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槍惑 作者:阿 待 那天趙放一進家門就喊: 「我買了一把槍!」 把陳菲和小雨都從各自的臥室裡嚇得跑出來,以為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朝 著他瞪著驚愕的眼睛。趙放舉起那才買的槍,忽然一轉身,把圓圓的、黑洞洞的槍 口對準小雨,象頑皮孩子那樣模仿起驚險影片裡常見到的場面,大聲喝道: 「Freeze(不准動)!」 陳菲的臉嚇得煞白。小雨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就乖乖地將兩手往上抬。不過還 沒抬過頭頂,他冷不防向前撲去,就勢將手槍從趙放手中奪了過來。 「Freeze!」小雨大吼。 趙放不但沒有把手抬起,反而有點不太樂意地教訓起了小雨: 「小孩子不許玩槍!」 「什麼小孩子,我都十六了,還老叫我小孩子。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小孩子了。 不管怎麼樣,Freeze!」小雨固執地說,把槍口對直了他爹的鼻子。 「我不管你討厭不討厭,反正你不能玩槍。」趙放拿出老子的氣派來。 「那你把它對著我幹嘛?」小雨不服氣。 「那是開玩笑,又不當真。」 「我也開玩笑,不當真。Freeze!」 「這樣的玩笑小孩子開不得。」 「就許你開!」 「把槍給我!」趙放的聲音高了,也嚴厲起來了。 「小雨,聽話。」陳菲在一旁說。 小雨不情願地把槍往地毯上一扔。趙放把槍撿起,口氣軟了下來。 「哎,小雨,對不起!我再也不把槍對準你了,啊?別生氣了,你看!」 趙放把那槍對準自己的胸膛,然後又往上移動,對準了自己的咽喉,最後乾脆 又往上,頂住了自己的太陽穴。他扣動扳機,然後渾身抽搐一下,往沙發上倒去。 「嗨,爸,你是裝死,我知道槍裡沒有子彈。」小雨說著,就朝他爹的肚子上 捶了一拳。趙放「喲」了一聲,從沙發上跳起來。 「他們說這槍自殺最好了。」過了一會兒他說,端詳著手中的槍。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陳菲冷冷地斜視著那槍,從鼻孔裡哼了這麼一句。 趙放把那玩意兒遞給陳菲。 「你不想看一看?」 陳菲接過來,大拇指立刻就很自然地靠在了恰到好處的槍背上,四個指頭往槍 柄上一握。啊,這個武器簡直就是按照她那雙纖細的手定制的!不大不小,象一隻 合腳的鞋那樣貼切。陳菲的喉嚨抽動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顆子彈大小的苦果那樣, 艱難地下嚥著。 「這槍是為我而造,為我而買……」她喃喃自語。 「最近犯罪活動越來越多,已經開始向我們這片住宅區侵襲,所以有支槍在家 裡,心裡也踏實些。」趙放似乎並沒有聽見陳菲的喃喃自語,自管自地說明起為什 麼買槍的緣由來。 「斯耐德中士說,家裡有槍的比家裡沒有槍的受到槍傷的機會多得多。他說家 裡有槍其實更危險……」小雨並非故意要與父親唱反調,只是將自己的知識如實報 告罷了。 「誰是斯耐德中士?」趙放不高興地問。 「是到我們學校來講安全知識的警察。」 「別聽他胡說,警察當然不願意人們有槍了,人們有了槍不就和警察平起平坐 了嗎?」 「可是,斯耐德中士說這是民間研究機構所做的調查……」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有看到他的那份調查。」 「可是,他幹嘛要騙人呢?」 陳菲在一旁坐著,趙放和小雨辯論的聲音仿佛漸漸地遠了,她的嘴角掛著一絲 淡淡的冷笑,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中。她對趙放買回來的這把槍,自有她的看法。 自從六年多前陳菲帶著小雨來到美國與趙放團聚,不知怎的,兩人的關係反而 比遠隔重洋兩地分開時更疏遠了。這其中的緣由難以說清,看起來都是由小事開始, 逐漸積累,滾雪球那樣地越滾越大,最後到了如今無法溶釋的地步。當然,其實並 不只是由於小事的積累,而是兩人在分開的歲月中各自有了難言的經歷,重新相聚 時不但沒有坦誠地公佈和互相原諒,反而多多少少還仍然生活沉溺於過去的虛幻裡。 猜疑和不信任便不可避免地滋生,吞噬著正常的夫妻關係,終於演變到了目前幾乎 無可補救的地步。 六年前剛來美國不久,就遇上陳菲四十歲生日。那天晚上,陳菲在丈夫和兒子 都入睡之後,跑到院裡的大橡樹下去痛哭了一場。她還記得母親四十歲時的情景, 那年正好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一九六六年,兒時記憶中年輕美麗、煥發著光彩的母 親幾夜之間就變為愁容滿面、頭髮花白的小老太婆。當然,母親對她的愛沒有變, 恐怕還更多更深了,然而,母親年輕時那迷人的丰采卻隨著四十歲的到來,不用說, 還有文革的到來,從此不見了。 人說,四十開始走下坡路。真可怕,下坡比上坡容易得多,往往刹都刹不住地 一滑到底,象母親那樣。雖然陳菲不斷地以蘇聯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中女主 角的話來安慰自己:「生活從四十歲才真正開始」,但她心裡很明白,無論是那位 俄羅斯女人,還是她自己,都是在自欺欺人。應該說,「生活從四十歲開始滅亡」。 難道不是嗎?就在這個夏天,這個進入她生命第四十年的夏天,她帶著十歲的兒子 來到美國與丈夫團聚。分居七年的一家人終於在異國他鄉實現了團圓夢,可是她自 己的生活,她的自我,卻從此完了。陳菲的頭腦中不斷地出現母親四十歲前後的反 差,仿佛那正是她自己在這人生的分水嶺兩邊的寫照。尤其令人心煩意亂的是,母 親至少還有資本,四十歲以後她雖然遭了難,但沒想到五十歲時卻又東山再起,重 整旗鼓,甚至比年輕時還更走紅,更神氣了。儘管到那時,她的嗓子已經沒有了, 作為一個地方劇演員這是致命的損失,而且迷人的風韻也早已不存在,但她卻有赫 赫的聲譽和名氣。可陳菲呢?四十歲以前並沒有象母親那樣奠立下聲譽和名氣的基 礎,四十歲上又忽然被連根拔起,拋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壤中,她知道自己將要在這 片不熟悉不適應的異鄉土壤裡焦黃,枯死…… 來美國前,她曾經做了十五年的話劇演員,雖然很少演主角,但幾乎每個戲都 少不了她的參加,團裡從來不缺乏她可演的角色。陳菲雖然個頭矮小,卻精緻典雅, 端莊美貌。母親又是大名鼎鼎的地方劇名旦,人人都討好巴結著她。陳菲唱不了, 可是沒有關係,她有臉蛋和身材,音色也勉強湊合,做個話劇演員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從沒認認真真地想過,到美國以後怎麼生存。當然,經濟上是不用太發愁的,趙 放的薪水足夠養活一家人。她天真地以為,到美國後就作太太了,有自己的花園洋 房,有汽車,不用工作,只管家,丈夫孩子一家人暖洋洋,過清閒日子……一切似 乎都完全了。然而正是這個「清閒」要了她的命。她忽然發現自己成為多餘的人了, 成為這個社會,甚至自己這個家庭中一個多餘的人了。 趙放自己一人在美國的那七年中,沒有陳菲在身邊,不照樣過得很好?他不僅 拿到了學位,找到了體面的工作,還攢下錢買了房子。當然據他自己說,那時一心 就想兩件事:一是拼命掙錢,二是將陳菲和小雨接出來。現在他們出來了,趙放的 錢也掙得不錯了,只要他的工作不丟,技術不老,一家人不就可以平平安安、和和 睦睦地享受天倫之樂了嗎?然而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小雨一天一天長大,如今十 六了,除了吃飯睡覺在家外,平時根本見不著。即使在家也老是關在自己屋裡不出 來。就連兒子都不需要陳菲了,這還不算,有時竟然譏笑母親英語的拙劣和對美國 文化的寡知,令她好不傷心。 至於她和趙放之間,那分割開他們的七年,真正地在他們的婚姻和感情生活上 造下了不可彌補的破壞。她懷疑他在這漫長的七年裡對她的忠貞,七年當中的每時 每刻,難道他真正地沒有過任何的不忠?她難以想像,特別是在美國,這最難守貞 的國度。七年,多麼漫長,她自己並不是就熬不過那兩千五百個日夜,也不是就受 不了孤獨的折磨和情欲的誘惑,只是這些個年頭,這些個他不在身邊看守著她的年 頭,為她那本來就一直存在于心中,從來就沒有完全死絕的昔日戀情提供了重新破 土而出的機會,她終於邁出了那一步……終於和多年前曾經熱戀過的情人舊火重燃。 當然,她與他的再次聯珠,完全是出於偶然。她到外地去演出,他是當地一家大公 司的經理,在一次晚宴上他走到她面前敬酒。他已不是舊日那個莽莽撞撞的毛頭小 夥子了,一身西裝禮服,領帶皮鞋,儀錶堂堂。但是當初攫取她魂靈的那股力量, 那股只有他才具有的魅力卻依然不變,穿透西裝革履向她衝殺來,她毫無力量抵抗, 束手就擒,當即成了俘虜。 當初陳菲沒有跟他,並非她不情願。他已有了女朋友,兩家父母大人早已將婚 事敲定,他沒有勇氣違抗。而在情海中掙扎了很久幾乎要被淹沒的陳菲恰恰這時又 碰上了一門好親事,於是她便毅然地、速戰速決地與趙放結了婚,仿佛要逃避那段 令她痛苦不堪的戀情。他自然不久也就和女朋友履行了手續。從此陳菲與他分道揚 鑣,不再往來。十年以後再次見面,兩人都醒悟到當初犯了錯誤。雖然他們各自的 家庭生活都很「美滿」了,但在這「美滿」裡面卻好象有著什麼看不見摸不著說不 出的缺陷。只有到了這次相見,他們才恍然大悟到那個缺陷的內容。 當然兩人都不願意破壞現狀,特別是他。他依然是十年前的那個他,一向地不 願破壞「現狀」。於是他們的關係便不倫不類,偷偷摸摸。陳菲很痛苦,因為她是 女人,女人在這樣的關係中永遠是輸家,或者說是犧牲品。她們太認真,太死心塌 地,全方位全身心地投入,把自己弄得喪魂失魄,把本來在男人看來很香甜,很刺 激,很驚心動魄的一場冒險樂趣攪拌成一杯難以下嚥的苦酒。唉,女人就是這樣不 可救藥地缺乏灑脫風度,享樂精神。 很自然,最後的結果是,他們再次分道揚鑣。在陳菲動身來美之前的半年裡, 她又一次地領受了十多年前與他分手時所經歷的那種絕望和失落。她以為到美國, 來到趙放身邊後,她將最終尋找回一度失去了的心理平衡。於是她在磨磨蹭蹭了七 年以後,終於決定帶上兒子飛往新大陸的家園,將他和過去都埋葬在了故鄉。 七年中她很少想念趙放,她甚至有時,當自己與他正在火熱之中時,出於負疚 之感,還真心地願望趙放也交上一個女友。總的來說,她對趙放的一切並不十分地 掛念,知道他平安,掙了錢就好。如果說她有所擔心的話,那便是趙放對她這幾年 來行為的猜疑。 她見到趙放時,心裡有點內疚,然而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他發胖了,頭髮 也稀疏了,本來就缺少魅力的臉上如今連那最後的一點青春痕跡都消失了。七年的 分離,他簡直成了一位陌生人。她想到自己的下半輩子將要和這位如同陌生人一般 的男人、偏偏是自己的丈夫,廝守到老死,想到自己永遠地只屬他,屬這個她 的靈魂與之毫無相通之處的人,厭惡和煩惱便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來。那天晚上,他 上床後便試探著要和她做愛,她本能地將身子一扭,把背對著他。他仿佛領會了她 的厭惡,住了手,沉默了一陣。她以為他就此罷休了,心裡不知是什麼味道,欣慰 裡摻雜著一點失望。然而他卻出其不意地淩駕於她的身體之上,有點粗魯地搬開她 的兩腿,象一個強姦犯那樣硬是和她完了事。她的臉埋在枕頭裡哭。他太緊張,太 專心致志於自己的進入角色,沒有意識到她的不正常。他當然更不明白為什麼她竟 象燃著了的乾柴那樣,突然地發了勁,抓住他的頭,兩腿牢牢地鉗住他的下身,狂 熱地推波助瀾起來…… 很久了,趙放都沒有享受過這樣富有刺激和快感的美味性交,他有點驚訝妻子 這些年裡性意識的提高,她比成人影像片中那些極為性感的美國女郎並不差呢。他 很快便酣聲大作地熟睡過去。陳菲把臉對著窗外的月光,大睜著眼睛,淚水瑩瑩。 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她就聽見趙放在衛生間裡一邊吹口哨一邊沖澡。她忽然 憤怒起來,憤怒他的得意和滿足。她躺在床上,懊悔著昨晚的狂亂,痛切地意識到 自己從一個純情女子到如狼似虎的中年婦女的轉變,幾乎是不由自己的意志地。怎 麼能不轉變?再過三個月,她就四十了。她曾經是那麼地純潔,純潔到決不可能與 任何靈魂不相通的男人發生即使是思想領域裡的做愛。然而昨晚,她是怎麼了?竟 然與已經是陌生人那樣的趙放狂野地性交,而且仿佛從中得到了快感,那種沒有靈 魂參與的快感,難道她真的老了嗎?此刻清晨,她的頭腦也象窗外的空氣那樣清涼 清涼的。 六年過去了,陳菲和趙放之間再也沒有發生過第二次那樣的美味性交。現在, 他們就象住在同一座房子裡的兩個房客,當然,還有第三位房客:他們的兒子小雨。 三個人之間幾天也說不上一句話。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夫婦倆變得這麼疏遠,其實自從陳菲到美國,他們就從 來沒有真正親近過。由於陳菲思想上的抵制,美味性交徹底破產。不但在床上她對 他冷淡,平時也一樣。這樣地過了個把星期,頭腦不笨的趙放終於不但覺察到了妻 子的反常,而且開始產生了懷疑。其實他早就從國內的親戚和朋友那兒聽說過有關 妻子的閒話,他都把它們當作流言蜚語。與其說他不相信妻子的不貞,倒不如說他 並不十分地介意。他可以理解七年孤守空床的滋味,正因為這樣,他對自己也就不 苛求。他曾經在一位墨西哥胖女人的房子裡租到一個便宜的房間,住了四個月。那 女人很孤獨,對他百般好,於是他們之間很自然地便發展到那種國內所謂「不倫不 類」的關係。為了留住他,那女人提出只收他七折房租。那時他窮,這筆好交易不 能丟。不過一旦他拿到了豐厚的獎學金,他便離開了她。後來他的情況好些了,追 求他的女人便也都是較高檔次的了。他在墨西哥女人之後真正捲入的只有一次,和 一位離了婚帶了一個孩子的女博士生。不過就這唯一的一次,由於女人天性中沒有 灑脫風度和享樂精神的缺陷,他幾乎掉入陷井出不來。所有的男人都不願改變現狀, 尤其是在上升地位中的那些,儘管金錢和地位在他們的頭頂上畫了光圈,給了他們 資本和力量另尋新歡,金錢和地位卻遺憾地從不賦予他們真正浪漫的氣質,他們幾 乎千篇一律地務實。趙放自然也不例外。儘管偷過幾次歡,自己辛辛苦苦壘起來的 小窩卻決不能砸翻。況且,趙放對陳菲多少還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眷戀,真的,他 自己也不太清楚,眷戀她的什麼。除了她是他兒子的母親以外,陳菲本身確實有著 一種魅力。他一向鍾情於袖珍型的東西,當然也包括人。他很難理解自己那時怎麼 竟會與肥胖粗大的墨西哥女人鬼混,後來每想起那段經歷,他都不免噁心。當然, 女博士比起那位墨西哥老女人來要清秀得多,然而卻無法與陳菲比。 他以為陳菲也會象他一樣,主次分明,輕重有別。他以為一旦她來到美國,一 家人到了一塊,他們又會象從前那樣,和和睦睦、安安寧寧地過日子。然而他錯了, 他並不瞭解女人,特別是象他妻子這樣的女人。 趙放可以原諒陳菲的過去,如果她真的如閒話裡所傳來的那樣與別人好過。他 覺得自己大度地到了連一向不容易動情的自己都深受感動的地步,很不簡單。要在 過去,在國內時,他是決不會這樣豁達的。這些年來的遭遇,他的頭腦開明了很多。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陳菲卻仿佛仍然沉浸在舊情裡,對他冷若冰霜,趙放的自尊心 大大地受傷了。他在美國含辛茹苦地奮鬥,好不容易創下了不僅令國內的人們羡慕, 甚至連他的一些在美的朋友都讚美的家業,又千方百計地將陳菲和兒子接出來。她 並不一定要工作,在家幹些家務事,照料好趙放和兒子就行了。她卻仿佛極為不屑, 不但沒有一丁點的知恩感激,反而成日介繃著張臉,象女皇那樣地傲慢,難以伺候。 說得難聽點,她連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鄉下女人都比不上。鄉下女人至少還有 服從和孝敬的美德,至少還懂得夫唱婦隨,百依百順。而陳菲呢,不但沒有一點溫 情,臭架子又大。趙放也不是從前的趙放了,決不會去討好巴結她的。如果說以前 在國內時他曾經看著她的眼色行事,那還不是因為陳菲有一位聲譽赫赫的母親,經 濟上也比一般人家要寬裕。可是事過境遷,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是什麼地方?陳 菲那大名鼎鼎的母親已是山溝裡的土地爺,不管用了。在美國一切都得靠自己,趙 放不就是全憑著自己的努力在美國站住腳的嗎?如果陳菲識相,她應當對趙放巴得 緊一些才是。 陳菲太天真,沒有想到趙放已經一反舊日的常態,不把她當做公主看待。她在 趙放面前歷來是貴族,即使落魄了,寄人籬下了,也仍然丟不掉貴族的架子。什麼 都能指望,就是不能指望陳菲向趙放屈從和乞求哀憐。兩人誰也不買誰的賬,出現 了僵持局面。趙放心裡氣不過,便又拾起那段在陳菲來美之前就已中斷了的關係, 與那位女博士重修舊好。這回,他並不用心地去掩蓋,如果陳菲吃醋不滿,是她自 己活該,誰讓她金枝玉葉地碰不得?他趙放已經守活鰥守了七年,他可不願再繼續 守下去了。 沒想到趙放的這一著極富刺激性,陳菲的自我價值感一下子來了個顛倒。她發 現自己成為沒人理睬,被人拋棄的女人了。她沒有朋友,沒有社交圈子,認識的幾 家華人家庭也並不非常親密。她那點可憐的英語連問路都不夠用,更不用說打入美 國社會了。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她陷入了流放一般的境遇裡。雪上加霜的是, 她忽然四十歲了,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白髮已經不可掩飾地顯而易見。她知道,隨 著青春和美貌的失去,在遠離母親庇蔭的異國他鄉,她那貴族的身份也將最終土崩 瓦解。 陳菲也並不是沒有努力,她也想靠自己的力量在經濟上站立起來。只有經濟上 不依附人了,才能談得上獨立和自尊,才能重新抬起她高傲的貴族的頭。她為人看 孩子,把家裡的一間娛樂室打扮成兒童樂園,事業興旺時,她曾經有過四個娃娃。 不過,她自己的獨生子小雨是請保姆帶的,從來就沒有真正帶過孩子的她,發現這 個工作並不好幹。這樣幹了五個月下來,她的精神幾乎崩潰了,她知道再多幹一天, 她便會發瘋,她不願步她那位從沒見過面的大姑的後塵,住進精神病院去。於是她 又嘗試了中國餐館,笨手笨腳地幹了一個禮拜,受不了老闆的氣,痛痛快快發作了 一頓,辭退了。除了看孩子和端盤子,她還能幹什麼呢?就連看孩子和端盤子她都 幹不好,她還有資格幹什麼呢?在家裡呆著,她成了吃閒飯的人,趙放會愈加瞧不 起她,她這口飯吃得不氣長! 就在趙放的置若罔聞中,在她自己的自我價值一落千丈的危機中,陳菲的神經 開始了長期的抑鬱。一旦風聞趙放與女博士的動靜,她便坐立不安,精神異樣。實 在忍無可忍時,她就摔碟子扔碗。他們之間並不是沒有過正面的交鋒,但每次都以 趙放責問陳菲在國內時的行為而得勝,堵了她的口。她辯白說沒有,心裡卻知道, 災難已經造下,自己的辯白已經不起作用。正是在這種悔恨懊惱交加的極度壓抑中, 陳菲象火山一樣地爆發了。有一次竟然將趙放花了重金買來的一套小巧玲瓏的微型 水晶雕刻系列給砸了,把趙放氣得快要發瘋。 「你也太不象話了!砸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砸人所愛!做人不能做得太絕嘛。」 趙放很少破口大駡,這回,卻有點破天荒了。 陳菲知道,趙放是真的受傷了。 半夜,趙放起身,蹲到那破碎了一地的水晶雕刻前,從落地窗射進來的月光將 它們照耀得亮亮晃晃的。他從殘渣中撿起了幾塊略大一些的、較完整的碎片。其中 有一個哥特式的屋頂,一輛少了一個輪子的馬車,還有一間城堡旁邊的農家小屋。 他把那小屋舉起來,仔細端詳:居然完好!雖然輝煌華麗的城堡破碎了,但那旁邊 的小屋卻沒有一點兒的損壞!趙放將殘渣掃進垃圾桶,將那個小屋又擺回櫥子裡, 只是看上去極為形單影隻。 這樣的火山爆發對雙方來說損失都很大,尤其是在感情方面。他們兩人之間原 先就不肥沃的那片感情之土,現在更加荒涼了,成了不毛之地。鬧得實在太厲害時, 趙放索性便不理睬陳菲,悶悶地跑到不知道的地方去過夜。她更加憤怒了,然而卻 毫無辦法。 陳菲很快就發現酒精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大凡初染酗酒的人都是由於心裡有氣 無處出,有話無人說,自我價值的貶低,於是便到酒精裡去尋求安慰。雖然陳菲很 少將自己灌得爛醉,但卻不乏將自己弄得飄飄然的時候。當這種時刻來臨,她便進 入一種幻景般的境界,有時哭,有時笑,仿佛膽子也大了,天不怕地不怕。事後她 並不記得很多,但知道自己癲癲狂狂了一陣。頭腦清醒時,大多在清晨,這時她便 會想起母親對她講起過的她的已經記不很清楚的父親和父親家裡的往事。大姑年輕 時又聰明又能幹,與一位遠房堂兄定了婚,後因男家發現兩人八字不合,解除了婚 約。從此大姑精神變態,疑神疑鬼,脾氣暴躁,成了廢人,終於被送進瘋人院。陳 菲自己的父親在反右那年突然跳樓自殺,由於他已死,便躲開了被劃為右派的命運。 她一向都有些懷疑自己精神的健全,不過一向她都沒有發現自己有任何不正常 的毛病。隨著四十歲以後一年又一年的過去,她開始覺察到自己時常有的神經過敏 和對一些事情作出的過分激烈的反應。當然,這些也許都與精神的健全不健全毫無 關係,很可能只是停經期的前兆,自己的母親不就是在四十七歲那年斷經的嗎?然 而這個想法並沒有給陳菲帶來絲毫慰藉,眼看著自己向四十七歲一步一步邁進,她 仿佛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將在四十七歲到來時步入「老女人」的陣營。而那一天, 離她不遠了。 趙放儘管對陳菲置若罔聞,他並沒有要和陳菲離異的意思,他是務實的人,極 為恐懼離婚造成的麻煩。他知道兒子首先不能原諒他,這點是他無法容忍的。雖然 他自己對兒子的感情很深,兒子卻對他並不親近。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努力促進他 們之間的親近,但是看來收效甚小。兒子真正愛的是母親,一旦離婚出現,兒子是 一定跟母親的,說不定還會恨他一輩子。他不願意這種局面出現。他以為,只要他 盡了一家之主的責任,為家人提供住宿吃飯,生活有保障,任何人都無法指責他了。 至於感情,又不是趙放他先吝嗇起來的…… 就這樣,六年來,這一對夫妻在軸線的兩邊越走越遠,起先是同床異夢,後來 乾脆連床也不同了,各人有各人的臥室,反正房子很大,房間很多。 雖然女博士是抱著找丈夫的念頭與趙放來往的,趙放卻並不想與她過深地捲入。 她有一個很像樣的兒子,與小雨年齡相仿,但是卻比小雨聽話懂事,學習也好,還 幫媽媽做家務。這樣的一個男孩子不會給未來的父親帶來多少麻煩。只是,趙放在 感情上接受不了。他無法想像別人的兒子取代自己的兒子成天生活在一起;他不能 容忍那將成天與自己生活在一起的新的「兒子」姓著別人的姓,而那姓著自己姓的 真正的兒子卻很可能與別一個毫不相干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況且,這個姓著別個男 人姓的男孩對他仿佛有著一種無名的仇視,他很難想像他們將怎樣和平共處,如果 這樣的局面一旦發生的話。幾年來,趙放並不是沒有嘗試過要消除這孩子的仇恨情 緒,可是毫不見效。隨著那男孩年齡的增大,個頭的長高,那股陰陰的敵意好象也 日益漸深了。 在陳菲和小雨來美之前,趙放費了好大的勁才與女博士斷了關係,分手時講好 從此不再往來。儘管從此不再往來,女博士仍然不死心,每隔一周就往趙放的辦公 室打一次電話,仿佛依然在期望著什麼奇跡。不需要等待太久,奇跡終於出現,趙 放與陳菲之間的冷淡給了女博士又一次機會。趙放開始在電話裡抱怨妻子,女博士 的同情和理解給了他不小的安慰,於是他們又開始了幽會。只是儘管趙放與女博士 重新熱戀了一陣,他很快就痛切地感到一種壓力,一種已婚男人最為頭疼的壓力: 她要他與妻子拉倒,與她重新開始,那便是,與她結婚。在這種有著壓力的三角關 系中,可以想見,趙放的日子不好過,他所得到的快樂顯得那麼丁點兒,煩惱卻大 得無邊。他開始變得煩躁,悶悶不樂。有時只想自己獨處,誰都不願理。不過,就 在他與妻子的關係僵持不下,與情婦的關係進退兩難的境況中,他遇見了傑克,幾 乎是救星那樣的傑克。 傑克是美國人,比趙放要大了十歲。不過他生性快樂,為人隨和,還是一個幽 默家。趙放與傑克的認識還是幾年前在一位同事的婚禮上。傑克也象趙放結交中大 部分的美國朋友那樣,是位電子工程師,只是他常年自由自在地打合同工,高興了 就幹,不高興了就不幹;沒錢了就幹,有錢了就不幹,過得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他總是獨往獨來,不瞭解底細的人以為他是老光棍。美國社會風氣一般不探聽私事, 除非你自己先講。趙放與傑克交往並不深,真的以為他是光棍一條。直到後來在煩 惱中又遇見傑克,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才瞭解了他的一點兒底細。然而這點底細就 足夠趙放驚訝的了,當然,也使趙放對他肅然起敬。 原來傑克出生於東部一個望族,自己也靠奮鬥一度成為百萬富翁。三十多年前, 二十出頭的傑克曾經象羅密歐那樣狂熱地戀愛過一次,他以為她便是自己的朱麗葉。 這位迷人的金髮碧眼女郎酷愛奢華和旅行,就在傑克驕傲地帶著她遍遊了歐洲和南 太平洋,把自己的靈魂和身心毫無保留地給了她以後,金髮碧眼女郎忽然與他擺擺 手就告別了。此後多年傑克沒有結婚,將精力和才智都投入到事業中去,發了財, 成為百萬富翁。這時他遇見一位女人,也是金髮碧眼。他就是這樣沒救,喜歡金髮 碧眼的女人!他已三十,應當成家了,於是他們結了婚。不久生了一個男孩,不幸 的是,男孩三歲上忽然去世,傑克痛不欲生。他沉浸在哀傷中很長一段時間,開始 吸起毒品來,人變得很古怪,情緒反常,與妻子的關係急轉直下。妻子找了一位精 明的律師與他辦離婚,將他的百萬家產席捲而去。後來他隨了一群男女到懷俄明州 過起自食其力的公社生活。在那裡他認識了一位印第安女人,忽然發現了她的遠離 白人現代文明的那種原始的純樸的美,便娶她為妻,發誓一輩子廝守。然而沒過幾 年,三個孩子的出生使傑克不得不回到文明社會中來,靠自己舊日的工程師本領討 生活了。妻子帶著三個孩子仍然住在保留地,守著殘剩的印第安傳統。她並不介意 他有外遇,據傑克講,至少她的那個部落對這種事並不介意。然而趙放卻想,這很 可能是傑克為自己放蕩的生活所編造的一個藉口。不管怎樣,傑克是個自由自在的 人,當然他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父親,始終擔當著妻兒的生活費用。如今他的兩個大 孩子已能自立,他的肩上輕鬆了一些。雖然快要六十了,傑克仍然蕭灑風流,仍然 具有吸引女性的迷人之處。不管到哪兒,他立刻就能找到女朋友。最令人佩服的是, 他的女朋友們居然也都象他一樣地不羈,好聚好散,歡樂一場。他自己也從不想要 與他那保留地裡的印第安妻子離婚,也從不想在他那些有著共同文化背景的女友中 選一個作太太。他把人生看得透徹,他悟出了他的為人處世哲學:快樂,不但自己 快樂,身邊的人也一起快樂。這似乎有些象中國人所說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卻 不儘然。傑克不僅善交女友,與男人在一塊也總是受歡迎。總之,他給趙放的印象 是做人做得「灑脫」。 也許是沒有錢了,也許是因為高興了,這回傑克又回到這家公司來工作,一如 既往地打合同工。一個星期五的下午,趙放與傑克在公司的停車場上碰見,傑克還 記得趙放,兩人寒喧了兩句,傑克有意無意地說: 「聽說M街上的那個酒吧不錯,喝兩杯去嗎?」 當然他並不真正期望趙放感興趣,他還隱約地記得趙放是有家小的人。即使不 記得,象這種年齡的東方人一般都不會對與老美一塊上酒吧作出積極的反應,除非 也象他一樣是個無可救藥的老光棍。 趙放猶豫了一秒鐘,說道: 「走,一起去。」 沒想到,隨便地一問,竟找到了一位同伴,傑克很高興,拍了拍趙放的肩膀。 一杯啤酒下肚,兩人的話便多起來了。但男人在一起,談的多是球訊和滑稽閑 話,極少談及個人。不過喝啤酒時造成的那種氣氛卻是最容易讓人互相感到接近, 成為朋友的。從此,趙放和傑克兩人幾乎每個週末都要上酒吧去喝幾杯。 傑克為趙放樹立了一個灑脫痛快的男子漢榜樣。然而趙放畢竟不是傑克,趙放 是趙放,是一個中國男人。象大多數西方的東西被中國人接受時那樣,趙放決不會 不加篩選地全盤吸收傑克的灑脫痛快,他只將其有益的部分汲取,這就叫做「取其 精華,去其糟粕」。趙放從傑克那兒學會了在個人興趣中找尋樂趣的「精華」,去 其亂交女友的「糟粕」。他當然知道,他擔當不起,在如今愛滋病猖獗的美國,他 怎能賠得上?他只有一條命,怎能捨命陪情婦? 兩人從上酒吧,發展到去釣魚。傑克是個愛好廣泛的人,釣魚是他的愛好之一。 趙放雖然和傑克一起去釣了幾次魚,卻始終享受不了一般釣魚愛好者從釣魚中得到 的那種快樂和滿足。不過趙放在週末時實在不知該幹什麼,不願在家呆著嘗受陳菲 的冷眼,又不願掉進女博士的陷井,只好跟了傑克來湖邊幹坐。 秋天樹葉染色時氣候涼颼颼的,他雖然穿了雨鞋,但沒有傑克那樣的一套釣魚 行頭,將齊到胸脯的地方都用橡膠吊帶褲武裝了,更不幸的是他又笨手笨腳地跌進 了泥潭,把大半身都給弄得又髒又濕,好不難受,風一吹,渾身打抖。趙放在心裡 暗暗發誓,這是此生最後一次釣魚了。那天運氣特別不好,傑克也只釣到一條小灰 魚,臨走時還將它放了生。 趙放如釋重負地坐進傑克那輛老得沒牙的大卡車上時,發現座位前邊那個小儲 倉敞開著,他想一定是傑克從裡面取了東西後忘了關上,便伸手上去推。不過就在 這時,趙放一眼瞥見倉裡一個亮晃晃的東西,他的手停住了,那東西不是別的,卻 是一支極為誘人的、小巧玲瓏的手槍。趙放的眼睛一亮。 「這是你的?」他問。 「是我的,有點太女人氣了,想賣了,弄把大點兒的,比方象SMITH & WESSON SISGMA 380 ……」 「你要賣多少錢?」趙放對傑克關於槍的話題並不感興趣,一心只想擁有這支 精巧的小手槍。 「怎麼,你想買?你要,我可以降低價錢。不過,你可要懂得這玩意兒才行。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顆子彈,一扣板機,可以要一個人的命,也可以要你自己 的命……」 傑克說著,用手比劃著手槍的樣子,對著自己的腦袋,不放過任何可以幽默一 下的機會。 趙放笑了起來,不過馬上就迫不及待地問: 「多少錢?」 「這個,我還不太清楚,需要查一查……」傑克說。 傑克發動了車,往城裡的方向開去。 在趙放的催促下,傑克很快就報了一個價:一百美元。 「一百美元?」趙放沒想到,一支小小的手槍竟值這麼多錢。 傑克說, 根據最新的 STANDARD CATALOG OF FIREARMS,這支NORTH AMERICAN ARMS MINI-REVOLVER 全新時的價格為一百四十美元,而他自從三年前買來後,只 到射擊場打靶時用過幾次,幾乎全新。由於他想脫手,買把大一點兒的,又是賣給 朋友,所以降低了價錢。為了朋友高興,他並不在乎。 趙放想要那把精巧的手槍已經幾天了,雖然一百美元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還 是咬咬牙,接受了。 不過,傑克說,趙放必須先拿到一張槍證,然後他才能把槍正式賣給趙放。 槍證不費很大周折就弄到了。那天趙放從傑克手裡接過槍的時候,心還砰砰地 跳動呢,有一點象當年聽說自己被批准入團的消息時那樣,也象他第一次摟住陳菲 窄細的蜜蜂腰時那樣。人生有幾次心能這樣跳動的時刻?他怎能忘?每一次似乎都 發生在人生的轉折點,預示著大的變化。今天得到這支槍,也算其中一次吧?與其 說是「槍」這個能夠造成破壞和殺傷的武器本身,倒不如說是這件金屬玩意兒的精 致小巧激動著他。他自己到現在也說不清,當年入團時,到底是成為共青團員的光 榮,還是那塊小小的亮亮的,有著細節圖案的團徽使他心跳。 這簡直有點像是病態,或者說是著魔。雖然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難免有著個人 的愛好,嚴重點就變成嗜好或癖好,再嚴重點就成為病態或著魔了。然而不妨冷靜 想一想,這所謂的病態或著魔也不過是由愛好或癖好發展而來,並非完全地不可理 解。只是任何事情走了極端便不為公眾認可,成為「怪」了。趙放對自己的怪僻是 有所感覺並有所警戒的。只是這些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怪僻非但沒有得到 控制,反而益發嚴重了。他自己不能知道的是,這是與他婚姻和感情生活的貧乏有 著很大的關係的。他所明瞭的是,他決不願意為了自己這個小小的怪僻而被人視為 「怪人」,所以長期以來他總是很注意地不讓其暴露。甚至連對妻子,他都很小心 地掩蓋著。雖然與陳菲已沒有什麼「愛情」可談,但他內心的空洞仍然需要著她對 他的尊重來填補,如果連這最起碼的都沒有了,他便會徹底垮臺。 他們兩人是在結婚後才開始比較瞭解起來的,不過也才三、四年的時間,就因 趙放來美留學而分開了。當然畢竟還是夫妻,陳菲對趙放的怪僻多少有點覺察。比 方說,她知道他對袖珍型的女人有好感,知道他愛惜那套貴重的水晶雕刻,知道他 對微型藝術感興趣,等等。但她決沒有覺悟到趙放對精巧閃光的東西那種飛魂奪魄 的、近乎嗜命般的狂熱。正因為她沒有覺悟到,因而也就決不能理解趙放的購買一 把女人氣的手槍。而趙放是決不會主動地向她解釋的,他當然知道,那個怪僻與堂 堂男子的形象很不相稱,這樣做有損他的尊嚴,特別是生活在美國,這個瘋狂地崇 尚牛仔精神和詹姆斯·邦那種英雄的國度,他更不能了。 自從趙放買了那支NORTH AMERICAN ARMS MINI-REVOLVER,那支微型左輪手槍, 將它帶回家來的那一刻起,陳菲就打心眼裡明白,那支槍是為她而買的。是的,為 她而買。否則,堂堂男子漢的趙放為什麼要買一支如此女人氣的微型手槍?只是, 陳菲想,那支槍小巧玲瓏的優點並不是為了使她在緊急情況下可以輕而易舉地抓起, 操作自如地應付壞蛋或者野獸什麼的;或者為了不礙事地藏進她本來就空間有限的 小拎包裡,進行自衛用的。不,恰恰相反。那支槍小巧玲瓏的好處是為了使她能更 方便地殺死自己!為她輕而易舉地抓起,對準自己的腦門,扣動扳機,一死了事。 象所有專門為女人設計的器具那樣,因為精巧,她們用起來便更有信心,更自然。 這槍也是這樣的,女人的槍,她殺起自己來就更有信心,更自然,也更堅定。難道 不是嗎?那槍是為她殺死自己而買,她認定了。 趙放把槍放進床底下一個小鐵盒裡,找了一把舊掛鎖將鐵盒子鎖了。掛鎖的密 碼是趙放和陳菲兩人共知的。小雨因不知道密碼便不能開鎖,因此也就不能開鐵盒 拿到槍。鐵盒裡還擺了半打子彈。 然而,這槍如此的放置,成了陳菲又一件心事,或者不如說,進一步地證實了 她的猜疑。那槍為什麼要鎖進鐵盒放在床下?如果真正遇見緊急情況,將那有三位 數字的密碼對好就要花上好幾分鐘,還不算緊張時心跳手抖造成的遲鈍和不精確所 耗去的時間,怎麼能派得上用場?等到哆哆嗦嗦打開了鐵盒,那闖進門來的惡人恐 怕早就將他的槍口頂住你的脖子了。如果是為了防止小雨玩槍,為什麼不悄悄地帶 回家,一聲不響地藏進衣廚的深處,或者抽屜的裡端,再不就是壁櫥地下一疊的鞋 盒裡?這些地方都是小雨從來不去翻動的。為什麼又叫又嚷,還演了一出蹩腳的情 節劇來宣告這槍的到達?何必?哼,這不是很明白的嗎? 由於那槍的存在,陳菲開始吃不下睡不著了。 趙放對待他心愛的槍,不比守財奴對待他的金錢差。時而,通常是在夜深人靜 大家都睡去了的時候,他拉出鐵箱,開了鎖,捧出那把手槍來,細細地欣賞,溫情 地愛撫。面對著那一塊閃著冷光的金屬,他能呆呆地坐上一兩個小時,有時直到天 明。 聖誕節前,公司要舉行晚宴,象以往每年那樣。趙放在一星期前就通知陳菲了。 陳菲就準備了整整一星期,當然是為穿什麼,戴什麼而煞費苦心。這一個星期其實 是最後衝刺的時刻,既然這樣的機會極少,上一次的聖誕晚宴之後,她就有整整一 年的時間為之做準備。平日成天介就呆在家裡,除了採購以外,很少出門。因此這 些年來她對自己也就不加修飾了,有時甚至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牙也不刷,反正打扮 得漂漂亮亮也沒人看得到,還省得費心。於是,聖誕晚宴這樣的場合一到,她便有 點心慌意亂起來,興奮裡夾著心灰意懶。頭一兩次,興奮的成分多一些,後來的幾 次,心灰意懶的成分越來越多。興奮的是,這是一個將自己打扮得漂亮的機會。哪 個女人,即使到了八十歲,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而且有人看?心灰意懶的是, 打扮得漂亮了又怎樣呢?也不過就是一個晚上,幾個小時。況且,她的青春已經過 去,美貌正在消失。一個女人沒有了青春和美貌,還有什麼價值?想到這裡她不免 心灰意懶。 像樣的晚禮服倒是有幾套,但都在以往幾次的晚宴上穿過了,她不願再將它們 「回收利舊」,因為有身份的女人是不會在這種場合下「回收利舊」的。可是要再 去買一套新的得花不少錢,她自己又一文不掙。當然仔細想一想,她算什麼有身份 的女人呢?一文都不掙,不是說不願意去掙,而是不能掙!難道她真不願意去掙錢, 低三下四地依靠丈夫來養活自己嗎?不,只要有一丁點兒辦法,她都要去掙錢養活 自己,活得個氣長。可是她不能,她並不是沒有試過。 當然,她還是有一件像樣的好衣服可以穿,只是因為是從國內帶來,便看上去 不入美國潮流。她就開上車,去尋找削價的貨色。儘管削價,那些她喜歡的服裝仍 然要好幾十美元。走來走去,看來看去,她最後挑選了一件二三十元還算體面的。 那衣服上有著白色的小圖案,她靈機一動,正好與多年來沒有戴過的一串珍珠項鍊 相配。於是她就買下了。 說起珍珠項鍊,陳菲還有一條二十四開的金鏈,系著一個心型的墜子。以往在 國內時,她很為此得意,常掛在脖子上,聽到不少讚賞的話語,看到不少羡慕的眼 光。她和小雨到美國的那天,趙放到機場去接,他一看見她的頭一句話就是: 「你那金鏈子太黃了,黃得惹眼。」 「這是二十四開金的!」她有點不理解,所以進行解釋。 「以後我給你買條十四開金的,美國人不是沒有錢,只是沒有必要把金子到處 亮相。這跟安裝一顆金門牙沒有什麼兩樣嘛。」 陳菲的自尊心立刻受傷了,因為第一個對她的金項鍊進行挑剔的人竟是自己的 丈夫。 可是十四開金項鍊的諾言一直就沒有兌現。並不是趙放小氣了,或者缺錢了, 而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惡化,趙放無心再去取悅陳菲了。 當然,陳菲也並不是只有一條金項鍊,她還有一條珍珠項鍊。只是那珍珠雖然 是百分之百的真貨,卻不怎麼的:每顆珍珠都象一顆煮熟後幹縮了的米粒一樣,其 貌不揚。原來在國內時不覺得,到美國後它們的其貌不揚不知怎的越發顯了出來。 好在陳菲是愛逛GARAGE SALE 的人,很快,她就買到不少廉價首飾,五花八門,琳 琅滿目。她便將那二十四開金的和百分之百珍珠的項鍊束之高閣了。不過幾年來, 她又逐漸厭倦了廉價首飾的虛華和浮淺。儘管比起十四開金來要炫耀,也略顯粗俗, 她那二十四開金卻實打實,真正是名符其實的「金」項鍊。至少,她還能被人看作 是有錢的吧。因此,她便又掛起了她的金項鍊。那珍珠項鍊呢?印象中仍然其貌不 揚,便仍然束之高閣。好幾次,她都動了將其送人的心,只是由於束之高閣了,便 有點取之不易,她的惰性便阻止了珍珠項鍊的遠走高飛。她還真得慶倖自己的懶惰 呢,因為有一天她在電視裡忽然看見一位有名的歌星,居然掛著她那條珍珠項鍊, 一模一樣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那被冷落了多年的珍珠項鍊的價值。是的,聖誕晚 宴上,她就掛它。 陳菲總算比較滿意地打扮了自己。雖然那珍珠項鍊並不如她預期的效果那麼好, 而且她還第一次注意到,那根貫串珍珠的細繩有點過長,脖頸後面出現了沒有珍珠 只有細繩的一段空間。不過她已沒有時間去重新調配了。趙放在起居室裡已經等了 有十五分鐘,小雨早已不耐煩地玩起了他的電子遊戲。再不動身,他們這家人就要 遲到了。 陳菲蹬著黑亮亮的高跟鞋走出來,趙放站起身就往門口走。他打開門,讓太太 和兒子先行,這種起碼的禮節習慣他是在公司裡養成的。他看著陳菲從面前經過, 注意到了她的珍珠項鍊,不知什麼惡魔忽然跳進了他嘴裡,攪動了他的舌頭,於是 他漫不經心地評論了一句: 「在美國,沒有人掛珍珠項鍊。」 陳菲停住腳步,那高跟鞋驟然煞車的響聲很有點刺耳。 「誰說的?」她盯著趙放的眼睛問。 「算了算了,就算我沒說。」趙放知道自己失言了,馬上補救,可是已經有點 太遲了。 「我在電視上看見XXX·XX戴著和我一模一樣的珍珠項鍊!」陳菲的聲音 高了,仿佛有點失去控制那樣。 「媽,你還不知道,唱歌的、藝術家,他們什麼都戴,什麼都穿。他們舌頭上 還鑽孔戴環呢……」小雨在一旁亂髮議論,只能把水攪得更渾。 「我這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的珍珠!」陳菲有點憤怒了。 「正因為是真的,假的興許還好,不會象一粒又一粒小老鼠屎一樣……」 趙放嘴裡那該死的惡魔不懂得自我控制,因此便有了這幾句不中聽的話。其結 果是火上加油,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了。 「老鼠屎?虧你說得出口!你當然不能跟掛著一串老鼠屎的女人一起去參加晚 宴的了。你是說,我不配你!那我就不去就是了。」 陳菲狠狠地將那珍珠項鍊從脖子上一扯,斷了線的、百分之百的珍珠便滾落了 一地。她跑進自己的臥室,把門用力一帶。趙放追上去敲她的門。陳菲從門裡喊出 來: 「不要管我,我不舒服,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趙放帶小雨走了之後,陳菲從屋裡出來,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她呆 呆地坐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那空蕩蕩的起居室裡,任憑眼淚縱流。她又倒了一小杯, 一飲而盡。你看,他們不是照樣好好地、安安心心地走了嗎?沒有我,他們照樣活。 我是多餘的,趙放當然不需要我,小雨也不需要我,我活著幹什麼?我死了,他們 會心痛嗎?他當然不會,可是可憐的小雨沒有了母親,到那時候,看他會不會心痛? 想到這裡,陳菲忽然感到一種幾乎是快感的悲哀。她想起了那支槍,扔下酒杯,往 趙放臥室沖去。 她從床底下拖出鐵盒,顫抖著手對好了密碼,打開盒子。那手槍就安祥地躺在 那裡。陳菲捏起一顆子彈,將其嵌進轉輪槍膛,然後把轉輪再推回去。她看著手裡 的槍,冷笑了一聲,把它舉起來,頂住自己的腦門。她又試著換了一個部位,對, 脖子上大動脈經過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撲撲亂跳,不過她的食指已經放在了 扳機上,只要一扣動,那子彈便會射進她的血管,那裡的血將把趙放潔白的床鋪濺 成一片血海。她又感到了那一陣幾乎是快感一樣的悲哀,於是她就彎起了她的食指 …… 叮鈴……一聲電話鈴把她嚇了一跳。她放下槍,考慮著是否去接。電話鈴響了 三聲,留言機就開始接收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講的是英語。陳菲聽不大清楚, 只聽清開頭的「哈羅!」和「趙太太」。於是她決定將它播放一遍來聽。放完一遍, 她又放了一遍,還是聽不大懂,不過有一句話她絕沒有聽錯,那就是「聖誕快樂!」。 那是一句音調很高,也很真誠的「聖誕快樂!」,陳菲的心臟好象瀕死的人受到電 擊的搶救那樣,跳動了一下。她看到落地窗前的聖誕樹,那上面的小燈光一忽一閃 地,很靜謐,也有些甜蜜,往她那有如關閉在黑暗牢房裡的世界照射進了一點兒的 光明。去年聖誕之夜,一家人還圍著聖誕樹瞎鬧瞎轉了幾圈,算是一年之中的狂歡 時刻吧。小雨模仿的那幾步麥可兒·傑克森還頗有點象呢。趙放的臉上也竟然浮現 出少見的寬厚和快樂。生活並不是那麼糟,那麼沒有希望和快樂的,她不禁想到。 她低下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裡還緊緊地捏著那支槍。 「我這是幹什麼?我這是怎麼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不相信地搖搖頭,眼淚不可控制地噗噗掉下來。只是這回它 們是為她的竟然動了自殺的念頭,而且險些就要成功而掉。她怎麼會想要結束自己 的生命?她一定是絕望到了頂點。 接下去的幾個星期,一切似乎平和了。在這樣的時候,她就不斷以母親在文革 中常說的一句話「好活歹活總比死了強」來鞭策自己。難道不是嗎?在最艱難的時 候,母親沒有走絕路,熬下來了,雖然很痛苦,但是熬下來了。後來不是一切都好 轉了嗎?父親卻沒有熬過最困難的時刻,五七年就早早自盡了。結果怎樣?沒有能 過上後來的好生活。再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即使生活不美好,單就為了活著而 活,興許也是值得的吧。她的頭腦在清醒時,是極為明白的。 就是在這樣清醒的日子裡,她的思想便開始從最理智的出發點邁步,仿佛踏著 石階那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然而隨著里程的積累,她感到累了,常常在這樣 的時刻,她的腳步一錯,不知怎的,就踏進了一個看起來四通八達,實際上錯綜複 雜、難以找到出口的迷宮裡了。於是她感到危機四伏,而事實上,這便是她精神危 機又一次到來的前兆。 象大多數美國的公立學校那樣,兒子的學校裡有著不少不付報酬的自願工作。 很多家長,特別是身為家庭婦女的家長們都或多或少地捲入。趙放和陳菲卻沒有。 趙放因為工作忙,當然不在話下,不過即使不忙,他也不太可能參加。他怎麼會去 幹不能掙錢的自願工作呢? 「在國內早就幹夠了。到了資本主義社會,還白乾?」趙放說。 在這件事情上,陳菲與趙放的觀點基本一致。大概是由於在國內吃夠大鍋飯的 苦(當然也嘗夠它的甜頭),便對「自願」這兩個字特別反感,認為到了美國,什 麼都是金錢至上了,流一滴汗也是錢,犧牲一分鐘也應理所當然地得到報酬。 有一次,陳菲無意中在小雨學校寄來的「家長教師協會」新聞簡報上看到一則 需要中文輔導自願者的消息。通過小雨,陳菲知道,學校裡一些學漢語的學生為了 提高中文會話能力,希望能有與中國人交談的機會。「中文輔導自願者」的要求並 不高,只要會說流利的中國話就可以。 「我倒可以去試試看,反正在家裡也沒事。」陳菲說。 「媽,你英語不行,算了吧。」小雨反對。 「又沒有要求英語好,不是只要會說中國話就可以嗎?」 陳菲不服,小雨的反對使她的自尊心有點受傷了。 「再說,正因為我英語不好,這也是一個學習英語的機會。你和你爸從來不教 我,我的英語怎麼能好?」說到這裡,陳菲又傷心地下淚了。 當然,說是這麼說,她自己也沒有勇氣和信心去做「中文輔導自願者」。如果 自己的兒子都瞧不起她,那些陌生的美國學生,誰知道他們又會對她抱著什麼樣的 不屑呢。況且,又是一個「自願」性質的事,分文不掙,趙放一定不會讚賞。哎, 還是在家安安分分操持家務吧,省得那一老一小因為她不能及時將熱湯熱菜端上飯 桌而不滿。她便這樣地為自己找到了理由,很有力的理由,沒有去幹那「中文輔導」 的自願差使了。 在家呆得越久,她就越不願意走出自己的小窩,儘管那小窩對她來說已經變成 了幾乎是牢獄般的場所了。 她在那平和的幾個星期中想到了母親可貴的箴言,以此來鞭策自己。不過,她 又由此想到父母的命運,想到自己的命運,將它們進行了比較。比較的結果顯然是 不能令人滿意的,這點是她自從來美國不久後就知道了的。不過這次,她又有了新 的發現。她發現自己的情況與父母的情況有著實質上的不同:父母的命運是受著當 時整個國家和社會的主宰,根本沒有一點兒個人意志的自由,無論怎樣努力都將毫 無作用。父親自殺是因為在那個社會裡他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他知道他若不死, 「右派」、「反革命」的帽子將要落到他的頭上。而她呢,恰恰相反,置身於一個 最講個人自由的社會,她所缺乏的偏偏就是個人意志。她不知道在這個社會裡怎樣 奮鬥,怎樣出頭。多少人為了得到這樣的自由不惜代價,偷渡、叛國、賄賂、假結 婚……她是有了自由,卻不知如何運用。不僅不知道如何運用,而且還害怕這個自 由,真的,害怕!她在這個社會裡束手無策了。原來她是這麼無用,這麼不可救藥! 在將自己否定到一文不值的最低點之時,她的自尊心就會本能地進行反駁。就 象破落的貴族那樣,什麼都遺盡了之後,那高貴的身份,那沒有人可以剝奪的高貴 身份,就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雖然連一碗飯也許都換不來,卻可以將虛幻的自尊 和低落的士氣振作起來。陳菲當然可以算作「貴族」,母親的地位和聲譽在全中國 都是少有的。況且,她自己也是一個高貴的人,恐怕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便只有 她的母親,能夠認識她的價值。她知道自己就象一座埋藏在地下的油礦,只是無人 發掘,而她自己又不知道如何噴發出來。這樣地想著,她的心裡便又有了些許可以 生活下去的信心。 陳菲就這樣在對自己的肯定和否定,否定和肯定的浪頭和浪底翻滾著,沉浮著。 如此又是幾個星期過去,一場新的危機便在這翻滾和沉浮的量變中醞釀起來。 長期缺乏心靈交流,沒有愛撫所造成的挫敗感一點一點地咬噬著她的靈魂。有 一天,她在電視裡看到,非洲叢林裡的大象如果不互相摩擦,不互相進行身體接觸, 便會漸漸死亡。她忽然覺得自己就象一隻將要死去的大象,正在無人關心,無人撫 摸,無人擁抱的饑渴之中待斃。她真想對趙放大吼一聲: 「我要死了!給我一點溫暖!」 可是她那驕傲的、貴族的心不允許她的嘴說出這樣的話。 於是,她便在孤獨、饑渴、絕望,以至憤怒中掙扎著,直到不可避免的危機爆 發。而到那時,由於她的歇斯底里的發作,她便大大地言不由衷了,那「給我一點 溫暖」的信息便無法被他聽見。恰恰相反,如果他能聽見什麼的話,那便是促使他 逃離開她的那個聲音,那個由於憤怒和絕望而變得不太有理性的聲音。 這次,又是由於趙放的言論所引起,當然仔細分析起來,如果陳菲的心態沒有 不平衡,恐怕什麼也不會發生,至多就是鬥幾句嘴而已。何況這次趙放嘴裡的那個 惡魔有了經驗教訓,已經老實了很多。 那是從一個朋友家回來之後,一個週末的夜晚,小雨說他有點頭疼,便回到自 己房間裡睡去了。陳菲因那幾個小時的做客中,自我感覺一直不好,本來就有些不 快。趙放並沒有覺察出陳菲的不快,以為她那天的笑容可掬,禮貌友好完全是發自 內心的自然表現。於是他便放鬆了警惕,感歎起來: 「王山的老婆真不簡單,錢掙得又多,比我還多呢,家又操持得好,而且還不 難看。」 陳菲一聲不吭,趙放便以為是默認,繼續感歎: 「人家的擺設不落俗套,特別高雅別致。我們家不知怎麼搞的,就不能給人那 種感覺。」 「只要有錢就可以。」半天,陳菲冷冷地說了一句。 「就是啊,我們還是不夠有錢,人家當然,夫婦倆都能掙……」趙放說到這裡, 似乎意識到自己開始滑入禁區,便嘎然止聲。 「人家夫婦倆都能掙大錢,這是不是你吐了一半又咽回去的話?」陳菲尖刻地 追問。 「你看你,又來了。」趙放一遇到陳菲的這種尖酸刻薄,便立即煩躁起來,語 氣自然生硬了。 「我怎麼了?又來什麼了?你說你是不是想要說那句話又收了回去?男子漢大 丈夫何必這麼吞吞吐吐?我不會掙錢是明擺著的,你嫌我不會掙錢也是明擺著的。 只不過,我不會掙錢就並不等於我不會把家裡佈置得高雅別致,不等於我就沒有審 美觀。如果我們也那麼有錢,這還不容易?歸根結底,還是我不能掙錢!不過我就 不相信自己的審美觀比王山老婆差。」 「誰也沒有說你的審美觀差了。」趙放對陳菲的邏輯推理很有點不服。 「你當然不敢說我的審美觀差了,誰敢說我的審美觀差了?可是你嫌我不能掙 錢!光有不能換錢的審美觀有什麼用?沒有錢,照樣不能把家裡佈置得高雅別致。 王山的老婆當然不簡單了,你也不必說她『不難看』,就說『很漂亮』不更乾脆? 又漂亮,又有錢,又能操持家務,我看你呀,真恨不得自己有那麼一個老婆。只可 惜,人家恐怕還看不上你!」 陳菲發洩夠了,趙放可是真真地被惹惱了。 「她看得上看不上我,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什麼時候說過某某人看不上你了? 你也別太神了,以為人家都看得上你,又不是二十年前……」 「你這是什麼意思?二十年前?你說我老了,是不是?」陳菲尖叫起來,順手 抄起面前的一隻小陶瓷杯就往地上摔。 趙放氣得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就出了門,跳進他的車「隆」地開走了。 陳菲又掉進了深淵,那可悲的惡性循環又開始了,她灌了幾口威士忌。現在她 已乾脆不用杯子了,直接對著酒瓶口,咕嘟咕嘟地往下灌。然後就跑去開鐵盒拿槍, 上了子彈,對著自己的脖子。只是這回並沒有電話鈴聲響起來干擾她的自毀行動。 她仿佛還等待了一下,猶豫了片刻,四周靜悄悄的,起居室裡那台大鐘滴答滴答, 自顧自地走著。她彎起了食指…… 「媽!」 忽然,她聽見小雨的呼喊,很微弱的、遙遠的呼喊。是從他那處於房子另一端 的房間裡傳出。 「媽!」又是一聲。 手槍從陳菲的掌握中掉下,她不顧一切地朝小雨的房間飛奔而去。 「怎麼了,小雨?」 她一推開門,就撲向躺在床上的兒子。 「媽,我很難受,想吐。」小雨有氣無力地說,頭上冒著虛汗。 「讓媽媽看看是怎麼回事,有沒有發燒?」陳菲說著就伸出手按住小雨的額頭。 小雨一下從床上坐起,馬上就要嘔吐的樣子。 陳菲將他扶住,急中生智地說: 「就吐在被子上,沒關係,被子可以洗。不要吐在地毯上,地毯很不好清潔… …」 沒等她說完,小雨就忽拉拉地吐了一床。陳菲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 「噢,好受多了。」小雨吐完後,感歎道。 他接過媽媽遞給他的水杯,漱了口,又倒頭睡去了。陳菲替他換下髒的內衣, 髒的床單被子。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的那個小寶貝已經長成 大小夥子了。 當一切都清理完之後,陳菲才想起了那支槍。她走進趙放的臥室,將它放回了 原處。 不難想見,在這之後,又有了一段相對平和的時期,直到那進入迷宮一樣感覺 的時刻到來,於是又一次的危機出現。這一次,是因為小雨的事而引起。 小雨在學校裡與人打架。這樣的事過去從未發生過,小雨不是個好武鬥的孩子。 如果有人挑釁,他總是以不理睬對待。由於他還算強壯,受到的欺負並不多。因此 趙放和陳菲在對他的這方面也就很少傷神。可是最近的一次,他竟然動武了,而且 還威脅那人,說是再敢挑釁,他將以槍來對付。據那學生反映,他看見小雨有一次 帶槍到學校來,不過學校當局並沒有證據,也沒有當場截獲。學校的教導員將此事 向家長報告,要求家長進行教育。 趙放當然很氣憤,質問起小雨。小雨一口否認他曾將手槍帶到過學校。於是小 雨就被罰關禁閉兩天,整整一個週末。 陳菲覺得關禁閉解決不了問題,關鍵在於進行說服教育。而且,更主要的是, 當初就沒有必要讓小雨知道家裡有槍。要怪起來,還得怪趙放。陳菲相信小雨沒有 把槍帶到學校去,因為那鐵盒子一向是鎖著的,而那鎖又只有趙放和陳菲能開。陳 菲心疼兒子,到了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她就對趙放說: 「我看關了一天半也就夠了,跟他講講道理,寫份保證書,保證今後不再打架 就是了。」 「不行,說了關兩天,就要關兩天,不能減刑。你看他那態度,很不服氣,都 是給你慣的。」 「你別怪我,你要是沒有買槍,也不會有這種事發生。買了槍還不算,還要大 張聲勢地讓他知道。」 「這跟買槍有什麼關係?他是小孩子,就應當知道小孩子不能動槍!」 「他當然沒有動槍,你把那鐵盒子鎖得嚴嚴,他想動都動不得。問題在於,他 知道家裡有槍,才會威脅那個學生,說下次要用槍來對付。」 「你怎麼知道他真的沒有把槍帶到學校去?現在的小偷什麼鎖都能開。」 「現在的小偷?你認為小雨是小偷?我看他還不至於壞到那個地步。」 「你怎麼瞭解小雨?他整天不是關在自己房間裡,就是在外頭誰知道跟什麼人 鬼混,我看他也不見得對你什麼話都說。哎,就這麼一個孩子,還管不好!」 「我管不好!你也不想想你自己,你是什麼好父親榜樣?你自己一到週末就往 外跑,平時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好象我是你們的老媽子似的。兒子不學爹,學誰?」 兩人就從這裡吵開了。結果又是趙放採取逃跑政策,陳菲喝起威士忌,思想往 死胡同裡鑽,最後跑去取槍。不過這回,在舉槍扣扳機的關鍵時刻,門鈴響了。門 鈴響了三聲,陳菲才去開門。門外站著笑吟吟的一男一女,男的手裡提著一隻黑公 文包,女的開口說話: 「我們是耶和華見證者教會的……」 「啊,對不起,我們是信仰佛教的,再見!」 陳菲把門關上,轉過身來。大概是那兩個人臉上明朗的笑容把她心裡那股惡氣 給沖散了似的,她這才想起,還沒有給關禁閉的小雨送午飯呢。 經過了數次這樣的「自殺未遂」,陳菲的自我價值感更低了。似乎她一件成功 的事情都辦不成,就連自殺都不能成功。為了證明自己至少在一件事上能夠成功, 她堅定了自殺的信心。那把槍的存在,仿佛成為了一種寄託,一種最後的絕招,最 後的堡壘那樣的東西。她並不是空空洞洞,一文不值,一無所有,她至少還有將自 己殺死的勇氣,這點,並非人人都有。這樣決定了以後,她便開始尋找適當的時機。 當然,最好是在一次火山爆發之後,象以往那樣,她的衝動可以將她推上那種幾近 快感的悲哀裡,她便與其說是遭受著痛苦,不如說是經歷著多多少少的快樂,進入 永恆的安寧中。而且,趙放也能知道她為何走了這條絕路。她不願意再有什麼電話 鈴聲,門鈴聲之類的干擾,也不願意聽見小雨的呼喊。因此得精心地選定一個這樣 的時機。只是由於趙放越來越小心,越來越回避她,這樣的時機並不能一呼即來, 隨叫隨到。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這樣的機會到了。那天下了一天的雨,雖然沒有什麼大不 了的事情發生,但是人的心情由於老天的不開朗也跟著壓抑起來。趙放又象已經有 過的多少個週末的晚上那樣,找傑克一起上酒吧去了。小雨吃過晚飯後不久也被開 著車的朋友載走了。陳菲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望著小雨朋友那輛少了一隻前車燈的藍 色PICK-UP莽撞地開走,拐彎時一隻車輪壓到了人行道那高出來的邊沿,顛簸一下。 雨點打在窗玻璃上,被過往的車燈一照,眼中所見的世界便顯得淒淒清清的。她忽 然意識到,在這樣的時候,只要她把話筒拿起擱在一邊,便不會有電話鈴聲。耶和 華見證者的教徒們也不可能在夜間,特別是在這樣的雨夜,出來遊說。來拜訪的朋 友,如果有的話,也必定事先打電話相約,而電話是癱瘓了的。小雨又出門去了。 儘管沒有一場火山爆發,她已不願意,也沒有耐心再等待那個完美的時刻了。機不 可失,時不再來,不能錯過。 她沒有跑,而是慢慢地、從容地走進趙放的臥室,象一位去殉道的聖女那樣, 昂著她高傲的貴族的頭。她蹲下身,從床底下拖出那只小鐵箱。她忽然有了驚異的 發現:那把鎖只是虛掛在那兒,馬蹄形的鎖脖子並沒有伸進鎖身裡。她愣了一愣, 便疑慮地打開盒子,裡面空蕩蕩的,槍沒有了,只有幾顆子彈。她數了數子彈,仿 佛少了一兩顆。她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趙放把槍拿走了。可是他把槍帶到哪兒去了? 他為什麼要帶槍?自從槍買來以後,他還從來沒有將槍帶出過家門,至少據她所知 他沒有。當然,他照理是「應當」要把槍帶出去的,他得練習射擊啊,得到射擊場 去開槍打靶,這對有槍的人來說,是很正常,很天經地義的。除非,擁有這槍的目 的不正常,不是為了自衛,而是為了自殺。是的,自殺,是不需要練習,不需要瞄 准的。自殺需要的只是勇氣,或者不如說是瘋狂。而且自殺所花費的也不過是一顆 子彈,如果沒有擊中,再補一下,至多兩顆子彈!兩顆子彈!陳菲又數了數,是的, 缺少的正是兩顆!她不禁尖叫了一聲。 她沖進自己的臥室,抓起拎包,胡亂地摸到汽車鑰匙,就跳進了自己那輛紅色 的NISSAN。她不知道該往哪兒開,她一心只想找到他,找到他。車發動之後,她心 裡忽然間閃過一陣絕望。是的,如果他真要幹的話,她是不可能找到他的。他一定 也會尋找一個完美的時機,象她那樣,沒有干擾,沒有人知道…… 她就漫無目的地開著,不一會兒便來到他的公司。他自然是不會跑到公司裡來 幹這種事的,可是她實在不知道去哪兒找他。公司那一片廣大的停車場上只有寥寥 幾輛車。每隔幾十米一盞的路燈高高地、孤孤地射出青白的冷光,將那在它們的照 射下紛紛揚揚的雨點與漆黑的夜色截然地劈開了,就象劇院舞臺上的聚光燈一樣。 她緩緩地開過每一輛車, 心裡對發現趙放那輛白色HONDA ACCORD並不抱希望。這樣 地轉了一圈,果然沒有見到趙放的車。 他上哪兒去了?她隱隱地知道,他在週末常和一位美國人在一起,有時去釣魚, 有時去玩保齡球,有時去打檯球,仿佛最常去的是酒吧。她便往市區的娛樂和酒吧 場所開去。她試了幾家保齡球場,沒有收穫,便往M街上那所酒吧去作最後一次嘗 試。老遠地,她就認出了他那輛白色的HONDA ACCORD,儘管是在雨夜裡。那酒吧並 不起眼,幾乎沒有窗子,象一間破舊的倉庫一樣,要不是有一個閃著霓虹燈的正門, 她恐怕就要錯過了。她推開門走進去,裡頭並不如她所想像的那樣烏煙瘴氣。她曾 把酒吧想像成為是一個墮落和罪惡的場所,可是眼前的情況並不是那樣的。人們大 都規規矩矩地趴在酒吧上喝酒談天,也有坐在下邊桌旁的,吃著很一般的漢堡包和 炸薯條的。往裡邊,有電視機和檯球桌。她看見一個漆黑頭髮的東方人,彎著腰, 手執球杆,正聚精會神地瞄準著台桌上的球。那人腮邊的鬢毛比一般東方人的稍長, 她認出這是自己的丈夫。不知怎的,今天晚上他居然看上去有點帥了,大概是混在 了桌旁幾個大腹便便的美國人中的原因吧。 陳菲舒了一口氣,就回頭走出了酒吧。她在雨裡站了一會兒,就走向趙放的汽 車。她有那車的鑰匙,就象他也有她車的鑰匙一樣。她就開了車門,在車上搜尋起 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空間,她都細細地找了,就是沒有那支槍。她不解地坐下 來,坐在他的方向盤前思索。雨點打在車頂上的聲音催眠似的,令人懶洋洋的。她 想,只要他還在,還好好地活著,那槍上哪兒去,又有什麼要緊的呢?真的,那槍, 那該死的槍,它應當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才是。她就這樣地沉思起來。 忽然,一個有點沉悶但又不失其刺耳的熟悉響聲從不很遠的地方傳來,陳菲從 座位上一下驚跳起來。槍聲!雖然極少在現實生活中聽到槍聲,但一旦它出現,她 便本能地知道,更何況,如今電影上的槍聲又是多麼逼真。她不可能弄錯。 「小雨!」她不禁失聲叫道。 她跳出趙放的車,奔向自己的紅色NISSAN。那槍聲好象是從北面的方向傳來, 她便一踩油門,朝那個方向開去。才轉到大路上,後面就警笛大作,她還沒來得及 往路邊靠穩,一輛警車怪叫著從她旁邊疾馳而過。她的心立刻嘭嘭亂跳。也許,她 應當追隨警車所去的方向,那才是出事的地點。可是警車一眨眼就不見蹤影了。她 對這一帶並不很熟悉,只知道沿著這條大路一直走,到了下面第二個紅綠燈的街口 往右拐,再一直開下去,經過高架橋,往左,就到了離家最近的那個大食品雜貨店。 從那兒怎樣回家,她是很清楚的。只是這附近的小街她從來沒出入過,而那槍聲和 警車的所去偏偏就是在這一帶。她慢慢地移動著,一邊用力集中思想,一邊憑著直 覺的引導,往前開去。 來往的車輛不多,夜已遲了。她聽到後面有馬達聲,就往後視鏡裡看去,一個 車燈在雨夜裡象獨眼巨人那樣快速地移動著,她以為那是一輛摩托,可是那車卻有 著比摩托沉重的馬達聲。等到開近了,她才發現,那是一輛只有一個車燈的PICK- UP。那PICK-UP飛快地從她的車邊駛過,她看清了車身的顏色:藍色。 「小雨!」她按下車窗,大吼。 那車顯然沒有聽見,開到了她的前面。陳菲踩足了油門,「嗚」地就追了上去, 一邊還死命地按響喇叭。那PICK-UP大概認出了這輛奇怪的紅色NISSAN,便減了速, 停到了路邊。小雨從車上跳下來,PICK-UP就啾啾地開走了。 「媽!你怎麼來了?」小雨說,仿佛見到救星一樣。 他鑽進車來,一身濕淋淋地,還沾著泥巴,好象是一隻被獵人追趕著的小野獸。 陳菲一看他那狼狽的樣子,蒼白的臉孔,心裡早就明白了大半。 「那警車是追你們的?」她問。 小雨沒有說話。 「把槍給我!」她說。 小雨驚愕地看了她媽媽一眼,低下了頭。 「你怎麼知道?」他小聲地問。 「不要問,把槍給我!」她命令道。 小雨乖乖地從口袋裡掏出那支精巧的左輪手槍,把它遞給媽媽。 陳菲一句話也不說,悶悶地開著車。也不知開了多久,忽然,車停了,陳菲打 開車門走出來,手裡握著那把小小的手槍,向著不遠處的河岸走去。小雨困惑地望 著母親的背影,有點不安,但又不敢發問。他推開車門,探出頭。忽然,他看見母 親舉起握槍的那只胳膊,往後用力一揮,接著就象田徑場上的鐵餅運動員轉完最後 一圈旋轉時那樣,使足了平生的力氣,向著前方閃著鱗鱗城市燈火的河水一擲。在 靜謐的雨夜裡,他聽到「噗通」一聲,就像是小時候站在家鄉那條江邊,往水裡扔 石塊的那個聲音一模一樣。 陳菲朝著汽車走回來,小雨站在車門旁邊等著她。他看見母親頭上仿佛披了一 頂雨珠織成的薄紗,象童話裡的仙女一樣。陳菲走到兒子面前,拉住他的胳膊,一 頭就栽到了他那已經很寬了的、不再象小孩子的肩膀上,哭了起來。 「媽,我保證再也不了……」小雨聲音有點顫抖地說。 「再也不了,再也不了!」陳菲重複著,抹了一把眼淚。 回家後,陳菲將那鐵盒子連同裡面的子彈一起裝進一隻大黑塑料袋,扔進了垃 圾桶。第二天是收垃圾的日子,她就把垃圾桶拖到了人行道邊去。 下半夜,陳菲在睡夢中仿佛聽見趙放的車開進了車房。不久,她就被一聲痛心 的喊叫給吵醒了。 「我的槍!」 她聽見自己臥室的門被推開,那聲音便悲憤地傳了進來,更清晰了。 「我的槍不見了!鐵盒子不見了!」 她聞見一股濃重的酒氣,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擰亮了床頭燈,坐在那裡同情 地望著他。他捂住自己的臉,仿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很久很久了,她都沒有這樣 地望過他。她伸出手,把他拉到床邊,他就在那兒坐下了。他們離得這麼近,好象 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樣,離得近了,便有點不知所措。 陳菲抬眼看見的只是他的一顆大腦袋,因為他仍然低著頭捂著臉。奇怪的是, 雖然昨晚在酒吧的彩光中他的頭髮仍然是黑漆一般的,他那稀薄起來的黑髮裡什麼 時候竟然也已經有了銀絲,象她的頭髮一樣了?她輕輕地撫摸起他那生出了銀絲的 頭髮。 他就「嗚嗚」地爆發了哭聲,與那有著銀絲的頭髮很不相稱地、小孩子那樣地 抱住她,緊緊地。 第二天,陳菲到小雨的學校去報名。雖然報名的期限早過了,但她仍然受到歡 迎。她就在每週的一三五下午去學校進行義務中文輔導。 從那時至今快兩年過去了,陳菲已經能講一口呱呱叫的英語。她的確是不能被 小看的,難怪她自己一向有著一種高貴感。現在,她在當地剛剛成立的中文小學校 裡當老師。 那年趙放過生日時,他得到一套新的水晶微雕。那個他從砸碎的廢墟中撿起來 的水晶小屋便有了新的依附,再也不形單影孤了。 小雨即將高中畢業,正在滿懷信心地向斯坦福大學進軍。1998年2月3日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