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桃花 李中萱 一 卞小忠是看看四下沒有認識的人時才把舉報信投進郵箱的。舉報信從郵箱口落下發 出一聲悶響時,他的心不經意一抖,就像聽到一顆炸彈的爆炸。他相信他的舉報信會像 炸彈一樣爆炸的,他會看到血肉橫飛的場面的。這時候他微笑了,這是陰謀家下毒手得 逞時的微笑。卞小忠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種壯舉,他為自己的行為激動不已。 人的行為有時很奇怪,昨天他還沒有想到自己今天會有這種舉動,他知道校長孫耀 詞貪污勒索的許多劣跡,可他從來沒有想到去舉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怎麼能舉 報?舉報的哪一個有好果子吃?農民秦巴大想讓兒子讀這所高級中學,孫耀詞向他索要 三千元活動費。秦巴大是他的遠房舅舅,卞小忠聽到這事肺都氣炸了,可他還是沒有舉 報的膽。他這次的舉報行為發生得很偶然,上午他想到校長室去打個電話,只是糊裡糊 塗少走一層樓,推了會計白娟的門,就看見孫耀詞正摟抱著白娟在親嘴。他們親嘴便親 嘴,兩廂情願關你卞小忠什麼事?他們之間的關係幾乎是半公開的。可是卞小忠受不了, 原因是他曾經打過白娟的主意,還給白娟寫過一個紙條兒,不料白娟把這事抖了出去, 這使卞小忠無地自容。現在他看到他們在熱熱火火地親嘴受不住了,他回到自己的宿舍 毫不猶豫地寫了一封舉報信,他不是舉報他們親嘴的事,而是舉報了他所知道孫耀詞貪 汙還有勒索秦巴大的事,如果孫耀詞的罪行屬實足可坐上十年大牢了。信是一氣呵成的, 在是否簽上名這事上他猶豫了一下,後來他終於沒敢簽名,他還是想把一切做得不露聲 色,他很為這一點得意。 卞小忠把信投進郵箱後又一次看看郵局裡有沒有認識的人,這時候他有些後悔了, 他的所有情緒在寫信投寄這段時間內發洩完了,這時候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幹了什麼,難 道不簽名就天衣無縫?譬如筆跡問題?可是信已投出,潑水難收,後悔已經來不及,他 只能提心吊膽地等待自己投下的炸彈爆炸了。 在他再次確定郵局裡沒有熟人可以放心時,眼皮下就鑽出一個人來。眼皮下鑽出的 人不是一般的熟人,恰恰是學校裡同一個教研組的邵漢傑。剛才他就坐在離卞小忠最近 的地方寫信,是郵箱擋住了卞小忠的目光。卞小忠一看到邵漢傑幾乎嚇昏過去。他不是 一個善於掩飾自己的人,一時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地窘在那裡。邵漢傑看了他一眼並不 說什麼,邵漢傑當然也是寄信的,他用糨糊封了信封,貼了郵票,從他面前大大咧咧地 走過然後把信投進郵箱,還用手在郵箱上拍了一記,回過頭來沖卞小忠咧了咧嘴。邵漢 傑歷來不把卞小忠放在眼裡,經常嘲笑他窩囊。卞小忠終於想到要掩飾一下了,可是沒 容他想定用什麼方式,邵漢傑已大步走出郵局,騎上摩托走了。 卞小忠心中忐忑不安起來,他想他怎麼就沒有發現邵漢傑呢。他真想把信從郵箱取 出來,可是不可能了,他也不願意大驚小怪再次引人注意。回到學校後,卞小忠心裡發 虛,一個下午沒有出辦公室的門,邵漢傑倒是有兩次經過辦公室,邵漢傑都是用一種模 式的表情沖他笑了笑,這種表情在卞小忠看來有要挾的味道,也說不定邵漢傑正是接受 校長的指派專門監視自己的。如果是這樣,自己的行為就太魯莽了。潑水難收,他咬咬 牙,陡生了豁出去的念頭。 校長孫耀詞是邵漢傑兩次沖他怪笑後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當時辦公室裡已沒有別 的人,他沒想到校長會進來,他認為校長應該回避他。孫耀詞在他旁邊椅子上坐下來時, 他幾乎感到虛脫,好像是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孫耀詞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 丟給卞小忠一支煙。卞小忠是從來不抽煙的,他本可以一如既往地拒絕,可那只手不聽 話地伸出去拿了那煙,接著校長給他點煙,他不知怎地還伸頭就火。那口煙嗆得他猛咳 起來。校長問了他任課的情況,說如果感到吃力可以減去一些。卞小忠沒聽清楚就連聲 說好。孫耀詞馬上避開這個話題,說你要注意身體,說小忠你這種咳是否到醫院去檢查 一下。於是卞小忠有了感動的理由,他就感動地說不用不用。校長說,你小忠是學校教 學的骨幹,身體不是個人的是學校的,並且他還檢討過去對他關心不夠,這使卞小忠繼 續感動,接著校長問你小忠有什麼困難,有困難只管說,千萬別把他當外人看待,接著 又問了小忠的年齡,又作深謀遠慮狀,說他要考慮接班人的問題了。他們一下子談了四 十多分鐘,卞小忠差點兒要說校長我對不住你舉報了你的話了。孫耀詞看到他激動得到 位了,就站起身來離去。孫耀詞一走卞小忠的感動就中止,頭腦清醒了,他想孫耀詞是 來探他虛實的,又一想,孫耀詞平時待他沒有什麼好,也沒有什麼不好,他貪污受賄勒 索關自己什麼事,自己就這麼下毒手了?沒待他多想自己的不是,邵漢傑把頭探進辦公 室,又朝他古怪地笑了笑,這時卞小忠越發不安起來。 二 三天后校長被區檢察室傳訊了,當時卞小忠並不在學校,他在鄰鄉小學的女朋友鈕 琴那裡。卞小忠回到學校,人們正在議論這件事。孫耀詞是如何被帶走的?說法各不相 同,副校長居大正說是被請去談一些問題的,體育教師小普說是當場被扭走的,還有人 說是用洋銬銬走的,而且誰都宣稱自己是目擊者,其實他們都沒有看見孫耀詞被請走的 場面,不知為什麼要這樣說。 卞小忠心裡已是風雷激蕩,自己投下的炸彈果然爆炸了,馬上就會有慘不忍睹的場 面。在這所中學的歷史上,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教師們儘管懂得克制,還是用各種 不同的方式表示他們的激動。他們悄悄地議論著,議論到後來終於發出一個疑問,這究 竟是誰舉報的?教師們在議論這個問題時,卞小忠總是偷偷地走開,他有些心虛。在眾 口一詞誇獎舉報人無私無畏有膽有識時,他掩不住得意,他想自己一定不能讓人發現他 得意,校長有校長的人,校長的報復是無情的,他必須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來,這叫城 府。 使卞小忠不安的是邵漢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在辦公室,在會議室,在教室 門口。在人多的場合卞小忠並不害怕邵漢傑,他最怕的是和邵漢傑單獨接觸,卞小忠一 直在避免和邵漢傑單獨接觸。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一所中學的天地不大,鼻子眼睛全在 一起,一次卞小忠去廁所小解時,邵漢傑就冷不丁地在身後了。卞小忠尿的時候邵漢傑 就來抽刀斷水,問他那一次校長跟他講了些什麼。卞小忠尿著問哪一次。邵漢傑說你去 郵局寄信那個下午的那一次。卞小忠最怕的是提那天下午寄信的事,只有邵漢傑知道他 寄信,他一怕就尿不出了。卞小忠開始狡辯說他沒有在那個下午去寄什麼信,而是想去 看看有什麼雜誌可以訂閱的。邵漢傑用眼睛盯住他堅持說他是寄信的,這樣卞小忠更害 怕,一怕又尿了。如果他不是受校長指派問那個幹什麼呢?卞小忠想反正孫耀詞去檢察 室了,一去是回不來的,我怕你邵漢傑?他不再回答問題。卞小忠小解後,發現邵漢傑 根本沒有小解,他就是來盤問那信的,自己態度一強硬,邵漢傑就拿他沒有辦法。卞小 忠想他決不讓邵漢傑拿住把柄,一切要矢口抵賴,他認為和邵漢傑談話是一次交鋒。也 是在這次交鋒後,他感到自己成熟了。 感到成熟了的卞小忠從容多了。上午第一節課後他看到白娟往校園中那條人工開掘 的池塘走去,也就跟了走,他想看看白娟有什麼反應。白娟發現卞小忠在後面跟著就問 他,小忠你到什麼地方去?卞小忠說他怕她到河裡去。白娟頓時變了臉說你卞小忠胡說 些什麼,我到河裡去關你什麼事。白娟說著不往池塘走了,而上了一條通往廚房的甬道, 把卞小忠窘在那裡。 卞小忠的心頭起火了,罵白娟你算什麼東西,老子看到你跟孫耀詞親嘴。不過他沒 有說出口。他是希望白娟給他一個笑臉,或者有一種上當了的表示的,如果是這樣,他 準備及時挽救。現在問題都那麼清楚,校長已帶到區檢察室去了,她還這麼不識時務, 這說明她死心塌地地跟孫耀詞好。卞小忠咬了咬牙,看著白娟的背影心裡說,咱走著瞧 吧。 校長是當天下午三點鐘回來的,小車一直駛到教學大樓前才停下。孫耀詞神采奕奕 地從小車中出來,就像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回來。從小車進校門開始,全校的師生都把目 光投向小車,講課的教師一反常態,不僅允許學生把頭伸向窗外,自己也走到窗前注視 那輛小車。孫耀詞從車裡出來的一段時間,學校裡寂靜一片,仿佛被一股力量窒息了。 但這種沉寂十分短暫,被教師何立忠的腳步聲打破了。何立忠從樓上飛快地往下跑,接 著許多人立即反應過來跟著往下跑,他們圍住走上樓來的孫耀詞搶著問長問短,臉上現 出一種憤憤不平之色。孫耀詞連聲說沒什麼沒什麼。在他被人簇擁著上樓時,何立忠又 搶先跑到校長辦公室為孫耀詞沏茶。回到辦公室的孫耀詞喝了一口茶就忍不住說了,他 說學校裡出了沒良心的,於是那些跟上來的人把臉上的憤怒提高一個檔次。孫耀詞揮了 揮手,向教師說謝謝,讓他們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那些教師離去時都把牙齒咬得格格 直響,說一定要整治那個沒良心的。 這瞬間發生的變化使卞小忠十分害怕,尤其是何立忠到處說學校裡出了奸細時他頓 感到自己挨了重重的一擊,他已感到問題的嚴重了。卞小忠沒有裝模作樣地去看望校長, 他絕對不敢,他真怕校長當眾給他一個耳光。卞小忠坐立不安,拿過旁邊桌上一支煙想 抽,邵漢傑走過來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卞小忠不由渾身顫抖起來。 三 第二天各個教師辦公室裡沒有一絲聲息,教師們鐵青著臉就像自己死了老子。昨天 沖下樓去安慰校長的教師在辦公室裡被人冷淡了,但他們不以為然依舊顯得很有信心, 誰能說他們什麼,有所好惡都是個人的權利。不過,空氣很沉悶,好像有兩股力量在較 量。 校長把教師一個一個地找去談話,被叫去的人回來耷拉著頭都不說話,其他教師也 不問校長找你去談了什麼。迷霧籠罩著每一個人的臉龐,如果沒有弄清誰是真正的舉報 人,誰都是嫌疑對象,有人這樣說。陸和平馬上哇地叫了出來,說他愛人調進來的事要 擱淺了,校長對他談學校裡亂糟糟地不好調人。另一個人接著唉聲歎氣起來,他只說害 人了,教師們知道他要填入黨志願書了,孫耀詞一不高興,這事怕泡湯了。 卞小忠一直不敢作聲,他噤若寒蟬,他一直在想這封信會引起什麼樣的禍端。孫耀 詞的報復欲望非常強烈,他的連襟在縣政府辦公室,小舅子又是本鎮鎮長,平時他用公 款送禮,他編織的關係網罩了半個天。他想自己一時氣憤寫了這封舉報信,他能不知道? 現在又損著別的教師的利益了。這不是惹了禍? 校長一個一個地找著談,圈子越來越小。卞小忠已等待孫耀詞找他了,到時候自己 說還是不說?如果痛哭流涕地說自己一時糊塗,鬼迷心竅,校長能放過他?如果校長說 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你總不能說我看到你跟白娟親嘴什麼的。要說總得另外想個原因, 思量再三,這個可以替代的原因就是找不到。找不到原因的卞小忠心急如焚。就在這時 體育教師小普從外面進來向教師宣佈一個驚人的消息:舉報信是邵漢傑寫的。 教師們不約而同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卞小忠脫口而出問小普這是不是真的。小普 表情生動地說,邵漢傑在校長面前承認的。媽呀!卞小忠高興得險些昏過去。只要有人 承認就好,大家終於從嫌疑對象中解脫出來了。人們開始說話,話題決不涉及到昨天和 今天的事。 邵漢傑進辦公室裡來了,果然他證實了這個消息。難道邵漢傑也寫了舉報信?卞小 忠突然激動起來,他找出一支煙來向邵漢傑走了過去。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持,邵漢傑 進這個年級辦公室就是想尋求這種支持。邵漢傑非常感激地看了一眼卞小忠,索性又示 意向小忠要火。卞小忠忙不迭地給邵漢傑點火,就火的工夫,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悄悄 地出去了。辦公室裡就剩下邵漢傑和卞小忠。 卞小忠猛地發覺自己搭錯了神經,好容易天上掉下個替罪的,自己怎麼又往套子裡 鑽? 卞小忠正懊喪得無法解脫,邵漢傑卻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俯後仰,他笑教師們 可悲,他說孫耀詞之所以有恃無恐,還不就是因為有的教師膽小怕事沒有正義感嗎。他 越說卞小忠越急,他怕邵漢傑繼續大發議論,在別人看來自己不成了邵漢傑的同夥嗎。 出乎意外的是邵漢傑不再說了,他不屑跟卞小忠談什麼,手指夾著煙走了。 卞小忠對邵漢傑的行為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邵漢傑怎麼啦?他為什麼承認自己寫 了舉報信?卞小忠飛快地追上去問,這信真的是你寫的?不料邵漢傑火氣來了,說你他 媽的管我寫不寫信,孫耀詞的錯誤是禿子頭上的虱。我說這信是你寫的。 卞小忠愣住了,邵漢傑的回馬槍殺得他趴下了。他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問上這麼一句 話。邵漢傑是個粗人,又是天不怕地不怕,你說他舉報了孫耀詞,只要是事實,他不耐 煩了就會說是他舉報的。可邵漢傑倒過來這麼一說,卞小忠嚇著了,他沒有勇氣追上去 責問,你邵漢傑把話說清楚之類,而是回頭一屁股癱在椅子上。 四 卞小忠被邵漢傑搶白了一頓後變得神經質起來。說不定哪天邵漢傑改了口,當眾咬 定他寫了舉報信。卞小忠比平時多了一個心眼,別人說任何話都以為與他有關。奇怪的 是只要有人談到邵漢傑他就會心驚肉跳,他說不清楚自己和邵漢傑之間的關係,甚至弄 不清自己究竟是邵漢傑還是卞小忠。 他這種心態結束在一個悄無聲息的夜晚。卞小忠發現有人進出邵漢傑的宿舍,這種 行動很詭秘,睡不著覺的卞小忠把一切看在眼裡了。傳來的片言隻語中他瞭解到那些人 都掌握著孫耀詞的情況。別看邵漢傑孤立,背後支持他的人多得很。卞小忠又開始操心, 他們有什麼力量把校長搞掉呢?他不是從檢察室好端端地回來了?這麼操心下去卞小忠 就睡不著了,睡不著更煩躁,他罵自己,關你什麼事,一人頂上一塊天,現在自己頭上 的那一塊天被別人頂去了,自己正好睡大覺。可是不行,腦子越來越清醒,他聽到另一 個隔壁房間裡有輕微的響動,那邊是何立忠的床鋪,難道何立忠還沒有睡著?後來他聽 見了輕輕的開門聲,根據這聲音判定門只開了一條縫,這開門的動作發生在邵漢傑送客 的時候,剛走出邵漢傑宿舍的教師肯定暴露在何立忠的視野裡了。何立忠的行為使卞小 忠十分震驚,這麼說何立忠一直在監視他們,何立忠和自己一樣一直沒有睡覺。姓何的, 你想幹什麼?很長時間過去了,隔壁的何立忠已經發出一聲重於一聲的鼾聲,卞小忠還 在緊張地思考。何立忠平時在教學中很賣力,大家都說他有心往上爬,可校長就是不讓 他爬,說不定他在這個非常時刻,玩一個把戲來達到他的目的,卞小忠頓覺這個世界複 雜起來。 第二天一早,卞小忠在鏡子裡發現自己的眼泡有點浮腫,後來他發現昨天進邵漢傑 宿舍的人眼泡都有點浮腫,他們難道夜裡都沒有睡著?他沒有看到何立忠,他很想看看 何立忠的眼泡是否浮腫,於是卞小忠變得鬼了起來,一上午除了上課之外就到處去找何 立忠,除校長室和女宿舍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見這個人。校長室他不敢去,他想闖一闖 女宿舍,走近女宿舍時他的腿就軟了,那裡是校長常去光顧的地方,他似乎已聞到校長 身上濃厚的煙味了。沒容他走近,他看見何立忠和校長就走了出來。孫耀詞是大步走出 來的,他的步子從容穩健,何立忠的步子則有些慌亂,眼睛還東張西望。卞小忠非常緊 張,他完全忘記了看何立忠的眼泡浮腫不浮腫。他們是在卞小忠身旁走過去的。他們沒 有理會卞小忠,他們在分手時又湊在一起說了幾句話後,何立忠兩隻手往背後一翹,腿 腳敏捷地離開了。 毫無疑問,何立忠出賣了那些和邵漢傑有聯繫的人。現在卞小忠根本不想關心何立 忠什麼眼泡了。他覺得學校已不是他熟悉的地方,學校過去一直被一條大幕緊緊掩著, 現在大幕拉開了,每個人都在緊張地表演。卞小忠越想越擔心,他很想把何立忠的行為 告訴給邵漢傑,他幾次在邵漢傑要經過的長廊裡等待,可邵漢傑目不斜視,身上總有一 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卞小忠硬著頭皮湊上去搭訕,邵漢傑理都不理。卞小忠惱了,心裡 就閃出一念,到校長室去,他要告訴校長,昨夜他看到誰在邵漢傑宿舍裡商量什麼事。 這事何立忠肯定說了,他去再說一遍,這下校長可以對他放心了。卞小忠的精神振奮起 來,大膽而果決地往校長室走去。他推開校長室的門,不見人,又推裡面接待室的門, 見陸和平跟孫耀詞正在交談,兩顆頭湊在一起,地上滿是煙頭,看來他們已談很長時間 了。 校長沒有讓卞小忠進的意思,只是問有事嗎,小忠慌忙說沒事並退了出來。退了出 來的卞小忠在遠處轉悠。很長時間後陸和平才出來,陸和平不回避卞小忠,走近了還用 手往卞小忠肩上一搭,作了一個非常親切的表示,那時候卞小忠看到他的眼泡又大又腫。 他想,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沒睡好覺呢? 五 不知是誰撕掉了會計室貼在門玻璃上的窗紙,增加了透明度,白娟非常惱火,她找 膠水想重新貼上窗紙,膠水又不見了。白娟趁機罵人,她罵教師中有流氓。她一罵人, 女教師們就輕聲嘀咕,說她又神氣了。風浪似乎很快過去,學校裡的一切恢復了常態。 白娟在找膠水的時候,校長也在找。後來孫耀詞把校長室的膠水拿來,當著女教師們的 面交給白娟。白娟還是生氣,孫耀詞乾脆陪白娟一起去糊窗紙。 女教師們又議論了,說他們唱《雙推磨》了。 孫耀詞不怕什麼,他的實力在風浪中受到了檢驗。有些發現是意外的,他發現了許 多過去不為他知現在知道了的對他很忠實的教師。日久見人心,他找任何人談話總是這 樣談。現在他完全可以把學校看成是他自己的,即使再發生什麼他都能從容應付。學校 裡的教師他幾乎都找遍了,沒有談的是邵漢傑和卞小忠。 卞小忠一直在等待孫耀詞新一輪的談話,孫耀詞不找他,他心中沒底,心中沒底更 加疑慮重重。校長如果找他談,他還是要把那晚發生的事說一遍,儘管校長對此事已了 如指掌,至少他可以瞭解校長對他的態度。有幾次孫耀詞是在他辦公室門口經過的,而 且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人,孫耀詞卻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卞小忠絕望了,他認為這是校長 對他採取的孤立政策,先孤立,後打擊,這是他慣用的手段。卞小忠自然又把眼光投向 邵漢傑,校長還沒有找邵漢傑呢,這使他略略感到安慰。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孫耀詞像把他倆忘記了。這使卞小忠十分難受,而邵漢傑 像沒事一樣,成天嘻嘻哈哈。很快卞小忠有一個重大發現,人們在遠離他們。只要他們 中的一個一出現,人們本來進行著的談話會戛然而止。如果他們和孫耀詞同時在場,他 們會對孫耀詞湊上笑臉而把邵漢傑或他擱置一旁。即使有人向邵漢傑提供孫耀詞的情況 也要東瞧瞧西望望,看看有沒有別的人。每當這時邵漢傑卻故意大聲說你為什麼不舉報? 反腐倡廉就不是你的職責?終於人們不敢接近邵漢傑了。邵漢傑無所謂,卞小忠倒急了。 由於邵漢傑的孤立,卞小忠覺得有了接近他的把握。如果孫耀詞在這時找他談話, 他還有可能把邵漢傑交出去的。孫耀詞對他的忽略,終於使他拿定了主意,他要把人們 出賣邵漢傑的情況透露給邵漢傑本人,他和邵漢傑有了同病相憐的感慨!當他向邵漢傑 強行進攻時,他又感到了困難,他發現邵漢傑在許多人的監視中。他走往什麼地方,樓 上就有人打開一扇窗,射下一道目光。邵漢傑出校門,門衛必定要問去什麼地方。邵漢 傑真的外出了,也會有人騎上摩托去尋找。誰跟邵漢傑說了什麼,孫耀詞都很快知道。 卞小忠面對這種情況簡直膽顫心驚,他想他自己也在校長的監視下了,校長沒對他下手 只是時間問題。情況越嚴重,卞小忠跟邵漢傑通話的要求越迫切。 那是一個午後大家都要打瞌睡的時候,邵漢傑往廁所走去,處心積慮的卞小忠抓住 這個機會,跟著邵漢傑進了廁所。邵漢傑走上一步方便,卞小忠卻退後一步四下瞧瞧, 他見裡面無其他人,便要說什麼,沒料邵漢傑突然一回頭,鼓著眼睛喝問你跟著我幹什 麼,你說你上廁所不方便跟著我是什麼意思?卞小忠哽住了,臉漲成豬肝色。邵漢傑一 把扭住他拖出廁所,大聲喝道,你監視我是接受誰的指派?這時有許多要瞌睡的教師不 瞌睡了,他們跑出來圍觀,他們不說話,一雙雙眼睛都在問,你小忠接受了誰的指派呢? 六 孫耀詞終於找邵漢傑談話了,他找邵漢傑談話的情況卞小忠辦公室裡的人都不知道, 傳遞這個消息的又是體育教師小普。小普進辦公室的時候臉色很不好,好像有什麼災難 要降臨。有趣的是,好像這一件事和他們有關聯似的,辦公室裡的教師都緊張起來。卞 小忠看到這情景,暗自幸災樂禍,把備課本翻得嘩嘩直響,他再也不願意把自己和邵漢 傑連在一起了。 很快邵漢傑回來了,教師們關切的目光簇擁過去。邵漢傑鐵青著臉,坐在那裡喘氣, 他什麼也不說。估計他和校長爭吵了。辦公室裡的人們誰也不問他和孫耀詞談什麼。邵 漢傑坐了一會又站起來,他說他要打電話。 接著還是小普老師先開口說校長對邵漢傑下手了,要把他調出去。馬上陸和平接著 說校領導這幾天就商議這件事,因為居大正反對,這事才拖到今天,孫耀詞決心用權了。 其他教師聽了突然嚷了起來,說這是非法的,邵漢傑向司法機關反映情況是他的合法權 利。卞小忠心裡吃驚,教師裡差不多都知道這件事了,倒是自己一直蒙在鼓裡。他始料 未及的是,原來默不作聲的教師們態度突然變得激憤起來,連陸和平也表態寧可老婆不 調進來也不同意把邵漢傑調出去。 小普讓大家說了一會兒話後又宣佈一條驚人的消息,說學校裡有人出賣了邵老師。 馬上所有人的目光立即在你我他之間遊移直至審視,相互之間懷疑否定最後同時把目光 集中向卞小忠。卞小忠的神經經不住這種目光的轟擊,頓時變得像《最後的晚餐》中出 賣耶穌的猶大一樣無地自容起來。如此難堪一秒鐘一秒鐘地持續,卞小忠終於忍不住了, 他簡直是尖叫,你們說誰出賣了邵漢傑?教師們或許是被嚇著了,互相看一眼,目光又 一次死死地盯住他。你們說是誰出賣了邵漢傑,卞小忠不斷重複這句話,說話時臉色青 紫,嘴唇發抖。眾人又被嚇著,都不看他,又似乎與他不屑爭辯似的。卞小忠更不能忍 受這種局面,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哭得眾人莫名其妙。 還是小普老師走過來說,我並沒有說這個辦公室有人出賣了邵老師,我們最多擔心 你會把我們剛才說的話說出去,告訴你吧,我們沒有勇氣像邵老師那樣去舉報孫耀詞, 但我們還是有良心,我們同情邵漢傑,我們是這個意思,請你不要把我們的話傳出去。 卞小忠是聽明白了,但他還是覺得所有的人都拋棄了他,不再信任他了。突然他挺 起身來說,你們知道到底是誰有勇氣舉報孫耀詞?他這樣連聲責問,一個一個地問過去, 似乎誰答錯了,他就要打誰。 這個圍是被孫耀詞解掉的,孫耀詞在這時候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在孫耀詞的目光下, 卞小忠一截一截地矮,所有人眼中的光亮也一點一點地黯然,終於各歸原位,認真辦公 起來。 孫耀詞咳嗽一聲,然後極其知心地說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審就要開始,請老師們各自 先準備材料,盡可能把成績說得充分些,千萬別自己埋沒自己。說完了朝向他投來目光 的教師點點頭,然後走出門去。 人們以為他走了,目光又亮了起來。卞小忠又長了起來,沒想到已到門外的孫耀詞 一個轉身,用目光示意卞小忠,意思是要他出去。卞小忠一直盼望與校長談談,校長終 於在這個時候找他談了。卞小忠眼前發黑,雙腿打晃,強掙著身子走出門去,他走到門 口時回頭看了一下,教師們都放下了筆,把頭抬高,目光中有一種只有卞小忠才讀懂的 鄙夷。 卞小忠老遠地跟著孫耀詞往校長辦公室走去,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想像手裡有把 刀,後來又把想像中的刀捏扁了,握成了拳,在進校長室的時候那握緊了的拳又鬆開了, 手心裡盡是汗。孫耀詞已向邵漢傑下手了,現在要收拾他了,剛才關於評職稱的話可以 翻過來說,要職稱嗎?就看你的態度了。更使卞小忠哭笑不得的是教師對他不信任,孫 耀詞有本事搞得教師中誰也不信任誰,現在卞小忠像條沒錨的破船,他不知道靠在哪裡。 七 校長被區檢察室帶去是交代問題的,檢察室按法律規定的傳訊時間把他放了回來。 整個談話過程雖然簡單,孫耀詞當然聽出有人舉報了他的情況。他放心不下了,他的事 他知道。孫耀詞發現了自己一個嚴重錯誤,在平時的社交中忽視了檢察部門。這不難, 在短時間內迅速調動小舅子和連襟的一切關係去疏通,在學校裡他則表現出若無其事的 樣子。他要做的事是找教師談話,避免類似的舉報連續發生,要是有人連續不斷地舉報, 檢察室就不好辦了。他是認真做這個工作的,他輕而易舉地確定了舉報他的人是邵漢傑, 至於卞小忠,實在是因為他無能才沒有找,他無非是看見自己和白娟親嘴,這又算什麼 問題呢?至多是桃色事件,損不了他一根毫毛的。 全校的教師幾乎被他找遍了,凡是被他找過的幾乎都對他表示了忠心,他本可以放 心,可是區檢察室個別人又把情況捅到他當鎮長的小舅子那裡,學校裡又有一些人向上 一級檢察部門作了舉報。這下問題嚴重了,他怎麼能坐得住?他已不知道槍是哪裡打來 的,姑且找一下卞小忠吧,說不定他能提供一些線索。 孫耀詞可以說是無聊才找卞小忠的,他走在前面就沒有回頭看一下卞小忠,即使卞 小忠跟丟了,他也不在乎。他想,這傢伙是說不出什麼來的。 說,還是不說?卞小忠坐進校長接待室的沙發時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非常緊張, 他得馬上作出一個決定,他一生中都沒有過自己做一次決定的機會。他是不願做窩囊廢 的,可要他像邵漢傑那樣生活又是非常困難。卞小忠反復再三又拿起原來的主意,決定 再把邵漢傑拍賣一遍;管他出賣不出賣,邵漢傑早被人賣過了。孫耀詞還是套他的近乎 說小忠我已說過了,有什麼困難儘管對我說,不關心群眾的領導還算什麼領導。卞小忠 一直點頭,心裡倒急了,他急於要說出想好的話。孫耀詞沒有讓他的話往外沖,又說小 忠你要知道校長也不是完人聖人,不是完人聖人也有七情六欲。校長呈現出直率,這直 率又使他感動,過去的醋意已煙消雲散全無蹤影。他決心捍衛校長,話兒再次向喉頭沖 擊,可是校長又堵住了他的嘴,校長說已有很多人向他反映過邵漢傑了,他有陰謀,想 破壞學校的安定團結,可是陰謀會得逞嗎?凡是搞陰謀的都沒有好下場。卞小忠聽著更 加急了,他不想沒有好下場,他決心打斷校長的話,不料孫耀詞說出一連串名字,每說 一個名字臉上就現出一種詭秘的表情,每說一個名字就像拿出一個卞小忠對他不忠的證 據。卞小忠聽著慌了,幾乎除邵漢傑外,去邵漢傑宿舍的人都向他密報過,這究竟是真 的還是假的?孫耀詞獨獨沒有提何立忠,在卞小忠看來何立忠是校長的耳目,他是不會 暴露他的耳目的。卞小忠肚裡已沒有東西了,他再也發掘不出新的東西了。奇怪的是他 感到有點尷尬,感到不說出點新東西就難以交待。孫耀詞繼續說你小忠如果發現什麼情 況要告訴我,提醒我也便於我改正缺點。他說完把手搭上了卞小忠的肩頭。 卞小忠感到了壓力,他覺得拿不出什麼東西來實在不行了,他想既然邵漢傑的情況 已沒有價值,那麼有價值的就是自己了,他決定拍賣自己。卞小忠首先為自己的坦率和 誠懇感動了,他的手和嘴同一頻率地抖動,他終於說校長你原諒我,是我舉報了你。 孫耀詞聽了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死灰裡爆出熱火星。急忙問你小忠舉報了我什麼? 向什麼部門舉報的?卞小忠怔住了,他發現出賣自己是多麼困難!他的頭垂下了。孫耀 詞雙眼緊盯著他,把要求放寬,說只要你小忠說是什麼時間向什麼部門舉報的。卞小忠 回答說是半個月前向區檢察室寫信舉報的,然後又說任校長怎麼處理。 校長聽了大笑起來,如果卞小忠真的是那段時間向那個部門舉報了他,就沒有必要 問什麼內容了,這是往他網裡趕魚,他一身輕鬆地用拳頭捶卞小忠的肩頭,說你小忠別 開玩笑了。 卞小忠滿臉通紅,還是堅持說舉報了他。 孫耀詞再次哈哈大笑,連說到此為止、到此為止。看樣子他還是不相信卞小忠會舉 報他,而且還認為這小子是有毛病的,為自己找他來談話而後悔,弄得他不知如何打發 他。這時有兩個老師進辦公室請示工作,他趁機朝卞小忠揮揮手,讓他快走。 始料未及的是卞小忠就是不走,他為孫耀詞不相信他感到莫大委屈,他大聲呼喊我 卞小忠真的舉報了你。進來的教師互相看一眼,一個老師說,你小忠真的寫了還會自己 承認嗎? 卞小忠聽了這話更加焦急,沖著這兩個教師就吼,我檢舉了就是檢舉了,有什麼不 敢承認的?他這樣一咋呼,好像進來的兩個人是舉報了校長不敢承認似的。還是孫耀詞 笑著說你小忠做得對,舉報對,反腐倡廉是每個公民的職責,承認得也對,一人做事一 人當,我就賞識這種人。卞小忠這才出了辦公室,一邊走一邊嘟囔,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舉報就舉報了。 他辦公室裡的教師僅僅是擔心小忠會說出不利於他們的話,一見他就爭著問校長找 你談了什麼,卞小忠沒好氣地叫道,我說我承認舉報了他。 教師們嚇著了,面面相覷,一個也不說話,都埋下頭工作。辦公室裡沒有一絲聲息, 就像來了個會吃人的人似的。 八 這所高級中學的知識分子的神經是如此脆弱,他們幾乎承受不了卞小忠也能舉報這 個事實。打擊最大的莫過於邵漢傑。前幾天還在為調動的事抗爭,上級教委也跑了幾趟, 就是不能挽回,卞小忠的突然出現,孫耀詞就放過他了。難怪有人見著他就揶揄,說是 卞小忠救了他。 卞小忠突然成了風雲人物。人們很快確信卞小忠的舉報行為,你說誰能胡亂承認自 己舉報了領導呢?而對這個事實,教師們表現出一種驚喜,一些膽小的也像吃了豹子膽 一樣了。卞小忠拎了熱水瓶到廚房,就有人為他打水。有幾次是當著孫耀詞的面搶著打 的,這使孫耀詞吃驚不小。對邵漢傑可以用殺雞儆猴的方式,這種方式對卞小忠就行不 通了,現在全校師生都在擁戴他。惱人的是區檢察室有了新的舉報,卻沒有卞小忠的舉 報。孫耀詞可以對付其他人,就是抓不住一服針對卞小忠的藥。他看到教師們在卞小忠 身邊湊熱鬧,他頭皮就發麻。 誰也不知道卞小忠心裡正慌著。他是被教師們擁戴得心慌的。教師對他越信任,他 的心裡越慌。教師中有明裡避他的人,結果暗中還是湊上來說孫耀詞的壞話;有明裡裝 瘋賣傻,暗中卻拿出了孫耀詞貪污勒索的證據的。一方面卞小忠見著那一筆筆的數字膽 子漸漸大了,他想這個孫耀詞夠得上一個腐敗分子了,自己站起來鬥爭是正確的,另一 方面,那些明裡和暗裡支持他的人為什麼不願自己站出來呢?提醒他的是副校長居大正, 居大正當著教師的面這樣說話,說你小忠不能被人當槍使,他警告那些教師要對小忠負 責。 居大正的話擊中了小忠的要害,他真的想退下來了,可是不行,上船容易下船難。 他想來想去,只能去找邵漢傑,有邵漢傑在就不怕了。可是鬼了,邵漢傑就是回避他。 甚至一進宿舍就關上了門。那一次,卞小忠敲開了邵漢傑的門,他是上門求救的。邵漢 傑卻是一副難為情的樣子,他說小忠我算服你了,真沒想到你是個有骨氣的人,我是有 眼不識泰山。卞小忠打斷他的話說,你別說了,你就做縮頭烏龜讓我一個人幹了。邵漢 傑聽了馬上跳將起來,說你告訴我這是誰說的。卞小忠說是我說的,你幹嗎避著我呢? 馬上邵漢傑又是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卞小忠見他這樣氣得跳腳,他感到自己上了誰的 當,他上屋,別人就抽梯了。 一切擔心似乎又是多餘的。檢察室的某個人與孫耀詞的暗中交易突然中斷了,市檢 察院有人暗中下來調查。一切似乎有序地進行,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卞小忠有一種法 力無邊的感覺,他覺得孫耀詞要像陽光下的雪人那樣塌下去了。卞小忠的膽壯了,他開 始像過去的邵漢傑那樣昂起了頭。卞小忠鄙視那些膽小如鼠的中年人,罵他們麻木不仁, 中年閏土,奇怪的是那些挨駡的人都樂意讓他痛斥。夜裡到卞小忠宿舍裡串門的人越來 越多,那次他聽到隔壁何立忠的床鋪發出了聲音,卞小忠心裡冷笑一聲,好個何立忠, 你騙得了邵漢傑,能騙我嗎?我不怕你告密,他索性用拳頭在板壁上狠狠地捶了三下, 隔壁的何立忠竟像老鼠那樣不吱聲了。 那天放學後,住在家裡的陸和平突然跑回學校找到卞小忠,說會計白娟沒有回家。 卞小忠說我哪管她回家不回家。陸和平的眼睛眨巴一下,卞小忠還是不明白,陸和平又 問他看見孫耀詞沒有,卞小忠也是說我哪管他。陸和平見他還是不明白,就用手做了個 下流的動作,並指了指白娟的宿舍。早已在卞小忠心裡消失的醋意又湧了上來,他要陸 和平一起去捉姦,陸和平搖搖頭跑了,他邊跑邊說孫耀詞好大膽子,到現在還尋歡作樂。 陸和平要把捉姦的事讓卞小忠做,卞小忠知道他的用意,他鄙視陸和平,但他抑制 不住洶湧澎湃的醋意,果決地向白娟的宿舍沖去。 白娟的宿舍門是被他一腳踹開的,門一開卞小忠不由得一怔,校長和白娟果然在裡 面,可是另外還有個出納,他們在做賬,顯然不是做陸和平說的那種事。卞小忠很尷尬, 在門口窘住了。白娟杏眼圓睜,一口髒話要潑出來,孫耀詞制止了她。孫耀詞和顏悅色 地對卞小忠說,你小忠推錯門了吧?小忠趕緊順著臺階下說,自己真的找錯門了。 卞小忠灰心喪氣地出來,在拐彎處陸和平從夜色裡鑽了出來,問他們在不在,卞小 忠氣餒地說他們在,在做賬,還說你胡鬧什麼。不料陸和平似有了更大的發現,說他們 一定在造假賬了,這是作查帳準備。卞小忠聽了覺得無所謂,陸和平馬上提醒他,檢察 院要查帳,這樣還查得出來嗎?查不出來就說明舉報的人誣告,誣告要反坐,反坐你懂 嗎? 卞小忠聽著臉頓時白了。 九 校長突然宣佈開會,說要傳達一年一度的教師職稱評定工作精神。由於發生了舉報 的事,他害怕直面教師,已一個多月沒有例行一週一次的政治學習了。這次會議前的氣 氛和平時大不相同,教師認為孫耀詞一定會伺機報復。教師陸陸續續走進會議室,他們 誰也不說話,就像被告進法庭一樣,孫耀詞虎著臉,瞪著眼坐在主席臺上,活像一位大 法官。何立忠跟往常一樣進會議室總要跟校長打趣一下,套一下近乎,孫耀詞過去也總 是適當配合,說幾句應酬的話,體現一下領導和教師關係的融洽。可這次孫耀詞和往常 不一樣,他對何立忠睬都不睬。小普和一個女教師輕聲議論,說何立忠拍馬拍到馬腳上 了。 本來卞小忠很緊張,他的心理不適應這種法庭式的氣氛,更害怕原告和被告的那種 針鋒相對的交鋒。何立忠受了孫耀詞的奚落,卞小忠和別的教師不一樣,沒有幸災樂禍, 相反感到一種震懾的力量,心裡產生了一種恐懼。他想鎮靜一下自己,目光儘量避開孫 耀詞和何立忠。可是,何立忠,你什麼地方不好坐呢?他轉了幾個地方偏偏就在卞小忠 旁邊落座。這使得卞小忠更加不安。 孫耀詞開始傳達職評精神。職稱關係到任職資格,任職資格關係到工資,教師的神 經緊張起來,興奮點有所轉移,目光變化著,先是迷離飄忽,後來漸漸定形,就像孩子 看著父親手裡的麵包,眼光由於渴求而湧現出一種無奈的誠實。孫耀詞馬上讀懂了教師 的目光,略略笑了一下,態度由大法官變成了家長,和過去一樣在講話前乾咳幾聲。 氣氛顯得祥和了,卞小忠很喜歡這種氣氛,他覺得自己的骨子裡真不適應那種劍拔 弩張的鬥爭氣氛,你看安定團結是多麼好啊! 孫耀詞傳達職評精神的一半時,其中有了安定團結的詞兒,卞小忠聽得已非常投入 了。孫耀詞馬上借題發揮起來,強調安定團結的重要性,強調校長負責制,還有教師的 聘用制,馬上他又提到學校裡有人寫信誣告他的事,他說這個人的目的是打倒人,希望 教師提高覺悟。校長說這話時目光射向卞小忠。 卞小忠的心猛地抽緊,祥和的美妙倏然消失,他終於感受到了山崩地裂的可怕。他 發出的炸彈沒有在孫耀詞的頭頂爆炸,卻在他的腳下爆炸了。在卞小忠絕望已極時,孫 耀詞突然點了何立忠的名,說他人前是人,人後是鬼,對照職評條例中的某一條,作為 例子分析。教師中馬上出現一陣騷動,冒出一個疑問,難道他何立忠也舉報了? 卞小忠心裡忽然一熱,這一次他不能奢望再來一個替罪的,想倒是有了同類項了, 他想何立忠怪不得他坐在自己旁邊,原來還是自己人。卞小忠控制不住心裡的熱勁,悄 悄地在何立忠耳邊說了幾句話。何立忠也悄悄地說,小忠,過去你只看表面,我暗裡一 直跟他鬥,他是通了區檢察室的路,誰舉報了他都知道,我們已沒有退路,準備戰鬥吧。 什麼叫戰鬥?自己不是一直在戰鬥嗎?卞小忠在會議室裡東張西望,目光在教師臉 上掃來掃去。教師的目光中已失去了誠實,仿佛知道校長手中的麵包裡有辣椒一樣,目 光重新變得撲朔迷離,後來重新定形,變得憤怒了。本來態度曖昧的陸和平一接觸卞小 忠的目光就憤怒得燃起火焰,他說他的職稱不要了,班主任也不幹了,要孫耀詞另請高 明。邵漢傑同樣被卞小忠的目光引爆,接著說把舉報和職評掛鉤,這是打擊報復,何立 忠理直氣壯地說反腐倡廉就是為了更加安定團結。許多教師開始嚷嚷,會議亂成一片。 沒有人希罕校長手裡的麵包,孫耀詞慌了。 卞小忠膽氣徒生,他忽然明白了戰鬥的意義,他想他剛才的目光不是火嗎?那些教 師不就是炸藥嗎?現在炸藥是被他的火點著了,他要站起來莊嚴宣佈,堅決把反腐敗的 鬥爭進行到底。 副校長居大正沒容他說話。居大正阻止了卞小忠可能發起的運動。居大正一說話, 會議室裡就靜了,他說職稱評定和舉報是兩碼事,孫校長沒有說錯只是不全面。問題不 能一概而論,舉報不實事求是就錯了,舉報影響職評和教學就錯了,這樣就影響安定團 結。譬如現在,職評工作不能順利進行,這就是一種妨礙,再這麼下去就是錯誤。他說 了這麼幾句,還用眼光徵求一下孫耀詞的意見,孫耀詞點了點頭,再由他把職評精神傳 達完。 會議一結束,邵漢傑就嚷,事就壞在居大正身上了。這個學校的教學都由居大正抓, 沒有人不買他的賬。卞小忠非常氣惱,他想他點起的火被居大正滅掉了。他想找居大正 說話,又覺得居大正的話也不錯。後來居大正找了他,他說你小忠好厲害,現在教師都 看你了。他說你小忠真的舉報了嗎?這話小忠聽了很不舒服,就說為什麼不,為什麼舉 報了不承認。居大正勸他千萬別當這個頭,說他年輕。對許多事瞭解得不全面,舉報也 不能意氣用事。卞小忠火了,他說居大正是官官相護。居大正似乎被他問住了,怔了好 久沒說話。 十 卞小忠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成了頭,許多教師自動向他反映孫耀詞的情況,就連孫耀 詞到什麼地方去了,卞小忠都能及時瞭解。沒有誰向孫耀詞打小報告了,他成了孤家寡 人。孫耀詞整天疑神疑鬼,他甚至懷疑居大正要奪他的校長位置。卞小忠就像抓了一副 好牌,左右逢源,妙手迭出,不經意間,對方便落花流水了。 又是一個傍晚,陸和平推輛自行車在路上守候他了,看樣子已等了好久。陸和平一 見他就說老大的關係網完全撒開了,連何立忠舉報的事他也知道了,據說還看到了筆跡。 現在只有到市檢察院告,連區檢察室一起告。別的材料都沒有用,只有一件事能置他於 死地。 陸和平說這話時有點急,他急卞小忠也跟著急,卞小忠忙問什麼事能要他的命。陸 和平說就是孫耀詞向家長索要錢款的事。 卞小忠一驚,陸和平說的正是自己檢舉的內容,這麼說孫耀詞和檢察室的人真的拉 上了關係,這麼說來現在是自己跟孫耀詞直接交火了。他想問陸和平這消息從什麼地方 來的,陸和平不說,卻騎上自行車就走,決意要逃避什麼。卞小忠感到惱怒,知道他只 點火,不負責。卞小忠一個人想了一會兒,覺得他無法躲避,只能和校長對著幹了。自 己能跟這麼強大的校長對著幹了,而且幹得非常出色,卞小忠想著就激動。 真的要跟孫耀詞幹他又覺得麻煩起來,誰去檢察院告,找邵漢傑還是何立忠?他們 也不願意怎麼辦?他心事重重地推開自己的宿舍門。黑暗中他看見兩個煙頭像鬼火般地 閃著,他定下神看清了,一個是何立忠,一個是邵漢傑。卞小忠要開燈被邵漢傑阻止了。 卞小忠看到他們很高興,就把陸和平的話再重複一遍,還說到要到秦巴大那兒去取證的 事。 邵漢傑聽著直搖頭,他說取證已經不行了。孫耀詞已搶先一步到了秦巴大家,歸還 了三千元,還多送一千元,請求秦巴大否認這事,秦巴大見錢眼開,已經答應了。 卞小忠聽後嚇了一跳,好像這時才想到舉報這麼艱難。他忽然想起了居大正的話, 有點洩氣了,就說咱算了吧,不想何立忠不同意,他說咱都舉報了,一根繩上拴的兩個 螞蚱,誰也逃不了。居大正不是說了嗎,舉報不實事求是就是錯了,就是破壞安定團結。 卞小忠爭辯說,咱怎麼不實事求是,誰都知道孫耀詞向秦巴大勒索的事。何立忠說現在 人家改口了,就等於沒這事。卞小忠說那怎麼辦?何立忠說只有讓秦巴大再把口改過來, 教育他要實事求是。 邵漢傑說孫耀詞肯出一千元,我也出一千元,叫他把口改過來。說著摸出一千元鈔 票,塞到卞小忠手裡。 卞小忠急了,我不是秦巴大。何立忠說秦巴大是你的遠房舅舅,這話你去說最好。 邵漢傑說咱懲治腐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事一定要你去了,今晚就得去。說完他們拍 拍屁股走了。 卞小忠拿著這一千元錢,就像猴子捧了滾燙的栗子,他在想去還是不去,他想他媽 的反腐敗還真的這麼麻煩。 十一 卞小忠當夜就出了學校。他沒有去找遠房舅舅秦巴大,而是往家裡跑了。他卞小忠 除了會上課以外實在沒有別的活動能力,至多只是寫過一封匿名信。就說去說服遠房舅 舅秦巴大改口這件事,他也感到不能勝任。這一陣他有點暈頭轉向,突然感到活得累了。 學校太不安頓了,他冒出了逃回家的念頭,只有家才是他的避風港。 卞小忠的家在離校五裡外的鄰鄉,平時他很少回家,女朋友鈕琴在他家鄉的小學裡 教書,他回家也是往鈕琴那兒跑。這次他是回家的,門口的狗幾乎不認識他了,先是亂 叫,後來發現誤會了,就討好地在他腳邊打滾。卞小忠心裡一熱,眼眶有點濕了。 父親開門見是他,冷冷地說,你回來了。母親也從裡屋出來,先是小心地看了一眼 他父親,然後小心地對卞小忠說她也來了。卞小忠知道是鈕琴來了。她怎麼會來呢?好 像家裡發生過什麼事,卞小忠感到有些不妙。 父親指了指臺上的東西說,你校長來過。卞小忠看到檯子上盡是各種營養品。父親 說你校長是來看我的,後來我聽說你在學校裡有些情況,有些情況我不知道,他也沒有 說。卞小忠明白了,孫耀詞把功夫下到他家裡來了,別說種田的父親,就是鎮長局長孫 耀詞也是有辦法拉攏的。卞小忠說,爸,你不能收這些東西,孫耀詞不是個好人。父親 說,我相信你的話,可是我要告訴你,這事是你管的嗎?當初你進那中學,還是我求他 收你的,你這個賬總得認! 卞小忠聽得這些話,感到自己真的有點為難。父親說,我不敢相信你也會舉報,我 們祖祖輩輩都沒有膽子大的人。父親說完呈一臉愁容,這臉色使卞小忠心裡不是味。母 親更是個膽小的人,她說小忠你別去學校了。小忠說我能不去嗎,我要上課。父親說, 小忠,你答應我,你去說,你寫過的信都是胡說,好嗎?我的孩子。父親是求他了,小 忠心一軟就說我知道了。 接著鈕琴從裡屋走了出來,看了他一眼就說要回去。他母親急了,說怎麼連話都沒 聊就要回去,這家裡就不好住嗎? 鈕琴要回去,她的態度很堅決。母親把眼光轉向小忠,說你們爭吵過?卞小忠丈二 和尚摸不著頭腦。 鈕琴什麼也不解釋就是要走,小忠心裡想有話就到外面說也好。 兩個人一到村口鈕琴果然開口了,她說你小忠和白娟原來是什麼關係。卞小忠的心 猛地一震說,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鈕琴也不客氣,說,你有沒有給她寫過條子?後來 有沒有糾纏過人家? 卞小忠知道不好了,急赤白臉地說,這是過去的事,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鈕琴。鈕 琴說那麼我是吃別人咬過的饅頭了。她說你小忠還是忘不了人家,咱今晚就各挑一條道 走吧。說完鈕琴上車走了。 卞小忠學著電視裡男人追女人的畫面喊著鈕琴的名字跑了幾步,跑不動了,就心灰 意懶地回家。父母見卞小忠沒有留住鈕琴,真以為他在外面不檢點,一個操起門閂,一 個操起扁擔,大罵逆種。卞小忠搶輛自行車就跑。有家難歸,卞小忠不知道自己究竟怎 麼了,整個世界都顛了倒,天都塌下來了。 卞小忠回到學校宿舍,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他想一切問題的根子是自己寫了舉報 信,現在校長給他家送禮還不是希望自己和他站在一起?卞小忠經過痛苦的思索決定向 父親屈服。他回想自己究竟在信裡寫了什麼,白娟和她的賬他根本就不清楚,舉報的內 容都是道聽途說。最討厭的是孫耀詞向家長索要一案,現在孫耀詞已經做了秦巴大的工 作,就沒事了。讓秦巴大再改口的工作當然不去做了,明天見到邵漢傑就說去過了,秦 巴大沒有答應,還他一千塊錢就算了。 十二 天剛亮卞小忠就起了身,草草洗了一下臉就到校長室去守候孫耀詞。很長時間過去 了,孫耀詞還沒來,他有些急了,再過一會兒教師就要到班,他怕撞見任何教師。他心 裡發虛正準備下樓,孫耀詞來了,他一見卞小忠只是怔怔地看著,他不能判定卞小忠的 來意。 這位資深校長遇到前所未有的困惑,起先他沒有想到除了邵漢傑外還有人舉報他。 後來他做了不少工作後還是有人連續不斷地舉報他。他打通了區檢察室的關節後基本上 弄清了誰是舉報者,連何立忠之流最狡猾的對手都被他識破。本來事情該平息了,至多 做一些補救工作,可是市檢察院又直接查下來了。要害仍是向家長索要。這下不僅他慌, 區檢察室的人也慌了。他不知道誰是真正的對手,無法確定他的對策。一股無形的力量 亂了孫耀詞的陣腳,這股無形的力量真會是卞小忠發起的?孫耀詞肯定否定反反復複了 幾十次,區檢察室就是沒有卞小忠的舉報信,據知情人透露市檢察院也沒有發現卞小忠 的舉報。真是見鬼了。而事實是學校裡的抵觸情緒都是卞小忠引起的,對他自己不知如 何防範。 卞小忠在樓道上誠懇地告訴他,他昨天回家了。孫耀詞一聽到他回去過,心中馬上 有了底,就把卞小忠帶進辦公室讓他坐下。孫耀詞故意忙自己的事,把屁股對著卞小忠。 卞小忠是對著他的屁股說話的,他說他舉報了校長很後悔,他不知道校長原來對他 家這麼好。 孫耀詞一個急轉身,沖著卞小忠問你小忠真的寫了舉報信? 卞小忠還是堅持說寫了。孫耀詞眼中突然射出凶光,他一把扭住卞小忠的胸脯大叫 著,你沒寫,沒寫為什麼說寫了。卞小忠哭喪著臉說,我真的寫了,你校長看在我爸臉 上原諒我吧!孫耀詞連說"見鬼",緩了口氣問小忠,你寫了什麼?卞小忠說寫了你向秦 巴大索要的事。孫耀詞聽著反而松了口氣,連說沒這事沒這事。孫耀詞說你是怎麼知道 的?卞小忠說秦巴大是他舅舅。孫耀詞又連聲說好。卞小忠就不明白"好"的意思了。就 接上去說他們已知道你做了秦巴大的工作,送他一千元錢,讓他改口。 孫耀詞聽了這話馬上緊張起來,眼睛直盯著卞小忠問,還有什麼?卞小忠忙把邵漢 傑和何立忠讓他去送一千元讓秦巴大再改口的事抖摟出來。 孫耀詞驚慌地問,你小忠去了? 卞小忠說我去了還找你? 孫耀詞感激地說,好,好的,小夥子。說來我們還是親戚,是鈕琴方面的親戚,你 總不能看著我下牢吧。 卞小忠感到非常難過,眼前的孫耀詞明顯地蒼老了許多,他心裡頓生出一種內疚。 半晌,卞小忠小聲說,我還能做什麼呢? 孫耀詞說,市檢察院有人來調查,你一定要堅持舉報信是你寫的,他們問事實根據, 你就說是道聽途說。他們問你為什麼寫,你得說一個原因,不能說反腐倡廉什麼狗屁。 卞小忠說,那我說什麼? 孫耀詞想了一下就說你小忠跟白娟好過,你看到我跟白娟親嘴,一氣之下寫了舉報 信。 卞小忠忙說,我可沒有看到你跟白娟親嘴,沒有的事。 孫耀詞看到卞小忠還不明白,火了,說看見了就看見了。卞小忠還是摸不清頭腦, 說再也不能往校長身上潑髒水了。 孫耀詞不耐煩了,說,我要你這樣說,不說個原因不行,親嘴的事兩廂情願至多是 桃色新聞,大事就化小了。 桃色,桃色。卞小忠出來時一直念叨這個詞,他真不明白桃色新聞解決什麼問題。 十三 卞小忠突然病了,持續高熱。孫耀詞叫人把他送進醫院。 就在這一天市檢察院、市公安局以勒索罪突然拘捕了孫耀詞。學校裡沒有出現意料 中的歡騰,恰恰相反是一片沉寂,所有人的態度都微妙起來。按照司法程序,上面就要 下來帶證人秦巴大了,聽說學校裡要有一名舉報代表人。在誰是舉報人這個問題上教師 們開始爭論。 有趣的是沒有誰願承認是舉報人。孫耀詞的舅子是鎮長,是主管教育的。現在孫耀 詞倒臺了,這份功勞似乎誰也不要了或者誰也不敢要。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推出一個 人。 何立忠堅決地推選邵漢傑,邵漢傑說他根本沒有舉報孫耀詞的勒索行為,對這舉報 行為不能負責。他反過來推何立忠,何立忠說什麼也不願意。他說誰有證據證實他參加 舉報了呢?以前完全是孫耀詞疑神疑鬼。最後大家把目標選定陸和平,陸和平簡直要哭 了,他說他還想把愛人調到這裡,大家發發慈悲吧。無奈中大家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住院 的卞小忠,卞小忠是公開承認自己舉報的,再說秦巴大的工作還是他去做的,他是真正 的舉報人,於是乎所有的人都關心起卞小忠的病情了。 卞小忠真的病了。高熱中的卞小忠一直慶倖自己,他願意自己一直這麼病下去。 他一病,鈕琴就趕來服侍他。危難中的卞小忠一見鈕琴眼淚就掉下來了,他問她怎 麼知道這事。鈕琴對他溫柔有加,對他說她能來是孫校長的安排,孫校長向她領導打電 話請的假。這麼一來卞小忠對孫耀詞真是感激涕零。 卞小忠沒有想到的是白娟也來看他,一見到白娟他像見了鬼一樣害怕。白娟是趁鈕 琴不在時進來的,她送來了不少水果和禮品,而她說是為別人捎來的。白娟並沒有多說 話,說了多保重後便深情地看著他,臨走時握了手,她的手溫一直留在卞小忠的手心裡 直至永遠。 卞小忠心裡漸趨平靜,高熱也一下子退了。高熱一退他反而慌了。波瀾的再次迭起 是鈕琴突然走了,鈕琴是在卞小忠病房裡離開的,當時卞小忠以為是白娟來了壞的事, 他拉住鈕琴哀求著說你聽我解釋,我怎麼可以傷害上門的客人呢?沒料鈕琴猛地推開他 說,不,你知道嗎,孫校長已被逮捕了。卞小忠松了手,他無話可說,眼睜睜地看著鈕 琴走了,鈕琴走時嘴裡罵了聲,沒良心的東西。 卞小忠無力地癱在床上。他投下的炸彈終於真正地爆炸了,真的血肉橫飛,可惜連 自己也賠了進去。他摸了摸胸前的口袋,裡面是一千塊錢,這一千塊錢他還沒有機會還 給邵漢傑,這錢得立即還,可他不知道怎麼還。現在他希望自己重新高熱,糊裡糊塗才 好受呢。 見鬼的無名高熱就是不見了,神志異常清楚的他不得不承受煎熬。那是一個陽光燦 爛的下午,一群教師湧進了醫院,陸和平和何立忠還找醫生詢問卞小忠的身體狀況,邵 漢傑迫不及待地沖進病房,一摸卞小忠的額頭大叫你小忠好了。卞小忠不知是怎麼回事, 被一大幫人拉下病床,架出醫院。一路上,陸和平好像在喊口號,小忠你太偉大了。卞 小忠真摸不著頭腦,自己這一病怎麼又偉大起來。 一到學校,又有許多學生和教師奔過來,他們索性把卞小忠抬上又舉下,用這個行 動來慶祝他們的勝利,他們終於找到了舉報代表。卞小忠哇哇亂叫,他已知道這對他不 是好事。邵漢傑說,你小忠真有你的,要不是你做通了秦巴大的工作,他能出來作證? 他不作證,孫耀詞能倒臺嗎? 檢察院的小車就在院子裡等著。秦巴大還有幾個被孫勒索過的家長已經在車上了, 只等學校裡的舉報人代表。邵漢傑他們不管卞小忠願不願意,就把他往車子裡塞,還說 你回來一定給你戴大紅花。 卞小忠拼命掙扎,大叫著他沒有做秦巴大的工作,他看到沒有人相信他更急了,索 性把揣著的一千塊錢從窗口向空中撒去,邵漢傑他們面對這鈔票傻了眼,要是卞小忠不 肯去,這算什麼呢?但是卞小忠沒有下車,他記起了孫耀詞的囑咐,他要承認自己是舉 報人,他又想起桃色兩字,桃色能使大事化小。他嘴裡一直念著"桃色"。 小車開動了,人們的精神重新振奮起來。車到校門口,被居大正攔住了。他向所有 的人鄭重聲明自己是真正的舉報人,是簽上名的舉報人,他把孫耀詞和區檢察室都告上 了,剛才他故意拋開人群在校門口上車。他先向車上的秦巴大他們鞠了一躬,又向圍上 來的教師鞠了一躬,然後請卞小忠下車,自己上了車。 車子開走了,教師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目瞪口呆,他們真不知道這一階段究竟 是怎麼回事。 卞小忠先是懵了,後來追著車子喊,應該我去,是我舉報的。門衛老頭也為卞小忠 鳴不平,他找出一封積滿灰垢的信,問卞小忠是不是他寫的。卞小忠接過一看,正是他 寫的舉報信,因郵資不足,退了回來,又因落款不詳,硬是在門衛處擱了幾個月。 別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事只有卞小忠知道。他把信往懷裡一塞,大哭著往醫院 跑去。 (此文原載於《當代》2000年1期) 文學視界獨家推出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