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我呀,我是旅行者 幹超 我的故鄉在本國東南部的一個小而有名的群島上。那兒,一年四季有的是開不敗的鮮 花、吃不盡的瓜果。陽光柔和,海風陣陣,藍天在上,沙灘腳下。 四年以前,在異鄉已幹出一番事業的我,抱著幻想帶著榮譽第一次來到了那裡,一個十 足陌生的——故鄉。十幾天裡,我遊遍了所有的旅遊勝地,拜訪了足夠多的老鄉。我的可愛 的老鄉們,他們的皮膚黑裡透紅,額上有那深深的皺紋,顯得有些蒼老。不過令我震驚的是 他們的體內活躍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他們精神矍鑠,聲音洪亮,熱情開朗。 他們善於而且樂於給小輩和旅客講他們日常出海打魚的故事、當地的風土人情、島上流傳的 神秘故事……尤其令我高興的是,當我說出我的姓時,他們立即指出那是早些年在島上頗有 名聲的一個大部族,或說是大家族的名號,並且還十分細緻地向我講述了當年它的興盛的景 況——這令我感到興趣盎然,雖然其中的一部分我從父輩那裡已有耳聞。最後他們還興致勃 勃地帶我去看了家族遺留下來的一座空敞而略微有些歷史滄桑感的大宅院,「幾十年前多麼 了不起的家族……」我的「導遊」一邊不自覺地豎起大拇指,一邊又在含糊其辭的,歎著 氣,搖著頭。 在那兒待了一陣後,我離開了溫馨可愛的故鄉,回到了充斥噪音與有害氣體的大城市。 但無論如何,小島上座座隆起的小山丘,成年不絕的海浪聲,鮮嫩可口的海鮮,我的漁民朋 友,都勾起了我對那裡的懷念。特別是在見到了那所空蕩而仍顯豪華的宅院,從漁夫口中大 略得知當年家族的繁盛景象後,我不由自主地對家族史開始感興趣了。我還很清楚地記得, 兩年前,一個紅發的傢伙和我在同一家公司裡工作,事實上我比他賣力得多,可最後他被提 升了,我卻毫無所獲。正當我憤憤不平之時,一個好心的朋友對我說:「他的家族統治著咱 們這個行業,你沒有後臺,爭是沒有用的。」是的,我還記得那傢伙臨走時給我送上的那輕 蔑的一瞥……是的,我記得。現在的我如果能證實我的確出自於一個大家族,哪怕只是曾經 的大家族——僅此一點,也可以使我在這些人面前把頭抬得高高的。 十幾天以後,我開始了「家族之旅」。記得在路上,我的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悠 閑,這多半兒是由於沿途風景的天堂般的美。當然,我所嚮往的可並不僅僅是這個。我的旅 行包裡塞了不少東西:一台高級相機,它可以記錄下我豪門家族的龐然身影,但我不能憑此 就自稱是攝影大師——不過,我們的社會上這種「大師」可真不少;我還帶了幾種不同版本 的地圖。除此以外,一點衣服和路上的乾糧是不可或缺的。 你該想像得到我一踏上小島的那股高興勁兒,我幾乎一下子就拍了十幾張照片。一些是 風景攝影,一些則是和我可愛的老鄉的合影。有幾個老鄉一看見我,就呼啦地圍上來,熱情 地拉著我的手,拍著我的肩。他們中有幾個的臉我還依稀記得,其他的就有些淡忘了。不 過,他們的爽朗的笑是一樣的,黝黑的皮膚也是一樣的。有位被人稱為「大骨頭」的老漁夫 呵呵地直樂,這使他的顴骨顯得更為突出了。「大骨頭」和他的兒子盛情地邀請我去他們家 吃午飯,雖然「公務在身」,但我還是極其高興地接受了。說老實話,很大程度上,我的興 趣來自「大骨頭」非凡的長相:一頭稀疏而柔軟的棕發掛在腦門上,似乎風一吹就要飄走; 他的眼睛純得像天然的寶石,如同小島上的其他的人們一樣;他的手臂粗壯而靈活,他的雙 腿短小而有勁;他最為突出的特徵,恐怕是那讓人過目難忘的大顴骨,這或許也是他的綽號 的由來。正因那大大的骨架,他的眼睛便甘於深深地陷入,作了骨的陪襯。 「大骨頭」的家離海岸不過幾百步路的距離,於是在說笑聲中,我們不知不覺就到了目 的地。那是一座生長在自然風光中的小木屋。它的前頭站滿了精神的棕櫚樹,牆頭爬滿了綠 油油的奇怪的草。風迎面吹來,海氣、花香,伴著我對異地的好感,送上的是一種沁人的清 爽。不遠處的海面上,孤獨地漂著幾條仿佛並不急於捕魚的小船兒——忽然,我發現,其實 它們有的是夥伴——蔚藍起伏的海水,遠方還吐著熱氣的活火山,即將入網的鮮活的海魚, 還有那不時掠過的輕盈的海鳥。這時,我的耳畔傳來了孩子的歌聲: 「我要去找我的家 風兒送我到海島 紅的花兒綠的草 唱著歌兒的小小鳥……」 我不由地歎了口氣。而此時,眼前的「大骨頭」正催我進屋呢! 屋子並不大,家當也只是僅有的大木床、紅木質地的桌子和幾把略為破舊的竹椅。「大 骨頭」把魚網小心地掛在屋外的鉤子上,抖了抖,又拍了拍,剛要走,回頭又望了幾眼。他 慢吞吞地挪進屋,拉了一把椅子給我,自己坐在地上,「我不習慣坐得高,」他邊解釋邊從 衣袋裡摸出澄黃的煙斗,忽又對屋外招呼他的兒子,「孩兒,快燒兩條魚給客人嘗嘗,」說 著,又瞅了一眼外面的漁網。 「你來這兒是玩兒的嗎?那可是來對了!這島上可看的、可吃的,有的是!看那邊的山 叫黑驢山。以前,魔鬼專來這裡搗亂,老百姓就企求上天保佑。後來果然來了一位大力神 仙,他用寶劍刺傷了魔鬼的坐騎——一隻眼的黑驢,魔鬼就從天上落下摔死了。本以為就此 天下太平,誰知那獨眼黑驢並沒有死,它趴在魔鬼的屍體上,一直不肯離去。幾千年以後, 就化作了這座山,而黑驢的獨眼卻時常噴出火來,沖得很高,想要燒死天上的神仙……」 「大骨頭」繪聲繪色地說著。 「您信嗎?」我試探地問他。 「從祖上起,大力神仙就一直被供奉,哪能不信呢? 」他顯出一副不容質疑的神態。 「從祖上起,嗯,那您一定知道這島上的古老家族吧?」 「當然。不過,您是要研究歷史嗎?」 「說是也是。噢,我正好告訴您我的名字。我姓杜特裡森,我叫喬安。」 當我報出我的姓時,老頭驚訝地張大了嘴,這使他的顴骨顯得更為突兀,「你姓杜特裡 森?這是我們島才有的姓!這麼說,你是……」 「我是這裡杜特裡森家族的後代。」我笑眯眯地告訴他。 老頭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拉住我的手,「那你的爺爺,對,你的爺爺,是叫馬帆裡嗎? 我可認識他!」 「您認識我的祖父?對,他在這裡生活過,是嗎?」這回輪到我著急了。 就在這時,「大骨頭」的兒子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鮮魚進來了。這便打斷了我們的談 話。「大骨頭」說這是當地的「特產」,叫甜花魚。平日的我並不喜歡吃魚,但眼前人家的 好意難卻,只得夾起一小塊魚肉,勉強地放入嘴中。令我自己也感到驚奇的是,魚很香,肉 又甜又嫩,我吃得居然放不下手中的筷子了。兩條大魚不一會兒就只剩一小堆骨頭了。 「大骨頭」看著我吃,微微地笑著,顴骨一聳一聳的。他忽然站起來,走出房門,從屋 外大院的一角捧出一個大酒罈,一進來便桃花般的樂著,「小夥子,來碗島上的特產魚麥酒 吧!」 我不住地搖頭擺手,因為酒罈一打開,一股腥澀的味道就飄將出來,讓我實在弄不懂為 什麼竟有人要喝這麼難聞的酒。也許是看見我皺起的眉頭和不甚欣賞的神態,「大骨頭」無 奈地搖搖頭,倒了一杯,自斟自飲起來。 他喝了幾口,放下酒杯,不經意地念叨道:「馬帆裡·杜特裡森的後代……」,我點點 頭,表示同意。他自語了幾句,突然問我: 「你瞭解你的爺爺嗎?」 當得到了我否定的回答後,他接著問:「你喜歡吃甜花魚,是嗎?」 「坦白地說,我並不愛吃魚,但您的魚香極了,還有點甜,讓我胃口大開。」 「那你不喝酒嗎?」 「坦白地說,我喝酒,但您的酒我恐喝不慣。」 他盯著我,足有一兩分鐘,然後神秘地說:「你不要說什麼,『您的酒、您的魚』,他 們並不屬我。魚屬這裡的海,藍藍的海;酒呢,恰恰是你的爺爺教會我製作的方法。我 可以擁有它們,但它們屬大家。」 我不解地用手托著腮幫子,隨即耳邊又響起了「大骨頭」令人難以捉摸的話語,「你的 爺爺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這兩樣東西是他以前最喜歡吃的,他的這個習慣也影響了我。」 「您可以跟我講講他的故事嗎?」 「你本可以不要打斷我的話,因為我接下來就要講到他的奇特經歷。你知道嗎,孩子, 在你爺爺,也就是馬帆裡·杜特裡森才二十多歲的時候,他同我一樣,只是島上的普通漁 夫。我們都是孤兒,但兩個孤兒湊到了一起,這是最幸運的事。我們每天早晨迎著東升的太 陽一同出海打魚,晚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收網而歸。這樣,我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讓我不 安的是,他似乎總對生活不知足。他居然說,他希望成為島上的主宰,我對他的話不以為 然。他說,你等著,我總有一天會讓人們認識我的。但事實上,我們的小島上,長久以來, 人們過著的是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誰也不想受別人的限制。後來的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 除了我在所謂的大會上投了他一票,沒有人肯承認他是島主。馬帆裡一氣之下,竟決定到島 外的世界去闖蕩,這可是島上從沒有人做過的事情!他原本想叫我一起去,但我勸說他,在 島上,大力神保佑著我們,大家自食其力,日子過得很讓人滿意了,何必去那未知世界冒險 呢?我竭盡全力地挽留他,惹得他幾乎要發怒了。第二天早上, 他已經不見了,我想他一定是出去了。 「我於是一天一天地等著他回來。打魚時我在船頭望著天邊;撒網時我奇怪地希望能在 拉上的網裡發現他和魚一起歡蹦亂跳;回家後,我就站在門口——喏,就在這兒,望著海, 想著馬帆裡在遠方的小船上向我揮手。就這樣,我等著。 「五年後的一個夜裡,我剛準備睡覺,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我,當我打開門 時,你猜怎麼樣?正是他,你的爺爺,我的好朋友——馬帆裡! 我緊緊地抱著他,我哽咽得以致於說不出話來;他也不住地流淚,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的 領口已被他的眼淚沾濕了一大片。我們就這樣站著、哭著,很久以後我們才止住了淚水,互 相打量著對方。 「我看他,看得呆了。幾年的功夫,他變得老多了。才二十七八歲的人,頭上竟已有了 不少的白髮,他的額頭上有了皺紋,他變得更加瘦削了,但島上海風留給他黝黑的皮膚沒有 變。他的穿著很考究,據他說,那是什麼『文明人』的打扮…… 「當晚我們一夜不眠,面對面坐在床頭,交談著五年裡發生的事情。他說自己在外的第 一年就成功地搞成了一筆投機生意,賺了錢,發了大財,此後他一直混得不錯。他成了當地 的貴人,而且娶了老婆,有了一個兒子。這讓我大為驚訝,因為島上的人們都是四十歲才結 婚的。可他說,文明人都跟他一樣,早早的就成了家。 「馬帆裡還說,他決定把賺來的錢用在島上,但考慮到錢對於島上的人們幾乎是沒有用 的,因為我們和外界很少有交流,於是他把大筆的錢寄到島外的大都市,預訂了許多我們從 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他講,那都是文明人用的。一隻只水晶般的玻璃杯,一匹匹柔軟光亮 的絲綢,還有一些刻著女人像的白石頭——那叫雕塑,文明人花樣真多。這樣一來,小島一 下子就轟動了,馬帆裡的名字就為島上的人們所傳頌,人人都為他而自豪。不用說,他自然 而然的成了大家心中的英雄了。他請島上的工匠們為他造了一座大莊園,這可以說是島上有 史以來最大的工程了。他驕傲地把這座莊園命名為『杜特裡森家族莊園』。等工程一完畢, 他就跟我說,他需要再回城一次,好把家屬接來島上一起生活。 「他出外後不久,大約一個星期就回來了。不過他的身邊並沒有他的兒子和老婆,他看 上去顯得非常疲勞。他說一周裡局勢起了變化,他被警察盯上了,要吃官司,總之是不好的 事情發生了。他必須把不利於自己的東西藏在島上,這樣可能會使他減少一點阻力。那天, 我出海打魚,傍晚就回來了,他已幹完了那樁事,吃過晚飯他就起身跟我道了別。他說話時 顯得心事重重,我的心裡也難過極了,可我除了安慰他,還能做什麼呢?他後來居然說到他 這次出去生死難蔔, 兩年以後如果還不見他回來,就讓我別再等他,因為他已經死了。聽到這話,我拽著他 的衣服,說什麼也不讓他再入虎口,可他說兒子和妻子還在城裡,如果當事人潛逃,家屬是 要頂罪的。就這樣,我們只好揮淚而別。 「他走後,我天天早晨在太陽升起之時,跪在大海邊為他祈禱,願神保佑海島的馬帆裡 平安地歸來。可,可不好的事終究註定要發生。一天一艘大船路過這裡,船員帶來了口信, 說馬帆裡,他,他死了。 「我的傷心你是想得到的,我從來不曾如此的難受。我抱著那張網——門口的那張網— —大哭了整整三天,現在,只有它是我的夥伴了:親愛的馬帆裡和我曾多少次一起把它撒入 大海,又一起拉出沉沉的魚,共同分享收穫的喜悅呵!」 老人的故事讓我發呆了。他說得很動情,不時地擦去出眶的淚花。他的顴骨不斷地聳 動,鼻子一陣陣地抽泣,仿佛孩子失去了最為珍貴的母愛。忽然,他若有所思地站起來,去 打開牆角擺放著的一隻黃色的破舊的小皮箱,從那裡面,他拿出了一個小的包裹。那是一個 花布包裹,疊得相當整齊。老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它,緊緊地貼在胸口,好像怕被風吹壞一 般。他一步步踱到我的面前,把它送在桌上,抖動的指尖緩緩地把包著的布角一處一處地揭 開。他每動一下,喉嚨裡就發出一聲模糊的痰嗽,你會以為那是一個萬分吝惜自己家財的守 財奴。終於,布完全被打開了,出人意料的是裡面只有一封信,白的信封的邊緣已經微微泛 黃,它的正中是用水筆寫下的一行字,字雖有些褪色,但所幸還能認得出來,那是: 杜特裡森家族後代拆閱 「這難道是給我的嗎?」我急切地問道。 他「嗯」了一聲,顯得有點氣急,但還是堅持地說著:「馬帆裡,他那次走之前,把這 封信,拜託給我,現在,家族的後代,終於,終於來了,交給你吧。」我接過他手中的信 時,我聽見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隨著塵封的漫長歲月,封套中的信紙,紙質略微的有些脆了。那是封字跡潦草的長信: 杜特裡森家族的後代、我的孩子、讀信人: 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死神已經在不遠處向我招手了。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我的第幾世 子孫,見不到你,是我的遺憾,或許是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但還好,你現在讀到了我的信, 我便很高興了。我成功地在島上建立起了杜特裡森家族的輝煌名聲,它所帶來的尊敬、推崇 和榮譽,是你一輩子也享用不盡的,這是我留給你的唯一財富。 你一定急於想知道你的祖輩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他畢生的奮鬥目標是什麼,他為什麼要 殫精竭慮地樹立起一個豪門貴族才有的家族名聲?說實話, 這些問題我很難明確地給出一個回答,或者說,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年輕的我,帶著美麗的夢想闖出了那片藍天大海擁抱中的小島。在外邊的世界裡,我像 一個第一次攀登險峰的人,立刻對眼前的一切著了迷。大城市生活是如此的豪華,所有的擺 設都是華麗多彩的,一天天都有莫測的事情會發生,所以,它的刺激是島上絕難尋覓的。城 裡的每個人都有很強的進取心,他們熱衷互相競爭,他們都有自己的夢想,儘管僅僅是夢 想。我似乎很快就感到自己脫胎換骨了,因為我暗暗下了決心,要像傳說中的王子一樣,神 氣地回歸海島。為此我努力工作,我為自己流汗掙錢而感到驕傲。可是,一切的辛勞換回的 只是僅可糊口的九十枚銅幣和貴族們輕蔑的一瞥。我憤恨,我急迫,我失望,可我無奈。我 把工作換來的錢全賠在了賭桌上和酒罈裡。一下子,我窮困墮落,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就連 小孩也朝我吐口水。因為交不起房租,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我被房東連推帶搡趕出家門。 可憐的我隻身一人,沒有一個朋友陪伴在旁,眼淚和著雨水澆洗著我的臉,痛苦和悔恨擠壓 著我的心。我該怎麼辦? 這麼辦!於是偶然之間,我參與了一件不正當的買賣,它使我一夜之間成了富翁,我從 此擁有了金錢和地位,從前的那些「勢利眼」們開始稱我為「先生」、「老爺」,爭著把自 己家的女兒介紹給我。最終,我門當戶對地娶了一位上流社會的姑娘,人們都來賀喜,異口 同聲地稱道這樁婚事。不久,我有了兒子,取名為達奇·杜特裡森。此間我曾回島一次,並 受到了空前的歡迎。我建起了自己的大宅院,真正的成了體面的王子。 但我的離家後來被證實是一步錯著,城裡狡猾的警察們在我的身上和我的家裡嗅來嗅 去,他們斷然不相信在法律世界裡,普通、正直的下層人可以一夜之間變成闊老——在他們 眼裡,這永遠只是神話。隨之而來的嚴密調查使我露出了馬腳。我被傳訊了…… 雖然暫時我被釋放候審,但對我所做過的非法生意一事,我猜疑他們已掌握了足夠的證 據,他們根據法律絞死我,或許只是遲早的事,看來我在劫難逃。我最後的掙扎,就是把警 察尚未發現的罪證藏在自認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我的小島。我已將之存於家族宅院前院 的橡樹下面。另一方面,我是來跟我的朋友、我的故鄉見最後一面,我的最最親密的朋友, 我們叫他「大骨頭」,你如果有幸見了他,或是他的子孫,請記住,是他們保管了這封信。 今天晚上,我在他的家裡寫下了這封信。他在我的身旁,我咳嗽一聲,他就抱住了腦袋,嗚 嗚地哭。我發現他一直在透過手指縫偷偷地看著我,流著淚。在微黃的油燈的光亮下,海風 也感動得泣,小屋也傷心得搖。只有他們,我真正的一生的朋友,才會為我難過。此刻我城 裡的貴族朋友呢?早已另附新枝去了。我的妻子,那位貴夫人呢?她竟能狠心地丟下孩子, 跟別的男人跑了。現在,可憐的達奇,只有孤兒院肯收留他,不過前提是,先付十萬元包養 到十五歲,再交兩萬元保留他的姓氏。天哪! 上帝太不公平!為什麼有錢的人就可以擁有世間所有?為什麼窮人總是遭受愚弄?藍天 不是清的,霧與煙使陽光不再耀眼。我的面前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窮人們總在山腳下忙 碌著,當抬頭仰望時,他們充滿敬意地看著老爺小姐們在插入雲層的山頂上尋歡作樂無所事 事!他們雙方竟然都感到很高興和幸福!我的信念促使我推開身邊那些唯唯喏喏一輩子甘於 當牛作馬的傢伙,勇敢的往山上沖去!山路陡峭,我的額頭出了血,我的雙腳起了泡,我抬 頭,上面的錦袍、花裙和裘皮帽在鄙夷地瞧著我;往下看,爛衣、破布和草鞋們帶著仇恨和 妒忌張望著。我爬呀爬,爬呀爬,日以繼夜地爬。無數次努力和堅持以後,我就要登上山頂 了!我的心裡一陣陣地激動。我欣喜而友好的看著我未來的貴族朋友們,他們也諂媚地看著 我。忽然間,他們一律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妖怪,一塊塊巨石從上砸下,我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一個貪戀虛榮的人,走的是一條投機的路,得到的是一場悲慘的結局。現在,坐在 沒有水晶吊燈,也沒有大理石柱和絢麗刺眼的壁畫的小小的木屋裡,我忽然感受到一種從未 有過的恬靜和平安。我的島,竟原來是世界上最美的天堂!海風又吹來了,輕輕滋養著我的 心;海浪又一陣陣地響起在耳畔。該是我離去的時候了,可我的腦海裡只有陽光,我的全身 只有溫暖,我的恐懼與浮躁不知飄到何方。我要跟你,孩子,還有我面前的老朋友告別了, 我在流淚,我悔得遲了。那一座空宅院和我負載不動的家族名譽卻不會消去。 好自為之。我去了。 馬帆裡·杜特裡森 信讀完了。我感到奇怪的壓抑,以至於使自己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呆呆地盯著末尾那個 潦草的簽名。 告別了「大骨頭」,一路上我的內心似乎沉甸甸的,這是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 感覺,多的是森林般的嚴肅和憂鬱般的渺茫。走的時候,「大骨頭」拉著我的手說了很多很 多。我記得最深的就是他那明澈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傷感和隨之一聳一聳的高大的顴骨。當我 提出要給他拍照時,他出人意料地拒絕了。他討厭文明人的東西,至少我猜想他是這麼認為 的。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走著。隱約間,總有什麼不斷地在扣擊著我的心:橡樹下藏著的究竟 是什麼?自從讀了信以後,這個謎無時無刻不在騷擾著我的思維。 出於對家族利益和個人名聲的考慮,我所將做的一切仿佛都是命中註定的。憑著第一次 來島留下的淡淡的印象,我也許還能找到那所大宅院的位置。走著走著,也許是因為腦海中 思潮翻滾,眼前的一切模糊了,一個頗為蒼老的形象悠悠地浮起在腦海中,朦朦朧朧的,飄 忽之中顯出清瘦的身影——這不是我的父親嗎!在我五六歲的時候,他就升了天堂。母親一 提起他,就唉聲歎氣,不停地講「多麼虛弱的身體啊」,現在我猜想,那一定是孤兒院「悉 心照料」的結果吧。可就是這麼「虛弱」的一個人,在自己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還念念不 忘吩咐母親,要把「杜特裡森」 的家族名號一代一代傳下去……唉,名聲累人那! 不知不覺地,我已站在了杜特裡森家族宅院的大門前。院門並沒有鎖著,想必在這個充 滿純潔氣息的海島上,任何防備都是多餘的。大門上的黑漆已斑斑駁駁,脫落處露出紅木堅 實的質地。走進去,面前是一座典型南派風格的古樸細緻的大殿式建築。但這座18世紀末 的產物,經過歷史的洗禮後,顯然步入了被陳列的行列。不管是房前精美的雕刻著海島守護 神的圖騰柱,還是層層疊疊佈滿房頂的紅瓦,其上不甘寂寞的片片青苔正悄悄地嶄露頭角; 飛簷下,不知名的小鳥安排了自己的安樂窩,它們此時正在興奮地唱著屬自己的「歡樂 頌」。牆壁的拐角處有個醒目的窟窿,是被牲口破壞的還是天雷劈開的就不得而知了。順著 窟窿望進去,那裡面有種讓人窒息的氛圍,似乎總要滲出什麼神秘之音。屋前花園的土地 上,也就是我現在所站立的地方,蔓延了高矮不等的野草,就在這片雜草叢生的地方,一棵 大樹拔地而起,它高而粗壯,但樹葉早已飄零,空留下那些枯枝迎風搖曳。不過,它的內在 剛勁的精氣是難以剝奪的,它的矯健身姿無時不在把這一點高聲宣揚。幾縷柔和的陽光把暖 意饋贈給了凹凸不平的樹幹,更為大樹投射出了一絲滄桑。看來,它就是我的下一個目標— —信中提起的那棵橡樹。想到這裡,我的心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我沒有理由退縮,我為生活而來! 從黯淡的角落裡,我找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小鐵鍬,這是難得的「發掘」工具。至於挖 掘的著手處,從我以往的經驗看來(當然,所謂「經驗」, 大都來自我瘋狂閱讀偵探小說後的體會), 人們喜歡將藏匿東西的地方作些許細微而鮮為人察的記號。不幸的是,樹下的土壤裡沒 有一處插著羽毛、木棍、十字架……我一時間呆呆地盯著泥土,手不由自主地東摸摸、西碰 碰。有一段時間,我的目光集中在了一枝有一半部分露出土層的粗壯的樹根上。樹根上下曲 折起伏,向太陽落下的西方延伸、延伸……延伸?忽然腦海中閃現過一個念頭:莫非, 神秘的東西就藏身在樹根所指方向的土壤裡?如同解開斯芬克司之謎,我一下子振作起 來, 心跳的咚咚聲仿佛為我敲響了戰鼓。 我開始我的「工程」了。不知什麼原因,我每挖幾下,就會有一顆豆大的汗珠由額上淌 下來。有時,耳畔會傳來人們路過的腳步聲,我便像觸了電一般,撒下手中的鐵鍬,溜到茂 密的野草叢中,任由它們將我層層遮掩。往常的我,是個很無耐性的人,可那時,我的心被 一種好奇的私心和懼怕所糾纏住了,做什麼都有點機械。七上八下的心情把我改造成了一台 「人工挖土機」。挖呀挖,挖呀挖,高高在上的太陽終於等不及了,昏沉沉的開始向黑驢山 墜落。等察覺到這一切的時候,我恍惚地直了直身子,這時才感到一陣陣的腰酸背疼和難以 忍受的乾渴。 就在我幾近絕望,並且開始暗自抱怨先前設想的荒唐可笑之時,手中一上一下的鐵鍬忽 然撞擊到了什麼,由之而發出了醇厚鬱悶的咚咚聲,我猛地往後一退,甩下鐵鍬,不停地急 促地喘著氣。 …… 我已很難回想起當時我是怎樣鼓起尚存的一丁點兒勇氣,繼續我的發掘工作的。我想, 那一刻一定是我的潛意識裡的某種神秘因素操縱了我的身心,使我極麻木而又極清醒地挖著 土。 隨著我的努力,「目標」慢慢地現形了:那是一隻鏤有五葉花圖案的瓷罐子。它約有四 十釐米高,上上下下粘了不少泥土、樹的支根和接近腐化的樹葉。我把它緊緊地捧在胸前, 只感到這個傢伙很有些沉——不過,我內心的分量可也不比它輕。 上帝也不會阻止人們實現自己的好奇心的——想到這個說得過去的藉口,我猛然把手中 的鐵鍬鏟向瓷罐的密封的頸口結合部。瓷片飛灑開來,露出了一層層的蠟紙,這就可見起初 埋藏者的謹慎。我毫不猶豫地揭掉了它們,於是祖父信中所說的「罪證」便現出了真面目: 那是足以讓市長大人也瞠目結舌的滿滿的一罐子珠寶! 經歷了幾十年的埋沒,卻仍被熠熠的光環所圍繞!那裡面有碩大的南美瑪瑙,有剔透的 埃及鑽石,此外的一根根精美異常的項鍊和一對對光彩照人的金手鐲,那只有在珠寶店的陳 列室裡才能見上一眼那!刹時我感到自己有點飄飄欲仙了,眼前的美景讓我的神經麻痹,讓 我的神采飛揚。我摟著我的寶貝瓷罐,對著它的髒兮兮的外殼親了又親,我感到我抱的就是 自己的孩子。我伸手把寶物一件一件拿出來,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看。我發現自己開始理解 那些被我們蔑稱為「吝嗇鬼」的有錢人的所作所為了:人嘛,誰不想多擁有金錢呢?只不過, 有的人想盡力保住其中的一毫一厘,使之不蒙受損失。我此時扮演的或許就是這類角 色,因此對於自己的貪婪的眼光,我感到自己居然也頗有些吝嗇。 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這些價值不菲的珠寶居然構成了什麼「罪證」!祖父竟為金錢所拖 累!多不可思議呀! 不管怎麼樣,我此行的任務算是完成了,並且可以說是「超額」完成了。當天,我便搭 上了一條路過小島的商船,肩負著曾經高貴的家族名譽,懷揣著一份豐厚的「遺產」和一卷 胡亂拍攝的相片,我依依不捨地告別小島。我沒有向「大骨頭」辭行——事實上我避免見島 上任何的居民——他們眼裡流露出的熱情、誠實和友善讓我難以負擔。 我站在船頭,傍晚清新的海風徐徐地撫摸著海島的每一個兒女,一輪彎彎的月牙兒已經 加入了星星的隊伍,它們把共同的光亮靜靜地、悄悄地,送給每一個出來打魚的勤勞的人。 海水有節奏地一起一伏,嘩嘩的歌兒,在悠悠地唱給夜空聽。海波湧動著本色的深藍,那裡 面折射出的是月光,星光,還有大海深沉博大的絲絲含蓄。它的藍,是何等的純淨,何等的 高寥,所以才會有同樣皎潔的來自天宮的朋友與它作伴。望著漸漸遠去的孤獨的家族宅院和 悲絕千古的黑驢山的慘淡輪廓,我的心頭似這潮水一般翻湧起伏。我在一種奇異的感動中怔 怔地發呆,耳邊仿佛響起了那兩位「忠臣」的陣陣呻吟。 我抬起頭來,不經意中,意外地發現了「大骨頭」和他兒子的身影。他們站在不遠處的 一條瘦削的小船上。從艙裡,「大骨頭」取出了那張彌足珍貴的漁網,抖動的雙手把它貼在 心口。從他一聳一聳的顴骨和肅穆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在誦讀著什麼。他反 複地吻著漁網,我知道,那是他最親密的朋友留給他的一生的紀念。我的眼眶不由為之 濕潤了,情感告訴我流淚不再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漸漸地,他們的背影飄了起來,溶入了遠 方的滿天星斗,正如鳥兒又得到了森林的擁抱,人和這個世界顯得無比和諧。 我忽然想起了一首淡雅的詩來: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揮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按理說,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此時卻長籲短歎起來。一片藍色的聖地,了卻不 了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的種種欲望。這是造物主不公的地方。 所有把根紮在現實世界的人,可以毫無顧忌地為金錢和榮耀而生活,他們總是想著能有 一天為自己和後世子孫建築起飄揚夢幻般風鈴聲的空中花園。我也不例外。我相信這才是我 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個人的價值的終極體現,也恰恰是我的幸運所在。 我想起有些虛偽的人,左手才將大把大把的金幣銀元塞入囊中,卻又立即向旁人伸出空 空的右手以示清白。好一種捉弄人的巧妙辦法! 饑餓的野狼全身抽搐地倒在地上,它在奄奄一息之時,竟從耷拉的眼縫中朦朦朧朧地瞅 見面前的同類已經迫不及待地流下了口水。這是它的命運。它無可指責和抱怨。 我們也有自己的命運。我們倚靠著一棵大樹,它悄悄地,向每個人的心中注入慘淡陰鬱 的液汁;我們就像是一隻只微不足道的寄生蟲,緊緊地附著在它之上,滿足地吸取它的施 舍,才能苟延殘喘。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樹長粗了,高了,分杈多了,最後還會結出 溢著奇美泡沫的嬌豔果實。而寄生者呢,在樹的呵護下,茁壯成長著。這真是天才般的大手 筆! 頗有些自負的我,漫無邊際地想著,想到自己的不俗才智和遠大前程,我不禁洋洋得意 起來。在心底裡,我已決定了復興家族的方案。其實所謂方案,倒並不複雜,關鍵是把那些 珠寶出手,由此換回的一大筆款子將讓任何人也不敢小覷我。那時,我就宣佈自己出身豪門 的事實,然後打著伯爵的名號大辦企業,並要把那家排擠我的小公司逐出市場。憑著不懈的 努力,我還會在政壇上有所作為……一個個貪欲猶如遇到了發酵粉,開始在我的心中無限膨 脹。一時間,站在船頭的我恍惚中有了輕飄直上的感覺。 在漫天星斗的呵護下,沐浴著夜晚海上的薄薄霧氣,愜意的我仿佛在海天相接的朦朧中 望到一個似假還真的世界。它轟的為我洞開,把謎一般的空氣展現給我看。看著,看著,我 逐漸感到體內的某種惰性在起著作用:使自己什麼也不想思考,什麼也不能思考——於是, 我便回艙,一頭栽在枕上熟睡了。 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久,忽然間,我被一陣輕微的晃動驚醒了。原來船已靠了岸。我伸 伸懶腰,一骨碌地由床上爬起。透過船艙的玻璃窗,縷縷強烈的陽光刺了進來。我下意識地 摸摸裝有珠寶的旅行包,還好,都在。想起昨天站在艙外的時候,這包居然被留在床上未去 照看,我對自己的不慎難免有了一番自責。 在下船時,我又碰到了一件不順心的事。船長向我索取的路費比原先商定好的多了整整 一倍!在船上,人家是地頭蛇,儘管我極不樂意,但終究還是得摸出這筆冤枉錢,刷的丟在 他面前。 城裡的天氣燥熱得令人很不自在,天空的蒼白中渺渺地泛出藍的底子,於是雲朵幾乎也 很難從渾然一色的幕布中脫穎而出。太陽毫無含蓄地把能量推給世間,以至於柏油路面都在 咕嘟咕嘟地發洩著不滿。偶爾會來些風,不過熱得有點灼燒皮膚的感覺。行人和車輛充斥了 都市風景畫的一半,另一半的角色則由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無休止的噪音來扮演。時間逝 去的嘀答聲在這裡人們的耳中分外響亮,一種本質的敏感促使極快的節奏無法「稍歇」。 我的下一個目標是珠寶市場,為的是把東西賣出手。走了一會兒路,我感到口乾舌燥, 於是坐在路邊的遮陽傘下,跟侍者要了一杯可樂,便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喝完後,我瀟灑 地把手中的紙杯往腦後一甩,樂滋滋地哼起歌來。這時,我感到肩上被誰輕輕拍了一下。我 回過頭去,身後站著一個約摸六十來歲的小老頭,他的臉上滑稽地爬著一粗一細的八字鬍, 一隻圓鼓鼓的紅鼻子好像熟透的番茄。奇怪的是,他似乎在努力裝出一種與外表不相稱的莊 嚴。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先生,你不能向馬路上亂扔東西,今年三月頒佈的市清潔衛生文明秩序管理執行條例 禁止這樣做。另外,你隨手扔出的紙杯飛向了另一位公民的頭部,並且,確切地說,那位公 民就是我。我為此鄭重要求你向我道歉。」說完,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盯著我。 「見鬼!」我毫不客氣地嘟囔了一聲,扭過頭去。 背後的那位顯然沒有預料到他會受到如此的「禮遇」,氣呼呼地沖到我跟前,八字鬍已 經翹得很高: 「先生,你應該明白,對我這種身分的人說話,是不能用這種不敬的口氣的……」 他的話提醒了我,現在不正是試驗貴族名號威懾力的最佳時機嗎? 於是我擺出一副更為矜驕的臉色,也一字一頓地說: 「你,難道不知道本人是杜特裡森伯爵後代嗎? 」我特地在「杜特裡森」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心想它也許會讓老頭識相地離開。 可老頭並沒有理睬我。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隻金屬制的哨子,憋足了氣一吹。我心中 暗自好笑——這傢伙多像馬戲團裡的馴獸師啊。不幸的是,他的哨聲發揮了威力,為之吸引 過來的不是貓狗猴羊,而是路口巡邏的兩個著裝齊整,一臉威嚴的地方警察。 我忽然感到一陣緊張,手和腳不知往哪兒擱。只見兩個警察畢恭畢敬地給老頭行了個 禮:「局長大人,您有何吩咐?」 聽到「局長」二字,我猛的一陣頭暈。老頭用食指的指尖冷冷地向我點了點,「他,冒 犯長上,破壞本城環境,並有,冒充貴族之嫌。」仍然是一字一頓的聲音。 旁邊的兩個警察看來已是好久沒有在上司面前賣弄工夫了,於是我連反應過來的時間都 沒有得到,就被動作極其迅猛的他們一左一右扣住了肩膀。我的手幸好還有抓住旅行包的力 氣。 被這出人意料一幕嚇傻的我,在去警察局的一路上,只是呆頭呆腦數著腳下邁著的步 子,就連路人對我的指指戳戳我也沒放在心上。我的腦中一味地竄著這樣一句話:「等我有 權有勢之時,看我怎麼收拾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大約一刻鐘以後,我被嘭的推進了警察局的禁閉室,推我的傢伙粗聲粗氣地甩下一句: 「待會兒審你。」 我心灰意懶地朝牆的方向走去,胸口捂著我的包。忽然我的腳被什麼絆了一下,連人帶 包差點摔了出去。我嚇得倒退兩步,定睛一看,原來地上躺著一個邋遢不堪的人。那人被我 從夢中踢醒,頗有些不樂意地抬起頭來看我。我們的眼光聚匯到一起,都驚詫地張大了嘴 巴,我還失聲叫了出來: 「好你個紅頭小鬼,靠著老子作後臺,排擠我,搶掉我升職稱的機會……哈,你也有今 天!你知道我是誰嗎?不,不要點頭,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喬安啦, 我是馬帆裡·杜特裡森伯爵大人的孫子。懂嗎?也就是說我出身貴族血統, 我馬上就會成為首屈一指的富翁,一個有頭有臉的上等人!你還瞧不起我嗎? 你還有什麼可賣弄的呢?」 他安靜地聽著我的話,後來居然低下了頭,雙手在肮髒的長褲上不住地蹭來蹭去。他的 臉漲得通紅,對著我,喃喃地說: 「喬安,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前不久,我父親被人揭發有貪污行為, 他倒臺了。他們說我有很大的嫌疑,因此我被拘捕了。聽了這個,你很高興,是嗎,尊 敬的伯爵先生?你可以說說你為什麼也被關進來了嗎?」 一時我被他所說的話震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幸災樂禍呢,還是略顯憐憫,不過,對 他提出的問題,我只是聳聳肩不吭一聲,畢竟這事說出來有失身分。 他對我的「沉默政策」很是失望,然而,他停了一會兒,繼續他的發言: 「每天夜裡,我躺在這草席上,出神地透過那邊的窗口望著天空。有時,我會奇怪地覺 得我的一切是命中註定了的,總有什麼在冥冥之中召喚和引導著我。我有過奢侈快活的日 子,那時的我無所不為,做過許多荒唐的事情。想起這些,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極大的 羞辱。你也許會感到驚訝,這個壞傢伙怎麼有了這麼大的變化,其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當我仰望星空的時候,我總在想,天上的一顆顆星星,它們僅僅是為了高高在上的虛 榮和歡樂而存在嗎?它們為的僅僅是向世間的人們證實自己非凡的光輝嗎?不,它們不齒於 這麼做。你看著它們,你的心頭會升騰起一種發自內心的寧靜。在這種寧靜中,我看清了自 己的靈魂……」 他的話有點哲學的味道,我理解不了多少,儘管這樣,我還是體味到了其中的一絲迷 茫。就這點而言,我有點同意他的看法。 這時,監禁室的門「咯噔」一聲打開了。我被野蠻的警察不由分說地帶到了審理室。被 稱為局長的小老頭,像怒目金剛一樣端坐在裡面,他旁邊坐著一個瘦瘦的記錄官。我還沒坐 定,老頭就開始發問了: 「姓名?」 「喬安·杜特裡森。」 「哪裡人?」 「本地人。」 「你知罪嗎?」 「我只不過隨手扔了一點廢物。」 「你還冒充貴族。」 「不,我沒有,不,我是說,我的確是貴族的後代。我的祖父馬帆裡·杜特裡森是本城 的上等人,大貴族。」 「我好像沒聽說過什麼叫馬帆裡的貴族呀?」 正在老頭皺眉凝思的時候,記錄官湊了過來,在老頭耳邊嘀嘀咕咕著什麼,老頭發出會 意的乾枯的一笑,不知為何,這一笑在我體內劃出一道涼氣。記錄官在得到老頭的許可之 後,便一路小跑出去。老頭用手摸著漂亮的八字鬍,他的悠閒使我預感到一些不祥的徵兆。 也許是過於得意,以至於突如其來的一個強烈的噴嚏使老頭差點從轉椅上摔下去。為了在犯 人面前保護威嚴,他重重地乾咳了兩聲,整整衣領,摸摸紐扣,然後偷偷地帶出手帕,背過 身去擦了擦他的紅鼻子,接著他繼續對我的一字一句的審判: 「為了確定你是本地公民,把身分證拿出來吧。」 我暗想,也許出示身分證以後,我就可以重獲自由了。於是我忙不迭地拽過旅行包來, 拉開前面的拉鍊,伸手往裡頭摸。那時我過於想證實自己的身分,加上老頭在一旁督促,慌 亂之間,原先藏在包內的一塊金條露出了澄黃晶亮的身姿。老頭看到黃金,全身像中邪一般 抖動起來,話語也很不連貫: 「你,把,把包,拿,拿過來。」 我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正在我手足無措之時,老頭的身手卻閃電般的敏捷,他一把奪 過了我手中的包。他用顫巍巍的雙手捧出一件件珠寶,眼睛貪婪得不肯放過黃金閃出的一絲 光澤。這時我有一種本能的衝動,簡直想上去一拳把他揍得頭破血流,但我克制住了。老頭 緩緩地抬起頭,我看得出他極力想保持自己的莊重,但終歸還是像著了魔一樣,不住地咽著 口水。他的八字鬍在這些無價之寶面前,竟軟綿綿地栽倒在紅鼻子下邊。我緊捏的拳頭裡都 是汗,心臟像廟裡的大鐘一般重重敲響。 「你,你老實說,這些東西,哪兒,來的?」他喘著粗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並趁機又瞅了一眼珠寶。 「它們是祖上留下的遺產,難道繼承遺產不合法律嗎?」伴隨質問的語氣, 我急切地答道。 老頭「啪」的一拍桌子,「簡直是胡說,一派胡言!一個小老百姓,會有這麼多的…… 是不是偷來搶來的?」 他無端地指責在我看來絕對是莫大的侮辱。我不顧一切地站起來,向他「呸」的吐了一 口唾沫,揮動起拳頭,「你再敢誹謗我,我就要你好看!」 老頭顯然是被我大膽的舉動激怒了。他又掏出了那只哨子,吹了兩下。兩個警察撞進房 裡,隨即我便被按倒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先前出去的記錄官此時懷抱一大疊資料走了進來,他起初很有點吃驚地看了看眼前的一 切,然而很快就定了定神。他不動聲色,好像什麼也沒看到。他抽出自己的手帕,在老頭的 油亮的額上輕輕地抹去了豆大的汗珠。然後,他由那一大疊紙中抽出一份檔案,順從地和老 頭對著珠寶和檔案嘀咕起來,狡黠的眼光中透出殺氣。 老頭對他的回復相當滿意,有力地拍拍他的肩,而他也不知打哪裡變出一包名牌煙,抽 出一支遞給老頭,笑呵呵地為他點了火。接著,記錄官征得了老頭的允許,用陰陽怪氣的聲 音說道: 「喂,抬起頭來。你再講一遍,你祖父叫什麼?」 「馬帆裡·杜特裡森。你們到底放不放我?我抗議!」 「哼,」那瘦子冷笑著,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你的錢是他作為遺產留給你的?」 「這還有假不成?」 「你別叫。我問你,你可知道你祖父馬帆裡的這些珠寶從何而來?」 「這是他做生意賺來的。」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是嗎?你看,這裡就有關於你祖父『發財』的記錄, 我讀給你聽:罪犯馬帆裡·杜特裡森,系珠寶走私集團主要成員之一。經同犯之揭發, 罪證確鑿。於×年×月×日處以絞刑。難怪檔案裡未查出物證,原來它們早就轉到孫子的手 上了,好一個狡猾的傢伙。不過,他想不到,正是他最親密的盟友告發了他……哈哈……」 真的?真的?這都是真的?這真的都是真的?白紙黑字記下了祖父如此的醜行? 走私珠寶就是他信中指稱的「投機生意」?那他還提什麼「罪證」來引誘他的後代?他 幹嗎不直說呢?他為什麼不直說而又告訴我「罪證」埋在樹下呢?他就想靠非法的手段來騙 取爵位嗎?他難道不知道他的所做所為會危害後世子孫嗎? 一個個謎搞得我幾乎昏厥過去,腥澀的熱血湧到了我的嗓子眼,灼熱的臉一陣陣地抽 搐,我弄不懂,我這回究竟幹了什麼啊? 不久,我重被送回監禁室,最終的判決的下達要拖上一個星期。監禁室裡已是空空如 也,看守把一個小紙卷交給我,那上面寫著: 「親愛的喬安: 「在你受審的時候,我的最終判決下來了:三年監禁。在你回來之前,我或許已被正式 轉移到一號監獄服刑。 「雖然你始終不願告訴我你被關押的真實原因,雖然你對我的悔過表示出十足的冷漠, 雖然你說,『你這騙子,又裝什麼法蘭西詩人』,但我還是真誠地為你祝福。 「我想說,人是動物,爭強好勝並不是他的罪過。人的一生中會有無數場的戰役。在真 正彌漫硝煙的戰場上我們總能保持堅定的立場,因此無論輸贏我們總是英雄。但生活的大戰 場卻讓人們成為『英雄般的弱者』,它永遠不給我們一個成為常勝將軍的機會。 「對於萬能的上帝,我是一個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人,因此我過去的生活也不過是一個可 笑的實驗。 「可笑的人在他清醒的最後時刻提出一個真誠的建議:你要仰望夜空與星辰,那是天堂 般的奇跡。 「在這裡,我或許扮演了一個我沒有資格扮演而又十分執迷的說教者。為了這點,我請 你原諒我;為了這點,我也原諒你。 「我們為什麼沒有成為朋友呢?我們握手吧。 可憐蟲 你誠摯的朋友」 在信紙的背面,寫著一首詩,塗塗改改了很多處,只能依稀辨出全文: 我們行色如此匆匆, 誰也無緣把杯中的甘露啜飲, 寂寥的夜空裡, 星的髒體在怦怦激蕩, 荒涼的土地上, 臨死的枯樹幽幽地哀號, 人們背著希望, 卻又拄著拐杖, 天上飄過的浮雲, 也發出一聲聲的嗤笑。 那天夜裡,我果真站在了窗前,望著漆黑的天空,嘴裡哼那首我很喜歡的歌: 「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流浪在四方,猶如飄零的花朵。沒有母親的甜吻,沒有父親的 微笑,沒有人理會我的哭泣。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IAMNOBODY』SCHILD。」 ……令人失望的是,天上的星星少得出奇,唯一可見的是那顆明亮的北極星。它照耀下 的世界似乎並不安靜,但它卻永遠那麼安詳。我有幸分到了它撒下的一份光亮,讓我感到體 內的靈魂仿佛化作另一顆星星,那顆星星,只有我可愛小島上的夜晚出海打魚的朋友們才能 見到它,也才能不嫌棄它實在微弱的光澤。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