束的「人類與自然」文學作品選拔賽 中,《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獲得二等獎,證實了韓子歆的通訊地址和郵政編碼之 後,立即將一萬六千元獎金電匯寄出,估計三四天就到,請韓先生查收。 這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眼下,韓子歆對那個所謂的「萬物和諧俱樂部」所知甚少,只聽那個號稱是副主任 委員的林某某說,這個俱樂部是個民間組織,是由香港和澳門的幾個實業家提供基金的, 經國家某職能機構批准,屬合法組織。這回是第一次評獎,所以獎金優豐,一等獎是 兩萬元,二等獎是一萬六千元。 放下電話之後,韓子歆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辦公桌的抽屜裡找出一本《滿大街 都是披著羊皮的狼》,橫著看豎著看,就像看別人寫出來的世界名著那樣看,越看就越 是覺得蹊蹺,既看不出有多少振聾發聵的新鮮觀點,也看不出多少驚世駭俗的深刻思想, 連文風都是老老實實的,沒有多少妙語珠璣和神來之筆——他對於自己的才氣一向是不 悲觀,也並不樂觀。當然,從內容上講,也不能說《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完全沒 有價值,如果完全沒有價值的話,人家出版社也就不會勞民傷財地忙活了。 韓子歆雖然是個小手筆,但是有個很大而且很固執的毛病,文章一般都不長,題目 一般都不短,像《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還算好的,有的標題竟然長到二十多個字, 譬如《我們的富有不能建築在對後代財富透支的基礎之上》、《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 來,保護我們的生存空間》、《發現什麼就破壞什麼——自然資源跟不上人類貪婪的需 求》以及《豺狼虎豹為什麼見到我們就跑》、《現代文明給我們的家園帶來了什麼》、 《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飛禽走獸在人類面前何等軟弱》等等,簡直又臭又 長,往往是正文比標題多不了多少字,標題就把核心思想亮明瞭,正文只不過是舉幾個 例子——韓子歆總是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例子。有好幾家報刊編輯都向他指出過標題過 於不精練的問題,但指出歸指出,他卻是屢教不改。稿子你愛發不發,這家不發他就拿 到那家或那家去發,那家或那家再不發,就留在抽屜裡給自己看。誰想改他的標題,那 是堅決不會答應的。如此,倒真有點像個知識分子了。 當然,韓子歆也曾為有的文章取過較短的標題,像《杞人憂天發人深省》就是,他 原本想用「杞人憂天」這四個字作為自己第一本專著的名字——如果這本小冊子也能算 專著的話,他認為《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作為一片文章的標題是可以的,但作為 一本書的名字有點非驢非馬,而相比較之下,「杞人憂天」有歷史感,也有點文化意味。 但是出版社不同意,出版社有出版社的考慮,出版社認為還是《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 狼》更能刺激讀者,能夠調動他們購買的積極性。韓子歆雖然不喜歡別人改他的標題, 但《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也是他一篇文章的標題,人家並沒有修改他的,只是幫 他選擇了一下。韓子歆權衡利弊,也就同意了。反正他知道他的「專著」不會有太多的 人看,更不可能流芳千古,不過是個過眼煙雲虛晃一槍的事。沒想到,平白無故地遇上 了一個前所未聞的「萬物和諧俱樂部」,《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竟然被評上了二 等獎。據那個曲裡拐彎的林某某說,「萬物和諧俱樂部」還要從獲獎作品中選擇幾部翻 譯介紹到國外去,甚至有可能被送到聯合國的一個什麼部門。 如此,韓子歆又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輕易喪失了自己的原則和立場,讓目光短淺的 編輯把書名取了個《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有失雅致。 但是,再把書名改回來顯然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都是得大於失,都應該高興一 下。再說也沒有理由不高興,這是勞動所得,不是揀來的,更不是用不正當手段弄來的, 每一分錢都是光榮的,用起來理直氣壯,他為什麼不高興? 認識到這一點,韓子歆才開始高興起來,並且是很得意很真實地高興。 二 這天晚上下班回家,韓子歆感到胯下的自行車比往日要輕鬆得多,十幾公里的路程, 沒怎麼費勁就到了。 回到家裡,妻子舒曉雯還沒有回來。家裡一老一少兩個客人互相配合著,已經把飯 做好了。韓子歆同客人打招呼的時候,臉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春風,並勸說老客人歇 著,自己又同年輕的客人聯袂做了一道芫爆魷魚卷,還把春節期間單位發的六隻大對蝦 給煮了,以至於妻子回來之後吃了一驚,問他是不是在路上揀到存摺了。韓子歆笑笑說, 揀到存摺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照樣得落實拾金不昧的傳統美德?妻子不解,又問道: 那你幹什麼這麼興師動眾,又炒魚又煮蝦的?韓子歆說:不揀到存摺就不能吃魚吃蝦了? 別的沒啥,就是改善伙食。 因為家裡畢竟還有兩個客人,妻子就不再說什麼了。 這天晚餐,形勢較好,韓子歆還開了一瓶老家的函河大麯,跟老客人對飲了差不多 有半斤。妻子在一旁看得納悶,料想丈夫今天有好事,現在不說,也憋不到明天,到了 床上略施雕蟲小技刁難他一下,不由他不從實招來。 韓子歆和舒曉雯都不是北京人。靠著有點舞文弄墨的小才氣,韓子歆於六年前調到 北京環境保護部門下屬的某辦公室當了一名文牘小吏,做案頭工作,屬翻身農民一族。 舒曉雯是個教師,原來在老家省城教初中化學,工作也不難安排,就一同進京了。雖然 都在清水衙門裡供職,但小日子還是夠過。 這個家庭的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都比較開明,政治上韓子歆負主要責任,但韓子歆 的政治責任主要轉移到外交上了,他的老家和原來工作的那個地方是個貧困地區,韓子 歆雖然是一介寒儒,但畢竟工作單位占了個國家機關的邊,不明底細的人認為韓子歆能 從窮鄉僻壤一步登天調到北京,想必是很有背景的,所以,老家縣以下的官員到北京來, 大都要同韓子歆聯繫。偏偏韓子歆是個很講面子的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韓子 歆曾經對內發表過宣言,朋友來了有好酒,只要找上門來,一律接待,就算喝的是二鍋 頭,臉上的表情也應該是茅臺的檔次。韓子歆對舒曉雯說,尤其是窮朋友窮親戚來了, 更要重視。他們來找咱們,求咱辦事,想省點錢在咱家吃住,說明他們看得起咱們,也 說明咱混得還不算太差,不然就該咱求人家辦事到人家家裡吃住了。咱好歹到北京工作 了,人家熱巴巴地貼著咱來,咱苦點摳點也不能冷落了窮鄉親。 舒曉雯生長在城市裡,不像韓子歆是徹頭徹尾的農家子弟,起先對韓子歆的所作所 為深惡痛絕,最初幾次連續接待幾批客人,累得心力交瘁。好在兩個人都是受過高等教 育的,至多也是君子動口不動手。近墨者黑,磨合的次數多了,舒曉雯慢慢就適應了, 韓子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模範行為和在這方面自成體系的理論,她是充分領教了的。 如此一來,這個家就常常有點雞飛狗跳的動靜。來了客人要吃要住,官方公幹的住 賓館吃飯店,但窮親戚窮朋友來了就要在家裡壘窩搭鋪。好在單位住房解決得比較好, 給韓子歆分了二室一廳,雖然在市區邊緣,但是面積較大。現在流行廳大臥室小,韓子 歆卻有自知之明,根據自己老家來人較多的實際情況,逆潮流而動,將十八平方米的廳 間一分為二,用木板隔開,靠窗的八平方米安一張雙人床,供剛讀小學的兒子韓得翰起 居,也同時為接待老家來的孩子提供準備。寒暑兩假,客人最多,韓府於是就有了男生 宿舍、女生宿舍和少兒宿舍之分,雙人床單人床再加上鋼絲床,安置七個八個沒問題; 然後把床上的席夢思墊扯下來,每間屋裡都搭上地鋪,再安置七個八個還不成問題。吃 的問題就更好解決,上班之前去把菜買回來,吃完早飯該上班的上班,該辦事的辦事。 中午或者晚上,誰先回來誰做飯。有的朋友明明是公出辦事,偏偏放著賓館不住,香的 辣的不吃,硬是要跟韓子歆擠在韓氏的男生宿舍裡,白天辦事,晚上喝酒,夜裡聊天, 倒也很有窮快活的味道。 在經濟體制上,按分工是舒曉雯負主要責任,但她的實際工作就是負責採買。她的 工資比韓子歆稍高,將近千元,按計劃或視情況,全部或大部存入銀行,為兒子積攢一 點底子。韓子歆每月領了工資,原封不動全部上交,擔負生活開支——實際上就是吃喝 開支。韓子歆每月還有五十到五百元不等的「潤筆」,則無論多少全部作為生活補貼。 這個家庭的收支預算是沒法做的,很不穩定,就像心臟病人的心電圖,忽高忽低。 「朋友來了有好酒」是一個方面,加上韓子歆的父母和弟弟都在農村,時不時要寫封信 來,也時不時地要匯點錢去,自然常常透支。但在來客處於淡季的時候,精打細算又可 以略有結餘。有時候韓子歆也會發點小財,一次性地收到七八百乃至千把元稿費或獎金, 那就有點麻煩,家裡沒有現成的客人,也要打電話央求幾個過來,到宿舍區外面的黃五 羊肉店裡涮一頓,剩下的錢則添置點日常用品。 按照韓子歆的理論,什麼叫有錢人?有錢敢花就是有錢人,有錢人的定義是,不僅 有錢,還得有有錢的心態。哪怕腰纏萬貫,但是摳摳摸摸縮手縮腳的,錢再多也是個有 錢的窮光蛋。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多少存一點以應急用就可以了,反正咱們無 論怎樣省吃儉用也成不了闊佬,犯不上為一點小錢所累,存錢存出癮來了人就萎縮了, 還是要寬寬敞敞地把日子過好,沒錢咱們也得有有錢的心態。舒曉雯對此不完全贊同, 也不完全反對,因此,對於額外收入,一律消費殆盡,也是這個家庭的重要原則,幾年 來雷打不動。 現在,住在韓子歆家裡德高望重的那位客人是他的表叔,也就是他父親的舅舅的兒 子。在韓子歆很小的時候,這個表叔認為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是要當人上人 的」。基於這種認識,表叔對他就很偏愛,那時候鄉下孩子對水果糖都很稀奇,少年韓 子歆卻從表叔的手裡享受過一種叫作果脯的點心。年景不好的時候,往往餓飯,表叔善 於逮魚捉蝦,有了好吃的,還偷偷地給小歆子留幾口。如今,儘管韓子歆只是個文牘小 吏,還不算「人上人」,但是在京城做事,京城裡的狗腿子也是七品官呢。表叔對表侄 的作為感到很滿意,也印證了他老人家的先見之明。他老人家既然膽裡面長了一塊石頭, 連縣裡和地區的醫院都看不上眼了,自然要到北京來治治,村裡的人誰不知道他有個出 息的侄子在北京吃皇糧啊。 韓子歆家裡還有一位資歷較淺的客人,同韓子歆的老表叔共同佔據韓子歆的男生宿 舍,是韓子歆初中同學的孩子謝春生。韓子歆的那個老同學不僅上學時高齡,而且晚婚 晚育都不落實,韓子歆是年三十五歲,兒子韓得翰八歲,他的年侄卻已經二十有一了。 謝春生在家鄉讀的是自費中專,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又考了北京一家收費的職業學校。 謝家一貧如洗,租不起床鋪,只好也先住在韓子歆的家裡,每晚在韓家吃一頓晚飯。老 同學倒是提出來每月交五十元生活費,韓子歆自然是不會收的。 三 這天夜晚,舒曉雯果然刁難了韓子歆一把。 舒曉雯是個有目共睹的漂亮的女人,雖然三十出頭了,生孩子也沒有破壞婀娜的體 形和臉上的風韻,依然明眸皓齒。跟韓子歆摸爬滾打慘淡經營這個別具特色的小家,幾 年下來,不能說不累,但或許由於心胸開朗的緣故,從她的眼睛裡看不出多少生活的滄 桑,還像少女那樣光彩照人。有這樣一個妻子,也是韓子歆對身外之物不那麼上心的原 因之一。韓子歆曾經跟朋友吹牛說,什麼是男人的財富?首先要有一個漂亮賢慧的老婆, 再有一個聰敏聽話的孩子,然後,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就是男人的財富,其它都是 次要的。這對夫妻的恩愛生活並不嚴格遵循規律,主要是看心情,心情好了就水到渠成。 韓子歆因為這天心裡憋著高興的事情,某方面的激情也油然而生。吃罷飯後,同表 叔和謝春生簡單聊了幾句,看了一會兒電視,就進了衛生間,認真地打掃了身體各個角 落的衛生。再回到女生宿舍,就有點色迷迷的樣子,表示要同妻子互相配合一下。舒曉 雯卻很冷淡,說:「我看你今天有點反常,不是遇上了高興的事情就是遇上了不高興的 事情。你不說清楚,就在鋼絲床上睡。」 韓子歆本來還想控制一下,儘量避免喜形於色,以保持淡泊和矜持的君子風度,但 是,這一點似乎很難做到。別的姑且不論,單一萬六千元獎金,怎麼說也不是個小數目, 此前,他什麼時候一次性地見到過這麼多錢啊,想想都緊張。說到底,韓子歆還沒修煉 到超凡脫俗的境界,能提虛勁營造點小清高就算不錯了。 自然是不能再堅持矜持了,為了爭取主動,不等舒曉雯繼續追問,索性把關於《滿 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獲某某某某獎、即將得到一萬六千元獎金的事情和盤托出。 舒曉雯起先以為韓子歆這是為了達到個人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採取的坑蒙拐騙手段, 經再三審訊推敲,證明屬實無詐,幸福得一塌糊塗,幾乎熱淚盈眶,說:「沒想到啊沒 想到,韓子歆不是個庸才嘛。這回好了,在政治和經濟上都打了翻身仗。」說著,就把 自己徹底解除了武裝,把正當年的一副佼好的身段光明磊落地交給了丈夫,並且十分真 實地配合了一下。 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舒曉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丈夫說: 「一下子有了這麼多錢,咱們怎麼辦?」 韓子歆不假思索地說:「什麼怎麼辦?好辦得很,按既定方針辦,當然是花掉。」 舒曉雯說:「不合適吧,一萬六千塊可不是個小數目,你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花掉 了,眼都不帶眨一下的,那也太不勤儉了。」 韓子歆說:「我早就想買兩組書櫃了,你看我們單位的人,連伙食管理員家裡都有 書櫃,我卻只有單位淘汰降價的一個。好像他是知識分子,我是伙食管理員似的。現在 我正式向你提出申請,等錢來了,我要買兩組像樣的書櫃。」 舒曉雯思忖片刻,覺得丈夫的申請實在不算過分,韓子歆之所以一直沒把自己當知 識分子看待,就是因為他沒有幾組像樣的書櫃。舒曉雯對於丈夫要買書櫃的申請表示批 准,但是也提出一個計劃,說:「這是一筆大數目,不能按老章程辦,不能吃幹咂淨。 再說也用不著一下子花這麼多錢,總不能囤積大米醬油吧?我看這樣,一萬整數還是存 起來,剩下的六千,可以用掉,但也不能瞎花,主要用於家政建設上。咱倆現在可以商 定一份清單,看看哪些是當務之急。」 韓子歆想想,覺得妻子的話很實際。在老規矩裡,額外收入百兒八十元就地解決不 是個問題,連想也可以不想,但是這麼大個數目,差不多等於他們全家幾年的積蓄了, 以他們家的實際情況,畢竟不具備一擲千金的硬件,也缺乏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和實際經 驗,因此,韓子歆就同意了舒曉雯關於存起一萬,剩下六千改善目前生活局面的大政方 針。 韓子歆說:「我提出的就是兩組書櫃,再有,給表叔摘除膽囊的手術已經聯繫好了, 他老人家手裡帶來的那幾個錢,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掙來的,不容易,能不能給個四五 百補貼一下?」 舒曉雯在黑暗中沒有吭聲,她想提出來,錢就不要直接給表叔了,反正還要在他頭 上用的。但是轉念一想,樹老皮多,人老愁多,表叔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侄兒給他 幾個錢在手裡攥著,臉上好看,心裡熨帖。如此一想,就沒有駁回丈夫的提議,說: 「行。就給五百。」又說:「咱家的沙發還是結婚那年買的,彈簧都鑽出來了。在咱們 這幢宿舍樓裡,還用這種帶軲轆的老式沙發,恐怕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這回無論如何 得給換了。」 韓子歆欣然同意,說:「好說,有錢了,什麼都好說。」 舒曉雯想了一會兒,又說:「韓得翰喜歡塗塗畫畫,我看是不是可以給他報一個課 外美術輔導班,用不了多少錢的,一個月也就是三百多一點。」 韓子歆再一次爽朗表態,說:「好說,就報吧。另外,謝春生上的那個學,收費很 高,他爸爸那個人我是知道的,老實巴交的,弄不來錢。這孩子隻身闖天下,苦得很, 也很自覺。不知你注意沒有,在咱家吃飯的時候,我們不給他夾菜,好一點的菜都不輕 易動筷子,怪可憐的。能不能給他個三二百塊零花錢?」 舒曉雯把腦袋枕在丈夫的胳膊上,沉默了一陣,笑了,說:「你現在真是有錢人了, 陽光雨露普照天下。謝春生這孩子也確實不容易,人也老實。好吧,咱們就有福同享吧。 誰讓咱們是天子腳下的首都人呢。」 韓子歆說:「去年,你媽過生日,咱們只寄了二百元錢,實在是不成體統。眼下, 老人家的生日又快到了,我看就寄一千吧,也別讓人家把咱們第三門子看得太窮光蛋 了。」 對這個提議,舒曉雯當然不會反對,雖然娘家家道尚好,但是做兒女的,力所能及 地盡點孝道還是應該的。而且這個錢是韓子歆的獎金,給爸爸媽媽一說,也可以給韓子 歆做點廣告。當初跟韓子歆談朋友的時候,二老多少有點勉強,現在,是向他們展示實 力的時候了。如此一想,就對丈夫又多了幾分理解。但是她沒防備丈夫還有一手,此舉 屬抛磚引玉。韓子歆不失時機地說:「我的丈母娘是城裡人,級別高一點。韓得翰的 爺爺奶奶在農村,可以降低一下標準,也給寄個三五百怎麼樣?」 舒曉雯心想,這個狗東西,還玩起戰術動作了。不過,也實在沒有駁斥的理由,便 說:「什麼叫級別低啊?都是父母,不能厚此薄彼。我看,也不要給我媽寄一千了,兩 家都寄五百算了。」 韓子歆斷然否決,說:「我們農村,見到五百元已經是天高地厚了。城裡人眼高, 五百塊錢和二百塊錢沒有太大的區別。給你家寄一千,我家五百,就這麼定了。」 舒曉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那就依你的。」停了停又說,「到此打住吧,咱 們不能再拉清單了,再拉,兩個六千恐怕也不夠。」 韓子歆說:「是啊,要想一步到位,那是不可能的。別的可以暫免考慮了,但是你 上次說你看中的那件衣服,似乎也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不就是四百來塊錢嘛,好說。」 舒曉雯掰著指頭算了算,在計劃內的,除了給表叔的五百,給謝春生的兩百,給韓 得翰報名上美術班的三百五,給韓得翰姥姥姥爺的一千,給韓得翰爺爺奶奶的五百,六 千元只剩下了三千多,要買兩組書櫃和一套沙發,顯然已經不是很充裕了,便說:「衣 服早晚都可以買,還是先揀要緊的辦。」 韓子歆說:「衣服要買,再緊巴也不在乎那四百來塊錢,買了再說。」 舒曉雯說:「聽你這口氣,果真是有錢人的感覺了。」 韓子歆說:「我什麼時候為錢發過愁,多掙多花,少掙少花。這是我們的一貫原則 嘛,有了這樣的心態,沒有錢也不寒酸。」 四 花錢的計劃是比較周密了,韓子歆和舒曉雯夫婦還詳細地研究制定了一套花錢程序 和行動方案,準備著錢一到手,立即實施。 可是,自從上次接了電話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直到十多天過去了,還是沒有 動靜。這時候表叔已經住上了院,韓子歆同舒曉雯商量,只好先從伙食費裡拿出五百元 塞到他手裡。 麻煩了。 如果沒有那個一萬六千元的獎金在心裡折騰著,日子倒也平靜,過去一直都是這麼 平平靜靜過來的,難一點,辦法總是有的。可是,自從有了那個電話,有了一筆屬自 己的財富在空中懸著,倒更顯得拮据了。 又過了幾天,還是沒來。韓子歆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暗暗著急,不禁懷疑起這 件事情的真實程度,想來想去沒個頭緒,說不是真的吧,誰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給他開這 個過火的玩笑呢?這種耍弄裡面是有人格侮辱的。他的朋友多,但沒有京油子狐朋狗友, 大部分都是鄉親,他的鄉親朋友斷然不會給他開這樣促狹的玩笑。說是真的吧,林先生 確鑿地說,核實他的通訊地址,立即電匯,最多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可是幾個三四天 過去了,還是杳無音信,韓子歆的心裡就不能不虛了。 前幾天每次下班回去,舒曉雯都會察言觀色,期待他報告喜訊,即便他毫無表情, 舒曉雯也不會完全失望,以為他又在故弄玄虛故作矜持,等到時機成熟再給她一個驚喜。 可是那種驚喜連著十幾天也沒有出現。舒曉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丈夫,不要著急, 麵包會有的,黃油也會有的。也許是人家工作忙,暫時還沒發出來。也許是沒有電匯, 普通匯款總是慢一些,還有可能是郵路上出了問題。 舒曉雯說的這些可能當然不是完全沒有,可是這些可能怎麼能消除韓子歆的焦急呢? 那種難言之隱的彆扭實在不是個好味道。 到了二十天以後,韓子歆簡直都不敢回家了,不敢正視妻子那雙期待和探詢的眼睛。 妻子呢,倒也善解人意,見丈夫回來,既不問他,也不沉默,想方設法講一些當日聽到 的軼聞趣事,偶爾還開個玩笑,分散丈夫的精力,改善丈夫的情緒。 有一個週末飯後,謝春生因為在職業學校旁邊找了一份臨時性的小工,勤工儉學, 沒有回來住,家裡只剩下了一個完整的體系,顯得很清冷。 上小學三年級的韓得翰做完了作業,便再一次敦促爸爸:「你上個星期就說要帶我 去參加美術班,現在還沒去。爸爸你撒謊,撒謊不是好人。」小傢伙長得虎頭虎腦,一 雙烏黑的眸子圓溜溜的,一邊看著爸爸一邊琢磨爸爸,很有思想的樣子。 韓子歆把孩子擁在懷裡,摸著孩子的腦袋,體會著瞬間的舐犢深情,心裡突然湧上 一股豪氣,說:「誰說爸爸撒謊啦?爸爸這幾天忙得抽不開身。明天不是星期六嗎?明 天我就帶你去報名。」 小傢伙一下子從爸爸的懷裡掙脫出去,轉過身來,看猴子一樣看著他的爸爸,似乎 不相信這麼一個老大難的問題這麼簡單就解決了,伸出小拇指說:「爸爸,你不是騙我 吧?」 韓子歆也伸出小拇指,勾住孩子糯米團一樣雪白的小指頭,認真地說:「騙孩子的 爸爸算什麼爸爸?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明天,我先帶你去報名,然後你跟我一 起去醫院看爺爺,行不行?」 韓得翰頓時雀躍歡呼,並撲上來,摟住爸爸的脖子,一陣快樂的親昵便送進韓子歆 疲憊的心田。 這天晚上,韓子歆沒有住進女生宿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男生宿舍外面的陽臺上, 一邊看萬家燈火,觀賞三環路上熙熙攘攘五彩繽紛的車流,一邊喝茶。 茶是今年穀雨前的新茶,是家鄉那些親朋好友用快件寄給他的。每年的這個時候, 他總能比別人提前月把享受到這種優待。身在茫茫人海,勞累之餘,能沏上一杯新茶, 對月品茗,而且能喝出故鄉的味道,委實有一種神仙的意境。 舒曉雯安置好孩子入睡,輕輕地走過來,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的身邊。見丈夫 沉默不語,不知道他已經思接千古神遊八荒了,還以為他仍在為「那件事情」發愁,顯 得心事重重的。看樣子,這個人今晚好像無意於幸福的配合。舒曉雯覺得她有責任幫助 他解脫出來,就開始主動靠攏,纏纏綿綿地擁著丈夫,說:「子歆,咱們犯不著再為這 事愁眉苦臉的了,就權當壓根兒沒有這回事行不行?沒有那筆錢,咱們不也照樣過得好 好的嗎?」 韓子歆回過神來,也回到了人間,這才覺得有必要同妻子好好談一談了,以驅除 「那件事情」帶來的不良影響。韓子歆想了想,微微一笑,說:「要是真的什麼也沒有 發生倒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問題是人家已經說了,說得明白 無誤,這簡直是折磨人。我很後悔不該沉不住氣,跟你說了,讓你也空歡喜一場。」 舒曉雯說:「也不一定就是空喜歡,沒有的事,總不會空穴來風。那個林先生不是 給你留電話了嗎,不妨打個電話問問。」 韓子歆心裡一動,是啊,是可以打個電話。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合適,既然有 了就跑不掉,如果沒有,當真是個惡作劇,打了這個電話不就掉價了嗎?那個林先生是 個什麼身份他不清楚,要是別有用心,他打那個電話就把洋相出大了。人窮不能短志, 再說他從來就沒有為自己的貧窮自卑過,從來都是一條自命清高甚至憤世嫉俗的漢子, 這樣的電話他是不能打的。 韓子歆對妻子說:「再等等,再等一個月沒有消息,才打電話。」 舒曉雯說:「那好,我們現在就算壓根兒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我們要放下包袱, 一如既往,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韓子歆說:「你看,錢這東西不是好東西吧?它天生就是個折磨人的東西。我同意 你的意見,權當這是一個夢,是個虛幻的誘惑。我們從今天開始不再想它了,還像以往 那樣過我們平靜的窮日子。」 舒曉雯笑道:「你真的能放得下嗎?」 韓子歆說:「我要不是怕你失望,我根本就沒把這回事放在眼裡。我有什麼放不下 的?我們不談這件事情了,別讓銅臭玷污了這麼好的月色。」 妻子就把身體和丈夫挨在一起,輕輕地撫摸他,從上到下,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氛圍, 開玩笑似的說:「你說你能放下,我卻不信。到底是真的能夠放下,還是故作灑脫,就 看你的實際行動了。」 韓子歆明白了妻子的意思,翻過身來,抱住妻子,笑道:「那就請你檢驗吧。就在 這兒?」 妻子笑而不語,意思含糊。 韓子歆說:「好,在十六層高樓的陽臺上,放眼蒼穹,遙望月空,做一件高尚恩愛 的事情,很有詩情畫意。這個主意無比美妙。金錢誠可貴,獲獎價更高,若為愛情故, 二者皆可拋。看看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一切都是次要的了。」說著,就動手要 解除妻子的武裝。 動真的了,舒曉雯卻慌張了,韓子歆憑感覺也知道妻子的臉變得緋紅,紅得燙人, 也更加誘人了。舒曉雯說:「不,不行,這不合適,我不習慣。」 韓子歆低下頭,用寬厚的嘴唇堵住妻子抗議的嘴,嘟嘟囔囔地說:「我也不習慣, 可是又有什麼不習慣的?這是我們的權利,還是我們的自由,也是我們的法律,用不著 瞻前顧後。」 舒曉雯卻堅決不答應,很強地掙扎起來,說:「太……那個了,這樣不好,不像我 們正經人家的行為。」 韓子歆怔了一下,便松了手,說:「那好,我們還是按老傳統辦吧,循規蹈矩按部 就班地進行。」 舒曉雯這才重新靠到丈夫的身上,撒嬌地說:「抱我進去。」 檢驗的結果表明,韓子歆確實是把那件事情「放下了」,至少是在這個有著美好月 色的夜晚,那件事情的困擾被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絲毫沒有挫傷他的某方面的積極性 和戰鬥力。穿好衣褲之後,韓子歆嬉皮笑臉地對妻子說:「就在十分鐘前,我受到了一 個偉大的啟示,最快樂的東西,恰好是無須付款的,推而論之,最不令人快樂的事情, 也恰好金錢無能為力的。剛才的事實再一次表明,金錢這東西,能力確實有限。」 五 韓子歆的表叔住進醫院、身體各方面的指標都檢查完畢之後,本來可以很快就做手 術的,但是醫院方面卻通知家屬,說是老頭子有點貧血,要把血色素補上來才能做。韓 子歆找熟人打聽怎麼個補法,熟人說,不是你家老爺子血不夠,是醫院裡的人要補血。 簡單得很,你家老爺子要做的是個小手術,也用不著太破費,你給我一千元,我再過兩 天就給你回話。你要是不願意花這個錢呢,什麼時候能等出結果,就只能看手術醫生的 情緒了。花錢折災,我勸你還是出手氣派一點,把手術醫生打點好了,怎麼說都不是壞 事。 韓子歆恍然大悟,自愧這兩年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以往,老家的朋友大病小病到北 京來治療的不少,但那多是家鄉的父母官,平頭老百姓是擺不起這個譜的。那些人來了, 一般不會到韓子歆家裡吃住,往往還要把他拉到相當級別的飯店裡開開眼界。至於看病, 他更是幫不上忙,充其量帶個路,其它的自然有隨行人員打點斡旋。看來,這裡面名堂 不少。 韓子歆雖然不痛快,但是表叔在人家的刀下,還不能不忍氣吞聲,只得回去找錢。 可是問題又來了。自從有了姓林的那個混帳電話,他和妻子都多少有點被勝利沖昏 頭腦的感覺——事實上在經濟生活裡,他們的腦子本來就不怎麼夠用。一想到有一萬六 千元墊底,花起錢來就少了許多算計,還沒到月底,就已經捉襟見肘了。韓子歆後悔上 次不該不聽舒曉雯的勸告,牛氣哄哄地直接把那五百元錢交到表叔的手裡,還是妻子相 對要深謀遠慮一些。現在怎麼辦,跟表叔講清楚,再把錢要出來交給醫院?好像不太合 適,那錢說好了就是手術的錢,補血一說是節外生枝,你當侄兒的既然沒本事當個大官, 沒本事免掉這些苛捐雜稅,那這錢就活該你出。 想來想去,只好借了。 韓子歆在單位雖然不愛求人,但同事相處還是可以的,再說,借錢的事情是經常發 生的,也談不上丟臉。還有一點,韓子歆借錢實際上只定向找出納小於一個人借。找出 納借錢的好處在於,雙方都放心,韓子歆不會忘記還錢,就算忘記了,出納小於也不會 忘記按時扣他的工資。這是一種最科學和安全的借貸結構。 第二天到單位上班,韓子歆先翻翻自己的抽屜,裡面積累了近一個月的稿酬收入, 都是百八十的數目,六張加起來,才四百多一點。看來,借是在所難免了。正要到三樓 財務辦公室去找小於,只見送報紙的老黃師傅拎著一隻大筐,進門就嚷嚷,要小韓請客, 「發財了發財了,小韓發大財了。」 韓子歆心中一驚,一瞬間竟把「那件事情」完全忘記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稀裡糊 塗地問:「老黃你嚷嚷什麼?想讓處長收拾我啊。」 老黃說:「收拾你一頓也合算。乖乖,一萬七啊,你小子不吭不哈的,一下子就掙 這麼多。今天中午你就得請客。」 韓子歆這才清醒過來,頓如醍醐灌頂——「那件事情」是真的。那當口,他差點兒 就要罵出來了,他娘的,該來的時候不來,老子都忘記了,你又來了,你害得老子好苦。 接過來一看,果然是那個從未謀面的「萬物和諧俱樂部」寄來的,只不過不是一萬 六,而是一萬七。半個名片大的寄款人留言條上寫的是:「由於某某後來參與,又贊助 一筆資金,所以增獎一千元。」 韓子歆明白了,這東西之所以姍姍來遲,恰好是因為多加了一千元。直到此時,韓 子歆才對「萬物和諧俱樂部」肅然起敬——當然不僅是因為增加的一千元獎金,令他感 動的是,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是有那麼多有責任感的人,有為人類的長遠利益「杞人憂天」 的人。這個獎太光榮了,太有意義了。要不是還有那麼多實際問題在等著他解決,要不 是因為老表叔還躺在病床上等著他去「補血」,他甚至都想把這筆錢重新捐獻回去,為 「萬物和諧」獻出自己微薄的力量。 中午的客是請了,動的不是這筆獎金,韓子歆只是請經常性向他提供臨時貸款的小 于和幾個同事以及老黃吃了一頓烤鴨,花了不到二百塊錢,心裡就開始疼了。他有點奇 怪,這是怎麼啦?現在是真有錢了,怎麼反倒格外吝嗇起來了?不知道,當真是不知道 自己的心態是怎樣變化的。 下班之後,韓子歆順便到郵局把錢取了出來,背著沉甸甸的挎包,一路春風得意地 回到家。進門之前,先在外面停了一會兒,把情緒穩定了才進門。正在廚房忙活的舒曉 雯一如既往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也一如既往地笑笑,然後就進去幫忙。 舒曉雯說:「我想了一下,韓得翰的美術班還是要上,不行就先從活期裡取一點。」 韓子歆不動聲色地說:「你說過,存的那點錢雷打不動,怎麼又靈活起來啦?」 舒曉雯歎了一口氣,說:「我是當教師的,明白這個道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 不能窮教育。就靈活一下吧。」 韓子歆就繃不住了,從後面摟住了妻子的腰,說:「啊啊我的好老婆,看看,看看 這是什麼?」 一轉身扯過來挎包,打開,頓時,一捆厚厚的鈔票出現在舒曉雯的眼前。舒曉雯這 回沒有驚訝,只是定定地看著天上掉下來的財富,霎時,眼淚就流出來了,不知道是委 屈的還是高興的。 六 問題又變得簡單了。 計劃是現存的,不用再推敲了。 星期六上午,夫妻二人就輕裝上陣,到郵局給兩家寄錢,到銀行存款。到醫院看望 已經做了手術的表叔時,隆重地買了剛剛上市的新鮮荔枝,韓子歆還別出心裁地給老頭 子買了一束鮮花,以至於原先看不起農村老漢的那些護士捂著嘴偷笑。 然後,就是買沙發和書櫃了。 由於獎金比事先知道的又多出一千,同節外生枝要給表叔「補血」的一千正好抵消 了,所以,當該花的花完之後,還剩下三千四百元,加上韓子歆又收到的十幾筆小稿費, 六七百元,現在共有四千餘元。按照韓子歆的想法,四千多元買兩組書櫃和一套沙發, 應該是比較有品位的。 兩口子便興沖沖地騎著自行車,首先趕到離家最近的大昭寺家具廣場。一進大廳, 果然氣派,富麗堂皇的裝飾看得二人眼花繚亂,心裡先就有點虛了。但畢竟還有四千多 元撐腰,虛得不太厲害,仍然意氣風發地往裡進。首先進的是歐洲廳,一看沙發,多是 皮貨,韓子歆拉著妻子就走。他是一個皮貨抵制者,以前是理論上的,現在手裡有了錢, 當然得付諸實際行動了,雖然說這些皮貨都是牛皮羊皮豬皮等等普通之皮而非稀有珍禽 之皮,屬不受國家保護之皮,就是供人類享受之皮,但韓子歆還是不習慣把自己的愉 快舒適建立在其他動物的皮膚上。舒曉雯理解這一點,自然也不會買幾張皮膚回家讓丈 夫坐著難受,便轉移到以木器為主的廣東廳。 到了廣東廳,二人自然分工,韓子歆側重於他的書櫃,舒曉雯則側重於考察沙發。 這裡的東西過去都是舒曉雯沒有見識過的,件件都很惹眼,舒曉雯尤其相中的是一套原 木色軟墊沙發,做工精緻,線條流暢,造型大方,便在這套沙發前流連忘返。旁邊促銷 的小姐一看舒曉雯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動心,走過來微笑著說:「小姐好眼力, 這是我們某某家具廠最近推出的款式,名牌系列,品位高雅,很吃香的,從昨天下午到 現在,已經有七個訂戶了。」 舒曉雯被人稱了一聲「小姐」,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說 也是「大姐」了。不過她也沒打算糾正那個伶牙俐齒的真小姐,人家稱呼她「小姐」, 至少也說明她從「小姐」的年紀上往前走得並不遠,還可以魚目混珠。再說,她苗條的 身材和青春的丰韻依存,再當一回「小姐」也不算弄虛作假。 舒曉雯朝推銷小姐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家具的皮膚,手感果然光滑細膩,而且能 夠感受到質地厚重,不像有些木材一摸就能摸出輕飄飄的感覺。看得有幾分動心,就注 意地看了茶几上的標價牌,見標的是二千七百元,價格顯然是貴了些,如果按照這個價 格買了沙發,就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錢買書櫃了。但東西的確是好東西。舒曉雯尋思, 還是可以講價的嘛,現在的東西標價水分都很大,如果能把七百元抹去,那就比較合適 了。這樣想著,嘴裡就開始嘀咕,說:「東西是不錯,可也太貴了,也就是幾根木頭, 能值兩千七百元嗎?能不能降一點?」 促銷小姐聽了這話,把一雙俊俏的眼睛瞪得老大,吃驚地看著舒曉雯,看了好大一 陣才說:「大姐,你是開玩笑吧?」——這回她找到年齡的感覺了,不叫舒曉雯「小姐」 了,「大姐,你再看看,這後面還有一個零呢?這是兩萬七千呢。」 舒曉雯頓時僵住了,像是被誰施展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盯著促銷小姐舉到眼前的 標價牌,震驚之後良久,才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從心底沁出來,慢慢地洇紅了兩腮。 這時候韓子歆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說:「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一組書櫃居然要 七千五,他們也真敢要。」 舒曉雯苦笑了一下,說:「人窮志短見識少,少見多怪啊,看來我們兩口子都被嚇 住了。看看這個。」 韓子歆這才看清楚,妻子遇到的問題遠遠比他遇到的還要「匪夷所思」。韓子歆笑 了笑說:「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們走吧。這裡不是我們光顧的地方。對 不起了小姐。」 促銷小姐倒是保持了禮貌,仍然笑容可掬地說:「沒關係,歡迎再來——歡迎有錢 了再來。」 二人出了廣東廳,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信心極其不足地又走到福建大廳門口,舒 曉雯卻站住了,說:「算了,咱們回去吧。」 韓子歆說:「好歹總得看看吧,就算買不起,也得瞭解一下行情,當土老帽兒,咱 也得當個明明白白的土老帽兒。」 舒曉雯便不再言語,跟著丈夫又進了福建廳。 仍然是高檔,價格高得令人望而卻步,連繼續看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一個中午,夫妻二人轉了六處,均因囊中羞澀而草草收兵,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出了大昭寺家具廣場,韓子歆說:「太過分了,什麼檀木、楠木、酸棗木、花梨木,這 裡簡直是名貴木材的集散地。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人們是越來越知道伺候自己了,你砍 我也砍,你能賣高價,我比你還會把價整上去,挖空心思打高級木材就是了。可是這樣 大量地砍伐,會把高級樹木砍絕種的。」 舒曉雯笑笑說:「又當杞人了吧,老是弄些不著邊際的大命題來折磨自己,好像憂 國憂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像個党和國家領導人似的。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買不起就買不起吧。別找不滿掩蓋心虛。」 韓子歆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邊義憤填膺地說:「什麼叫買不起?能買得起就 能容忍這麼無休無止地砍伐了?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看起來是提高了,是富有了。說實 話,我對這種富有是持懷疑態度的!我們的富有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連原子彈都是從土地裡長出來的,我說這話你信不信?今天的富有有可能是以明天的貧 窮作為代價的。」 舒曉雯無精打采地說:「別高談闊論了,想想我們的書櫃和沙發怎麼辦吧?」 韓子歆說:「我說不到這裡來,你偏要來,好像腰纏萬貫了。這回長見識了吧!這 裡是有錢人的天堂,不是我們窮人的世界。走,找個平民家具店,我就不信,現在的北 京人都是大款了,就沒有咱無產階級買得起的書櫃和沙發了。」 於是繼續長征。一個中午,加上下午,終於在地安門附近一個小型家具店裡相中了 一套沙發,書櫃的樣式也確定了,價格果然是平民價格——當然也不是下崗平民能夠承 受得起的,兩樣加起來再砍下去,一共是四千八百元,價格有點超過了預算,但是樣子 還比較符合這對夫婦的審美趣味,於是就交了二百元定金,簽訂了購銷合同,單等半個 月後送貨了。資金不足的部分,由小兩口分別從各自掌握的日常開支中緊縮。 如此,也就了了一樁心事。韓子歆一想到半個月之後就能像知識分子那樣擁有兩組 夢寐以求的書櫃,舒曉雯一想到半個月後就能像有產階級那樣擁有一套新式沙發,心裡 自然都很滋潤,回家的路上也不怎麼覺得累了。 這天晚上,韓子歆夜不能寐,才情泉湧,又進入了「憂天」的境界,而且由原來的 以動物關懷為主要思想轉移到植物關懷的思路上來,奮筆疾書,寫下了一篇洋洋灑灑近 萬字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財富——貪婪的砍伐者必須懸崖勒馬》。為了 引起重視,韓子歆先引用了恩格斯的一段語錄:「整個自然界,從最小的東西到最大的 東西,從沙粒到太陽,從原生生物到人,都處於永恆的產生和消滅中,處於不斷的流動 中,處於無休止的運動和變化中。……這是物質運動的一個永恆的循環。」 然後,筆鋒一轉,就開始站在党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指點江山了,「根據物質不 滅定律,我們當然也可以認為物質不是憑空增生的。一種財富的出現,就是另外一種財 富的轉變,一批高級木制家具的出現,就是一批高級樹木的消失……當今市場呈現的情 況表明,越是珍貴稀有的木種,越是有人虎視眈眈,越是面臨滅頂之災。這種競爭性的 砍伐帶有毀滅的趨勢……從一定程度上講,人類的欲望是地球災難的導火索,科技文明 在無形中被貪婪者利用為幫兇。發現了金礦人類就去開採,發現了珍貴動物就去捕獲, 發現了稀有樹種就去砍伐。大自然給我們每個階段的人類的財富是有限的,容許我們階 段性動用的家底子並不多,在有限的範圍內使用,可以維持生態平衡;超過了一定的限 度,有些物種會因之而絕跡,就會造成嚴重失衡。我們得為後人想想,不要使他們只能 在考古的時候才知道地球上原來還曾經有過檀木、楠木和花梨木,還曾經有過那麼多精 美高級的木種。那時候他們會痛恨我們的。我們把好東西拼命地挖掘出來,恨不得一次 性消費殆盡,實際上就是對後人財富的透支,也是一種掠奪,而且是更殘忍的掠奪…… 貪婪的欲望必須懸崖勒馬……」 這是韓子歆迄今為止寫出的最長的一篇文章。寫好之後的第二天,韓子歆不僅將其 寄給一家環境保護刊物,同時,為了表達對「萬物和諧俱樂部」的感謝和支持,又將複 印稿寄給了林先生。 七 就在簽訂了購買沙發和書櫃的合同之後的第三天,舒曉雯供職的學校下來一個通知, 說是為了照顧教師,教育部門同郵電部門聯繫,可以為教師優惠安裝電話,個人只須拿 出一半資金,別人交四千,教師兩千,而且是分期付款,先交一千就行了。 舒曉雯得到這個通知,又喜又愁,喜的原因是不用說了,愁的原因還是一個錢字。 回家跟韓子歆商量,韓子歆說:「這是好事,給教師的照顧,咱們不能拒絕。再說,咱 們單位裡,沒有電話的也就是我們家了,處長說過我好幾次了,家裡沒個電話的確不方 便。安吧。」 舒曉雯憂心忡忡地說:「可是要一千啊,這筆錢從哪裡出?」 韓子歆想了想說:「不是還有十幾天嗎,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有幾篇稿子在外面, 也許能見點效益。一千塊不是個大事。」 於是就安了。 第五天韓家就有了電話。韓子歆看著自己家裡有了電話,一高興,就試了幾個出去, 美滋滋地把電話號碼通知了親朋好友。豈料這下又是自找麻煩,電話打到老家一個同學 家裡,同學說,你這個電話打得真及時,我正滿世界找你呢。你老父親上午跑到縣城來 找我,說你二弟找了對象,到女方家去要見面禮,少說也是兩千,你好歹在京城高就, 人家女方也很看重這一點,怎麼著也得支援點。錢是一方面,你親自寄錢還有政治上的 意義。 放下電話,韓子歆怔了半晌,左想右想,估計前幾天寄出的五百元家裡還沒有收到, 就算收到了,也是杯水車薪。只好同妻子商量。妻子歎了一口氣,說:「韓得翰他二叔 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找個對象不容易。誰讓你是他哥哥呢,誰讓咱在北京工作呢?責 無旁貸,這個錢不能不出。再電匯一千五,湊夠兩千。」 韓子歆為妻子的通情達理十分感動,說:「真是好老婆。可是,這樣一來,買沙發 和書櫃的錢又少了一大截,恐怕不是我那幾個零打碎敲的小稿費能夠抵擋的。」 舒曉雯說:「電話一千,加上這個一千五,正好把買沙發的錢沖了,沙發先放放, 以後有錢再買,先把書櫃買回來。」 韓子歆知道妻子一直對那幾個老氣橫秋的沙發反感,換沙發是她近年的主要追求, 如今,眼看就要煮熟的鴨子又要飛走了,他於心大為不忍。便說:「先買沙發,我翻翻 我的外快,有幾百了,加上基本資金,夠買沙發了。沙發是一個家庭的重要門面,先坐 為快。」 舒曉雯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算知識分子,不就是因為沒有書櫃嗎?書櫃是一 個知識分子的重要標誌,先買書櫃。」 困難的時候,兩個人都表現了高風亮節,一個堅持先買沙發,一個堅持先買書櫃, 最後還是沒有定下來,說是等兩天看看,說不定哪裡又有獎金寄來,豈不皆大歡喜—— 這自然是異想天開的奢望了,一天見到兩個太陽的事情韓子歆還沒有遇到過,權且這麼 自我安慰吧。 豈料,福無雙至,麻煩卻跟蹤而來。 電話剛安上兩天,老家的一個堂弟就打電話來,說是父母官縣委書記一行七人到北 京來了,住在某某賓館,要韓子歆務必拜見,最好能請一頓,規格一定要上去。堂弟在 縣政府辦公室當副主任,急於更上一層樓,縣委書記自然是個舉足輕重而且是決定性的 關鍵。 這個電話讓韓子歆很不痛快,花錢是一方面,但是「規格一定要上去」就讓他不舒 服了。他韓子歆愛交朋友是眾所周知的,但那都是窮朋友,是有困難才來找他的,就在 家裡吃喝拉撒睡,實在不行了,把謝春生叫回來,燉大鍋菜就可以對付,人是累一點, 錢卻花不多。而縣委書記是個什麼人物?到北京來,也是吃香喝辣的,不是一般的規格 能看得起的。但是堂弟佈置任務的口氣不容置疑,因為堂弟為了韓子歆的窮家也是出了 力的,沒有那個當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的堂弟幫忙,他老父親病了連醫院都住不上。 想來想去,這個客還得請,能請來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這就苦了韓子歆,既要把規格搞上去,又想最大程度地「為革命節約每一個銅板」, 實在很難兩全其美。只好騎上他的破自行車,滿大街尋找物美價廉的慈善餐館。經過一 番實地之後,終於在某某賓館附近找了一家中等檔次的酒店,所有的費用都推敲了,連 酒水層次都確定下來了,估計一桌飯下來,要在一千元以上,一千五百元以下,心裡這 才算有了一點底,才敢去拜見父母官,「熱情邀請」父母官給個面子,薄酒一杯,略表 寸心。父母官是個四十歲還不到的年輕人,很精明也很隨和的一個地方官,出乎意料地 爽快,說:「早就聽說韓老弟是我們某某縣出來的大筆桿子,有候補魯迅的美譽。你的 酒我一定要喝,這也是給我面子。」 生米就這樣做成熟飯了。請客那天,韓子歆夫婦盡可能地換了一身相對體面的衣服, 又托朋友借了一輛桑塔納和一輛伏爾加,不遠十幾公里把父母官一行接到預定的酒店, 對準要喝個盪氣迴腸——花就花個瀟灑,錢是人掙的。 哪知道峰迴路轉,父母官堅持不進包廂,點菜的時候,父母官親自把關,一概點中 檔以下的,酒是二鍋頭。韓子歆初算一下,這樣下來,這頓飯怎麼也不會超過四百元, 心裡又感激又慚愧,堅持要點幾個高檔菜,父母官阻攔說:「你韓老弟是著名的好朋友, 恕我直言,也是著名的窮光蛋。你的富裕是精神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來吃你這頓 飯,實際上就是想當一回君子,跟你建立個君子之交。搞虛假繁榮,在你是打腫臉充胖 子,在我是攤派困難戶。何必呢?」 縣委書記的一番話講得在情在理,又讓人溫暖備至,韓子歆覺得這個人果然是個好 官,沒喝酒已經先有了三分醉意,一激動,就把桌子拍了起來,掏出了肺腑之言,說: 「實話說,我原來也是硬著頭皮,把你當個土豪劣紳對待,那熱情都是假的。我花錢再 多也沒有朋友的感覺。父母官你這幾句話一說,我們就是朋友了,我韓子歆窮光蛋窮得 再著名,也不至於請家鄉的父母官喝二鍋頭,我真是讓你喝二鍋頭,全縣八十萬人民都 看不起我。」說到這裡,陡提一股豪氣,高聲叫道:「小姐,上三瓶五糧液!」 縣委書記趕緊對服務小姐擺手,說:「別聽他的,就上二鍋頭。」又對韓子歆說: 「韓老弟,你要是上了五糧液,那我就要讓黃局長結帳了,你也跟著我們腐敗一下,公 款吃喝怎麼樣?」 韓子歆面紅耳赤地說:「那可不行,明明是我請客嘛,讓黃局長結帳算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給我難堪嗎?」 縣委書記笑笑說:「那你就聽我的,喝二鍋頭。用你的話說,朋友來了有好酒,什 麼是好酒,到北京來,二鍋頭就是好酒。」 如此,韓子歆就無話可說了,但還是堅持從服務小姐手裡要回了菜單,又點了一個 清蒸桂魚和一斤基圍蝦,雙方才達成統一。 這頓酒韓子歆喝得痛快,三兩的量,發揮到半斤以上,依然朝氣蓬勃。縣委書記一 行是久經沙場了,個個都是高手,加上縣委書記興致極高,敬酒碰杯踴躍空前,八個喝 酒的男人共喝了五瓶二鍋頭。直到結帳的時候韓子歆才後怕起來,倘若父母官未能體察 民情,不阻攔他頭腦一熱的衝動,當真喝了五糧液,恐怕六瓶酒也打不住。這個酒店中 度五糧液標價是三百六,三六一八,六六三六,光酒錢就兩千往上了,加上菜錢和其他 費用,三千就出去了,而他口袋裡只預備了兩千二百元。這已經是他掌握的全部活錢了。 感激父母官啊,這頓飯才吃了六百三十元。 八 請完縣委書記的第二天,韓子歆同舒曉雯商量,手裡只剩下一千五百多元了。看來 不光是沙發,連書櫃也買不成了,便忍痛給家具店打電話退貨。對方態度倒是很客氣, 但有一條,兩百元押金就泥牛入海了,這是當初定合同的時候就明確了的。舒曉雯心疼 得臉都白了,神色黯然地對韓子歆說:「算了,什麼都不要買了,留著吧,不知道還有 什麼地方花錢呢。」 一天晚上,謝春生回來了,說他打工的單位效益不好,招聘了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把他給辭退了,只好又回來住。韓子歆說,辭退就辭退吧,也好多在功課上下功夫,家 裡有住的地方,也不缺你吃的那一口,晚上還是回來吃飯吧。 這期間,表叔的刀口也快痊癒了,韓子歆尋思要把他接回家中養傷,也可以省點住 院費,便去醫院同醫生商量,商量的結果是再過兩天出院。 晚上回來,韓子歆交代謝春生把男生宿舍再準備一下,就到女生宿舍安歇了。 第二天上班之前,韓子歆想買點水果和營養品回來預備著,誰知找錢卻找不到了。 那天請完縣委書記的客,韓子歆多少有點醉意,恍惚記得回到男生宿舍之後,隨手一塞, 不知道把錢塞到哪裡去了。開始還信心百倍地翻箱倒櫃,把個房間翻得昏天黑地也沒有 找到。 謝春生也幫著找,神情很不自然,家裡就他一個外人,一千五百多塊錢找不到了, 他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倒是韓子歆安慰他、也同時安慰妻子,說:「一定是塞到哪 個死角去了,忘了,不過肯定不會丟。丟了就怪了,家裡又沒有個會七十二變的神仙, 難道飛天遁土了不成?」 舒曉雯說:「有時候就是邪門,急找反而找不到。別找了,以後慢慢找吧。我相信 它不會丟,過了這個急坎,就是挖地三尺我也會把它找出來。」 韓子歆的話裡似乎沒有懷疑謝春生的意思,舒曉雯的話裡也似乎沒有懷疑謝春生的 意思。兩個人都在想同一個問題,當著謝春生的面,這麼興師動眾地找錢,不是懷疑人 家,也會給他造成壓力,所以就做出泰然的樣子。吃過早飯,便一前一後地上班走了。 謝春生因為這天要去聯繫新的打工單位,人家上午八點半才上班,便留在家裡拾掇找錢 的殘局。 韓子歆實際上沒有上班,他在樓下的公共電話亭裡向單位請了個假,順便到菜市買 了一點水果,準備給老表叔受用。估計謝春生離開家門了,就又返回家中,開始「掃蕩 式」的尋找。眼下正是用錢之際,一千五百元不翼而飛,他不可能心安理得。 正忙活得起勁,忽然聽見門鎖有響動,韓子歆吃了一驚,怕是謝春生回來了,大家 臉上都不好看。正冒冷汗,卻見是妻子,原來舒曉雯也找藉口請了假,小兩口一個門裡, 一個門外,相視苦苦一笑,心照不宣,便全神貫注地接著尋找。 舒曉雯說:「那孩子老老實實的,該不會吧?」 韓子歆說:「應該不會。」 舒曉雯說:「但是我聽你早晨留下的話,什麼七十二變,有暗示的味道。」 韓子歆說:「你那個挖地三尺之說,簡直就是敲山震虎。你是不是懷疑他拿了,不 明說,敲他一下,讓他警覺,再悄悄地放回來?」 舒曉雯說:「你就沒有這個意思?沒有這個懷疑?你為什麼等他走了又回來找?」 韓子歆說:「唉,錢這個東西害人吧?好好的人,被它弄得神經兮兮的,好好的關 系,被他弄得疑鬼疑神的。我們不想懷疑他,可是如果真的找不到,不懷疑也得懷疑了。 丟這幾個錢不是大事,可這樣不就把他毀了嗎?」 舒曉雯說:「我真是希望他悄悄地放回來,大家的尊嚴都保住了,他也可以引為教 訓。」 韓子歆說:「現在還不能說這樣的話。我們還是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吧。老婆,把 床挪開,把鋪蓋一層一層地卷起來,沒准就在床上發生奇跡。我們的兒子都是在這個床 上下種的,就不能再下出個一千五百元?」 舒曉雯一邊落實丈夫的指示,一邊笑說:「你要有本事下錢,我寧可當你的車床, 讓你每天二十四小時在上面工作。」 韓子歆說:「貪得無厭。我就是有那個功能,我每天也只工作十幾分鐘。你要生那 麼多錢幹什麼?昨天的晚報看了沒有?翻身農民牛得田有三千萬,一個心肌梗死就把他 送到西天了,三千萬沒能延長他一個小時的壽命,一百大億也救不了一條小命。還有那 個什麼大型國營企業的書記,到日本開會,頭天晚上乘飛機回國跟情婦睡覺,當天夜裡 又乘飛機回到日本會場,那算有錢啊!可是,頂個什麼用,現在下了大牢,連坐馬車都 有一定的困難了。」 舒曉雯說:「又來你的貧富辯證了。既然這麼想得開,你還這麼窮凶極惡地找錢幹 什麼?」 韓子歆說:「這是兩回事,這錢是勞動所得,是該得之得,是不該丟之丟,我當然 得把它找回來。還不僅僅是個錢的問題,它還涉及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問題。」 說起來儘管輕鬆,但是一個上午過去了,還是沒有找到。為了安慰舒曉雯的情緒, 韓子歆提議說:「何必為錢所累呢?現在老的小的都不在家,就你我一對青壯勞動力, 結合一下,也算是對一個上午無效勞動的彼此慰勞。」 舒曉雯說:「你這個人,總是在沒法快活的時候找快活。」 韓子歆說:「這就對了,這才是正確的人生觀。快活的時候已經快活了,還用找嗎? 就應該在最不快活的時候找快活。讓一千五百元見鬼去吧,我們要窮快活了。」 這樣一說,舒曉雯就被發動起來了,含笑不語,算是默許。 完事之後,韓子歆愉快地說:「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想看,我們結婚以來, 什麼時候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做這樣的事啊?不為錢財所累,簡直如入無人之境,真 是妙不可言。」 九 表叔出院後的第二天,謝春生跟韓叔和舒姨說,又找到一份臨時工,可以半工半讀 了,要搬出去住。韓子歆和舒曉雯見謝春生這兩天有點神情恍惚,臉色很不好看,估計 是學習緊張,幹活太累的緣故,勸他不要再打工了。謝春生卻堅持說不要緊,他還年輕, 老是給韓叔和舒姨添麻煩,心裡不安。再說,他打工掙點錢,多少也可以補貼家裡,他 母親又住院了。 韓子歆和舒曉雯想了想,怕他有什麼隱情,先出去住幾天避避尷尬也好,就不再挽 留了。 這天舒曉雯調休,在家裡照顧剛剛拆線的表叔,幫助表叔喝了自己煲的紅豆桂圓粥, 便陪表叔聊天。表叔因為膽裡的疙瘩消除了,心胸就開朗了許多,話也多了,說起住院 的感受,嘮嘮叨叨地沒個完。 快到九點鐘了,舒曉雯對表叔說,要去買菜,要給表叔買只烏雞補補元氣。表叔這 些天也看見侄兒侄媳婦為他付出的操勞,心裡很有些過意不去,說:「閨女,你表叔身 子骨本來就結實,喝稀飯都能補。這些天你們又送湯送肉,都是好東西,天天過年,一 輩子的空缺都補回來了。別再去買貴東西回來,你們掙那倆錢也不容易。」 舒曉雯笑笑說:「表叔怎麼又見外了。聽子歆說,他小時候吃不飽飯,表叔捉魚摸 蝦都給他留一口呢。平常人都知道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更何況您老是疼他愛 他的表叔了。」 表叔靠在床上,欠欠身子說:「表叔這回住院開刀,跑前跑後受累不說,還全是你 們花的錢。就是待親老子又怎麼樣?親老子有這樣的兒也是天高地厚了。表叔的四個兒 才給老子湊了七百塊,四個親兒不如一個侄兒。閨女你過來,上回你們給我的五百塊, 一個子也沒動,我帶來的也才動了幾十塊,我手裡還有一千多呢。這錢你拿著,臨走給 我打張站票就中了,回家我還得找我的四個兒要養老金,不能便宜了他們。」 說著,就把貼身的小褂子捋出來,哧啦一聲將縫著的口袋撕開,掏出了一大把票子。 舒曉雯見狀,忙說:「表叔快別這樣,我們給您老的是孝心錢,您那兩個錢都是血 汗錢,您老快收好,我要是要了您老的錢,韓子歆會罵我的。」 表叔說:「他敢!這件事情我在醫院就尋思好了,這錢表叔不能帶走了。說是咱侄 兒侄媳婦在京城做事,可表叔看出來了,你們的日子也難著呢,交往多,應酬多,家裡 拖累大。你有個堂弟在縣城工作,我去過他家,那是什麼氣派啊!地下鋪的都是羊毛毯 子,進門要脫鞋。幾間屋子裡都有電視機,還可以自己放電影唱歌。他比咱子歆官當得 大?差遠了。表叔打聽過,他拿薪金才四百多塊錢,兩口子加起來沒有侄媳婦你一個人 拿得多,可人家過的是啥日子,你們過的又是啥日子?我在醫院裡,病房的一個老工人 眼紅我,說老哥你好福氣啊,有這麼掏心掏肺孝心的兒子兒媳。我沒跟他說你們是我的 侄兒侄媳婦,我心裡滋潤啊,也難過。那老工人還是城裡人,兒子兒媳一大堆,都說下 崗了,來看老子空著手,來一回哭一回窮。那老哥看我吃荔枝,問我是啥味道,我心裡 也不是味道,給了他幾顆,高興得他眼淚都流出來了,說,好人有好報,好人有好報…… 閨女,這錢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表叔就賭咒了。」 老頭子嘮叨嘮叨地說著,老眼上滾下一串淚花。舒曉雯見老人執著,不好再堅持, 便說:「那好,我先收下,等子歆回來了,由他決定。」 老頭子說:「他也不敢胡亂決定,這個家表叔當了。」 舒曉雯買回烏雞,放到砂鍋裡煨好,得了空閒,又到男生宿舍裡陪表叔,表叔因為 早晨說了不少話,有些累了,靠在枕頭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舒曉雯因為心裡還有一樁 事情沒有了結,又想起那一千五百元的懸案,便輕手輕腳地在有關角落觸摸了一番。 奇跡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就在表叔睡覺的床邊,一張三屜辦公桌 上堆著一摞幾十本書,舒曉雯只翻到第五本,一疊鈔票便赫然入目。舒曉雯怔了怔,回 過神來,不動聲色地把書合攏,悄然離開。 晚上韓子歆回來,舒曉雯先跟他講了表叔白天講的那些話,韓子歆聽了,感慨不已, 說:「做人還是要做好人,未必刻意圖個好報,圖的是個心安理得。人的一輩子還是應 該心安理得地度過。送人鮮花之手,歷久猶香。有些人把錢看得過重,有錢不敢花,說 到底其實還是個窮人。有人有點錢,樂意為別人分憂,沒錢也敢花,沒錢也是個有錢人。 前幾天我看了一篇文章,季羨林老先生評說聖人之言,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 樂而樂,要是人人都能做到這一點,共產主義恐怕早就實現了。這話說得精闢。我們當 不了聖人,當個好人還是應該的。有錢人是一輩子,沒錢人也是一輩子,好人是一輩子, 壞人也是一輩子,最後的結局其實都是一樣的,那為什麼不去當個好人呢?如果既能當 一個好人,又是一個有錢人,那是再理想不過了。如果二者不能兼顧呢,我是寧肯當一 個沒錢的好人,也不當一個有錢的壞人。」 舒曉雯把錢交給韓子歆,說:「你看著處理吧,老人家的態度很堅決呢。」 韓子歆說:「不要緊,咱們先替他拿著,等他上車的時候再塞給他,就由不得他 了。」 舒曉雯說:「還有一件事。那錢找到了。」 韓子歆沒有反應過來,說:「什麼錢?」 舒曉雯說:「你可真是大尾巴狼,好像真當了大款似的。一千五百塊,才丟了幾天, 轉眼之間就忘了。」 韓子歆驚問:「你是從哪裡找到的?」 舒曉雯說:「就在你那本《自然的呐喊》書裡夾著的。」 韓子歆失聲叫道:「你好糊塗!那本書就在眼前擺著,我能讓它漏網嗎?我不知道 翻過多少遍了,都沒有翻出來。難道它是成心耍我不成?」 舒曉雯也怔住了,說:「那就是說,是他幹的了?」 韓子歆愣了半晌,突然問道:「我上次換的西服你洗了沒有?」 舒曉雯說:「你就那一件上規格的衣服,我哪敢隨便亂洗啊。那天請客,你只穿了 三十分鐘就掛在椅背上了,我看不髒,回來後就又把它掛在衣櫃裡了。」 韓子歆聞言,精神一振,二話不說,就到衣櫃裡取西服,一取出來,就摸出了一把 鈔票,夫妻二人頓時面面相覷。 韓子歆說:「我要趕快去找謝春生。我懷疑這孩子賣血了。」 舒曉雯一臉痛惜,訥訥地說:「你看這事鬧的……真不應該,他為啥這樣做啊!」 韓子歆說:「家裡就他一個外人,你就是跟他說死了不懷疑他,他也不會坦然,無 法解釋嘛。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採取這個辦法了。可這是多麼愚蠢的辦法啊! 我韓子歆也是混帳,讓老同學的窮孩子受委屈了,竟然說了個七十二變,竟然逼得他去 賣血!」說著,眼圈就紅了。 舒曉雯說:「我們也沒有逼他啊,不要過於引咎自責了。再說,他也不一定就是賣 血了。」 韓子歆的情緒前所未有地壞了起來,陰沉著臉對妻子生硬地說:「不賣血,他在一 個星期內從哪裡能弄來一千五百元?難道是偷?那比賣血更糟。我看他臉色慘白,就是 失血的症狀,而且估計是賣得不少。」 後來的事實證明,韓子歆的推測果然是正確的。謝春生確實賣了血,小夥子倚仗年 輕健康,找打工的小兄弟幫忙通融,連續賣了好幾次,不僅把韓子歆丟失的一千五百元 「完璧歸趙」,還給老家寄了三百多元。韓子歆瞭解到真相之後,痛心疾首,把謝春生 狠狠地罵了一頓,不由分說,接回家中,讓其跟表叔享受同等待遇,每天受用一隻烏雞。 十 過了十幾天,表叔的身體就恢復如初了,由於補得及時,氣色反而比剛來北京的時 候好多了。就提出來要回老家。恰在這時候,韓子歆又接到「萬物和諧俱樂部」林先生 的電話,說了兩件事,一是他的稿件《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財富——貪婪的 砍伐者必須懸崖勒馬》收到了,「萬物和諧俱樂部」的同仁們都看了,認為雖然有點過 激和偏頗,但是發人深省,尤其是憂患意識難能可貴;二是「萬物和諧俱樂部」為了促 進該項事業的發展,要在珠海召開一個研討會,原計劃邀請部分一等獎作者參加會議, 因為他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財富——貪婪的砍伐者必須懸崖勒馬》有新 意,把他也補請了。食宿費用由會議負責,往返交通費用由作者自理,如果有困難,或 者請不到假,會議也不勉強。 接到這個電話,韓子歆又是喜憂參半,同舒曉雯商量,這一去就算是坐火車,也得 千把塊,再說,畢竟是到沿海開放城市風光一番,除了衣食住行,別的總不能一毛不拔 吧? 韓子歆的意思是不去。 但舒曉雯心裡明白,韓子歆實際上很想去,他熱衷於這項活動,這樣全國性的會議, 致力於自然保護的仁人志士薈萃一堂是可以想見的,能到這樣的場合跟精英們交流思想, 無疑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舒曉雯說:「去吧,這是個機會。」 韓子歆說:「請假是沒有問題的,我們那個單位是個冷衙門,只要不花單位的錢, 出去個十天半月都是可以爭取的。問題是要花錢。」 舒曉雯說:「還是你的一貫原則,該花的還得花。」 韓子歆就順水推舟了,開玩笑說:「那我可就要風光了啊,你不會不平衡吧?」 舒曉雯說:「你是我們家的主力隊員,你花幾個錢我有什麼不平衡的?不過,到了 開放地區,可不能學壞啊。」 韓子歆說:「能夠學壞的,不到開放地區也照樣可以學壞,不是壞人,學也學不壞。 再說,學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還需經濟基礎決定意識形態呢。」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然後小兩口開始算經濟賬。 這段時間,家裡沒有大進大出,收支基本平衡。表叔的錢自然是不能留下的,謝春 生賣血的錢更是不能收下,小兩口能夠掌握和支配的就是失而復得的一千五,加上工資 補貼,還是兩千元上下。鑒於謝春生上次的悲壯舉動,韓子歆又心疼又內疚,提出要對 謝春生家裡進行支援,寄五百元給他母親補貼醫療費。同時,由於二弟的女朋友提出的 條件升級,老父親又托人打電話來,希望再支持千把,「過了這一關,一年之內不要你 的錢了。」老父親的話是這樣說的,言詞懇切也迫切。 有了這兩項開支,就基本上沒有活錢了。 這天夜晚,兩口子躺在床上,沒有了幸福的活思想,又覺得錢的問題是個棘手問題。 後來韓子歆就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心懷叵測地問舒曉雯:「老婆,你說說,如果沒有 萬物和諧俱樂部的這筆獎金,你說我們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舒曉雯不假思索地說:「當然還是這個樣子,我們結婚快十年了,沒有上萬的橫財, 不是照樣過來了嗎?饑寒交迫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嘛。」 韓子歆說:「這就對了。隨遇而安,車到山前必有路,就是我們這些人得以生存的 理論依據。」 舒曉雯說:「其實,沒有這筆意外的獎金,說不定我們的生活還平靜一些,就是因 為有了這筆鬼錢,弄得我們兩個心力交瘁,神經都緊張了。」 韓子歆說:「這也怪我們自己,咎由自取。」 舒曉雯揣摩出了丈夫好像有點居心不良,警覺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韓子歆說:「為什麼有了錢反而日子難過了呢,是因為我們違反了我們既定的財政 原則,見到萬元以上就亂了方寸,就想存上一大筆。你想啊,像我們這樣的人,光靠零 打碎敲的積攢,能攢出個闊佬嗎,不可能。什麼勒緊褲帶啊,摳牙縫啊,都是不得已而 為之,我們還不到那一步。每個月把你工資存起來,以應急用,就是相當負責任了。有 了一萬六,正好可以大大改善一下現狀,你卻主張把一萬元存起來,其實是作繭自縛, 弄得連一次性的闊佬也沒當成,反而更加捉襟見肘。」 舒曉雯一骨碌坐起來,扯著丈夫的耳朵說:「天啦,你莫非又打那一萬塊的主意?」 韓子歆笑笑說:「夫人此言不差,韓某正有此意。」 舒曉雯半天沒有吭氣,又瞪了丈夫一會兒,才說:「二十歲的大姑娘,看來在娘家 是住不長了。可是,這真是太……太……」 韓子歆說:「有什麼好太的?我韓子歆此生不會太有錢,也不會太缺錢。我的原則 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義之財分文不取。但是,老婆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還 會掙回來的。你看,才幾天功夫,《人類與自然》就打電話來了,我上次寫的《有限度 地使用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財富——貪婪的砍伐者必須懸崖勒馬》要上,你算算,就是千 字五十,也是五百元啊。實踐證明,錢這個東西就像井水,你不舀它,它永遠都是那麼 多,你越舀它,它浸得越多。不破不立嘛,能花就能掙嘛,有一雙勞動的手,還怕沒錢? 就這麼定了,明天就把錢取出來,沙發是要買的,書櫃是要買的,用不了多久,計算機 都是要買的。而且沙發的檔次要提高一等,書櫃要增加一組。除了這兩項開支,還要把 你相中的衣服買回來,我下星期要到珠海去,也要換一身行頭,再穿那身灰不溜秋的西 服,人家還當我是農民企業家呢。韓得翰的書包也要換了,不能再讓我的兒子背破書包 了。還有……」 舒曉雯趕緊制止:「別再有了,再有幾條,只怕一萬塊錢也堵不住決口。你這個人 啊!」 就這麼定下來了。 第二天,舒曉雯果然去儲蓄所將還沒有焐熱的一萬元存款取了出來,有了這一萬元 墊底,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就連家具店黑下的兩百元押金也重新發揮了作用。 家具送來的當天,看著簇新的書櫃和沙發,韓子歆春風得意,舒曉雯的臉上也是鮮 花燦爛。因為白天都在忙活騰挪,沒顧上做飯,韓子歆氣壯山河地提議:「別煙薰火燎 了,出去撮一頓。」 兒子韓得翰第一個響應,要吃麥當勞,韓子歆不屑一顧地對兒子說:「麥當勞是個 什麼玩意兒,標準太低了,再說你表爺爺也吃不來。既然是撮,就得撮頓像樣的。你表 爺爺和春生大哥自從到咱家來,還沒在外面享受過呢。」 舒曉雯表態贊成。不是有錢了嗎,還在乎撮一頓?撮兩頓也不是個問題。 於是就傾巢而動。韓子歆攙著老表叔,謝春生牽著韓得翰,舒曉雯揣著鈔票,浩浩 蕩蕩地下了樓,並且目標明確地選擇了這一帶頗負盛名的南海魚村。在過去沒錢的那些 日子裡,韓子歆和舒曉雯無數次在這裡徘徊過,而從未涉足。據說很高檔,據說很宰人。 這回就不謙虛了,對準是要好好消費一下的,對準是要伸出有錢人的腦袋讓人家好好宰 一刀,看看究竟能宰出個什麼水平出來。 豈料又是個誤會,一家人點了葷素七八個菜,吃得心滿意足,也不過就是百十塊錢。 出了南海魚村,韓子歆哈哈大笑,說,「有錢了感覺就是不一樣,你越是不怕宰,人家 就越是不會宰你,人窮了不怕,怕就怕個心窮。」 十一 表叔離開北京是在一個豔陽高懸春光明媚的上午,出租車在機場高速公路上飛馳, 路兩旁綠油油的楊樹就像兩條碧澈的小河,快速向後流淌。韓子歆和舒曉雯陪伴著表叔 坐在車裡,心中一片綠色。 讓表叔坐飛機走,可以說既是韓子歆的靈機一動,又是水到渠成,既偶然又必然。 買車票的時候,表叔先是堅持要買「站票」,說是鄉下人骨頭硬,也就是一夜一個 半天的事情,站著打個盹就到了。韓子歆就解釋,說:「不是春運大忙季節,沒有什麼 站票。就是買了站票,價格也是一樣的。」這樣,老表叔才將信將疑地同意了。韓子歆 本來想給表叔買硬臥,誰知售票小姐不懂事,堅持說一個人只能給中鋪。韓子歆琢磨表 叔畢竟是老人,做過手術時間不長,爬中鋪顯然不妥當。一氣之下,就要買軟臥。軟臥 倒是個下鋪,一問價格,六百多,韓子歆盤算,再加幾百就夠買張飛機票了。這時候, 韓子歆的腦子裡就碰撞出一串璀璨的火花,心想,老表叔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到北京 來次數有限,不吉利地想一下,恐怕也就是這一次了。老表叔是個農民,一輩子沒坐過 飛機,老農民怎麼啦?老農民就不能坐一把飛機?老子這回就讓老表叔坐一把飛機。 想到這裡,韓子歆當機立斷,拉起表叔就走。 到了民航售票處,老表叔一聽說要讓他坐飛機,臉都駭白了,又是擺手又是搖頭, 一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造孽啊造孽……」 韓子歆問表叔:「您老是不是害怕?」 老表叔說:「你表叔這麼大個年紀了,黃土都埋起脖頸子了,我連入土都不怕,還 怕上天?我是怕花錢,就這麼到半空中臭美一圈,要花多少錢啦?怕是夠我跟你表嬸吃 個三年五載的。」 韓子歆說:「這個錢是我負責,你不要管。」 老表叔說:「這個我知道。可是你也不富裕啊,你看你那個家,就是添了兩樣像樣 的傢伙,還有一大堆傢伙不像樣,你別瞎整了。」 韓子歆說:「你就給我坐在一邊歇著吧,這個飛機我讓您老坐定了,您老還不光是 自己坐,您還代表咱鄉里沒有坐過飛機的鄉親坐一把,回去給他們說說飛機是個啥德 性。」 如此,老漢就不阻攔了,只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說造孽。 韓子歆和舒曉雯把表叔送進候機大廳,買了機場建設費,又找了個慈眉善目的機場 老工作人員,委託他照顧好表叔的下一步行動。機場老工作人員熱情答應了,當即就領 著表叔換登機牌去了。老表叔一步一回頭,老淚縱橫,揮著那雙舉慣了鋤頭的胳膊,癟 著嘴高喊:「家去吧,孩子,別耽誤了小翰子的晌午飯。家去吧……」 上午十時二十分,5107次航班騰空而起,韓子歆和舒曉雯站在機場外面的綠樹林裡, 仰望藍天,白雲悠悠,晴空無垠。 (此文原載於《當代》2000年第1期) 文學視界獨家推出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