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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顆露珠
朱蘇進
1
清江養目,它仿佛流淌來就是給人瞧的。爺爺瞧著它就像瞧著老也睡不醒的孫女妞
妞。他的目光似斷似續地撫摸幾下也就滿足地轉開。它在他身邊臥著,不瞧也撲人心胸。
他沿著江堤緩步踱去,浸潤在濃稠如粥的空氣中。他覺出清江正慢慢睜開眼睛,透明的
墨綠色波動幾下又閉上了。爺爺無數次守在床邊哄妞妞快睡,自己于悠然哼嘰中墜入老
境。雪山似的頭顱懸在空中執拗地搖晃,直晃到身子要跌翻時才響雷般醒來,不知破碎
地睡去多久。一慌。瞧見玲瓏如珠的妞妞,才拾回顆心來,不過三五分鐘。不管他心兒
幾回跌宕。枯硬的臉上已不露一絲表情。
江中盛滿藍玻璃似的光,清涼得很。但不令人藏頭袖手,反誘使爺爺綻開自己,讓
氣流透入骨縫中去,使身子像清晨一樣透明。一隻紅頂黃腹的小鳥,由枝頭像露珠樣墜
下來,快落地時閃出兩隻小翅。它在草叢上空魚躍著滑向江面,身後扯出一串淋漓的嘰
嘰聲,火星般的眼睛粒兒鋒利地割了爺爺一下,飛掠的身影隨之把清江剖成兩半。它向
水中的太陽撲去,貼近江面時發覺錯誤,在空中一彈身子——差點把身子彈裂開,再昂
首直上,像槍彈戳破遠處薄薄的太陽。爺爺聽到那鳥兒在叫自己孫女:妞妞兒,妞妞兒……
爺爺的2一02號房面對清江,走上曬臺稍微一望連身子都輕盈許多。按照規定,爺爺
可以單獨住一幢小樓。他沒要。說,三兩人住不了那許多房子,實事求是嘛,夠住就行。
爺爺掏出鑰匙,插了兩三次才插進自家院門上的鎖眼裡。一轉,空空的,原來這鎖
根本沒鎖上。不帶鑰匙時這鎖總是鎖上的,帶了鑰匙這鎖又總是沒鎖上。
爺爺剛進房門便聽奶奶在廚房裡喊:看看你那褲子。爺爺看看褲子,沒看出名堂,
便愕然地看水汽中奶奶的後背。
奶奶的斥責裡遮掩著興奮。爺爺提提褲子在客廳裡踱了兩遭,有意不問什麼。奶奶
用塊抹布揩著手出來說:小二來信了。爺爺哦一聲說:講什麼。看見有封拆開口的信掖
在奶奶腰裡。幹嘛做飯時還把信掖在腰裡。奶奶揚著兩手把腰努給他。說:那字兒誰也
看不明白。聽這話兒爺爺知道信是兒媳婦寫的。她的字比兒子的字漂亮多了,可奶奶一
見她的字偏說看不明白,又把看不明白的字說是小二的信。
爺爺在身邊摸索幾下,只摸出個裝體溫表用的鋁套筒。問:我的花鏡呐?奶奶說:
我方才用呐。爺爺說:用了還我呀。奶奶說:不是早給你哪。爺爺說:沒給!奶奶說:
你這個老東西,我從我臉上扒給你的,怎講沒給?爺爺急了,將鋁套簡指點她:你啥時
候從臉上扒給我的?你做啥老把我的花鏡掛在你臉上?奶奶像受了侮辱現出極驚訝的樣
子說:你個不講理的東西,你有臉我就沒有臉?你能戴花鏡我就不能戴花鏡言你把臉掛
花鏡上我就不能把臉掛花鏡上?……爺爺一見奶奶發火就直點頭。說:咱們找個花鏡來,
別管你的我的都是咱家的嘛。奶奶勝利地起身,說:真是的!在廚房裡找出老花眼鏡。
老花鏡的鏡片被妞妞摔出道裂縫,戴上它面前的世界就被切成兩半。妞妞不喜歡玩
她的玩具偏喜歡玩她不該玩的東西。她把花鏡架在頭上,小小的頭在兩條鏡腿間轉動著
不知該怎麼掛。猛見奶奶臉色不對,她把花鏡哐啷一摔將兩手背到身後,受驚的眼睛大
極了,大得使身子變小了。她看看爺爺看看奶奶,不知該哭呢還是該撲入他們懷中去……
爺爺最見不得她這模樣,一見就軟倒了,她受驚時的神情真正愛死人。後來爺爺無數次
拿著鏡子問她:這是誰整的呀?她驕做地細嫩地道:妞妞!再不出現爺爺暗暗渴望的並
激起滾燙愛意的驚恐樣兒了。
爺爺調整姿勢讓身子舒服地倚在沙發背上,那個鋁套筒像鉛筆似的夾在手指間。他
展開信箋時來了一陣深呼吸,然後把鋁套筒輕輕按在第一行文字上。以免它們忽然跑錯
了地方。
奶奶緩緩地吟唱般地訴說信中內容:小二要出差。妞妞兒還是歡喜吃零嘴,不歡喜
吃奶。說是月中到省城開會,路過這裡是15號,篤定能夠轉回來。
爺爺隨著奶奶的聲調嗯嗯著。讀完信追想道:你方才說什麼?奶奶重複道:15號回
來,就是今天,你不會看!爺爺說:信上沒提。奶奶說,沒提我能知道?爺爺再次翻閱
信箋,說:少了一頁,你那腰裡是什麼?奶奶的腰肢往後一軟,驚驚怪怪地叫著:怎麼
這還有一張紙!爺爺正襟危坐不說什麼,那只鋁套筒一下下敲打膝蓋頭兒,雙目半合,
洋溢著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氣度。奶奶小心地把那頁信紙從腰裡抽出來,遞給爺爺後又再
次看看腰裡。這回再沒有東西了,奶奶便把那塊腰按了一下。信上果然說是15號回來,
但沒有說坐哪一趟車,也沒說是否把妞妞帶回來。信紙的下半部附著妞妞給爺爺奶奶的
信:左邊畫了個大瓜子兒——也就是爺爺,右邊畫了個奶瓶兒——也就是奶奶。爺爺鼻
端忽然波動小手的搔癢,不出聲地哼哼。大瓜子兒奶瓶兒就是爺爺奶奶就是兩樣好吃的
東西。妞妞不歡喜吃牛奶,奶奶用棍兒嚇她也不吃,偏歡喜吃鹹津津的大瓜子兒,常爬
到爺爺身上來搶奪。她毫不猶豫地把大瓜子兒一顆顆塞到嘴裡,同時兩眼瞪住爺爺的嘴,
奇怪那裡怎麼會發生咋咋的響聲而自己嘴裡發不出來。她把瓜子當糖塊那樣裹著,吮咂
外面鹽沫,吮咂盡了就吐掉再換一顆。當時她專注得如同一隻小鼠,每顆瓜子兒都是新
的希望,都可能發出哢的一聲。最初是妞妞摹仿爺爺,然而爺爺嗑著嗑著竟丟掉了自己
摹仿起妞妞,瓜子在他嘴裡也像糖塊那樣裹著還流出晶瑩的口水。咋的一聲瓜子裂開了
他覺得是自己裂開了,落到舌床上的不是爪子仁兒而是白胖的妞妞。爺爺滿口清香、微
微酥,妞妞在他嘴裡滑動著……這秘密過去只有爺爺自己知道--他每吃到滑韌的東西:
元宵、泡菜、蹄筋,就覺得妞妞跑到口裡來了。現在,爺爺看到妞妞畫的爺爺,發現這
秘密也被妞妞知道了。爺爺是妞妞的大瓜子,妞妞是爺爺的小瓜子兒,爺爺感到一種偷
偷摸摸的幸福,偷偷摸摸的幸福竟是比幸福還有味兒的幸福。
倏地,爺爺蛇樣地瞥了奶奶一眼,看她知不知道。那奶瓶兒就是奶奶,這意味著什
麼?奶奶端詳著說:小東西畫得真像。爺爺隱隱覺得,他們共同生活四十餘年了,但奶
奶還不如妞妞能通達自己的心。
爺爺說:小二要是回來,妞妞會跟著來吧。
奶奶說:愛來不來。隨他們。
爺爺說:妞姐要是跟來了,咱就把她留下吧。他們成天東跑西顛,連自己都管不好,
哪有工夫管孩子。
奶奶的手指在爺爺額上頂一下:知道你要說這句話。你是個啥?你和妞妞差不多。
我可好,要料理兩個崽子了。
爺爺的頭被奶奶頂得晃晃悠悠,只消一頂,奶奶的意思就全在裡頭了。那天妞妞口
裡正含著顆糖,坐在奶奶懷裡吮咂一支歌。初冬的太陽要昏過去似的。奶奶的雙手窩在
妞妞屁股下面。爺爺從外面進來,拎著一小包爆米花。妞妞急忙朝爺爺撲去,摘下了紅
色的小紙袋。糖塊還占著她的嘴,她甩著小臉想把它吐掉。奶奶忙道:不准吐,吃掉。
又說爺爺:你老是引她!妞妞銜著那顆糖急得亂跺腳,喉間發出焦的的呻吟。忽然,她
爬到爺爺身上,雙手扒著他的臉,尖起自己的嘴,把糖塊哺到爺爺口裡。然後,爬下來,
連看都不著爺爺——就像把他吐掉了,專心撕扯紅紙袋。爺爺仿佛含著個火炭,張口結
舌了好半天。眉毛如麥芒發出光輝並且顫著,目光頓時變得那樣癡迷和遙遠。他像是在
說一句重要的話,說到半道上卻突然忘了。他也不看妞妞,窘迫地朝奶奶訕笑:她這是
跟誰學的……以前可沒有過。那顆糖燙嘴,使爺爺說話如同童稚。奶奶用手指頭在爺爺
額上狠狠一頂,不做聲,似笑非笑的,臉上透出嗔色。那副模樣使爺爺想起年輕對的奶
奶,當她疑心年輕時的爺爺迷上了其他女子,不再愛她了,也是這麼狠狠一頂。爺爺額
頭酸酸的,知道奶奶是在嫉妒,姐妞把整個爺爺都占去了,不給奶奶留下一點。妞妞只
把自己交給奶奶,卻把爺爺當成是自己的一件東西。
妞妞滿月後就是奶奶帶著,奶奶帶她比帶自己的孩子還用心。奶奶跟妞妞父母說:
帶她一個頂你們當年三個,如今的孩子神得不得了,不喝血就不肯長。餵奶喂藥把屎把
尿洗衣做飯……全是奶奶的事。爺爺只是每天帶著妞妞到堤上散散步,睡前給她講故事。
就是這些便使妞姐不可遏止地撲向爺爺。每天晚上都鬧著要跟爺爺睡,後來就固定在爺
爺身邊了。現在,爺爺每夜裡到了該給姐妞把尿的時候會醒來,覺得閃得慌。床上空空
的,連自己的身子也消失了。
妞妞走後奶奶明顯胖了,儘管她老是念叨姐妞可還是胖了,眼內再沒有那焦急的神
情,一根煙要用雙倍的時間才能抽完,每天早晨起來她都顯得比昨日滋潤了些,坐久了
又會覺得困,說不夠睡。爺爺從不念叨姐妞可爺爺白了眉毛,那眉毛是在一個星期六夜
裡打一個噴嚏時白掉的。白眉毛的爺爺顯得更深邃,就像爺爺故事裡的爺爺。從那時起
爺爺音容笑貌都有了說不出的變化,猶如一株老樹進入冬天,乍見面不覺得老反覺得滿
目新鮮。言語也愈見緩慢和森嚴,極平常一句話經他口裡說出來竟充溢著思索幾十年的
老醇味兒。爺爺也知道人們越來越聽不懂他了,也知道自己在後人眼中是一種可笑的莊
嚴。他嘗到了在人海裡的孤獨。每個聲音傳人左耳是一個樣傳入右耳是另一個樣。他想,
老——不是消亡而是遠去,所以人們聽不懂,去的大遠大遠的人被人們誤以為辭世。你
們終久也會老,那時你們才發覺年輕時錯看了老人,才會子慣於默默期待但不挑剔,才
會感到夾住尾巴比昂起頭顱更加累人,才會比三個母親加在一塊更親近孩子。爺爺和妞
姐在一起時感到平等,而不是用大堆甜蜜稱呼裹著的有意為之的供奉。要是爺爺只有蠶
豆大,妞妞准會不當心中把爺爺吃掉,吃掉後哭叫著讓人賠個爺爺。爺爺感到了這些才
感到了平等,妞妞不是也常滑到爺爺口裡去嗎?爺爺真希望妞妞永遠別長大,要麼就在
上個噴嚏中大起來,使爺爺突然間永遠失去妞妞。
奶奶把早餐端上餐桌後慢慢地等。等了許久後猛悟到自己等了許久,她朝外說:窮
忙乎個啥東西。走出來看。衛生間門開著,爺爺坐在瓷便缸上,雙眉因思索而微微顫動,
眉下的眸子森然發光。奶奶說:你是解手呢還是作報告呢,腰杆兒挺那麼直!
爺爺猛醒,竟弄不清自己是在想事還是睡去了。他窘迫地笑笑,趕緊完事。
2
好像有個東西在胸內動了一下,爺爺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這個日子匍匐在那裡無
聲無息,離休後也無所謂星期不星期,可是到時候它自己會醒來,而且總在爺爺以為忘
了它的時候它來了。星期六是老頭子們聚首的日子,要把一個星期來的重要文件統統學
它一遍,其間再議論些軼聞趣事,再宣佈下個星期撥發什麼東西或代購什麼東西。意見
和煩惱也都在星期六拿出來,再把上級指示和規定拿回去,星期六總是新鮮的,朝干休
所學習室走去時總覺得是去探親。沿途常聽人說:喔,差點忘了。其實誰都不會忘,他
們只是自以為忘了一每個星期六早上爺爺要多吃一個饅頭,中午回來感到比平時更餓。
爺爺從五斗櫥裡拿出竹制茶葉盒,盒裡存放著待客用的特級旗槍。他平日不用這茶,
只除了星期六。星期六配上特級旗槍,才過得有滋有味。爺爺把宜興紫砂茶杯用滾水涮
淨,輕輕一彈,杯口報給他金石般顫音。特級旗槍倒人少許,趕緊合上茶杯蓋子,開水
到學習室再沖,其間不能耽擱太長,爺爺端著熱乎乎的杯子,抓過老花鏡就走,心想學
習室鋁殼暖瓶裡的水再別不夠開。奶奶在他身後叮嚀:當心你那褲子!爺爺說:囉嗦個
啥嘛。略略瞧一下褲腰。自從休息後,衣服老也穿不好。軍褲還是以前的,現在穿來總
往腳跟掉。於是爺爺養成個提褲子的毛病,每從座位上站起來,都習慣地提提褲腰。其
實褲子又從不真掉。
學習室跟個小禮堂那麼大,幾乎沒有牆而全部是窗,人進去像進入巨大的金魚缸。
窗上掛著白色抽紗窗簾,眼瞧著就滿目舒但。中間是一溜會議桌,米黃色臺布上散佈許
多茶漬。頂頭有一張檯球桌,是給爺爺們買的可來玩的全是所裡工作人員。另一頭擺著
一台大電視機,爺爺聽說它壞了,心想我一次還沒看過它怎麼就壞了?爺爺在中間一張
籐椅上坐下,拎過面前的熱水瓶,揭開蓋把手心兒擱在上面,然後朝周圍老頭們頷首示
意這水可以,往紫砂杯中沖入半杯多一點。蓋上蓋後把杯子握在兩手中小覺得身上漸漸
暖起來,四周到處是籐椅腿在地上摩擦聲,直弄得地皮熱顫像要地震。老頭們把身子擱
進籐椅時都要歎息一下,然後很有勁地扭來扭去。倒水、品茶杯蓋響亮地碰撞,壺口傾
瀉下來的水扯動一片雪亮的光。坐在爺爺邊上的陳老頭照例抓過公家的鐵茶葉罐兒,嘣
地打開,炸起的鏽粉飛成一團,罐上那綠漆印得竹葉兒也掉落幾片。陳老頭正動著把鼻
子湊過去,嗅一嗅,請人家先用。沒人肯用。陳老頭搖一搖茶葉罐——聽來該有半罐石
粒兒嘩嘩嘩,遺憾地不甘願地放下了,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吮得比濃茶還響亮。他說:
會議室裡不擱茶!越來越不像話。一罐茶葉值幾個錢?體現對老幹部的溫暖麼。告訴管
理員,叫他到我家拿去。回回學習讓咱們自己帶茶,培養小農經濟思想,分得大清楚看
似好,終究不好。
韓老頭是幹休所管委會學習委員,坐在正當中位置上,沉穩地前後望望:都來了巴?
眾老頭聞聲立刻朝桌邊靠靠,又是一派籐椅腿聲。韓老頭用目光向幾位職務最高的老頭
(包括爺爺)詢問一下——這是簡化了的請示,習慣性的尊重。那幾位老頭慢慢戴上花
鏡,卻無言語,於是氣氛肅穆起來。
韓老頭用大拇指洗牌似的翻動面前的文件摞摞兒,快活他說:今天不少呀,咱們要
抓緊。手頭有中共中央第47、48、49號文件。有中央軍委的第14、15號文件。有國務院
關於限制集團購買力的規定。有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關於進一步開展計劃生育工作的報
告。還有總後勤部的關於新式軍裝的徵求意見說明稿。還有個關於我國發生的三例愛滋
病的調查報告……韓老聽見有人輕叩桌面,是陳老在驚異。韓老對他說:可不嘛,已經
三例啦。星星之火呀……
陳老說:不不。我是想我們今天有軍委的14、15號文件,上星期六學的是11、12號
文件,那麼13號文件到哪裡去了?它傳達到哪一級?
韓者費了些勁兒才跟上陳老的思路,連忙翻文件摞兒。是沒有13號。說:沒有就沒
有吧,大概不重要。
陳老說:沒有的往往最重要。
眾老把眼睛轉向坐在角落裡的幹休所劉所長,用目光把他抬了出來。在座的所有人
都是他的首長,他們說什麼他都得聽。但他又管著在坐的所有人,他的話他們也不能不
聽。他是個團職,要住進幹休所最次的套房也還差一級,他的最大願望是把級別問題解
決掉,可以正式進入眾老的隊伍而不必在邊上陪著。他知道不可能讓眾老都滿意,離職
的人就是半個病人就老愛懷疑和挑剔。他讓眾老成立管委會自己管自己,一隻雞如何分
法也由管委會議一議。人們總是對自己決定的事予以充分信任。他一絲不苟地照辦,把
辦不了的事再還給管委會議會。眾老集體活動時他必須參加,大事小事隨嘴就說明了,
而且比他們任何人的話都有力量。由於全是官們只有一個兵兒,結果這個兵兒反倒領導
著全部官兒。他還不到師職但風度早就到了。有時他也很覺得奇怪:他們任何一方面都
不怎麼樣嘛,怎麼個個都做成了大幹部。他微微笑著站起身,等眾老都安靜後才說:軍
委第13號文件——在!發下來了。上面規定傳達到省軍級,哦,軍級。軍委的吆。今天
是集中學習的日子。宋老吳老朱老王老你們看,這13號……
爺爺說:拿來一塊學嘛。
師職的陳老說:不必啦,照規定辦。該哪一級就是哪一級。
吳老朱老王老同時表態:拿來一塊學嘛。
師職的眾老紛紛道:不必啦,該哪一級就是哪一級。
然後眾老人親熱地笑笑。劉所長出去把13號文件拿來,放在會議桌上,並無人去碰
它。
韓老繼續介紹:還有軍區關於貫徹軍委14號文件的規定,國務院關於物資管理問題
的通知,總後關於通知的補充通知。省政府給離退休老幹部的節日慰問信。師大附中請
我們做傳統報告的請柬。哦,這裡漏了一份,是市里老年人圍棋協會和釣魚協會的近期
活動安排。怎樣,念呢還是各自看
陳老說:看。
宋老說:看不過來,念吧。念慢點。
韓老說:重要的念念,一般的大家看看。我從中央第47號文件開始。各省、自治區、
直轄市、國務院各部、委,省掉這一頁,太長。從下面開始……陳老抓走了關於三例愛
滋病的調查報告,獨自攤開看著。聽到韓老念到半截卡殼了,就在遠處抬頭提醒:是不
確定性不是確定性。接著又看調查報告。待韓老念完半句翻過頁去尋找下半句時,他又
抬頭提醒:不要找,那句已經完了。不是建立政治民主,是建立民主政治。
門口忽然停落了一片暗影,幾個高低錯落的孩子。他們背著光,眼睛在暗影裡爍動。
爺爺看不清他們是誰只感覺他們汗津津的。王老柔聲說:戎戎出去玩。老爺學習呢。那
些眼睛轉動得更靈活了,他們同時叫著:清江漲水啦,真的!他們驚訝得有些喘不過氣,
起伏鼓脹的身子裡包藏了不得的言語。王老說:曉得曉得,出去玩吧。爺爺很想隨他們
到江堤上去,面對沉重的江水縮小身子發呆,沉浸在涼濕的水汽和怖人的顫動中。江水
煥發出從未有過的魅力。妞妞會抱緊他的脖子,身子幾乎要糅進他身子裡去,只把兩隻
大大的眼睛露在外面,小嘴吃驚地半張著。他們一動不動什麼都不問,辨不清他們是痛
苦還是幸福。一邊是清江一邊是孩子,爺爺停留在中間,灰檬檬的天。壓抑著的水、發
光的孩子,都在向他聚集。越是弱小的生靈依偎著他——他越覺得自己有力量;越是浩
大的黃水撲向他——他越覺得自己有力量。他同時獲得了親人獲得了敵人,才稍微獲得
些滿足。
……明確這些法律已經不再適用,但是過去根據這些法律對有關問題作出的處理仍
然是有效的。批准民族自治地方的人民代表大會和人民委員會組織條例48條,因新憲法
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和民族區域自治法已經制定,各地方
人民代表大會都已成立常務委員會,各自治地方都已經或正在另行制定自治條例,上述
組織條例已因情況變化而不再適用……
韓老已進入適合長時誦讀的姿勢和聲調,眾老也都以認真傾聽的神態凝定在那裡,
手大都擱在杯蓋、眼鏡盒或者另一隻手上,鼻息也都隨著韓老的音調統一起來,身子也
只在韓老翻過一頁時稍稍動幾下,紙頁的哢啦聲一消失,他們又重新凝定。劉所長不慎
將杯蓋掉落,咣啷一聲,眾老竟無絲毫驚動,劉所長拾起杯蓋時小心翼翼,像抬起炸彈
的引信。念的人不累,他聽累了。眾老沒聽累,他不是老人所以他累了。門口又停落了
一個孩子的暗影,他顯然想告訴老人們點什麼,卻被學習室內的氣氛攫住,不由地罪犯
般凝定在那裡。忽然一片格嗒嗒骨關節響,眾老們舒筋活腿,誦讀告一段落,接下來該
議一議。
那孩子怯怯地退開,動作很慢,他期望有人叫住他,但是沒有,他猛地張開雙臂跳
下高高的臺階,邁著羚羊似的步子跑開了。這時屋裡才有人哎喲喲叫出來,那孩子的勇
敢使人又驚又痛。儘管反應慢了一拍,可還是有反應。爺爺想,那孩子是憤怒了,一定
是,他遭到了拒絕才把自己狠狠拋出去。爺爺從他騰空而起的一瞬間感染到電流通過般
的快意,孩子落地輕盈至極,停在他小肩上的陽光卻趴不住了,一下子滑落在地。格嗒
嗒骨關節繼續響,沈老吳老潘老好像在比賽誰響得更多更脆。孫老說:你們還年輕呐,
跨步拿了個太極拳中的抱月姿勢,周身放響了一串鞭炮。沈老數著說有十五響,說:也
是一絕呵可以拿出去表演。孫老不堪其苦地擺手擺頭,說,不是骨頭響,是我身上的彈
片響。我有多少骨頭就有多少彈片。上回照X光醫生說跟下雨似的。我做氣功打拳看能
不能把它們化開。說到彈片眾老顯出不屑的樣兒,陸續離開他,暗暗撫摸自己身上某個
部位。他們擁有的彈片不比他少,只是後來能挖的都挖掉了。然而那歲月還在。在都擁
有那歲月的人裡談彈片什麼的,他們視之為淺薄。此類話題應當拿到學校團支部去談。
幾個職務最高的老人散漫地坐著,吸煙品茶,他們都聽見了,甚至不屑於表示出不屑的
樣兒。他們不主動攀談而等待別人找他攀談,他們仿佛在休息仿佛在思索,一瞧就知道
他們和別人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並不是有意弄出來的,他們隨便往哪裡一坐,硬是不一
樣。
爺爺右耳後面也有塊很深的彈片,皮肉裹住它形成半個乒乓球大的包兒,它早已喪
失知覺,針戳也不覺疼,爺爺枕著它枕了四十多年,真正遺忘在耳後了。
妞妞無意中抓到它,陡然興奮,扳著爺爺頭抓搔探究。那睡了四十年的彈片忽然醒
來,在爺爺耳後滑來滑去,舒暢地挪動著,產生出輕淡的酸麻。妞妞問是什麼。爺爺想
了想說:那是個爺爺。妞妞說:爺爺滑溜溜。往後就管那東西叫滑溜溜。奶奶終於叱吒
道:那是彈片!聲音很硬。妞妞不懂。奶奶指住矮牆角一攤鋒利的碎玻璃說:就是它。
妞妞眼睛碰了下碎玻璃後立刻凍成冰晶,呆立半天,冷冷的雪亮的光從恐懼的臉上落下
來。她看看爺爺再看看碎玻璃,半抬起胳膊穩住身體,細細地可憐地哭了。她越哭越洶
湧,起先是哀渤後來是憤怒,通紅的小手在空中打顫,身體搖晃著差點跌倒。奶奶有些
不安:這丫頭鬼精鬼靈的。說畢,口裡柔聲發出一長串喔喔——這是妞妞最愛聽的聲音,
伸開兩手去摟她。妞妞舞動雙臂拒絕奶奶,淚眼在望爺爺。爺爺過去欲抱她,她淒慘地
哭叫,連連後退,淚眼仍在望爺爺。
爺爺低聲喝斥奶奶:你作啥要對她胡說八道。
奶奶說:那不就是彈片麼,怎是胡說八道。你方才才叫個胡說八道呐,還敢說我。
爺爺說:你那是成心。
奶奶身子一頓:怎麼成心。
爺爺說不上來,勃然變色:你是拿刀砍我們呢!還不是成心?
平時都是奶奶管著爺爺,爺爺順從得好似木疙瘩,隨手而動。但是爺爺一旦發火,
奶奶只有委屈和沉默。她喘了一陣,抱著大堆衣服進屋去了。
爺爺和奶奶的爭吵嚇得妞妞兒渾身亂抖,臉兒慘白,口中不斷噴出霧氣,人已經喘
不上氣了。爺爺又過去抱她,她仍然害怕地後退。爺爺堅決地一把將她摟到懷裡。妞妞
只稍微掙扎兩下就不動了,哭聲化為抽噎。她匍匐在爺爺懷裡,身子縮得很小,頭使勁
往裡拱,拱到拱不動時就立刻睡去。夢中仍在抽噎。後來妞妞忘記了爺爺耳後的彈片,
而爺爺那個凸起的肉包兒也不再有任何知覺。它在四十年前鑽入爺爺筋骨,今天醒來又
刺傷爺爺和妞妞,現在它再次睡去。針刺也不覺疼。
眾老漸入佳境,姿態與神色不再相似,一個是一個了。興奮者愈發興奮。沉穩者也
愈加沉穩,發言者把身下籐椅擠得吱吱響,稍有停歇馬上有人插入幾句。八九個熱水瓶
都已空了,劉所長出去片刻,用小推車推來一車熱水瓶。胳膊下還夾著一大包袋泡茶。
眾老重新整頓杯壺,換茶,試水、品味,其間的話語更加稠密。
做B超開始收費了,醫療公費包給個人。管道工一個月的收入比一個將軍多兩倍。
老胡的追悼會挪到下面來開,他兒子把遺照倒過來放以示抗議。體制改革後誰來管我們,
幹休所交給誰。不敢再到市場去了,那兒價碼嚇死人。門口那家化學廠大虧本,誰去把
它接過來。離婚是小青年的事,你就別動那心思啦。繼承法是國家規定的;七姑八姨都
有份。電話不通。車壞了。文件要反復學習……
通過半開的門,爺爺望見凸起的水泥小路。它還沒幹透時妞妞踩過它,鵝蛋大的腳
印就永遠留在上面了。小路穿過於休所大門,迎頭撞上市郊寬闊的柏油公路。撞上後水
泥小路又往固一縮,它們質地不同,所以永不能吻合,中間便留下巴掌寬的淺溝。車輛
進出時在那裡硌一下,讓人心頭一慌,以為什麼東西碎掉了。騎車上下班的家屬,也無
數次顛碎過籃中的禽蛋或者瓶罐。遠遠地帶了回來卻損失在家門口,這使他們對全世界
不滿。然後,把顛碎的撂在當地,把完好的帶回來,面色許久不能復原。直至近日,那
淺溝裡多了塊磚,恰巧吻合了柏油和水泥。騎車的人便小心翼翼地朝磚上駛過,才不顛
了。若是車頭沒把穩,仍在溝裡顛了一下,那人僅僅對自己不滿。小路和公路看去都很
寬,交界處卻只有窄窄一磚。不知誰信手拾來的一塊廢磚,成了關鍵。
奶奶挨著路邊走來、胳膊彎裡挎著菜籃,身子被菜籃墜歪了,一挪一挪的,卻不肯
走寬敞的路面。爺爺看下表——手腕上沒表,記起已一年多不戴表了。他看一下牆上的
掛鐘:10點整。不知准不准,這鐘難以信任。奶奶去了那麼久才回來,說明她採購得很
滿足。奶奶越來越近,用套袖擦擦額頭,抬眼望一下家院,走得更上勁了。爺爺略覺不
安,他坐在這裡,面前紫砂杯裡有釅茶,隨眾老讀讀議議,在奶奶毫無察覺時觀察奶奶,
看到她熟悉的步態和缺陷,而且不告訴她,也不值得告訴她。
爺爺對小二歸家產生些怨恨。你們隨手一封信,奶奶便去奔命。回來就回來唄,何
必在信上說?突然到家豈不更好。讓奶奶喜出望外,絮叨地抱怨著為啥不提前來個信。
對這種抱怨豈能當真?
爺爺發現奶奶經過學習室時放輕並加快了腳步,她仍以為這是個神聖殿堂。或許不
願被裡面的老頭子們望見吧?雖然奶奶也老了,但只要被爺爺的戰友們一望,她依然窘
迫得像個村姑。
3
奶奶把整個院子擺滿了東西。曬衣繩搭著被子,被子在陽光下鼓起來散發炭火的氣
息。涼臺和牆根下排列鞋子,銅扣鐵扣紛紛跳出尖利的光。枕頭用小鐵夾子夾住後掛在
葡萄架下,不停地向左轉半圈兒又向右轉半圈兒。地上有好幾個大小不等的臉盆,盛著
乾菜果仁之類。妞妞的小推車也搬出來了,上面搭著她的衣物,五光十色的瞧去便覺熱
鬧。奶奶東拍西打吭哧嗨喲,她最愜意的事就是搬弄這些東西。爺爺驚愕不止,從沒料
到家中竟有那麼多東西。壓成了餅狀的帽子——壓得如此結實得費三五年。還有刺鼻的
棉絮,織了一半的毛褲,大堆兒童畫冊。最多的是沒吃了的食品:蛋糕、月餅、酥糖、
麻花……每次探家兒媳都拎來一大兜,好些還沒拆封就被遺忘了,待從角落裡翻出來,
簡直跟從墳裡刨出來一樣,聞到一絲味兒肺腑就要炸。每次,奶奶都含糊地詛咒著,把
它們拾掇到一個破紙箱裡,蓋緊了,趕著爺爺悄悄扔掉,萬不敢叫人看見。爺爺捧著那
紙箱想,這就是兒子、媳婦的孝心麼,擱一擱就擱壞了,他們老以為帶大堆東西回來就
是盡了孝道。那些東西也是來家前一天匆匆忙忙買的,選都不選,經常買回兩包相同的
東西。錢是花了不少,恐怕就是因為花了不少錢他們才心滿意足。
奶奶拍打完衣物又拍打自己身上,毛屑碎絮紛紛揚揚飄落。說:你要是餓嘍,咱們
先隨便吃點。
爺爺說:我看你提回一大籃菜嘛。要吃咱們就好好吃,何必隨便吃點。
奶奶說:你連晚上都等不及?又不上班又不辦事,吃那麼好撐著不難受嗎?
爺爺說:你這觀念很成問題。這家到底是你我的家,你偏當成是孩子們的家,連一
口吃的也留給他們。我哩,好像是沾他們光。
奶奶呵呵笑:有鯽魚呐,半斤多一個,我刮一條燉給你吃。
爺爺說,我不饞魚,我就覺得不公道。
奶奶說:啥叫不公道。你和我比比,我一早上忙到現在,你幹啥了?進門端個茶杯
要公道。
爺爺悄悄把紫砂茶杯擱在窗臺上。奶奶說:看打了不會。爺爺把茶杯放回屋裡,出
來欲幫奶奶收拾。奶奶說:你別添亂,坐著去吧。爺爺說:我坐一上午哪。奶奶說:那
我坐會兒。
奶奶把搭在竹躺椅上小棉墊移一移,騰出不大個空兒,小心地躺下去,同時口裡哎
晴晴呻吟著,費了很大勁才使僵滯的筋骨鬆弛開來。陽光落到她紫色棉襖上就滲透進去,
落到她樹根樣的手上就流淌開。貝殼似的指甲只剩很小一點了,仍然彎曲包著指頭。奶
奶一隻胳膊放在額上,遮住沒有睫毛的眼睛。乾枯的雙唇緩緩送出一個歎息,胸脯隨之
下陷,好半天不再鼓起來。簡直讓人以為不會鼓起來了。
奶奶突然受驚坐起:沒給你做飯哩。
爺爺說:急什麼,現成的。
奶奶說:小二他們不會中午到吧。
爺爺說:我看不會。能來家吃晚飯就不錯。
奶奶說:那我再歪一會兒,這太陽烘得人老迷糊。說罷,奶奶跟羽毛那樣落入躺椅。
自從離休以後,小二他們在爺爺心目中有了新的意義。整個家好像不再是爺爺奶奶
的,而是配屬給小二他們的了。他們又並不把這個家放在眼內,每年只是施捨般地回來
兩三次。每次從火車站出來,也已經把走時的火車票買好了。還亮給爺爺看,說:爸,
我後天走,夜裡的票,不擠。爺爺幾次想挖苦他:咱們家是你過往的旅店呀,總是忍住
沒說。只交待一句:能住幾天就住幾天,別告訴你媽,等走時再說。
小二算有出息,生妞妞那年當了處長。穿著亮阿們的新式校官呢制服回來時嚇了奶
奶一跳。奶奶說:授銜時你能得個中校吧,你爸在你這年紀是個上校呐。小二煩臊他說:
媽,我已經到頂了,不會有什麼發展了。
人家在他這年紀大多是個營職,他冒出一截還說沒發展了。
小二小時在家很覺壓抑,總一人孤坐著不言不語,吵架吵不過姐姐,打架又打不過
弟弟。偶有一次贏了他會躲起來拍爺爺找他算帳,但是輸了他從來不告姐姐弟弟的狀。
他喜歡靜靜地縮在角落裡聽爺爺和客人談話。哦,那時候有多少客人呀,一撥接一撥沒
完沒了。請示彙報的,談心敘舊的,要補助要提拔的,哭天抹淚的,幫人家說情辦事的,
打探上級動向的……小二居然從不嫌煩,入迷地探望各色人物,他從不出聲,因此人們
也習慣於他了,目光從他身上掠過跟掠過一隻貓一樣,說聲:真乖。又繼續談下去。最
讓人意外的是,他全聽進去了但從不到外頭講。既不跟大人說也不告訴姐姐弟弟。他的
內心很早就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不管爺爺對客人多麼和藹,他卻看出爺爺討厭誰喜歡誰。
凡是到爺爺面前哭過的人,他在外面一見——不等人撫摸他的頭就趕緊跑開,他害怕,
又不好意思。見到那些非常尊敬爺爺的人,他遠遠站著,從不趕上前甜蜜地叫他們一聲。
人們都說他大老成了,這孩子不像個孩子。他還患有怪丟人的毛病:尿炕和口吃。尿炕
一直尿到十三、四歲,爭辯時說不出一句整活。這兩個毛病讓姐姐弟弟取笑不止,總說
他臊烘烘的。
爺爺想到這些時怪心疼,過去的事無法補救。他曾經把他們撂下不管,隔三兩天在
晚餐桌上見一面。給他的印象是小二連吃飯也吃不過弟弟,總是達不到他的要求:乾淨
和快。
一眨眼工夫他們都大了。小二像報復世界那樣把自己變成一條好漢。一米八三的身
材——家族中還沒有人長這麼高,黝黑的臉膛,粗糙的胡在,思維敏捷能言善辯,洞悉
人心,一下擊中旁人的弱點,性格堅定果敢,極強的組織能力……這些都是部隊裡老戰
友告訴爺爺的。小二對這些評價淡漠地笑笑,說:更重要的是,我很早就意識到了咱們
這種家庭的弱點。除了一點不可靠的權,什麼都沒有。
老了,忽然有了懇談的欲望。爺爺既不會書法繪畫,也不通花木垂釣。想寫部回憶
錄,又斷定自己那點事別人不會愛看,他不相信他老頭對筆墨盆景真有興趣,內中鬱結
竟可以借外事排遣掉嗎?每次小二回來,爺爺都想這回可以聊一聊了。軍隊整編,幹部
制度,下一任軍區司令將是誰,裝甲戰鬥車沒安反坦克炮是重大失誤……爺爺又不願先
開口,他等小二主動和他聊。小二竟全沒意識到。他反復建議:爸,你們該買個電冰箱,
不能天天叫媽去買菜。幾十年了,跑菜市場耗掉多少精神。應該一次就把一個星期的菜
買回來,放進冰箱儲存。思索片刻又懷疑地問:你們不是為了省電吧?
小二還說:媽,家裡養那幾隻雞幹嘛。你喂它們,每個蛋的成本好幾毛錢,街上的
蛋,一個才合八九分。
奶奶說:過日子唄。
小二說:那就出去走走,和爸去風景勝地,轉它半年再回來。才像個休息的樣子,
別悶在這。
奶奶說:家交給誰呀。
小二笑道:不就幾隻雞嗎?
爺爺漸漸明白,在外善解人意的小二在家為什麼完全不通人心,因為他的心一回來
就休慈麻木了,或者根本沒回來。
奶奶說:你過了春節再走。
小二說:不行,春節我要到部隊去過,和戰士們在一起。
爺爺明白這並不是小二多麼愛戰士,這只是他的工作藝術。在家裡,對親人則不必
講這些藝術的,想怎麼說就軍麼說。
爺爺心寒。肯定有一天,小二會把工作藝術用來對付他倆--比如,強作歡容地陪
二老過一個春節。那只匍匐在客廳角落傾聽各色人等談話的小貓,修成正果了。明亮的
眸子裡,閃射著智慧而不是好奇。
小二的妻子腹部漸漸隆起。一隻手套掉落在地,她彎不下腰,只好蹲下身去拾,站
起來時滿臉紅暈。小二驚道:哎,你真的要生啦。待妻子走開。他問爺爺:爸,你們想
不想要孫子,也可能是孫女?
爺爺說:想要怎樣?不想要又怎樣?
小二說:想要的話,你們幫助帶幾年,膝前熱鬧。不想要的話,那我們過幾年再生,
那時我們就有工夫帶了。
爺爺說:問你媽去。
小二說:問你還不一樣。
爺爺說:這件事不一樣。受累的是她。
晚上爺爺詢問奶奶:你帶啦?
奶奶笑著抱怨:命唄。不帶咋辦,不帶他們就不生。
爺爺說:你想過沒有,帶出感情來了,他們又要接走,你受得了嗎?人說帶孫子心
勁更重。
奶奶說:就怕帶不好啊。孫子不是咱的,有個好歹可怎麼和他們交待。
爺爺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奶奶說:有個孫子擱這兒,他們的心也就擱這了。他們不惦記這個家,還能不惦他
們的孩子?總會時不時跑回來看看吧?你不也怨他們不肯回來嗎?
一隻蒼蠅在奶奶頭邊盤旋。奶奶動了兩下巴耷著眼兒坐起來,她躲著太陽追憶十分
遙遠的事情。說:咱家白天也能聽到火車響麼。小二他們該到了吧。
爺爺說:沒到。
奶奶說:那咱們晚飯怎麼做呢。
爺爺說:中飯還沒吃呢。
4
看完新聞聯播,爺爺查了下列車時刻表,確信最後一趟列車也已經過。小二他們不
會回來了。信上所說今日回家,不過是信口說一說。在說的時候他們自己也相信能回來,
之後隨便來一件小事就可以把回家這件事沖掉。下封信再定下個新的回家日期。
妞妞不會忘的。妞妞肯定哭叫著要爺爺。只要他們告訴過妞妞今日回來而又沒有回
來,妞妞就將受到傷害。他們不理解老人又怎能理解妞妞呢。爺爺想見得到妞妞滿面淚
水,孤立無援地張開小手,斷斷續續地像要把自己撕開泣喚:爺……爺……若是在家裡,
妞妞越是可憐地呼叫爺爺,爺爺心裡越是舒服,他不急不忙地過去擁起她來,醉入一種
滿足中。妞妞也真是的,她平時要爸爸媽媽和奶奶,但哭的時候只要爺爺。
妞妞滿3歲時,小二他們要把她帶走。奶奶一早就出門買菜,回來時臉容憔悴。爺爺
猜她是找個地方流淚,流得差不多了才挨回來。爺爺竭力把分離看得淡些,心想:早走
早好嘛。
妞妞第一次遠離家門,因此快活得卒得了。身上挎個小水壺,手裡抓緊她自己的大
半張車票。她相信了爸爸的話,過兩天就會回來。臨出門時,鞋子脫腳,她昂起頭朝爸
爸叫:鞋鞋掉嘍。小二騰不出手來,說:叫爺爺給你提。
爺爺艱難地過去,蹲下身,最後一次替妞妞提鞋。妞妞蹺著腳後跟,提拔起身子,
冰涼的小手擱在爺爺頭上,輕輕搔動著。爺爺感覺天靈蓋那塊停了只小青蛙,一動一動
的。
爺爺站起身不看腿前的妞妞,盯了小二一眼。他難道一點不覺殘酷麼?小二在看表。
爺爺關掉電視,傾聽廚房動靜,奶奶正在把擱不住的魚、肉做出來。是該買個冰箱
了。
爺爺上樓,走進自己臥室,脫衣,上床。枕頭被子熱烈地散發太陽的氣味,按一下
會像人肚皮那樣鼓起來。床的另一半兒,奶奶已經擺上了妞妞的臥具,她肯定要跟爺爺
睡。小毯子張開一隻角兒,露出下面的米黃色褥子,妞妞的奶味兒和淡淡的尿臊味兒竟
還是那樣新鮮。比巴掌略大點的枕頭,是妞妞出生的那個月裡奶奶給做的。裡面盛著家
鄉帶來的小米。女娃兒要把後腦睡平嘍才好看。
奶奶無聲地進屋,手指間夾著半支滅了火的香煙。說:不會是火車誤了點,拖到明
天才到吧?
爺爺停片刻說:小三也快生了。到時候你還帶不帶?
奶奶把香煙吸了兩口,沒吸出煙來,失措地出去找火。再進來時便換了個人,說:
帶唄。我還能帶得動。真是的,不帶不知道,越帶越想帶了。
爺爺不語,慢吞吞啜飲睡前最後一杯茶,順帶把藥片送下去。
奶奶說:我在你床上歪一會兒,說說話。
爺爺挪開地方。奶奶上床,枕著妞妞的小米枕頭。
爺爺和奶奶分床已多年了。今晚躺到一起,兩人都覺得有些新奇。
奶奶說:我小時也睡米枕,把後腦睡平了,人說好看。我倒不覺得好看,倒覺得好
梳頭。
爺爺說:這枕頭留給小三的孩子吧。他們生了,家裡的東西都現成。
絮叨許久,奶奶不說話了,在那只小米枕上睡去。
爺爺閉掉燈,一陣深呼吸,嗅到清江水的氣息。他徐徐吐納,讓自己身心鬆懈。頓
覺飄浮起來。
1988年春于南京太平門
宇慧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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