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無歌 作者: 蔚然 序 白馬 這是文學新人關於男歡女愛,關於婚姻、家庭、人生思辯的小說。愛情婚姻, 癡男怨女, 似乎是文學作品永恆的話題, 但要寫出其中的真情來,卻並非易事。 《無歌》中有作者真切的感受,有真情流露,不失為是上乘之作,這是相對於那些 無病呻吟的矯揉造作而言。 一部《中國女性文學史》,常能勾起人們對中國幾千年來的婦女命運的思考。 據史家言,從《國風》到樂府,人們已經聽慣了婦女怨屈的悲苦之聲,棄婦的、嫠 婦的、怨婦的,大都是失戀的和孤守的不幸女性。不惟漫長的封建時代,即或近代、 現代、當代的中國婦女,在政權、神權、族權與夫權的嚴重壓迫之下,基本上處於 被壓迫、被歧視、被嬖玩、被戕害的生存狀態。所謂「男女平等」、「博愛」,不 過是「漂亮的謊言」或「美麗的鏡中花」。 《無歌》以作者對於愛情的感受和深刻的哲理思辯,揭示了當代女性在婚戀過 程中所遭受的種種際遇,以細膩的筆觸刻畫了一群都市青年男女在性愛、愛情上的 不同追求及其道德取捨。在曲折的愛情故事中,作者通過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展現 了當代男女青年婚姻戀愛觀的時代特徵。于此同時,作者對於「平等」的追求,對 於「謊言」的戳穿,都是極具力度的,由此體現著作者的文學素養和藝術功力。 文學作品不管是再現還是表現人物,不管運用何種藝術手段塑造人物形象,始 終目的都是為了揭示某種價值意義,社會教化的、理性啟示的或審美情趣的。所謂 原生態或非理性的文學作品,其實並不存在。在《無歌》裡,女主人公——我—— 秦雨煙先是為了維護婚姻(家庭)的安定,與愛之不可、棄之不能的婚外男友林漢 強,經歷了長達三年之久的身心折磨,終於無可奈何地悄然離散。但她的愛情之火 並沒有熄滅,當她再次走入一個愛的空間並發現了一次奇缺的真情時,她撲向了攝 像師柏裴銘。由此,她付出了幾將被丈夫李維平撕碎的沉重代價。女人在追逐人世 間少得可憐的真情真愛時,有時需要付出鮮血和生命,這正是中國傳統女性的高尚 和偉大之所在。出人意料的是,作者並沒有就此給人一個完美的結局,當柏裴銘最 終斬斷了那縷金子般的情絲時,雨煙對所謂的愛情是徹底的絕望了。這一情節,產 生出了震撼心靈的強大撞擊力,男人和女人在愛情上的心理落差之大,令人驚詫莫 名。但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的婚戀悲劇,正證明著人類那不真誠、那虛情假意的可 怕的一面。這就使得愛情——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志同道合的愛情以及各式各樣 的愛情故事,成了理想主義與理想主義話語的象喻,成了被否定的對象,而只有不 盡人意的婚姻才是人們別無選擇的現實。作者在這裡,一再渲染和發洩的情緒顯示, 愛情是一種話語的虛構、謊言的羅網,人類的智慧在於窺破這美麗的謊言,獲得一 種對並不完美的婚姻——現實的認可與坦蕩。 小說中的另一女性雲妮,苦戀張新元不成,最終與那名叫康健的「好人」攜手 相伴,就是讓既成的婚姻來平衡現實及秩序,直把「愛情」推進到虛無的彼岸。常 有人以「不朽的愛情戰勝死亡」來虛構那種近似於神話般的明媚,事實是,愛情絕 難戰勝現實世界,在現實面前,愛情只能屢戰屢敗,於是女人們從「愛情的傻瓜」 轉向明智的逃離,逃離那愛情的誘惑和羅網,雲妮就是逃離的成功者。 故事延續到女主人公雨煙不期然碰到了電器工程師慕榮成,她在百般狐疑中審 視著又一位愛她的男人,此時她恐怕不再夢想「愛情」之類,她已疲憊不堪,似乎 準備向婚姻投降了。究竟雨煙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這是小說最後,作者留給讀者 的猜想,你可以猜想出無數個結局。按照一般的生活邏輯推測,雨煙到了這步田地, 面對慕榮成,應當閉著眼睛接受一個婚姻事實。如果她不想「殉情」,「冷也好熱 也好活著就好」,那麼她的選擇應該是與慕榮成建立一個不管喜歡與否的家。在這 一點上,作者道出了一番頗耐尋味的話:「人是既可笑又可憐的動物,痛苦時失魂 落魄,悲痛欲絕,又有幾個人真正以頭搶地,辭別塵世?那燈紅酒綠,那花好月圓, 終究魅力無窮……凡是不利於活下去的東西是一概不會加以理睬的,如果實在無法 逃避,尚且可以漠然視之,抑或忽略不計,人都擅長這一招。」在這裡,「我」將 來的選擇已經定下了基調。其實,婚姻是個人的港灣,又是多重的社會契約,甚至 可以說,婚姻便是現實、生活的代名詞。婚姻並非伊甸之門,也決非地獄入口,既 非聖潔,亦非劫難。社會既是由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所構成, 婚姻則是秩序和歸宿,何必去追逐那虛無飄渺的「愛情」呢?雨煙還在猶豫中, 雲妮則及時地「回頭是岸」了,那位生性強悍的曲穎,也未嘗不後悔自己的「殺手」 行為,而當杜雲鵬學會了妥協,認可了現實,尋找到自己的社會身份與角色時,曲 穎也許早在心中原諒了他。雨煙看來只有悔恨交加了,不由發出「再好的感情都會 有慘淡直面的時分,我不知道這該怪誰」的哀歎。假如這時雨煙也走了雲妮的路, 作品的悲劇色彩就會突然明朗,但作者並沒有這麼做,而是留了一個「世上究竟有 沒有愛情」這樣一個空白,這也許是作者手法上的高妙處。 《無歌》把三個當代都市知識女性的婚戀故事交織在一起,營造了一個二十世 紀的男女關係圖。在這幅紛亂的圖景中,人物以各自特有的行為方式,表現著不同 性格的人各自的價值取向,透過人物各自的價值判斷,作者描繪出了特定的大文化 情境中的人生百態。正是由於作者對人生百態的細膩描繪,才使讀者在獲得深沉的 理性啟示的同時,也獲得了較高的審美享受。 小說的一個較為明顯的特色是,作者在精刻細雕著各種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談 舉止,在編織著他們那些悲歡離合,引人入勝的故事的同時,篇章中時時「插播」 著一些閃射著理性光芒的哲理化人生警語、價值判斷和感歎,像一條條金色的經緯 織帶,把整部作品固化為一個充滿理性的藝術祭壇。作者在自我營造的這個祭壇上, 發出種種咒語般的言論,把男女婚戀故事中隱蔽的激情無遮無攔地展示出來,使讀 者在情感的共鳴中產生閱讀快感,體現著作者活躍的思維和睿智。「沒有約會的女 人,才會有危機感,就像櫃檯上無人問津的滯銷貨。」「人不能活得太明白,睜一 眼,閉一眼才能保住婚姻,過來人都如此說,非要明察秋毫,那就只有自咽苦果。」 「愛情是太奢侈的東西,沒有足夠的能力,惟恐消費不起。」「人類的感情是沒有 理由、絕無道理的。這實在是太高明的掩飾詞,是以遮蓋所有學術上的無知和貧乏。」 「歡笑著生活,歡笑著掙扎,歡笑著離別,歡笑著爾虞我詐,歡笑著逢場作戲…… 似乎只有歡笑才被公認為堅強和優秀。」諸如此類的情緒揮灑,情感直露,恰與所 謂新寫實主義的「零度感情」形成一種反悖。情就是情,偏要直白道出,何必遮掩 著,讓人費猜?一泄無餘,才叫痛快淋漓,這也許是作者的個性在作品中的映照。 從形式的角度看,蘇格拉底式的敘述似乎不應出現在小說作品中。但文學作品 不可能有一個固定模式,應該怎樣寫,作家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根據題材和內容, 如選擇自己的婚戀方式一樣。在魯迅的小說中,我們也能見到一些精彩的議論,起 到一種畫龍點睛的作用,尤其是在巴爾紮克的作品中,大量的長篇議論和理念隨處 可見,但讀來並不令人感到枯燥乏味,相反,由於作者運用充滿張力的語言,常使 大段精彩的議論具有搖撼心旌的動人魅力。《無歌》中的警語和理念,同樣具備著 這樣的魅力,雖然難以與世界級文學大師相提並論,終究不失為是一種獨特的風格。 沒有答案?「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是為序。 1997年8月 辦公室裡永遠是這副亂糟糟的狀態,四十平米的大屋子裡,橫七豎八地堆放了 近二十張辦公桌,每一張桌子上又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各式錄像帶、書刊、稿紙、文 件,夾雜著被百頁窗打散了的光線,我坐在桌前,整個地埋進了這個雜亂無章的氛 圍裡。 我一直很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特別的職業化,又特別的有行業特點。工作幾 年來,桌上的東西從無到有,從有到多,從多到亂,從未精心地收拾過,也從未嫌 棄過這份混亂,直到去年升職後,搬進了大屋子兩側的小玻璃房裡,像足了動物園 裡的熊貓館,需買門票,方可一睹芳容。 辦公室不是居室,什麼東西都在眼前,雖然很亂,卻什麼都找得到。每到單位 檢查衛生的日子,大家都無從下手,男同事們總會對這個辦公室裡惟一的女性,抱 以埋怨,似乎這一個屋子的淩亂都是從我這兒開始的,每每那種時刻,我總會憤憤 不平地和他們爭執一番,又毫無結果地罷了手,唉,什麼婦女解放,連同室操戈的 同事都要分出男女來,又何談平等所在。無歌 吵歸吵,依舊是我行我素。 這是一家頗有聲望的傳播機構, 有著覆蓋全國的傳播網絡。D座2202,我已出 入五個年頭了。 我一手抓起桌上的油條,咬一口,緊嚼慢咽;一手在一堆磁帶中撥弄著,A152, A153,A154,A162,那盤A155呢?昨天走前隨手扔在桌上了,怎麼轉眼就沒了,答 應一個朋友,明天幫他製作好的,今天再不配音就來不及了。 「秦雨煙,電話!」 「哎,謝謝!」 該死,不會是那個朋友又來催命了吧,頭一次對這堆毫無秩序可言的磁帶心生 不滿。 又咬一口油條,左邊的一堆帶子被推倒,撞到玻璃板上一陣山響。 「喂,幹嗎呢?火上房了。」 今天怎麼了,大家都有這麼大的脾氣。 帶子被越翻越亂…… 「秦雨煙,電話!」 「來了來了」 連這個電話都和我 作對。 其實每一張辦公桌的雜亂程度都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是跋山涉水,才抓 到電話聽筒。聽筒油膩膩的,不知哪個吃完油條不擦手的抓過了。 「喂,你好,哪位?」 「喂,是我。」 林漢強,沒想到是他的電話,不是那個催帶子的,心裡陡然放鬆了一下。 「是你,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我把剩下的油條根兒塞到了嘴裡,加快咀嚼的速度,隱隱感到胃部有些不適。 「忙什麼呢大呼小叫的。」 「找帶子呢,今天用的,是不是你私自窩藏在手。」 「雨煙,我有多久沒有見到你了?」 「多久?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掌管日月星辰。」 「今天有沒有空?」 「今天……你有事兒?」 「沒有,好久沒有見你了,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強的問句讓她舒坦。那根倒黴的油條開始在胃裡作怪了。中午?想起令人倒胃 口的盒飯…… 「好吧。」 「十二點來接你。」 「好吧。」 女人永遠不會反感男人的約會,至於赴不赴約,另當別論。 沒有約會的女人,才會有危機感,就像櫃檯上無人問津的滯銷貨。 轉過身,在百葉窗僅存的玻璃陰影中尋找自己的輪廓。男孩子般短短的頭髮, 隨意地蓋住了額頭,鎮定、自信的笑容,小巧的臉龐和五官,透露著女性的嫵媚, 不施粉黛,憑添了幾分颯爽的英姿。對自己的外形,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媽媽,雖不 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但能把我從老爸寬大的額頭、黝黑的皮膚,甚至有些不規 則的頭形的陰影下改造過來,也實在是難為了媽媽。 女為悅己者容,誰來悅我,我又去悅誰這年頭,肯取悅男人的女人不會太多, 肯認真去取悅女人的男人更是少得可憐。 初春的北方,陽光心無城府地俯攬著眾生,樹梢的嫩芽不甘寂寞地爭相往塵世 上擁擠,把周圍的世界點綴成一片嬌豔欲滴的綠色,這綠色嫩得讓人心顫。記得林 漢強曾經說過,男人都是一個純粹的唯美主義者,對於美的東西無法不動心,當然 對於美麗的女人也同樣如此。 三妻四妾永遠是男人們的夢想,這樣,白玫瑰依舊是床前明月光;紅玫瑰,也 一直是心頭上的一顆朱砂痣,各得其所。 北方究竟是北方,料峭的春寒讓人們隱隱地回味冬的威力。我是最怕冬天的那 種人,既不願把自己穿得如蘇聯大嫂般臃腫,又不願為了穿一次裙子凍得雙唇發紫, 眼冒金星,於是,整個冬天便在抱怨和畏懼中度過。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到了 春暖花開,得以理直氣壯地露出小腿,作婷婷玉立的淑女狀。 平生最喜愛的裝束就是一件套頭毛衣,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雙NIKE 旅遊鞋,再加上梳洗方便的運動頭,難怪男同事們常逗趣:「雨煙,要真的結婚了, 可別騙我們,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給我們留點希望。」 結婚,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卻有時久遠得像消了磁的夢境,蒼白而不真實,那 時候……一陣心悸襲來,有一些暈眩,我不得不停住了腳步,微微地作了幾個深呼 吸,這毛病好久了,我從沒拿它當回事情,因為我太知道它從哪裡來,該回到哪裡 去。 年少時,羡慕成熟,一臉稚氣地沉著面容,輕輕地吐著連自己也解釋不清的句 子。數年過去,體會了這份無處訴苦有口難言的成熟之後,後悔得想吐血。想跳皮 筋,想吃一嘴冰淇淋,也想收到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小男生怯生生遞來的小紙條。 一輛黃色的「面的」急速地從身邊駛過,驚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聲,又覺 得失態,訕訕地看了看四周。 「討厭!」心裡暗罵。 人總是改不掉得意便猖狂的本性,想當初「面的」被高檔出租車,諸如皇冠、 NISSAN,甚至是夏利,擠得無立足之處時,也頗是勤勤懇懇地露著討好的笑容,一 朝得勢,便搖頭擺尾地張揚起來,滿街地車跑,如蝗蟲成災。更有甚之,最近,公 然將「春無極」之類的廣告大模大樣地貼上了玻璃,拉上了街,這比沿街招客的明 娼暗妓更少了一份羞恥。說世風日下,有些古板,也有些不合時宜,但說句終究小 家子氣還不為過分。 這條街依舊這樣的繁華,我對這類人群擁擠的商業區有一種固執的偏愛,在這 股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有安全感,也能體味出生活的懶散和慵適。 「歸雲居」是一家經營家常菜的小餐館,林漢強第一次帶我來這裡,就認定了 這是一個好地方。我喜歡這裡的幽靜和家居感,不必因為太豪華而拘謹,在這裡有 足夠的自信和鎮定來展示自己的瀟灑和優雅。 林漢強喜歡這裡是因為「歸雲居」這個名字,過分強調表像和排場總讓我覺得 他身上有一種落寞貴族的遺風。 推開門,和老闆娘點頭打了個招呼。 「來了?」 「嗯,生意好嗎?」 「還可以。」 老闆娘年過三十,略微有些發胖,一身鮮豔的玫瑰紅配上玫瑰色的口紅,說不 出的性感、迷人,雖說彼此不同道,倒也有一份欣賞。 讓女人欣賞的女人,不可多得;能有肚量欣賞女人的女人,更是難能可貴。 和林漢強來過不少次,後來也有不少次獨自來此,和老闆娘由生到熟,漸漸地 也聊些家常。 「林先生在等你。」 「謝謝!」 林漢強是一個極守時的人,沒有特殊的理由,從不遲到,每次和他約會都很有 壓力。 出來做事的女孩子通常習慣視男女平等為千古不 變的準則,不願意欠人,也不允許別人欠自己,戀愛也是如此。 林漢強低頭認真地看著一份報紙,不問也知道是《圍棋天地》,一直不明白打 保齡球、打網球都如此出色的林漢強竟會對圍棋癡迷到這種地步,靜、動結合,就 是林漢強。 「哈!」 「來了。」林漢強收起報紙。 「沒遲到吧?」戲語道。 「遲到似乎是女孩子的美德。」林漢強故意一臉嚴肅。 「你是想誇獎你的美德?」 我做了一個誇張的吃驚,他樂了。 「和反應太快的女孩子打交道,總有壓迫感。」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我繼續開我的玩笑,眼睛卻賊溜溜地掃射著桌子上的幾盤冷菜,肚子早就嘰嘰 咕咕地作響了。 「既有周瑜,就有黃蓋。」 抬頭,林漢強的表情有些怪,心生警覺,該不會是鴻門宴? 和林漢強交往這幾年,雖知他心意,但對他早有暗示,他也很知趣,不再為難 我,只是偶然邀我吃頓飯,聊聊天,倒讓我有幾分歉意,今天有些不對勁。 「吃菜吧,我看你是餓了。」 林漢強打破沉默。 「太好了,饑餓減少人的智慧。」 「能夠面對沒有智慧的你,是一種福分。」 林漢強的目光又有些怪,我停住了伸出去的筷子。 「今天你沒事吧?肉麻得像中世紀的歌劇,把我愛你都得譜成曲子。」 飯菜上齊,我食欲極佳。 林漢強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煙,寧可沒飯吃,不可沒煙抽,是他的理論。 低頭吃我的飯,暗暗有些後悔,盒飯雖差,但吃得沒有負擔,最不願面對此類 壓力。 「近來快樂嗎?」 終於開始了。 「為什麼不直奔主題,問我是不是要離婚」 我有些反應過敏。 「決定了?」 「決定與事實還有很大一段距離。」 「需要幫助嗎?」 「你能做些什麼?當牢騷聽筒,還是當行俠劍客,抑或是準備欣賞自己的善良 」 急火攻心,不理措辭,言語粗暴起來,知道沒有風度,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心事你明白。」 他這麼坦白,我反倒語塞,為什麼發火又憑什麼對他發火他說什麼是他的 權利,我一向講公平。 實在沒有心境闡釋這樣的話題,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儘管我一直裝作諱莫如 深,李維平離家另立門戶的消息還是不徑而飛,似乎誰都明瞭其結果將是什麼,反 倒我們不明不白地得過且過。滿世界有人勸我,安慰我,連昔日的敵人都因為同情 而友善起來,處處有人讓著我,這才明白要離婚的女人有這麼多的好處。可是要應 付這諸多的關切,還真有些招架不支,愛很容易成為負擔,而愛一旦成為負擔,也 便變成了麻煩,也許是我太自私。 人類的生存和延續,需要彼此間的關懷和溫存,聊以慰藉孤獨和苦難的心靈, 可是,這種彼此間孤苦時的溫柔,一旦變成生活中永恆的主題,便無疑成了羈絆。 從小就缺少親情,從小也害怕親情,抑或是太不優秀,無顏面對父母的願望,抑或 習慣了獨自在家,不願面對諸多不同的面孔,終於在關切和詢問的目光的注視、追 隨中,奪荒而逃般地離開了家。 離家的那一刹那,哭得死去活來。那一刹那,不是沒有後悔。 終究只有十七歲,終究未來渺茫,今後,孤燈寒裘,冷暖自知,不再有人噓寒 問暖,心裡酸酸的,沉沉的。 那一夜,月如鉤。 「唉!」一聲沉沉的歎息從林漢強的身上傳過來,重重地砸在我的心頭,抬眼, 撞上了他的目光。 認識林漢強三年了,這樣的目光不是第一次。 人真是奇怪,也問過自己,為什麼不能嫁給他,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同樣地 用光一生,而且相信林漢強會善待我。 還是不肯死心,以為世間有愛情,中毒至深,且不思自救。 「不是為難你,是怕你迷失了方向。」林漢強終於讓步。 心裡的歉疚在加深,想張口說,天涯何處無芳草,自覺太過矯情。 一時無語,眼前,一生,都似一團亂麻,心煩意亂。 「我累了。」 「我送你。」林漢強的目光有些暗淡。 我已無能為力。 走出「歸雲居」,老闆娘還是那麼殷勤,扯著衣袖,大有家長里短拉開了聊的 架勢,心裡驚恐萬狀,急急地吐出了一堆不連貫的詞句,企圖以我的伶俐堵住老闆 娘那張腥紅的大嘴。 「老闆娘,改天再聊吧,我們要去看個朋友。」林漢強上來扶了我一把,對他 的善解人意,我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秦小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林先生真是好福氣,可不能欺負我們小姐妹。」 老闆娘還是餘興未盡,繼續拉著我的手,把話頭轉向了林漢強。 我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吐了口氣。這就是代價,孤獨時,不分青紅皂白,扯著 她閒聊,總得回報她的需求,友情也是天平,不偏不倚才能長久。 林漢強寬容地看著她,扶在肩上的手略微有些顫動,我回頭無力地展了一下笑 容,似乎只是為了給老闆娘的贊許助個興。 「常來」 「下一回一起去做美容……」 好不容易,掙脫了這份熱情,招手攔了一輛TAXI。 一路無語,不願回頭,知道林漢強的目光時在左右。 回到寓所,打開燈,甩掉高跟鞋,扔下包,把自己平平地放在沙發裡,長長地 出了一口氣。也只有在這片小天地裡,可以不去面對別人,闖蕩江湖若干年,到頭 來,居然最害怕的是人。 和所有初為人妻的女人一樣,這間小 小的公寓融進了我無數的心血,和無限的寄託,那時候,我是打算把此生都交 付在這裡,交付給李維平。 公寓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精心打理的,家具的款式、顏色,窗簾、床罩的花 色,客廳的沙發,還有扶手上繡著小動物的裝飾巾,都是我不厭其煩、一次一次地 逛商場,精心覓得的。 我們也像尋常的小夫妻一樣,大吵大鬧,又恩愛如初。當然這樣的過程隔不了 多久,又會一式一樣地照演一次。初時是新鮮,陶醉于和好時的狂熱與激情中,久 而久之,也就漸漸地厭倦了沒有安寧的日子,我們的矛盾也就真正地開始了,直至 李維平憤然地走出家門。 李維平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他一生最大的滿足便是愛情, 而我又恰恰榮幸或是不幸地成為他人生的寄託,他可以為愛情而放棄自尊,當然也 有時為自尊而放棄愛情。他火熱地愛著他的愛情,也要求我火熱地回報他的愛情, 他希望在他燃燒時,我能義無反顧地與他一起自焚,稍有求生的欲念,便被視為對 他自尊的慘重打擊,也由此讓他心生恨意。就這樣,我被他寵愛著,也被他憎恨著。 李維平搬走後,我找人把房子徹底地裝修了一下,連家具都換了全套新的。我 很清楚一個簡單的道理,面對生活中無法回避的處境,大可不必花精力去感懷傷世, 去哀怨,去涕淚漣漣,深深地吸一口氣,爾後,再長長地吐出,拋開多愁善感的小 女子情懷,硬起心腸地投入到瑣碎的生活細節中去,體會每一件小事、每一次對話、 每一回相逢帶來的愉悅,那樣,生活就會簡單得多,也輕鬆得多。 李維平走的當天下午,我依時出現在公司裡,晚飯是和一群同事共進的,只是 多喝了幾杯酒,一切與平常無二樣。 除了休假日,濱江路在上午八——九點間,很少有休息的時候。這是一個十字 路口,東達省城,西至本市重點工業區——爵嶺,南面雖是山區,卻是新鮮果品的 供貨源頭,來來往往的拖拉機穿梭如麻,排長龍的時候不亞于機動車塞車;北面相 對安靜一些,不過,最近金雄公司在那兒搞了一個現代化的渡假村,遊人驟增,這 樣的十字路口,不堵才怪。雖然市政府早在幾年前就有計劃在此修建一個蝶式立交 橋,因為資金問題,至今未能得以償願。 因為昨晚的胡思亂想,我時鐘一般嚴格的生活規律被打斷了,早上不是該死的 魏峰打電話把我從夢中喚醒,恐怕今天又會睡眼惺忪地闖進辦公室。 一骨碌從床上跳起來,穿戴整齊,來不及洗臉、漱口,拎起梳粧檯上的背包, 抓起車鑰匙,一把撞上門,飛奔著沖下樓梯。雖然十二樓往下跑起來,也得費上十 來分鐘,但是這一腳一腳地往下走,總好過六神無主地等電梯。焦慮最折磨人的情 緒,我對此心存恐懼。 果然,到了這岔路口,又堵車了。 走進辦公室,李龍、魏峰各沖了一杯咖啡坐在長桌旁,滿面的倦容訴說著昨夜 通宵達旦的麻桌經歷。勤勤懇懇的雲妮也早已經在埋頭整理每天都幹不完的公文了, 真服了她的無怨無悔。我無法想像把自己埋在枯燥而乏味的官樣文章裡,會是怎樣 的焦躁不安,而雲妮不是,雲妮永遠那樣的心靜如水,一身整潔而合身的套裝,細 心而不厭其煩地把辦公桌上一堆看得讓人心慌的各式報告整理得清清楚楚。雲妮好 像永遠不會心煩,臉上永遠帶著恬靜的微笑。我常常會對著雲妮那張安靜、秀氣的 小臉發呆,什麼樣的男人有福氣娶到她,那他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因為雲妮 這樣的好妻子實在是太不可多得了。 雲妮推門進來,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一堆文件,看到發呆的我,愣了一下: 「雨煙,怎麼了?」 「哦,沒什麼,我在想,下輩子我要當一個男孩子,來追求你,你會嫁給我嗎?」 雲妮展了一個由衷的笑容,端著杯子的手微微顫了一下,幾滴咖啡撒到了小蝶 子上。 「你現在就夠像個男孩子的了,多虧你還取了一個那麼女性化的名字,如雨似 煙,我看倒像雷電交加。」 我樂了。 「這是今天要看的幾個文件,老闆說了,上午十點開一個碰頭會,希望你在十 點前全部看完。」 「YES,MADAM……」我撇了撇嘴,目送著雲妮離去。 我和雲妮共事才半年多,合作起來已是十分嫺熟,十分默契。雲妮是上次公司 招聘秘書時,我一眼挑中的,那時候雲妮剛從文秘學校畢業。那天,她一身白衣、 白裙,如雨後初晴的天空中飄動的一片白雲。我喜歡雲妮身上那股十足的女人味, 溫柔得像一抹化不開的霧,令你不由得不沉浸其中,在她身上,我領悟了武俠小說 裡常常提到的「四兩撥千金」的絕技。 相處半年,果然配合得很好,雲妮的仔細、認真常常使我歎為觀止,更讓我感 慨萬千的是雲妮的善良和單純,好像活到二十幾歲的她,從沒有見識過,更別說經 曆過人世間的欺騙、虛偽、攻擊、陷害和背叛,這所有的醜惡,在她看來,只是人 類為了自省而編造的莫虛有的參照。她的心純淨得如幾歲的孩子,她用她孩子般的 心地簡單地活著,簡單地看待著每個人,每件事,她經常簡單得讓我既目瞪口呆, 又百感交集。 在工作之外,我們不知不覺地成了好朋友,尤其是雲妮,簡直把我當作了崇拜 的偶像,她對我無話不說,甚至事事依賴,我幾乎成了她的主心骨。我也喜 歡和她把酒談天,儘管有許多感觸雲妮無法瞭解,無法體會,可是雲妮是一個 最好的聽眾,安靜而有耐性。 早晨的上班還可以稍稍打個馬虎眼,這老闆明令的工作會議是必須分毫不差的, 老闆的作風如此。 謝榮增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正經的新聞科班出身,漂浮了二十幾年的報社生 涯, 是當年小有名氣的記者, 尤其擅長特寫和短評,文筆犀利,切中時弊,筆名 「淩峰」曾是無數文學青年崇拜的偶像,很是紅過一陣。八十年代初,電視媒介剛 剛興起時,謝榮增「投筆從戎」,成了第一批電視新聞工作者,行內人稱「電視人」。 從文字到圖像,他和中國電視的發展歷程一樣,經歷了學步、摸索到逐漸成熟的過 程。商海如潮,謝榮增衝勁不減當年,又成了第一批電視商海中弄潮的時髦人物, 集資兼併了瀕臨倒閉的華祥影視公司,改名為信瑞文化傳播公司。 這信瑞兩個字好像還頗有說法,是謝榮增的一位通曉《易經》的朋友,拈指掐 算了兩天,才濃縮出來的集古代文明之精華與現代《周易》新理解之大成的精萃。 謝榮增年近五十,精力過人,凡經他手簽發的文件,他幾乎過目不忘,手下人 稍有些偷工減料的私心,尚且無處藏身,更別說肆意篡改,絕對的日出西山,准是 剛一犯案,便被繩之於法,而且往往是人贓俱全。謝榮增是一個雷厲風行、剛毅果 斷的人,他崇尚制度化的管理,他信奉中國的一句古話:沒有規矩,便無以成方圓。 所以,自他接任以來,信瑞文化傳播公司很快就變得有章有法,有板有眼,節目的 質量直線上升,廣告收入也隨著看好。 會議準時開始。 「今天會議的議題是新近將要投拍的一部大型系列,暫時定名叫《回歸》,策 劃草案已於今天早上分發到各位手裡,現在我們最終確定一下拍攝方案和各路導演, 各位有什麼想法」 謝榮增的開場白,總是簡明、扼要,沒有一句廢話,如他一貫的作風。 「這麼大型的系列,為保證其質量,必須要投入相應的人力、物力,資金問題 怎麼解決?」製片部主任老周打的算盤自然是公司的開支。 「資金問題你不用擔心,由莫洛集團全部提供。」 「我公司需在廣告上作何種回報?」廣告部主任張新元有些沉不住氣,多年來 的經營經驗讓他堅信,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如果不是創作部自己關心,沒有人會討論創作人員的難 處。 「每集帶兩分鐘廣告,合同已擬好,你看一下以後,明天正式去簽合同,時間 已安排妥當,會後你問一下秘書。」 謝榮增扭頭對著張新元,隨即又面向大家: 「莫洛集團雖是新興企業,其上升勢頭很猛,這次合作,我們有意謙讓,它們 準備為我們下兩部電視劇作全額投資,這次要打好基礎。」 謝榮增的語氣肯定,而且不容更改。我很瞭解老闆的風格,在徵詢意見之前, 其實他已早有主張,而且輕易不會動搖。 「創作任務由創作部完成,兵分三路,因為節目量大,製作要求高,因此創作 部二位主任親自出馬,各帶一路,還有一路由秦雨煙完成。」 謝榮增掉轉頭,微微對我頷了頷首。 從拿著策劃書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我就已猜到了我的任務。 「什麼時候出發?」 我想到和林漢強約好去看俄羅斯芭蕾舞團演出的柴可夫斯基的名劇《天鵝湖》, 據說市價已炒到六百元一張,林漢強不惜重金購得兩張,我不願拂他好意。 「後勤工作由製片部統籌安排,三天內全部啟程。沒什麼問題的話,散會。」 還是不容置疑。 我收拾起桌上厚厚的策劃書,想著怎麼告訴林漢強,還是打電話吧,我實在不 願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小秦」 「老闆……」 「這次你的任務很重,有什麼困難,和創作部協商一下,寫一份報告給我。」 「遵命。」 再嚴肅的事情,到了我嘴裡,怎麼聽,都帶戲謔。 「不可掉以輕心。」 「老闆,我明白。」 終於有了些正式受命的感覺,謝榮增放心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來,對我,他有 一種說不出的喜愛,聽他的一位摯友悄悄透露,他喜歡看我一陣風似的性格,和鬼 頭鬼腦的機靈樣子,特別是不到南牆不回頭的倔強,很有些他前妻的風範。 謝榮增的前妻歐陽倩玉低謝榮增兩個年級,雖不是閉月羞花,也無意採摘「系 花」、「校花」的桂冠,但那小鼻子、小圓臉,楚楚動人的風韻,也頗令男生著迷。 大學時,謝榮增力克群敵,方才贏得美人的回眸。幾十年的患難與共,二人感情有 增無減,謝榮增常在朋友中讚歎,歐陽倩玉不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紅顏知己。 五年前,歐陽倩玉得了白血病,回天無力,撒手人寰。歐陽倩玉閉眼時,白得 像醫院的床單似的那張依舊嬌巧的臉,謝榮增恐怕這輩子也很難忘記。 故,謝榮增一直未娶。 謝老闆曾經說過,從我進公司的那一天起,他就覺得,這個小丫頭有些時候實 在是很像前妻。看得出,對我的能力,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有信心,他知道我是個上 心不上嘴的人。 「一路順風!」 「謝謝老闆!」 因為老闆的鄭重囑託,也因為這個《回歸》的方案深深地吸引了我,接下來的 三天,我把自己埋進了報紙、書本當中,經營對我來說,是一個太不熟悉的話題, 臨行前,我想讓自己多少瞭解一些商界的基本概念和常用法則,以防拍攝時被當做 小學生似地拒之門外。 錢錢交易坦白、直接得讓人觸目驚心,這字字句句間都掩飾不住的商海大潮, 還有什麼比商場如戰場更貼切的形容了。可是人生又何處不是戰場呢?商場如是, 情場也如是;對手間如是,朋友間也如是,連情人之間也脫不了干係,你付出一份 情,我給予一些愛,脈脈含情、四目相向的同時,彼此都在心裡掂量著得與失的分 量,惟恐稍加疏忽,就會兵敗如山,於是只好時刻警惕,不敢懈怠。 想來,現代人實在不如古代的山寇草民活得瀟灑,活得自在,無怨無悔地愛, 無牽無掛地恨,不在乎勝敗屬誰。而現今這個充滿了遊戲規則的社會,連情愛都可 以論斤約兩,都可以打折、削價,更何談生死相許,只恐怕死去活來之後,死的是 自己,活的是別人,凡人、凡事,保護的當然非自己莫屬。 所以,這個年代不流行落難公子,更不時髦懷才不遇,尋不著機會便是無才, 落了難的公子也別再指望有相府千金與你私定終生後花園,她們已經等不到你翻身 中狀元的遠景規劃,就另投他門,自謀出路了。 趁青春年少,撈得幾年的榮華富貴,總好過熬成黃臉婆後,慘遭遺棄。 在這個被商業坦白所籠罩的現實的生活中,承諾,尤其是感情承諾,最最脆弱, 最最不堪一擊。 信瑞的辦公室是絕對現代化的辦公環境,中間是一個四十平米的大屋子,四周 一個個用落地玻璃隔開的空間便被稱為辦公室。老闆謝榮增的辦公室在四方形一邊 的中間,坐北朝南。風水作為中華文明中一個頑固、執著的部分,在洶湧撲來的現 代化電器中,始終獨領著風騷,難怪有一位當代的哲學家說,人可以戰勝世界,卻 永遠戰勝不了自己。 謝榮增進出經理室,均須經過所有的辦公室,他可以像在動物園裡觀賞稀有動 物一樣,滿足地欣賞著每一位員工的勤奮和拼命,這應該是他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 在這樣一目了然的環境裡,每個人做著同樣的事,說著同樣的話,操作著同樣 的設備,連臉上的表情都是帶著信瑞特色的公用產品,而且一顰一笑都逃不過大家 的眼睛。幾年的信瑞生涯讓我明白,如果不想成為午餐時大家就著盒飯議論的中心, 最好信守信瑞的規則,在行動上,也在心情上。 平時我喜歡加班,儘管信瑞沒有按點計酬的規矩,也無意掙得老闆下班前贊許 的笑容,但我還是喜歡等大家都下班後再開始工作,尤其是對自己鍾愛的節目,因 為那個時候,整個大屋都是我自己的。 寫完最後一頁紙,推開堆在眼前厚厚的一疊書和一張張散亂著的報紙,我站起 身來,走到窗前,窗外已黑沉沉一片,又是一天過去了。明天將是出發的時候了, 想到打點行裝,不由又頭痛起來,每次出發前的收拾,都是在抱怨和雲妮的催促聲 中完成的。其實也就是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可是,每走一次,都得把洗的、用的、 抹的瓶瓶罐罐,一一收整起來,回來後,又得一一地完璧歸趙,實在是一件既麻煩 又累人的事情。 轉身,拿起電話,CALL了雲妮,如果沒有雲妮的嘮叨,恐怕又會在明早臨行前 的匆忙和慌亂中,增加好多累贅,卻又忘了必不可少的東西。 電話鈴很快就響了。 「喂,雲妮,在哪裡?」 「你說呢?」 雲妮的聲音軟軟的,略帶些沙啞,說不出的嫵媚。 「在家!」 因為出差的日子居多,我就把一套公寓的鑰匙放在雲妮處,不在家的時候,總 是雲妮幫著照料。 「算你聰明。」 「你在等我」聲音有驚,有喜,有抱歉。 和雲妮總有這樣的默契,會在對方最需要時伸出援助的手。我向來喜歡凡事適 可而止,再好的友情,也不能把別人當做自己,把自己當做別人,過於誇張的不分 彼此,只能是反目為仇的前兆。 人需要朋友,也需要孤獨。 朋友使人輕鬆,孤獨使人智慧。魚和熊掌,難以取捨。 「我沒有等你,但有人翹首以待,怕是扭酸了脖子,種下了病根。」 「林漢強」 「哈,到底是心有靈犀。」 「我想,你不是認真的。」 顯然是受了林漢強的腐蝕,雲妮平時很少開這樣的玩笑,換了別人,我不會允 許。 「我想,我是認真的。」 電話裡傳來的是林漢強穩重又略帶消沉的聲音,我聽出了那份消沉。 自從上次在「歸雲居」吃完飯後,林漢強將多年來的好風度棄之腦後,變本加 厲起來。 「等了很久了?」 「我不知道五年算不算久?」 「是不是還準備手捧玫瑰,單膝著地,只可惜沒有石榴裙可以拜倒。」 「我怕你沒有花瓶,順便買了一個紫水晶的花瓶。」 「你真的買了玫瑰?」 「我不是魔術師,不擅長以假亂真。」 林漢強的聲音平和如常,他不喜歡誇張,可是,今天聽來,卻有一份說不出的 感動,如果此時,林漢強窮追不捨,我不敢保證自己還能抵禦多久。 「準備好魔術,我馬上回來當觀眾。」 臨離開辦公室時,我想到明天的攝像還沒有確定,又聯絡了一下老闆,謝榮增 的答覆簡捷、明瞭,漢字尋呼機的顯示屏上只有一行字: 明天候機廳見面。 我有些好笑,這倒有些像私奔情人的接頭暗語。 藍天國際機場裡永遠充斥著各種膚色的人,人種的優劣在這裡角逐激烈,盡現 眼底。機場建設費的櫃檯前,赫然貼著一張白底紅字的通告:中國人50元,外國人 200元。 在這樣的窗口前,作為中國人的自豪可以極度地膨脹一下。七月一日的政 權交接,香江歸流,普天同慶,從此,香港人也可以堂堂正正擠在這個隊伍裡,拿 著五十元的票子,享受國人的待遇,但是澳門還不行,一是一,二是二,這就是原 則。 排在前面的那位穿著小時候只在電影裡地主婆身上見過的團花簇錦的真絲衣褲 的富態闊太太,嘟嘟噥噥,一臉不情願地排在了另一個隊伍的尾上,體會著寄人籬 下的悲涼。所謂的民族自豪感,其實是太樸素不過的感情,由衷而生,油然而生, 抵擋不住。 我禁不住吹了一聲口哨,痛痛快快地交了錢,那條隊伍中幾位棕發藍眼的外國 小夥扭頭多看了兩眼,大概他們認為這樣的行徑與他們膚淺理解中的中國淑女相比, 太過孟浪了一些。 我整理好機票、證件,放進隨身小包,張望著尋找那位素昧平生、卻有了情人 私約的攝像,製片部主任老周西裝革履,胖乎乎的身形,滿頭大汗地「滾」了過來。 「怎麼現在才到已經開始登機了。」 「大主任親自送行,受寵若驚。」 我答非所問。 「秦大小姐親臨前線,豈敢怠慢。」 信瑞員工之間的融洽、隨和常常可以在這樣的對話中體味到,大概是因為沒有 了旱澇保收的倚仗可以高枕無憂,信瑞的大多數人都處在被生存逼迫的危機中,無 暇顧及私底下的拳打腳踢,當然,這也得歸功於老闆謝榮增巴頓式的作風。 跟在老周後面,擠過人群,看到了貼著信瑞標誌的攝像機、三腳架、燈箱以及 所有每次出行必帶的設備,隨著就是站在機器旁的李龍等人,還有兩張陌生的面孔。 老周火急火燎地拎起兩件行李: 「快走吧,快走吧!」 隨手指了一下那兩個陌生的面孔: 「小秦,這就是二位攝像。」 彼此點了個頭,在老週一聲高過一聲的催促聲中走進了安檢大門。 波音737的座機, 一邊兩個座,一邊三個座,我們三個正好擠在一起。放好行 李,坐定以後,我才得以細細打量將要同行數月之久的兩位夥伴。 「你叫什麼?」 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也就不知道該先問誰。 「我叫……他叫康健,我叫柏裴銘。」 隔座那個穿著紫紅色夾克,帶了一頂黑皮壓舌帽,面容白晰的清瘦男孩先開了 口。 「我叫秦雨煙。」 自我介紹完畢,似乎沒有可以繼續的話題,我打了一個哈欠,掏出隨身攜帶的 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隨手翻到一頁,細細讀了起來。 張愛玲的小說是走到哪裡都必帶的讀物, 《白玫瑰紅玫瑰》 、《沉香屑》、 《心經》、《霸王別姬》等等翻了幾百回,還是覺得常看常新。 ——張愛玲沏了一杯玫瑰香片,給我們娓娓地訴說著發生在華美而怨哀的上海 白公館裡的傾城故事:「白公館的唱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 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張愛玲的小說像是久臥病塌的絕色美女,悠悠地歎了一口氣,說不出的哀怨、 悲苦,小說裡的情境,又仿佛是陰陰暗暗的陳年老屋,冷颼颼的,讓人想到散發著 黴爛味兒的冷宮,有多少希冀,就有多少悲哀。 最喜歡的是張愛玲對人的心理的刻畫,入木三分,尤其是女人,更尤其是女人 的情和愛。猜測著她的一生,必定是極傳奇而又極豐富的,她也一定吃盡了情感的 苦頭,才會有這種對愛既盼又懼的,心情說不清、道不明。 人不能活得太明白,睜一眼閉一眼才能保住婚姻,過來人都如此說,非要明察 秋毫的,那就只有自咽苦果。 索性合上書,閉上眼,開始睡覺,耳邊只有飛機嗡嗡作響的機械聲,漸漸地, 所有的聲響都遠去了。 山城的空氣清新得讓人迷戀,涼涼的,潮潮的,如一團薄薄的雲霧纏繞左右, 把絲絲的溫柔沁入心脾,這種暖濕的空氣真是好過任何名牌化妝品,難怪山城自古 出美女,萬聖之軀微服私訪,大都不過在這山城方圓徘徊,而列朝列代,後宮嬪妃 中,山城姑娘大概可以組成一個加強旅。 透過車窗,夜色已經降臨,冬日裡依舊散發著嫩綠的低矮的樹蔭上,一閃一爍 地掛滿了聖誕小燈。路邊的歌舞廳裡,隱隱地透露著各自的旋律,輕柔的,激昂的, 高高低低地交錯在一起,構成了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色。曲穎最喜愛這種燈紅酒綠的 感覺,霓虹燈的色彩映照著一張張上了妝的臉,多彩而迷幻,似乎人生也因此變得 撲溯迷離。曲穎常常嘲諷我高亢的人生觀,似乎沒有了工作,便沒有了追求,而沒 有了追求,生活也就失去了動力。 曲穎是我大學時的同窗好友,雖不在同一宿舍,卻因志同道合而相交頗深,身 材纖細、瘦弱的我和豐滿、潑辣的曲穎走在校園裡著名的「八百米愛情線」上,常 常招來男生們背後的議論和評判。曲穎有她的可愛,亮亮的大眼睛,圓潤的小嘴, 說不出的生動,說不出的神采,那時候的我是個典型的淚泡子,多愁善感,又纖毫 畢露,而曲穎倒是熱情、奔放、爽快,還有些潑辣。 畢業以後,我癡癡迷迷地開始了我酷愛的專業生涯,就像當年,死馬都拉不回 頭地一頭紮進了李維平的懷抱一樣,曲穎差點為此和我絕交。 「秦小姐,你看明天這樣安排好不好?」 前來接待的周先生,一副和氣生財的標準商人模樣,四方的臉龐,被過多的酒 肉應酬填滿了所有的空間,就像現今的地皮寸土寸金一樣,周先生的臉上已沒有更 多空餘容納無限膨脹的脂肪,在昏昏的車燈下,紅潤的臉皮顯得光滑而透明,仿佛 細細打量,便可捕捉到皮下脂肪流動的走向。深灰色的西裝,遠遠即可聞到曠日已 久的汗臭味,肘彎和後背的折皺,洩露了主人光顧的頻繁和使用的週期,西裝裡一 件紫紅色的雞心領毛衣,脖子與毛衣中間,還有一條黃燦燦發著亮光的領帶。 不是說人們秉性嫌貧愛富,人們只是欣賞和喜愛美好的東西,就如同林漢強的 「美女定理」。那視金如土的隨意與瀟灑,不是一夜斂財的暴發戶用鈔票可以填補 的。 擁有蘇格蘭城堡,在劍橋劃過長蒿船的貴族,與黃金街上汗氣熏天的人群裡僥 幸中了頭彩而發家的大亨們,到底不能一樣。一件小小的飾物,一個不經意的舉動, 足可以將你的出身洩露無遺。 上小學時就已背得滾瓜爛熟的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這一亙古不變的哲學 基本定義,在人類的進化中,再一次被不可辯駁地證實著。 「秦小姐,明天上午我們經理要參加一個簽字儀式,下午,還要去市里開一個 企業界人士座談會,晚上,經理請諸位共進晚餐,白天的時間就由本人陪大家參觀 一下廠區,熟悉熟悉你們的採訪環境,你看如何?」 周先生但凡開口,便是滿臉堆笑,每一句話都慢慢吞吞的,看似面面俱到,聽 起來卻冷冰冰的,全無感情色彩,像錄音機裡放了幾百回的帶子,忠實原調,卻疲 憊不堪。 「不必了,周先生,我們希望能真實地走進你們的生活,和廠裡的每一位職工 一樣參與你們工作的每一個步驟。我們是想在平平常常的企業運轉中,真實地反映 你們工廠的全貌,表現你們經理的形象。所以,為了我們工作的順利完成,請千萬 別費心做過多的安排,如果可能,明早,我們便參加你們的簽字儀式。」 「那,那也好,回去我請示經理後,再和你聯絡。」 櫻花賓館是山城名字最洋氣、設施最高檔的賓館,像福來這樣的企業,安排來 賓當然非此地莫屬,一來可以向全城人民顯示企業的實力;二來經理本人進進出出 也體面、得當,這樣的派頭,看過多了。 富貴如浮雲,恐怕只有幾代豪富之後,才能體會。 時候不早,也彼此尚不熟悉,互道晚安後,大家各回各的房間。 睡得迷迷糊糊時,周先生來一電話,絮絮叨叨地彙報了請示結果,基本與我的 原意相同,為了不打斷自己的睡意,我找了一個停頓處,急急忙忙地道聲謝謝,掛 上了電話。 幾分鐘後,電話鈴聲又作,我惱火地抓起了話機: 「周先生,謝謝您的安排,我們明早再談,好嗎?」 「對不起,不是周先生。」 「哪位?」 「柏裴銘。」 「哦……」 「你的攝像。」 「哎,你好,有事?」 「沒事了,看來周先生已給你來過電話。」 「是的,我已知道。」 「打擾了,晚安!」 「晚安!」 等我沖進餐廳的時候,大家已經坐齊了,周先生抬著連接腦袋和肩膀的那個實 在不能被稱為脖子的部位,焦慮地張望著,額頭微微閃著晶亮。 外出工作,最怕的就是早上有人恭候早餐,一個人躲在公寓裡,可以毫無顧忌 地睡到日上三竿,打開冰箱,胡亂找幾片麵包,填補咕咕叫喚的肚子,然後抱一本 書,昏天黑地地看至天明,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夢中天堂。 尤其怕到南方,天剛透亮,就有早茶的喧鬧驚擾正酣的夢鄉,而那酒肆茶樓的 嘈雜一直能延續到陽光直射頭頂。接下來是午飯,不久後又是晚上的盛宴,觥籌交 錯之際,宵夜早已嗷嗷待哺,而那和著江風、吹著海氣的各式夜點又可以在不著邊 際的寒暄中持續到深夜,甚至淩晨。如此這般地循環往復,幾日下來,頭疼腦脹, 所有的美味佳餚都喚不起腸胃的片片憐惜。對於南方人的韌性和堅強的神經,我只 有歎為觀止,那煲得如曹老太爺的長命砂鍋般的各式湯羹,實在解救不了睡眠的困 擾,而盛情難卻的恭敬,又讓人不能不笑臉相對,這滋味,真比活受罪還受罪。 幾乎每次早餐,我都是最後一位光顧者,所以我寧願省卻賞心悅目的化妝時間, 用來補充被冷落的睡眠。 「對不起,我來晚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們辛苦。」 周先生如釋重負,還不忘抬手看了看表。 「這是我們山城的特產,相傳有一個美麗的故事,請大家嘗嘗,來,女士先請。」 周先生做了一個誇張的紳士動作,我忍不住樂出聲音。不以人為樂,不以己為 拙,一門心思地表演下去,也算是涵養到家的一種境界了吧。 柏裴銘拿起餐巾紙,仔細地擦了一遍碗、筷、碟,盛上粥,放到我跟前,換走 了空碗。我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柏裴銘抬眼看了我一下,繼續認真地擦著那幾個餐 具。 「康健,睡得好嗎?」 我一邊問,一邊往嘴裡塞了一大口粥。 「挺好的。」 康健赧赧然地笑了笑,臉上微微泛紅。 「本子你們都看過了,這個節目以紀實風格為主,結合抒情的散文式筆調,在 鏡頭的運用上你們多費心,考慮周全些。」 柏裴銘點了點頭,專心致志地一根一根夾著他跟前的那碟小菜。 踏進工廠大門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淺薄,要在這個到處都飄蕩著發酵、 黴爛氣味的釀酒廠裡,輕鬆地找到抒情的落腳點就像穿著高跟鞋走在田埂路上,實 在是大錯特錯了。雖然對酒無甚好感,理解不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也體會不 到鬥酒詩百篇的豪情,可是看到一個個玲瓏剔透、千形百狀的杯子裡裝載的液體, 以及由此想到的豪門盛宴,華服盛裝,實在無法和這滿地的爛穀子、昏暗的舊車間, 以及不得不掩鼻張口的味道聯繫在一起。 老祖宗早就說過,難得糊塗。許多事情實在不必費心思去細細推敲其本來面目, 華美的外表、精緻的包裝,已足以表明人類的智慧與善良,非要赤裸相見,彼此原 形畢露,讓累累傷痕驚人心魄,恐怕連這面子上的美好都難以維持了,那又何必。 喋喋不休的周先生纏人的功夫真是一等,自視伶牙俐齒的我,在周先生的不冷 不熱、不緊不慢面前,也只有甘敗下風的餘地,走到哪裡,周先生粘乎乎的聲音就 會跟到哪裡,弄得我只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 百般無奈之下,我示意柏裴銘和康健分頭行動。柏裴銘會意地笑了笑,在我的 掩護下,與康健扛著大大小小的設備,淹沒在從陳年爛穀子堆裡散發出來、彌漫了 整個車間,甚至整個工廠的不透明的氣體中。 我一手捂著嘴,一手捏著鼻子,逃也似地飛奔出車間,周先生尾隨其後。 儘管自視行動敏捷,還是差點窒息過去。 在車間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牽住周先生的耳目。 搜腸刮肚,終於發現黔驢技窮的時候,柏裴銘和康健還是遲遲不見蹤影,只好 硬著頭皮,再次沖入比槍林彈雨更讓我渾身發緊的酒糟池邊。 透過能見度極抵的霧氣,柏裴銘半跪在地上,手抱攝像機,他的面前是一位著 藍布衣褂的工人,衣衫半敞著,露出大半皮膚黝黑的胸脯,正用力地攪拌著一堆說 不出顏色的流狀固體。 柏裴銘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取景框裡,沒有發覺我的到來,他的體態像極了一尊 雕像,汗珠從他的頸間滑落。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是被勞動的力量所震顫,還 是柏裴銘的專注觸動了靈魂深處的某一根神經。 我沒有催促他,連周先生都不再多言多語。 晚宴照例是大擺酒席,估計福來廠一年的收入有一大部分消失在剩菜剩湯裡面。 賓主欣欣然地面紅心跳,稱兄道弟,你拍我肩,我握你手,似乎從此天涯海角,生 死與共,明朝酒醒,隔夜的豪情、摯意也便隨著宿醉煙消雲散。這樣的場合恐怕再 沒有比酒肉朋友,更形象,更貼切的形容了。 古人的聰慧也並非都是幸事,讓後生之輩每每有黔驢技窮的尷尬,急中生智的 救場之計,也只有吟古喻今,一個典故套一個典故,多虧了中學時古文老師嚴厲的 戒尺板。 據說是廠裡多年的規矩,福來廠的「福到酒」,凡進廠門,必飲三杯,方許開 席談正事。 滿滿的一個小瓷杯,將溢未溢,又高出杯面,顯示了主人高超的倒酒技藝,也 流露出主人碩果累累的酒席經驗,周先生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對不起,周先生,我不會喝酒,就以茶代酒吧。」 「遠道而來,怎敢怠慢,這酒秦小姐總得嘗嘗。」 「有好酒必有好水,飲了好水,也等於嘗了好酒,周先生的心意,我領了,實 在是力不從心。」 「這酒桌上,女士的力量可不能低估啊,秦小姐,總經理有令,一定要誠心感 謝你們的辛勞。來,我先幹為敬。」 周先生不由分說地一仰頭,酒水順著圓乎乎的嘴角漏了出來,一時間,胖乎乎 的脖子上濕了一片。 「秦小姐,您請吧!」 周先生持著空杯,等著我的反應。 出來做事的人,多少都有些脾氣,況且物以類聚,周遭的友人均是一般秉性, 隨意為上,與人自由,即是與己自由,平素最受不了強人所難,立時面色有些沉落。 「秦小姐不喝,周先生別勉為其難了,這杯酒,我代了。」 不等周先生發話,柏裴銘一口氣倒了兩杯酒下肚,以周先生的眼觀六路,也就 順水推舟,做了個人情。 酒過三巡,坐定開席。 我側臉看了看身邊的柏裴銘,白晰的臉色毫不動容。 「沒事吧?」 「應該沒事。」 「好喝嗎?」 「沒感覺。」 相視一笑。 玩是玩,工作是工作,這點道理不領悟,怕是早被說一不二的謝老闆炒了魷魚。 每晚檢查當天的工作情況,是信瑞員工的習慣,他們的房間暫時成了創作室。 從屏幕上看,車間裡全然沒有即時即景時的髒、亂,昏黃的色調,倒有幾分懷 舊的情懷。 這效果大大出乎了我的估量,欣喜之餘,不免感慨地看了看柏裴銘,他蹲在地 上整理纏成一團的電線。 電視的光學作用下,周先生原本笨重的身軀更是不堪重負,只怕有一天,用力 稍猛,過甚的油脂如洪水般傾泄而出。 「哈哈……」 「笑什麼?」 擺弄完電池,柏裴銘一起看回放的素材。 「笑那個周先生。」 「不能對他太苛刻,他的水平僅限於此。」 「你覺得我不寬容?」 「凡事不能求完美。」 「世界大同,豈不是人人之夢想。」 「原始社會,群居群獵,也是大同。」 「人往高處走,等他們嘗到了各中滋味,未必會捨得放下。」 大概是那兩杯酒聯絡了感情,和柏裴銘、康健漸漸地熟絡起來。 「周先生的 那只手,真胖。」 康健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說話一詞一頓,像剛剛學會中國話的老外。 「你不覺得他夾菜時,那胖手可與那道紅燒豬蹄魚目混珠了嗎?」 「雨煙,你太誇張了吧。」 「你說呢?柏裴銘。」 柏裴銘歪了歪腦袋: 「有點,兩杯酒下肚,我差點下錯了筷子。」 三人笑作一團。 周先生的那只胖手,徹底摧垮了陌生的距離。 終於可以離開山城,可以離開那個如米粉肉一般,吃上幾口即油膩膩糊住了五 髒六腑的周先生,把行李一一裝在後備箱裡,關上車門,隔著車窗頻頻揮手時,大 家如釋重負地大大吐了一口氣。 車子很快駛出市區,道路兩邊油油的菜地,一片連著一片。久居高樓大廈,看 多了擁擠的街道,繁忙的交通,我常常喜歡一個人開車到鄰近的郊縣,毫無目的地 停留在隨意一片田埂邊,靜靜心心地看農夫們耕種,聽小鳥們歡唱。陶淵明實在是 會享受人生,這種「采菊東籬下」的日子甚至比神仙天堂更令人留戀。悠悠南山, 青青藍天,朵朵白雲,還理嘈雜的官場商場作甚。 油菜花盛開,黃黃的一大片,與遠方的山影相映,美不勝收。 「真美」 柏裴銘感慨地歎了口氣。 「如此美景,還要歎氣?」 我側臉看了看身邊的柏裴銘。 「面對太過美麗的東西,常常令人不知所措,只留下落淚的衝動,為了避免太 誇張,也就只好歎口氣,以表心情。」 「你喜歡黃色?」 「我喜歡所有燦爛的顏色,大塊大塊的,牽動人的情懷。」 「大色塊容易入畫,易於表意。」 康健說話不多,難得開口,總帶有提綱挈領的總結性。 「喜歡張藝謀的片子?」 「喜歡他對色彩的運用。」 「那一串串紅得撩人的辣椒,豔得奪目的染布。」 「顏色的衝擊力,有時候甚至可以讓人忘乎所以。」 「所以,我喜歡呆在機房裡,可以有權力一遍又一遍地獨享人間美景。」 「你喜歡什麼顏色?」 「我偏愛紫色。」 「有典故?」 「不知道是什麼情結,一度迷戀得近乎癡狂,恨不能把周圍的一切全變成紫色, 以悅己目。」 「紫色有些怪。」 「有人說,紫色象徵浪漫;有人說,象徵高貴,也有人認為它代表神秘。」 「你覺得呢?」 「我覺得紫色寫盡了女人的一生。」 第一次穿上紫色衣衫,是十二歲那年,全家去上海串親訪友,那一年上海奇熱, 大都市司空見慣的狹小空間,把數口人逼迫在幾平米的小屋裡,呼吸著熱辣辣的空 氣,近乎苟延殘喘。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掉進了高溫爐裡的青蛙,成天仰著頭,張著 嘴,發不出一聲叫喚。 第二天就是生日,那惡毒的日頭早就將盼望一年的心情打消到九宵雲外。可是 睜眼時,還是看到了媽媽親手疊好的生日禮物——一件紫色小洋裝,領口、袖口鑲 著白色的蕾絲花邊。 一連幾天,我都不肯脫下身,直到裙背上汗漬點點,在媽媽的怒斥下,方忍痛 脫下。 從此,紫色成了我的生命色,似乎一生,我都走在紫色的軌跡上,當年愛上李 維平,究其原因也許就是他那件紫色體恤。儘管現在,在我身上已找不到紫色的痕 跡,可看到紫色,總能讓我或多或少體味到花祭歲月的滋味,體味到少女爛漫的情 懷。 人類的許多情感,並非像幾何公式那樣,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一個小數點都 相差不得。 聊天可以讓人忘記時間,忘記旅途的疲勞,而人類思想的火花也往往在這樣只 言片語的碰撞中閃爍著。 三人一路行,一路聊,不覺已近黃昏。 日頭無奈地斜掛在天空上,戀戀風塵,不舍離去,對人間這份癡情厚意化作杜 鵑啼血,潑墨般灑落天際。天空蒙上了一層濃淡不勻的洋紅色,深深淺淺,層層遞 進。 我和柏裴銘不由自主地交換了眼神,沉浸在各自的驚歎和遐想裡。 跌跌撞撞的鄉村小路,晃走了詩情,搖走了畫意,困得我睜不開眼,腦袋控制 不住地碰在車窗玻璃上。 「靠在我肩上吧。」 柏裴銘扶了扶我的腦袋,我身不由己地頭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 一會兒,我又抬起頭來,睡眼闍朧地四處張望,康健早就側頭睡得不知所以。 「怎麼了?」 「你的肩膀擱痛了我。」 柏裴銘「撲哧」樂了: 「貼二斤豬肉」 「墊一件毛衣即可。」 我有些調笑,柏裴銘果然從旅行包中找出一件絳紅色毛衣,疊得四四方方地放 在肩頭。 我穩穩當當地靠在他肩上,安心地睡著了。 醒來時,巴仙娜時裝公司已來人等候。交接儀式很快完畢,無非是從一輛車換 到了另一輛車,這次是一輛日產「小霸王」,寬敞多了,長胳膊長腿的柏裴銘得以 大大方方地舒展身體。 來接站的是兩位小姐,加一位司機,面目和善,心裡頓時放鬆了許多。 安頓停當後,我先給公司去了一個電話,謝榮增細細詢問了工作進展情況,並 佈置了一些新的任務。 接受謝榮增的命令,從某種意義上講簡直是一種享受,簡明、扼要、條目清楚, 儼然是小學語文課歸納段落大意,沒有一句廢話。況且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 種道理謝榮增早已熟知。 掛下老闆的電話,即與雲妮和曲穎聯絡。 曲穎還是一副自由散漫的樣子,和杜雲鵬邊吵邊好,邊好邊吵,標準的歡喜冤 家。 杜雲鵬與曲穎是同道中人,曲穎 寫言情小說,杜雲鵬寫先鋒小說,一柔一剛,夫唱婦隨。 杜雲鵬剛剛出來闖蕩,已小有名頭,曲穎被其剛露尖尖角的才氣迷惑,走到了 一起。雖不是我想像那樣的長髮披肩的藝術青年,但第一次見面時,杜雲鵬一句話 就讓我認可了他。 當時,杜雲鵬得意地對我說: 「第三次約會,我就把她搞定了。」 這般不做作,實屬同類作風。 三個月前,杜雲鵬租了一套小小的公寓,曲穎搬了過去。 雲妮一開口就說要告訴我兩大驚人的消息,並提醒我做好心理準備。 雲妮的消息確實有些讓我吃驚。 「林漢強走了。」 「出差還是旅遊,抑或是探親?」 「他出國了。」 「訪問學者還是訪問學生?」 「他出國定居了。」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像《紅樓夢》裡唱得那樣?」 「雨煙,你能不能對林漢強認真點。」 雲妮的聲音裡有太多的不滿。 「他授意你譴責我」 我仍是一臉的滿不在乎,認真須由衷而發,既然無法說服自己,又何必欺人, 欺己。 「臨走前,他讓我轉告你,願你幸福、美滿。」 「他真的走了……」 說無動於衷,還是騙不了自己,寂寞的週末,沒有人和我在電話裡談天,「歸 雲居」的老闆娘也失去了一個傾心長談的好夥伴。 「什麼時候走的?」 「昨天。」 「為什麼不和我聯絡?」 「他說三年都沒能改變你,他對自己失望之極,選擇出國,也是猶豫再三,他 只希望到了新的環境,能儘早忘記你,忘記這三年留給他的痕跡。」 我無語。能忘記當然是幸運,我也期盼。 雲妮居然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你責怪我?」 「也沒有,可是想到他離去時那副落寞的神情,我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我無意讓他面對殘局,卻無法勉強自己的感情。 天道吝嗇,有時賦其角,就必須斷其齒,絕不讓你喜出忘外。 我收拾心情,繼續和雲妮未盡的話題。 「第二個消息呢?」 雲妮開始支吾…… 「什麼,你和張新元在一起?」 「是的,最近我們走動比較多。」 「你是說……」 「是的,雨煙,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麼樣?」 「哎呀,你別裝糊塗,我的心思你肯定明白的。」 他們倆走到一起,確實有些意外。張新元世故而老成,還有些油滑,而雲妮卻 簡單得像幾歲孩童。 「你自己開心嗎?」 「他對我很好,很照顧我,你知道,我一直想有個家。」 雲妮的父母一直不是很恩愛,雲妮自小到大,聽熟了父母的爭吵、謾駡,一待 成人,便逃也似地離開了家。 「你回來後,讓新元請你吃飯。」 「算是將功補過」 「向你賠情嘛!」 我無法拒絕雲妮的任何請求。 掛上電話,我心裡有一絲悵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大難臨頭,同命夫妻尚 各尋活路,閨中摯友,終是有曲終人散之時。 只是情人分手,難免彼此怨恨,友人散夥,雙方不落痕跡,心照不宣。 小樓外有人在唱:愛與哀愁像杯烈酒…… 這杯酒,我一飲而盡,甘苦自知。 晚餐時,情緒有些低落,康健倒和兩位小姐談笑風生,引得小姐們嬌嗔頻頻。 「怎麼了?」 柏裴銘探過身來,低低地向沉默寡言的我。 「沒什麼。」 「怎麼話少了?」 「有些疲勞。」 柏裴銘沒有多問。 吃完飯,自然是唱歌,不知道是誰創造了這種遺害萬年的「大家文化」,從此, 啞嘈雜難為聽,卻又不得不聽,那是場面。 這次一路上我們三人你推我讓,誰也沒有興趣,連周先生舉著鮮花共唱「在雨 中」的要求也被我拒之千里。 在雨中,豈能輕易。 今晚,柏裴銘破例和康健一起唱了一首歌,一首古樸而溫情的歌:《爸爸的草 鞋》。 柏裴銘請我跳了一個舞,準確地說,是我請他跳了一個舞。 拍攝工作進展平平。 巴仙娜時裝與同行對手相比,競爭力一般,雖然在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也 由集體企業改成了股份制企業,由工會改成了職代會,由廠長變成了董事長,由廠 辦變成了董事會,品牌也由做了幾十年的「美麗」改成了洋味十足的巴仙娜,並且 從意大利引進了全套流水線,採用相應的管理機制。但終究中、低檔服裝,在大城 市得不到時髦追潮族的青睞,在農村又讓節儉度日的農婦們望服興歎,它的主要銷 售市場是縣城和比較發達的近郊區,因此一直利潤不高。 為了改變停滯不前的僵局,孫振龍廠長從國外考察回來後,決定加大宣傳力度, 不惜血本, 掏出了當年利潤80%投入廣告製作和宣傳,果然大有改觀,訂單飄然而 至,一時間忙壞了工人,也忙壞了孫董事長。 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做上了廣告,就像穿上了紅舞鞋,欲罷不能。廣告一撤, 銷售額就下來,廣告一出現,銷售額就上去,簡直比晴雨錶還靈驗。百般無奈之餘, 只好勉強維持,將每年收入的大半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廣告商。 這廣告背後的苦衷,孫振龍當然不會在辦公室裡坦露,我一天的工作,除了拍 到了幾套像樣的時裝外,收穫全無。 收工後,我強打精神,沖了個涼水澡,心裡盤算著如何與孫振龍再作周旋,套 出他的心裡話。 陪同的兩位小姐依舊關懷倍至,我擦著濕濕的頭髮,敲開柏裴銘和康健的房間 時,她們早已在那裡噓寒問暖。 因為想著明天的 工作,我有些心不在焉。 「秦小姐,我看看你的手相。」 兩位小姐中,臉盤豐滿一些比較漂亮的那位小姐抓起了我的手。 「會看手相?」 「我比較信命,也就信手相,讓人看多了,多少學了些門道。」 「那你看我的命如何?」 小姐一本正經地研究起來。 「你的壽命比較長,事業發展順利……」 幾乎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這樣開頭的,他們在街頭坐成一排,一聲高過一聲地 吆喝生意,這種場面誰都見得不少。 「算命小姐」很執著: 「你的感情會有波折,但結局不錯,哎呀……」 「怎麼了,是否有幼年克父、中年克夫、老年克子之惡相。」 「不是,不是,是好事,你最近有桃花運。」 「桃花運倒是好事,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才好。」 「秦小姐不要不信命,有時候很准的。」 「沒有不信,只是靜待應驗。」 桃花運,這是早八輩子都不敢再有的奢望了。 抬頭看到柏裴銘的臉莫名地紅了一下。 自那天起,柏裴銘就很少開口說話,尤其是和我,好像是我哪句話得罪了他, 抑或是一句無心的玩笑傷害了他的自尊,反正從早到晚,他沉著一張臉,只在迫不 得已時,才吐出幾個字。 一連幾天,我們剛剛熟悉的氣氛被打破了,工作的時候,不必多費口舌,越來 越默契,我們彼此都能共同地感應到我們最需要的拍攝內容,碰到難以對付的採訪 對象時,不用再作手勢,柏裴銘就能知道什麼是我要的,什麼又是我的伎倆,而他 也有無數的伎倆,哄騙住既外行又要裝作內行的人們的無理取鬧。 但是在工作之餘,我們沒有了交談,一切變得彆彆扭扭的。 「康健,柏裴銘最近怎麼了?」 「沒什麼呀」 「我覺得他話少了。」 「他本來就不愛說話。」 「是不是不舒服?」 「好像沒有。」 「是不是我說話傷著他了」 「不應該,他不是個小氣的人。」 「那麼,是有心事」 「他總是那樣的,你覺得他怎麼反常?」 我無言以對,我總不能說,我感覺到他的反常。感覺是什麼,又有什麼理由相 信我對他的感覺只好緘默著,靜觀時局。 雲妮的電話時常驚憂我的好夢,而且越來越晚,與其說是慰問我,不如說是匯 報她和張新元的進展情況,而左一句新元說了,右一句新元覺得,其狀況已不得而 知。 這種彆扭的相處,使我格外地煩躁,而且易怒,中午吃飯的時候,特意選了一 家上海餐廳,以飧連日的奔波和辛勞。柏裴銘說累了,不想加入,獨自回了賓館。 點菜時,大包大攬地以主人自居,向康健隆重推薦家鄉的風情。用餐時,康健 問了許多關於家鄉的話題,心情似乎稍稍好了一些,可是小姐卻不爭氣地連連上錯 菜。 「小姐,提醒你,已經錯了三次了。」 我頭也沒抬地往嘴裡扒著菜泡飯,仿佛這世界處處於我作對。小姐端著熱得燙 手的小籠蒸包,一個勁地道著歉。康健看了我一眼。 「沒事,小姐,你去換一下吧。」 小姐無限委曲地一扭一扭走了。 「怎麼了,雨煙,這麼大脾氣」 「有脾氣,發出來,總勝過掛著一張人人欠他的臉。」 「還在生柏裴銘的氣?」 「我生他的氣?笑話,恐怕是我們全世界的人負了他,否則,就覺得我不配與 他為伍。」 「我問過他,他說沒事。」 「沒事?沒事沉著一張臉請轉告他,如果對我有意見,請他直言不諱,如果 認為我不堪合作,可以另謀高就,不要因為個人情緒影響集體創作。」 康健看著我,面有難色,我也意識到自己過火,噤聲不語。 小姐終於沒敢再上錯菜。 「雨煙,給他點時間,也許,過一陣會好的。」 「我太刻薄了嗎?」 「沒有,我也覺得他最近有些不對頭。」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他不太願意談論自己。」 「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 「不會的,好像他們從沒有吵過架。」 「那麼美滿,真讓我羡慕。」 「不吵架就是美滿嗎?」 「夫複何求?總不至於打得天昏地暗,方為佳偶吧」 自古至今,人們贊許的都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從未聽說過,手舉棍杖,你 追我打,鼻青臉腫的夫妻可以千古流芳的。 見我情緒好轉,康健大大地舒了口氣,好胃口地吃完了一大碗菜泡飯。 「雨煙,找個時間,你跟他好好聊聊,我看他挺願意和你聊天的。」 「是嗎?我沒覺得,這幾日,倒像他為刀鋤,我為魚肉,就差清蒸了我。」 康健哈哈大笑。康健的笑聲爽朗而且清澈見底,還帶有繞梁不絕的迴響,令人 由衷地相信他的快樂。 康健的笑聲讓我想起林漢強,他曾自豪地跟我說,只有簡單的人,才會有純粹 的快樂,如他即是。 我豔羨他們的純粹和快樂,可是我做不來,而且連模仿都不會。 轟轟的火車聲,枯燥而單調,搖搖晃晃地讓所有的疲勞都飄浮了上來,迷迷糊 糊地倒頭睡得五迷三道,顧不上體面和風度。 說實話,所有上層建築的玩意兒,當然需要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外加足夠的 閒情,古來即有,倉廩實而知禮儀。 睜開眼時,見柏裴銘靠窗而坐,目光呆呆盯著窗外飛快地掠過的景致,他的眼 裡有許多說不出的憂鬱和低沉。瞬間,我對他的怨氣被他這份不可名狀的憂鬱和低 沉打散了。 我支起身子,理了理蓬頭垢面的短髮。 「柏裴銘。」 他回過頭來,我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給你講一個笑話……」 柏裴銘居然難得地展了一個笑容,坐到了我的身邊,拿起一個枕頭,幫我靠到 背後: 「講吧。」 我仔細地觀察他,並無不認真的意思。 「有個人牙疼,去看醫生。醫生告訴他,你的牙已經爛了,要拔掉它。那個人 很膽小,很怕疼,醫生給他倒了一杯酒說,不要緊,喝下它,你就不怕了。那人將 信將疑地看了看醫生,一口喝下了那杯酒。過了一會兒,醫生問他:怎麼樣,還害 怕嗎那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我不害怕了,看誰還敢動我的牙」 柏裴銘終於哈哈大笑。那一笑,掃走了他幾日的陰雲。 我們又恢復了前一段的無拘無束。(後來,我常拿這件事取笑他作黛玉葬花狀, 他每每總會用融化我的眼神盯牢我,說「那還不都是因為你」。接受這樣的責備, 自然只是甜蜜有加。) 在榕城,我們碰上了拍攝以外的故事。 榕城縣大悲村地處霧山山脈的一個小凹裡,被連綿起伏的山脈所掩蓋,因為交 通的不便利,村民們固守本土,幾乎為世人所遺忘。 船剛剛行過霧山邊時,我們被濃濃的雲霧包裹著的自然村落風光所吸引,特意 讓專程送我們前往渡口的捕撈船停了下來,登岸時,以為到了海市蜃樓。 大悲村只有六戶人家,二十來口人。因為靠水太近,為了避免潮氣過重,每一 座小樓的底樓都用粗重的木梁將房子高高架起,遠看特別像踩著高翹的小丑,搖擺 著撲滿白粉的臉,吟唱著聽不懂的文字和不成調的曲子。 據說這裡是真正的「霧都」,一年四季都是雲霧繚繞,天氣好時,霧薄一些; 天色陰時,霧重一些。大悲村民好幾代才見一次日落西山的奇觀,在孩子們的心裡, 那儼然是黃金鋪滿地的天堂。 七十多年前,蒙受過陽光恩寵的八十歲老人是村裡最受尊敬的智者,其實那時 他只有四歲,他認識的陽光是一種讓人迷眼的東西。 我們上岸時,正好是淩晨,天剛放白時分,照例的陰天,微弱的光亮透過厚厚 的雲層,溫柔地撲灑在綠樹掩映的農家小樓身上,每一縷光線都被岸邊升騰的水氣 潤澤著,顯得潮濕而沉重。有一戶人家已經開灶做飯,婀娜的炊煙嫵媚地伸著懶腰, 嫋嫋娜娜地升上天際,使這周圍寂靜的一切都帶著重重的仙氣,似乎每一個小樓裡 出來的均是白髮長髯的神仙老者。 我們被這意外的收穫驚呆了,沒有商量地決定在此逗留一天。 剛一上岸,柏裴銘就拋開了我們,把頭埋在了取景器前,一副雷打不動、渾然 忘我的樣子。我和康健不想打擾他,拾級而上,好像每甩手,就能摔掉一團雲霧。 康健顯然也露出了如癡如醉狀。 「讓你此時溶化在這片雲霧中,願意嗎?康健。」 「我喜歡安寧、平靜的日子,你呢?」 「我只願小住,不願久留,我迷戀塵世的繁華與俗氣。我是不是很庸俗?」 「人都是凡人。」 康健又對人性做了一個總結。 回頭看看,柏裴銘還雲裡霧裡地在岸邊小石級上徘徊。「碰到田螺姑娘了?」 「是啊。」 柏裴銘一臉沒正經的壞笑。 「在哪兒呢?」 「不就在身邊嗎」 我啐了他一口,轉身隨康健繼續登著無窮無盡的石級。 當我們踏進一個農戶家時,我們的感受幾乎是天壤之別。一床破碎的棉絮,窟 窿眼裡,探出二個精瘦精瘦的小腦袋;用石頭搭起來的,被當做床的東西,已經塌 了一個腳,床板半懸空地蕩悠著;屋裡的所有擺設幾乎全是用石頭堆砌而成的,放 在城裡,可能是返璞歸真,而在真實的大悲村,我們沒有心情尋覓這樣的閒情。 我心裡說不出什麼感受——同情?太過矯情;傷感?於事無補。 隨行的告訴我們,大悲村地勢太低,這一地區降水量又多,因而水災年年降臨, 一年一小災,三年一大災,一點都沒有誇張的成份,收成自然談不上,連房屋都幾 乎得年年翻修,山上的野果實是村民們的主要糧食。 「可是他們為什麼不遷移?」 「葉落歸根,這裡的村民重土地甚於生命。」 「沒有生命,又何來的根。」 「那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生命之本。」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些固執而苦難的村民們。 「真的可以捨身忘我,為了土地」 我看到柏裴銘的眼光也撲朔迷離起來。 「有信仰總比沒有信仰好,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大概我永遠只有做個凡夫俗子,我需要冰箱,需要彩電,需要洗衣機轉動,需 要鐘點工為我掃去幾日的塵垢,需要音樂陪伴,需要輕歌曼舞,也需要急得火燒眉 毛的加班加點,甚至需要上司的臉色、同事的議論,總之,我需要燈紅酒綠的凡世 生活。我需要山野情趣的調節,但我也忘不了葉落歸根,那真真實實地塵世,才是 我的根本。 「咱們走吧。」 我輕輕地拉了拉柏裴銘的衣角,柏裴銘沒有說話,默默地跟我走下小樓,只容 下一個人的樓梯吱吱作響。 一路上,我們誰都沒有開口,似乎都沒有從剛才的情景中走出來。 我真心地希望,終有一天,他們能走出這個災難深重的小山坳,在文明的土壤 裡重新找到他們的根。 幾乎南方所有的小鎮,在流行著卡拉OK的同時,也流行著錄像,船上怕乘客寂 寞,自然也備有武打片、功夫片,我向來不愛看那些打打鬥鬥的片子;頂 著紅彤彤的酒糟鼻,拿來下酒尚可,用作欣賞,實在有礙觀瞻。 以前,李維平能把腳翹到沙發背上,津津有味地看至深夜,而我也不得不習慣 了在一片打殺聲中呼呼入睡。 康健樂得其所,撇下我們,陶醉在他的偶像情結中。 晚上,江風嗖嗖,冷到了骨裡,船艙裡到處都透著風,像杜甫《茅屋為秋風所 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 這樣的天氣,實在不敢睡覺,真怕不幸入眠,從此與世長辭。 我們乾脆穿上大衣,走到船尾。 「我們像不像蜜月旅行的新婚佳偶」 柏裴銘突然開口,打破了我纏綿了一天的土地情懷。 「不像,倒像私奔的情人。」 我的話刺痛了自己,心裡霎時難受起來。恐怕是連私奔的念頭都沒有了,天涯 海角,哪裡有可以藏身之處,而那躲躲藏藏的日子,又有何浪漫可言。 愛情是太奢侈的東西,沒有足夠的能力,惟恐消費不起。 為了緩和自己的情緒,我把出發前謝老闆打的傳呼告訴了他。 柏裴銘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又有些刺痛了我。 終於到了桃花嶺賓館,這是我們近一個月行程中惟一像樣的可以稱得上賓館的 地方。衣冠整潔、彬彬有禮的行李生,熱情地用手推車把拖累了我們一路的沉重的 行李一一送進了房間。因為單雙號的區分,我和他們的房間隔了一條走廊。 把設備安排完畢,就匆匆忙忙地躲進房間,從頭至尾洗了個徹底。換上新裝, 梳理好頭髮,對鏡描畫了一番,還特意噴了幾下香水,心情格外的輕鬆。 給雲妮去了一個電話,雲妮意外地驚叫,她和張新元顯然已經到了如火如荼的 境地,只差回去後參加他們的婚禮了。 大概是兩耳聞得的離婚訊息過於頻繁,這終成眷屬的好事竟如稀有動物般值得 珍惜,已顧不得去細細推敲其未來的可靠性與精確程度,這事實本身的意義已足夠 振奮人心,並將之淵源流長的了。 現代人的通病,懷疑別人,甚至懷疑自己,於是用堅硬的外殼將自己團團圍住, 儼然另外一層意義上的「套中人」,因此,現代人在驚恐萬狀地躲避痛苦的同時, 也失去了傷害本身帶來的成熟,和與痛苦相伴而來的令人心馳神往的幸福,快樂成 了一種模糊的概念和可望不可及的境界。 雲妮的聲音帶著厚重的遲疑。 「雨煙,我們準備結婚了。」 「這麼快?」 「新元說,害怕失去我。」 「僅僅因為這個?」 「當然,主要是因為彼此相愛。」 「可是,你的聲音沒有太多的喜悅,為什麼?雲妮。」 「不知道,我心裡很惶恐。」 「新嫁娘通常的心態。」 「這幾天心裡老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決定對不對,不知道未來又 會怎樣。」 「誰都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如果只為了對未來的不可把握而放棄現實的幸福, 那就註定一輩子只能等待。」 「可是我覺得……」 「你愛不愛張新元?」 「當然愛。」 「你可以離開他嗎?」 「我不能沒有他。」 「那你還有什麼考慮的。婚姻就是一次賭注,在開局之前,再高明的賭徒都會 有一敗塗地的可能。未來的事情就交給未來去回答吧,許多時候,人只能走一步看 一步,沒有聖明智者。」 「我心裡好沒有把握。」 我笑了。 「幾乎所有女孩,在出嫁前,都會這樣,我當年也是如此,總覺得一紙證書在 手,所有的選擇和可能都棄我而去,從此只有一條路走到頭,不論是光明還是黑暗。 可是我們畢竟不能永遠只有選擇,那也未免太辛苦了。」 「雨煙,我就這樣嫁了?」 「為愛而嫁,理由再充分不過了。」 「……」 「準備怎麼辦?」 「我們可能近期去領證,明年春天正式舉行婚禮。」 「我等著吃喜糖。」 「雨煙……」 「別多想了。雲妮,好好睡一覺,也許明天所有的顧慮都會煙消雲散了。」 「好吧,雨煙,當心身體。」 「我會的。」 「晚安!」 「晚安!」 收線後,我也心神不定起來,抽了一根煙走到他們的單號房間,康健頭斜歪在 枕頭上,一手拿著書,快要落地,柏裴銘正望著天花板發呆。 「嗨!」 見我進來,柏裴銘坐了起來。 康健睡得像一個幼稚的兒童,天真無邪。他笑得純粹,睡得也無負擔。 忍不住童心大發,走過去,拔下一根頭髮輕觸鼻孔,康健搖了搖腦袋,醒過來。 「是你,真調皮。」 看著他揉著眼睛,痛苦掙扎的慘狀,我和柏裴銘笑作一團。 「雨煙,你再鬧,小心我揍你。」 「我們倆打架,你肯定會贏?」 「那當然,我的胳膊頂你兩個。」 「你怎知我不會四兩撥千金的絕招」 「他也有絕招。」 柏裴銘忙不迭地做著推銷,好像有絕招的不是康健,而是他自己。 「什麼絕招可抵得上我黯然消魂掌的威力」 「康健有金剛鐵頭。」 「比頂腦袋」 「算了,算了,別傷了你嬌嫩的腦殼。」 康健連連擺手,腦袋直往後縮,好像真的是怕了我的功力。 「康健是謙讓,武林高手交手前都要表現風度。」 柏裴銘一副煽風點火的樣子。 「試試吧,康健。」 我不依不饒,從小就怕被人激,知道這是江湖的一大忌諱,可事到臨頭又總控 制不住自己。 和康健頭頂頭相撞時,我的心霎時冰涼,那哪是肉心人皮的腦袋,那 分明是金鐘罩、鐵布衫,硬得實實在在的一坨,似乎沒有水分和細胞的生存空 間,試著使了使勁,絲毫沒有得勢之可能,相反,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撤回腦袋,惱羞成怒地轉身,一拳打在柏裴銘的肩頭。 「你想暗害我。」 柏裴銘用手擋住我的攻勢,連連躲閃。 「是你自己要比,怎又怪我?」 「是你想借刀殺人。」 「康健是人,不是刀。」 看他嬉皮笑臉的壞樣,我的粉拳出擊得更加頻繁,柏裴銘躲閃不過,只好抓住 了我的雙手。 「輸要輸得坦然,不要耍賴。」 「你居心叵測,還倒打我的不是,一副豬八戒的嘴臉。」 「豬八戒有這麼苗條的」 我不好意思地樂出聲來,想掙脫他的控制,再揮手耍威風。 柏裴銘加重了手臂的力量,我動彈不得。 「認輸吧,小心我反擊,那你就慘了。」 「你反擊啊,反擊啊,那你就慘了。」 我活脫脫一個江湖無賴,輸不起,還要強辭奪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柏裴銘趁我不備,在我膈肢窩兒撓了一下,我立馬縮作一團,笑倒在地上。 康健更是笑得前仰後合,相信隔幾個房間,都能被他穿透力極強的笑聲所震撼。 柏裴銘伸手扶了我一把,我本能地往後滾了幾步,對他怒目而視。 柏裴銘揉了揉鼻子,忍住笑,拍拍床邊,示意我起來坐下。 「你保證不再暗箭傷人。」 我起來坐在柏裴銘身邊,他拍掉我褲角上的灰塵。 「摔疼沒有?」 「區區小役,豈能傷著本女俠。」 我揮揮手臂,又要張牙舞爪,柏裴銘斜了我一眼,嗔怪而又憐愛,我渾身如著 了魔法一般,突然安靜了下來。 和李維平剛剛相識時,他常常噓寒問暖,憐愛的目光整天隨我左右。我忘不掉 那次重傷風,一個人躺在床上,擦著鼻涕,流著眼淚,李維平在我床邊坐了一天, 捧湯送水,還有無數寬心的安慰,從那一天起,我對這個做派像足了父親的壯實男 孩心生情愫,暗自立誓,此生非他不嫁。 那時候,李維平很寵我,可是結婚後,一切都變了,吵架不斷升級,直至兵戈 相見。 再好的感情都會有慘淡直面的時分,我不知道這該怪誰。 羅素在《婚姻革命》中說,婚姻是社會的需求,是社會穩定的要素。可是僅僅 為了社會的平安,而大義凜然地和一個男人同食一鍋飯,同宿一個枕,我實在沒有 那麼崇高。 柏裴銘輕輕地碰了碰我。 「怎麼了?」 「沒什麼。」 「你真怪。有時候爽朗得像個假小子,有時候又纖弱得如同閨中小姐。」 「是閨中怨婦。」 我勉強地笑了笑。 若干年後,雲妮也許不會如我現在。 「你們睡吧,我走了。」 「我送你。」 那條長長的走廊,寂靜無眠,壁燈孤獨地亮著,找不到可以照耀的目標。 「給你講個鬼故事,怕不怕?」 「是第二回合大戰嗎?」 柏裴銘嘿嘿幾聲,沒有作答。 我們挑燈談鬼。 大概是天性淘氣,從小就愛聽鬼故事,而且每次都是一半驚喜一半恐懼,既膽 戰心驚,又抵禦不了誘惑,可是奇怪的是,最害怕的只是講鬼故事時的現場氣氛和 講述者用各種懸念造成的周圍空氣的降溫和凝聚,對鬼故事中的主角,卻從無懼意。 在我的印象中,鬼似乎都是單性的,鬼的確切形象,只是長髮披肩,白衣白裙, 一臉清麗,雖淒婉哀怨,愁雲慘淡,終究掩不住豔若桃李的光彩。 有一次,公司組織我們去植物園郊遊,經過一片別墅區時,李龍說,這裡以前 是一片墳場。謝榮增對風水、宿命大大地發了一番感歎。李龍半真半假地嚇唬我, 說經常開車路過這裡,數次遇見白衣鬼影在車前漫遊,以為我聽後會抱頭鼠竄,他 趁機來一個「幸福的小拐彎」,據林漢強的經驗,這是騙女孩子的招術之一。 李龍的陰謀自然未遂,不過,說實在的,他的構想實在不足以激發我的恐懼, 相反,在我心中激蕩而起的卻是一個美侖美奐的場景。試想,若干纖弱苗條、體態 輕盈、白裙飄飄、長髮蕩蕩的美女在你面前輕歌曼舞,當然只有陶醉和沉迷的餘地, 恐懼太沒有市場了。 我滔滔不絕,柏裴銘一言不發地盯牢我看。 「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 「該你了。」 「我怕你害怕。」 「我願意一試。」 不聽他開口,不知道他也有講故事的才能,但他的故事聽起來總像是段落大意, 不像我那般鋪張文字,如果有發明語言的人,恐怕得感激我的濫用。 柏裴銘是極節省的人,能用一個字,絕不用兩個,只是在你不經意時,那一個 字可以讓你笑不絕口。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幽默的力量。 我點上煙,他娓娓道來,用他慣有的慢條斯理的口吻。 「在美國,有一個醫學博士給他的學生們講人體解剖課。美國的教學方式不同 于我們,博士用美國人慣用的方式,隨意地坐在第一排課桌上,把心臟、肝臟、脾、 胃和大腦中樞神經系統一一做詳盡的解釋。坐在第一排,緊挨著教授的那個學生昏 昏欲睡,博士提高聲調說,有一種病毒能進入血液,使全身發綠,尤以牙齒為重。 說到此處,博士略停片刻,似乎在措辭再作形容。突然沖著那個學生猛地張嘴,低 沉地喝道: 「你看我!」 柏裴銘如法炮製,我毫無準備,驚叫一聲,用被子捂住臉。 過了許久,我仍驚魂未定,柏裴銘輕輕掀開被角,握住了 我的手,沒再鬆開,他的目光炯炯。 不用說什麼,頓時恍然大悟。 不知道是我太過遲鈍,還是這一切太突然,又太不合時宜,我低下頭,避開他 的注視,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柏裴銘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臉頰上。 「這麼涼。」 「被你嚇的。」 「真的嚇著你了」 我死低頭不肯回答。 「哎!」他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最初是先嚇著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該不該有這樣的感情,理智上,我 明白該遠離你,該把這個念頭扼在搖籃裡,可是,我竟然無法不被你的笑容所惑, 我抗拒不了自己。」 我依舊沒有開口。 「你在責怪我。」 「沒有。」 我的聲音細弱,低微。 「你的沉默便是你的責備,我也譴責過自己,我認為自己會有足夠的自製力。」 他又重重地歎了口氣,還是沒有鬆開我的手。 夜,不能成寐,雖然不再古板到非要有個明確的起因,還是覺得缺少足夠的心 理準備。可是細細推敲,又實在找不出不妥與牽強之處。忽左忽右,忽明忽暗,一 夜天明。 柏裴銘又恢復了前一段的沉默寡言,甚至比以前更甚,連應酬時都是悶悶的, 不言不語,只顧低頭抽煙,然後便逃也似地躲進了房間。 不同的是,連我也不再嘰嘰喳喳,常常弄得一頓豐盛的晚宴,了無心緒,草草 收場。 主人們自然以為我們長途跋涉,勞頓不堪,連聲致歉、致謝,以免落個招待不 周的罪名。 康健莫名其妙地看看他,看看我,不知用什麼理由說服自己。 我和柏裴銘說話更少,我時時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環繞我的左右,又極害怕這種 被驗證了的感覺。 在江湖上闖蕩,尤其我們這樣的職業,每天都要接觸成打的異性,沒有一絲火 花,也是自欺欺人的。只是火花終究只是火花,熄滅了也就熄滅了,沒有人會去花 大力挽回。 二十世紀了,不認為還會有人手持紅玫瑰,無論颳風、下雨,均癡癡地等候在 你家門口的那個電線杆旁,現代人尋找的是感覺,要的是速度,是效率,彼此對眼, 幾個小時後即可攜手上床,誰耐煩其間漫長的過場,至於天長地久,那是份苦差。 在我看來,柏裴銘的熱情,也逃脫不了新鮮、好奇的干係,聽之任之其自生自 滅,我不以為需要認真去對待它。 柏裴銘沒有試圖表白什麼,也沒有試圖做一些解釋,只是每次坐車,他的肩頭 總會多一件疊得方方正正的毛衣;煙灰缸裡落滿煙頭時,會偷偷地撤掉桌上的那盒 雲煙,看也不看我,惟有深深地歎一口氣。 每次收工,都急急忙忙地安頓好設備、卷好線,做好當天的記錄,便跑回自己 的房間,謝絕一切可以謝絕的歌舞昇平的活動。 但我終歸躲不掉和柏裴銘的接觸,白天,我們還有未盡的工作要完成,晚上, 也不敢真冒架子大的大不韙,斷然拒然所有的應酬,關鍵的,我也終究無法徹底回 避他的目光。 柏裴銘愈漸炙熱的目光使我越來越心虛,越來越覺得自己實力不足。 偶然撞著他的目光,做賊心虛般低下頭,生怕看到他什麼,也怕被他看到什麼, 最擔心的還是怕自己看懂自己。 沒有膽量細做分析,想穿了,只有徒增煩惱,我已沒有了坦然迎上前的資格。 曲穎來過幾次電話,發現了我的反常。 「你的情緒不對。」 「沒有。」 「碰到不順心的事了?」 「工作還能翻出什麼花樣。」 「突然厭煩工作,不是你的常態,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時候覺得人活著,很沒有意思,今朝歡笑一堂,明日各奔東西,忙忙碌碌, 奔奔波波,終究難逃黃土一掊。富貴榮華,孜孜追求,也不過是轉瞬即逝。」 「還連帶厭世,問題就更加嚴重了,該不會問我生命的意義何在這般深刻的哲 學命題吧?」 「正有此意。」 「那你還是和我探討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吧。」 我啞然失笑,看來迷惘的不止我一個。 「你不是戀愛了吧?」 有時候真恨煞曲穎的火眼金睛。 「你在講甲骨文,還是金文」 「別逃避了,人都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躲是躲不過去的。」 「上個世紀,於我或許還有可能。」 「不是你以為便真是現實。」 「別在我身上找小材料。」 「我以為什麼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自己明不明白。」 我不再爭辯,因為沒有底氣。 有些女人一生都需要愛情,沒有愛情,便日月無光;有的女人則不然,她們能 坦然地接受時光在瑣碎而平凡的一時一事中流逝,恬然而安詳,對於這樣的秉性, 我一直羡慕不已,知足者常樂,古已有誡,可我永遠嘗不到知足的甜頭。 在這一點上,曲穎和我惺惺相惜。沒有人見過聖誕老人,沒有人能說出愛情的 真相,不能說這世界上便沒有愛情這種東西,我們都堅信此理,而且亙古不化。 我不明白,柏裴銘如何打動了我,只知道,我久違了心神不寧的感覺以為不會 發生,終究變成事實。 而且在心裡,我越來越明白,只要客觀的空間距離不存在,我早晚會在這燙人 的目光下一敗塗地,於是,我暗暗盼望此行工作早點收尾,甚至不怕辜負謝榮增的 重望,回去交一堆破爛素材給他,聽他拍著桌子大發雷霆。 我一清二楚,我支撐不了多久,我只能寄希望于離別,現實是最有力的殺手。 不相信愛情的人簡直愚不可及,抑或從 未體驗而不知其味,連我這種曾經滄海,自詡為鐵石心腸的人,也在劫難逃, 還有什麼證據可以反駁。 我偶然也會在碰到他的目光時,淺淺地一笑,再找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打擾他的專注,心裡還是一絲躲閃不及的慌亂。 柏裴銘還是不太願意和我聊天,好像只有他的目光才迷戀我。 我們像吸毒成性的癮君子,既受不了誘惑地彼此關注,又絕望地等待新生般的 歸期。 也想和柏裴銘傾心長談,或許一切都能在談笑間煙消雲散,於他,也於我自己。 畢竟,生生死死的愛情只在書本上見過,真的演起來,太傷筋動骨,沒有豐厚的報 酬,誰也不願冒此風險。 幾次張口,又幾次退了回去。太久沒有操練,我早已荒疏了學業。 他終於敲開了我的房門,迎他進來,他只是抽煙,一言不發。 「我給你講一個笑話。」 「說吧。」 「有一膽小的病人不敢拔牙,牙醫給他喝了一杯酒,以增強膽量。病人喝酒後, 牙醫問他是否不再害怕病人雲,誰還敢動我的牙」 柏裴銘撇撇嘴,算是笑了。 「好笑嗎?」 「我聽過了。」 垂下頭,心裡說不出什麼樣的感受,酸酸的,脹脹的,眼眶像是潮濕起來。 屋裡的空氣凝重而哀傷,像江南的梅雨天,竟有些「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惶惑, 這樣的離愁別緒,實在不是成年人所為。 柏裴銘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你似乎只用歎氣表達情意,高興時如此,難過時亦如此。」 「有時候覺得上帝很不公平,好不容易碰上了稱心如意的女孩,又不給我留出 機會。」 「你認識我時,我已有婚姻,不能怨我。」 「無人可怨,才惟有怨上天。」 我挑了挑嘴角。 人生在世,擦肩而過的事情數不勝數,小龍女苦熬十八年才盼得和楊過團聚終 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般福分,相戀一生而無法相守者大有人在,否則,何來一個 「緣」字。 怨了天,怨了地,又有何用。 我佩服自己,尚能如此冷靜,也許還是不再年輕,可是不冷靜又能如何,於己, 於人,均無百利而只有一害。 「我還能見到你嗎?」 「當然,隨時歡迎來我的蝸居,帶上康健,還包括你的女朋友。」 柏裴銘怔了一下,又低下了頭。 我後悔太過客套,怕傷著他。 「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談人生?」 「很庸俗嗎?」 「沒有,只是我的理想太平常。」 「不是人人都有宏圖大志,而雄心勃勃者也未必真的快樂。」 「我只希望能買一套小公寓,買一輛普通的家用車,把你娶回家,生一大群孩 子。」 柏裴銘直視我,目光裡有太多的期待。 「哈!」 輪到我無語。 「可能嗎?娶你。」 「這樣吧,回去後,我抓緊努力,生個女兒,你可娶我女兒回家,那時,你盛 年得勢,我女兒青春年少,豈非是門當戶對的絕代佳偶。」 「娶不著媽媽,娶女兒,我真出息。」 如果真的有神仙聖明,我一定請教他愛情是如何降臨的,它怎麼可以像一個高 明的竊賊,不落痕跡,委婉而藝術地使你在不知不覺間,丟失你的心靈。為什麼有 的人對望一眼,便難捨難分;有的人相守一生,終究只能同床異夢。 哲學家們都說,人類的感情是沒有理由、絕無道理的。這實在是太高明的掩飾 辭,足以遮蓋所有學術上的無知與貧乏。 記得一本雜誌上有過這樣的解釋:愛情的產生,是因為體內化學分子的作用, 有的分子相撞,會產生一種讓人神魂顛倒的體味,從而使雙方如中毒般彼此吸引, 不如分離。 我寧願相信類似這種看來荒謬的解釋,準確是否,暫且不提,畢竟有些實實在 在的內容,總好過不知所云,不明所以。中國人的本性,死也要死個明白。 曲穎再來電話時,我終於承認,我陷入了感情的漩渦。 「你準備怎麼辦?」 「我不知道。」 「可能終成正果嗎?」 「重新選擇生活,需要膽量。」 「也同樣需要機會,而這機會似乎就在眼前。」 「生活上的變故,不是想像得那麼輕鬆,畢竟法律上我已非自由之身。」 「可是,你也同樣無法回避自己的感情,不是嗎?」 「我也沒有想到,感情這東西真的還會在我身上創造奇跡。」 「柏裴銘如何表示?」 「他的表示只表明現在,我不相信人會終愛一生,與其悲歡離合,不能趁早收 兵。」 「如此說來,你一輩子不用進食,因為吃飽了,還會再餓。這種理論太沒有意 義了。」 「曲穎,我怕承受不了分手。」 「誰說一定會分手,誰說這次一定不是美滿結局,連你自己都沒有信心,又怎 會有未來。」 「不是信心,而是心境。他還年輕,也許有一天會幡然醒悟,今天對我的癡戀 如南柯一夢,追悔莫及,而我是一個太玩不來遊戲的人,我常常忘了規則。」 「那你就做一輩子老姑婆,守身空房吧,這樣就能終生免遭傷害。」 曲穎氣極。 「對不起,曲穎,我真的沒有勇氣。」 我和李維平都明白,舊日情懷早已被一次又一次不分勝負的爭鬥消磨殆盡,只 是他的自尊無法接受離婚的結局,在他看來,離婚即是為人所棄,不是我棄他,就 是他棄我,自己不以為然,別人會以為然,而他又偏偏極看重別人的以為。 他做不到棄我,說不清是害怕自我否定,還是擔心支柱倒塌,留一個名分,對 自己總是一種 安慰,哪怕這種安慰連自己都無法說服,這也許就是形式的力量。 當然他更無法容忍我棄他。道理很簡單,因為他是男人,是丈夫。 在離與和之間,他是矛盾的,而矛盾的焦點是自我之戰。 我瞭解他,也知道以他的固執,在他自己找到答案之前我的任何行動都是徒勞 無益。 原本這段感情的冷漠,已沉重打擊了我對愛情的熾望與熱情,也就更無意如當 年苦苦追求愛情出路那樣,刻意地去尋覓,甚至創造結果。 於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一拖再拖。 我們都害怕結果,因為我們都害怕失敗。而我更甚,且由此害怕新的開始,我 以為過去的開始未必比現在遜色,現在的結局也未必會強於過去幾分,循環往復地 照搬照演,何必費事費時。 也許是因為現代人丟棄了古代騎士鐵盔鐵甲,死門無以遮掩,故而只能死守戰 壕,不敢輕易應戰。 在感情的戰場上,我已輸過一回,且膽小怕事,只能當一逃兵。 戰得勇不如躲得遠,我沒有絲毫獲勝的自信,就差割地賠款,俯首簽約了。 第二天,我就病了,高燒不停,而且上吐下瀉。 這是我的特點,既然不能悲傷,也就只好生病,總得有發洩的途徑。 柏裴銘在我床邊守了一天,迷迷糊糊睜眼總能看到他在望著我,把手伸出被子, 他雙手合十,把我發燙的手握在其間,我心裡踏實地睡著了。 醒來時,床頭桌上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皮蛋粥,柏裴銘斜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的手還在他的手中。 一縷夕陽透過賓館厚重的窗簾,淡淡地鋪勻在他的臉頰上,使平日蒼白的臉上 略略有些潮紅。閉上眼睛的他比平時更為安靜,更為憂鬱,連呼吸都是勻勻稱稱的 一起一伏,額前一縷長長的頭髮,散落下來,蓋住了他的右眼,鼻息輕輕地吹動著 它們,一絲一絲地在臉上飄動。想伸手替他把那縷頭髮擱在耳後,又怕起身驚動了 他。 他的胳膊不是很粗壯,修得很精心的指甲使白皙的手顯得更為秀氣,但手臂上 的青筋顯露著男性的力量。 看著眼前這個沉默的男孩,我不知道他怎麼打動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心悸, 只是喜歡這種安然相對、平靜相守的心境。 有緣相見,無緣相守,這也許就是生活的殘酷。 他輕輕地抖動了一下,像是一陣痙攣。我緩緩地支起半個身子,把蓋在身上的 大衣,輕輕地挪到他的身上。 他醒了。 「我睡著了。」 他揉著眼睛,甩了甩頭髮。 我喜愛他這個漫不經心的甩頭髮動作,青春和朝氣盡顯無遺。 「你好好去睡一覺吧,這一天一定累壞你了。」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扶我靠床而坐。 「我沒事的,你餓嗎?」 「聞到皮蛋香,神仙也跳牆。」 他雙手一捂胸口,兩眼一翻做自衛狀。 「非禮啊。」 我哈哈大笑,笑得撲倒在床上。 他靜靜地看著我,把我拉起來,蓋好被子。 「喝粥,好嗎?」 我聽話地點點頭。 「你笑起來真明朗。」 我含著粥,抬起頭,做了一個鬼臉,含糊不清地說:「是嗎?那你不開心的時 候就來看我的笑臉。」 他撕下床頭的紙巾,憐愛地擦了擦我嘴角的米粒。 「此話當真?」 「當真。」 我認真地點了一下頭,又補充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信可以拉鉤。」 我握住拳頭伸出小指,柏裴銘笑了笑,握住了我的手。 柏裴銘輕輕地摟住了我,我安靜地趴在他的肩頭,夕陽照在我們的身上,我們 誰也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道德會怎樣評判我的行為,我已經顧不上理會。 只是在這一時刻,決定不再躲避,好好地過好這最後的幾天,也許,因此成為 罪人,惟求此生無憾。 想到一句詩:惆悵舊夢如歡。下意識地圍住了他的腰。我已經沒有了奢求未來 的心情,所能剩下的,也只有一個接一個的現在,如果再不珍惜,我將一無所有。 不知道西班牙教會的紅字是怎樣刻在一個美麗女人的額上,我是不是已經夠了 格。 康健推門進來,我們依舊沒有鬆開,我只希望夕陽永遠不落,我只希望能永遠 留住這一時刻。 溪江輪上擠滿了過往挑擔的小商小販,為了生計、口,東跑西顛,已無暇顧及 顏面,好容易找到一張可以憩身的小長凳,蹺著腿躺下,讓那兩盆水都沖不淨的腳 丫子肆意地朝著穿行的船客,側身躲閃不及,一個明晃晃的腳印已如抽象畫一般印 在了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不由我哭笑不得。 資產階級小姐的香汗與無產階級的臭漢,不是階級感情可以解決的問題,否則, 世界上就不會再有為金錢而瘋狂出格的行為,而那個漂浮在整個歐洲上空的共產主 義幽靈——馬克思老前輩也大可不必磨穿了閱覽室書桌下的地磚,方才悟出經濟基 礎與上層建築的辯證關係。 只是可悲的是,衣可蔽體、食可裹腹的人仍舊自甘墮落,做出一些連衣食無靠 的人都不如的勾當,老天有眼,肯定歎息那些打了水漂的冤枉錢。 為了避免這幾十人混居一室的污濁空氣,柏裴銘牽著我的手走到甲板上,岸邊 點點漁火,江面微風輕拂。 柏裴銘憑欄遠眺,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本來就是個說話不多的人,二人單獨相 向,話就更少了。 我從衣領裡取下貼身掛著的拴著紅絲線的小玉鎖,在手中握了一握,隨後輕輕 地一松,小玉鎖帶著紅絲線很快被船輪卷起的波浪打入了江底。 物隨心去,既然心鎖已無,留著這實物,無力承受不說,自欺欺人又能有多久。 「裴銘。」 「唔。」 柏裴銘收轉目光,江風吹散了我齊耳的短髮,絲絲縷縷飄落在迷惘而略顯憔悴 的面龐上,柏裴銘伸手理了理我的散發,亮晶晶的眼神實實地放在了我的臉上。 「漂亮嗎?」 「唔。」 「哪兒」 「小下巴。」 柏裴銘擰了一下我倔強地向上翹著的下巴,掮住了我的肩頭,我斜斜地靠進了 他的懷裡。 「不行。」 「怎麼啦?」 「還得墊件毛衣。」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就勢抓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吻了一下。 「非禮要求。」 「非禮你?」 「求之不得。」 「你……」 柏裴銘低頭封住了我正欲張口反駁的小嘴,我掙扎一下,柏裴銘加重了摟在腰 際的那個手臂。飄飄蕩蕩的浪點打著了臉,我覺得那魂靈像清晨的一團迷霧漸漸地 從軀體中分離出來,悠悠地和著漁火、江風、水花一起,幻化成一個精靈,一個水 淋淋的精靈,永遠地留在了那一朵浪尖上。 我閉著眼睛靠在柏裴銘的肩頭,不願開口驚憂了那個可愛而甜蜜的小精靈,隔 著衣服,我聽到了一陣緊過一陣的心跳聲,臉微微有些潮紅。 「你非禮我。」 掙開柏裴銘的擁抱,我嗔怒。 「這就叫非禮,太簡單了吧!」 柏裴銘的呼吸撲到我的臉上,癢癢地鑽入鼻內。 「得寸進尺!」 「什麼時候可以?」 我一怔,勉強地展了一個笑容,默默無語地轉向了江面。 許久,我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在我的世界裡,未來是一個太飄緲的詞匯,下了船,早晚要成路人,道聲珍重, 然後各奔東西,若干年後,地老天荒,此時情,此時景,又有誰能憶起,又有誰敢 言及。 許多時候,有好過沒有;有時候,有又實在不如沒有。得而後失去的滋味,就 像吃慣大餐後,改用粗糧充饑,人心永遠是不知足的。 「陪我跳個舞?」 「在這兒」 「不可以嗎?」 柏裴銘沒有說話,溫柔地摟住了我。 甲板上,起舞弄清影。 頂著點點星辰,照著朗朗明月,踏著朵朵浪花。 岸邊鷗聲淒冽,心裡有一種不祥的悲涼。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記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哪位詩人的功勞了,只記住這其中的兩句。 告別晚宴設在當地最奢華的總統大酒樓,主人們作為對我們圓滿合作的誠摯謝 意,專門成立了告別宴會籌備組,辦公室主任任專職組長,親自操辦,早在三天前, 籌備組就已經大張旗鼓地大肆安排。 安排好行裝,實在沒有力氣去面對芸芸笑臉,騙不了自己,難過是省不掉的, 可是看到柏裴銘苦了一天的臉,只能沒有選擇地扮演豪爽和灑脫,救他,也救我自 己。 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旅行袋時,柏裴銘敲門進來,眼圈微微有些發紅,站在我 身邊,茫然不知所措。 「準備就這麼和我告別」 喉頭不是沒有發緊。 柏裴銘走到窗前,低下頭,一言不發。 我沒來由地一股怒氣頂住腹腔。 「你這樣子,還想功成名就,不如回家種紅薯。」 柏裴銘轉過身,沒有看我, 「我家沒地,無紅薯可種。」 爾後,又低下頭,用手撐住了腦袋。 我終於忍不住,跑進洗手間,把頭埋進大毛巾裡,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大通眼淚, 再出來時,柏裴銘已走。 席間,柏裴銘沒有和我說一句話,甚至不再抬眼,一個人持著話筒唱著各種會 唱和不會唱的曲調。 我變得格外健談,到處和人「英雄所見略同」,偌大的包間裡,只聞我抑制不 住的笑聲,只是聲音遠不如平時婉轉,甚至稍稍有些走調。 康健不時地看我一眼,眼睛裡充滿了關切和同情。 道晚安時,柏裴銘站在門口,沒有說話,我遲疑地站在那裡,終於堅決地又說 了一遍。 「晚安」關上了房間門。 不再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時代了,可是越了雷池又能怎樣,明朝醒來,他依舊 是他,我依舊是我,記憶裡倒又多了一份負擔,我的生命裡已經有了桃花嶺賓館, 足夠讓我痛不欲生,何必再多幾項內容。 人生越簡單越好,能像一張白紙,簡直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走出機場大廳,一眼瞧見的還是老周胖乎乎、滿面流汗的笑容,老周誇張地揮 動著胳膊,做出一副歡迎運動健兒載譽而歸的激動與狂喜,就差持一個大紅橫幅高 高舉起,我禁不住樂出聲來。 柏裴銘死盯了我一眼,大概是對我那副不識愁腸的浪蕩樣子暗自運氣。其實, 流淚又能如何,大哭一場,傷了元氣的是自己,該怎樣活著還得怎樣活著,憐香惜 玉終究只能一時,否則祥林嫂就不會有如此悲慘的命運,況且,這年頭,男女平等 早就成了男人們不再紳士的藉口,既然同工同酬,還有人要大喊婦女解放不夠,甚 至要裸體上街以示其威,男人也實在沒有理由太過謙讓。 公司的同仁們基本都來了,這就是隊伍短小精幹的好處,人心齊,是非少,一 呼百應,謝榮增的算盤當然精明。 大家很快接過我們身上沉重的負擔,把肩上大包交給李龍後,活動活動酸疼的 胳膊,頓時感到輕鬆萬分。 雲妮上來牽住我,細細打量,還是那麼恬靜,只是那明晃晃的大眼睛裡多了幾 許憔悴,和一些說不清的紛亂。人多嘴雜,我顧不上和雲妮深聊,就與大家打成一 片。 李龍歡叫著要去訂位子,慶賀我們歸 來,馬上得到大家的響應,老周急忙張羅著和謝榮增聯絡,請老闆光臨本次晚 宴,以提高聚會的檔次和規格。 柏裴銘言稱有事先行,和大家客套一番,默不作聲地走了,我想叫住他,也知 多言無益,雖然相處不足二月,對他的秉性還自知瞭解頗深,硬拉住他,也不外乎 一臉的面無表情,外加沉默寡言,不必讓他活受罪。可是,就此別過,儘管青山常 在,綠水常流,終究物是人非,我心裡還是說不出的惆悵。 故意不去看他離去的背影,扭轉頭,和雲妮鑽進了公司的那輛黑色公爵王。 上了車,才回過來,沒有見到張新元。 捅了捅身邊獨自出神的雲妮: 「你的那位張公子呢?」 「哦,今晚有個客戶,他去應酬了。」 雲妮的目光有些渙散,不似電話裡那麼甜蜜,心覺不安,礙著坐在前頭的李龍, 不好多問什麼,一下子也自覺興趣索然。 謝榮增入席時,正值席間的高潮,李龍正揮舞手臂,竭盡人間詞匯,勸說老周 把滿滿的一杯高度白酒飲下肚,老周向來不勝酒力,因而每次公司聚會,都成為大 家的進攻對象,而老周又天生的經不住勸,每每都是大醉而歸。周嫂一定是天底下 第一賢妻,否則怎能屢屢容忍滿身酒氣、神志不清的丈夫昏天黑地地倒在床上,爛 醉如泥。 有什麼辦法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古訓,女人逃不脫這命。 謝老闆舉杯與我們相碰,慰問我們的一路辛勞,我還是以茶代酒的作風,對誰 都不例外。 趁大家歡歌笑語之際,在我旁邊落座的謝榮增悄聲問我: 「柏裴銘呢?」 「他,他說有事,不參加了。」 我敏感地覺得謝榮增多看了我兩眼,趕忙外加幾句解釋: 「他讓我代致謝意。」 又覺不妥,又加一句: 「讓我代他向你致謝,讓康健代向大家致歉,分工合作。」 「你沒喝酒吧?」 「沒有。怎麼了?」 「吞吞吐吐,不像你的作風。」 「大概是累了,思維渙散。」 「合作愉快?」 「挺好,柏裴銘很敬業,而且很有水準。」 「是啊,我想留住他。」 「以你廣納賢才的風範,恐怕不難吧。」 「我想應該如此,我出高薪。」 謝榮增的自信隨處可以體現,在我看來,這應是男人的本分,連自己都信不過, 更何況戰勝對手。 柏裴銘將成為同事,這一事實,我喜憂參半。 雖然沒有見他的背影,但是我仍為他離去的那一瞬間,胸口堵了一團吐不出的 棉花。 張新元在快散席時翩然而至,自然又掀起一個小高潮。和他共事幾年,從未過 多地做過瞭解,每天要應付的事情太多,誰有那麼多精力去關心一個與自己不相干 的人,人情冷暖大抵也由此而生。我搞我的創作,他掙他的錢,井水不犯河水,這 是做事的本分,能守住本分已非易事。 今天自然不同,他成了我摯友的深愛。 起身叫侍應生加了一把椅子,他坦然地坐在了我和雲妮之間,這就是事實,我 和雲妮的關係永遠不會有他和雲妮那麼密切,從來認為在愛情面前,同性的友誼是 脆弱而不堪一擊的。 張新元自然把手搭在雲妮的肩頭,幾乎耳鬢廝磨地竊竊私語,雲妮溫順地聽著, 一邊不停地往盤子裡夾水果。 雲妮向來靦腆,見生人張嘴說話都得臉紅,現而今在眾人面前與男友親密,也 能夠面不改色、心不跳,到底戀愛能夠改變人。 張新元向我舉杯。 「雨煙,歡迎你回來,你若再不歸來,雲妮怕要相思成疾了。」 「還不是你趁我不備,橫刀奪愛,這賬早晚要和你算。」 「當然,當然,我一定專門請罪。」 「光請罪不行,還得將功補過,讓雲妮比在我身邊更快樂,方可贖罪。」 張新元連連應諾,為示誠意,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又放下酒杯,為我倒茶。 從他身上,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Estee Lander」香水味道,很濃,直撲鼻。 「Estee Lander」是我鍾愛的品牌,故此對它十分敏感,這種敏感令我毛骨悚 然,我不敢多想,只是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 「真是古來俠士。」 「怎講?」 「有暗香盈袖。」 張新元的臉霎時紅了一半,他幾乎把整個身子都扭轉過來,盯著我,就差揪住 我的衣領,大喝一聲。 然而他畢竟是張新元,他還把持得住應有的鎮定。 我無懼地迎視他,目光複雜,心情更複雜。 「新元,又喝酒,雨煙才不上你當,快過來吃水果。」 雲妮嬌嗔頻頻,張新元只好回頭,仍不放心地間或掃我一眼。 快樂就是糊塗,我告誡自己。 曲終人散,回到公寓才知道什麼叫斯人獨憔悴。打開燈,屋裡一片塵土,沒有 人的氣息,臨走前插上的鮮花,早已凋落得沒了顏色。也許是沒有人相伴之故,總 喜歡屋裡有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一個人生活,才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喜歡寵物,小貓、 小狗蜷在你的腳邊,也有一絲慰藉。而我對動物從來葉公好龍,也就只好對植物寵 愛有加了。 呆呆地望著屋裡的一切,心裡總揮不去柏裴銘哀傷的神情,明不明白是一回事, 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 突然,電話鈴響。 接起來,沒想到是李維平,意外,也有親切,雖然同處一市,彼此很少聯絡, 也從不觸及離和合的話題,到底是幾年夫妻,而且法律關係猶存,總不至於真如陌 路人。 「回來了」 「今天剛到。」 「累嗎?」 「有些。你還好 嗎?」 「還那樣。」 電話裡傳來噪雜的聲響,人聲如雷,歌聲如潮。 「在哪裡呢?」 「在吃飯。」 吃飯幾乎是李維平最熱衷的事情,他生命的一半可能都在飯桌上消磨。 「出去這麼長時間,想我嗎?」 「工作太忙,沒有時間想別的。」 我最怕他這種一針見血的問題,而且絕不能用似是而非的回答應付。 「果然不出所料,這麼說是不想我嘍,我早知道。」 我無言以對,也知李維平從無壞意,只是這一對一答好像總不能到位。 我的情緒更加低落。 「你好好玩吧。」 「打發我。」 「沒有,少喝點。」 「你還關心我?」 「當然。」 放下電話,腦子一片空白,目光遲頓像一條走了樣的皮筋,打不得一點彎曲。 當做一切均未發生,怎麼可能,彼時臉頰潮紅,而今目光呆滯,實實在在的不 同。 生活很快走上了正軌,這就是有工作的好處,無以填補時間的時候,惟有工作, 而且讓人樂此不疲。 謝榮增對此行的結果十分滿意,催促我趕緊把節目編輯、製作出來,以做示範。 我一頭紮進了機房,幾個星期沒有出來,樂得在小小的方寸之間獨享我的成果,或 者說是我們的成果,當然還有康健,許許多多時間,我們是連為一體的,我不願, 準確地說是不敢和柏裴銘有過多單獨相處的時間,人是經不起考驗的,我深信這一 點,也深知自己定力幾許。 只是每一個畫面,每一個場景,都會在不經意時提醒我曾經發生的事實,我忍 耐著胸口隱隱的疼痛,又偷偷地享受這疼痛般折磨的快感。 與機房嗡嗡的噪聲和說不出什麼味道的機器味道相伴,滿地的礦泉水和吃剩的 飯盒,一條油膩膩的牛仔褲,已經兼做擦手布、擦凳布,全無半點淑女風範。 決計不放自己出來,是因為只能把思想禁錮起來。 柏裴銘像是失蹤了,恍惚間以為他會來一個電話,甚至突然出現在機房。 每每此時,我會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持著筷子,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每每此時,康健總是無限傷感地歎口氣,掉轉頭給我打一杯水。 在努力忘掉柏裴銘的同時,我也幾乎忘記了曲穎和雲妮,直到快完成節目的前 一天,曲穎的電話把我拉回了現實。 「曲穎?」 她的聲音飄忽、游離,正如我的眼神。 「雨煙,你幾時可以回到人間。」 「順利的話,明天。」 「如果不順利呢?」 曲穎的一貫作風,灼灼逼人,不留餘地,她要是掛帥出征,肯定殺個片甲不留。 「情緒惡劣,是否因思念我而致?」 我熟知曲穎的秉性,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而風雨過後,即是朗朗晴空,片片 白雲,只是在雷電交加時,最好避實就虛,千萬不要短兵相接。 「我沒有心思開玩笑,我要見你一面,儘快。」 曲穎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略覺事情有些不妙,收斂了嬉笑。 電話裡只有嗚咽聲。 「我喝醉了,我有話要說。」 嗚咽聲斷斷續續,但一直沒有發展為嚎啕大泣,這已超出了曲穎平時的作為, 曲穎的敢愛敢恨、敢哭敢笑一直為我羡慕,今日的含蓄、隱忍表明了事態的嚴重。 「告訴我,為了誰?」 曲穎沒有做聲。 「你在哪裡」 「在你公寓樓下的公用電話亭。」 「你站著別動,我馬上過來。」 放下電話,把剩下的工作扔給了康健,抓起外套,匆匆出門。 康健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心裡以為什麼,也無暇解釋。 在車燈的照射下,看到一個黑影坐在公寓門口的臺階上,那姿勢,必是曲穎無 疑。 泊好車,走近一看,曲穎披著大衣,席地而坐,而且蜷縮一團,瑟瑟發抖。 幾乎是連拉帶拖地把她弄到房間裡,我把她扔在沙發上,蓋上毛毯,進了廚房。 十幾天沒有回來,屋裡又落滿了厚厚的塵土。 不知哪朝哪代開始流行「塵世」一詞,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世間萬般美好,不 足以勾起人類的留戀,而常常掛在嘴邊的漫漫塵埃,在我看來,又著實沒有半點可 愛之處。 等我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和新煎的雞蛋出來時,曲穎已睡著了。 我不想驚動她,拿了一個墊子,靠牆而坐,點上了一根香煙。 曲穎熟睡的面孔哀傷無比,我知道必是重創才至於如此,普通的吵架、鬧氣, 還沒有這種功效。 人在悲痛時,總會大聲咀咒上蒼,斥責著創造快樂之餘,又何必無事生非,再 添痛苦,然而沒有傷痛,人又如何生存,如何去真實地體驗光陰的每一寸流動,如 何去記住歷史,記住曾經擁有。 痛苦是快樂之源,實在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 當我抽完第四根煙時,曲穎醒來,我重新熱了咖啡和雞蛋。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吃得狼吞虎嚥。 再度相對,已是杯盤狼藉。 看著曲穎悲苦的臉,我不知道怎麼開口,也知道說什麼都是多餘,上帝造人的 那一瞬間,就要求人類獨自承擔所有的苦難,自斟自飲,甘苦自知,別人不肯替代, 也實在替代不了。 還是曲穎先開了口: 「離開杜雲鵬,我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原本以為,終究還是情趣相投,命運 同舟,禍福都不能分出彼此,然而在利益面前,感情竟是如此渺小而又脆弱。」曲 穎開始落淚,我的心隨之抽動。 「我的《追憶往昔》與他的《生命涅磐》由同一題材而作,動筆前就說好,是 彼此間的一種較量,也是從 男、女性不同角色出發的姐妹篇,想屆時成套出版,既在創作上尋求一種新穎 的構思,也是我們感情瓜熟蒂落的一份結晶,我們原本計劃套書出版之日,也是我 們締結婚約之時。你剛出差不到一周,我的《追憶往昔》的手稿已告封筆,槃風月 出版社的書商屢屢催我付印,提議早一步出版,或許會有更好的銷路,我斷然拒絕 了書商的請求,對我而言,此書是我們愛情的見證,至於獲利多少不太重要,我總 希望我們多年的情分有一個圓滿的歸宿,我也此生無悔。」 我靜靜地聽著她的訴說,沒有打斷她。 「我一直催他儘早完成《生命涅槃》的手稿,我心底裡希望盼望已久的婚禮能 快一些到來,我厭倦了同居的生活,厭倦了朝夕相處卻又相隔千里的孤獨。他也一 再表示,早些結婚,也算成了正果,我滿心以為,以為……」 曲穎終於泣不成聲,我給她遞了熱毛巾,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她一把抱住 我,放聲大哭,眼淚、鼻涕擦了我一褲子。 過了許久,她漸漸平靜下來,此時天色已暗,窗外街道上華燈綻放,我打開沙 發旁邊的檯燈,落下窗簾,將我們與外面的喧鬧與繁華深深地隔離。 真的是不知疲憊的城市,再多的苦難都沖不走追求歡笑的人群,而那閃爍的燈 火又怎能體會我們悲涼的心境。 終究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誰也不能改變誰,誰也不能幫助誰。 「很美滿的計劃,爾後又發生了什麼?」 「他一直推說最近思路枯竭,稿子的結尾部分有欠出色,他說他不能落後於我, 要比翼齊飛,我一直信以為真,沒有半點猜疑。直到昨天晚上,他大醉而歸,進門 就抱住我,反反復複地念叨著:曲穎,不要離開我,我對不住你。我以為至多也不 過是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能自持,以為只不過是男人的劣根性而已,我什麼也沒說, 幫他躺下。」 曲穎停住了,像在遲疑,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我甚至不願聽到事實,只好 用焦慮的踱步來掩飾。 「我從他西裝口袋裡,發現他與風月出版社訂的合約,《生命涅槃》已經全部 付印,將於下月問世,合約的酬金是四萬人民幣。」 「當時你們與風月出版社有無合同?」 「有合同,但我們一直沒有簽約。」 「酬金多少?」 「按稿酬算,千字一百。」 「出版社有否同意成套出版的計劃?」 「他們有些遲疑,怕影響銷路,所以他們一直主張先打響一本,再出第二本。」 「那麼稿酬呢?」 「視銷路而言,從版稅收成。」 杜雲鵬太沒有自信。 我無力地掩上耳朵,用頭抵住窗架,卻始終能聽到天堂裡的嘲笑。 人類是多麼淺薄,多麼無知,多麼急功近利,多麼…… 窗外車聲如流,歌聲如潮。 臉上有冰涼的東西劃落,我知道那是眼淚。 然而眼淚實在補救不了任何災難,如果不清楚這一點,永遠只能做祥林嫂的後 代。 人類大概真的是沒有長進,千百年前犯過的錯誤,時時刻刻在重演,難道真的 只有這些故事可以演繹。 我們無力討論什麼。 第二天鬧鐘響時,我急急忙忙地按住了它,幸好經過昨夜的折騰,曲穎已精疲 力盡,沒有聽到我的響動。 走進大樓,迎面碰上謝榮增,司機緊隨其後。 「雨煙,我先出去開會,回來後,咱們再議一議你的節目。」 我點點頭。 「昨晚我看了樣片,基本感覺良好,有些地方我們再商榷。」 我繼續點頭,經過昨天,我好像倒是涅槃了一般。 謝榮增走了幾步,回過頭叫住我: 「雨煙。」 「有事?」 「你沒事吧」 「我很好。」 「哭過了」 「沒有,熬夜太多。」 謝榮增仿佛舒了一口氣: 「節目完成後,好好休息幾天。」 「謝謝老闆。」 我進了電梯,把謝榮增將信將疑的神情隔在外面。 辦公室裡一塵不染,井井有條,我知道那全是雲妮的功勞。 坐到軟皮沙發椅上,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也許真的要在這黑漆木的辦公桌前坐 至白髮蒼蒼。 溪江輪的那隊鷗群,那陣微風,輕輕地飄進了我的腦海,鷗聲淒厲,悲涼得讓 我不能自己。 柏裴銘,我知道不該想到他,卻又實實在在地想到了他。 雲妮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推門進來,每天早上見到雲妮的第一面,她總是這 個姿勢,幾年如一日,似乎永遠不會改變,而她也從不厭煩。 人各有命,張新元又何德何能。 「雨煙,你臉色不佳。」 「昨夜曲穎住在我處。」 「杜公子捨得承讓」 「哼。」 我冷笑,何須承讓,是他自棄。 「怎麼了?」 雲妮是細心的。 「他們有些問題。」 「是曲穎小姐耍脾氣吧?」 「沒有那麼簡單。」 「他們相愛這麼多年……」 「時間並不能說明一切。」 「那什麼又能說明一切?」 我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我也不知道,也許世上本沒有永恆,而我們偏偏自欺欺人。」 「他們分手了?」 「這次大概在劫難逃了。」 「是什麼東西足以摧毀數年的情緣」 雲妮像在問我,也像在自問。 「利益。」 我沒有更好的回答,而這又是惟一能準確概括事實的真切的定義。 「代我向她問好。」 「我會的。」 雲妮出去了,屋裡又少了一股溫柔的味道。 我悲哀的不 是曲穎的分手,聚散離合,終究是一時的傷痛,更慘痛的是信任的無所歸依, 相信曲穎的絕望也由此而生。 慶倖自己和柏裴銘還能無疾而終,我甚至開始感謝他的銷聲匿跡,感激他的明 智,留得片片回憶,不敢有太多的奢求,怕只怕希望太多,失望便隨行漲勢,到時 候無法收拾。 人學乖了,也頂多是壓抑自己,人類還有什麼高招,難怪被外星人屢屢嘲笑。 收收神,開始工作。 給康健打一電話,詢問昨晚老闆觀看後的意見,以便下午開會時應答。 「你再睡一覺,下午過來開會。」 我準備收線。 「雨煙。」 「有事康健。」 康健不說話,難道也是失戀,也是遭人暗算而吐血悲啼。 男人不會這麼笨,只有女人才會被感情迷昏了頭,這是女人的絕症。 「康健,說話,怎麼了」 「你最近見過柏裴銘嗎?」 「沒有。」 「多久了」 「大概一個世紀了。」 「雨煙,正經點。」 「自下飛機那日。」 「我找不到他。」 「也許他出去休假了。」 「他不是個好動的人。」 「那麼抑或是久別勝新婚,與女友朝夕相守。」 「小倩剛剛來過我處,她也有一個多星期沒見他了。」 自此才知道他的女友叫小倩,一定是個巧笑倩兮的可愛姑娘,而那個巧笑倩兮 的人也失魂落魄地找著心上人。一邊我的女友在悲愴地哭泣,一邊是我恩愛的人的 女友問我他的下落,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我用話筒支著腦袋,嘿嘿地笑了起來,越笑越狂,直至笑出眼淚。 「雨煙,我知道你一定有他的消息,告訴我,我們都很擔心。」 老好人康健或許以為我們準備雙雙私奔,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共築愛巢,他 是個只認人情不認是非的人。 好不容易收住笑,才覺天昏地暗。 「對不起,康健,我真的不知道他身處何方。」 「你們分手了?」 「我們從無相聚,又何談分手?」 「可是……」 「康健,別瞎猜了,我們都已錯過了相聚的時機。」 「那他會在哪裡?」 「放心,他不會出事,按常理,出事的應該是我。」 「我相信你的堅強。」 「你也別忘了,他是個男人。」 「可是他是個有苦不願訴的人。」 康健是真的急了,他大概還不明白,訴完苦只能是苦更苦。 「好吧,康健,我一定找到他。」 「找到後,來一個電話。」 「好!」 我不知道他會在什麼地方,但我知道他一定在苦苦地思念著我,一如我在人群 中,苦苦地尋覓著忘卻他的捷徑。 我們都不會有答案。 下午開會,謝榮增肯定了節目的整體思想,只對若干細節提出修改意見,這對 苛刻有加的謝榮增來說,簡直像破天荒,不知道老闆是不是看在我過度憔悴的份上。 這回我倒希望他能多提一些意見,讓我再回機房,除了那裡,我無處可以隱遁。 審看完畢,收拾資料走人,謝榮增再次叮嚀我多加休息。 「我是否面無人色?」 「臉色不佳。」 「這回可以放長假了。」 「長假不行,休息幾天吧。」 老闆畢竟是老闆。 「哎,柏裴銘呢,怎麼沒來?」 「你也跟我要人?」 「此話怎講?」 「沒什麼,我不負責看管他。」 「有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 「你們吵架了?」 「我們又不是戀人,怎會鬥氣。」 「雨煙,你最近心態欠佳,有事大家一起擔當,我從來都說,信瑞是一個大家 庭。」 「沒事,老闆,大概是太累了,凡事易煩躁。」 「那就好好休息。」 「再見。」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跟我要人,又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看穿了我這點心思,下一 個怕是要輪到我失蹤了。 當然我不能一走了之,我還有曲穎,還要安頓她的晚餐,還要把她從悲苦中挖 出來。 看來責任是可以支撐人坦然面世的一個最有效的支點,而且還頗為高尚,既溫 暖了別人,也救助了自己。 在超市買了一大堆半成品回去,曲穎坐在客廳裡聽著音樂,看著無聲電視。 「怎麼想當導演」 「我覺得辛曉琪的歌配上這無聊的電視劇效果奇好。」 我放下東西,聽了一會兒,大笑。 曲穎進廚房幫我打下手。 「我只會這些,你將就吧。」 「飯來張口,還敢挑剔,簡直十惡不赦。」 「這就是女人的好處,能將心比心。換成丈夫,絕不會這麼想。」 「雨煙,我有時候覺得友誼勝過愛情。」 曲穎盯著鍋裡熱騰騰的油煙,眼光晶瑩。 我知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恢復原樣,沒有那麼快。 「不一樣,愛情如燃燒的火焰,友情如涓涓細流,缺一不可。」 「可是每次最傷痛時,在身邊的總是女朋友。」 「那是因為你的傷痛都來自男朋友,或者男朋友像病毒,女朋友像醫院,生了 病要住院,病好了,又要重回大自然。」 曲穎笑了。 我把熱得燙手的雞蛋羹從微波爐中取出,放到小茶几上。 火腿雞蛋羹是我惟一值得自豪的作品,曲穎吃得滿頭是汗。 「噢,柏裴銘來過一個電話。」 我猛地抬起頭來,剛進口的雞蛋羹差點燙傷了我的喉管。 曲穎拍拍我的背部,我吐了出來,半晌不會說話。 「怎麼了?」 「他像是失蹤了,今天所有的人都在找他。」 「你們怎麼了?」 曲穎問得小心翼翼。 「他說什麼?」 「他問你在不在。」 「沒有別的」 「他說你明白。」 明白又能怎樣,還不是各傷各情,各走各路,還不如渾渾噩噩,一覺睡醒是天 明。 我繼續低頭吃飯,不再開口。 「他最近好嗎?」 「不知道,好久沒見。」 「就打算這麼一了百了。」 「還能怎樣」 「你自己明白,思念是苦是甜。」 我咽下一口菜,索性放下碗筷。 「思念還能表明存在,總好過兩眼無光,沒有著落。」 「像我現在。」 曲穎眼裡又現光亮。 「別自哀自憐了,懸崖勒馬,總是幸事,難道你還要等到把你都賣了,再失聲 痛哭不成。」 「幸虧有你,否則我流落街頭。」 「但你不能成天悲悲切切度日。」 「我還能做什麼」 「搬回去。」 「我不願再見他。」 「那就請他走,在房契上簽字的是你。」 「他也無處可住。」 「你想開民政院,我不反對。」 「這樣做會不會太冷酷?」 我沒有回答,是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好多時候,自身難保,更無暇顧及仁義。 「可惜了《追憶往昔》。」 「不可惜,找另一家出版社照舊發行,可以不計酬金,相信風月的發行商快被 老闆炒了。」 「你這麼相信我的功力」 「我相信我的朋友。」 曲穎只是抹了抹眼淚。 半個月後,曲穎搬回舊居,杜雲鵬自知無顏見她,在出版社的安排下,到各地 巡迴簽名售書去了。 生活很快恢復了正常,對宇宙而言,一個小女子的創傷實在連一個疤痕都留不 下。 柏裴銘還是沒有出現,也許他終生不願再見我,也許早已另有新歡。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夠深的感情了,還不是因新夫人的小恙, 而無法再顧舊婦墳前。 相信感情,真是自掘墳墓。 但是,我還是不能忘記他。 在《回歸》首映那日,我中途退場,我不忍再聽那淒厲的鷗鳴,那聲音刺斷我 的心腸。 回到辦公室,鎖死門,仍隔不斷聲聲悲啼。「斷腸人在天涯」,古人太聰明。 電話鈴聲響過數遍,我仍不想去接。 伏在桌上,恨不能挖地三尺,鑽入地洞,把自己深埋起來,拒絕塵世騷擾。 鈴聲再作,我抓起聽筒。 「你好,信瑞公司!」 「雨煙。」 不亞於晴天霹靂,沒想到還能再度聽到他的聲音,就在那霎時間,我知道,多 日的心血全部付諸東流。 我騙得了自己,騙不過心。 「喂,雨煙。」 「你還活著」 「不活著,怎能再見到你。」 「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 「其中不包括你。」 「你怎麼肯定我不會找你」 「你不會,你只想躲開我,分別時的情景,真真切切,也明明白白。」 我發現自己淚流滿面,抓起桌上的餐巾紙輕輕地拭幹所有的濕潤處,半晌不敢 開口,怕洩露了天機。 「那你為什麼還找我」 「我去首映式會場,聽到那江鷗聲聲嘲笑,罵我真傻,真傻,我頓時醒悟,數 月苦苦的思索就在一瞬間有了答案。」 「什麼答案?」 「我騙不了自己,你也如是。」 「你想怎樣?」 「我想見你,出來吃飯,好嗎?」 我的回答沒有選擇。 柏銘裴憔悴了許多,頭髮有些零亂,目光卻炯炯有神。 對視良久,真如隔世再見。 柏裴銘抓起我的手,緊緊地貼在他的臉上,眼眶不爭氣地濕潤起來。 抬起頭,把眼淚倒回去,發現他也淚落兩行,伸出另一隻手,抹去他臉頰上的 淚水,越抹越多,整個手都濕乎乎的一片,他也伸手幫我抹眼淚,抹完這邊,抹那 邊,抹得我喉頭發緊,只有咬住嘴唇,才不至於泣不成聲。 他抓起我另一隻手,捂緊了他的另一邊臉,低下頭,頂住我的腦袋,我的手感 覺到他全身的顫抖。 連眼淚都隱藏不住,我們還能隱藏什麼,老天有眼,一定恥笑這對癡人、癡心、 癡情,而我們已顧不上別人。 我牢牢地捧著他的臉,生怕這只是一個夢,生怕他會又一次從我眼前消逝。 再次抬頭,倆人都雙眼紅腫,不禁赧然而笑。幸好卡式情侶座的高椅背,不然 這出苦情戲不知招來多少觀眾。 「這麼多天,你究竟去哪裡了?」 「我先給你講一個笑話吧。」 「什麼?」 「有三個酒鬼,常常在一起喝得爛醉如泥,有一日,他們又大醉而歸,同頭倒 臥,有一個人覺得有蚊子叮咬,很勁地抓了幾下,不想抓到了第二個人的腿,越抓 越癢,下手也就越來越重,直至出血。第二個人一摸腿上濕乎乎的以為第三個尿床, 使勁推推身邊的人,催其起夜,那第三位仁兄迷迷糊糊走到衛生間,靠在牆上半睡 半醒。該處的鄰屋是一個釀酒廠,徹夜滴酒聲不斷,而這位誤起夜的老兄以為自己 大業未完,竟站至天明。」 我哈哈大笑,笑得撲倒在桌上。 柏裴銘吸了吸鼻子,靜靜地看著我笑,漸漸地也露出了笑意。 我知道一切都回到我們身邊,誰都無法抗拒。 「吃點什麼?」 白衣侍者翩然而至。 「隨你。」 我目光竟無法從他臉上移開,看著他的微翹的嘴角,我好像回到了溪江邊的那 抹夕陽下,那個沒有取暖設備的小旅館,那片令人落淚的菜花地,還有桃花嶺賓館 的鬼故事和他那寬寬的手掌。 我又想落淚。 人真是奇怪,喜怒哀樂之極,均用眼淚收場,可是此時,我不知道是喜極,還 是悲極。 「先生,請問用什麼?」 「兩 份火腿煎蛋飯,一杯可樂,一杯蘇打水。」 他記住了我只飲蘇打水,我也瞭解他凡事思多於言,而我們才認識幾個月,這 是不是就是緣分。 我抬頭看看四周,西餐廳不大,環境很幽雅。論食的美味,當然非中餐莫屬, 可一旦變成殘羹冷炙,可口的佳餚蕩然無存,不像西餐,永遠是乾淨的盤子,鋥亮 的銀餐具,侍者白衣白褲,說不清的愜意。 吃完一大盤火腿煎蛋飯,我的情緒已經大好,興致勃勃地講起了他失蹤這段時 間內的世間樂事,當然還有我們共同製作的成果《回歸》,我已顧不上去打聽他的 下落,估計問了他也不願意提起。 「片子編得辛苦嗎?」 「辛苦與否只是感受,感受如何都改變不了必須按時按質完成的命運,總不至 於,大家都像你,一走了之。」 「對不起,我很想能幫你,只是我不敢見到你,我沒有辦法做到心平氣和。」 我低頭深深喝了一口蘇打水,苦苦澀澀的滋味充斥口腔。 「累了吧?」 「事後關公。」 我給了他一斜眼,心裡說不出的酸楚。 「罰我把解說詞都重寫一遍,將功贖罪。」 柏裴銘一臉壞笑,伸手過來: 「把材料拿來,把場記單拿來。」 我嗔笑著給了他一手掌,他就勢抓住了我的手,我沒有掙扎。 「這麼涼。」 他用雙手捂緊了我的手,我的心口一陣發熱。 「胃好一些了嗎?」 「還好。」 「按時吃藥?」 「基本上。」 吃完飯,我們去看電影,片名叫《徹底暴露》,不知是外國文字太沒有涵養, 還是中國人把老祖宗忘得太多,反正從現在街頭的廣告牌上,實在找不出古來賢者 的半世英名來。 電影廳很小,燈光昏暗得看不清裡面是否有人,只能摸著椅背前行,當然也不 排除一不小心,摸到了別人的腦袋,長毛的,或不長毛的,都會側目怒視,只有這 時,才能從對方燃燒著怒火的瞳孔中看到一絲光亮。 幾年不看電影,電影院也變得面容陌生,硬板凳全換成了軟沙發,而且沒有了 隔離的扶手,號稱情侶座。 現代人互相溝通的硬件越來越充足,只可惜心卻越離越遠。我很懷念上大學時, 伸過隔離扶手,兩隻手緊緊地拉在一起,電影散場,才覺手臂發麻,心裡卻無怨無 悔。 躲在校園的林蔭下,偷偷地踮起腳尖,讓男友親一下臉頰,便已羞得滿臉通紅, 生怕月光泄了密,哪像現在只差眾目睽睽之下,就能寬衣解帶,依舊面不改色、心 不跳。 怕是自己已經老了,趕不上時光的節拍,過幾年也便如曹公館裡的胡琴聲,啞 啞的。站在穿著超短裙的勁裝少女面前,自己就像是甩著水袖的明朝仕女,古板而 又不合時宜。 柏裴銘買了一大堆零食,堆放在膝蓋上。 電影不外是打了又殺,殺了又追,追完之後便是大功告成,石破無驚。 柏裴銘不時地塞幾塊小薯條在我嘴裡,吱吱呀呀地嚼著,好幾次,差點咬到了 他的手指頭,他用沾著口水與碎渣的手指彈一下我的腦門,繼續喂下一口,我幾乎 想靠在他的肩頭問他,是否想帶我遠走高飛。 電影散場,夢也醒了。 現在我們是平等,誰先開了口,都會打破這平等的格局。 柏裴銘送我回公寓,在樓下和他道別,他沒有再握我的手,只是用他慣有的沉 靜凝視著我。 每一次碰面,都像是初識,每一回再見,又都像是永別。不知今夕是何年,盡 管挪不動腳步,我還是轉身上樓了。 身不由己地拉開窗簾,他仍在風中佇立。 曲穎的《追憶往昔》由一家不知名的小出版社接手出版,曲穎對稿酬要求很低, 且按銷售量提取,我知道她還是想較量,也許這較量本身能幫助她度過這段令人煎 熬的時光。 曲穎沉醉在這較量裡,樂此不疲。好幾次幾乎想拉她出來,幫雲妮置辦結婚用 品,曲穎一口拒絕了我的要求,她的目光執著而堅定,好像脫韁的野馬,沒有力量 可以讓她回頭。 我開始為她的執迷擔憂,害怕這較量也許會毀了她。但此時的曲穎早已把眾人 的勸說當做耳旁風,一絲一毫都放不到心上。 雲妮的婚禮在即, 她已經休全假, 全心籌備這人生中的重大與惟一。我乘著 《回歸》交片後的空餘,陪她逛過了一家又一家百貨公司,竟也慢慢地迷戀起各式 各樣的床上用品和嬰兒服裝來。 商場裡寫足了人生百味,琳琅滿目的商品映入眼簾的其實又豈止是物件本身。 我和雲妮一樣,愛不釋手地摸著這個枕套,挑著那件童裝,真有心思把一生都 買下來。 提著大包、小包,像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 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喝水歇腳,雲妮禁不住勸我: 「你也該想想你自己的事了,別總這麼遊蕩著。」 「這話像足了我奶奶。」 雲妮啐我一口。 「不會真的獨守一生吧,女人到底離不開歸宿。」 「別以為自己嫁人了,就恨不得全世界女人都如你這般目光短淺。」 「雨煙,我是認真地對你說,你的過去總該有個了結,你的未來也總要有個開 頭,這樣渾渾噩噩地耗下去,算是哪一出。」 我避而不答,吸著蘇打水,看著窗外的行人。「其實,凡事只要去做,都能做 出結果。以你的智力,不會沒有想通這個道理,你是懼怕,懼怕真實地面對自己, 面對過去的殘局,你不是無能為力,而是無所作為。」 雲妮大概早有腹稿,否則不會滔滔不絕,而且有條有理, 邏輯性極強,就差引用達爾文的進化論抑或是那個神經兮兮的心理學家弗洛依 德的荒謬論調。 「我不是不想要未來,只是未來不一定想要我。」 「該辦的手續也該辦了吧。」 「我想不清楚是分是合,我總是找不到答案,故而也不願多思。」 「和李維平還有無和好的可能。」 「也許有,也許沒有。」 「你只能選擇一種可能。」 「我懶得打理這些,分能怎樣,合又能怎樣,結束能怎樣,開始又能怎樣。勘 不破情關,又如何在世上求生。」 「勘得破情關,你又何必鬱鬱寡歡。」 「我有嗎?」 「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只是懶散,提不起興致。」 「是為那個柏裴銘嗎?」 我猛地抬頭看她,喝剩半懷的蘇打水幾乎潑在手上。 「雨煙,先聽我說,我和柏裴銘已在電話裡認識,他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來, 聽說你在辦公,即時收線。我早已察覺。」 「關於他,我不想多言,他還年輕,前程似錦,這對男人是致命的。」 「我倒覺得你們志同道合。」 「志同道合,只是志趣,而前途是現實的。」 「你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會給他帶來影響。」 雲妮說得很婉轉,我知道,雲妮不是擇辭而言,而是以她的單純,沒有想到, 也確實無法估量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和諸多的影響。 「你想過嗎?如果我們真有前途,彼時我已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傷疤累累,而 柏裴銘年輕氣盛,又歷史清白,我們倆走在一起,豈非為人們茶餘飯後增加談資。」 事情的好壞,別人可以不想,可以不說,我卻必須一五一十、仔仔細細地想個 周全,因為沒有人比我更關心我自己。 「我覺得柏裴銘不是這樣的人。」 「哪樣的人?」 「不會因為別人的閒言碎語,而改變了自己的主意。」 雲妮總是一廂情意,她永遠不會明白,世上萬事沒有那麼多的清紅皂白可言, 他當然不會說,因人言可畏以致棄我而去,可是這閒言碎語整日在耳邊飛來飛去, 又能保證有多少定力可以對此孰視無睹呢? 「愛情是人生的精華凝練而成的,古人煉仙丹,尚且需取日月精華,愛情更是 嬌生慣養的東西,風調雨順,都滿耳聽聞這個分手,那個離婚的慘劇,但凡有些壓 力,只恐怕命運多叵測,彼此留有餘地,總好過鐵青著臉,氣喘如牛地相向吧。」 雲妮不再爭辯,她自知無法說服我,我們倆的談話除了切實、具體的對象外, 在意識形態上的交鋒從來沒有交叉點。 不似曲穎,斟一杯酒,點一支煙,可以從天黑聊到天明。朋友原是各式各樣的, 就如人原是各式各樣一般。 是否思念柏裴銘是一回事情,是否決定與柏裴銘終生相依又是一回事情,不是 不相信在許多刹那,柏裴銘的目光誠摯無比,也不是不相信他與我共度此生的願望 真實而又迫切,只是不再相信所有有關一生、有關永恆的解釋,我不再相信有相戀 一生、直至永恆的故事,除非那是童話。 當年與李維平飄泊數千里,白手建家園,心裡有的也只是那麼一些年輕的衝動 和激情,以為現實的困難多麼渺小,而彼此的情感又是那麼偉大,若干年後,當我 們終於揮掌相見時,我簡直不敢念及當時的豪情,生怕自己羞愧難當,非以頭搶地, 才得雪恥。 柏裴銘的愛能支撐多久,我不想去研究,我只是不想等到鼻青臉腫時,連道聲 「再見」的力氣都沒有。 我已與當年不同,我不再迷信愛情,而與當年相同的是,我仍舊相信世上有愛, 所以此時我依舊不能把柏裴銘徹底地拋開,我仍在每一個黃昏,特別是在殘陽如血 時,聽到那一聲淒厲的鷗鳴。 「秦雨煙。」 張新元推門進來時,我正與客戶爭執《回歸》的宣傳片和再包裝問題。 張新元很少上我這兒來,就像創作部與廣告部互相看不起,又誰也離不開誰。 見我有客人,張新元自己倒了一杯純淨水,找一角落坐下,滿頭是汗。 大概半個小時後,我才與客戶商討完畢,並基本達成共識,笑盈盈地把他們送 出了門。 「新元,有急事」 「你看了今天的《午間快訊》報了嗎?」 「沒有。」 「曲穎的《追憶往昔》與杜雲鵬的《生命涅槃》在市場上爭得不可開交,今天 上午曲穎在藝術禮堂召開記者招待會,聞言她情緒激動,並對杜雲鵬流露很多譴責 之辭。」 我接過報紙,就看到了曲穎的大幅彩照,果然神情激越,似批鬥惡霸地主劉文 彩時的貧苦雇農,悲喜交加,不能自持。 我讀完了全文,坐在轉椅上,不想開口。這幾日忙於雲妮的事,沒有和她聯絡。 不過她也不想和我商量此舉,她一早就知道我旗幟鮮明地持反對立場。 我抬頭看看張新元,他也正在看我。 「請繼續說。」 「據我得到的消息,曲穎此舉對她不利,杜雲鵬的《生命涅槃》出版在前,在 市場上已有一定影響,賣勢較好,況且他已有高酬做底,任何銷售問題,與他雷打 不動。但曲穎的《追憶往昔》剛剛出來,她應致力於打開書的銷路,不應化力氣去 與杜雲鵬鬥氣。聽說,今天中午開始,《生命涅槃》的銷售量又開始上升,人的心 理就是這樣,有點爭議,就是最好的廣告效應,況且,這般措辭中傷,顯得……」 「顯得如一個無知的潑婦,沿街謾駡,最後落個討人嫌的下場。」 張新元遲疑、不肯出口的話,我說了出來,因為我也有同感。 「不瞞你說,確實如此。」 張新元把一次性杯子扔進紙簍,起身要走。 「新元,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 「不用客氣,你們是雲妮的好朋友。」 「你們的新居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基本上大功告成,雲妮這幾天要略略收拾一下。」 「好好善待雲妮,她……」 「你不用說了,我一定會的。」 我莞爾,嘲笑自己以街道居委會大媽自居,一副臨終托孤相。 「你是不是覺得我如一個絮叨、囉嗦的老太婆」 「沒有,雲妮難得有你這個朋友。」 下班時,給曲穎打電話,始終占線,只好逕自驅車前往,推開門,果然是她在 煲「電話粥」。 屋裡還有幾位客人,面孔都比較陌生,我略略頷首,輕車熟路地自己進廚房熱 了一杯咖啡。 隔著廚房門,就能聽到曲穎嘹亮的聲調,像打足了嗎啡,精神抖擻得似乎如百 戰不敗的公雞。 「《追憶往昔》當然超過《生命涅槃》,無論在哲學命題,還是文學審美,甚 至在手法創新上,都大大地領先於《生命涅槃》,況且,這中間還有一段不為人知 的故事,足以顯示二位作者在人品上的差異,也許聽完我的故事,你們會明白,作 者風格、品味上的差異從何而來。」 我端著咖啡,走進客廳時,幾位客人已圍在地毯周圍,席地而坐,曲穎已經放 下電話,轉向他們傾訴,那眼神癡迷而狂亂,令我擔憂,再說下去,她恐怕連上三 代的階級成分都得一一清算。 曲穎的神情令我毛骨悚然,我沒有見過當年紅衛兵鬥私批修時的「大義凜然」, 不過我想不會比現在的曲穎過分多少。 我靠在客廳過道的門框上,她根本就沒有發現我的到來,仍舊不知疲倦地繼續 著她的話題,就差把唾沫星子當做聖水分灑到每一張潔淨的臉上,我一直注視著她, 聽著她的慷慨陳辭。 仿佛屋裡的人越聚越多,仿佛曲穎的聲調越提越高,我慘不忍睹,掩門而走。 不是不盡責任,任她身陷囹圄,不加阻攔,只是此時此刻,她中毒頗深,怕是 好馬也拉不回頭。 如果真有天庭,真有傳說中的愛珞琦斯、阿芙娜之類的女神,一定在遙遙相即 處,恥笑人類,恥笑這些沒有理智,愛、恨均無法自持的動物,為愛所苦,為情所 困。 一連數日,不見曲穎的蹤跡,她的消息倒是頻頻傳入耳邊。由於她忘我的宣傳, 《追憶往昔》與《生命涅槃》的銷售一路看好,勢頭大增,遞增額度基本持平,不 相上下,只是《生命涅槃》早上市幾日,銷售量略勝些許。而曲穎與杜雲鵬的恩怨 故事,早已被大報、小報炒得熟透,幾乎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 在同行圈裡,碰到瞭解我與曲穎關係的都欲上前拉著手問個長短,害得我避之 不及。 杜雲鵬在強烈的輿論壓力下,遷居異鄉。臨行前,也甚是轟轟烈烈,十幾家報 社的記者舉著鎂光燈,潛伏機場,就等他露面。據說他是力破重圍,殺出「血」路 而走的,據說有一清秀的女郎緊緊相隨。 我不知道曲穎是否獲悉這些內情,不知道她的鬥爭是否以一方的落荒而逃而告 一段落,我沒有找她,她需要我時,自會來找我。 直到有一天,我推門從辦公室出來,發現她正在外屋與雲妮熱烈地討論婚紗的 顏色。 「什麼時候來的」 「有些時候了。」 「為什麼不進來」 「看你忙,不想擾亂你。」 曲穎瘦多了,原本圓圓的臉蛋只剩下小小的一條,兩個眼睛變得格外的大,格 外的亮,令我想起《祝福》裡「間或一輪」那個詞。 她的神志雖然略顯疲憊,但眼神平靜而安寧,我知道風暴已經過去。 她隨我進了辦公室,我給她倒了杯水。 她突然掩面而泣,我還是沒有勸她。 「前一階段,我是否像個潑婦,滿街謾駡,一路丟人,現足了眼」 我笑了笑。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愚蠢若是,做出這等事情來,我豈止是利令智昏,簡 直是喪心病狂。」 我大笑,曲穎驚愕地抬頭看我。 「你笑話我」 我搖搖頭。 「先是罵別人,後是罵自己,你還是沒有想通。」 曲穎收住了淚。 「無論做過什麼,就算是彌天大錯,又何必後悔,做完了就完了,多想想明天, 這道理你比我明白。在我看來,為愛一個人而失去自己,尚情有可原;為恨一個人, 而丟失自我,實在得不償失。你想想清楚,自會算過來這筆賬。」 「聽說他走時,已另有新歡。」 「與你有何干?」 「是啊,物是人非,他的一切已不再與我有關。」 「既與你無關,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孤兒院的院長都知道送走一批,交給社會, 便是卸了一副重擔,你倒是新人、故人,統統地記掛在心,也不怕心臟不堪重負而 拒絕工作。」 曲穎笑了。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那麼快就另有生路,而我還在為舊事耿耿於懷。」 「你越耿耿於懷,就越不可能有新生。」 「可是他……」 「他已是她人之男友,抑或已經是她人之夫,我們這麼議論,太有嫌疑。」 「什麼,我有嫌疑?」 曲穎怒意又上升了。 「這世道真是有意思,還不知道是誰占了誰的巢,反過來倒是我有了嫌疑。」 我冷冷地看著她。 「當然,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不承認不行。」 她終於無語。 中午,我們一起去逛百貨公司,雲妮婚禮在即,我們總得有套出得了場的衣服, 不能老是套頭衫、牛仔褲。 自此,曲穎再也沒提起杜雲鵬,我相信現代女性的療傷能力,雖做不到關雲長 刮骨療傷時的談笑風生,但也絕不會自輕自賤,蓬頭垢面做一輩子怨婦。 我破例買了一套淺紫色的洋裝,隱隱記得柏裴銘說過,喜歡我留長髮、穿長裙 的樣子。 柏裴銘似乎若有若無地存在於這個城市,我也似乎若有若無地思念著他。我是 不敢深思,他呢大概也不外如此。有的東西,不提倒罷,一提便是錯,以前總是嘲 笑這種故弄玄虛,身臨其境,才明白太多的東西反而有口難言。 我希望他能找到我,又不給他留任何機會。 我開始心神不定,目光飄搖。開會時走神,發言時含糊其辭,不痛不癢,連平 時一個小時就能處理完的策劃書,放了三天,還沒有想起來劃上一筆。 謝榮增困惑不解,這不是他瞭解的秦雨煙。 「病了?」 我搖搖頭。 「最近反常。」 「我也覺得自己神思恍惚。」 「休息休息吧。」 也好,這樣下去,不等公司炒了我,我自己怕是也沒臉面做下去。 忙得如打仗時,天天盼著休息一天,真的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真的有了假,倒 開始失眠。 晚上,耳邊潮聲起伏,浪花拍打岸邊,還是淒厲的鷗聲陰魂不散。 無所事事地在廚房、客廳、臥室這些僅有的空間裡打轉,轉厭了,只好把那堆 熟讀了數遍的錄像帶再複習一遍,孔子在天有靈,得知我如此聆聽他老人家「溫故 而知新」的教誨,當真得感動得老淚縱橫。 片中的母親是一個平常又平常的女人,片中的故事也只是一頁殘缺的歷史,可 是,我卻淚濕衣襟。誰說這淚水中沒有我個人的感悟和宣洩這淚水,已留存了許 久,今天被這素不相識的女人牽動了情懷。 人前歡笑,是現代社會要求現代人具備的基本素質,歡笑著生,歡笑著掙扎, 歡笑著離別,歡笑著爾虞我詐,歡笑著逢場作戲,最後歡笑著離開人間。似乎只有 歡笑才被公認為堅強和優秀,可是又有誰會去關心,每一張笑臉背後掩藏的又是什 麼。 就如禮品,有華麗的包裝,已掙足了面子。 躲起來大哭一場,或因為酒,或因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或事,是我調節自己的 惟一寄託,淚水就像煙圈,能掃走我心頭所有的不快和傷痛。因為當太陽升起的時 候,我又必須用歡笑去迎接每一個早晨。 醒來才知,本是南柯一夢,摸摸枕邊,濕了一片,原來淚是真的,夢是假的。 起來弄晚飯,渾身酸疼,又罷手躺回床上,蒙上被子,腦袋愈來愈重。 電話鈴聲把我從滿頭大汗的夢幻中叫醒,伸手摸著聽筒,沒有動靜,又摸黑放 回。 鈴聲繼續大作,只好勉強坐起來,拉亮檯燈,才弄明白,不是電話,是門鈴。 昏昏沉沉地拉開門,站在外面的是柏裴銘我悲喜交加,呆呆地站在那裡。 知道還會再見他,沒有想到會是現在。 「不請我進來」 我才覺得雙腿如灌鉛,想邁步,力不從心,撲倒在地上。 柏裴銘抱起我,進了臥室,我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我哭了,全身都在發抖。 柏裴銘費了好大勁,才讓我平躺在床上,並幫我蓋上被子。 「你在發燒,而且不輕。」 我只是笑,眼裡流淚。 「我陪你去醫院,好嗎?」 我搖搖頭。 「那我去煮一碗麵條,你吃下去,再吃一些藥,好嗎?」 他要起身,我拉住他。 「我們還是要見面的。」 「我說過,不會放過你。」 「可是每次見面,都是生病。」 「讓我有機可乘。」 我咧咧嘴,表示笑意。他愛憐地拍拍我的腦袋。 我癡癡地看著他,好像一眨眼,他就會消失在空氣裡,我必須看牢他,每一分 鐘,每一秒鐘。 「我是不是如一個無知的中學生,站在初戀的班主任老師面前束手無措。我是 不是極傻,全不像我平時說的那般瀟灑,我是不是……」 柏裴銘吻住了我。 我知道了什麼叫心有所歸。 也許只是瞬間,我依舊感謝上帝。 我在心裡默念。 柏裴銘每天都來看我,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見有人關懷,我也便大張旗鼓地 病了起來,高燒不斷。 不能準時來,也會有電話先到,大概這就是有人追的好處,見面時有驚喜,不 見時有期待,真正的光陰似箭。 已經可以起床走動,特意在鏡前貼花黃,這也是戀愛的好處,總想使自己更美 麗,以牽住情人的眼光,也難怪讓世界充滿愛,生活就會更美好,接受一張張容光 煥發的臉,總好過對著面目灰暗的黃臉婆。 門鈴響,拉開門,見我一身紫色洋裝,柏裴銘的眼裡閃過一絲驚喜,雖然只是 一現,我見到了。 「這麼漂亮。」 「取悅於你。」 他笑了。 「新學的」 「現學現賣。」 「所以一看就有破綻。」 我大笑。 「出去吃飯吧,你好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了。」 我點點頭,很乖。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我又有些發酸。 三味書屋的環境就像深宅大院的隅書房,潔靜、幽雅,還有那麼一些憂愁,這 種情景正好適合我們。 高高地盤著髮髻的女招待一身中式小襖,圍著一個藍白方格的嵌著緋邊的小圍 裙,與藍白格的桌布正好相映成趣,恰似懷舊電影裡三十年代的上海茶肆。 我從女招待端的小茶盤裡,取了一碟甘草欖、一碟魚皮花生和一碟果丹皮,各 自又要了一杯茶。 柏裴銘癡癡地看著我。 「你有話要說」 他低下頭,歎了口氣,我更斷定了我判斷的準確。 「你說吧。」 「香港有一家私人的影像公司,以圖片攝影專長,在香港的攝影界較有聲望, 香港幾個成熟的攝影師均從它們那兒出道。」 柏裴銘喝了一口水,從我左側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放在鼻孔下,聞了又聞。 「他們邀你加盟」 「兩年前,拍節目時,和他們的一個攝影組略有接觸,當年攝影組的一名攝影 師現在榮升公司攝影部主任,他想給公司的創作帶來一些新的藝術靈感,所以大量 招兵買馬,前天收到他的來信。」 我也點上了煙。 「圖片攝影一直是你的夢想,記得溪江輪上,你說過,要有一張留世之作,方 不枉熱愛一場。」 「香港雖不是藝術之鄉,但是它畢竟彙集了東西方文化,我希望接受一些新的 思維,充實我的創作,或許,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能激發我新的想像。」 「幾時動身」 我含進了一顆甘草欖,嘴裡頓時鹹鹹澀澀,雙頰唾液縱生。 柏裴銘低頭繼續把玩那顆煙。 「機會失去了永遠不再回來。」 我咽了咽唾液,說得斬釘截鐵。 「我捨不得分離。」 「想鼓動我私奔?這可非法。」 我知道這樣的戲謔會傷著他,可我別無他法,我怕自己也很快被離愁別緒所淹 沒,戚戚然地不知所措。 果然,柏裴銘不滿地盯了我一眼,甚至有些怨恨,我勉強地展了一個笑容,他 自己點火燃著了煙。 「有時候我覺得上帝真不公平,好不容易碰到合適的感情,卻又是這個樣子。」 這句話,在昏暗的火車裡,我已聽過一遍,想到當時的情境,心裡不免也潮濕 起來。 「其實,我一直覺得,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並不是致命的,令人窒息的卻是心靈 的距離,這話說起來有些矯情,像純情文藝片裡的對白,可細細琢磨,著實耐人尋 味。相廝相守卻又同床異夢的悲哀可以讓人絕望,而期盼和渴求反倒讓生命之樹常 青,大概這也是上帝平衡人類之得與失的計策。」 「你說過要為我拍一幅驚世之作,就在溪江輪的甲板上,我憑欄而立,穿一襲 紫色紗裙,江風吹起我的長髮和飄逸的裙擺。」 「不,是紫色的浴巾,然後江風大作,浴巾飄向鏡頭,畫面漸黑。」 「就在甲板上,拍三級片,你忍心?」 「當然先得清場,只留我一人獨享。」 我啐了他一口,他笑著甩頭躲避,茶水灑了一手。 我抽出紙巾遞給他。 「雨煙,等我三年,成功了,我就回來娶你。」 「那不成功呢?」 柏裴銘歎了口氣,滅了煙頭,端起杯子,用肘彎支著桌沿,只是盯著我看。 這副神情我太熟悉,恐怕以後想忘都不太容易。 「還是捨不得我?」 他點點頭,伸手拍了拍我腦袋。 「英雄氣短了。」 「嘲笑嗎?」 我搖搖頭,站起來,坐到他身邊,把頭依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攬住了我,一手 仍然端著茶杯。 女招待悄悄地收走了小碟,換了一個煙灰缸,沒有打擾我們。 落日濃豔的橙色,從方格窗戶裡透過來,在我們的肩頭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光環, 他用下巴緊緊地擠壓著我的腦袋,我感到了他的悸動,雙手摟住了他的腰。 回來時,夜色闌珊,我們沒有坐車,他拉著我的手,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站牌。 在這個城市住了近十年了,我頭一次發現森嚴、肅穆的紅磚牆與整齊劃一的白楊構 築而成的林蔭,也別有一分嫵媚,剛剛開花的玉蘭樹,從紅牆內不甘寂寞地飄出了 陣陣清香。 走累了,我們像大學裡的戀人一樣,找一塊稍微乾淨一點的草坪保護帶,坐了 下來,柏裴銘的目光憂鬱而凝重地投落在遠方,我不想打擾他。 很快,我連這樣的沉默都快無福消受了。 「先生,要玫瑰嗎?」 一聲稚嫩的童音打斷了我們的若有所思,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花布襯衫的 小姑娘站在我們面前,手裡捧著一大把玫瑰,每一枝花都用塑料紙精心地包裝起來, 根部束著各色絲帶。小姑娘至多不超過十五歲,梳著兩個牛角辮,大大的眼睛,晶 亮、稚氣,也許是奔波一天的緣故,辮子有些零亂。 柏裴銘扭頭看看我,我佯裝不知,低頭用腳踢著跟前的小石子。 柏裴銘選了一枝。 「謝謝先生,謝謝小姐。」 小姑娘千恩萬謝地走了。 柏裴銘把花遞到我眼前,我接了過來,湊到花前,聞了聞。 「香嗎?」 「花總有一種獨特的味道,讓人心迷。」 我扭頭看一眼柏裴銘,他竟然有些狼狽,我笑了。 「送一枝花,就扭捏成這樣了。」 「我不擅長誇張的形式,我總覺得,感情是平平淡淡地留在心裡的。」 「送花只是一種表達方式而已。」 柏裴銘揉了揉鼻子,一臉苦惱。 「我學不會。」 「那你以前怎麼追女孩」 「所以我一直孤家寡人。」 「不要自我標榜,歷史清白的流行年代已經逝去,別落伍了。」 「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像一個落了時代的人,我只相信,有感覺就會走在一起, 沒有感覺,做什麼都是違心。」 「感覺是什麼?」 「就是我第一次握起你手時的心情。」 柏裴銘不懷好意地做了個鬼臉。 「被我的鬼故事嚇的。」 我白了他一眼,那時的溫情在心 裡彌漫開來。 彼時彼刻已逝,此情此景又能留存多久,我不禁對著這株玫瑰發起呆來。 「想什麼?」 柏裴銘碰了碰我。 「沒有。」 「你在發呆?」 「我在想,怎樣才能讓這株玫瑰永不枯萎。」 「有生即有死,不要和自然規律抗爭。」 「不如我們埋了它。」 「埋了也會枯萎。」 「至少在我眼前,它鮮豔如初。」 留住此刻,便是永恆,人類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省去了永遠解不開的失落。 前面是一排低矮的薔薇樹,與挺直的白楊相間而栽,錯落有致。我們就近找了 一株,扒開土,把玫瑰花連帶包裝紙一起完完整整地埋了進去。 在路邊的小水窪裡洗淨手,柏裴銘認真地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 也許天各一方,這枝玫瑰在我們心裡永恆。 繼續往回走的時候,我把手插到他的臂彎裡,心裡安靜而又踏實,仿佛一切都 有了著落,仿佛玫瑰不老,我們的感情也永遠不會白髮蒼蒼。 傷感是傷感,前程是前程,這一點我幾乎比他更堅定。我不知道分離對我們意 味著什麼,我只明白,此行他別無選擇。 在我的催促下,柏裴銘幾乎毫無條件地答應了對方的聘請,讓那位新上任的攝 影部主任喜出望外,連連來電、來傳真催他前往。 大病剛愈,又別離在即,我仍是無精打采,一副病怏怏的神情。我決定送走柏 裴銘後回家一次,一來看看父母,二來休養生息。 這幾天,除去睡眠時間外,我們幾乎每時每刻都守在一起。對柏裴銘的寡言少 語,我已經習以為常,我們躲在我的公寓裡,聽聽音樂,看看書,極少出門,偶爾 在晚上送他走時,隨便到樓下散散步,他有時會緊緊地抱住我,不肯鬆手。我總是 平靜地送他走後,一個人淚落兩行,泣不成聲。 夜裡,耳邊還是那陣淒厲的鷗聲。 機票定下來了,三日後起程。 裴柏銘回去收拾行裝,我一個人去訂回家的機票。 路過那夜埋葬玫瑰花的小樹,我讓出租司機停了下來,下車觀望良久。 雖然那日夜色昏暗,我還是一眼在那排矮矮的薔薇叢裡,認出了那棵用我們玫 瑰栽培的薔薇,在一行樹叢中,獨她綻放花蕾。 愛情的力量不可小視,只是不知她能嬌豔幾時。 買了二斤柏裴銘最愛吃的大桃子,上車回公寓,心裡說不出的落寞,道不明的 悲涼。 雖然早就不再相信生生死死,也不再企盼天長地久,終究無法對眼前的失去熟 視無睹,修行不足,定力不夠。如果真有靜塵仙姑的豁然開朗,也許不會再動凡意, 與他相戀一場。 不想考驗感情,是感情不得不經歷著風吹雨打。 車子似乎也開得恍恍惚惚,好幾次差點壓著黃線,我調整了一下心緒,和司機 師傅熱烈地探討起駕車技術。司機好像也從被我感染的沉悶中解脫出來,一下子活 躍了不少,找著了用武之地,又見我一臉虛心好學的神情,幾乎將多年的經驗和盤 托出,諸如拐彎時踩著離合,帶著刹車,拐過彎後,再視車速換檔,既省勁又安全, 又諸如看到前方紅燈,估計距離與速度,摘空檔滑行,再踩停,省油、省力等等, 我樂得洗耳恭聽,不讓漫無邊際的落寞再鑽進心裡。 剛剛拐進住宅樓群,熱心的司機師傅還在示範著他的訣竅,遠遠就看見柏裴銘 坐在公寓門口的臺階上,太陽照在他米黃色的半長風衣上,一縷頭髮蓋住了他一大 半的臉部。 我心裡莫名其妙地一陣發緊。 急急忙忙付了錢,對傳授了半天知識的好心師傅連聲道謝,跑向他。 「來了多久」 柏裴銘沒有站起來,抬起頭看著我,眼神極其彷徨。 我心緊得喘不上氣: 「要走了」 柏裴銘點點頭,眼光迷離得沒有焦點,我也覺得喉頭發澀,也在臺階上坐了下 來。 「幾點?」 他咳嗽一聲,才開口: 「晚上九點的火車,轉道去香港。」 「不是說後天的機票」 「提前了,那邊公司太忙,抽不出人來接,改成自己去,太急,沒有機票了, 上午我才拿到車票,就過來找你,才想起來你去買機票了。」 「為什麼不傳呼我?」 柏裴銘沒有回答,我知道他害怕分離,我也是。儘管我們把這幾天安排平常而 又平常,畢竟脫不過這一關。 「買到機票了?」 「唔。」 「幾時?」 「你走後,我就走。」 「康健一會兒過來。」 「要不要叫雲妮和曲穎一起」 「不用了。」 我還是給雲妮和曲穎打了電話,他們幾乎很快聚到了我的小屋。 臨時決定回家探親,總得給公司一個交代,讓雲妮替我向謝老闆請個長假,否 則恐怕連雲妮都會以為我私奔了。 再者我也沒有膽量和柏裴銘單獨相向,直至飛機起航,說實在的,我怕幾天來 勉強維持的鎮定灰飛煙滅。 理智上我明白,涕淚漣漣無濟於事,也徒增別離後的負擔,我只願意記住我們 共度的歡樂,而本能地排斥著所有的不快和悲傷。 科學發達的現代社會,不知能否改編人類的記憶程序,如果真能這樣,實是人 類的一大幸事,大概有關外星人的幻想,大都由此而生,只可惜對於地球,終究還 只是願望。 曲穎的情緒似乎徹底地改觀了,往日的活躍與開朗在她身上重現,她吵吵嚷嚷 地要吃酸菜魚,並誇張地認為它可以與法國大菜相提並論,這就是曲穎的風格,愛 之刻骨,恨之銘心。 有康健和雲妮這般忠實的聽眾,曲穎更 是極盡其能地羅列著酸菜魚湯的最佳境界,還聲稱一盆酸菜魚湯可以讓柏裴銘 在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裡,永遠還念酸甜、香辣的告別宴,懷念人生百味的今天。 雲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生怕曲穎眉飛色舞的言談觸及我的痛處,我掙扎著 對她笑了笑,把目光停留在低頭靠窗而坐的柏裴銘身上,他也緊緊盯著我,我們的 目光糾纏在一起,忘記了他們的存在,也忘記了今夕是何年。 至於柏裴銘會不會因為這盆酸菜魚湯而永遠記住告別的今日,我已經來不及關 注。 至少曲穎說的有一點是對的,今天確實濃縮了人生百味,讓我措手不及,也來 不及細細品味,我們必須在幾個小時之內,把幾乎一生的故事全部走完。 我們應和了曲穎的提議,去了就在公寓附近新開張的酸菜魚村,走在路上,康 健悄悄走到我身邊。 「其實,世界沒多大,只要有心心相印,距離實在不算什麼。」 沒想到康健也會說出這般文藝腔的話,此時聽來,不由百感交集,眼眶漸漸有 些濕潤。我低下頭,整整衣領,以掩飾已經滴落的眼淚,抬頭看看柏裴銘,和曲穎、 雲妮遠遠地走在了前面,曲穎幾乎手舞足蹈地敘訴著什麼,雲妮挽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一種永別的感覺。」 「怎麼會,有什麼困難不可以克服。」 「其實,人最難戰勝的是自己。」 「雨煙,你總是把事情想得特別複雜,我相信你們很快就會團圓。」 「但願如此。」 「不要這麼悲觀。」 「也許是我太不相信感情。」 「你不相信感情,現在你就不會那麼傷心。」 康健說得很認真,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這麼分離也許真的有些殘忍。」 對我來說,殘忍遠不止分離。 這頓飯吃得拖遝而漫長,席間我如中了邪一般熱鬧,把平生聽到的笑話,葷的、 素的都複述了一遍,曲穎笑得直敲桌子,加上我應和她笑聲的前仰後合的動作,全 餐廳的客人都一一對我們行注目禮。 柏裴銘沉寂地看著我,話更少,只在我動作幅度過大,幾乎撞到桌角時,不時 用手替我擋一下,而每次我都近乎粗暴地拂去他的胳膊,用不滿的臉色以示對他阻 礙我快樂的展示的抗議。 我喝了很多酒,柏裴銘也是,我的頭開始有些發暈,慢慢的只好用胳膊撐著腦 袋,否則怕會一頭栽到康健身上,我坐康健身邊。 我希望能找到一些不愉快的記憶,把它濃墨重彩般鋪張一下,或是現時找個理 由,與他大吵一架,然後如所有分手的男女戀人一樣,不歡而散,並跺腳發誓,永 不回頭。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幼稚,可我的思緒早就不由我的大腦控制,而且,我只想讓 這幾個小時好過一些。 吃完飯,康健陪柏裴銘回去取行李,我們三個回到我的公寓等候。 柏裴銘很快就回來了。 「康健呢?」 「在樓下守著行李。」 「到時間了。」 柏裴銘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眶紅了一大片。 雲妮不失時機地拉著曲穎去廚房洗桃子,我茫茫然地看著他。 「都帶齊了?」 「你的作品都帶上了嗎?」 「我給你照的『美人照』帶上了嗎?」 「還有遺漏在公司的東西嗎?」 「我上班後,再給你查找一下,如果有,寄給你。」 我喋喋不休地一句緊似一句,像一個蹩腳的三流演員,面無表情地背著臺詞。 柏裴銘用手拂了拂我的頭髮,我閉上眼睛,他仔細地撫摸著我臉上的每一個器 官,像一個盲人在默記著什麼。 睜開眼時,看到兩行淚珠滑過他的眼角,我用手幫他抹去。 樓下,喇叭聲聲催促著我們,雲妮和曲穎已經洗好桃子,裝進了方便袋。 「走嗎」 我披上外套,柏裴銘幫我系上腰帶。 「不要送了,有康健就夠了。」 「我們不去了,雨煙代表了。」 好心腸的雲妮也傳染了我們的傷感。 「都別去了,太晚了,我不放心,雨煙身體剛好。」 柏裴銘看著我,目光肯定而堅決。 我順從地點了點頭: 「我送到樓下。」 下樓時,發現不止康健,還有李龍、老周和公司的許多同事。 我收收情緒,儘量若無其事地站在一邊,看著柏裴銘和他們一一道別。 不知道是我傷心昏頭,還是人在離別時大都比較脆弱,同事們的表情也都難舍 難分。 康健催促起身。 柏裴銘和大家一一擁抱告別,我躲在遠遠的一角,想靜靜地目送他離去。 柏裴銘最後走到我跟前,一把抱住了我,我感覺到他的全身都在發抖,這種顫 抖幾乎摧垮我所有的冷靜。我伸手繞過他的脊背,偷偷地用手背抹去眼淚。 「走吧,別誤了火車。」 柏裴銘把頭埋進我的頭髮裡,抱得我透不過氣,再這麼長時間地擁抱下去,我 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了多久。 我掙扎著,騰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不是永別,過幾個月我就去看你。」 柏裴銘終於鬆開了我,看了我幾秒鐘,扭頭坐進了車裡。 車子啟動時,我還能看到他隔著車窗玻璃向我揮手,漸漸地,車影越來越小, 他的影子也越來越模糊。 終於,眼淚抹不完地往外掉。 我沒和李龍、老周打個招呼,也沒有回公寓,疾步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坐下 來,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我到家的時候,柏裴銘還顛簸在去往香港的路途上。我是一個人走的,沒讓曲 穎、雲妮和康健送,儘管康健一再自告奮勇,要替柏裴銘照顧好我,我還是一個人 悄悄地走掉了。 經過這一場撕心裂肺的告別,我神經質地見不得一絲一毫的分離場景,不管分 離的性質是什麼。 一進家門,簡單地見過父母,便如獲大赦般倒頭就睡,睡了足足十個小時。 我還住在曾經屬我的小房間裡,屋裡的一切擺設都保留了當年的模樣,躺在 小床上,恍惚覺得書桌前還有我挑燈夜讀的身影。 那時候,考試在即,一天只敢睡四、五個小時,醒過來就坐到書桌前,捧起曆 史、地理死記,連書頁邊角的注釋都不敢漏掉,生怕因為一個填空不會,少了致命 的二分而落個終生抱憾。夏天,蚊子很多,我總是一手拿著濃濃的茶水,一手拿著 扇子趕蚊子,旁邊時刻放著一盆涼水,以備困倦時提神。 就這樣,三個月後,我離開了家,而且從此一走便是近十年。 牆上掛著祖父的遺像,祖父奕奕有神的雙目關切地盯著我。 我和祖父之間有一種解不開的情結,祖父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小時候,他是 我的啟蒙老師,教我認識了第一個字,讀懂了第一首詩,學會了第一篇作文。上大 學後,我們似乎又成了忘年的朋友,每次暑期回家,我都會搬一把竹椅,和祖父一 起坐在涼臺上,搖著扇子,講述這段時期內的經歷和發生在我身邊的所有故事,祖 父總用一種洞察世事的寬容與平和,笑對我的激動與憤憤不平,我也常常會把所有 起伏不平的情緒消融在他寧靜的眼光裡。 祖父去世的時候,我沒能及時趕回來,但很長時間,我都不肯承認祖父已經離 我而去的事實,在我心裡,他是我上進的動力,我害怕讓他失望,害怕他不再寵愛 我。 看到照片,仿佛祖父就在身邊,仿佛我籠罩在他包容一切的憐愛的目光裡,我 想把我這麼多年的快樂與傷痛都一吐為快,我想在他平和的笑容裡,忘記一切,重 新開始。 於是,我又坐到長長的書桌前,伏案落筆。這已成了我們奇特的交流方式,積 郁成疾,我就把所有的煩惱落在筆端,落到紙上,然後在皓月當空的夜晚,焚為灰 燼,仰頭望月。在昏黃的檯燈下,我往往能準確地收到祖父閱後的批語,如同當年 手把蒲扇相對交談,然後,便能推開所有的不快,安然入睡。 如同每次回家一樣,很快便被親朋好友及左鄰右舍噓寒問暖的關懷和詳之又詳 的經歷彙報所淹沒。睡足、吃飽以後,打電話找昔日的同學,消息不脛而走,很快 登門造訪不斷,家裡像是開起了祖傳秘治的門診部,一個個平平靜靜而來,慷慨激 昂而歸,鄰居們險些以為我非法兜售興奮劑。 算計著柏裴銘也該到了,遲遲接不到電話,外面又下起了罕見的暴雨,屋外白 茫茫一片水色,好像要把整個城市都吞沒了。 父母都上班了,家裡只留我一人,沒有柏裴銘的消息,我有些擔心,煩躁地在 屋裡走來走去,推開小說,抓起一把瓜子,吃了幾粒,又扔回果盤裡,拿起讀了半 本仍不知所云的長篇小說,心裡沒著沒落。 下大雨,也不會有人來看望我,與我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折騰一陣,迷迷 糊糊地睡著了,一陣電話鈴把我吵醒。 「喂,秦雨煙在嗎?」 是柏裴銘的聲音,我馬上坐起來,恍如隔世一般,喉頭立即哽咽住了。 「我想你,雨煙。」 我死死捧牢話筒,生怕遙遠的聲音隨時都會斷線,隨時都會離我而去,就是說 不出一句話來。 「喂,雨煙,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聽到了……」 電話裡傳來的聲音很不清楚,我一邊急急忙忙地重複著斷斷續續的話,一邊用 手抹著奪眶而出的眼淚,越擦越多,整個手很快就浸濕了,只好抓過枕巾,捂住了 嘴。 「怎麼這麼晚才到」 「這兒下暴雨,發大水了,洪水衝垮了鐵路線,在路上窒息了一天。」 我這才辨別出電話裡傳來的嘩嘩聲是雨聲。 「安頓好了嗎?」 「剛剛放下行李。」 「情形如何?」 「我想回來。」 「有意外?」 「這裡的一切好像都不屬我,我也不屬這兒。」 「新環境,總有些隔閡,慢慢會習慣的。」 「我想見你,臭老婆。」 我搞不清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越笑眼淚越多,越哭笑容越甜,掛下電話後 許久才收住淚。 日子飛快地過著,舊日朋友基本上見過一輪,張愛玲的小說也又通讀了一遍, 每天花半個小時到涼臺上打理祖父生前鍾愛的幾盆花,用兩個小時在電話裡和柏裴 銘纏綿。 他在那裡努力投入新的環境,開始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我也準備打點行裝, 回公司上班了。 父母不舍我離去,我也留戀這種閒散的光陰,行程一拖再拖,直至曲穎打來電 話: 「雨煙,還不回來?」 「怎麼,思念成疾,大病不起了」 聽到曲穎的聲音,親切備至。 「我打電話到公司找雲妮,想問問你的歸期,公司說雲妮三天沒有上班了。」 「是不是病了?」 「打電話到她宿舍,總是沒人接。」 曲穎的聲音有些不安。 「也許瞞著我們和張新元提前度蜜月去了。」 「我問過張新元,他支支吾吾,閃爍其詞。」 「小倆口吵架了?」 「我也不知道,你也該回來了吧。」 曲穎的不安多少影響了我,終於結束假期,回到了公司。 回到辦公室,才發現工作實在已經成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穿著裘皮大 衣,牽條名貴的觀賞狗,在寒冬臘月,穿著薄薄 的絲襪,透出肌膚嬌柔的日子,不是每人都能過得來的,有的人其樂融融,有 的人卻會抑鬱而死,我大概屬後者,如果真有一天可以飽食終日,我怕會變得惶 惶不可終日。 雲妮照例上班,明顯地消瘦了,小腰盈盈,不勝一握。與同事們寒暄客套完, 又去謝榮增那兒打個照面,才坐下來和雲妮細敘別情: 「怎麼又上班了?」 「婚禮稍稍推遲。」 「為什麼?」 「我不想太倉促。」 「準備時間不算短吧,還缺什麼?」 雲妮搖搖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 「張新元表現不佳?」 「佳與不佳,評判的也只是表現。」 幾日不見,雲妮倒深沉起來,我猜想二人之間有些矛盾,見她不願細談,也就 不便深究。最好的朋友,就是在你需要的時候伸出手,千萬別熱心過頭,把別人家 的事當做自家的事來辦,長長短短,刨根問底,一副你的即是我的模樣。上帝造人, 都是個體,否則這世界上只要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足夠,亞當、夏娃再有分歧,也 是內部事務,不會有戰爭,也不會有明槍暗劍,省了多少麻煩。倒不是非要「君子 之交淡如水」,凡事有一定的尺寸,這樣,情分才能長久。 和雲妮聊了聊別後的瑣事,也就各自歸崗了。 曲穎的第二本小說《常常》已經開始動筆,這次曲穎改換門庭,一改往日的純 情風格,嘗試質樸、直白的文字。 曲穎加盟了一個出版社,成為該社的專職作家,《常常》的構思大部分受了新 的筆友們的影響,她希望從此心情能夠平靜,我希望我們的生活也能多一些實實在 在。 拿到第一個月薪水的時候,曲穎異常興奮,拿慣了稿酬、版稅,按月領薪差不 多是頭一次,晚上預訂好文華大酒店,要好好慶賀一番。 雲妮、康健都約齊了,倒像是一個密友聚會。 康健忙著處理《回歸》的播放、發行等一系列善後事宜,這些事情看起來容易, 做起來卻很繁瑣,也只有好心腸的康健肯攬過來,平白無顧地讓製片部多放了幾天 假。 雲妮很少動筷,只是安靜地聽曲穎的高談闊論,康健的心情也出奇的好,與曲 穎配合默契,席間笑聲不斷。 接了一個柏裴銘打來的電話,聽到我的笑聲頻頻,極其羡慕,也極嫉妒。 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確實不易。 散席後,我和雲妮同路,邀她與我作伴,雲妮沒有反對。 大概是聊得太興奮了,洗漱上床後,仍然睡意全無,我習慣性地抓起床頭的小 說,雲妮盯著梳粧檯邊的情侶畫發呆。 「雲妮,你有心事」 雲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眼圈有些發紅。 「我不該多問,可是你最近實在有些不對頭,也許旁觀者清。」 雲妮又沉默了片刻,聲音又細又弱: 「張新元另有新歡。」 「是猜疑,還是有跡象表明」 「我一直很信任他。」 我瞭解雲妮,以她的單純,不會僅僅因為感覺上的差異而無事生非,張新元是 她第一個男朋友,又很快談婚論嫁,看得出來,雲妮全身心地準備做新嫁娘。 「張新元一大半是商場上的人,花花草草恐怕也在所難免,你們的性情反差很 大,有些摩擦,也是早晚,你要先想清楚。」 連我都聞到過「暗香盈袖」,細心的雲妮體會的想必更多,何況她全副心思都 在張新元身上。 「成功的為人妻者,怕是都得難得糊塗。」 雲妮起身,從包裡取出三封信遞給我,信封上的筆跡幼稚,而且陌生。 每封信裡都有一張照片,是雲妮和張新元在雲湖渡假村玩時在船上照的,照片 上的張新元風流倜儻,雲妮小鳥依人,任何人看了,都會被這份美滿所感動。 我疑惑地看看雲妮,她示意我看背面。 每張照片背後都有一行小字,筆跡和信封上的字跡相同。 「知道你生日那天,他為什麼遲到嗎?是我的溫存讓他捨不得離去。」 「他常說,你像一杯清茶,茗香而不提神,我是一壺又濃又烈的意大利咖啡, 越嘗越有味道。」 「情人節那天,你苦苦等他,他卻與我廝守至深夜。」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沒想到事情嚴重至此。 「三天了,我每天收到一封這樣的來信。」 雲妮蜷著腿,縮在床角,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裡,一動不動地像個雕像。我 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我害怕極了。」 雲妮的聲音飄飄忽忽,茫然不知所措。 「怕她威脅?」 「許多說不清的害怕……」 「和張新元談了?」 「沒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從何說起。」 我很快冷靜下來,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照片,把它們一一放回信封,關上台 燈。 「把事情弄清楚再說,也許另有隱情,先睡吧。」 我強行幫雲妮蓋上被子,側過身,心裡盤算如何應付。 許久,雲妮的聲音悠悠傳來。 「雨煙。」 「唔。」 「我會失去他嗎?」 我轉過身,面對她,微弱的目光下,雲妮長長的睫毛下面晶瑩閃亮,落在眼裡, 悽楚悲涼。 「如果真如此,只能是他失去了你。」 第二天上班時,雲妮臉色極差,估計是一夜未曾合眼。 我以瞭解《回歸》的發行及贊助情況為由,到文秘部查閱廣告部最近的活動安 排,因為公司近半年內的重頭大作只有《回歸》,謝榮增一再強調,所有部門均需 全力以赴,尤以廣告部為主,所以為了《回歸》的發行,廣告部幾乎動用了所有的 關係和新老客戶。 我隱隱覺得此事與商家的 迎來送往有關,文秘部的米小姐素來與我不錯,每次出差回來,都不忘帶些小 禮物予她,有這個交情做保,我暢通無阻地打開了存著公司商業機密的那台電腦, 顧不上直覺對錯,一頭紮進了資料堆裡。 雲妮仍然每天收到一封信,每封信裡仍然是一張照片,照片後也仍然都有一行 小字,字跡仍然出自一人之手。 為了防止意外,我讓她搬來與我同住。 我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才把所有的資料從電腦裡調出來,趁米小姐中午逛百貨 公司的功夫,偷偷地打印了一份,裝在卷宗袋裡,準備拿回公寓細細研究。 回到公寓打開一看,才覺得有厚厚的幾十頁,密密麻麻的幾百家公司,幾乎無 從下手,發現做一個好偵探實在不像長篇電視劇裡那樣,輕輕鬆松地料事如神,所 向無敵。 從來沒有做過這等偷偷摸摸的事情,三天來提心吊膽,事沒成,已累得眼皮打 架,真要生在戰爭年代,恐怕早被敵方擒獲,殺十個頭的時間都富富有餘。 把資料推到一邊,想等清醒後再做推敲。 早上,康健的電話把我催醒,想起來,上午是《回歸》放映後的座談會,每一 個節目推到市場後,公司都要召集社會名流座談,名為徵詢意見,實則溝通感情, 幫我們多多吹噓。 每次座談,都訂在光明大影樓的小放映廳。 趕到時,陸陸續續已有不少來賓,張新元忙裡忙外,迎來送往,康健在一邊幫 忙,剛一進門,就被老周一把抓住。 「大編輯,真沉得住氣,又讓我急出了幾身汗。」 老周永遠一副大汗淋漓的急火火的樣子,圓乎乎的腦門上,水汪汪的一片。 「有張公子在,還用我們。」 張新元整整領帶,也有些狼狽。 「《聲屏》雜誌的姚主編點名要和你交流,秦小姐的魅力我哪替代得了。」 張新元油腔滑調的口吻,令我反感,堆積的怒火沖到了頭頂,我恨恨地盯了他 一眼。 「張大部長,您大概記錯了,我沒有暗香盈袖,也無意投懷送抱,怕是成全不 了你的好事了。」 張新元怔怔地愣住了,我扭身向外走。 老周顧不得體面,用西裝的袖子抹了抹滿臉的汗珠,急急忙忙地把我拉了回來。 「好了,好了,別鬥嘴了,什麼時候了。」 「老周,跟謝老闆建議一下,今後製片部特招幾位陪觀摩、陪交流、陪開會的 專職『三陪』小姐,不用我們濫竽充數。」 想到雲妮憔悴而無助的眼神,我怒意難平。 「雨煙,別急,是這樣的,《聲屏》報的姚主編很欣賞你做的那一部分,想和 你細談,組織一次關於細節與情感挖掘的學術討論,一來就問你到沒到,張新元愛 開玩笑,你何必當真。」 我還想開口,穿著花襯衫、留著油膩膩的長髮,狀極藝術的姚主編已經走了過 來,只好強打笑容,迎了上去。 姚主編言談斯文,舉手投足像足了戲裡的進京趕考的書生,說話時,不時地翹 著小手指推一推精緻的金邊眼鏡。 好容易才熬到他告一段落,見他又走到前排一位身著黑色西服面容冷峻的中年 人身邊,彎下腰貼在耳邊低語一番。 平素極受不了男人咬耳朵,總覺得堂堂七尺男兒,應舉止灑脫,放浪不羈,扭 扭捏捏,貼著耳朵做小女子態,實在讓人心裡肉麻得緊,倘若這位咬耳朵的男士, 再留一頭披肩長髮,穿一件花襯衣,那「東方不敗」的嫌疑更是揮之不去。 一天的會開得天昏地暗,不是謝老闆親自坐鎮,早就溜之大吉了。 回去時,雲妮不在,給柏裴銘打了個電話,仍有些訕訕,聽聞柏裴銘近期要去 南非拍攝一組風土人情照片,才稍稍有些笑容。 把雲妮的事情簡單地敘述了一遍,柏裴銘在電話裡一再囑咐我們千萬小心。 又膩了好久才收線,看看掛鐘,已過子夜,雲妮還沒回來,有些著急。 打電話到公司,早已沒人,打了傳呼,也不見回音,這才真的慌亂起來。 抓起電話,又不知道打給誰,問張新元也無從找起,他還不是夜夜笙歌,夜夜 歡。 心慌意亂地坐在沙發上,只有靜候。 猛然想起《聲屏》雜誌的股東是怡龍房地產有限公司,而怡龍公司又是《回歸》 節目最大的廣告商,買走了將近一半的廣告時間,並且價格不菲,那個和我聊了一 上午的主編,或許張新元會和他們在一起。 打開包,找出那張被我揉得皺巴巴的名片,上面有手機號碼,打過去占線,再 打,還占線,我又氣又急,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拿著電話,不停地撥號, 終於打通了。 「哦,是秦小姐,一開完會,就找不到你了,我們還沒談完呢。」 終於通了,姚主編的聲音像他的頭髮一樣油膩。 「嗯,姚主編,嗯,我也是覺得還有許多問題要探討,所以,所以想和您再約 時間。」 我結結巴巴地不知所云,看來「套瓷」決非技巧,更多的是能力。 「秦小姐如果有空,請現在過來吧。」 「現在,就現在」 我越說越不流利。 「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們邊喝邊談,談個痛快,盡興方休嗎。」 電話裡人聲雜亂,想是又在載歌載舞,有些猶豫,甚至後悔貿然打電話。 「現在?方便嗎?」 「沒關係,我們就在光明大影樓的歌廳裡,都是熟人,就是和你們廣告部的同 仁們聚聚。」 這樣的聚會,張新元是不會少的,去看看也許會有收穫。 我放下電話,即刻前去。 歌廳裡燈光極暗,但我一眼就看到了張新元,正 與身邊一位女郎親密地竊竊私語。我沒有馬上過去招呼,站在靠門最近的角落 打量他們。 曲聲再起,張新元拉起女郎滑入舞池,我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他們。 張新元和她邊跳邊耳語,那神情一目了然。 我彷徨起來,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回去。 姚主編不時往外張望,發現了我,我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坐在一起的還有白天差點被姚主編咬掉耳朵的那個中年人,和白天一樣,一臉 肅穆,面無表情,如參加葬禮,經介紹方知是怡龍公司總經理。 說實在,怕舞曲散了,怕和張新元照面,姚主編滿腔熱情地拉攏我和他們的老 板交談,更讓我如坐針氈。 舞曲終於停了,張新元見到我,果然一怔,急忙放下還搭在女伴腰際的手,我 覺得我比他還緊張。見我這樣,他倒先平靜下來,大大方方地介紹身邊的豔女,怡 龍公司公關部莉莉小姐,見他這樣,我也覺得自己的表現太幼稚,定定神,索性明 目張膽地打量起這位莉莉。濃豔、性感的輪廓,略為豐滿的身材,穿一件黑色絲絨 晚裝,大半胸脯和全部的胳膊露在外面,滿臉的不以為然,一隻手仍然插在張新元 的臂彎,對我的目光熟視無睹。 舞曲再起,張新元向我點點頭,接著捲入人群中。 我找個理由和姚主編及那位冷面小生般的總經理告辭先行。 好像堂而皇之的是他們,不堂而皇之的才是我,我笑自己全無道理。 打開燈,雲妮神情麻木地坐在沙發上,嚇我一跳。 「什麼時候回來的。」 雲妮面無表情,像是根本沒見到我進來。 「雲妮,你怎麼了?」 我走過去,推了一把雲妮,她還是沒有理會我,她的目光絕望而散亂,對我的 任何舉動全然無動於衷。 我心裡一驚,是不是雲妮也和我一樣,剛從光明大影樓回來,她看到了我看到 的一切,我怕雲妮經受不住。 「你去哪兒了,我四處找你。」 沒有辦法讓她開口,我試圖扶她在沙發上躺下,才發現沙發上又是一個同樣的 信封。 信封裡的照片是我沒有想到的,照片背後的那行字也是我沒想到的。 我知道,結局已經有了。 從抽屜裡找出幾片安定,灌雲妮吞下去。 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多餘,重要的是保存自己。 雲妮醒來後,還是不肯說話,我決定找張新元談一次,打電話找來曲穎,幫著 照看雲妮。 曲穎很快趕到,我沒說什麼,只把照片遞給她看。 「三級片,還配有文字,夠掃黃的標準。」 我把七張照片全部遞給她,曲穎明白了。 我約張新元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屋見面。 「你說吧,為什麼?」我開門見山。 「雲妮太純潔,我總怕稍有疏忽,她會驚慌而逃,而且一輩子視我為登徒子。 而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一個有血肉之軀的男人,需要情愛,也有衝動。」 「男人既需要貴婦,也需要蕩婦,是嗎?」 「說白了,是這樣,男人不能缺少床笫之歡。」 「你們還沒有結婚。」 「激情不是可以預定從某一時開始的。」 「我想男人恐怕不能終身滿足於露水情緣,要婚姻,就要有責任。」 「男歡女愛與責任無關,也與婚姻無關。」 「那麼婚姻是什麼?」 「婚姻是需要,我需要家,雲妮需要依靠,我們彼此稱職,而且各取所需。」 「那麼性愛又是什麼?」 「性愛是另一種需要。」 「二者可以並存?」 「本質如此。」 「性與愛什麼關係?」 我忍不住追問。 「西紅柿與牛什麼關係?」 張新元的表情竟然有些奚落,這神情激怒了我,我取出七張照片,甩到他跟前。 「那麼這又是什麼,是牛,還是西紅柿」 張新元抓起照片,露出驚慌之色: 「這是哪兒來的?」 「雲妮收到的,一天一張,一共七天。」 「我不知道這件事。」 「那你應該知道這是恐嚇。」 我收拾起桌面上的照片,放回包裡,張新元完全垮了,剛才的盛氣無蹤無跡。 「我們認識時間不短,她丈夫在國外,我們彼此都明白只是互慰寂寞,我是打 算了斷此事,在和雲妮結婚後,只是,只是……」 「只是不忍取捨。」 張新元惶恐地看著我。 「男人有時候很脆弱。」 「那麼你想過雲妮嗎?」 「我知道,很對不起雲妮。」 「僅是對不起就可以了嗎?」 張新元用手抓了抓頭髮,完全沒有平時的瀟灑。 「我告訴她,我要結婚,要斷了來往,她不肯,我怕雲妮知道,我沒想到她會 用這種手段。」 我沒有耐心聽他解釋,也沒有興趣瞭解內幕,拎起包,轉身就走,張新元拉住 我。 「雲妮怎麼樣?」 「雲妮怎麼樣已與你無關,有空你想想怎麼處理這件事情。」 見到雲妮,扔給她一句話。 「讓張新元見鬼去吧」 淚珠從雲妮的眼角滑落,我明白我低估了她,這一切,她在心裡,早就一清二 楚。 我照常去公司,繼續與張新元交涉。曲穎乾脆搬來與我們同住,照看雲妮,抽 空也寫寫她的《常常》。 雲妮的堅強出乎我的意料,她還是不大開口說話,但每天下班後,她都做好飯 菜。康健知道後,也常常過來看望雲妮,我的公寓一下子熱鬧起來,四個人圍坐吃 飯,倒有一種大家庭的感覺。 柏裴銘從南非打來電話,我把進展詳細告訴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絮叨。 關於事情的處理,我徵求了雲妮的意見,雲 妮閉口不談,我明白她不願深究,也不想再提此事。曲穎有些不甘心,鼓動雲 妮秋後算帳,康健比她看得開: 「告他又能怎樣他自然會自食其果的。」 李維平突然回來,提出要搬回家住,理由是經過這幾年的平靜和思索,他豁達 了不少,既然無力挽回我們的關係,也就不再勉為其難,希望回來收拾一下,好聚 好散。 事情能有這麼簡單的了結,悲喜交加之餘,總覺得不敢相信。 我搬到了曲穎那裡,讓李維平回到公寓。 李維平回來後,幾乎沒有找我。我倒很想有個機會和他好好談談,相信分開這 幾年,我們已經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不會再像當年那樣爭吵不休,我很希望能像 朋友一般,告訴他別後的一切,也告訴他關於柏裴銘。 曲穎催促我速戰速決,我想一切都有契機。 不知道該約他,還是等他先來約我,李維平倒打電話到辦公室,約我晚上回家 碰面。 真的面對結局,心裡竟有種說不出的悽惶。 我走到公寓樓下,看到李維平大步地往外走,他的眼神中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燃 燒,我知道事情終於發生了,有一些措手不及的慌亂,也有些如釋重負的輕鬆,我 知道,終究要面臨這樣的時刻,早晚而已。 李維平視而不見地與我擦肩而過,繼續大步朝外走著,我伸手拉住了他。 「維平,我回來了。」 李維平收住了腳步,扭頭直視著我。 「柏裴銘是怎麼回事?」 「什麼意思?」 「我看了你的日記。」 我迎著他的目光,克制著激動。 「容我慢慢說……」 「我走了。」 李維平掙開我的手。 「回去,好嗎?我告訴你。」 我又一次拉住了李維平的胳膊,用幾乎請求的目光注視著他。 回到公寓,我打開空調,脫去外套,倚著小熊,蜷縮在床角。李維平癱軟在沙 發裡,點上了煙。很快,屋裡彌漫著三五煙的氣味,這種氣味,我聞了五年了,相 敬如賓也罷,爭爭吵吵也罷,這屋裡始終縈繞著這樣的氣息,終於到了煙散人去的 時候,我說不出的傷感。 聚散,得失,人永遠掂不清其中的分量,留戀,早已沒有,可畢竟歲月留下的 親密,不是說沒有就能沒有的。我抬頭看了看李維平,煙頭快燒著了他的手指。 「維平,給我一根煙,好嗎?」 李維平遲疑了一下,站起身,拿過煙,走近我。 我握住了李維平遞過煙的手,帶著許多求和的意味,心裡的內疚不斷加重,盡 管我知道,內疚只是自欺欺人的表達,李維平要的不是這個。 李維平用手撫了撫我的短髮,像以往吃完飯,收拾完碗碟後,相依看電視時那 樣,我幾乎有撲到他懷裡的衝動。我記得,李維平的愛火熱地燃燒過我,在那個花 季的歲月,我也曾用近乎癡迷的目光等待過那個令我心痛的背影。 如果這世界上沒有柏裴銘,也沒有爭吵,沒有怨恨,沒有無休無止的爭鬥,也 許,還能擁有往日的寧靜和溫馨。 李維平突然收回愛撫的手,一拳打在了我的肋骨上,突如其來的疼痛,打散了 我懷舊的傷情,縮成一團,抽搐著,眼淚止不住地溢出了眼眶。 李維平冷漠而仇恨地欣賞著我的痛楚,焦躁地來回踱步,然後又一次走到床邊, 揮拳灑下了他的不可自製的憤怒。 拳點落在肩上、腿上、胸上、臉上、頭上,以及所有能夠觸及的地方。我咬著 嘴唇,無聲無息地縮在那裡,甚至沒有變換姿勢,劇烈的疼痛幾乎使我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停住了手。整個過程中,李維平只說了兩個字:賤人。 曲穎匆匆忙忙推開門時,一切都恢復了原樣,李維平仍舊在沙發上抽著他的三 五煙,我依舊用維持了一個多小時的姿勢,蜷縮在那個可以靠著熊的角落裡。 「果然你們倆都在,還是我有感應,路過這裡,突然想上來看看。」 李維平沒有抬頭,也沒有開口。 曲穎意識到屋裡空氣的異樣,把詢問的目光轉向了我。 「怎麼了,又吵架了?」 我的眼睛晶瑩、透亮,心情奇怪地安詳、平和,竟隱隱地含著些許微笑。 曲穎在我身邊坐下,檯燈下,曲穎發現我的臉腫脹著,眼角淚痕未幹處,青了 一大塊。曲穎伸手輕輕地碰了一下傷處,我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 「李維平,是你幹的!」 「這是她欠我的債。」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以為拳腳相加才是大丈夫本色?」 李維平滅了煙,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連丈夫都不是了,還算什麼大丈夫。」 「夫妻之間,還有什麼高低可分,你何苦下此毒手」 「你的好朋友送了我一頂綠帽子,我也總得送她點什麼。古人雲,來而不往非 禮也,我這禮恐怕不夠重吧。」 李維平甩門走了。 我渾身發抖,曲穎感覺到了。 「蓋上被子吧。」 我慢慢地支起身子,拉開被子。「曲穎,幫我一下,我躺不下去。」 曲穎半抱著我,緩緩地幫我躺直下去。 「這麼厲害,傷著哪兒了?」 「不知道。」 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曲穎掀開衣服,身上青的、腫的,不成樣子。 「天哪,他下手也太狠了」 「這是我還他的債。」 「你告訴他了」 「他看了我的日記。」 「我說過你多少次,這是授人以柄的東西,你還執迷不悟。」 「這是我惟一的寄託和慰藉,我實在捨不得將它毀掉,況且,總是早晚的事情。」 我停頓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氣。 「疼嗎?」 「如果能就此了斷,這點疼又算什麼,只怕李維平不會放過我。」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還是雨煙瞭解我。」 李維平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屋,手裡多了一盒未開封的三五煙。 「你不是走了嗎?都打成這樣了,還要幹什麼?」 「我怎麼會這麼就走了呢?我還打算好好地愛雨煙呢,給她關懷,給她體貼, 和她共度一生。」 李維平的笑聲又幹又澀,令曲穎不寒而慄。 李維平伸手想拍拍我腫得走形的臉,我本能地擋住了他的手。 「你看,你的好朋友多沒情義,我給她愛她不要,偏偏喜歡我揍她,為了博得 她的歡心,我只能投其所好。」 我知道我的眼裡流露了恐懼,曲穎一把推開了李維平。 「你坐那裡,冷靜一下。」 「我很冷靜,我一直很冷靜,不信,你問雨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頭腦, 不像你的好朋友,被感情弄得不知所以。」 「你也戀愛過,你應當瞭解愛是說不清的。」 「但是至少我知道,做人要有原則,不能幹偷雞摸狗、暗渡陳倉的勾當,連娼 妓都要明碼標價,更何況像雨煙這樣有身份的女人。」 李維平的眼圈有些發紅,聲音顫抖著,卻掩不去仇恨和憤怒。 「李維平,不管感情怎樣,雨煙至少還是你的妻子,說這種話,太過刻薄了, 作賤她等於作賤你自己。」 「賤的是她,不是我,向別人投懷送抱的是她,也不是我,我連綠帽子都帶了, 還顧惜她什麼。」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沒有愛,至少還有情分吧。共度一生,總會有一 些溝溝坎坎,邁得過去,才是真夫妻。李維平,你的心情我能體會,我也愛過,也 痛苦過,但是,所有極端的手段都解決不了問題,坐下來,好好談談吧,也許,經 風浪,曆波折,你們能重回往日的恩愛。答應我,好嗎?」 李維平低頭,不肯說話。 曲穎拿起包,站起身來。 「李維平,答應我,好好談談,不能再動粗了,我一會兒回來,咱們出去吃飯。」 「好的,我答應你。」 李維平目送曲穎輕輕掩上門,走到我身邊坐下,目光漸漸地柔和了一些。 「疼嗎?」 我點了點頭。 「恨我嗎?」 我搖了搖頭。 「愛我嗎?」 李維平的眼神又熾熱起來,仿佛在刹那間,真的可以不計前嫌,重敘舊情。五 年了,我太瞭解他的秉性,我知道李維平一輩子都不能抹去這莫大的恥辱,別說重 修舊好無望,即便是當初希望的和氣分手也絕無可能了。他不是將就同床異夢的人, 在愛情上,他癡迷,而且執著,他要的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感情世界,任何傷疤都無 法寬容,以前的無數次爭吵根源也基本源於此。他需要燃燒,需要時時刻刻的燃燒, 他不允許絲毫的怠慢和忽視,他用一種我自愧莫如的激情奉獻著自己,也渴望我回 報以同樣的方式。而我從結婚的第一天起,就真真切切地明白,我做不到。 我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回避著李維平持久追究的目光,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再次 激怒他。無法翻身的疼痛提醒我,再次挨打,不知道是否還能承受。 「不愛了,是嗎?你不用回答,我早已明白了。」 「維平,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連這點默契都沒有了嗎?」 「我現在很遲鈍,要不然我早該想到,以你的不甘寂寞,我們分開的這幾年, 肯定會有姦情,這是我的錯,我太信任你了。」 李維平一把擰過我的臉,我死死地閉著眼睛,疼得幾乎掉淚。 「如果你不想再受皮肉之苦的話,最好睜開眼睛看著我,這是對我起碼的尊重。」 我順從地睜開了眼,那一閃而過的柔情在李維平的眼中早已消失得一乾二淨。 「你愛柏裴銘嗎?」 「如果我不想挨打的話,最好說實話,對嗎?」 我的臉腫脹得開口都很艱難,每張一次嘴,都會抽動面部神經,我的心裡也冷 漠了許多。 「什麼樣的回答能討你的歡心?」 李維平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個耳光,我頓時眼冒金星,強忍著巨痛,歪過腦袋。 「把腦袋轉過來」 「是命令嗎?」 「是命令,只要我當一天丈夫,你就得過一天這樣的日子,你明白嗎你覺 得痛苦,是嗎?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如果不幹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下賤勾當,我依 舊在你裙下,俯首稱臣。這是你自找的,恨你自己吧!」 李維平一把扭過我的臉,沖著他自己。 「回答我,愛不愛柏裴銘?」 「愛!」 我平靜而堅定地面對著他,心裡沒有一絲猶豫,我不想隱瞞什麼,只是不願過 多地刺激李維平,討來更多的傷痛。但我知道,我的回答將會換回什麼,我有奪門 而逃的願望,可我寸步難行。 也許是因為體態嬌小、孱弱的緣故,我一直痛恨這種最原始的力量較量,既然 人類知道遮體,知道羞恥,知道有更文明的行為方式和較量方式,再用此原始的權 衡標準,實是百般無奈的下策,而已經進化到文化出現的人類,一個耳光打掉的不 僅僅是傲氣,更多的是人起碼的自尊。 李維平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掀翻在地。 「站起來!」 李維平一手拎起我,全身的疼痛幾乎令我昏死過去,搖搖晃晃地斜靠在床架上, 李維平把日記本舉到眼前。 「跪下!」 我輕蔑地笑了一笑,咬牙站得更直了。 「跪下!」 「你想私設公堂?這在古代都是大忌。」 人一旦失去了自尊,連生死都 在所不惜,更何況傷痛,我此時多少能切身地理解了共產黨人在嚴刑拷打前的 錚錚鐵骨,人活著,要的只是一口氣。 「跪嗎?」 「你無權下此命令。」 李維平沖著我的膝蓋,狠狠地踢了一腳,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腦袋重重地 撞在了床沿上,嘴角開始流血。我手扒著床腳,企圖再次站起來,李維平把日記本 用力摔到了我身上,徹底地把我打翻在地,我絕望地放棄努力悲哀地躺在地上,自 暴自棄地閉上了眼睛。 李維平蹲下身子,一把揪起了我的頭髮。 「你知道嗎?你是替人受過,這拳頭本該柏裴銘挨的。」 我掙扎著晃了晃腦袋。 「我們的賬,我們算,與柏裴銘無關。」 「你心疼他,是嗎?那麼你就只好再受點苦了,我成全你的一片愛心,這一耳 光,是給你心愛的人的,我想你會無怨無悔地受著的。」 李維平揚起了手。 「住手!」 曲穎沖了進來,推開李維平,護住了我。 「李維平,你還算男子漢嗎,你剛才答應我不再動粗的,你言而無信。」 曲穎憐惜地扶起我,坐到床上。 「言而無信?你的好朋友答應和我共渡終生,卻背著我與人私通,這是言而有 信嗎?我只是以牙還牙而已。」 「你都把她打成這樣了,還打算出人命不成?」 「你放心,我不會打死她,我還要留著她,找柏裴銘算帳,她死了,豈不是死 無對證,我不會再傻了。」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問題不是你出了氣就能解決的。」 我從曲穎的懷裡坐直了身體,用一種近乎嚴厲的目光直面李維平。 「維平,我說過了,我欠的債我還,請不要找柏裴銘的麻煩。」 「曲穎,聽到了吧,說到柏裴銘她千百個憐愛,我還有什麼留戀。」 曲穎輕輕拍了一下我,示意我不要往下說,我沒有理會。 「李維平,夫妻也罷,朋友也罷,請互相留一層面子,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扯破 了,那就只有割袍斷義了。如果你還顧及多年的情分,請不要打擾柏裴銘。」 「敵之所痛,吾之所快,這麻煩我是找定了。」 「李維平,你想幹什麼?」 曲穎情急之下,鬆開了我,我一陣眩暈,撲倒在她身上,曲穎趕緊轉身摟住了 我。 「我不打算幹什麼,只是有理、有利、有節地通過正當渠道,讓大家認識柏裴 銘的醜陋行徑,當然,我也要讓父母及所有至愛親朋都瞭解我多麼愛雨煙,而雨煙 又是多麼辜負我。」 「維平,真心地勸你,別枉費心機了,你已經同意好說好散了。」 「離婚?幾天前可以,幾天後卻不可以,是你沒按程序進行,失去了機會,不 能怪我。」 李維平一步一步地走近我,眼中的瘋狂令曲穎恐懼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怎樣才放過我,放過柏裴銘」 「除非你去死。」 「胡說,雨煙死了,你就不恨她了,你連一個仇恨的對象都沒了。」 曲穎辭不達意地勸說著李維平,我緩緩抬起頭來,碰到了李維平冷冷的目光, 這目光擲地有聲,絕無更改。我知道曲穎伶俐的口才無用武之地,我知道幾年的情 分完完全全地付之東流了,充斥李維平胸膛的,只是屈辱和由此產生的極端的仇恨。 只要這仇恨一天不化解,我就一天不會安寧,包括柏裴銘,包括父母,也包括曲穎 在內的所有朋友,幾年夫妻,我瞭解他的秉性,很多時候,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我笑了一笑,平靜地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對準了左手的動脈。 「我死了,你真的放過?」 「放過。」 李維平的目光徹底地打消了我所有生存的願望,曾經同床共枕的人,尚且睚眥 必報,萍水相逢,更無討價還價,我用力劃了下去。 在曲穎的尖叫聲中,我倒在地上。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趕不走恍若隔世的迷惘,看看左手邊,鮮紅的血漿緩 緩地流入血管,看看右邊,輸液瓶無聲無息地滴落著,我知道這不是天堂,這依舊 是人間。 李維平坐在床角,臉上掛著淚,愧疚地凝望著我,希望我能抬眼看他一下。一 切都已經發生,又何必如此,我疲憊得連歎口氣的力氣都沒有,想張開口更是徒勞, 扭轉頭,求助地看著曲穎,曲穎走近我,右耳湊近我的嘴邊。 「他來電話了嗎?」 曲穎使勁點了點頭。 「告訴他,我一切都好。」 曲穎哽咽地嗯了一聲。 「你放心吧,只要你好,大家都沒事。」 我舒心地合上了雙眼,眼角落下了兩行眼淚。 曲穎扭過身子,捂住嘴,她不想讓自己的哭聲驚動我,我都看見了。李維平哆 哆嗦嗦地抹了抹眼睛,絕望地垂頭靠在我身上。 我閉上眼睛,迷迷糊糊中,我覺得柏裴銘推門進來,拉起我的手說:「你別怕, 我來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窗外的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我不知道在醫院裡躺了多久,也不知道現在 是公元幾世紀。曲穎和雲妮輪流來陪我,我沒有心思開口問他們公司怎麼樣了,連 自己的恢復狀況都懶得過問,幸好老闆沒有查找我的下落。 醫生查房時,隱隱約約聽曲穎探聽消息,醫生的口氣並不樂觀,言我恢復很慢, 主觀上不大配合,傷口至今沒有完全癒合。 護士天天都來給我注射點滴,手臂上怕是早已傷痕累累,滿目瘡痍。我無力關 心,美麗與容顏對我毫無價值。 床頭的鮮花天天都很嬌豔,康健很準時,還不等凋零,就拿來新的,他說是受 柏裴銘的囑咐。我知道柏裴銘 做不來這個,一定是康健自由發揮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柏裴銘已經獲 悉全部過程。 康健沒有向我提及柏裴銘的情況,只是告訴我,他讓我為他珍重。 雲妮怕我傷心,倒是找各種話題和我聊天、解悶,不像前些時間那麼鬱鬱寡歡。 儘管我一再堅持不用李維平來看我,他還是常常在我床上一言不發地坐上半天。 我不是怕見他,是怕想起當時的情景,一想到那些便全身冰涼。 我更知道李維平的沉默維持不了多久,就像當年每次吵完架後,那種平靜和甜 蜜維持不了多久一樣,他是個直性子,做不到把話悶在心裡。 果然,再來時,李維平又執著地和我探討結局問題。 說真的,生死一回,我已經不需要任何結局,溪江輪上的那抹殘血似的夕陽, 在我的思緒裡已飄渺得像一個多彩的夢幻,只有那一陣陣淒厲的鷗聲,還稍稍能讓 我感到一些刺痛。 本來就不以為相愛就必定要結局,更何況我已早就走過了只求結果的年齡和條 件,李維平打破的遠不只是我們曾經擁有的故事,而是我對人性最後的信任。 我心灰意冷到了極點,沒有任何熱情和李維平再鬥嘴皮。 我的冷淡和漠然,當然只會再次激起李維平的怒火,他出現次數愈加頻繁,措 辭也愈加激烈,很快用鮮血換得的些許內疚打消得不剩片甲。 我淡漠地看著他的表演,仿佛離我很遠,而且與我無關。 李維平再一次不能自持地揮拳時,我仍在醫院裡,包傷口的紗布還不時會滲出 血漬,我沒有任何反抗,聽憑他把我從床上摔到地下,再從地下扔到牆角。我不去 想這次爆發的結果會是怎樣,也不去想是否能活過今天,這一些對我已經沒有意義。 雲妮的一聲慘叫,觸動了李維平的神經,他收回拳頭,看看我,看看雲妮,好 像剛剛從夢中醒來,看到我慘無人色的面孔,才明白自己剛才在做什麼,震驚得雙 腿發顫。 雲妮把我拖回床上,李維平幫了一把,我不太有疼痛的感覺,只覺得有一種力 量在冥冥中拉扯我,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兒有江水明澈,有浪花徐徐,還有殘陽 如血,我不知道那兒是不是天堂。 李維平被徹底地拒之門外,康健鐵將軍一般死守在病房外,連晚上都不肯去睡。 我的狀況比剛進醫院時還要差,身上的青紅血淤令替我擦洗、換衣的護士都輕 聲歎息。 稍稍有些力氣,我努力站起來,走幾步,到窗口邊靠一會兒,曲穎扶著我。 康健推開門,招手讓曲穎出去,我聽到門外說到律師和訴狀,明白他們在謀劃 什麼,也領會他們的一片心意,只是,我沒有力氣去恨。 我回過頭,叫曲穎他們進來,蒼白的臉上有一絲不正常的紅暈,眼神沉靜而安 詳。 「李維平不是一個壞人,只是他無法用理智去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過多地責 備他,畢竟我負他在前,這是做人的道義,與愛情無關。我們兩人的前世債、今世 仇現今一筆勾銷,謝謝大家的好意,康健,請幫我把訴狀撤回來吧,我想,李維平 不會再來麻煩我了。」 康健低頭沒有說話,曲穎眼光複雜地停留在我那只用繃帶纏緊的手上,也許是 因為剛才動作過猛,繃帶裡隱隱地透出了一些血跡,曲穎放下手中的鮮花,走過來, 把繃帶層層打開。 「又出血了」 雲妮不忍目睹地背過臉去。 「雨煙,你別看了,我叫護士小姐。」 「沒關係,傷口終有一天要痊癒的。」 護士小姐推著藥瓶車,悄無聲息地進來了。 「怎麼搞的,怎麼把繃帶拆開了,還想不想好了7號病人,風這麼大,還站 在窗口前,看來是不想出院了。」 大概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再鋒利的語言也掩不住一片善良 的心意,我歉意地笑了笑。 「探房的,趕緊回去吧,病人需要休息。」 曲穎扶我躺好,大家一一告退,康健最後走到床邊: 「我讓柏裴銘過來,自他知道消息後,天天來電話問你的情況,他快急瘋了。」 「不用了,這是我的事,與他無關,告訴他,不用惦記我。」 我堅決地閉上了眼睛。 我的心情很快平和下來,經歷了生死別離,好像一切都對我可有可無。鮮花雖 然嬌豔,它終有凋零的時候,愛情雖然美麗,但也無法換回生命。 既然死神拒絕接納我,我還是決定健康地活下去。 柏裴銘對我像一個遙遠而又虛幻的夢,我拼命追趕,也無法抓住它離去的腳步。 我的病情大有好轉,醫生滿意的笑容如實地向我傳達了這一信息。 謝榮增來看我,他能念及屬下一場,我還是頗感欣慰。 他沒多說什麼,坐在我床邊,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著我。 「好好養養,不用惦記上班。」 「公司裡有新的動作嗎?」 「維持常態,修養生息後再掀高潮。」 「我怕是力不從心了。」 「怎會,病好後,我還另有重任。」 「無故曠工,不開除我?」 謝榮增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我怎麼捨得。」 我也毫無意義地笑了笑,走出公司大樓,更多的時候,並沒有完完全全地把他 當老闆看待,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謝榮增寬厚地搖了搖頭: 「你一定在想,女人到底頭髮長,見識短。」 謝榮增撩了撩我的頭髮: 「你的頭髮未見比我長。」 我笑了: 「我很感動,還能為感情而棄生命如敝屣,也許我已經做不到。」 我低下頭,心裡茫然一片,我 所做的,也只是當時的衝動,當時的激情。 「見識短不要緊,不過,我可不願再見你這樣。」 「不會了,永遠。」 謝榮增起身,歎了口氣: 「你能這樣想,我放心,不過,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生命的意義惟有存在才能體現。」 謝榮增走了。 出院以後,接到了李維平的離婚協議,我懶洋洋地把它推在一邊,自由對我已 不再重要,我心裡沒有期盼。 打定主意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不與柏裴銘作任何聯繫,我讓康健轉達了我的意 思。 但我也不知道我所謂的眉目是什麼。 李維平一個接一個電話,催我辦手續,這還是他的老脾氣,認定要做的事情,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哪怕做完後,接著便無休無止地後悔。 在他的執著面前,我一向是敗將。 辦手續那天,我發著高燒,李維平無意體恤我的健康狀況,我沒有通知雲妮和 曲穎,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約定地點。 外面下著大雨,這在初秋是很罕見的,天氣驟然轉冷,出來前多加了一件厚厚 的外套,還是渾身發抖。 手續辦得很快,沒有幾分鐘,我們便走出了大門。人與人的關係真是簡單到家, 幾分鐘前還受法律保護,神聖而不可侵犯,幾分鐘後便形同陌路人,誰生誰死,都 與對方無關。 我讓出租車在門口等我,李維平替我關上車門,道了一句珍重,我沒有力氣多 看他一眼,倒在後座上,昏昏沉沉過去。 醒來的時候,渾身暖洋洋的,酸疼的四肢輕鬆了許多。 「您的車裡還挺暖和的。」 司機回頭看了看我: 「你看看我。」 我才發現他滿臉是汗。 「看你冷得發抖,我開足了暖風。」 司機臉上的汗水,令我驚愕,也令我羞愧,令我為前一段時間的看破紅塵而無 地自容。 下車時,我想說幾句感激的話,竟然張口難言,連最最簡單的感情都不能明白, 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退燒後,我堅持要上班,雲妮見攔不住我,也只好隨我一意孤行。 謝榮增看見我,沒有多問,交給我一大堆材料,讓我準備下一個題目,我感激 他的安排。 一直沒有給柏裴銘去電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可以肯定康健已經告知了他, 關於我的一切情況。 我和雲妮又像以前一樣,朝九晚五地進出公司大樓。每天早上,雲妮照常端來 熱氣騰騰的咖啡,中午有空,我們也忙裡偷閒地逛逛附近的百貨公司,好像一切都 與往常無異,只有我們心裡明白,曾經發生了什麼。 柏裴銘來電話時,我正埋頭鑽在材料堆裡,聽到他的聲音,竟有一種不真實的 感覺,握著聽筒,說不出一句話來。說「十年生死兩茫茫」,有些誇張,可畢竟過 去的故事已隨曲穎的一聲尖叫,而遠遠地留在了醫院帶血的床單上,雖然擦不掉它, 但我也帶不走它。 「你還好嗎?」 「還好。」 「身體好嗎?」 「和以前一樣,不死不活而已。」 「還是不顧惜自己的身體。」 我哼了哼,沒有下文。 「當心點。」 「我會的。」 「今天是情人節。」 「我知道。」 「我剛拍完照片回來。」 「是嗎?」 「街上有好多人,親親蜜蜜的,讓我覺得很美好。」 我又哼了哼,心裡惶恐而茫然,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心口像堵了一塊東西,讓 我不能張口。 「你在幹什麼?」 「看資料,準備下一個節目。」 「那我不打擾你了。」 「好吧,再見。」 我不想這麼冷靜,可我不由自主地冷靜地掛下了電話。 我並不希望這樣,可我不知道該和他怎樣往下走。 幾天後,收到柏裴銘的來信。 好像從未這麼久沒聯繫過。情人節那天在外面,發現街上的女孩子突然都變得 非常漂亮,整個城市在雨中彌漫著親昵的氣息。當時的感覺很怪,對這些漂亮的女 孩子心生無限感激,回來很想跟你聊聊,很想聽聽你撒嬌,很想跟你說聲「我依然 愛你!」可話筒兩邊的我們,不知為何突然間變得那樣冷靜、客套,當時心裡一沉, 我受不了你那種若無其事的冷靜,那種故作輕鬆狀。我很在意,也讓我知道,你也 很在意,好嗎? 還記得那首《孤獨難眠》嗎?我常嘶啞著嗓子唱的。 想著你的黑夜,想著你的容顏,反反復複孤枕難眠。 裴銘 淚水打濕了信箋,我跑出辦公室,躲進機房,痛痛快快地放任自己哭一回。這 是出院後,流得最多的一次眼淚。 擦乾臉,覺得從未有過的輕鬆,近日來堵在胸口讓我窒息的那些東西不脛而走, 心裡暢快而又明晰。 走回辦公室,撥了電話給他。 「我看到你的信了。」 「讀後感」 對著電話,我又開始流淚。 「對不起,那天我不想那樣,只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覺得好像一切都已經 兩樣……」 我說得斷斷續續,直至泣不成聲,可這抽泣裡,連我都聽不出了哀怨的成分。 「別說了,我喜歡你的笑臉。」 我們很快見面了,柏裴銘正好有一個短短的假期。 長久的擁抱之後,從他晶瑩閃爍的眼光裡我讀出了他狼狽的激情,也明白了我 無力抗拒這份感情。 為了不讓眼淚繼續往外流,我又把頭死死地埋進了他的胸前,好像除了擁抱, 我們已無話可說,無事可做。 我拋開手頭所有的工作,和他廝守在一起,看電視、散步、數星星,然後便是 躲在公寓裡無休無止地對著看, 看得我哭,看得我笑。 他沒有讓我離開他,我也沒有讓他離開我. 也許女人永遠可以分為兩種,相信平平淡淡和渴望轟轟烈烈。也許,我只能屬 於後者。我對那些為了財富、安定和一切實實在在的理由來安排餘生的同類們,心 生敬佩,我為她們的冷靜而心折。 而我也許像一條鯨魚,一條永遠離不開大海的鯨魚,沒有愛情,便只有枯萎。 我深信天長地久,深信生生死死,深信糾纏一生的情感,深信盪氣迴腸的一吻,足 以支撐人生全部的苦難,這樣的信念,生死都無法阻擋。 我常常會在一陣激情與衝動過後,望著他安然入睡的神情,苦苦地問自己,為 何而愛,又愛為何?這個問題自始至終圍繞著我,也許凡事本無因,而又偏要自尋 煩惱地追問個究竟。 曲穎從一開始就驚奇我的故事,竟會和柏裴銘一起著陸,曲穎太瞭解我,也就 不知道,柏裴銘的柔和、寧靜、生性淡泊不足以我心為之所牽,神為之所動,連我 自己也迷糊起來,一貫爭強好勝的自己,一貫崇拜成功的我,怎麼會為他癡迷得不 能自己。 我不知所以地苦笑一下,伸手輕輕地拂了拂他散亂的頭髮和熟睡的面容。 也許輝煌與光彩早已被我看過,也許平凡才是生命的真諦;也許只是疲倦後的 休憩,也許,養精蓄銳後,我又會不甘心這樣的平淡相向。 說到底,我需要安寧,而柏裴銘恰能給我,說到底,感情的事,誰也想不明白, 局中人也罷,旁觀者也罷。我不知道,也不打算強行計算感情得以延續的週期。 讀過太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真實的抑或書本上的,也做過十幾年如臨其境 的美夢,而當它果真到來的時候,也明白,惟一想得通的,只有一句話,感情原本 無章可循,無規律可言。 我只知道,我喜歡這種靜靜相對的安寧,喜歡心裡不被濃烈的情感擠壓著,催 逼著,喜歡他無語的凝視,喜歡無所事事地廝守一天。 至少目前如此,我沒有足夠的智慧與精力去預測未來。 他沒有再次表白娶我的意願,可我在心裡已經認定了這一事實,踏踏實實地等 待走到他的身邊。 假期結束,他又回到他的崗位上。 除了每天的電話外,我們也會在稍稍空閒時,書信往來,像所有剛剛戀愛的情 人一樣,為偷偷遞上一張字條而面紅耳赤,暗自驚喜。 我們嘗試著忘記苦難,守住眼前的這份感情。 每次打電話來,接電話的人總會對我說:「好溫柔的」,令我覺得很有FACE。 溫柔是女孩的天性,輕輕一聲,令人「為之一蕩」。話說回來,你有今日成就,總 該感謝我吧。 裴銘 女人是依賴的動物,骨子裡都渴望有一個寬厚的肩頭可以靠上,希望能不用腦 子地對老公說:「我聽你的。」可是,我又太明白沒有一個好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 人,所以為了能找到一個好男人,我必須去做一個好男人眼中的好女人。 雨煙 天氣悶熱悶熱的,又是濕漉漉的,一種似曾相識的誘惑。很自然地會想起溪江 輪上的那桌火鍋,那江邊落日,那滿是煤渣的岸邊小路,和第二天早上的那碗雲吞 面,那碼頭上的遊戲,那整夜彌漫的花香,那親切的小縣城,甚至於一貫覺得又煩 人又礙事的胖胖的辦公室主任。 有事無事之間,這些東西總會不自覺地冒了出來,沉溺於對過去的回憶,總是 不好,但除了回憶與想像,我不知道該如何驅去那份孤獨與寂寞。每次疲憊地回到 住處,我多麼希望能真真切切地看到你的笑臉,真真切切地聽著你的低語,真真切 切地攬你入懷。我只希望,有那麼一天,兩個疲憊的身子,兩顆疲憊的心,能倚靠 在一起。 臭老婆,吻你,吻而後知不足…… 裴銘於深夜 無法照顧你的生活起居,無法在你加班時送上一杯溫熱的咖啡,無法在你精疲 力盡時,用一個熱吻化解你所有的勞累,無法在你憂鬱時,挽起你的手,走進濃濃 的夜色,密密的雨簾中,又何謂賢妻。如此這般的賢妻不要也罷,休回娘家,實實 在在的無言無悔。 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雨煙 惟有想念 總覺得自己離周圍環境很遠,我只希望能不計得失,安安靜靜地擺弄我的相機, 為每一次鏡頭前的閃爍而自得其樂,心曠神怡。猛然抬頭,才認識到這是一個真真 切切、實實在在、具體得不能再具體的社會,它有約定俗成的衡量標準和價值尺度, 也許我應該隨俗屈就。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成為那種勢利小人,令你失望,當然, 最好是成為除你之外,其他女孩都討厭的人,那時候,你就大可成天蹺著二郎腿, 一萬個放心了。 一臉壞笑的我,吻不到你 只好打卡 裴銘 其實,誰也不是絕頂大度之人,做做樣子罷了,如果有一天真的三房六院,我 肯定會罷冠而去的,嘴上的瀟灑只是想留出足夠的空間去盡顯你的專注與我的豁達。 其實所有的美德都是人類強加給自己的目標,做得好,便是擁有,做得不好,就成 淪喪。深信,人之初,性本惡。 瀟灑只是表明了自製與做作。 接「打卡」一招,以同招制敵 反敗為勝的雨煙 我們的感情在片片信箋上交織在一起,越織越密,分不出彼此。 我很想若無其事地當作一切均未發生,沒有過去,也沒有傷痛,可是事實不讓 我存此幻想,我鬥不過法海。 有些時候,我恍惚以為已經忘記了以前的日子,忘記了曾經流過血的白床單, 甚至忘記了溪江輪上那陣淒厲的鷗鳴。偶然翻開泰戈爾的詩集,讀到天空沒有翅膀 的痕跡,而我已經飛過…… 放下書,心裡一片可怕的空曠,明白歷史的痕跡,錚錚無情,我已經永遠不是 以前的我。 柏裴銘在電話裡數次遺憾地表示,他最喜歡的笑聲越來越少。 杜雲鵬鬼使神差地又冒了出來,居然加盟了曲穎所在的出版社。 也許冤家路窄。 「無恥之徒」 曲穎恨恨之意難消。 「你大可不必生氣,沒有牙齒的人,自然消受不了人間美味,連基本的一日三 餐都難以保證,頂多也就是個活不了幾時的怨魂野鬼罷了。」 我只是想博曲穎一笑,無奈,連戰幾個回合,真元渙散,目光儼然聚不起焦點。 曲穎低頭歎氣: 「也許我該出國,遠離這兒,遠離他,才能找回自己的生活。」 「想出國,容易,不如嫁于某外長做小,世界各地,任你東西。」 曲穎笑啐一口。 「抑或嫁外長之子,再不濟,之孫,之侄,恐怕願望也不難實現。」 我不依不饒,曲穎終於大笑。 「其實,我也明白,逃避毫無用處,過去的每點每滴,都已滲入骨髓,又豈是 一個地理方位可以改變得了的。雨煙,有時候,我真有無處藏身的恐慌。」 「日日面對,時時相見,也真難為你了,我倒覺得你不如換一家公司,每天不 必再花精力去與他相處,天天如此,太折磨自己了。」 淚掛在曲穎的臉上,晶瑩剔透,她那尖尖翹翹的小下巴倔強地向上仰著。 康健常來公司,有時候,我們一起接柏裴銘的電話,好像以前三個人一起出差 時那樣,雲妮也會被我們的笑聲感染,進來加入我們的電話大戰。 有時候,我們也會把這份歡樂的情緒延續到下班以後,興致勃勃地買一堆半成 品,幾種蔬菜,一起到我公寓各顯其能。 酒足飯飽,面酣耳赤之際,康健總會無限感慨地說,要是柏裴銘在就好了,然 後,就會回過頭問我:你們究竟作何打算。 我只能用無言以對的笑容,回復他執著的關切,我們似乎都不是很主動地設計 未來,好像分離和思念才是我們的戀愛。 我只是在心裡聚積著嫁他的準備,我們都怕打破了現狀,會使這份感情不再真 實。 康健決定離開這裡,我和曲穎都有些不舍,畢竟相識相交一場,已算難得,更 何況我們目睹,甚至經歷了彼此的苦難和慘痛,相向時,不需要任何掩飾和隱瞞, 也不會因為言語或舉止上的稍微放鬆,而擔心對方的輕視。 我們可以輕鬆地面對,這就是知根知底的好處。 最令我震驚的是,康健要帶雲妮一起走。我們都太低估了康健的能力,連與雲 妮幾乎朝夕相處的我都沒有察覺絲毫的蛛絲馬跡,不免有些惱羞成怒,不由康健分 說,便把雲妮拉至一邊,嚴加盤問。 「我們一直想開口對你說,康健總說,你細心而又好心,肯定早就知道了,一 直不想說破,怕我們不好意思。」 雲妮一開口就給我帶了一頂大高帽子,弄得我不知所以,反而唯唯諾諾,紅了 一半的臉。 「雨煙,你瞭解康健,也瞭解我,你覺得我們會有樂觀的未來嗎?」 雲妮一臉的虔誠感動了我。 「雲妮,康健生性忠厚,也許不一定有豐功偉績,有輝煌的前程,但他會是一 個無可挑剔的好丈夫,和他在一起,你會幸福的。」 「我覺得和他在一起,我心裡很坦然,很踏實,不像以前那麼飄泊不定,惶惑 不安,我相信他不會欺侮我。」 「康健不會的,我早就在想,不知誰會有福氣嫁他,不知道誰會有福氣娶你, 老天還是有眼力的。」 「康健在南方找到一個很好的工作,他想好好地幹些事情,我反正也不留戀公 司,倒不如跟他一起去。」 「彼此有個照應,我也好放心你。」 「我走了,你要多顧惜自己,柏裴銘也不在身邊。」 我們越說越體己,大有一副臨終托孤的勁頭,就差涕淚漣漣,執手哽咽了。 康健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不知道是該勸我們,還是該袖手旁觀。 康健和雲妮的結局,令我喜出望外,也令我想到了自己,我覺得,思念如潮水。 晚上,給柏裴銘打電話,只想聽聽他的聲音。 聽得那邊的唱機裡響著:久違的你,是否保存著那張笑臉…… 我這邊的是:想念你的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忍不住淚落。 「又哭了。」 我吸了吸鼻子。 「我是不是不再可愛,是不是變成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婦人」 戀愛中的女人,永遠有十萬個是不是,最後一個當然是:你是不是還愛我以 前我自認為不是這個樣子。 「別哭了,乖。」 「嗯。」 「別太辛苦了,多睡覺。」 「嗯,你也同樣。」 「哎。」 抓牢電話,像抓牢他的胳膊,不肯讓他離去。 「打卡?」 我破涕為笑,閉上眼睛,靜靜地把臉頰貼在話筒上,感受他郵遞的親吻。 放下電話,我知道,所有的遲疑和不信任都已化解,我的心已隨他而去。 不管以後如何,我決定賭此一生。 康健和雲妮走的時候,我們都去送行,看到他們逐漸縮小的身影淹沒在機場候 機大廳雜亂的人群中,我的心裡沒來由地空空蕩蕩起來,我知道他們還會回來,我 們還能在一起鬧得人仰馬翻,但是這般兩小無猜的日子是註定要結束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細細體會,才覺得個中滋味,無比的酸楚,無比的悲涼。 我和柏裴銘依然糾纏在思念的折磨裡,不舍逃脫,又苦不堪言。 久而久之,那份別離相聚的狂熱平淡下來,我們愈加覺得,每一刻平凡的相守 是多麼重要。 我們找出所有的機會,費盡艱難地見上一面,短短的幾天,拿出所有的激情如 火如荼,像吸足了水的海綿,留待在長過相聚數十倍的分離中,慢慢地消耗,慢慢 地支撐。 我越來越像一個絮絮叨叨而又沒有主見的小婦人,每天的電話裡都要把從早至 晚的經歷一一複述,說得自己沒精打采,說得柏裴銘睡意朦朧。 我的性情也變得遊移不定,每次通電話時,都會在磨磨蹭蹭的幾個小時裡,覺 得未來指日可待,同時又會在放下電話的瞬息片刻間,絕望地把所有有關未來的可 能推翻得一乾二淨。 我不希望他拋開一切,義無反顧地回到我身邊,我沒有勇氣負擔他的前途,害 怕承擔他命運的責任。 也許年輕十歲,我會收拾行囊,不加思索地隨他而去,不怕千山萬水,不怕千 辛萬苦,只要和他一起躲避風雨。 我已經滿目瘡痍,我沒有力量做十年前毫不猶豫的決定。 這種矛盾讓我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柏裴銘,更不相信感情的真實與牢固。 我們開始為一些不足道來的事情鬥氣,柏裴銘用他慣常的平靜與沉默對待我的 任性,而每次鬥氣之後,我又會為自己的幼稚而自責、內疚。 而所有的甜言蜜語和爭爭吵吵,都只是在電波中傳遞,我們沒有真實的觸覺、 味覺、嗅覺,我們只能在聽筒裡感受彼此的呼吸,在氛圍中體味彼此的心跳,而這 種玄而又玄的感覺多少有些畫餅充饑的嫌疑。 《那樣的年代》開始進入策劃階段,電視的表現手段畢竟有限,再發達的科學 技術,在某一階段總有其相對的鼎盛期,於是策劃成了電視圈裡的流行詞匯,就像 街頭熒光閃閃的翠綠色,一時成為時髦的追逐一樣。 所謂的專家行列,自然也是良莠不齊,有學界泰斗,而又大都寧願躲進小樓, 獨醉於自己的學術研究之中,視這類社會活動為平庸和無趣,須費盡心機方能打動 他們之鐵石心腸;也有幾乎以出謀劃策為養家口之道的近于專業的策劃人,剖析完 社會問題,能在傾刻間轉而對經濟癥結大展宏論,當然等待其後的必須還有政體改 革,世界和平,諸如此類的囊括國計民生的所有問題,大有普天之下莫非我知的勁 頭,而其發表言談之頻繁,絕不亞於鬢角留著兩縷小卷髮的名角的趕場。 節目如人,人要生存,須八面玲瓏,多處得助;節目要生存,同樣有四方叫好 之聲捧場,這大概是現代知識分子知趣和提高之處。 座談會一個接著一個,日程密密麻麻,也許就此一生,即是消耗在一張又一張 身不由己的時間表上了,欲置不能,欲說還休。 柏裴銘的電話把我從煙霧繚繞、頭昏腦脹的會議室裡解救出來,他的聲音讓我 體會到生命的牽掛。 「我想過來看看你。」 「真的什麼時候」 我幾乎驚喜得要大叫一聲,事實上,那聲感歎,已足以讓新來的小秘書探過腦 袋。 雖然分別沒有幾日,但這日復一日的電話,加重了感情的濃度不說,更延長了 等待的時速。度日如年,實在沒有誇張,尤其是放下電話後的幾分鐘,每每覺得無 法忍耐片刻,非立時相擁才能緩解激情。 「下一階段可能要做一組大片,我想在動身前,先來看你。」 「準確時間呢?」 我不依不饒地一句追問一句,大有最好一小時後便到才滿足的態勢。 也許是太多的分離,太多的相思,太多獨處時的壓力,使我已顧不上矜持,顧 不上傳統的欲擒故縱的計謀,我們與虛幻的想像已經爭鬥得太疲憊了,我們需要真 切得不能再真切的四目對視,哪怕是心目而視。 「時間還沒定,也就是本周,定好機票後我來電話。」 「好吧。」 聲音裡不想有失望,不想讓他太得意,我甚至有些為情不自禁的雀躍而沮喪, 囑咐過自己,處世不驚,才能平靜地面對變故,留一些餘地,只是不得已,只是不 想讓自己連自家性命一起折進去,可是我知道我沒演好。 「想我嗎?」 「你說呢?」 「我怎麼知道。」 「想。」 柏裴銘溫柔的語調,令我嘲笑自己片刻前的多慮,我老老實實地問答,何必欺 騙自己,在哪裡,我都成不了一個好演員。 「身體好嗎?」 「還好。」 我垂下頭,儼然一低眉順目的賢惠小媳,在柏裴銘的溫和前,我屢戰屢敗。 「別太好強。」 「我知道。」 再回會議室裡,已是面帶桃紅,全然不是剛才那副鐵青板臉,還在眉飛色舞、 唾沫橫飛地侃侃大談的神態落在眼裡,也不如幾分鐘前那般剛惡不嫉、水火不相容 了。 會議圓滿散場,各等人士因得到不同的滿足,各自歡欣而歸。 雲妮走了,沒有人在辦公室等我,我整理完材料,獨自駕車回公寓,晚風涼涼 的,和我的心情一樣宜人。 打開門時,電話鈴聲大作,顧不上換鞋,趕過去抓起。 是雲妮慣例的聯絡。 自雲妮走後,我們基本保持了一天一個電話的熱線聯繫,似乎分別幾日,我們 還沒有從彼此的生活中隱退,而原本近於朝夕相守的改變,又使我們多少保 持了一些距離。這似有似無的變化,反而使我們覺得親密程度,比以前有過之 而無不及。 不止一次不知趣地問,為什麼情可以,愛卻不。 知道沒有答案,因為那不是問題。 忍不住告訴雲妮,柏裴銘要來的消息,雲妮的高興不亞於我。 康健搶過電話,說要給我帶我最愛吃的芒果和椰子,他當然不會忘記,在溪江 輪上,我和他的搶椰大戰,他也不可能不記住,柏裴銘追出幾裡地為我買來的五斤 芒果,被不忍節制的我一吃而空,終於因腸炎而打了點滴。 這樣的永訣雖然不會再有,但是我們誰也無法抹去。 第二天上班,我就張羅著把一個星期的會議集中在二天內完成,我想把更多的 時間留給柏裴銘,留給我們難得的團聚。 無休無止的會議大戰,使我對那班會議場上遊刃有餘而又智慧不竭的「職業殺 手」佩服得五體投地之外,還抑制不住對這份永遠找不到休止的工作漸生倦意,也 許真該解甲歸田,當一個無知而又無欲的家庭婦女了。 期待的焦慮讓我心亂,甚至煩躁,而柏裴銘的電話更是把我打入情緒的穀底— —他因拍攝一次盛大的慈善活動,行期由本周推到下周。 打發即將到來的四天,成了刻不容緩的問題,已經沒有雲妮可以廝守,曲穎的 創作正入高潮,也無暇撫慰躁動的心緒。 為了文學,我只好克制自己,把自己拉回到《那樣的年代》的大綱修改稿裡, 這才恍然大悟,大凡女人,沒有生性的事業狂想,不幸掛上女強人稱謂的,其實只 是因為沒有其他的選擇可以替換,沒有其他的方式可以堂堂正正地填補時間。 儘管我一再說服自己,來與不來,只是形式,說明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 而且我心裡也明白,形式一開始於我們就是奢侈的工藝品,不是不想得到,而是取 之無道。 我當然盼望柏裴銘的到來,我當然數著日曆,數著時針,我當然還是心煩意亂, 至於焦躁不安,當然也只能埋在心裡,留至夜半無語時。 柏裴銘再次將行期推至下周,我已經沒有責備,只是電話裡已掩飾不住冷淡。 「工作為重吧。」 「言不由衷。」 「由衷又有如何」 「你生氣了?」 「沒有。」 「對不起,下周一定不變了。」 柏裴銘惶恐的連連道歉,讓我又有些於心不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對我們 都不是客套話。 我只好等待,因為除了等待,我無所作為,我改變不了老闆的指令,更改變不 了命運的安排,除了拼命增加些許抗體,也實在做不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舉動。 週末,驅車去郊外,好像有了放假的計劃,不用來休息,心有不甘。 把打印整潔的策劃方案和沒有理由的請假條放到謝榮增的桌上,便匆匆地離開 了辦公室。 回公寓的途中,儲備了柏裴銘最喜愛的可樂和新鮮土豆,在冰箱的冷藏室裡, 土豆洗乾淨放在久不動用的菜板上,以備他到來時,可用最快速度炒出他百吃不厭 的青椒土豆絲。 三天過去了,柏裴銘毫無音訊,更談不上來意,鏡子裡面容枯萎,雙目無神, 我擋不住心灰意冷。 李龍告知繼續進行的策劃會上吵成一團,各執己見,互不謙讓,謝榮增對我無 緣無故的休假也極為惱火。 我已經顧不上許多,我連自救能力都奄奄一息。 蓬頭垢面,任其萎靡,只是與自己作對。曲穎對我的如癡如醉狀,大加嘲諷, 正在興頭上的她,自然是扔下聽筒,重又握筆,沙沙落下數行,還是方才的思路, 而我實在連再拿聽筒的勇氣都沒有。 再探問行蹤,太有違自尊,而這一日拖過一日的空白,早使我推翻所有的理解 與寬容,認定這樣的沉默,完全就是結局,而曾經的內疚與解釋,至多不過是謊言。 除了因為人,不可能再有別的緣由。 認定死理,我便愈發地自暴自棄起來,索性掛起電話,關上呼機、手機,隔斷 一切與塵世的來往,讓自己糜爛在絕望裡。 我承認,我絕望,而且絕望之至。 結果早有預料,可是預料不是接受。 我不知道過了幾天,只是關上門一遍又一遍地洗著已經磨掉了皮的土豆。 郵差救火般的砸門驚醒我的遊夢,打開門,我破衣襤衫,一臉頹廢的樣子肯定 嚇著了他,否則,他不會用驚異而迷惑的眼神盯牢我。 我從他手中接過電報。 電報紙上一行字: 我找不到你,請速與我聯繫,有要事相告。裴銘 我關上門,把電報紙隨手扔到堆滿了空杯子和落滿了灰煙的桌子上,冷冷地擠 出幾聲乾笑。 這年月,聚散離合,屢現屢見,習以為常,絕對構不上要事的條件,大可不必 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把電話放好,不是等待答案,因為我已相信,這世上原本沒有答案,那兩個 洗得發青的土豆可以作證。 幾個小時後,柏裴銘電話追至。 「雨煙,發生什麼事了?」 柏裴銘聲音急切而憂慮,在我聽來卻擺脫不了矯揉造作的干係,因為我已認死, 發生什麼的不是我,是他。 「有何要事,請直言,不必鋪墊。」 「這三天,你去哪裡了,我和你完全失去了聯繫。」 柏裴銘沒有理會我的反常,更讓我認定其惺惺作態。 「我就在家裡。」 「為什麼掛斷電話」 「我想休息。」 「……」 「只要活著,就會生病,病有多種,不足為奇。」 「我討厭你的陰陽怪氣,到底怎麼了?」 「我正想聽你 說,何來反問。」 我終於沒有耐性兜圈子。 柏裴銘沉默了許久,以他的聰明,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你以為我怎麼了?」 「我以為還重要嗎?」 柏裴銘沉默得更長,在話筒裡,我聽到他的吸呼不如平時那麼寧靜。 他的無語,勾起了連日來的疼痛,幾乎令我心如刀割。 我的眼眶幹得發澀,像是燒盡了眼淚。 「我早有自知之明,你不必為難。」 說到這裡,我一陣眩暈。 柏裴銘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真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沒想到我真的如此寬宏大量?」 他的欲言又止,終於激起了我的鬥志,而我的綿裡藏針,也觸怒了他。 「我沒想到,我們的感情居然那麼微不足道,居然無法在你心裡建立起碼的信 任,居然可以讓你漠視溪江輪上的夕陽和桃花嶺賓館的皮蛋粥,居然……」 柏裴銘的聲音越來越顫抖,以至無法成句。 「雨煙,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真的會這麼想。」 「我以為,在你身上,我能守住跨越時空的堅定;我以為,愛情終於得以揚眉 吐氣;我以為,我不必重複愛你的表白,才能支撐你的信念;我以為,窮極一生, 我們只有對方。」 柏裴銘從未像現在這麼滔滔不絕,我的淚水終於在他低沉的語調中落下。 我咬著唇,不肯發聲,不想讓他察覺我的悔意,掩不住的抽泣聲,到底洩露了 天機。 「雨煙,你真的不信任我」 「我說過我不信任任何人。」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能不相信我們的感情,你真的不能不相信」 我唏噓成一片,斷斷續續地說: 「我相……信……」 「那又何苦……」 我終於泣不成聲,抱著電話放聲大哭,像要把幾日來的相思之苦,傾囊而卸。 柏裴銘只是歎氣,沒再逼問我。 半天才收住眼淚。 「對不起。」 我想說我等得太苦,以至於不能自信,可我說不出口。 我只能連連說對不起。 「你生氣了?」 「沒有。我沒辦法,一個接一個的任務。」 「我知道。」 我用紙巾吸了吸鼻子。 「我馬上要去南非。」 「還是那組熱帶動物」 「對。」 「什麼時候動身?」 「就這幾天。」 「去多久?」 「不知道。」 隔著電話,總覺得相距遙遙,無法四目溝通,無法讓他明瞭我的內心。 一時間,變得無話可說。 「好吧,我掛了。」 「嗯。」 「別胡思亂想。」 「嗯。」 我沒有放下電話。 「打卡?」 「嗯。」 他沒有問及我的工作。 躺到床上,我像被抽幹了的一池湖水,精疲力竭。 柏裴銘接到任務,再次去南非拍攝熱帶動物。我也開始徹底把自己投放到《那 樣的年代》的忙碌中,希望能在工作中找回我往日的堅強和自信。 我們在電話裡互道珍重時,比任何一次通話都纏綿而動情,那一刻,又一次令 我為曾經有過的懷疑而恥笑自己。 以後的幾個月裡,我在冰天雪地的北國大漠,他在揮汗如雨的熱帶叢林,我們 依舊在神秘的電流中頑強地編織著我們的愛戀和我們的夢想。也許我們是人類中最 感激發明了現代通訊工具的兩個,因為沒有了這樣的手段,我們的愛情幾乎飄渺得 一無所有。至少柏裴銘跨越重洋,跨越時差,打來的電話還能讓我相信我們依舊彼 此思念,彼此牽掛。 我告誡自己,克制任性,克制消沉,靜心等待永久守候他的那一刻,我以為, 經過上次,我們會有未來,而且必須有未來。 《那樣的年代》進入製作階段,因為有大量的資料可以運用,也因為製片部一 再提出要節省開支,這次節目省去了前期拍攝,只留本市的部分採訪。 我還得感謝前輩們的奮不顧身和細心保存。 進了機房,我的靈魂又有了依託,我希望在他回來前完成此片,我也希望,我 們能留出時間給我們的未來。 有了信念,就可以廢寢忘食。 「雨煙」 「嗯。」 「電話」 「嗯。」 我沒有抬頭,生怕稍一分神,破壞了流動在心底的節奏。 樂有樂感,片有片感,同出一轍。 「電話,雨煙」 「哦。」 我接過電話,心思仍在屏幕上。 「是秦小姐嗎?」 「是我,哪位?」 電話裡的聲音很陌生。 「我是柏裴銘的同事。」 「你好,有事?」 轉過身子,還是不舍放下手中的錄像鈕。 「你們回來了?」 「沒有。」 「柏裴銘呢?」 「他,他出了點事。」 我腦子裡「轟」的一聲。 「他怎麼了?」 「昨天出去拍非洲大象,這是我們最後一組照片,昨天很順利,天氣格外晴朗, 因為連續下了幾天大雨,使我們拍攝大象的工作一再受阻,否則我們早就回來了。」 「他到底怎麼了?」 絮絮叨叨的陳述加重了我的不安,我急於知道結果。 「昨天,我們一出發,就碰到了目標,那頭大象理想極了,我們……」 「對不起,請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 我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他,他被大象踩在腳下。」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如果不是及時地扶住了支撐編輯機的鐵檯子,我肯定已經 倒在地上。 我咬牙定住神: 「是死是活?」 「他還活著,而且萬幸只斷了肋骨,沒有傷及內臟。」 「幾根?」 「全部肋骨。」 「他現在在哪裡?」 「當地 沒有醫院,我們把他送到當地土著人的家裡,但通知了救護隊,他們已經趕到, 因為無法移動,只好暫時留在當地。」 「他的狀況如何?」 「還在昏迷,只是不停地叫你的名字。」 我感覺到臉上冰涼一片,冰涼的還有手腳,以及全身。 「有人看護嗎?」 「救護隊正在搶救,我們還聯繫了南非最好的大夫,馬上就能趕到。」 「請幫我照顧他」 「我們會的,你別著急。」 「謝謝。」 放下電話,我倒在椅子上,腦袋沉甸甸的,幾乎全身都支撐不了它的分量,只 好趴在檯子上,把頭無力地埋進臂彎,淚水濕透了袖子。 我恍惚得不知所以,搞不清剛才,幾年,一生中發生了什麼,弄不明白自己身 處何方。 我想親眼看到他,我想在他生命最艱難的呼吸中,與他血脈相連,無論生死, 我想與他共存。可是南非遙遙萬里,橫跨大洋,不同的國度,豈是能去就去的,南 非政府也不可能因為柏裴銘的安危,而大發慈悲,為我簽發特別通行證,熱帶叢林 廣袤無際,他們又在哪個經緯。 我無助得只有拍自己的腦袋。 我已經不能工作,曲穎陪著我。 柏裴銘的同事每天來電話,告訴我他的治病情況。 我還是只有期待,除此之外,還有祈禱,我已經顧不上問一句到底有神無神, 只求眾神齊心協力,還我一個完整的柏裴銘,還我愛情,還我一生。 柏裴銘的傷勢恢復得驚人,再度聽到他的聲音,已是十二天以後,他虛弱得令 我心碎。 我們除了電話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對方,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淚流滿面,想必他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 同事們告訴我,再過半月,他們即可起程返回。 這半月中,我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仍舊是同事們天天彙報,日日通知。 不是曲穎陪我,我怕早就進了瘋人院。 淒厲的鷗鳴一日響過一日,我無法入眠,曲穎無奈,買來了一包安定片。 我們再見面時,柏裴銘完全一副剛剛從非洲大象的爪牙下死裡逃生的模樣,又 黑又瘦,頭髮長至齊肩,在機場,險些沒有認出他。 我拋下編輯了一半的節目,和他廝守,互相吸食著忘記塵世的感情和難分難舍 的依戀。 時間堅韌地腐蝕著肉體的創作和心靈的痛楚。 生離死別一旦從故事變為經歷,其摧殘遠非只有肋骨的體會。 柏裴銘每天看看書、聽聽音樂,我已經徹頭徹尾的主婦狀,買菜、做飯、洗衣、 打掃,占去了全部的光陰。晚飯後,和他去散步,白天,幫他進行體力恢復鍛煉。 我不敢再有任何衝動的言行,小心翼翼地照顧他,也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上帝搶 回的相聚。 我們已經完全的老夫老妻的派頭,只是比一般的夫妻更相敬如賓,連柴米油鹽 的爭執都被簡化了。 柏裴銘也會偶爾在我抱著衣服經過他身邊時,抱住我和手中的衣服,瘋狂地把 我吻倒,但他還是更喜歡默默無語地凝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那樣的年代》早就被我扔到了不知哪樣的年代裡,謝榮增、信瑞,對我,像 恐龍時代的科幻片,沒有半點真實。 柏裴銘絕口不提他在南非的經歷,我更不想知道,一個電話就可以讓我魂飛魄 散,我實在沒有膽量陪他重溫。 我們好像都沒有了再工作的念頭,一時一刻都不能讓對方走出自己的視線。 我們恐懼分離,恐懼到了極點。 我們不再談論顏色,不再談論構圖,不再談論節奏,不再談論感覺。 我們變得無語相對,相泣抑或泣極而喜。 我還是回公司上班,當然不再觸動那堆塵封的資料。 柏裴銘可以行走自如時,也會自己到街上轉轉。 推門進來時,看到柏裴銘專注地翻著一本畫冊。 我在廚房做完飯出來,他還是那個姿勢,手裡還是那本畫冊。 「吃飯了。」 柏裴銘沒有反應,從目光到體態,視線牢牢地吸附在手中的畫冊上。 「看什麼呢?」 我用圍裙擦著手,走過去,趴在他肩頭。 「《非洲動物百態》。」 我抽掉畫冊,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先吃飯,好嗎?」 柏裴銘把目光轉移到我臉上,一把抱住我,吻得我喘不過氣。 許久,我推開他。 「飯涼了。」 他撫了撫我的頭髮,愛憐的眼神令我心酸。 收拾完飯後殘局,柏裴銘背對著我站在窗前。 我進了臥室。 柏裴銘進來時,我已經收拾好一個箱子。 「你在幹什麼?」 「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明天我去訂機票。」 「去哪裡」 「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從他目光中,我捕捉到一絲震驚,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我已自慰。 我們畢竟還有默契,而且此時的無語相通,已遠非當年福來酒廠時幾個手勢可 以比擬。 我相信時間和空間還要考驗我們。 柏裴銘緊緊地抱住了我…… 柏裴銘還是回去整理他的照片了,分別一次比一次艱難,一次比一次揪心,我 的眼淚也一次比一次多,發展下去,我怕是要變成怨婦一般無休止地啼哭。 我又回到了我的《那樣的年代》,他也回到了他的大象身邊,我們如癡如醉, 甚至不再天天通電話,好像忘記了對方。 編完最後一個畫面,回到公寓,精疲力盡,好像流浪多年,終於找回自己的小 屋。 疲憊不堪地躺倒在滿是灰塵的沙發上,懶得洗澡,只希望柏裴銘就在眼前,能 由我絮絮叨叨地碎嘴碎舌,我希望有他的肩膀可以倚靠,希望可 以躺在他懷裡,長眠不醒。 我相信,許多時候,他也會有同樣的希望。 撥通電話,想聽聽他的聲音,我們也只能這樣彼此慰藉。 我閉著眼睛,按下一串數字。 「喂,你好。」 電話裡傳來一位小姐輕柔的聲音。 我怔了一下,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 「對不起,你是76348519嗎?」 「對,你找哪位」 「請問柏裴銘在嗎?」 「他外出拍照了。」 「什麼時候走的」 「三天前。」 「幾時回來」 「明天上午。你哪位請留言,我可以轉告他。」 「我是……,等他回來後,請他與我聯絡。」 「他怎麼和你聯絡」 小姐很執著。 「我叫秦雨煙。」 我們彼此承諾過感情,卻從未承諾過身份,也許在熱戀當中,身份並不重要, 而且都以為不言而喻,可是乍然問來,我竟無以回答。 難怪舊式女人,一定要三媒六證,不是沒有道理。 我相信他要娶我,我也要嫁他,但是相信終究只是感覺,感覺不是實物。 沉不住氣,給康健打電話,康健斷然否定了我的幻覺,我也希望是我的無理取 鬧,但我的感覺告訴我,並非如此。 我以為,柏裴銘會來電話解釋,然而事實上,他沒有,我不再打聽他是否回來。 我已有了答案,但我拒絕相信,我只需要他的回答。 他的沉默使我度日如年。 康健第四次來電話追問時,我堅定地告訴他,三天后沒有他的音訊,便是我們 的結果。 康健沉默了半天,知道拗不過我的脾氣。 「也許真的有意外,給他十五天好嗎?」 康健永遠是老好人,我也無法拒絕他的好意,儘管我知道,三天與十五天沒有 區別。 十天之後,柏裴銘終於來電話。 「你好嗎?」 這種無關痛癢的泛泛而談現在聽來,全然不是那個情人節時的滋味,我知道, 這是康健通風報信的產物。後來我才知道,康健為此專程去了一趟香港,他的誠摯 令我無法嘲笑他的天真。 談夠了不痛不癢的話,我冷靜地掛上了電話,給自己配了一大杯幹紅加雪碧, 一飲而盡,倒頭睡去。 其實一直在等待結果,真的有了,應該如釋重負。 悲痛是自己的,從來與旁人無關,別人救不了你,也替不了你,我很清楚這個 道理。 柏裴銘終究給了我一個交待,而且親自來了一次,更顯鄭重其事,我理解為他 對我的重視和他負責的美德。 送他走時,我第一次沒有掉淚,他在我的額頭輕輕地吻了一下,轉身離去。 我在陽臺上目送他。 聽到康健的聲音,這才失聲痛哭。 滿身疲憊地回到屋裡,和曲穎聊了足足四個小時,把一肚子苦水一一倒了一遍, 說完了,好像這些事情已經不應該再和自己有關了。這就是中國古話,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苦倒完了,再追回來放在自己身上,太有祥林嫂的嫌疑了。 倒上杯蘇打水,把一盤錄像帶塞進錄像機的帶倉,窺探別人的喜怒哀樂,還是 好過自己親臨體驗,別人的,多少有些事不關己;自己的,想高高掛起,怕只怕欲 罷不能。 法國電影總是在一種流動的情緒中尋找一種感覺,一種脫離了正常生活軌跡的, 既非懸念,又非純哲理的,那種漂浮在理性與感性之間的感覺,對生活的感覺,對 愛情的感覺,對生命的感覺。 男主人公自十幾歲時,就迷戀一位有著肥碩而豐滿酥胸的女理髮師,從此種下 了「戀女理髮師情結」,立志長大娶一個女理髮師,父親的一個耳光也沒有打斷他 這個稚嫩的夢想,而且矢志不移。長大後,果然娶上了一個窈窕的女理髮師,老父 親也在一怒之下,心臟病復發致死。從此他更肆無忌憚,對女理髮師的一片情愛如 奔騰長江,川流不息。終於,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女理髮師投江而去。 她在遺書中寫道:「我害怕有一天,你會因為對我淡漠而不再與我共舞,所以 我要在你的熱情結束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現在離去,帶走的將只是你的愛… …」 影片的結尾是,男主人公在沒有了女理髮師的理髮店裡,平靜地對等待的顧客 說:「理髮師就會回來……」 屏幕上出現了「END」 ,隨後是冗長而沉悶的片尾字幕加音樂。我無力地將腦 袋歪靠在沙發上。 有愛當然比沒有愛強;有愛而死,當然比沒有愛而死強,可是,我連這樣的死 都已經趕不上了,現在死去,換來的恐怕只有一點點的內疚而已,而這種內疚也會 在幾次的歡娛之後灰飛煙滅,沒有人會無限深情地等待我的歸來,沒有人,實實在 在的,連這樣的別離都晚了一步,都沒來得及趕上,連死都沒用了,那我的悲哀又 有什麼用呢? 也許,早在他對這段感情厭倦之前,就應該離去;也許,那次在醫院搶救無效, 他反而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懷念我,任何後來的女人都無法取代。 我知道不應該往下想,但我擋不住自己的思路。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只要拔出輸液管,那愛情就能保留,就那麼簡單,但是 當初沒有做,那又能怪誰? 我覺得自己一陣冷顫,渾身禁不住哆嗦著,心裡絕望到了極點。 曲穎來電話。 「怎麼有氣無力的?」 「愛與生命,孰輕孰重?有愛的時候,惟恐生命逝去,帶走了那份愛,有了生 命,那愛卻難以持久,你說是不是人類自取其辱」 「我的遊說沒有成效。」 「你遊說過我?」 「不是我的三寸不爛之舌, 你這被愛情迷了眼的無知婦人,還在尋死覓活呢。」 沉沉地歎了一口氣,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像張愛玲小說裡的女人似的。 「既然現在死了也為時已晚,那我就只有活著了。」 「明天一早,給我傳真一份廣告價目表,活過明天我就不管了。」 「你這勢利小人。」 收線。 我們常常互相攻擊女人的弱點,諸如虛榮、鼠目寸光、脆弱、矯情等等,逐一 批駁,就好像我們自己不是女人似的,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女人的弱點似的。曲穎的 論點是,我們好歹看到了這些,總比至今蒙在鼓裡的那一些要強。 是的,我得活著,明天還要給曲穎發傳真,我怎麼能不活著呢。 錄像帶終於走到了頭,電視機上只剩下雪花點點,懶得起身關電視,在沙發上 靠著的脖子有點酸痛,如果以前,會有柏裴銘的肩頭可以倚靠,想到這個名字,剛 才討論過的生、死、情、愛都沒有了用處。 在感情上,女人就是這樣,說一千,道一萬,還抵不上他的一個眼神…… 忍不住撥下了這串熟悉得不用反應的數字。 「喂。」 是柏裴銘的聲音,我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喂。」 我哽咽著不會說話。 「是雨煙嗎?」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句話,終於泣不成聲,放肆地大哭起來。 聽筒的那邊只有呼吸聲,他用他慣有的沉默回答了我的哀傷,以不變應萬變是 他永遠的策略,實在逼他,他會重重地歎一口氣,仿佛傷心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的自尊心在慘重的打擊下發作了。 「你終於可以無憾地看到了這齣戲的收場,你的驕傲和自信終於得到了最大的 滿足,我成全你的偉岸。」 不遜的出言已在不假思索時,如流水般一瀉而下。我知道,自己如同所有失去 丈夫的潑婦一般,哭天抹淚,外加破口大駡。柏裴銘用冷靜而鄙夷的眼神,聽之任 之地看著我的醜態,我痛恨自己的沒有風度,更痛恨自己拿得起、放不下的小家子 氣,對逝去的惶恐,對自己失態的惶恐,使這種發洩變本加厲,幾乎嚎啕大哭起來 …… 被哭聲驚醒,方知惡夢一場,伸手一抹,淚濕枕巾。 我想這麼做,但我永遠不會這麼做。 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為什麼,可世上的事情又有幾件有個所以然呢。 也許我永遠找不到答案,可是找到答案又有什麼用,結局依舊如此。 睡了整整的一天,我不知道是怎麼走到街上的,好像沒有開車,好像是打著車 過來的,好像那個司機用驚惶而又友善的目光關注了我好久,然後問我去哪裡。去 哪裡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無法忍受獨自面對痛苦的滋味,只是不願意在公 寓裡再呆一分,甚至一秒,這兒的一切都有柏裴銘的影子——窗臺上有他側身回眸 的深情;鏡前有他凝眸欣賞的眼光;客廳裡有赤腳共舞的側影;廚房裡有他手忙腳 亂煎出糊雞蛋的笨拙;臥室裡有纏綿而又熱烈的蕩人心魄……這套公寓已經沒有我 的空間,這公寓的每一寸方圓都飄蕩著柏裴銘的味道,這味道讓我痛楚,讓我窒息。 於是,我只好抽身退出,只好讓自己像飄泊的幽靈一般流浪在陌生的人群中。 一天的沉睡,反而更覺得頭重腳輕,周圍的人來車往,似乎離我很近,又似乎 離我很遠;這所有的繁華與喧鬧,似乎與我有關,又似乎與我無關。人影在我的瞳 孔裡變虛,變得飄渺,像經過了處理的藝術照,又像是一架壞了後焦的老攝像機。 我所能感到的只有一陣陣痛楚,一種說不清來自何處的痛楚,一種襲遍了全身的痛 楚,這種痛楚像要把我撕裂了,又像要把我逼得瀕臨瘋狂。 我知道,從理智上,我的自尊絕不允許自己向柏裴銘開口,哪怕只是一個毫無 意義的電話,一次不著邊際的閒聊,而我的感情卻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的理智,我 的自尊,我分明清晰地聽到了來自心底的呼喚「別離開我,裴銘!」這呼喚一聲比 一聲狂烈,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讓我六神無主。 這條小街,我們走過了無數回,在雨夜,在燈下,在徹夜長談後的清晨,天剛 剛放白。那時候,他拉著我的手,或是輕輕地攬著我的腰,也有時,親昵地扼著我 細小的頸項,只要一側頭,就能撞上他的目光。那目光裡浸透了多少情愛,我無法 用語言描繪,儘管有許多回,告別後,我蜷腿坐在床上,想把他的目光記錄下來, 以便有一天他飄然離去時,能用這白紙黑字的觸目驚心提醒自己,過去曾經存在, 然而,每次提起筆,我都覺得無從下手。柏裴銘的目光是凝滯的,它能讓我安靜地 從浮躁中沉靜下去,安靜地和他廝守,曾經一度,我真的相信了天長地久,相信了 人間永恆,以為那便是一生,知足而又快樂;柏裴銘的目光又是流動的,它能牢牢 地攫住了我的心,然後越纏越緊。突然間,這根線斷了,那種空蕩和失落,我無法 自持。 其實,人是既可笑又可憐的動物,痛苦時失魂落魄,悲痛欲絕,又有幾個人真 正的以頭搶地,辭別塵世,那燈紅酒綠,那花好月圓,終究魅力無窮。痛苦是什麼 痛苦只不過是人類調節生活的調味品,光有快樂和幸福,人生畢竟不夠豐富,不 夠多彩,所以人類才會心甘情願地去體會痛苦,要不然,以人類自原古開始與洪水 猛獸搏鬥幾千年方得存活的經驗,凡是不利於活下去的東西是一概不會加以理睬的, 如果實在無 法逃避,尚且可以漠然視之,抑或忽略不計,人都擅長這一招。我知道,我心 頭的這份苦難也是暫時的,時間永遠是最好的醫生,它可以止血、止痛,還可以自 動地癒合傷口,直至連疤痕都銷聲匿跡。也許再過一年、二年,也許會再長久一些, 今天的悲痛欲絕就會變成過眼煙雲,像大學裡流行的一句詩:輕煙飄過白色的蘋果 樹,這世間哪有什麼天長地久,情愛也罷,痛苦也罷,均如此。忽然間,我覺得連 這份傷心也變得虛無飄渺起來,變得無足輕重起來,如果連此時的情絕都不足為信, 那麼這世間又有什麼可以相信的呢?如果這世間沒有了賴以為信的東西,人活著又 為了什麼呢? 不自覺間,我拐進了那個緊挨著花店的郵局。一年前,柏裴銘生日那天,我在 那家花店買了整整三十枝玫瑰,在郵局裡的電報紙上,寫下了「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從窗口裡遞給營業小姐二角線,買了一張電報紙,像一年前的那天一樣,我趴 在櫃檯上,咬著筆頭呆了好久,渾然不知眼淚已止不住地滑落在潔淨的臉龐上,直 到滴滴噠噠地落在了握著筆的手上。我低下頭來,電報紙已濕得無法寫字了,只好 收住淚又買了一張。 你的沉默終於讓我明白,愛情是最美麗的謊言。雨煙 對我來說,工作是消除痛苦的最後方法,既體面,又易見成效,足以慰藉自己。 謝榮增沒有責備我的荒疏,令我羞愧。暗下決心,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電話鈴響,我隨手抓起聽筒。 「喂?」 「雨煙嗎?」 「哎,老闆。」 我下意識地抬了抬頭,朝右邊的玻璃門掃了一眼。 「怎麼無精打采的,像是受了人生重大打擊。」 「沒有,不太舒服。」 「晚上一起吃飯,以示慰問,好嗎?」 「謝謝!」 「謝謝是同意,還是拒絕?」 沉默了稍許,突然有一種放縱自己的衝動,自珍自愛又為誰,如此熱烈的感情, 到頭來不也沒有逃脫肉與欲的原始衝擊,愛又如何?柏裴銘走時落下的淚,多半也 是為此,既然彼此都覺遺憾,卻又都無從選擇結果,這樣的感情有什麼用處?這樣 的眼淚又有什麼意義呢?而自己的難過,又值幾個錢呢? 我苦笑了一下。 「幾時?」 「六點半在文華大酒樓。」 「好罷。」 文華是本市絕無僅有的淮揚菜系的傳人,與轟轟烈烈的粵菜風和火火辣辣的川 菜潮,以及大刀闊斧的東北菜流行趨勢相比,淮揚菜永遠是一個恬恬靜靜、秀秀氣 氣、安安詳詳的江南女子,繡衣繡褲,小巧的眉眼,透著一股濃郁的水鄉情懷和小 家碧玉的溫柔味道。 淮揚菜的餐廳佈置也大都如此,連餐廳裡的服務小姐都個個巧笑倩兮,不由得 讓人目不轉睛,謝榮增總說,這裡秀色可餐,含蓄而不失嬌媚,是男人最難以抗拒 的女人魅力。 推開貼滿了喜氣洋洋的紅窗花的玻璃門時,看見謝榮增已經坐定在那張桌上。 在吃飯上,謝榮增很紳士,點的菜都是我愛吃的,每次都不忘要半斤基圍蝦和 一大碗菜泡飯,要加上芋艿絲和香菇的那種。 從來都說,不要和上司交朋友,否則只會既丟了工作,又失去了友情,損失慘 重。理智上,抗拒著與謝榮增的交往,因為我不僅需要這份足以維持生計的工作, 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這一行,喜歡機房裡只有我聞來親切的機油香,我離不開一幀一 幀的畫面,那仿佛是我與生俱來的一部分,是我的生命。 我也實在喜歡和謝榮增相對長聊的感覺,彼此沒有衝動,甚至沒有激情,只有 恬適、安靜的情緒環繞左右,彼此信任,也就不再有顧忌,每一個話題,每一次爭 執,每一回互相的提醒,也因此坦誠得如同和曲穎在一起。 不知不覺地,這樣的吃飯也就多了起來,後來還多了喝茶,多了坐在車裡繼續 未盡的話題。 「對不起,又遲到了。」 「又有事了?」 「國泰公司的業務員來了,關於《那樣的年代》發行的事情。」 「談妥了?」 「基本上。」 「如此喜愛自己的這個作品」 「它常常令我感慨萬千。由此,我想到了,其實我們許多傳統的意識、傳統的 手法是難能可貴的,既然老祖宗幾千年的文化已經灌輸到每一個黃皮膚、黑頭發的 心裡,我們既然已經學會了深刻,已經有了歷史的負重感,為什麼我們要假裝自己 仍只有小學三年級的智商,為什麼要用別人的方式去笑,用別人的方式去裝點門面。 不同的文化造就的不同的審美心態,遠不是模仿所能解決的。」 「你不覺得現代的社會,現代的人,但凡有些許理想和抱負的,都是在沉重的 壓力下生活嗎?奔命一天,走出辦公室,人們需要的是放鬆和娛樂,而不是再教育。」 「當然在這個個性極度膨脹的時代,諄諄教誨已幾乎成了反義詞,但是娛樂也 不是狹義的,男人上酒吧是娛樂,泡妞是娛樂,和妻子相廝相守、和哥們夥戰通宵 也是娛樂,女人有女人自己的方式。可是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大家都藉口工作的壓 力、生存的壓力,來逃避精神,逃避理念,逃避哲學或美學意義上的娛樂,畢竟這 也是娛樂,這樣的逃避,只能令人類退化。」 「鄭板橋說過,難得糊塗。」 「所以,我們的感情世界一片沙漠,人們互相猜忌,彼此躲避,連正面交鋒的 勇氣都喪失殆盡。古代騎士尚且為了心愛的女人 揮劍鬥情敵,生命在所不惜,現代的男人再愛一個女人,也得權衡是否會損失 自己的名譽、地位、財產,種種此類,要提及生命,更是癡心妄想。女人呢,也別 指望她苦守寒窯數十載,等你盛裝而歸,趁鉛華未洗盡,趁青春尚年少,先售個好 價,也不至於賠了本,忠誠早就成了一紙空文,真的不可悲嗎?」 「作為媒體,所有的手段都用盡了,所有的方式都差不多想到了,有的國家都 已達到一百八十多個頻道,還有什麼不可以分門別類的。」 「這都是小異,我們應該求大異。」 「何為大異?」 「一百八十個頻道也罷,一千八百個頻道也罷,都沒有逃脫心理上的純消遣的 範疇,只是消遣方式不同,製作手段也就隨之相異而已,其實質均是相同,於是所 有的較量便集中在了製作手段上,既有先後之時間差,這更新換代肯定是追趕不及 的,於是所有的創作人員都在悲哀,都在恐慌,仿佛這門藝術已經到了盡頭,再往 前走,只有閉著眼睛,縱身跳崖了,所以,好多識時務者,懸崖勒馬,調頭做起了 別的行當。」 「人們需要什麼,我們就必須提供什麼,市場經濟使然,因為藝術首先要生存, 所以得先媚俗,這是現代藝術的悲哀。」 「藝術本來就是奢侈品,饑腸轆轆之時,是毫無審美情趣可言的。但是,單就 需求而言,這個社會不僅僅需要俗,我們更需要精神的家園,需要依託,需要歸宿, 所有的消遣只能填補一時的空虛,救不了一世的恐慌。也許,這世上本沒有什麼永 恒的東西,但我們畢竟可以彼此溫暖,彼此依靠。」 謝榮增低頭,沒有說話,這場意識形態的討論戛然而止。 我心裡特別悲哀,相信謝榮增也是,眼看著誠摯的情誼離人們越來越遠,而更 多的人還不思自救,這種絕望真的遠比一個人的悲哀要淒涼得多。 點上一根煙,了無心緒地看了眼謝榮增,已經習慣了在有些場合把他當做朋友, 謝榮增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我。 低下頭,心裡歎口氣,恐怕連這個最後的異性朋友都要失去了。 吃完飯,謝榮增送我回家,和他一起出去,他從不讓我開車,這是他的紳士, 也是他的大男子主義。 把座調到斜躺的位置,閉上眼睛,感冒引起的缺氧,昏沉沉,和進食後腸胃運 動引起的腦部供血不足,擊退了剛才伶俐的神智,耳邊是那首被我稱之為「商女不 知亡國恨」的秦淮豔曲的《船歌》,暖風吹著我的臉,舒服得想睡覺。 謝榮增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攬住了我,我沒有掙扎,順從地把頭靠在了他的 肩頭,那個肩膀寬寬的,厚厚的。 女人就是這點出息,儘管知道依靠自己的能力馳騁江湖綽綽有餘,但心裡還是 覺得有所倚靠的感覺真好。 在他的肩頭,我睡著了,夢中覺得柏裴銘親吻著我的臉頰,埋在我的鬢髮裡, 聞他喜歡的女人香。 睜眼,車已經停了,我還在謝榮增懷裡,猛地坐起來,覺得自己臉紅到了耳根, 女下屬與老闆有染,終究難脫有所企圖的嫌疑,而我卻居然真的只把他當做一個男 性朋友,有誰會信? 謝榮增定定地看著我,沒有說話,用手拂了拂散落下來的幾縷亂髮,憐愛地將 它們夾到我的耳後。 「有句話我想說,但不好意思說。」 謝榮增打破了沉默。 「說罷。」 我終於抬起頭來。 「我想和你作愛。」 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赤裸裸的表白,也許是他的方式,於我,卻脫不了一絲屈 辱的感覺。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對我的讚美?」 「我們彼此信任,所以我直言不諱。這句話,我忍了好幾次,是怕破壞了我們 現有的感覺。」 「你喜歡我嗎?」 「喜歡,你呢?」 我沒有回答。 「至少不反感,是嗎?」 「這就足以成為男女攜手上床的理由了嗎?」 「沒有好感的男女尚可以上床。」 「那是交易。」 「我們不同,我喜歡你。」 「你更喜歡和我聊天,還是更喜歡和我作愛?」 「都喜歡,你呢?」 我沒有回答,我努力在尋找戀愛的感覺,可是沒有,連一點蹤跡都沒有,儘管 有放縱自己的願望,但事到臨頭,還是臨陣脫逃,我做不來沒有靈魂的事情。 「你答應嗎?」 「不答應。」 「請求?」 「不行!」 「你真的一點不喜歡我?」 「喜歡和愛是兩種概念。」 謝榮增扳過我的肩,仔細地端詳了許久,又放開我,無力地將腦袋紮在方向盤 裡。 「其實,無論男人,女人,既使在相愛時,也是自私的。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 心理上如此,生理上也如此。只要是一個健康、正常的人,我們的示愛對象首先肯 定是異性,為什麼非要把心理上的快樂和生理上的快樂混為一談呢?」 「心理和生理永遠無法分離,沒有愛的生理需求,只是動物性的本能顯現,而 且沒有心理基礎,生理的需求永遠無法盡善盡美地獲得滿足。」 「可是我喜歡你。」 「你應該學會去愛一個人,不要只把愛留給回憶。」 「那麼,柏裴銘呢?」 我整個人如觸電般震驚,我以為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以為人不知鬼不覺 地開始了,也了結了,卻不知,包不住的火早就已經燎原。人言可畏,我來不及, 也不可能盡知人們的議論,但我知道,議論本身是無法隱遁的。 「此話怎講?」 看來,戲只好演下去了,既然已經開幕,忘了臺詞是 要空場的。 「什麼時候結婚?」 「永遠不會。」 「為什麼?我挺欣賞這個小夥子的,是個大好青年。」 「不為什麼,舊夢如歡。」 「放棄你,他會後悔的。」 「以後的事,誰去管它。」 「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我沒有作答,我只知道,明天我又得找一份新的工作了。 倔強,很多時候都是很不識時務的,可是我改變不了自己。 雖然我知道謝榮增不會為難我,但我需要的仍是生生死死、天長地久,我不要 露水情緣,一夜風流,也不給他留有這樣的機會。 我把自己縮在公寓裡,不肯出門,沒有班可上,其實也無處可去,抱著小狗滿 街閒逛的生活,我過不起,也承受不了。 沒有心情找新的工作,對公司也沒有心情做交待,索性放縱自己,無所事事地 睡了又睡,希望下輩子能投胎做豬,能吃能睡,飽食終日,雖然逃不了任人宰割的 下場,可是到頭來都是黃泉一場,讓人宰割與讓己宰割沒有本質區別。 終於還是被曲穎拉了出來,也許是多日不見陽光的緣故,隔著西餐廳茶色玻璃 反射過來的陽光已讓我眯起了眼睛,恨不能讓小姐上一個枕頭,靠在長餐桌上,先 小憩片刻。 曲穎把一瓶酸奶吸得「口茲口茲」作響。 「真的決定辭職了?」 「已經辭職了。」 「辭了可以回去,謝榮增不會介意。」 「介意的是我。」 「準備給自己一個貞節牌坊,為柏裴銘立誓守節,可惜你已經沒了這個資格。」 「不要落井下石。」 「我只是讓你現實一些,你以為你傷痛得以頭搶地,他會心痛欲碎?你放心, 這次再割腕住院,柏裴銘不會再為你垂淚,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 我支撐不住劇烈的頭痛,趴在桌子上。 「他會用惋惜的口吻對你說,堅強一些,天涯何處無芳草。這種屁話你也要?」 「不要這麼說他,他舍我取她,終究有她的長處。」 曲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你這人,什麼不是都往自己身上拉。」 「別人的不是與我何干我管好自己就不易了。」 鄰桌傳來一陣竊竊的笑聲。 「哎,那個就是秦雨煙,信瑞公司風頭很健的那個女人,聽說被那個叫柏裴銘 的給甩了。」 「不會吧?前幾日還見他們攜手走在紅牆咖啡屋旁的林蔭道上呢。」 「聽說秦雨煙是為他離的婚,還差點丟了命。」 「紅杏出牆,自找的下場。」 「這才叫『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對,是『賠了情人又折夫』。」 笑聲更加猥瑣。 曲穎忍不住站起身來,我一把拉住了她。 「不必管她們,她們也就這些樂趣。」 「一群長舌婦,奇怪她們的丈夫如何度日。」 「有人議論總是好事,說明我還是個公眾人物。」 「我看你是傷心昏了頭。」 「其實她們說的也是事實,既然做了,有什麼不能讓人家說的呢?」 曲穎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我,目光裡充滿了憐愛和關切。這樣 的眼神才可以摧垮所有的堅強,其實人並不怕數九寒天的嚴酷,怕只怕凜冽的北風 中那朵綻放的臘梅,它會軟化人的武裝,喚醒心中被遺忘的那份溫情。 「準備怎麼辦?」 「先休一段時間假,然後再重整旗鼓,等待東山再起。」 「到我們這兒來吧,這兒有你迷戀的大海,我這段時間不太忙,而且雲妮也很 想你。」 我說出自己的打算後,康健在電話裡陳述了足夠的理由。 「不用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讓你們看到健康的我。」 「雨煙,聽我說,雲妮說……」情急之下,康健總改不了辭不達意的老毛病, 好像又看到他掙紅一張臉,辯解著什麼。 「雨煙。」 話筒裡傳來了雲妮軟軟的聲音。 「雲妮,你好嗎?」 「我很好,很幸福,只是見到你會更幸福。」 這種露著明顯討好痕跡的話,到了老實的雲妮嘴裡,也由不得你不信。 「什麼時候結婚?」 我避開了話題。 「房子剛剛找到,下周開始裝修,大約定在年底。」 「到時候我一定討一杯喜酒。」 「可是,我的結婚禮服還想讓你參謀呢。」 雲妮還在堅持著她的說服工作。 「雲妮,你應當瞭解我,我決定的事情不會改變。」 「那,好吧,如果你覺得寂寞了,就來找我們,好嗎?」 「一定。」 誰會忍心用自己的悲苦去干擾這對沉浸在戀愛蜜河中的人呢,更何況,這世界 上,相愛的例子本來就是碩果僅存的標本了。 我決定外出旅行,臨走前居然接到李維平的電話。 「雨煙,別後可好」 「還好。」 「可有空出來聊聊」 「沒空。」 「不要這麼高傲,主動打電話給你,已經粉碎了我的自尊。」 一句話令我明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他還是願意己所不欲,強施於人,要不要自尊是他的決定,接不接受是我的意 願,風馬牛不相及,到他那裡,成了邏輯推理。 「明天再約好嗎?」 明天,我已經在東南亞的椰樹林裡了,我不想騙他,只是不想吵架。 新馬泰遊是我自己定的,旅行團也是自己從報紙上翻出來的,同行人都是陌生 的面孔,我覺得,我需要這樣的孤寂,不會有人問及你的過去和未來。 旅遊公司的大客車豪華舒適,導遊小姐笑容可掬,聲音柔美。 坐在我身邊的人自我介紹,慕容成,萬象電器有限公司的總工程師。 又是一個逃離生活的人,成天和電子元件、電路板打交道,不奪命而逃才怪。 我友好地點點頭,蒙上臉,在旅途中睡覺是常年出差養成的好習慣,既少了旅 途寂寞,又可以養精蓄銳,待落地後,容光煥發地開始工作。 泰國街頭充斥著做工考究而精細的建築,尖尖的頂子像伊斯蘭教的清真寺堂, 成排的椰林代替了我們的梧桐,街上到處飄著椰香。 慕容成常和我走在一起,他話不多,還幫我背著走到哪裡買到哪裡又吃不完的 椰子,不是個煩人的遊伴。 泰國真是個無所事事的不夜城,晚上比白天還明亮,我們一起去看泰國人妖, 看到脫衣舞時,我笑得前仰後合,慕容成倒有些拘謹。 在小商品街上,我看中了一對古樸而典雅的銀耳環,叮叮噹當的,風一吹,就 有響動,我如獲至寶,拿出錢包,才發現早上忘了換好足夠的泰幣。 慕容成幫我付了賬,我歡歡喜喜地帶上它在吹著海風的椰林裡不停地搖頭,聽 耳環撞擊的聲音,真正的招搖過市。 轉過頭,看到慕容成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回去以後還你錢。」 「不怕你賴帳。」 也許在學理工出身,只和電路打交道的慕容成看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瘋丫頭, 而且還可能在心裡嘲笑我沒有半點淑女相。但是他怎麼看,我並不關心,我只要自 己玩得開心。 晚上看泰國民族舞蹈表演時,我的腦袋還像撥浪鼓似的,晃來晃去,耳環勾到 了一位泰國小姐的披紗,用力一拉,小鈴鐺掉了。 慕容成蹲在地上,撿回了鈴鐺。 「把耳環摘下來吧,否則會有人告你毀容。」 我摘下得意了一天的耳環,多少有些懊惱。 「交給我吧,我幫你焊上。」 這才想起學工的好處,會動刀動槍的,放放心心地把耳環放在他手上。 回來後,全心全意地生病,全心全意地休養,渾然忘記了泰國,忘記了掉了鈴 鐺的耳環。 偶然也湊湊熱鬧,到被我稱之為「歡場」的酒席上走一圈。 自助酒會上,沒料到碰上謝榮增,想逃避,已沒有退路,我只有迎了上去。 「雨煙,還記恨我那天的唐突?」 謝榮增為自己拿了一杯酒,替我取了一杯橙汁。 「我不是小氣之人。」 「後來,我也覺得你應該找一個適齡的男青年,好好地愛你,我老了。」 「男人也會有衰老的恐慌?我以為只有女人才會憂慮門前冷落。」 「男人也是人,被女人當做可信可敬的中性人,不如做個登徒子,至少證明寶 刀未老。」 我哈哈大笑,引得不少人回首,謝榮增趁機攬起我,溜進了舞池。 「我真的很老?」 「男人的老是一種成熟,我一直這麼認為。」 「這句話又會讓我蠢蠢欲動的。」 「可是愛又是另一回事兒。」 「我知道,你不必解釋。」 我知道,從此不再隔膜。 「可有英俊的男青年打動你的心。」 我搖搖頭。 「愛又如何?」 「你要求太多。」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推開公寓門,見地上有一個信封,打開一看,是那對帶著鈴鐺的銀耳環,已經 焊好,信封裡,有一張紙條——幫你買下,是因為你帶上它很可愛,幫你修好,是 因為能有藉口再見你。 我愕然,現代人的愛情坦白而清澈見底,就像有個歌星唱的:說吧,說你愛我 吧……,也居然還迷倒了一大批癡男怨女。哪像古代柳永,也算是一代風流才子, 見識過無數名妓豔女,才頂多來一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酸雖酸矣, 倒頗像陳年老釀,隨時翻出來隨時飄香。 曲穎總說我是一個生錯時代的人,今日時代,股票、房產,什麼行情都是一日 一價,一時一變,誰有功夫和你執手相看淚眼,稍一疏忽,就可能從富甲天下淪為 一貧如洗,那才是真正的淚眼。 和曲穎在凱琳喝咖啡,這是本城味道最純正的咖啡店,小小的地方,窗明几淨, 尤其喜歡雨天、雪天,和一二知己,臨窗而坐,手裡捧著熱氣騰騰、飄著香味的咖 啡,看著窗外凍得發抖的行人,有一種人上之人的優越感。凱琳就有長及落地的大 玻璃窗,靠窗最角落的那個座,幾乎是我和曲穎的定點位子,這裡記錄了我和曲穎 的所有交往和友情。 「雲遊歸來,可有新的打算?」 「你像謝榮增,總盤問我下一步的工作計劃,好不容易脫離虎口,你又在這裡 咄咄逼人。」 「總不能老這樣閒蕩著。」 「昨天去了一家公司見工,不出意外,明天就要上班,恢復朝九晚五的生涯。」 「不打算嫁人」 「嫁誰?」 「是你根本沒有這份心思。」 「你以為我是伊麗莎白·泰勒,金口一啟,即有無數人排長隊等候。」 「慕容成,現成的。」 「從此洗衣、做飯,收拾房間,等有了孩子,就可以顧不得有沒有陌生人,扯 開衣襟,把奶頭塞進孩子嘴裡,一副邋遢的婆娘相,我自己都嫌棄自己。」 「你不要,自有人當作寶貝,等後悔時,回過頭滿世界找,已為時晚矣。」 「我不想勉強自己,勉強做來,也不見得成功。你呢,和那新加坡商人進展如 何?」 「我正在辦移民手續,下個月可能就要動身。」 這麼快,我還是震驚,出去旅遊也不過二十來天,就已經可以決定託付終生, 可見我真的要遭時代淘汰了。 「為什麼這麼匆忙」 「怕自己會猶豫。」 「不怕以後反悔」 「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也就只好一條路走到黑了。」 「這麼悲觀?」 「這樣也許能越過越樂觀,總比一天天失望要好。」 「我們時日已不多了。」 「去了新加坡後,還可以時常聯絡。」 「那時候,恐怕七大姑八大姨的,無暇顧及我了。」 「也許女人命該如此。」 和曲穎分手,回到公寓,摸黑隱約看到有個人影,嚇了一跳。打開路燈,李維 平坐在臺階上,地上落滿了一大堆煙頭。 他還是那麼執著。 「談什麼」 李維平點上煙,只是看我,不說話。 「請說話,別看得我毛髮聳立。」 這是實話,時隔幾年,仍無法完全平和地和李維平單獨面對,我忘不掉拳頭揮 下來時的痛楚和恐懼,再和他單獨相向時,我從不敢鎖門,以便一有不測,可以奪 門而逃。 「你懷念過去嗎?」 「懷念怎樣,不懷念又怎樣?」 懷念,於己無益;不懷念,也於事無補,有過的曾經有過,失去的也都已失去, 再耿耿於懷,也不可能重寫。 李維平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情,走了。 鎖上門,洗澡、睡覺。 明天是第一天上班,我沒有精力為過去搭進閒情,我得生活,這是再現實不過 的事情了。 和慕容成一起去看電影,好像成年男女之間的愛情除了消磨電影院,已經沒有 別的方式,總不至於再攜著手,躲在大街的第幾棵樹影底下,偷偷地接吻吧。 一個極無聊的言情片,女主人公披著一頭純情的長髮,用極其迷惘的眼神,反 複地問著深沉而冷峻的男主人公: 「你為什麼不再愛我?」 男人的愛從來沒有為什麼,前一秒鐘還在床上死去活來地纏綿,後一秒鐘可以 穿上襯衣,轉身離去,這就是男人的愛,來無影,去無蹤。 幾回生死,終於徹底不相信天長地久。 打了幾個呵欠,支撐不住兩個眼皮的下墜,靠在慕容成的肩上,昏昏沉沉地閉 上了眼睛。 不管怎樣,有所倚靠的感覺還是溫暖的。 迷迷糊糊中,聽見慕容成爽朗的笑聲,似乎他完全被劇中的情節吸引了,幾乎 可以做到和主人公同喜同悲。 他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人,相信生生世世,也接納生老病死,在他面前,有時 候我簡直就是一個遲暮老人。 散場了,我仍然沒有清醒過來,慕容成幫我披上大衣,輕輕地攬著閉著眼睛的 我,擠在徐徐往外走的人群裡。 街上還是冷冷清清的,只有路燈孤獨地眨著眼睛,初冬的風已是很刺骨,撲到 臉上,吹走了睡意,我睜開了眼睛。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但是我可以肯定,我們的思想絕對同床異夢。 柏裴銘也不愛說話,但他會用他的氣息時時地激動著我。 我總是在不應該想到他的時候想到他,這也許是我和慕容成始終無法進入情況 的原因。 好像是感應到了我的思想,慕容成拉起我的手,我沒有掙扎,依舊半夢半醒地 靠著他走。 慕容成從來沒有向我作過表白,他總在水到渠成的時候,把一切做得天衣無縫, 他喜歡不言而喻地往前走。 突然,幼稚而衝動地問他: 「你愛我嗎?」 他沒有回答,伸出手,把我的頭撥回到他的肩頭。 我們就這樣一直往前走著,直至到了我的公寓樓下。 「晚安。」 我用手捂著嘴,強忍著哈欠。 慕容成沒有放開我的手。 「雨煙。」 「嗯。」 「現在說我愛你,有沒有太晚?」 「你說什麼?」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 他用力把我拉近他的身邊,幾乎貼著我的耳朵,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柔情,輕 輕地說: 「雨煙,我愛你。」 我頓時睡意全無,我完全地醒了,睜著眼睛,看了他足有五分鐘。 「多久?」 「什麼?」 「你準備愛多久?」 「從今天以後全部的生命。」 我控制不住地發出冷笑。 「為什麼這種表情?」 「別出賣了自己,以免若干年後,我打電話給你,聽到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困 惑而怒氣地反問我是誰時,你不好解釋。」 「雨煙,嫁給我罷。」 「然後呢?」 我仍然面無表情。 「生一群孩子。」 「國策不許。」 「那就養一個胖胖的孩子。」 慕容成不由分說地把我徹底拉入他的懷裡,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 「我們一起看電影、散步、聽音樂,一起買菜、做飯、洗衣服、擦地,我們一 起度過餘生,直到死亡。」 慕容成用手輕柔地拂了拂我散亂在肩頭的長髮,抬起我的下巴,用深深的凝視 包裹著我。 「我給不了你奢華的人生,但我能讓你眼神不再憂鬱。」 他低頭吻住了我,我全無反抗。 他的吻細膩而小心,但也不是沒有激情,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冥 冥中覺得多年來的積怨和頑固不化像著了吸星大法似的,慢慢地被化解了,我有驚 喜有恐慌。 好久,他才抬起頭來,我簡直不敢相信像他這麼冷靜的人也會炙熱得燙人。 「好好睡一覺,把你那些古怪的懷疑扔到一邊,乖乖地等著我明天來娶你。」 他又輕輕地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然後走了。 目送著他的背影離去,我無言以對。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陷阱,還是歸宿。 轉身,走向我的公寓,明天的問題且交給明天去作答吧。 ****** 海天堂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