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角色 中躍 瓶瓶差一點就真的成了公主。就差那麼一點點。 在此之前,她幾乎一直過著一種公主的生活。在家,她是父母的公主(其實每個當 父母的都有把自己的子女培養成王子或者公主的願望);在外,她便是那個環境裡的公主。 最重要的是,無論在何時何地,瓶瓶都把自己看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嬌貴無比的公主。 那天大姐將瓶瓶親自送到壇城,交到我的手上,就像交接一件貨物,說再露骨點,就像 交接一個犯人。這時候的大姐對她的獨生女兒已經毫不客氣了,她當面指著她那張漂亮的臉 蛋說:瓶瓶你到壇城不是來玩的,不是來做客人的,你是來坐牢的!你把你爸爸推進了牢 房,騙得我們家傾家蕩產,你就在這裡自覺地陪你爸爸坐牢!你要好好讀書,好好複習,明 年考上大學,將功贖罪……不料瓶瓶一揚臉說:我有什麼罪?你們怪我,我還沒有怪你們 呢!小松不是你們結識的嗎?考北京電影學院不是你們要我去考的嗎?不是你們要我聽小松 阿姨的話嗎?你們誤了我的前途,我沒有怪你們,你們反而來怪我了。大姐氣得簌簌發抖, 直喊,我煩不了你,我管不了你,我不要你回來,你愛怎樣就怎樣……又轉臉沖我說:瓶瓶 就交給你了,從來舅舅當半個家,現在老K不在家,舅舅能當一個家,瓶瓶不聽話,你該打 就打,該罵就罵,不要跟她客氣,她是賤骨頭,不打不罵就發癢…… 在我看來,和幾天前相比,大姐對瓶瓶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大姐一走,瓶瓶就開始蒙頭睡覺。而且必須在電視的伴奏下才能睡著。這大概是公主特 有的習慣。我記得以前老K有這個毛病,想不到這麼快就傳給了他的女兒。睡在床上的瓶瓶 喊頭昏,喊嗓子疼、胃子疼,要吃藥,而且點名要先鋒6號,別的不管用。這大概也是公主 特有的習慣。現在醫療改革,藥費都承包個人,說白了,現在看病等於是自己掏錢。她點名 的先鋒6號一顆要二元多,一個療程要一百多元。我心裡有點捨不得。老婆說:你是不是准 備等她扁桃體發炎了需要開刀住院再給她掏腰包?我聽了這話,立刻像兔子一樣蹦出門去了。 睡了幾天之後,公主的身體有些複元了,能動了,也能吃了。滿桌子的菜找不到她想吃 的。她點名要吃北京烤鴨,要吃叉燒桂魚,蝦仁鍋巴,西湖醋魚,杭州東坡肉,寧城烤鵝, 獅子頭。她還告訴我們,她吃過穿山甲,吃過鯊魚。她還問,你們吃過廈門的佛跳牆、西施 舌、七星魚丸麼?我們當然沒有吃過。有的我們活這麼大聽都沒有聽說過。瓶瓶告訴我們: 在北京,在廈門,她從來不吃飯,都是上街吃風味小吃,或者進館子,吃他們的特色菜,而 且她從來沒有重複進過同一個館子。開始我們聽了,笑笑也就罷了。後來她老擺在嘴上說, 說起來沒完(而且當著我兒子帥帥的面,把帥帥說得口水直淌,滿桌子也找不到吃的),我 忍不住帶點諷刺地對她說:瓶瓶啊,這裡是壇城,不是北京,也不是廈門;你舅舅是平民百 姓,不是大腕,也不是大款。瓶瓶顯得很天真地說:舅舅你怎麼不是大款呢,你要是像小松 像我爸爸那樣是個大款多好。我不得不沉下臉來:你想想小松還有你爸爸現在在幹什麼?瓶 瓶毫不在意地說:他們已經快活過了,瀟灑過了,坐牢也值了。我火了:照這麼說,你是不 是也想去坐牢?瓶瓶回我一句:我現在這個樣子和坐牢有什麼區別?…… 從這刻起,我真正開始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讓瓶瓶這樣的「公主」重新習慣普通,習慣痛苦——她還能習慣嗎?…… 公主在家 剛來的幾天,我們對瓶瓶還感到幾分新鮮,正中了那句俗話:新開茅坑三日香。但時間 一長,對她看不慣、容不下的地方就多了。你想,一個19歲的大姑娘,1米72的個頭,成 天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電視、睡覺,什麼事情也不做,這看上去總是個問題。放在過去,也 該是為人婦、為人母的年齡了。你不做事也罷了,也別添亂哪,比如你不燒飯,別人燒什麼 你就吃什麼,大約也可以相安無事。可她偏偏嘴不閑著,整天要求吃這吃那,嘴裡的小零食 不斷,吃的時候還不肯安靜,嘴裡張長李短,再時不時加上少兒不宜的葷段子……說起來什 麼都知道,再一問什麼都不知道,就這麼個味道。第一次吃魚,就讓魚刺卡了喉嚨,眼淚鼻 涕的,痛苦萬狀,怪我們買的魚太小,她都不會吃了。那根小魚刺不會吐,也不會咽,最後 只有連夜打的去醫院。有些事你不做也罷了,但有些事卻是旁人無法代替的,比如刷牙、洗 臉、洗澡、上廁所之類。有一次在電話裡我不得不向大姐報告:你家公主懶到什麼程度?晚 上睡覺前不洗臉不刷牙,早上洗臉也不用毛巾,用手撩點水在臉上抹幾下,洗澡也不用毛 巾,用水衝衝,再用幹毛巾擦擦,上過廁所從來不用水沖……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後來我 把這些情況講給我的一個好朋友聽,朋友說現在的獨生子女都是這個樣子——好吃懶做想發 財。 事後想想,這七個字用得確實是很準確、很傳神的。我不由得對我這位朋友佩服起來。 瓶瓶看上去一切已經恢復常態。有說有笑、哼哼唱唱的,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幸和悲傷。 恨不得每天都要出去玩兒,一出門就沒了影子,沒了音訊,玩累了回來,倒床就睡。瓶瓶把 這裡真的當成了北京的旅館,有所不同的是這裡不需要她交錢。我問她上哪兒去玩的,和什 麼人,她說我還能上哪兒去,一個人上街逛逛商店唄,一個壇城,小得跟一隻醃菜的罎子一 樣,有什麼好玩的?我說既然不好玩,你就別天天跑出去了,把心都玩野了,怎麼複習迎 考?後來我不得不做出了這樣一個規定:一個星期只允許她出去兩次。 呆在家的瓶瓶除了看電視、放音樂,就是沒完沒了地打電話。聽那口氣,打給寧城、北 京、廈門的長途都有。也沒什麼事,無非是聊天,吹牛。有一次在電話裡和人家討論了半天 某偉人討了幾個老婆,是否犯了重婚罪。聽得我心尖都抖裂了,心裡想與其讓她這麼糟蹋我 的電話費,還不如讓她出去瘋呢。 我發現,一個人的真實面目多半都藏在家裡,是由許許多多不起眼的小事組成的。在鄰 居的眼裡,詩人不過是個瘋子——那麼公主呢?…… 平時在城市的大街上或者大學校園裡,像瓶瓶這樣靚麗的小姐總能讓人(尤其男人)的 眼睛為之一亮,她們像七仙女一樣讓人想入非非、可望而不可及。但我告訴自己:那些差不 多都是假像。這種假相絕對是出於一種本能。而真相呢?我相信真相總是隱藏在家庭的幕布 後面,隱藏在吃喝拉撒的日常瑣碎的小事之中。也許,這就是大多數「公主」婚姻不幸的根 源。 就說我的外甥女瓶瓶吧,以往偶爾接觸,她給人的印象還是蠻可愛的。沒想到一旦和你 真正生活在一起,就像人體內新移植來一個器官,立刻便產生了某種排異反應。不知是故意 還是無意,在家的瓶瓶到哪裡哪裡就亂得要命,髒得要命,還響得要命。關門總是驚天動 地。開冰箱總是稀裡嘩啦。電視機、音響則開得震耳欲聾。連走路都沉重地趿著個拖鞋—— 踢、踏、踢、踏,像只病危的大象。她鞋底下總是髒的,要不就沾滿了水,到處亂踩,房間 的地板上到處都是她的黑鞋印兒。她的東西總是到處亂扔——她看過的書、報紙,她的梳 子、髮夾、化妝品、眼藥水、臭襪子、擦鼻涕的軟紙甚至女用衛生巾……(最常見的是扔在 鋼琴上和擱電話機的床頭櫃上),還經常躺在床上喊——舅舅,舅母,帥帥,把這個給我拿 來,把那個給我拿來…… 這就是瓶瓶「公主」在我家裡的基本情況。 瓶瓶的故事 1997年夏季瓶瓶跌跌爬爬高中畢業了。 瓶瓶的成績正常考大學肯定不行,只能到藝術類學校去碰碰運氣,因為這類學校對文化 分要求比較低。在這關鍵時刻,那個關鍵的人物又出現了。小松總是在瓶瓶最困難、最需要 幫助的時候及時出現。小松是一個神秘的個體女老闆,長著一雙見風流淚的小眼睛,說話永 遠細聲細氣的。小松說:瓶瓶跟我上北京去吧,去上北京電影學院吧。小松說:瓶瓶天生是 個當電影名星的料子,其他學校你都不要上,上其他學校你就屈才了,就大材小用了,就太 可惜了。小松這番話說得瓶瓶一家心花怒放。大姐咧開嘴問,瓶瓶又沒有學過表演,她這樣 能上得了麼。小松說,正常考當然上不了,我有人,再用點錢砸砸,這社會還不就這麼回 事。瓶瓶一家於是連連點頭。小松告訴他們,她有個什麼侄兒曾是某某國家領導人的秘書, 現在北京電影學院主持工作,某親戚是文化部的要員,還有某朋友是中央電視臺的領導,前 幾年某某某某上電影學院就是她推薦去的……瓶瓶一家對小松的話堅信不疑,包括我的姐夫 ——在社會上見過「大世面」的老K。小松說這些話的時候慢聲慢氣、輕描淡寫,顯得十分 謙虛甚至還有幾分靦腆,一點也不像吹牛皮樣子。老K從家裡拿出二萬元錢,裝在一個大信 封裡。老K將信封和女兒一齊交給了神通廣大的小松。小松收下了他的女兒,卻沒有收那個 信封,說老K你這就見外了,看不起人了,我小松雖不是大款,但這點費用還是開得起的, 你們就在家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 小松和瓶瓶傳回來的果然都是好消息。老K和大姐又及時將這些好消息擴散到全城、全 中國甚至全世界。瓶瓶順利通過初試。瓶瓶通過二試,進入最後的三試。瓶瓶三試未過,但 在國家文化部爭取到一個特招名額,可以回家等錄取通知書了。 時隔一個月左右,小松和瓶瓶凱旋而歸。老K和大姐發現瓶瓶變化太大、味道全不對 了,全不是原來那個瓶瓶了。但到底變在哪裡,他們也說不清楚。也許明星都是這個味兒 吧。他們能明顯看出來的,就是瓶瓶手上多了一隻大哥大。當媽的說你這麼小還是個學生要 大哥大做什麼,哪來的?瓶瓶一指那個人:是小松阿姨給的。小松阿姨於是微笑:在北京那 種地方,有什麼辦法,真是花錢如流水,你不武裝起來別人就瞧不起你,你就別想混,這個 社會,哼哼,真是腐敗透了……小松欲言又止。小松在溫和地批評腐敗。小松其實把什麼都 說了。 又過了大約十五天之後,一張蓋著文化部公章的錄取通知書果然寄到了瓶瓶的家裡。瓶 瓶家裡沸騰了,轟動了。這當然很不夠,他們決心要把整個寧城都攪得沸騰起來。慶祝宴, 告別宴,紅色請柬滿天飛。本來人生兩件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再怎麼鋪張都不算 浪費。大姐的電話頻頻打到壇城,打給我,要求我們一定要來寧城參加慶典,並說來回路費 由她「報銷」。好像他們把寧城攪得沸沸揚揚還不夠,還要來攪壇城。壇城很小,很容易 攪。壇城的親戚朋友無不為瓶瓶感到驕傲和歡欣鼓舞,他們一致推舉我老婆為全權代表前往 寧城參加慶典活動。我老婆所在的茶葉公司不景氣,職工處於半下崗狀態,比較而言,她具 備較為充分的時間和興趣。她隨身帶去了我們各家各戶的真誠祝賀,價值二百元到五百元不 等。老婆嫌我的五百元還不足以表達她的激動之情,還豪邁地加上了她自己的一條金項鍊。 臨行前我對她說,你去了以後再好好問問,文化部怎麼會發電影學院的錄取通知,我在大學 工作這麼多年,還沒有聽說過。老婆當即教育我道:你是個壇城的教書匠,坐井觀天,你沒 聽說過的事情多著呢!看她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好像是她本人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 報到的日期漸漸近了。這期間瓶瓶像只花蝴蝶在寧城的大街鬧市和各風景點飛來飛去, 吃,喝,玩,樂,18歲的他們有足夠的精力體力和消化能力,這一點都不用別人為之擔 心。除此之外,她還照了好多照片,寧城一流的照相館(現在都不叫照相館,而叫什麼「攝 影廣場」、「攝影世界」),明星照,婚禮照,瓶瓶提前把自己拍成了明星和新娘。瓶瓶的 照片上了攝影廣場的櫥窗,甚至上了服飾時尚類的小報,瓶瓶對此沾沾自喜目空一切。瓶瓶 的父母對此也沾沾自喜目空一切——他們差不多也認為自己的女兒已經是個小明星了。明星 總是和崇拜之類的字眼聯繫在一起的,老K和大姐對自己一下子成了明星的父母顯然沒有什 麼思想準備,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光彩奪目的身為明星的女兒了。瓶瓶一般早上一早出門 (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用說了),半夜三更回來,倒頭便睡,且鼾聲如雷(連大姐和老K都感 到驚奇),第二天看見她時,又活蹦亂跳、豔麗照人了。大姐和老K基本和她說不上話。她 的活動經費基本都是由小松提供的。小松給了她一張什麼金卡。這就意味著,瓶瓶還沒有看 到和摸到錢錢就像水一樣在她身上流掉了。有一次大姐有點擔心地問那張金卡上到底有多少 錢,瓶瓶白她一眼,說管它呢,煩不了那麼多,反正刷完了還可以透支,怕什麼。那期間瓶 瓶的一句口頭禪就是「煩不了那麼多」。在這個口頭禪的指導之下,瓶瓶顯然誤解了媽媽的 意思,她以為媽媽擔心那張金卡上金錢不夠多,不夠她花的。於是當媽的不得不將意思說得 明確一些:你在外面花錢要有點數,不要亂花。瓶瓶嗤地一笑道:反正小松有錢,不花白不 花。 她難道真的不知道,小松的錢是那麼好花的麼? 那時大姐在和我通電話時就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了,她說她很擔心,她希望報到的日子早 點到來,希望瓶瓶早點走掉,眼不見心不煩。又說,只要瓶瓶能成才,花幾個就花幾個吧。 事情到這個地步,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了。這個世界上真話總是很難說的,這不僅體現在報紙 電視會議報告上,也體現在最親密的親人之間。我總不能對大姐說:你家瓶瓶已經廢掉了, 考上北影她就是大廢,沒考上是小廢。我總不能這樣去潑大姐的冷水:藝術院校的女生至少 有一半在傍大款,還有一半得和導演睡覺。你家瓶瓶成不了電影明星,看你家瓶瓶拍的那些 妖裡妖氣的照片,最多去拍香港的三級片吧…… 很顯然,這些話,我一句都不能說。 空中的公主 瓶瓶去北影報到是老K、大姐和小松一起陪她飛去的。不料人家拿到錄取通知一看說, 這是假的。再說新生名單上也沒有瓶瓶的名字。這時的老K和大姐雖然嚇了一跳,但還沒有 引起足夠的警惕,他們還拿著那張紙和北影的老師據理力爭:文化部的這顆公章總不會是假 的吧?!人家老師感到好笑,說,那很簡單,你們到文化部去報到好了。小松及時拉開了他 們,說文化部的特招生在內部報到,跟那個窮教書的囉嗦什麼。 於是四個人在北京找了家賓館住下來。一住好幾天。小松忙著到文化部、國家教委、電 影學院去搞協調。協調的結果是:由於瓶瓶沒有參加全國高考的文化考試,所以必須參加電 影學院的一次文化補考才能正式入學。於是決定先飛回寧城複習功課,一個月以後再飛過來 補考。瓶瓶一家住在旅館裡,除了小松外,他們沒有見到第二個人。但他們對小松的話堅信 不疑,且言聽計從。 第二次飛北京是小松單獨陪瓶瓶去的。因為老K和大姐覺得自己去了除了在旅館裡睡大 覺,也沒有別的用處,不如全權委託小松處理。小松和瓶瓶每天用大哥大向老K和大姐彙報 一次。當然都是些好消息:語文、政治、英語、史地都考得很好,在特招生中名列第二名。 當然還有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說文化部和電影學院為特招生經費問題鬧矛盾,國家教委正出 面協調,文化部的領導為了不耽誤考生,決定讓瓶瓶先去讀廈門大學的國際文化專業,是培 養文化外交官的,問家長同不同意。老K和大姐拿不定主意,打電話來問我。我當然是舉雙 手贊成。我說這當然比電影學院好,電影學院是培養花瓶的地方。 於是瓶瓶又從北京直飛廈門。 當時我老婆聽了這些故事,禁不住感慨萬千,說小松真是神通廣大啊,這年頭真是有錢 走遍天下,沒錢寸步難行啊。還說:瞧我們,在壇城都呆了四十年了,活像罎子裡醃的一塊 咸羅蔔。你看人家瓶瓶,18歲就在天上飛來飛去,那吃的穿的玩的,摔死也值了。我說你 只看見強盜吃肉,沒看見強盜挨打喲。老婆不服氣地問:挨什麼打,他們挨什麼打?我搖搖 頭。我笑而不答。我相信這麼個歪理:這世界上除了短時間陷入情網的人,沒有人會感到自 己幸福,他們只是讓別人瞧上去很幸福而已。 比如身在廈門的瓶瓶就頗覺不幸福。她的理想是當電影明星,像鞏俐或者麥當娜一樣, 至少要演一部《泰坦尼克號》那樣的,紅遍全球,而不是去哪個國家默默無聞地當一個什麼 文化參贊。況且到了廈門她才知道:她這個「特招生」上的其實是一個自考班,交了幾倍的 錢,最後只能拿一張誰也不承認的《結業證書》。人們說這個證書一錢不值,永遠也換不來 什麼文化參贊。於是瓶瓶在廈門頻繁地使用她的大哥大向父母、向小松表達自己的不滿。瓶 瓶一個月的手機費用上了四位數,超過了她在北京創下的紀錄。小松二話不說,於1998年 初春三上北京,說準備動用她輕易不動用的一個最上層最秘密的關係。大姐倒是勸她不要去 了,說人家學校開學都半年多了,還會有什麼奇跡發生嗎? 但幾天之後,小松興奮的聲音及時從電話裡千里迢迢地傳來:奇跡真的在你家裡發生 了!文化部原來的十個特招生各有出路,現在就剩下瓶瓶一個人了,一個人的事情就好辦多 了,電影學院同意成立專家組對瓶瓶進行專業補考,如考試及格,便正式入學。 於是瓶瓶再次從廈門飛往北京。 ……沒有什麼專家組,沒有什麼考試,倒是有一間准總統套房,一天二百美金。住了幾 天之後,連小松自己也感到吃不消了,便換一處准三星級賓館,一天二百人民幣。又住了一 個星期,小松便把瓶瓶弄進了電影學院學生公寓。這期間,小松言傳身教親自帶領瓶瓶徹底 實踐了一回吃、喝、玩、樂的「公主哲學」。身上別著北影的校徽,不用上課,不用學習, 整天吃喝玩樂,早上還可以睡懶覺,瓶瓶對此沒有一點意見和不滿。她覺得這才是她想過的 日子。於是她每天照小松起草的底稿向家裡打電話:她已經順利地通過專家組考試,已經被 北影正式錄取,現在某某班,班主任某某,住某某宿舍,同宿舍的女生叫某某某某……一切 編織得嚴絲合縫,經得起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調查。由於瓶瓶在家裡說謊成性,當媽的不放 心,還真的通過熟人去學校瞭解了一番,那個熟人的女兒P去年考取了北影,她反饋的調查 結果是:情況屬實。當父母的老K和大姐這才放下心來。這次他們不得不相信:一個被叫做 奇跡的東西確實在他們家裡發生了。 奇跡 有個常識是眾所周知的,即奇跡不是那麼好發生的。當今時代已經沒有童話。接下去, 就該老K為「奇跡」付出相應的代價了。 小松從北京回到寧城不久,就及時向老K提出了貸款60萬的要求——周轉十天。當 然,個人的回扣也是驚人的。老K固然為10%的數字動心(小松從不食言),但更為此事 的後果擔心。他們儲蓄部吸儲的存款必須一月兩次按時上交人行,同時核查帳目,如自己搞 點小動作,必須插在兩次查帳的縫隙之間才行。以前他們也打過這類擦邊球,但由於數額較 少,到時候出了漏洞也有能力堵。現在,小松張口就要60萬,到時候萬一……老K有點不 敢設想。小松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十天,就十天嘛,在錢的事情上,我是最守信用的 ——你說,我什麼時候食過言?你倒舉個例子我聽聽呀,你只要舉出一個,我就從此不再你 面前提個錢字。老K使勁地想了想,但那是白費勁兒, 他一個例子也舉不出來。 60萬剛劃出去,隔了一天,小松又來了,這次直接去的老K單位,顯得火急火燎,張 口就要三百萬。說上次的60萬是定金,這三百萬才是貨款,這筆鋼材生意做成了,她可以 淨賺80多萬,但如果貨款不及時打過去,60萬的定金就要泡湯了,她請老K無論如何拉她 一把,就周轉一周,就一周……小松在老K面前攤開了這筆鋼材生意所有的文件,包括她與 上家、下家簽訂的購貨合同,下家打給她的定金支票……但這次老K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紙張 堅決推到一邊說,不行,再過9天,人行就來查帳了,我不能冒這個險。小松低下頭,什麼 話也不說,眼淚汪汪地收起那些亂七八糟的紙張,神色黯然地走了。弄得老K心裡挺不是滋 味兒。 第二天,瓶瓶突然從北京飛回了寧城。說是到上海參加一個什麼電影的拍攝,路過寧 城,回家看看。讀者想必已經猜到,這一切都是小松的巧妙安排。小松想放長錢釣大魚,瓶 瓶是最香最好的魚餌。而對瓶瓶來說,最好的誘餌只有一個:金錢暨信用卡。它是一切吃喝 玩樂的基礎和保證。在這一點上,信用卡絕對是講信用的。帶上這樣一張卡,你赤手空拳足 以走遍全世界——只要卡上的$足夠得多。現在瓶瓶卡上的$不夠多了,她也需要回來充充 電了。這張5位數的卡是小松給她的,並約好不告訴她的父母,對此,小松和瓶瓶都像信用 卡那樣堅守信用。小松和瓶瓶是名符其實的「鐵姐兒」。老K和大姐只知道瓶瓶的手機及其 每月上千的費用是小松「報銷」的,始終不知道信用卡的事,因此他們覺得每月給瓶瓶提供 的2000元生活費還是比較低檔的,還是有利於女兒的學習和成長的。對此,瓶瓶不能不有 所回報。 從北京回來的瓶瓶學會了撒嬌,學會了怎樣適時巧妙地使用女人的魅力。在電影學院教 室外的課堂裡學會這門課對19歲的少女來說應該是毫不費力的。對此當媽的覺察出來了, 但當爸的就無從覺察。人們常說美女是愚蠢的,但照我看來,在愚蠢的美女面前,男人會變 得更為愚蠢——哪怕這個美女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來說,一看到瓶瓶,老K的理智和思 維便立刻會發生莫名其妙的混亂。猶如一台電腦之於Casper(卡死脖幽靈病毒)。瓶瓶是 他的掌上明珠,瓶瓶是他這輩子的驕傲和安慰,是他生命的延續和全部的希望——或者簡單 地說:瓶瓶就是老K的一切。一切的意思大約就是赴湯蹈火死也心甘。中國人連死都不怕, 還怕困難麼?還怕冒險麼?…… 大家已經知道了,瓶瓶是怎樣來回報她的父母(尤其老K)的。 也許我們並不能責怪瓶瓶,她並不知道小松是個大騙子,不知道她的險惡用心,她大概 也不知道挪用公款三百萬的後果是什麼,老K也沒有當面告訴她這是挪用公款,而且萬一出 了岔子老爸可是要掉腦袋的。老K只是說:萬一到時間小松款子回不了籠不得了。瓶瓶於是 說,不會的,小松不是那種人,小松是我們家的恩人,她從來說到做到,從來沒有失過一次 信,她不難到那種程度是不會向你開口的——老爸老爸,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幫她這一次嘛 好不好——嗯~好不好麼~…… 從我使用的文字符號上不難想像瓶瓶最後說話的聲調和嬌態。這是致命的一招。美女們 在使用這一招的時候都有很高的成功率。瓶瓶當然也不會例外。此刻老K保持唯一清醒的是 對瓶瓶上學的事情作了再次的核實,就像人行每月兩次要來查他們的賬一樣。應該說老K向 女兒「查帳」的幾個問題都查在了要害上。1,有沒有通過專家組的專業考試?什麼時間什 麼地點什麼人主考老師叫什麼長什麼樣?2,是正式入學還是自費生?既然是正式錄取為什 麼不遷戶口?那個熟人家的女兒P去年一錄取就遷了戶口。對此問題瓶瓶做到了臉不紅心不 跳,一條條一件件如數家珍對答如流,有故事有情節有細節有人物描寫人物性格有環境氣氛 甚至天氣情況天氣趨勢都無一遺漏。不知道她是事先編好還是臨時現編,但不管怎麼說,事 後大家的一致看法是:電影學院真是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他們不收瓶瓶做學生真是我國 電影事業的巨大損失,瓶瓶的編劇和表演天才完全可以免試入學。 在人行來檢查的前一天夜裡,老K被迫去檢察院自首,從此就沒有回來。人就像失蹤了 一樣,既看不到人又聽不到他的聲音。當天夜裡小松也被請進了同一個地方,與老K咫尺天 涯。事後大家都說,小松居然沒有逃跑,這真是一個奇跡。 瓶瓶在北京保持著每天晚上和小松通一次大哥大的良好習慣。但這天晚上從手機裡傳出 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一個勁地追問瓶瓶的姓名、地址、單位,瓶瓶則一個勁地追問 小松——小松上哪兒去了?我要和小松說話。男人的聲音說:現在你不能和小松說話,我是 檢察院,該手機已被我們依法監聽,你現在必須回答我的提問。瓶瓶嚇得連忙扔掉了手上的 大哥大。 醒過來的瓶瓶這才趕緊往家裡打電話。是媽媽接的。瓶瓶劈口就問小松出什麼事了?媽 媽愣了半天,最後說了六個字:小松是個騙子。瓶瓶接著就問爸爸:爸爸有沒有事?爸爸 呢?我要和爸爸說話。媽媽又愣了半天,然後用盡可能平靜的語調說:你爸爸也去了檢察 院,他是受騙的,不會有什麼事,說清楚就可以回來了。家裡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你在北 京要安心上學,安心讀書,不要管家裡的事,不要耽誤功課,也不要回來…… 事實上第二天瓶瓶就從北京飛回來了。當媽的見了她大驚:我不是叫你安心上課安心讀 書不要回家的嗎?瓶瓶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說了一句實話:我也受騙了。我沒上學。都是 假的……大姐聽了這話差點沒有當場跳樓,她氣得渾身哆嗦,話都不會說了:好……啊,好 啊,這真是,奇跡……啊,奇跡……真的,在我們家,發生了……發——發生了!…… 分歧 七月上旬「出黴」以後,天氣猛地暴熱起來。瓶瓶開始強烈地懷念空調和冷飲。她說舅 舅你趕快裝個空調吧,沒有空調我肯定受不了,我要走的。我說我本來準備裝空調的,現在 由於帥帥的學習成績不好,就不裝了,我們要讓帥帥吃點苦,不能給他享受,我們也不能追 求享受,要陪帥帥一起吃苦,不然他就永遠不知道什麼叫苦,不知道發憤。 有一次瓶瓶從自己包裡拿出些錢,叫帥帥幫她下樓去買冷飲,被我阻止了。瓶瓶說我用 我自己的錢,又不用你們的錢,為什麼不可以?我說你的錢是哪兒來的?是你自己掙的嗎? 瓶瓶說當然,這錢是小松給我的,又不是爸爸媽媽給的。我望著瓶瓶,悲哀地搖搖頭,什麼 也說不出來。我說我也不多說了,帥帥不能吃冷飲,這是家庭會議定下來的,說話就要算 數,定下來的事情就要堅決執行。瓶瓶說,帥帥不吃,我自己吃總行吧?我說你實在要吃, 你自己下樓去買,就在樓下吃,不要拿到家裡來。不料瓶瓶喊起來:外面那麼熱,太陽那麼 毒,我的皮膚不能曬太陽,一曬太陽就發癢,就起紅顆顆。瓶瓶說,帥帥,你下樓幫我買冷 飲,我給你錢!我說你不要喊他,你不要影響他,你自覺點。瓶瓶聽了這話,臉一紅,氣沖 沖地摔門走了…… 我以為,要教育、改造瓶瓶,先要從改變她好吃懶做的習慣開始。於是我開家庭會議規 定了幾條,瓶瓶和帥帥除每天必須完成一定量的學習任務以外,生活上要勤勞、檢樸。從暑 假起大家一起吃家常便飯,不許開小灶、點菜,搞特殊化(用自己的錢也不行);要分擔一 些家務勞動,如洗碗、掃地、拖地、抹席子、疊衣服等,明確分工,實行包乾,優獎劣罰; 有事出門必須事先征得家長同意;等等。 那天大姐來電話說:有人告訴她,瓶瓶的男朋友珠到壇城去過了,問我們知不知道。我 說我怎麼知道,反正他沒有到我家裡來。大姐說中躍你代我看著點,平時不許瓶瓶出門,不 能讓他們談戀愛。臨走時瓶瓶向我保證過的:決不跟珠聯繫,不跟珠談戀愛。瓶瓶是要複習 考大學的,一談戀愛心花了,還有什麼心思考大學?她明年夏天考不上大學,我家就徹底完 了,我也不活了,死了算了。中躍你代我好好問問她!我說你直接問瓶瓶好了。大姐說:我 不問她。我什麼話都跟她說盡了。我跟她沒有話說了! 然後我就問瓶瓶:珠有沒有到壇城來過?瓶瓶朝我一翻白眼:我哪知道。你有沒有跟他 寫信、或電話聯繫過?沒有。斬釘截鐵。以後呢?你還想跟他來往不?你跟我說實話,不要 緊的。舅舅幫你參考參考。我沒有見過珠,不能說他是好是壞,聽說他初中畢業只上了個職 高,現在在一個商場當會計,是這樣吧?他不會永遠當會計的,瓶瓶說,他是一個當官的料 子,他說他將來要當經理,當市長,娶我做市長太太。我拚命忍住笑,假如有人說他要當省 長、娶你做省長太太呢,你要哪一個?我不要太高,我當個市長太太就很滿足了。那等他以 後當了市長、不,當了科長以後再說好不好?我也是這個意思,瓶瓶一談起珠就滿面飛霞: 那天從北京回來,晚上我就去了他家,一進門我就對他說:我爸爸在牢裡一天不出來,我一 天不會出嫁。我忍住笑說:好,這才有骨氣。以後等你考上了大學,等他當上了科長,你們 再談,好不好?瓶瓶皺皺眉,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考大學?我說不考大學你將來能找到工作 嗎?瓶瓶說,要是珠當了市長,我不要工作也有錢花的,我為什麼一定要工作?再說我也可 以像小松一樣,當老闆,賺大錢。我肯定能比小松做得更好。我為什麼一定要工作? ……我反而被她問住了。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發現跟她談話很費力,我懷疑她的智 商還不如我家上初一的帥帥。我說我們不說將來,就說現在。現在,你媽媽要求你暫時不要 跟珠接觸,平時沒事你不要出門,你有什麼意見?——我有什麼意見?這麼熱的天,請我出 門我還不出呢。那你跟你媽媽回封信吧,你媽媽關照的。瓶瓶眼睛一翻:對不起,我跟她沒 有話說。 但她好像跟舅媽(即我老婆)有很多話說。兩人經常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睡覺也睡在一 起。老婆經常帶她和帥帥上街,還經常買好吃的東西回來,除烤鵝、醬鴨這些鹵菜外,還有 荔枝,獼猴桃,哈密瓜,葡萄,話梅,果脯,巧克力之類。我背後多次向老婆提出異議,她 總是那麼一句話:小孩子哎,嘴讒呢——你小時候嘴不讒啊?——我小時候?我差點喊起 來:我小時候有荔枝、獼猴桃吃?連三分錢一塊的燒餅都沒得吃。你小時候有話梅、巧克力 吃嗎?沒有,老婆難為情地笑笑,可是我想吃哎。 帥帥自然也站在她們一邊:爸爸你小時候沒吃過荔枝就不許我們吃啊?現在是什麼時代 了?奶奶說她小時候還吃過樹皮呢,你叫我們也吃樹皮啊?瓶瓶則說:荔枝有什麼稀奇?以 前小松送我荔枝都是成箱成箱地送,而且是從廣西空運來的,比這個新鮮多了,好吃得不是 個東西…… 好了,三比一。 現在我知道公主是怎樣培養出來的了。 我發現瓶瓶至少在談到三樣東西的時候神情異常地興奮:珠,吃,小松。對了,還要加 上一項,即北京——北京電影學院。她經常向我們描述在北影的見聞,那些男生怎樣帥,女 生怎樣靚,一個女生最多同時傍幾個大款。再就是小松怎樣給她買好吃的,比如她最喜歡吃 一種美國巧克力,小松一買就是一箱。我沒好氣地說:看樣子你還挺懷念小松的嘛?瓶瓶 說:小松對我是蠻好的。又說:唉,我爸爸和小松也太不走運了,很多人比他們搞得大,都 沒出事。都慣他們的運氣太差了。 我老婆聽了這些話,總是認為瓶瓶很幼稚,很天真。她說:她這麼幼稚,幼稚得像個小 學生。又說:這都是環境害的,她一個孩子有什麼錯誤?我們要相信她,愛護她,感動她。 我則認為瓶瓶是早熟,是無知,在享樂的泥坑裡陷得太深。我們必須強制改造她、教育她。 這就是我和老婆之間的分歧了。 平時在教育帥帥的問題上也是這樣,她總是把帥帥看成是一個小孩子,動不動就上去抱 抱他,親親他,有時候還讓他和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其實兒子的個頭已經超過她一大截了。 老婆為了證明她的觀點成立,還舉出很多例子來說服我。比如說她比較信任瓶瓶,瓶瓶 也就比較信任她。晚上睡覺時,瓶瓶就常和她談心,說她現在沒有心思看書、複習,也不想 上大學,她覺得考師範學院音樂系將來當個中學教師沒有意思,她的理想是當名演員,名模 特,又有名,又有錢。她說她現在特別想談戀愛,想早點結婚,早點當新娘,先嫁給珠,以 後碰到更好的再離不遲。她說憑她這張漂亮的臉蛋,將來不愁沒有飯吃,別人傍得到大款, 她為什麼不能?她說她一個媚眼就能讓男人心甘情願為她大筆地掏錢——你聽聽,她是不是 很天真,很不懂事? 不,我恰恰認為她是太懂事、太成熟了。這都是小松一手培養的。當然,還有我的大姐 和姐夫。我主張將兩個孩子隔離開來,不能讓帥帥受瓶瓶的影響。老婆則不以為然,說,你 這樣來對待兩個孩子,不覺得太殘忍了嗎? 我也承認,這樣做是有點兒殘忍,可是……碰到這種情況,碰到這樣的一個「公主」, 你讓我怎麼做呢? 回家 自從這個夏天的酷暑來臨,瓶瓶就整天趴在地上的涼席上像一條臥在水底的熱帶魚,苦 苦思索著回家的理由。 開始的理由是家裡有空調,沒有空調她就沒有辦法看書,沒有辦法複習,因此也就不可 能考上大學。但大姐堅決不同意她回去,因為她天不亮就要去菜場賣肉,下午還要去做鐘點 工,根本沒有時間照看瓶瓶,而瓶瓶沒有人督促,是無論如何不會看書學習的,她只會見縫 插針地把男朋友叫到家裡來,胡談亂愛——再出點什麼事,她無論如何承受不起。所以大姐 寫封信來說:家裡的空調、冰箱、微波爐、VCD、音響都已經被檢察院拿去抵債了,家裡已 經沒有空調了,要她死了這份心。其實大姐有一半也是說的真話。她說的那些東西,都被檢 察院登記在冊,將來用於抵債,並且不准轉移。 那幾天正是法國世界盃踢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呼聲極高的黑馬尼日利亞被 丹麥踢了個4∶1,誰也看不上的克羅地亞成了一匹真正的黑馬一路過關斬將殺入了四強。 電視臺每天直播兩場,重播一場,時間分別是晚上10點半、淩晨3點和中午12點。我沒想 到瓶瓶還是一個超級球迷,她要求每場必看。她說世界盃四年一次,而且』98世界盃是本 世紀末最後一次足球盛會,全世界人民都在為之瘋狂,不讓她看行嗎?她說:不看球,毋寧 死。我說你千萬別死,球照看,幸好你沒要求去法國看。瓶瓶說,今年春節在家爸爸曾答應 夏天帶她去法蘭西看足球的,老K也是個球迷,可惜……爸爸在牢裡可以看球嗎?瓶瓶顯得 很天真地問。我氣不打一處來,說當然可以,假如他在美國或者法國坐牢的話。瓶瓶說是 啊,在美國,坐牢根本不算回事兒,有一半人都坐過牢,很正常的。你們中國人真是太差勁 了,坐一回牢就一輩子抬不起頭,而且坐牢的條件那麼差,一點都不講人權……(瓶瓶說, 你們中國人真是太差勁了……) 扯遠了。瓶瓶就是這樣,你不能跟她搭話,一旦搭上就像是找開了收音機的開關,沒完 沒了地亂扯,而且牛頭不對馬嘴。總之,簡單地說,瓶瓶白天睡覺晚上看電視成了雷打不動 的規律,且神聖不可侵犯(儘管她看球時經常打呼嚕)。我想幸好世界盃只踢一個多月,而 不是一個世紀,到7月12日也就踢完了。咱們慢慢熬吧。 後來瓶瓶很快想出了第二條理由,她說要回寧城報考超級模特提高班。她給我看一張我 從未看過的《未來明星》報上的一則廣告,廣告上說:為了迎接第×屆中國模特之星大賽、 第×屆中國超級模特大賽以及各類全國模特公開大賽……擬於×月×日開辦超級模特提高 班……屆時力爭能為各屆模特大賽推薦代表……你想在模特大賽中一展風采嗎?你想在名模 大賽中一舉成名嗎?你想成為中國超級名模嗎?也許你就是這樣一個被埋沒的人才……最後 我看到報考條件中有一條:淨身高1.75米以上,體重55公斤以下。我說:等你身高再長 3cm,減肥減去3公斤以後再說吧。瓶瓶紅著臉笑笑,不吭聲了。 法國在半決賽中以2∶1險勝克羅地亞,橙色旋風荷蘭則和巴西周旋了整整一百二十分 鐘,最後在點球決戰中失利。四強將要在休息三天之後再捉對廝殺,直到決出前三名。 球隊要休息,瓶瓶當然更要休息。可是她說她的眼睛閉不上了,一閉上就疼,就癢。我 看看她的眼睛,確實有點紅腫,我說大概是看電視看累了,你多注意休息,滴點兒眼藥水。 她說她的眼睛不能隨便滴眼藥水,並說這是她的(!)醫生關照她的。瓶瓶就是這樣,她總 是能不斷地口出驚人之語,時刻提醒人們她的公主身份。我好奇地問你的眼睛又怎麼了,難 道不是人眼嗎?她說她的眼睛半年前做過全世界最先進的激光手術,花了四千多元錢,從此 便有了專門指定的眼科醫生。你為什麼要動激光手術?治療近視唄。你不是戴著隱形眼鏡 嗎?戴隱形眼鏡影響上鏡頭,不能當電影演員,好萊塢的那些電影明星如梅爾·吉布森、蕾 妮·羅素,奧斯卡影后弗朗西絲·麥克道爾等等都做激光手術的。對瓶瓶例舉的這些明星我 無法一一去考證,也沒有這個必要。我只是對瓶瓶的思維方式感到有些奇怪,她動不動就將 自己和那些世界級的明星們擺到一起,她似乎永遠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麼人。何況她從 來發現不了自己說大話時留下的明顯的漏洞:假如戴隱形眼鏡就不能當演員,那麼這些電影 明星在做激光手術之前眼睛裡面戴的是什麼呢?…… 認真地去駁斥一個女孩子的謊言是不可取的。作為舅舅,我並不覺得我的外甥女長得有 多美。在她小時候,我們還經常戲稱她是醜小鴨、小螳螂(這至少說明了她在五官、身材方 面的某些缺陷)。然而女大十八變,長大了瓶瓶自我感覺良好,她總是覺得自己很美——她 硬把自己培養成了一個美女,一個公主。高中畢業時,瓶瓶曾以「寧城第一美少女」自稱 (比如同學之間寫留言的時候),不過當她第一次去北京電影學院參加考試回來,還是很謙 虛地感歎了一句:「不到深圳不知錢少,不到北影不知天下美女有多少!」……我想,對這 樣的「美女」,你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再說瓶瓶的眼睛確實有些紅腫,這個你一看就能看出來。我知道眼睛的事情是不能開玩 笑的。一個女孩子可以沒有大學文憑,但不可以沒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此外我還聽說過這樣 一個奇怪的觀點:對於一個女孩子,一張漂亮的臉蛋比一張大學文憑來得更為重要。作為一 個大學教師,站在講臺上,我嘴裡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但毋庸諱言,我在心裡一直是暗暗 同意的。 於是我跟大姐打電話,證實瓶瓶的眼睛確實做過她說的那種激光手術。我說就讓她回寧 城看看醫生吧,她離家也有兩個多月了,回去幾天,病好了再來。我打電話的時候瓶瓶就在 旁邊,她目光閃閃滿臉期待坐立不安激動得渾身亂顫,活像一個提前獲釋的犯人。然而電話 那頭她媽的回答還是讓她大失所望。大姐很堅決地對我說:別讓她回來,告訴她,回來我也 不理她!你告訴她,我不會帶她去看病,也沒有這個錢。如今不比以往,她不再是什麼公主 了,這種富貴病我們看不起。你別睬她,她的眼睛不用看醫生,還不是她看電視看的!過去 她也常這樣,醫生關照她不能多看電視,她躲在家裡偷偷看,眼睛也發紅,休息幾天就好了 ——中躍,你千萬別讓她回寧城!…… 於是,瓶瓶回家的打算再一次成了泡影。 結局 結局是瓶瓶走了。離開了我們家,離開了壇城。 這個結局是命定的,是遲早要發生的。問題是——瓶瓶不告而辭,走得不知去向! 這顯然不是一個很正常的結局。 我們不得不在壇城和寧城的報紙、電視上打出一條條尋找瓶瓶、請求瓶瓶立即回家的廣 告。 事情的起因也許要推到一個月以前。 那是我對瓶瓶實行「出門管制」不久,她提出在壇城為她找一個音樂老師,她要學樂理 和視唱練耳。這是一個堂堂正正的要求。樂理和視唱練耳是報考師範院校音樂專業的必考科 目,我沒有理由不答應。老師姓王,是個不太老的老太,聽說脾氣很好,教學生很有耐心。 時間定在每週日下午3~5點。 這天恰好是星期天,又是瓶瓶上樂理課的日子。中午瓶瓶草草吃了口飯就要走,我問你 幹嗎去這麼早,她說王老師關照的,今天要提早上,把下次的內容一塊上了,因為下個星期 王老師要去三峽旅遊,不能上課。因為瓶瓶曠課已經不是一次了,所以,她一出門,我就把 電話打到了王老師家。答案是瓶瓶又即興給我們編了一篇童話。王老師說瓶瓶昨天跟她請了 假,說這幾天她嗓子發炎厲害,上課暫停一周。我說謝謝,謝謝。 除此之外,我能說什麼呢。 結果這天到傍晚時分瓶瓶才匆匆趕回來。隔著防盜門我問她:你上課上到現在,你真辛 苦啊。她說別說了,王老師一點都不負責任,說到醫院去配點藥一會兒就回來,結果一直等 到她5點才回來。我說我幸好4點鐘還打了個電話過去,王老師接的,不然王老師跳進黃河 也洗不清了。瓶瓶說:王老師在醫院打電話回來說要到5點鐘回來,要我別等了,我4點鐘 之前就走了。我說好了,很好,我已經聽夠你編的童話故事了。今天你又來傷害王老師,你 太不像話了。你不是想玩嗎?你不是想跟珠談戀愛嗎?好,我成全你——你現在就去,去跟 珠玩個夠,珠大概還住在壇城大酒店等你吧?你走吧,我讓你去玩還不好嗎?……瓶瓶的臉 色猛然間變了,變得很凶,很醜,她做出一副橫下一條心的表情:你讓我進來,我要收拾東 西。我說你先去玩,玩夠了再進來。瓶瓶站在門外僵了一會兒,眼淚汪汪的,猛地抬腿踢了 一腳防盜門——咣!然後轉身咚咚地往樓下跑去…… 從此就沒再回來。 直到第五天的下午,我終於在家接到了瓶瓶打來的一個長途電話,一聽是她的聲音我趕 緊向她道歉,口氣近乎求饒了,我連連問你在哪裡,你現在在哪裡?你快回家來吧,我們都 急死了。她說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們不要找我,別為我擔心,我在外面很好,告訴你, 我發財了!我早就說過,我的運氣好,我會發財的。原來那天她從我這裡跑走之後,一個人 跑上了街,碰到一處賣體育獎券的,上去買了幾張,居然就中了大獎——一輛桑特拉轎車! 如果不要轎車,可以拿十二萬元錢。於是十二萬成了瓶瓶身上的一對翅膀——她意識到她再 也不需要回家了,她可以飛了,夠她飛一陣子的了。我手持話筒不禁感慨萬千:你拿運氣這 東西有什麼辦法呢? 在電話裡,瓶瓶還告訴我,她現在正報名參加拍一個電視劇,在劇裡她扮演一個古代的 公主,報名費就交了五萬元——不過,值,瓶瓶這樣說,演好了我就能一舉成名,什麼也不 愁了。我說是是,演好了,能成名當然好,可你也要,也要做好另,另一方面的準備(我的 意思是說你要當心,別再受人家騙哪),但沒聽我說完,她就搶白說:你怕我演不好是不 是?你放心,這幾天我已經進入了角色,導演也說,我身上有一種公主的氣質,很有培養前 途,他說我很快就會找到公主的感覺的…… 放下電話,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撤銷在電視、報紙上將要刊出的尋找瓶瓶的廣 告。(摘自《萌芽》。)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