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腐敗分子潘長水 李唯 一 腐敗分子潘長水系山東省沂水縣朱戈區上古村人,四七年參加革命,五九年從華東 軍區杭州警備區退役時為大尉銜團政治處副主任,正營(科)級,轉業地方工作幹到臨 近退休時,任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仍為正科(營)級。 老潘(以下簡稱之)對他革命半生一直停留在科級上滿心苦澀。他的戰友們正常升 遷的一般都是地、師級了。老潘解放後從不和他的戰友們來往,以保持距離來保持他的 自尊心。老潘內心深處一直渴望著能把他的級別再往上動一動,起碼也要是個縣、團級; 否則老有人有意無意地問起,說你四七年參加革命怎麼才是個科級,你是不是……?老 潘受不了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老潘做政工幹部多年,他深深知道中國人想人一般都不 往好裡想。 影響老潘升遷的原因是他歷史上有過一個污點:他叛變過。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重點進攻山東,老潘被國軍白崇禧部俘虜了。老潘那年十九歲, 在我軍當個副班長,還是個毛愣後生。白崇禧部都是廣西籍的兵,很刁野,把老潘吊在 房梁上,要老潘反水參加國軍,還扒了老潘的褲子,用槍頂著老潘的襠,說老潘要是不 參加國軍就一槍把他打成太監。 老潘在大庭廣眾被人用槍頂著羞處,臊得掉眼淚,羞憤滿腔。另外老潘見這夥廣西 兵捉了蛇來也吃,捉了貓來也吃,連老鼠也捉來燒了吃,一陣陣地反胃,心裡想:我要 是投降了你們,你們還要讓我吃貓吃老鼠哩,惡不噁心人!老子就是要投降也不投降你 們這部分! 老潘就咬牙不從,破口大駡。廣西兵被老潘罵惱了,就真的用槍托搗老潘的下身, 要搗死他。搗得老潘痛徹心腑大呼小叫,一陣陣地冒汗。旁邊另一部分的國軍有點看不 過眼去了,這是山東王耀武部的,被老潘大呼小叫的一口鄉音喊的感情竟有些親切起來, 見這夥廣西兵這麼欺負一個山東老鄉,就過來拉架,把老潘從房梁上放了下來,給老潘 穿上了褲子。 其中有個連長,也是沂水縣的,給老潘一條毛巾擦汗,說:「兄弟,搗壞了沒有?」 老潘一聽這口鄉音,感情再繃不住了,委屈地放聲大哭,說:「媽的,搗哪不行, 搗老子的蛋子!我怕是廢了,你看這蛋子都腫成泡了,我還沒娶媳婦呢!……」老潘那 年家裡已經給他說下了一門親,還沒娶過門。 國軍連長笑了,說:「一二天就不腫了。往後你娶媳婦,一樣能操出孩來。他們端 你蛋子不對,你參加八路軍也不對。你參加我們這部分算了。都是山東老鄉,我也不會 虧待你,我還讓你當個班副。我看你這個人打仗倒是不怕死。」 老潘抹了淚,說:「大哥,這不行,我已經參加了八路軍。我參加八路走的時候, 村裡還特地拿出白麵來讓我吃頓麵條。大哥你知道俺們那地界,弄點白麵不易,這是人 家的個意思。我不能讓人家說我沒意思。村裡還有俺娘,在人前還要活人哩。」 國軍連長氣了,踹了老潘一腳,但沒往老潘的襠裡踹,罵道:「媽的高粱花子腦袋, 一碗麵條就看在眼裡了?!」老潘挨著踹,仍強強地說:「麵條不麵條,這是個意思! 我不能讓人說我沒意思!」國軍連長哭笑不得,想了想,說:「要不是老鄉,我今天就 斃了你!你不參加就算了。你就臨時參加幾天,給我們找點糧食,你們部隊剛在這裡駐 紮過,村裡熟。俺剛才幫了你,你總不能不幫俺吧?你要不幫俺,你可就沒意思了!」 老潘挺為難,想了想,說:「那就……咱可說好我只參加幾天啊,弄完了糧食我就 不參加了。」 老潘就臨時叛變了幾天。國軍連長臨時給老潘找了頂國軍的士兵船型帽扣在頭上, 衣服還讓他穿原來八路的衣服,老潘那幾天就穿著這身「國共合作」在村裡找糧食。村 裡的老鄉有不少認識老潘的,悄悄地問:「潘長水你又參加國民黨了?」老潘自覺有些 羞愧,臉紅紅的,嘴裡含含糊糊地說:「幾天的事,幾天的事……」 找齊了糧食,老潘把國軍的帽子還給連長,真的要走。國軍連長問他:「你這一走 還是要去參加八路軍嗎?」老潘挺實在地說:「我的東西都在部隊裡,有床被,我不去 東西都沒了。」國軍連長歎了口氣,說:「我看你這個人也是攔不住,強種!這樣吧, 我放你走路。以後咱們再碰到時,兄弟你槍口高抬一寸。」老潘想了想,說:「那行, 我不打你們這部分就行了。但碰到其他部分的國民黨我是不饒的。這也要先說好。」 老潘回來後把一切都向組織上如實說了,包括向國軍某某團某某連的官兵許諾過槍 口高抬一寸的話。老潘的連長被他氣笑了,也踹了他一腳,說:「我騸了你的蛋子!」 但沒騸老潘的蛋子,還讓他去當班長。後來又讓他當排長。當時部隊傷亡很大,人員嚴 重不足,部隊正是用人之際,不講那麼多原則。老潘也沒把這當回事,一心一意打仗。 打完了國民黨又去朝鮮打美國人。老潘打仗很勇敢,不怕死,老潘的連長一打仗就很依 靠老潘,一打惡仗就叫老潘當主力,往上沖,老潘回回都能帶兵沖上去奪了山頭或是炸 了敵人碉堡什麼的,給首長很掙了臉面。打仗中不斷有幹部犧牲,不斷給老潘留下提升 的空缺來,老潘的官階就一路升上去,一直升到了營級。升到了營級戰爭就結束了,組 織上就叫老潘復員轉業。同時組織上也一直記著老潘歷史上有過這麼一個污點,轉業時, 老潘的連長——後來升到了師長,代表組織在老潘的檔案裡批道:此人可利用但不能重 用! 老潘的一生前途都被這句話壓住了。 二 戰爭結束後的新社會是個講原則的社會,原則性越來越鮮明突出。原則性越突出老 潘的污點就越突出。老潘五九年轉業到這個單位,按他的部隊級別應該擔任科室正職, 單位領導看了老潘的檔案,就讓老潘任了辦公室副主任,不給他正職,同時對老潘的分 管權限也作了格外謹慎的研究。辦公室的工作包括人事檔案、機要文件、組織政治學習 等等,單位領導這些都不讓老潘分管,讓老潘去管了後勤倉庫。倉庫裡堆放著供應下面 施工隊的糧食、被服、管道器材什麼的,都是些啞物,不涉及黨內機密,單位就讓老潘 去管這個。 老潘拎著鋪蓋第一天到倉庫去報到,看到一頭母狼蹲在倉庫邊蹺著一條腿撒尿,見 老潘過來,狼卻是不跑,繼續尿著。老潘扔過一塊石頭去,狼才如散步一樣慢慢地走了。 老潘望著發落他的這片荒涼,心裡湧上一點淒冷來,有一瞬間想到了「卸磨殺驢」這句 話。但老潘很快就想開了,同時反省自己不該這麼去想組織。老潘當時在報紙上看到一 則消息,說國民黨濟南守城司令王耀武因為在撫順戰犯所改造得好,被特赦,當了政協 的文史委員,毛主席還請他和杜幸明、廖耀湘幾個在中南海裡吃飯。這則消息使老潘很 受鼓舞。老潘想:我就是給王耀武的部隊找過幾天糧食。未必我這個找糧食的還不如他 那個吃飽了肚子下令朝共產黨開槍的戰犯嗎?何況我還在咱們部隊上從山東打到海南島, 又打到朝鮮,一路出生人死,怎麼說也是我跟咱們共產黨關係近!老播決心組織上讓他 在這兒守倉庫,他就要加倍地好好幹,只要幹得好,組織上是不會忘記一個同志的。老 潘在當天的日記裡寫道:毛主席不會忘了他的戰士! 老潘把老婆也從山東老家接了來和他一起在這荒郊野地守倉庫。老潘的老婆就是老 潘當兵時在村裡說下的媳婦,那時已經給老潘生下了老大潘建設、老二潘建國和老三潘 建軍。倉庫人手不夠,老潘就讓老婆邊帶孩子邊在倉庫幫著幹活兒,逢到太陽好的時候, 把被服抱出去晾曬,掉了扣子開了線給縫縫補補,把搬運時散落的糧食掃攏來,撿去沙 子灰土又裝回日袋等等,這些雜活兒是幹不完的。 單位規定雇一個臨時工幹這些雜活兒的工錢是每日五角錢。老潘讓老婆幹活兒卻不 給老婆工錢,讓給國家白乾。老潘當時是行政二十一級,月薪四十四元二角,一家五口 人吃飯穿衣,三個孩子上學買書本鉛筆,老潘每月還要給山東沂水的老娘寄去五元,再 給老婆的父母寄去五元,老潘還要抽煙,這樣月月的錢就很不夠。 老潘的老婆月月給國家自盡義務,後來就忍不住跟老潘說能不能給她也發一點錢? 哪怕每天只給一角錢哩,也好給孩子們買支帶橡皮頭的鉛筆。老潘堅決不給,罵老婆道; 「國家每月給你男人發四十多塊錢哩!過去地主月月能掙四十塊大洋不?幾個孩子星期 天都能改善伙食吃一頓白麵,晚上寫作業還點電燈,過去地主都點油燈!你還不知足? 你再說要錢我揍你!」老婆就害怕得不敢再說了。 老潘後來還是狠揍了老婆一頓。老大潘建設那年十二歲了,很搗蛋,跟同學玩耍, 把皮帶都扣到最後一個眼裡,然後鼓肚子憋氣,比賽看誰能把皮帶掙斷,結果潘建設把 皮帶掙斷了。潘建設沒有皮帶系褲子,沒辦法上學。老潘的老婆狠打了潘建設一頓,到 小賣部去問一根皮帶要九角錢,嫌貴,捨不得買,就到倉庫裡撿了一截電線給潘建設當 了褲帶,讓兒子系上趕緊去上學。老潘晚上看見兒子腰裡系的是國家的電線,問明增況, 抓過老婆就打。老潘是當兵的,揍人很是地方,打的老婆疼的臉都變色了,央告老潘說: 「建設他爹呀,你別往我肚子上踢,你踢我肚子我明天爬不起來了,我明天還給你做飯 哩!」老潘卻越發狠打,說:「我稀罕你給我做飯!你把我的臉都丟完了,我還有臉吃 飯!」三個兒子見媽被爹打得在地上翻滾,嚇得都哭。老潘的老婆被打得鼻涕眼淚直流, 又央告老潘;「建設他爹呀,我再不敢了呀!明天我還給國家曬被哩,廣播裡說明天不 下雨,出太陽,我好好給咱國家曬被,你別打了呀!」老潘這才不發狠打了,又踢了兩 腳,罷了手,說;「都記住,誰要再敢到倉庫拿哪怕一顆釘子,我一頓打死他!」從此 潘家老小再不敢動國家倉庫的任何東西。倉庫搬運糧食時常有星星點點的玉米或大米粒 撒在地上,老潘最小的兒子潘建軍那年才六歲,就會自動看好自家養的雞,不讓去吃國 家撒在地上的糧食。 五九年過去就是六0年。老潘的老婆餓得都不來月經了。家裡能吃的東西都吃了。 雞宰殺了。老潘的老婆把她紮頭髮的一盒皮筋都煮來吃了。後來煮了以後發現那不能吃, 那是橡膠做的,平時大家都「牛皮筋」「牛皮筋」地叫,老婆就以為是牛皮做的,結果 是橡膠,吃了拉肚子。全家都餓得得了浮腫病。老潘腫得最厲害。老潘完全可以不腫, 他守著幾乎一倉庫的糧食,有大米、玉米,還有幾十麻袋黃豆和蕎麥;但老潘餓死也不 取一粒來吃。 老潘的老婆見孩子們腫得厲害,就想叫老潘到倉庫拿點黃豆炒了給孩子們當藥吃。 那些年治浮腫的藥就是炒黃豆,見誰腫得厲害,就發給十幾粒嚼了吃了,像阿斯匹林治 感冒似的。但老婆不敢跟老潘說,怕老潘打她。三個孩子也不敢跟老潘說,孩子若不聽 老潘的話,老潘打起孩子來也是很厲害的。 老潘打仗時得了風濕性關節炎,家裡存了幾個幹白菜根,常用白菜根熬了水來洗腳, 有個偏方說經常洗就能洗好。這一天,老潘又熬了白菜根水來泡腳,那股味道把孩子們 都引逗過來蹲在跟前看。老潘泡完腳,剛上鞋走到裡屋去穿襪,六歲的潘建軍就忍不住 喝起那洗腳水來,那味道有點像熬白菜湯的味道。接著老大潘建設和老二潘建國都搶著 喝起來,三個孩子把一盆洗腳水喝了個精光。六歲的潘建軍喝完了還像個小狗似地趴在 地上去舔,因為那磚地不平,有坑,坑窩裡殘留著濺出來的水清。 老潘穿好襪子從裡屋出來一看呆了,三個孩子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膽怯地望著老潘, 怕老潘打他們。老潘沒有說話,走出屋去,在門口一棵已經吃得沒有一片樹葉的楊樹下, 他靠在那裡哭了。老潘覺得孩子們太可憐了。那天夜裡老潘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給孩子 們弄點黃豆來吃。 第二天老潘就到倉庫去,叫倉庫主任打開一麻袋黃豆,把那珍珠粒似的黃豆抓在手 裡摩挲來摩挲去。餓得眼窩深凹的,倉庫主任老孫趕緊關上倉庫門,眼巴巴望著老潘抓 弄黃豆,他只待老潘一開口,就想和老潘兩個人悄悄一人裝一小信封黃豆回家去。一麻 袋豆兒,少這麼一點是誰也看不出來的。老潘抓弄著黃豆,足足抓了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最後捏出兩粒來,給了老孫一粒,自己含了一粒,說:「咱們倆嘗點味道吧。剩下的不 能動。這是國家的糧食,咱們倆都是黨員,別犯這個錯誤。」倉庫主任老孫如夢初醒, 蠟黃瘦的臉上竟漲起一層紅暈,仿佛已經走到了懸崖邊又被老潘拉了回來,老孫說; 「對!對!不能動!」悄悄把那兩隻小信封團在手裡,扔了。 老潘取了兩張毛主席的畫像來,當門神一樣一左一右貼在倉庫的大門上。老潘要讓 毛主席看著他,監督他別犯偷吃國家糧食的錯誤。老潘後來幾次餓得太狠想到倉庫取一 點豆兒或者蕎麥,都被毛主席的四隻眼睛擋了回來。老潘回家就喝涼水充饑,讓老婆和 三個孩子餓得挨不住了都去喝涼水,喝滿一肚子,好歹也能撐一撐胃。 災年過去,上級領導和工作組來倉庫檢查工作,看到顆粒未動的滿滿一倉庫糧食和 毛主席畫像,都感動得哭了,樹了倉庫一個先進典型。 單位的辦公室主任調離,單位黨委就把倉庫主任老孫提起來當了辦公室主任,做了 老潘的上級。老潘還是副主任。單位的人都大感意外。大家都以為這次是要提老潘的。 老孫自己也在單位裡講他是在老潘的幫助下才吃了國家那一粒糧食(一粒黃豆)的。而 且人人都知道倉庫門上的毛主席畫像是老潘貼的。單位的人見不提老潘反到把他底下的 老孫提起來了,就開始猜想老潘是不是犯了不便提拔的錯誤了。有些人猜想老潘是亂搞 男女關係了。倉庫裡是經常要雇一些臨時工來幫忙的,很多都是附近農村裡的女人,也 有單位職工的家屬,老潘要利用職權睡一兩個,還是容易的;老潘管住了自己的上面沒 管住自己的下面。有些人懷疑老潘是貪污公款了。倉庫裡每一季度都有錢款過帳,要乘 機做做手腳貪污一點也不是沒有機會。還有人乾脆說老潘是又貪污了公款又睡了女人。 老潘不吃國家的黃豆,在倉庫門上貼毛主席畫像,都是裝樣子,目的是為了掩蓋他的罪 行。要不然為什麼組織上不提他反到提了老孫?眾說紛壇。 老潘對於單位不提他反到提了老孫心裡本來就有點委屈,不久又聽到了單位裡那些 說他的閒話,真是又窩火又傷心。他沒法對群眾解釋他就是四七年臨時給國民黨的部隊 找過幾天糧食。一來有紀律個人檔案對群眾是保密的;二來不說這個還好一些,「叛徒」 的名聲還不如亂搞男女關係,起碼亂搞男女關係還屬人民內部矛盾。老潘只好默默承 受這些飛短流長和白眼。 後來連老孫都認為老潘是有問題的。老孫也沒想到會提拔他而不提老潘。老孫興奮 之餘也開始懷疑,他只有朝那些壞的方面去想,否則沒法解釋。老孫從此開始對老潘防 範起來。 單位的一個施工隊在下面施工時被山洪阻在了一個峽谷裡,斷糧好幾日,鍋碗瓢盆 都沖走了,也沒辦法起夥。電話打上來,辦公室連夜組織大家烙大餅要給送去。老潘自 告奮勇負責揉面,將一袋袋麵粉倒進大盆裡,和上水,赤了膊去揉,幹得汗流使背。老 孫走進伙房,看見老潘在揉面,竟嚇了一跳,忙跑過去扯住老潘說:「老潘,你別揉面 了,讓我來吧。」老潘以為老孫客氣,繼續揉著面說:「不礙事的,這點活兒我累不著。」 老孫卻急得聲音都顫了,一把將老潘拽了個趔趄,說:「讓你別揉面你就別揉了!你去 燒火吧!」老潘呆住了,好一陣才恍悟到老孫是怕他在面裡下毒,搞階級破壞。老潘頓 時臉色慘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老潘想當時他手裡要有支槍,都能開槍把老孫打死! 老潘的老婆見老潘整天陰沉著臉,知道男人心裡憋屈,就想對男人好一些,盡力想 法寬慰他。老婆生完老三潘建軍後就得了婦科病,一行房事就痛,老潘經常都是一連好 幾個月不能近她的身。老潘當時正是壯年,長期不能行房事搞得他很難受。這一日,老 婆洗了身子,睡到床上,對老潘說:「建設他爹,我的病好了,你想耍就來耍吧。」 老潘就匆匆洗了一下上去了。他做事的時候有點惡狠狠的,手和腳都下得很重,發 泄著心裡的窩憋。完事之後,他連耳根後面都滲出了汗,渾身乏力,但沒有覺得舒坦和 好受一些,心裡還是揮之不去的煩躁。 老婆卻又疼起來了,把枕頭頂在小肚子上,疼得直流汗。老潘才知道老婆的病並沒 有好,她是在哄騙他。老潘手忙腳亂給老婆拿來去痛片和開水,同時心裡痛駡自己真是 個驢!三個兒子聽見母親高高低低的呻叫,不知道媽是咋了,都從床上爬起來縮頭編腦 地朝裡屋看。老潘回頭看見三個兒子一臉的驚嚇,心裡越不是滋味,覺得自己真不是個 男人,在單位受了氣,只有回家朝老婆孩子撒。 那一夜,老話沒有睡覺。他坐在小凳上抽了一夜的紙煙。到天亮時老潘想定了:還 是不能洩氣。還是要好好幹工作。就是為了老婆孩子今後也要更加拚命地幹,一定要幹 得把組織上感動了,把他提拔起來。他得到了提拔,這就是組織上信任一個同志的最大 表示,單位那些人就再沒有屁的話好講!老婆孩子跟著自己也不會活得這麼憋屈。 從此老潘在單位就更加拚命地幹工作想感動組織。老潘除了更加勤奮地幹好倉庫工 作之外,還主動把機關大樓裡打掃男女廁所的事也包了下來。每天一大早老潘就騎車從 郊外提前來到單位機關,拿著自己買的墩布和掃帚,樓上樓下地賣力氣,把六個男廁所 和六個女廁所都清掃乾淨,、把那些髒紙齷齪都揀到紙簍裡拿出去倒了,然後再騎車騎 十幾裡路,回到倉庫去上班。老潘天天都這樣做。 單位的人都看見老潘掃廁所了。看見了之後大家都會意地默笑,愈發認定老潘是犯 了錯誤了,老潘是戴罪立功。要不他這麼拚命幹為什麼?他要不這麼好好表現早把他送 進監獄裡去了!單位的人漸漸就對老潘更不客氣起來,再跟老播說話,都用跟犯了錯誤 的人講話的口氣。老潘打掃完了廁所,有人就讓老潘再去提兩壺開水來。於是各辦公室 的人都讓老潘去提開水。老潘提了開水來,大家都心安理得地沏了茶來喝,把喝老潘打 的開水視為幫助老潘進行勞動改造。單位裡有什麼雜事大家也都使喚老潘去做,像取信 取報紙什麼的,還讓老潘去幫著買早點,把老潘當成了雜役。單位生產辦有個嚴麗琳, 是個半老的徐娘,有一日來上班突然就提前來了例假,經血把褲子都洇濕了,她沒有帶 紙,又不好穿著這條洇濕的褲子上街去買,靠在機關樓道的牆壁上著急得要命,一扭臉 就看見了從女廁所裡提著墩布走出來的老潘,就把老潘喚過來,說:「老潘你趕緊幫我 去買包衛生紙!諾,這是錢。」嚴麗琳當時看著老潘的眼神裡完全沒有男女之別,老潘 只是一個被抽去了人欲的中性。老潘當時接過嚴麗琳交給他買衛生紙的錢時,血「轟」 地一下都湧在了腦子裡…… 老潘把這一切都承受了下來,一心為了要達到他心裡的那個目標。老潘勤勤懇懇委 曲求全幹到了五十出頭,掃廁所已經掃得很專業,開水也提了萬千壺,單位領導換了一 茬又一茬,但歷屆領導都礙于老潘的政治歷史問題不能提拔他。老潘始終抱著相信組織 的信念不屈不撓地奮鬥著。 而在那年的秋天,毛主席卻去世了。中國頓時像塌了天一樣,神州大地一片嚎陶大 哭。老潘也哭了。老潘望著被挽上了黑框的毛主席畫像,不禁想起了他當年在倉庫門上 貼的那兩張毛主席像,鼻子一酸,眼淚就淌了下來,泣道:「毛主席呀……」 老潘的哭泣裡又比別人多了一些滋味。 三 毛主席去世之後的社會又是一個新階段了,漸漸地一切都和毛主席在世的時候不一 樣了。中國人的錢多了,餓飯的少了,但同時也有了妓女。原本的社會結構開始出現了 對一部分人來說是機遇而對另一部分人來說是空子的鬆動。老潘的命運漸漸就發生了變 化。 給老潘帶來命運轉機的是單位新上任的局長老劉。老劉到任後,把老潘扶了正,提 起來做了辦公室主任,後來還打算提老潘當副局長。 老劉一開始並沒有打算提老潘,他提拔老潘的動機是因為他一上任就有人在背後整 他。 在背後整老劉的是副局長老李。本來老李以為老局長病故之後上面會順理成章把他 提起來當局長的,卻沒想到調來個老劉堵了他的路;老李心裡很窩火,就要給老劉製造 點磕磕絆絆。老李在單位當領導時間很長,又分管組織和人事,各科室的頭頭有許多都 是他提起來的人,自然都聽老李的,於是都跟著老李在背後對老劉使壞。結果老劉這個 局長出去辦事連要個車都要不來。寒冬臘月,老劉家裡因上的玻璃讓街上踢足球的小孩 踢碎了兩塊,冷風夾著雪花喂喂地往裡灌,單位辦公室硬是拖了一個星期才把新玻璃給 安上,把老劉全家大小都凍感冒了。老劉愛喝紅茶,叫辦公室給他去買一點來;辦公室 的回答是沒有這筆開支;可老劉看到老李的辦公室裡碧螺春、鐵觀音,甚至雀巢咖啡辦 公室都給他買。老劉氣得當著辦公室主任的面摔了一個茶杯。辦公室主任姓張(老孫在 七九年得胰腺癌死了),是老李提起來的鐵杆,見劉局長給他摔茶杯,並不懼怕,也回 摔了一個茶杯,揚長而去。出得門去後,還對圍在走廊裡看熱鬧的單位職工放話說: 「我就不給他買茶葉!我不信他還能把我的雞巴給咬了去!」 老劉窩火透了,下決心要在單位提拔自己的人,首先就要提拔一個辦公室主任,把 這個張撤換了,要不他媽的連個茶葉都喝不上,還要聽他的罵! 老劉讓他帶來的秘書小馬去摸一下單位中層於部的情況,特別是重點摸一下那些長 期受到老李排擠不被重用的幹部,讓小馬給他搞一份名單上來。小馬很快搞來了一份名 單,向老劉彙報說;這幾個幹部作風都很正派,歷史也很清白,都是看不慣老李平時在 單位多吃多占,向上級反映過老李的問題才受到老李排擠的。老劉聽了彙報後馬上決定 不用這幾個幹部,讓小馬再去摸底,把單位所有中層幹部的檔案都調來給他看。小馬搞 不明白,問老劉:「劉局長,這幾個幹部都很正派呀,也有工作能力,您為什麼不用這 幾個同志呢?」老劉一笑說:「小馬你對使用幹部的事情不懂,以後你自己官當大了, 你就會慢慢明白的。」讓小馬只管去調檔來給他看。 老劉差不多是在最後才看到老潘的檔案的。小馬認為老劉根本看不上這個潘長水, 所以把老潘的檔案放在了最下面。老劉看到檔案裡記載著老潘在解放前曾經叛變過,有 這樣一個歷史污點,因而長期提不起來,老劉馬上有了一點興趣,讓小馬去把老潘叫來, 他要跟這個「叛徒」談一談。 老潘當時正在掃廁所,提著濕淋淋的掃帚就跟著小馬來了。進門之後老潘才發現不 合適:哪能把這廁所味兒帶進局長辦公室呢!於是老潘趕緊又泛出去把掃帚放在門口, 才走回來坐下。老潘坐下後有一點臉紅,覺得不好意思;絞著衣襟想說一句道歉的話又 不知該怎麼說。 這個表情讓老劉笑了。老劉覺得老潘這個人還是蠻老實的;不是那種吃完人家飯又 砸人家鍋的主兒。感覺到這一點後,老劉當時在心裡就決定要用老潘。老劉是個辦事果 斷的人。 老劉說:「老潘同志,你當辦公室副主任年頭不短了吧?你是個老同志了,以後還 應該多挑一點重擔多負一點責任嘛。」 老潘一時不能明白,望著老劉沒說話。 老劉乾脆地說:「我想讓你當辦公室主任。你的意思呢?」 老潘心裡「咯噔」了一下,又遲疑地問:「辦公室不是有主任嗎?那個張——?」 老劉說;「張的工作要變動。」停停,又對老潘說;「這個情況你知道就行了。先 不要在單位裡擴散。」 老潘這才激動起來了,這使他不知說什麼好。好半天老潘才艱澀地說:「劉局長, 您能這樣看待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可是,劉局長,組織上這麼信任我,我就更 不能不對組織上說實話,我……我歷史上曾經有過問題,單位的群眾都不知道,我,我 這個——」 老劉一擺手說:「你這個情況我知道。這不算什麼問題。以後我掌握就行了,不在 群眾中擴散。老潘你好好幹,一有機會我馬上把你提起來。」 老潘真是不知道要怎麼感激老劉才好了,說;「劉局長,您對我;我這個,我——」 喃喃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 老潘這個樣子又再次讓老劉笑了。老劉再次感到提這個播長水還真是提對了。他要 的就是老潘這份發自內心的感激涕零。 老潘到底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老劉的辦公室。他真想對老劉說一點什麼。比如握住 老劉的手說點「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您」之類的話。但他想共產黨人之間不興搞得這麼 庸俗,就決定什麼也不說了。老潘想:就讓劉局長看他潘長水今後的具體行動吧! 老潘回去繼續掃廁所。沖洗著小便池的時候老潘想到:今後光是掃廁所和提開水是 遠遠不夠的了,還要主動幹更多的工作,來報答劉局長和組織上對自己的這一番情意。 老潘絞盡腦汁想單位裡還有什麼工作好幹。後來老潘想到了一件事:單位裡成年累月地 燒鍋爐,清出來的爐渣都堆在鍋爐房門口,都堆成一座小山了,雞在上頭都做了窩,特 別影響單位的環境衛生。單位辦公室最近準備雇幾個臨時工花上千把塊錢來清渣。老潘 決定自己業餘時間來做這件事,每天清除一點直到清理乾淨,為國家節省下這筆開支。 老潘第二天下班後就借了個手推車掂把鐵鍬去清爐渣,然後天天如此。幹到第五天 的時候,老劉仍然經過鍋爐房看到了,那堆龐大的爐渣被老潘挖走了一大塊。老劉驚詫 地問;「老潘你這是幹什麼呢?」老潘見老劉注意到他了,於得愈發上勁,說:「這堆 渣本來是要雇臨時工幹的,我幹就行了,能給國家省一分錢就省一分錢。劉局長,我這 個人沒啥能耐,下苦力幹工作我還行。」老劉抿著嘴唇不吭氣。默了一會兒,老劉對老 潘說:「你跟我來一趟。」老潘不知什麼事,放下鐵鍬就跟著老劉去了。 進了老劉的辦公室,老劉把門一關,劈頭就說:「你這個老潘!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呢!」 老潘懵了,不知自己哪裡錯了。 老劉說:「我提一個辦公室主任不是要讓他掂把鐵鍬去給我清爐渣的!要那樣的話, 我提拔一個農民好了,哪個農民沒把子力氣不會清爐渣?老潘你說你這個人,你不是給 我扯蛋嘛!」 老潘嚅嚅地說:「哪……劉局長,你讓我幹啥工作呢?」 老劉望著老潘愚鈍的樣子歎了口氣,說:「你這個人腦子就是不行。」停停,又說; 「你想問題不行。」老潘很誠懇地望著老劉,希望他能明示。老劉停了一會兒,索性敞 開來說:「老潘,我既然決定要用你,以後我就要跟你推心置腹,你呢,也要聽我的。 你現在關鍵要做的事,就是要協助我想辦法把老李先給他槁掉。老李那個王八蛋攪得我 沒法幹!再說不把老李摘掉,辦公室那個張我也換不動他,你這個主任也當不上。所以 老潘你得給我想出辦法來。你在單位時間長,情況熟,你看老李有什麼把柄沒有,像貪 汙呀,挪用公款呀,亂搞女人呀什麼的,你寫個匿名信給我往上告他!」 老潘默不作聲,臉先有點漲紅了。這種事他沒做過。在老潘的觀念裡,同志之間有 意見,應該擺到桌面上來講,不應該在背後槁小動作。但老潘心裡這樣想卻不敢這樣說。 他實在想讓老劉把他提起來。他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他實在怕老劉一不高興又不用他 了。 老潘憋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說:「老李那個人吧,咋說呢,據我所知,他老讓辦公 室給他買茶葉什麼的,自己也不掏錢,這是違反財經紀律的。劉局長,你看這事可不可 以向上級反映?」 老劉一擺手否定了老潘:「這麼點事搞不倒他。你還要往大裡想。他有沒有大的問 題?」 於是老潘又竭力去想老李大的問題。 老劉提醒他:「像貪污公款,亂搞女人什麼的。政治問題也行。」 老劉這麼一說老潘想起來了,說:「老李在七九年和當時計財科的小王有不正當的 男女關係。有人看見他們在老李的辦公室裡睡過覺。」 老劉有了興趣,說:「哦!好呀這個老李!」又一想,說:「不行,不行,七九年 的事,這都到哪一年了,褲子早都提起來了,他死不認帳,你有什麼辦法?老潘你再想 想,老李最近有沒有掛上什麼女的?」 老潘想了想說:「有好像有一個,不過我不敢肯定。我管的那個倉庫裡,有個家屬 臨時工叫許蓮英,人胖胖的,三十來歲,老李好像對她有點什麼想法。老李沒事老愛到 倉庫來轉,說是來檢查工作,一來就跟許蓮英調笑。許蓮英也不躲老李。她想轉正,要 求老李幫忙。我看出這裡頭有點問題,所以老李一來,我就把許蓮英支出去幹活兒,讓 老李見不著她。我是怕老李一時把握不住真犯了錯誤,那就太不值了。所以說我不能肯 定。我就是講有這麼個情況。我也沒什麼證據呀。」 老劉笑了起來,說;「你這個老潘呀,你真是的,真是的……」 老潘望著老劉,不明白老劉是什麼意思,他沒讓老李幹許蓮英,「真是」怎麼了? 老劉說:「老潘,下次老李再來倉庫找許蓮英,你別攔他,你躲出去,你讓他們幹 去。」 老潘心裡顫了一下,有一種胃裡被塞了海帶絲的感覺。他平時特別不能吃海帶,一 吃胃裡就潮腥腥地想嘔。老潘想說這樣的事我做不來,但他一看老劉的臉色又遲疑了。 老劉望著他的眼神裡興致勃勃躍躍欲試,老潘感覺如果他對老劉說他不想這麼搞人老劉 馬上就會對他涼了下去,也許從此就不再理他了。老潘努力了幾次,最後還是決定不說。 老李和許蓮英是在一個下午被捉姦的。當時老潘正坐在倉庫的辦公室裡魂不守舍地 一個人抽煙,這時候老劉的電話來了。老劉在電話裡問:「老李是不是又到倉庫來了? 我下午上班的時候看見他坐車出去了。」老潘說:「來了。正跟許蓮英在她的保管室說 話哩。」老劉說:「說了有多長時間了?」老潘說:「快有一個小時了。」老劉說: 「屋裡還有別人嗎?」老潘說:「沒有。就他們倆。」老劉停了一下,問:「老潘你估 計他們是不是已經搞上了?」老潘說:「不知道。我剛才路過保管室的時候聽見裡面不 說話了。開始他們還說笑哩,外面的人都能聽見。」老劉說:「那老李這個傢伙現在肯 定搞上了!」老潘沒有作聲。老劉又停了一會兒,說:「老潘你進去抓他們!」老潘嚇 了一跳:「什麼你讓我——?!」老劉果斷地說:「你帶幾個工人,假裝進保管室取什 麼東西,一抗門你不就進去了嘛。」老潘又像吃了很多的海帶,而且心慌慌地直跳。老 潘說:「劉局長我做不來這種事情,我——」老劉說:「老潘你還是當過兵打過仗的! 這種事你都做不來你還能做什麼事?我以後還能指望你做什麼事!」老潘捏著話筒不吭 聲,老劉在那頭也捏著話筒不吭氣,在等著他。老潘手都顫抖起來了,最後說:「那…… 那我進去看看。」 當老潘手底下的幾個工人把保管室的門使勁打開之後,老潘趕緊把臉掉過去沖著牆 壁,所以他沒有看見老李和許蓮英驚慌失措地穿衣服,只聽見那幾個工人嘿嘿嘿地捂嘴 笑。過了好久,老潘把臉轉過來,老李已經穿好衣服坐在一堆麻袋上,手抖動地抽煙。 許蓮英則在嚶樓地哭。老李說:「老潘,這件事別讓我的孩子知道,行嗎?」老潘趕緊 說:「行!我讓大家都不對你的小孩講!」說了這一句,老潘好像補上了一點愧疚似地。 老李在單位呆不下去了。他來找老劉談話,請單位黨委研究一下,看給他個什麼處 分。老潘當時也在老劉的辦公室裡。老劉聽老李一說連忙擺手:「狗屁個處分!老李你 就寫個檢查好了,讓我這裡對上面有個交代就行了。」老李連連歎氣說:「我在單位沒 法呆了我調走吧。」老劉也歎了口氣說:「也好。你換個單位回避一下也好。也省得許 蓮英的男人來找茬兒跟你鬧事。這兩天我已經讓王學禮(許的愛人)到上海出差去了。 我看那傢伙天天袖裡掖把刀子,我怕你出事。」老李有些感動,說:「老劉你是個好人 哪!以前我對你……咳!」老劉說:「不說這個了,我這個人最不記這些!」老李站了 起來,說:「老劉,沒說的,有空上我家去喝酒!」老劉也站了起來,說:「行,我一 准去!」兩人緊緊地握了握手,老劉還動感情地拍拍老李的手背,既是撫慰又是惜別。 老李走了。老李出門後老劉朝地上「呸」了一口,對老潘說:「我去喝他的酒?球!我 剛來就看他不是個好東西。」老潘苦笑笑沒有作聲。他覺得老劉也不是個好東西,但他不 敢說。 老李調走了。老李一走,老劉就把張的辦公室主任撤了,把老潘扶了正,讓老潘從 倉庫搬回機關,坐進了張的那間鋪著地毯的正主任的辦公室。 老潘算熬出來了。 四 老潘千熬萬熬坐上了他在六0年就早該坐上的位置,心裡沒有喜悅竟有點發怯。他怕 單位的人說他這個正主任是捉姦捉來的,從此更看不起他。於是老潘就更加謹慎小心, 先把地毯撤了,皮沙發也搬出去換了兒把木椅子進來,一點官場的氣派都不敢留,同時 打開水和掃廁所幹得更勤快,更殷勤地對待單位的廣大群眾。 但老潘發現他再給各科室去打開水,各科室的人都坐不住了。老潘剛提了開水進屋, 各科室的人都像針紮了屁股蛋子一樣地慌忙站起來,紛紛說:「哎呀潘主任,怎麼能讓 你打開水呢!快放下,快放下!」有平時好說笑的人還說:「這簡直是把書記當成社員 了!」老潘則說:「沒事,沒事,一壺開水嘛,都提了十好幾年了,沒關係的,大家喝, 大家喝,我明天還送來。」第二天老潘來上班,剛把外衣脫下來掛在衣帽架上,就準備 去提開水,質檢科的老錢先提著一瓶開水進來了,說:「潘主任,給你送瓶開水來,你 快泡茶好吃早點。」老潘慌忙說:「哎喲,怎麼能讓你給我打開水——」話沒說完,和 老錢一個科的老周也提著瓶進來了,說:「潘主任,給,剛開的水!」一扭臉,看見老 錢也在,老周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就是來送瓶開水,可沒巴結領導的意思。」老錢 訕笑著說:「都一樣,都一樣。」接著施工科的小李、動遷科的曹大姐、安全科的趙婉 芬和王吾義……陸陸續續的,一個個都提著瓶開水進來了。王吾義還拿著茶葉。進門後, 猛然撞見還有其他人在,都有些不好意思,彼此打個哈哈,趕緊放下開水都走了。十幾 瓶開水都放在老潘的辦公桌上,像炮彈似的把老潘圍在中間,看得老潘發呆。老潘想: 他奶奶的,用這些開水在辦公室洗澡都夠了! 然後老潘又發現他再去打掃廁所也是不可能的事了。老潘拎著家什一進門,那些正 撒尿和拉屎的都趕緊提了褲子站起來,來搶老潘手裡的掃帚,死活不讓老潘下手。老潘 看這樣打掃不成,就乾脆再提前一小時上班,趁樓裡沒人,把廁所打掃乾淨。老潘想這 樣總是沒紛爭了。但老潘很快發現機關的人很多都不在機關樓裡上廁所了,很多人都到 街上去上公共廁所。老潘百思不解。 老潘手底下的小商跟老潘解釋說:「誰還敢上你打掃過的廁所呀!要是正好碰上讓 你看見他在你剛打掃好的廁所里拉屎撒尿,滿不在乎你剛才還在這兒彎著腰流著汗沖小 便池,誰知道你心裡會怎麼想人家呢?人家主要是怕你對他們會有什麼想法。」 老潘覺得莫名其妙:「我會有什麼想法呢?這有什麼關係呢?」 小商只是笑,再不深入解釋。 技術科有個老裴,是五六年清華大學土木建築工程系畢業的。老裴學歷高,平時最 瞧不起老潘,認定老潘長期提不起來肯定是有什麼問題,見了老潘總是不屑於跟他講話。 那一日,老潘進廁所方便,老裴也跟進來了,解了褲子在老潘旁邊蹲下。老潘還有些高 興,心想總算還有人並不怕他會有什麼想法而沒有到街上去上公共廁所。老潘在老裴旁 邊蹲著,對老裴不自然地笑笑,說:「老裴,你也——」,他想說「你也來拉屎呀」, 就像去開會見了熟人說「你也來開會呀」之類的寒喧。但拉屎的話不好問候,老潘就咽 了回去沒說。老潘對老裴一笑,老裴馬上更客氣地對老潘堆起笑來,說:「老潘,你也 ——」老裴也想說同樣的話,也同樣不好說,也就同樣不說了。兩人盯著,相互不自然 地堆起笑,卻又彼此無話,都尷尬得要命。老裴先方便完了,系好褲子先站起來,老潘 暗暗松了口氣。老裴卻還不走,站著,仍舊對老潘不自然地笑,笑得老潘更不自然了。 老裴突然攀上了窗臺,把高處長期關著的氣窗推開了,對老潘說:「屋裡味道不好,你 透透氣。」老潘一下受寵若驚,不知講什麼好:「唉呀老裴,你這——」老裴說:「沒 關係的,沒關係的。」老裴打開了窗子還是不走,擰開水籠頭洗手,且反復地洗,磨蹭 著時間,一雙手洗了有一輩子那麼長。老潘忍不住問:「老裴,你有事呀?」老裴說: 「沒事,沒事。」繼續洗手,同時不時扭頭對老潘客氣地笑一下。老潘萬分地不自然了, 趕緊結束方便要站起來。老裴一見老潘方便完了,趕緊把濕手在衣眼上蹭蹭,掏出一疊 手紙走過來遞給老潘,說:「老潘,來,用這個。」老潘怔住了:原來老裴進廁所且磨 蹭著不走是等著最後給他送手紙。老潘真是不知說什麼好了。 兩人走出廁所,老裴鼓足勇氣說:「潘,潘主任——」老裴話一出口,就被他從未 對老潘說過的這句稱謂搞得面紅耳赤。老潘也被老裴叫的一時懵了:「啊?什,什麼?」 老裴漲紅著臉說:「潘主任,就是,就是我家房子的事。我這麼些年就住兩間很小 的平房。現在我兒子女兒都大了,兩人還擠在一間屋裡。我實在是沒辦法才來求您的。 下回單位再分房子,潘主任,您千萬得關照我一下!」 老潘懵懵地說:「啊?哦,行,行。」 老裴千恩萬謝地走了。 老潘望著老裴恭順地離去,才開始感覺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不一樣了。他不再是過 去在倉庫只管著黃豆、麵粉和被服器材那個時候了。如今他這個主任管錢、管物、管車、 管分房子、管醫藥費的批條報銷,連誰家要安個門窗玻璃修個馬桶什麼的都管,哪一項 都足能讓單位的人對他恭敬著點兒。他的態度和情緒在裡面起著不小的作用。就像小商 說的:單位的人全都得考慮考慮他老潘對他們會有什麼想法!老潘不禁感慨萬千,想到 這些年自己受的氣,一股情緒湧上來,久久縈繞在懷。第二天,老潘上班,脫了外衣習 慣地又要去給各科室打開水,忽一想:去他媽的吧!今天老子也要使喚使喚你們!也讓 你們伺候伺候。老潘這麼一想就走出門去,在走廊上隨便叫住一個來上班的,鼓足勇氣 說:「哎,那個誰,你給我去打瓶開水來,再給我去買份早點。」 老潘說完臉都紅了,馬上就後悔得要命,立刻想向對方道歉可對方已經轉身下樓去 了。 被老潘叫住的恰好就是老裴。老裴挺高興地去給老潘打來了兩瓶開水,而且果然給 老潘買來了早點:兩個夾著牛肉的燒餅。當地人把這種西北吃食叫做「肉夾饃」。老潘 萬分歉疚地要給老裴錢,老裴卻死活按住老潘掏兜的手,臉都急白了,說老潘要是給錢 就是看不起他!老潘只好「看得起」老裴一回,讓老裴白白送兩個肉夾饃走了。 小商在旁邊看到了這一幕,在老裴走後對老潘說:「潘主任,你這就對了。」 老潘又莫名其妙:「什麼這就對了?」 小商說:「你這就正常了。」 老潘苦笑不迭,心想:這就是說我過去給群眾打開水掃廁所不擺官架子倒是不正常 的? 小商也不再跟老潘說什麼,就自己做主把老潘撤出去的地毯和沙發又搬了回來,堂 堂皇皇地又在辦公室裡鋪擺上。老潘還是有點怯,想讓小商搬走,後來又一想:媽的! 我就擺他一回官架子又怎麼樣呢?老潘就憋著一股情緒把地毯和沙發留下了。後來老潘 在辦公室裡走道,腳踩在地毯上軟軟的,腳底下感覺怪舒服,也有點捨不得再搬走了。 再後來老潘仔細留意單位的人進進出出他的辦公室,也沒有誰覺得他老潘在這鋪著地毯 的辦公室裡辦公有什麼不對;計財科當年和老李睡過覺的小王還說:「潘主任,您這沙 發還應該再有幾個皮靠墊就配套了。」小王這麼一講其他人也說對,說這麼好的沙發沒 有靠墊確實不配套。還有人說潘主任您這屋裡應該再買幾盆那種大的鐵樹或者巴西木或 者發財樹擺上才氣派哪,要不可惜這純毛地毯了。老潘見大家都這樣說,漸漸也就心安 了,踩著地毯坐著沙發也不再犯怯。後來老潘就習慣每天一進辦公室就把鞋脫了,光腳 踩在地毯上走來走去,讓那種舒服的感覺從腳底一直彌漫到全身。不過什麼皮靠墊和發 財樹老潘決不敢讓財務開支票去買來擺上,一來這是違反財務制度的,二來他敢把前任 的排場留下來享用就已經夠膽大的了,哪還敢為自己添置新的行頭。 老劉一直觀察著老潘,什麼也不說。等老潘漸漸習慣於辦公室的地毯沙發,開始習 慣於讓別人去給他打開水,同時開始挺舒服地聽著單位的人都用恭敬的態度來跟他講話, 老劉才來找老潘談話。 老劉說:「老潘,怎麼樣?」老劉問老潘的時候還用腳踩踩那柔軟的純毛地毯。 老潘說:「挺好的,挺好的。」老潘想對老劉說句感謝的話,這一切都是老劉給他 帶來的。不過老潘覺得當面說感激涕零的話有點庸俗,做人顯得不實在,就沒有說。他 還是想實實在在地於好工作來報答老劉和組織。 老劉從老潘的眼神裡看出了老潘的感激,就不再跟老潘客套,開始直截了當地吩咐 老潘去做事,說:「老潘,你去給我搞點茶葉來喝。還有,我小孩要複習考大學,那個 輔導他的老師也愛喝茶,你給他也搞一點,搞個四五斤吧。要好茶葉哦!」 老潘為難了。好茶葉,那就是杭州龍井,君山毛尖之類,現在市價都是八九百塊、 一千多塊錢一斤,這財務上怎麼走賬呢?老潘想了一天不知該怎麼辦,就老老實實地去 問老劉。 老潘說:「劉局長,買茶葉,這個……這財務上帳怎麼做?」 老劉生氣了,說:「我知道怎麼走賬?我要知道怎麼走賬我還要你幹什麼!?」 老潘不敢再問了,只好自己想辦法。小商見老潘發愁的樣子就笑,說:「潘主任, 你真是個老實人!」小商說辦法多得是,買茶葉開發票你就開成辦公用品,讓財務報帳 就行了;過去張主任給李局長買茶葉買雀巢咖啡都是這麼報帳的。你就交給我去辦吧! 老潘有點不相信,說:「商店能給開成辦公用品嗎?那不都是國家的商店嗎?」小商說; 「還什麼『國家的商店』!商店現在為掙錢都活泛極了,你掏錢買貨,你讓他開成買航 空母艦他都給你開!」老潘還是遲遲疑疑地不敢點頭同意,心想這樣欺騙組織總是不好。 拖了幾天,老潘見老劉臉子越吊越長,沒法了,就一橫心,讓小商去商店開成購買辦公 椅和衛生痰盂買了五斤杭州龍井茶,他給老劉送了去,老劉臉子才不吊了。老劉分出一 斤茶葉來,對老潘說:「老潘,這一斤茶葉你拿去喝。」 老潘慌忙擺手:「我不要,我不要!」 老劉又生氣了,說:「老潘你看你這個人!你是不是覺得這是犯錯誤的事,你讓我 犯錯誤,你自己不沾?你什麼意思嘛!你是不是還想對我防著一手?老潘,你要是真的 還想對我防著一手,你說我以後還怎麼敢用你?」 老潘只好接了過來。接了過來他也不敢拿回家去自己喝。這杭州龍井茶一千二百多 塊錢一斤哪!老潘參加工作幾十年了,在他的意識裡,公家的東西他是寸草都不敢沾的, 何況是這麼貴重的東西。老潘背著老劉把這一斤茶葉悄悄拿到商店去退了,退還的錢他 交給小商,讓小商拿到財務上去入帳。小商驚愕地小眼圓瞪,說:「潘主任您真是什麼 也不懂嗎?買茶葉的這筆開支,財務已經按購入辦公用品做了賬了,您把其中的一千多 塊再退回去,怎麼退?這錢算什麼錢?財務上怎麼走賬?」老潘說:「這麼說退都退不 回去了?」小商說:「退不回去了!這是制度。」老潘瞪大眼說:「制度?!」小商說: 「當然是制度!說白一點,制度規定這錢就得您自己花了。」老潘說:「我怎麼敢花哪! 我已經把茶葉退了呀,那你說這錢現在咋辦呢?」小商說:「您哪,只有把茶葉再去買 回來,把它喝了。要不您揣著這錢就是貪污公款。」老潘嚇了一跳,想想小商說的,也 確實是這個道理。貪污公款老潘更是絕對不敢。他只好去商店把那一斤菜葉再買回來。 賣茶葉的小姑娘怪怪地瞧著老潘,覺得這個籠頭,買了又退,退了又買,有病呀! 老潘把茶葉買了回來,還是不敢自己拿回家去喝老潘說:「小商,要不,這茶葉你 拿去喝吧。」小商挺高興,一千多塊錢的頂級龍井茶,平時他一年半載也落不上喝一回。 但小商說;「潘主任,這茶葉,您拿,我就拿;您不拿,我也不拿。」老潘犯難地說: 「哎呀,小商,我是領導我不能拿!你拿去喝吧。是我叫你拿的。我不會怪你。」小商 還是不拿。沉默了一會兒,他對老潘說:「潘主任,我看您也是個誠實人,我也對您說 實話吧,我說實話您也別生氣。過去人論關係都講鐵哥們兒,說要辦事就得把關係搞鐵 了,現在人都不說這個了,現在都說要辦事就得把關係搞黑了。一件事,你的利益我的 利益都得攪和在一起,要犯了事,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關係得搞黑了,共事才能牢 靠。所以說,潘主任,這龍井茶是好東西,但您不拿,我是絕對不拿的。」老潘讓小商 「開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心想這社會都亂七八糟成什麼樣了!這都是什麼呀?!小 商見老潘不吭氣了,就動手把茶葉分成兩份,給老潘的一份多一些,用報紙包了,給老 潘放進提包裡,又把自己的一份放進自己的提包,然後瞧著老潘的臉色說:「潘主任, 茶葉我可給您放提包裡了。我先走了?」老潘還是不說話。小商就站著不走,一定要等 老潘說話。老播只好說:「那你……走吧。」小商高高興興地提著包走了。老潘也只好 把茶葉留下了。不過他還是不敢拿回家去。他怕拿回家去讓孩子們看見他拿公家這麼貴 重的東西對孩子們影響不好。老潘把茶葉悄悄鎖進自己的辦公桌裡,平時辦公室裡沒人 了,才偷偷拿出來泡上一杯喝。 茶真是好茶。一倒上開水,茶葉就在茶杯裡根根飄立,不像老潘平時喝的那種一塊 多錢一兩的陝青茶,倒上開水,茶葉就在茶杯裡渾濁地窩著。老潘喝過幾次後,覺得味 道實在是好,喝這種茶真是享受,一輩子不喝一回真是虧了。老潘不禁有些淒涼,想到 光是靠國家給他的工資,他哪能喝上這麼好的茶!難道一個幹部非要靠貪污這輩子才能 喝一回好茶嗎? 老劉來老潘的辦公室交代事情,見老潘的茶杯裡也泡上了龍井,笑了,說:「老潘, 這茶葉味道怎麼樣?」 老潘頓時像做了賊似地臉紅了,看看左右無人,才低聲說;「挺好的,挺好的。」 老劉哈哈大笑,拍著老潘的肩膀說:「老潘你看你嚇的,你還真是個好人!」老潘 臉更紅了,只有愧笑。 老潘和老劉的關係就更密切了起來。老劉想要什來東西,都讓老潘去搞。老劉除了 喝茶還要抽煙,於是老潘每個月都還要給老劉去搞煙,發票開的還是辦公用品。老潘買 來煙後,老劉總要甩給老潘一條半條的。老潘如果不要,老劉就要生氣。老潘就只有接 了過來,把煙和茶葉一起鎖在辦公桌的抽屜裡,沒人的時候才偷偷拿出來抽。煙自然也 是好煙,老劉只抽紅塔山,用老劉自己的話來說,他是「塔山不倒」,一直要抽到退休。 老劉說他退休以後再抽那種二三塊一盒的次煙,領導退休以後再抽好煙就不可能有地方 報銷了。老潘沾老劉的光抽著紅塔山,心裡又是很多感慨,想想現在老百姓說的話確實 有點道理:現在抽好煙的都是自己不買煙的。老百姓還說了很多更難聽的,都是不能見 報的。 老劉年齡到了,當局長是最後一屆,幹完這屆就要退。老劉想抓緊時間把自己的事 辦一辦。抽點煙喝點茶都是小事,老劉最主要的是想給兒子結婚搞套房子,再給閨女也 搞一套,閨女還在上中學,先給她預備著。這種事老劉也讓老潘去辦。搞房子可不像買 煙買茶葉,買套房子要十幾二十萬塊錢哪!發票總不能開辦公用品吧?老百姓簡直有點 恨老劉了,覺得老劉真是把共產黨當成親爹娘了,什麼東西都不客氣地到爹娘口袋裡去 掏。老潘有情緒,就拖著不給老劉辦。老劉臉子又吊長了。老潘每天膽怯地瞧著老劉的 臉色但還是硬拖著不給老劉的兒子閨女買房。老劉急了,把老潘叫到辦公室,說:「老 潘,你乾脆說一句話,辦,還是不辦?」老劉說話的時候眼神像刀子一樣朝老潘剜過來。 老潘一下軟了。那一瞬間他想到了自己的歷史污點問題,頓時像條蟲似地讓老劉捏住了。 老潘囁嚅地說:我沒說不辦呀。 老潘只好讓財務開支票在市里的「靈湖」住宅小區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老潘 沒有讓老劉的兒子閨女去住,而是把房子給了單位住房最困難的老裴,把老裴騰出來的 舊房子給了老劉的兒子結婚。至於老劉閨女的房,老潘還想給他再拖一拖;單位裡有些 老工程師幹到頭髮都花白了全家才住著一半間房子,老劉那個黃毛丫頭才十五歲,要真 給她買了房,老百姓還不恨死共產黨了! 老潘這樣安排後良心上才稍稍安了些。然後老潘想辦法找些理由去給老劉解釋,說: 「劉局長,我這樣做也是為你著想。單位好多人住房都緊張,咱們孩子一下住這麼大的 房子,我怕有人到處去告你,對你不好。至於咱閨女,我想先緩一步,一下給孩子們搞 兩套房子動靜也太大了。」老劉很不高興。但事情已經這樣了,老潘畢竟還是給搞了一 套房子,老劉就說:「總不能叫孩子在個破房子裡結婚吧?老潘你再想辦法給裝修一下 吧。」老潘心裡叫苦不迭,但他不敢再給老劉拖著不辦,怕把老劉真惹毛了。老潘就帶 上小商雇上裝修隊去給老劉的兒子貼壁紙、鋪地磚、包陽臺……錢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 發票開的是房屋維修費。老劉的兒子又提出要在客廳搞一個小吧台,說現在家庭裝修興 的就是這個。老潘的火一下就竄了上來,在心裡罵道:「我操……」嘴上卻笑道:「好, 好,年輕人趕新潮,你潘叔就給你搞一個。」就又給老劉的兒子安裝了一個吧台,連工 帶料又花了三千多。老劉的兒子真高興,把老劉領來看新房,說:老爸你提拔潘叔真是 提拔對了。潘叔這人絕對不含糊,關鍵時刻為朋友的事情真敢花共党的錢!你看這錢花 到了裝修出來的效果就是不一樣。說的老潘的臉一陣一陣發燒,訕笑地說:「嗨,我和 你爸那是啥關係。」老劉見兒子說得難聽,板起臉來斥駡兒子道:「小孩子家胡說什麼! 什麼『共黨』!」兒子嘟囔地說:「我說的是實話嘛。」老劉也不是真罵兒子,見房子 裝修得漂亮,心裡也和兒子一樣高興。看完了房子,老劉手搭在老潘的肩膀上,摟著老 潘往外走,說:「老潘,為孩子的事你真是辛苦了。咱倆之間就啥也不說了!」老潘讓 老劉摟著,他感覺自己就像老劉的一條狗,被老劉像牽著狗繩一樣的牽著走,胃裡又像 吃多了海帶絲,但嘴裡卻說:「咱們之間還說啥呢,啥都不說了,啥都不說了。」 老潘總給老劉辦事,相互之間纏得越來越緊,漸漸也就麻木了。老潘當了辦公室主 任之後,和外面打交道的機會多了,慢慢也就瞭解到現在好多單位都這樣。一個領導班 子開會,大家坐在一起,掏出來的煙都是「紅塔山」、「玉溪」、「中華」什麼的。誰 都知道這麼貴的煙決不可能是領導們自己掏錢買的,誰都不說。社會好像已經無可奈何 地默認了這種已經是太普遍的小的腐敗現象的合法存在。任何一個幹部都知道抽幾條煙 喝幾瓶酒是決不會被立案審查的,於是紛紛都何樂而不為。老潘在這樣一個環境裡,也 就慢慢習慣了每月給老劉搞煙搞茶葉也包括給老劉的兒子搞房子這種事情。人總是在大 環境中被塑造和更新的。老潘再幹這種事情心態也平靜了,不再提心吊膽。老劉半開玩 笑地對老潘說:「老潘你可以了。幹就是鍛煉出來的。」 可是老潘總也趕不上老劉的思想解放程度。老劉後來幹的事又讓老潘提心吊膽了, 繼而又感到憤怒。老潘甚至有好幾次很衝動地想撕破了臉跟老劉吵,哪怕老劉把他這個 主任給撤了。 老劉也在單位裡掛了個女人。 五 讓老潘生氣的是老劉也讓他為這個女人花單位的錢。那女人姓趙,是個學建築的大 學生,畢業分到單位來沒多長時間,還沒結婚。照老潘的審美標準看來趙長得也是一般, 就是比較豐滿一些。可老劉就是看上她的豐滿了。老劉看上趙之後就把她從下面的施工 隊調到機關來,好有機會對她下手。趙根本不怕老劉對她下手,甚至希望局長能早點對 她下手。現在的大學生思想都解放得很,也很實用。趙反而主動貼近老劉,整天「劉局 長劉局長」地叫得很甜,叫得老劉心花怒放。有一天老劉就在辦公室把小趙抱住了,褪 下了她的褲子。完事後,小趙哭了,不再叫「劉局長」而直接叫老劉的名字:「劉生茂, 你把我搞了,你要負責。」老劉說:「我負責,我負責!」從此老劉就很負責地對待小 趙,像分房子、評職稱什麼的,老劉都讓老潘給小趙去辦。老劉還問小趙入黨不入?要 想入黨就把她入了。 小趙卻不入。小趙說:「都什麼年代了,入什麼黨呀,你還不如讓辦公室多給我報 銷點醫藥費哩。」老劉就讓老潘給小趙多報醫藥費。單位實行醫藥費控制,每個職工每 年最多報一百二十塊錢。小趙拿來一大堆發票讓老潘報。老潘不報。小趙轉身就去找老 劉,往老劉懷裡一偎,抽抽噎噎的。老劉就來找老潘。老潘只好咬著牙給小趙報了。 小趙還想沾老劉的光出去玩。小趙想去桂林,就纏磨著老劉要去。老劉想想出去也 好,在本地熟人多耳目雜,老婆也在跟前,他想和小趙睡覺也不方便,出去就不怕了。 老劉就帶上小趙和老潘去桂林。老劉之所以要帶上老潘,一是可以在單位避避閒話,二 來帶上老潘這個辦公室主任花費點什麼也好報銷。在桂林,老劉和小趙到處去玩,老潘 就陪著,買膠捲買飯買飲料,都是老潘的事。到了晚上,三個人在賓館登計兩間房子, 老潘和老劉一間,小趙一間。賓館規定沒結婚證明不讓男女在一起住。老劉洗過澡後就 溜到小趙那裡去和小趙睡覺,扔下老潘一個人在屋裡看電視。每天快半夜了老劉才摸回 來。看著老劉春風得意的樣子,而且也不管他老潘會怎麼想,老潘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有一天晚上老劉又去和小趙睡覺。可是沒過多久老劉又跑回來了。神色匆匆,非常 不好意思地對老潘說:「老潘,幫個忙!小趙——」老劉頓住,很難啟口,但最後還是 澀笑地說了:「小趙暈過去了。我估計可能是白天玩得有點中暑。我也沒在意。我剛— —晦,反正就是和她做那個事吧,她一下就不行了。老潘你趕緊上街給我去買點藥,十 滴水仁丹什麼的。我得回去拿涼水給她敷敷。」老劉說完匆匆走了。 老潘血一下湧到腦子裡,感到屈辱得要命,心裡罵道:媽的老劉,你把我當成什麼 人了!我操你八輩兒祖宗!老潘憤怒地奔出去,但他沒有去買藥,就在桂林的街上站著。 老播想:我才不管哪!你們倆日死一個才好!日死一個我看你老劉怎麼收拾! 最後還是老劉自己去買了藥。老劉問老潘為啥不去買藥?老潘沒好氣地說:「我也 中暑了!」 從桂林回來,老潘就不想理老劉,對老劉很冷淡。老劉也看出老潘對他的冷淡來, 就來叫老潘到他的辦公室去,他要跟老潘談一談。 老潘坐著不動,說:「我正忙著哩。」 老劉壓著火氣說:「你跟我來吧,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老潘就強著脖頸跟老劉去了。 進了屋,老劉坐下,看著老潘。老潘卻不看老劉,歪坐在沙發上,低頭在茶几上擺 著幾根火柴棍,擺個五角星,又擺個四方形,就是不跟老劉說話。 老劉看著老潘這副故意跟他彆扭的樣子,開口說道:「是這麼回事,咱們單位,老 李不是走了嗎,他這一走就缺個副局長。我考慮很久了,我想把你報上去,頂老李,把 你提起來當副局長,今天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老潘腦子「轟」地一下,血又湧上了頭。他抬頭看老劉,老劉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老潘又不知說什麼好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老劉說:「你是不是忙呀?要忙你先忙去。」 老潘腦子裡嗡嗡的,滿腦子都是老劉要提他當副局長的話,心裡狂跳,激動不已,嘴裡 就稀裡糊塗脫口說:「不忙,不忙!」身子也下意識地坐端正了。 老劉這才發火了,狠勁拍了一下桌子道:「不忙你剛才給我瞎扯那雞巴蛋幹什麼! 跟你說個話你帶搭不理地玩火柴棍,叫你辦個事你也不辦,我看你最近有點牛逼哦!老 潘我今天跟你說清楚,以後你要好好配合我工作,要擺正你的位置!下星期你跟我去趟 組織部,先找李部長談談。讓李部長先對你有個印象,聽見了嗎?」 老潘懾德地說聽見了,悄悄把火柴棍捏起來團在掌心裡,再不敢跟老劉耍脾氣。老 潘又一次讓老劉拿住了。 老劉還果真帶老潘去了組織部。不久,單位的人都知道老潘要提副局長了,驚歎之 余,再見老潘時,都更加顯出謙恭來。連各科室的科長們也到老播這兒來走動。先是設 備科的老關提了兩瓶茅臺上老潘家去,死說活說非要老潘收下。其他的科長們聽說老關 給老潘送酒了,都撇嘴,說關胖子這人真是條狗,看誰得勢巴結誰。後來罵關胖子最凶 的老齊也上老潘家來了,給老潘送來了四瓶茅臺。大家聽說後又都罵老齊,說老齊也是 個溜逑子拍馬尼的貨。接著安全科的老肖也悄悄上老潘家來了,據說老肖送的東西重得 網兜繩把手指都勒出了印。大家聽說老肖也去了,就都不再罵了,想到現在人心隔肚皮, 萬一到最後大家都去了惟獨自己不去老潘會是個什麼想法?於是都分別悄悄到老潘家去 拜訪。來的時候都沒空著手。宣傳科的小薑還特地給老潘的愛人送了一台「頸複康」治 療儀。小薑細緻到打聽出老潘的老婆頸部骨刺增生,就買了送來了。小薑放下治療儀說: 「老潘,我這可是給嫂子的,不關你的事。」老潘望著小薑笑容可掬的臉不禁感慨萬千, 心想這個小薑才二十三歲就能當到宣傳科科長,確實不是沒有道理的! 老潘的老婆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男人這麼風光過,還有人給她這個家屬送禮,把她也 當成個什麼尊貴人看待,不禁激動得哭了,對潘建軍等幾個孩子說:「我早說過你們的 爸是個有本事的。你看,你看,這不應我的話了!好好跟你們的爸學本事,有本事的人 幾十年也壓不住!」老潘的孫子潘冉那年十歲了,上三年級,到學校跟同學顯擺,說: 「我爺爺特牛逼!我們家香蕉多的吃不完。我健力寶喝得都不愛喝了!」還把一幫同學 領到家裡來吃香蕉喝汽水。那些送的水果和飲料也確實多得吃不完,不吃都壞了。潘冉 也因此在班裡成了大王,小朋友都開始巴結他,想跟著潘冉蹭吃蹭喝。老潘見老婆和孩 子們在人前活得神氣,自己也挺自豪,覺得總算是對得起這個家了,從此在家裡就更具 威嚴,下了班就往沙發上一躺,等待家人來盡孝道。家裡人也更加敬重老潘;老潘一進 家門,全家人都趕緊給他沏茶倒水端菜盛飯,連潘冉都知道趕緊去給爺爺把拖鞋拿來換 上。老潘是全家人的皇上,八面威風。 這些老劉都知道了。老劉見了老潘,笑嘻嘻地說:「老潘,要當局長了,感覺不一 樣了吧?這些天是不是有不少人給你去溜逑子送禮了?」 老潘臉紅了,說:「就幾瓶酒,幾瓶酒。」 老劉看老潘羞慚的樣子哈哈大笑,說:「老潘,叫你老婆炒幾個菜,我到你家去喝 酒!」 老潘趕忙說行行行,歡迎! 老劉來家喝酒的那天,老潘特地把幾個兒子和兒媳婦都叫了回來,讓幫著老婆一起 弄菜,保證要讓老劉吃好喝好。菜端上桌後,老劉端起酒杯對老潘說:「你那個事,組 織部大概過了年不久就能批下來,來,我們局長副局長先喝一杯!老潘手抖顫顫地端起 杯和老劉碰了,不知講什麼好,只是說:「劉局長,您吃菜,您吃菜!」全家人們立一 旁,人人都像喝了酒一樣的興奮,為當家的驕傲不已。那天老劉挺高興,酒一下喝多了, 話也多了起來,口無遮攔,什麼事都說,連他和小趙的事都說了。老劉說小趙早就不是 處女了,他第一次和小趙睡覺就知道了。小趙還大呼小叫地說她疼,疼個屁!都是裝的。 說得幾個兒媳婦羞臊得呆不下去,但又不敢走,怕走了老劉不高興。老潘作為長輩更是 尷尬得要命,又不敢去捂老劉的嘴,只有一個勁兒地打岔頻頻勸老劉喝酒,結果老劉越 發喝得多,就越發顯出醉態來,口中就越發肆無忌憚。 後來老劉就說到了他這次之所以要提拔老潘的事。老劉舌頭都大了,說:「老潘, 你說,現在提拔幹部,要看,看什麼?」老潘說:「這個嘛,要知識化,專業化,還要 思想作風好。」老劉像個鴨子一樣地笑起來,說:「你,說的都是,是社論!現在又不 是開會,你給我講官話幹,幹什麼?你虛偽!老潘改口說:「那要提跟自己關係好的?」 老劉說:「屁!屁屁屈!現在哪有關係好的?現在人跟人,都,都是利益關係。什麼關 系好,都是,是假的!」老潘說;「那你說提什麼樣的?」老劉一指老潘說:「就提你, 你這樣的!」老潘驚愕地問;「這樣的是啥樣的?」老劉依舊醉愣愣地指著老潘說: 「有污點的,有把柄的,要抓住!抓住一個幹部的把柄,你再提拔他,這樣的幹部,就 能像,像狗一樣地聽你的話!就是你,你這樣的!」老潘臉一下白了,不禁回頭看看老 婆和兒子媳婦們。老婆和孩子們都不自然地避開臉去。老劉還在說;「老潘,你說,我 讓你幹啥,你,敢不幹?」老潘訕笑著說:「劉局長,你喝多了,你喝點茶吧。」老劉 卻一把打掉老潘遞過來的茶杯,說:「我,不喝茶!你說,是,不是?!」老潘只好說: 「……是。」老劉笑了,說:「對,對嘛。比如說,這,這個,」老劉順手拿起桌上的 一個大玻璃煙灰缸,「這個煙灰缸,我想在你頭上敲,敲一下,你敢,敢不讓我敲?來, 讓我敲一下!」老潘苦笑不迭,說;「劉局長,你真醉了,你躺一會兒吧?」老劉卻固 執地舉著煙灰缸,說:「不!你讓我敲一下!你頭伸,伸過來!你伸,伸不伸過來?!」 老潘臉變得煞白。全家人都屏住呼吸沉默著,看著當家的。連潘冉都不敢出聲地看著爺 爺。老潘最後眼一閉,頭朝老劉伸了過去。老劉在老播頭上敲了一下,然後徹底醉了, 吐了一地。 老劉走後,老潘如一尊石雕般地默坐著。全家人都低頭輕手輕腳地收拾殘羹剩菜, 誰都不敢看老潘一眼。老潘從此再不跟家裡人講話,尤其不跟孩子們講話。老劉的這一 敲,讓老潘覺得在孩子們面前再抬不起頭來。 老潘從此開始變了。 六 單位的人都說老潘開始變壞了。 老潘做官開始做得很惡。底下的人來找老潘辦事,老潘一張臉總是陰陰冷冷的,態 度很不好,且百般刁難,能不給人方便就儘量不給人方便。看著單位的人為報銷一張醫 藥費發票或者想住一間房子三番五次來乞求,老潘心裡竟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意,覺得自 己也好像拿著煙灰缸在這些人的頭上狠狠敲了一下,找補回來了一些老劉給予他的羞辱。 單位的人都開始懼怕老潘,見了老潘更加恭敬,同時在背後都咬牙切齒地罵老潘,說老 潘不得好死! 老潘都知道。老潘知道別人在背後罵他也不生氣。老潘心想:你們愛在背後操我的 祖宗就操去,反正你們當面見了我就像見了你們的祖宗,一副孫子樣!現在人神氣就神 氣在當面。現在全中國還能找出來一個不在背後挨別人罵的人嗎?背後挨駡很正常,不 算什麼。老潘漸漸也能夠理解現在社會上人人都在罵的那些「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 的三難幹部了:他們長年坐在機關裡,也是坐得可憐。為了提拔、職稱、住房或者安排 子女就業什麼的,要小小心心地看上面的臉色。他們在上面受了氣,只有朝下面發洩, 找回一些心理平衡來,不然就要憋死。老潘因此覺得官僚主義也是可以理解的。 惟獨對老劉,老潘繼續謙恭著。老劉要提他當副局長,他不能把老劉惹毛了。 那一年過春節,大年二十九,老劉來找老潘,說他要去看一位老領導,讓老潘買五 斤蘋果、五斤豬肉、十斤白麵、十斤大米,還要大蔥蕪美生薑紫蒜什麼的,再買一些藥, 什麼感冒通去痛片牛黃解毒丸之類的家庭常備藥品,給老領導拜個早年去。 老潘有些驚訝,說:「劉局長,你的老領導,那是高幹了呀,過年就送這些東西? 最差也得買些對蝦、海魚,起碼送兩瓶茅臺吧。你送些豬肉白麵大蔥,還有感冒通,這 不成了訪貧問苦了嗎?」 老劉說:「嗨,你不瞭解情況,差不多就是訪貧問苦。這些東西現在對他來說就是 最好的了。你就去買吧。」 老潘就不再問,從財務上拿錢買了一堆這些不錢的東西,臨時還在菜市場揀了一個 破筐,把大荔薑蕪萎紫蒜這些零七八碎不好拿的裝了一筐,和老劉兩個人坐車去了。 老領導的住房倒是好,按廳局級待遇配的一幢層小樓,還有一個小院子,種著一棵 丁香樹和一棵槐。老劉和老潘把東西抬進屋,老潘發現屋裡卻是酸:家具都是七十年代 的,有一個七十年代時興過的五斗櫥擺在客廳裡,有一台黑白電視,還有兩個人造革的 沙發,再就沒什麼東西了。只有一個輪椅是現在的,有六七成新。老領導患了腦溢血, 搶救過來之半邊身子癱了,話也不會說了,後來打針吃藥做氣功,慢慢恢復到能在屋裡 扶著牆走幾步,如果想出去曬曬太陽,就只能坐輪椅了。 老領導的老伴老劉喊她柳大姐。柳大姐看到送來的豬肉白麵大蔥,高興得眼淚汪汪, 「小劉,」柳大姐喊老劉小劉,「你有良心!」抹去淚,連幾句稍稍推辭的客氣話也不 說,就往廚房裡抱。老劉和老潘幫她抱。抱著搬著的過程中,有幾棵蔥散掉在地上,老 潘一看那幾棵冬蔥的蔥葉都枯了,就順勢一腳把它們踢到牆角去,牆角那裡有一小堆掃 起來堆在那裡的垃圾。柳大姐看見了,忙不迭地跑過去,從垃圾堆裡把那幾棵蔥又揀起 來,像揀了人參似地吹掉上面的土又把它放回廚房,還埋怨老潘說:「這都是拿錢買的!」 搬完了東西,老劉說:「柳大姐,你看過年還缺啥不?缺啥我再去買。」 柳大姐說:「小劉,你要能再順便給大姐捎點醬油醋來就好了,過年包餃子好調餡。」 老劉就對老潘說:「老潘你記住,一會兒再去給大姐買五斤醬油,五斤醋,再買幾 斤鹽。」 老潘心想怎麼日子都過到這個份兒上了,一個廳局長連個醬油醋和鹽都買不起?! 老潘忍不住問:「柳大姐,平時你們不吃醬油醋的?」柳大姐明白老潘話裡的意思,臉 一紅,尷尬地說:「那倒不是。我是說你們要能順便捎來就更好了。要不,我不是還得 花錢嘛。」 接著柳大姐又眼淚汪汪了,跟老劉說現在家裡的錢真是緊張死了!老宋(老領導姓 宋)看病都花了九萬多快十萬塊錢了。老宋的單位還不錯,很照顧退下來的老領導,盡 量想辦法給報銷。可單位現在也是窮得沒辦法,經費緊張到一個廳局級單位只保留兩部 電話,一部廳長書記用,一部傳達室公用。單位像老宋這樣退下來的老幹部還有不少, 都是老頭兒老太太,身體裡的零件都壞了,都得看病花錢。單位月月都得向衛生廳打報 告要求追加老幹部的醫藥費,可衛生廳管著十幾萬幾十萬上百萬大小幹部,全中國有幾 千萬!整個中國現在就是一個吃飯財政,哪裡還有錢月月給你追加!單位只好對老幹部 們說各人的醫藥費各人先掛著賬,等什麼時候有錢了一定給大家報。柳大姐說她家都掛 了五萬多塊錢的賬報不了了。可還得繼續花錢給老宋看病。現在醫院看病真是貴極了! 隨便看個小病都得花幾十塊上百塊。醫院如果繼續這麼只顧自己掙錢昂貴下去,總有一 大會鬧出人命來!中國現在看不起病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柳大姐說她和老宋的工資月 月都花得精光。月月都得找熟人借錢。她已經是借得再不好意思去借了。而且現在就是 好意思厚著臉皮去借也借不來了:熟人都開始躲她了,不借給她了。家裡平時日子過得 真是可憐,買鹽都買粗粒的大鹽,回來用擀麵杖碾碎了吃,那種袋裝的精製鹽根本不敢 買。 突然門口「咣當」一聲,有什麼東西碰倒了。老潘和老劉回老一看:老領導扶著牆 顫巍巍地挪到廚房來了,碰翻了一個洗菜盆。老領導臉吊著,指著豬肉白麵大蔥蘋果嗚 裡哇啦說了一通什麼,很嚴厲的樣子。老劉和老潘聽不懂,回頭看柳大姐。柳大姐翻譯 道:老宋是問這些東西是不是用公款買的?要是用公款買的就趕緊給他拿回去,姓宋的 餓死也不能給共產黨臉上抹黑! 柳大姐扶住老領導說:「不是用公款買的!是小劉看過年了,自己買了東西來看你。 你想現在用公款請客送禮誰還送豬肉白麵?又不是解放戰爭那個時候了。」老劉也忙說: 「是啊,是啊,宋廳長,送點豬肉白麵給您包餃子吃!」 老潘也說:「給老首長您包餃子吃啊!」 老領導笑了。他半邊臉麻木著,一笑就有些僵硬,口水從閉攏不嚴的嘴角流出來滴 到前襟上,柳大姐在前襟上給他系了個小孩圍嘴。老領導又嗚裡哇啦說了一些什麼,柳 大姐翻譯道:老宋問有沒有酒?吃餃子沒酒,不香。他有好些年沒喝過酒了。 老潘一陣心酸,這回不等老劉發話他搶著說:「有有有,肯定讓老領導過年喝上酒!」 他心想回去馬上讓財務開支票買幾瓶好酒送來,而且就買茅臺!老潘動了一點感情,和 老劉兩個把老領導扶到客廳坐下說話,柳大姐陪著翻譯。 老領導的兒子和兒媳婦回來了。媳婦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子,孩子很髒,臉上身上都 是瘋玩沾上的土,拿著一根劣質的冰棍兒在吃。媳婦一邊給孩子拍著土,一邊對老劉和 老潘局促地笑笑,就進裡屋去了。兒子是認得老劉的,喊了一聲「劉叔叔」,卻不知再 說些什麼,就也局促地笑笑,也隨媳婦去了。這兒子木呐,老潘看見他提著孩子一路跑 丟的一隻鞋。老潘找話對老領導和柳大姐說:「現在幼兒園也是越辦起不像話了,小孩 子玩得到處嘟是土,鞋也掉了,阿姨也不管。」 老領導卻臉沉沉地不說話。柳大姐歎了口氣說:「小孩子沒有送幼兒園。沒錢送。 宋新和他媳婦都下崗了,廠裡每月只發給他們七十塊錢的生活費,讓自謀生路。宋新和 他媳婦現在買套工具在馬路上學著給人修自行車,小孩子就放在馬路上讓自己去玩,有 一回差點讓汽車軋著。」柳大姐說著又要抹淚。老劉說:「七十塊錢?現在吃飯都成問 題呀!」柳大姐說:「可不是嘛,宋新和他媳婦只好回家來吃。我這裡吃幾天,再到他 老丈人家吃幾天。小劉你說這麼下去算是怎麼個事呢!」老劉說:「你想辦法給宋新調 個能發工資的單位嘛。」柳大姐說:「小劉,宋新調你的單位行不行?大姐我今天求你 了!」老劉說:「大姐,宋廳長是我的老領導,我但凡有一點可能,我不幫忙我是個王 八蛋!可我的單位小,編制早就滿滿的了。你讓宋廳長給李克寫個條子嘛。李克管著那 麼大的一個化肥廠,調個把人絕對沒問題。李克這個廠長當年不是宋廳長提拔他,他當 個屁!大姐你讓宋廳長寫條子。」柳大姐說:「我說過了,老宋他不寫!」老劉驚愕地 問:「為什麼?」柳大姐沒好氣地說:「你問他!」老劉和老潘都看著老領導。老領導 不說話,臉憋得通紅最後憋不住了,嗚裡哇啦地嚷起來,還很生氣地拍了一下茶几,把 個茶杯都拍到地下碎了。老潘和老劉自然又是聽不懂,柳大姐苦笑地翻譯道:老宋說他 死也不去開後門。開後門不是共產黨員幹的事!老宋說就讓宋新去鍛煉。七十塊錢怎麼 了,比舊社會強多了!三九年他揣著老娘給的五角錢毫子就去當了八路,一直到五五年 供給制結束,共產黨沒給他發過一分錢他還不是照樣幹革命!要革命就不要怕吃苦! 老領導聽柳大姐翻譯完澀啞地憋著迸出了一個這回能讓老劉和老潘都聽懂了的單詞: 「對!」又說「很好!」 柳大姐說:「好,好,你革命,都這個樣子了怕還革命得不行。」 老領導嗚裡哇啦大嚷起來,這回是真氣壞了,脖子上的青筋蹦出老高,手都氣得抽 搐。柳大姐不敢說了,悄然地抹著淚。老潘和老劉趕忙去勸。老劉說「不說這個了,不 說這個了,咱們今天是來給老廳長包過年餃子的。老潘,你和柳大姐去廚房剁餡和麵我 陪宋廳長說說話。老潘你快去!」 老潘順勢拉著柳大姐走了。 走到廚房門口,老潘哄著柳大姐說:「大姐您別哭了,咱們今天多包點餃子,好好 樂和樂和。」柳大姐抹去淚說:「給老宋包一碗餃子就行了。剩下的肉掛在窗臺上,讓 凍著,隔二差五再給他包點吃。弄點肉也不容易。我吃點素面片就行了。我又沒病著癱 著,」老潘心頭一熱,心想這個大姐還真不錯,嘴上說得厲害,其實一顆心都放在病老 頭兒身上。 進了廚房門,老潘和柳大姐猛然都有些發傻:宋新和他媳婦正把那些豬肉蘋果往一 個大包裡裝。媳也還把大蔥和蕪美紫蒜塞到包裡去。見到柳大姐進來兩人都住了手,臉 上浮起生硬的慚笑。那媳婦不說話,低了頭抱起孩子佯裝給他系鞋帶。宋新只好硬著頭 皮說:「這不是,要過年了嗎,拿點東西去看看磊磊他姥姥姥爺。」柳人姐急了,又怕 客廳的老伴聽見,壓低了嗓門顫顫地說:「你們都拿走,讓你爸過年吃什麼?!」宋新 忙說:「還留著有!」他掀起扣在案板上的一隻小盆,盆底下有一塊剛割下來的豬肉, 約摸有半斤左右,還有四個蘋果;柳大姐又氣哭了,說;「你們還有一點良心沒有?! 你當你爸是貓啊?貓食也比這多呀!」宋新腮幫的肌肉突突地跳起來。那媳婦依舊不說 話,沉默著。宋新也哭了,說:「媽,你叫我咋辦呢?我們在他姥姥家都吃了一年的飯 了,飯錢一分都沒掏過。磊磊這一年的衣服、玩具,平時的零食,都是他姥姥姥爺掏錢 買的。這都要過年了,我咋不能提點東西去孝敬孝敬呢?我這才提了點啥東西嘛,一塊 肉,幾斤蘋果,現在鄉下農民串親戚也比這提得多!我,我,我們凡有一點辦法,我哪 能這麼下三爛!」宋新哭得捂嘴蹲在地上,也怕客廳的老爸聽見。那媳婦幽幽地說話了: 「媽,現在說也是晚了。要是爸有權那時候,走個後門,把我和宋新調到一個好單位, 現在哪能這樣!咱爸那人,也真是——」宋新罵媳婦道:「你知道個屁!你閉嘴!」那 媳婦被罵得噎住,臉漲紅了,回罵了一句難聽的。宋新跳起來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媳婦 哭了,罵得更難聽了,且聲高嗓大,全不怕客廳的老頭兒聽見。柳大姐紮煞著手哭著說: 「這年不過了!嗚嗚嗚……」 老潘立在門口,望著這混亂的一團,不知說什麼好。突然老潘覺得身子被拉了一下, 回頭一看,老劉扶著老領導抖抖顫顫地挪進廚房裡來了。 柳大姐忙浮起笑臉說:「沒事,沒事,是磊磊調皮,要吃生肉,宋新打了他,就鬧 起來了。」 宋新和他媳婦也笑得肌肉發硬,說:「就是的,就是的,磊磊太搗蛋了。沒事。爸 您歇著去。」 老領導不說話,站著。他都聽見了。他朝老劉艱澀地笑笑,那眼淚就順著笑紋淌下 來了,而後他嗚裡嗚嚕說了一些什麼,神色很羞慚的樣子,柳大姐一聽就大哭起來,哭 得老劉和老潘愣愣的,心裡發毛。 柳大姐哭著翻譯老頭兒的話;老宋是問小劉能不能再幫幫他,能不能再借他點錢, 再給他買點豬肉蘋果送來?過年了,讓孩子們提上去孝敬一下丈母娘。老宋說:等國家 給他報銷了醫藥費,他一定還小劉的錢。他拿黨籍做保證! 老劉好半天才擠出話來:「……行。」 從老領導家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了。老劉和老播飯也沒吃。老劉臉陰沉沉的,情 緒很壞。他叫司機先把車開回去,然後對老潘說咱們倆隨便找個地方喝點酒吧。老劉說 他想跟老播聊聊。 在小飯館裡,老劉喝了不少酒,喝得眼淚汪汪的。老劉噴著酒氣問老潘:「老潘,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挺壞的,多吃多占,還搞女人?」老播心想:你確實夠壞的!但 這話老潘不敢說。老潘說:「劉局長,你挺好的。」 老劉淒慘地笑了,說:「老潘你又說假話!現在人跟人都說假話,真沒意思。」老 潘臉紅了,猛喝了一口酒,佯裝咳嗽起來,掩飾他的窘樣。老劉抹了一把涕淚,說: 「我知道我現在挺壞。其實我過去也是不錯的。我在老宋頭兒手下當幹事那會兒,下鄉 搞杜教,村裡有個小孩不小心跌到崖下去了,我背起他就往醫院跑,醫院說要輸血,我 二話不說就讓救我的血,事後老鄉送來幾斤雞蛋要讓我補補身子,我說什麼也不要。我 那會兒確實是個好黨員。老潘你信不信?」 老潘相信。老潘想起六O年他三個孩子餓得喝洗腳水他都沒有動國家倉庫裡的一粒糧 食。那個時候日子雖然苦,但人的品質普遍都不錯。老潘說;「我相信。那個時候毛主 席管得嚴啊。」 老劉說:「不是毛主席管得嚴,主要是那個時候人都有一股心氣兒,都想學好。要 說現在比毛主席那個時候還管得嚴哪,紀檢委,檢察廳,反貪局,一大堆管人的機構, 那個時候哪有?關鍵是現在人那點心氣兒都沒了。社會風氣變壞,好人也得受影響。老 宋頭兒倒是不搞腐敗,怎麼樣呢?過年連個餃子都吃不上!我一想到我哪天退了休也要 變成老頭兒這樣,我是一點心思也沒有了。老潘,我看你好像還不錯,給你條煙抽你 還臉紅,你蠻像個好黨員哩。」 老劉瞅著老潘嘿嘿嘿地笑起來,笑得老潘覺得老劉是在諷刺他。老潘陰著臉坐著, 老宋頭兒那個樣子在他腦子裡總也抹不去,心裡淒涼得難受。他手裡的一雙筷子在他面 前的一盤小蔥拌豆腐上下意識地揭來搗去,也不夾來吃,直到把那盤豆腐掏得支離破碎。 老潘覺得他心裡還堅守的最後一點品德也讓老劉說得稀裡嘩啦地粉碎了。老劉還瞅著他 傻笑,好像他不好意思抽國家的煙真是有多麼可笑似的。笑得老潘火起來,他也喝得有 點頭大,罵道:「你傻娘兒們似的笑我幹什麼?你以為我就是吃素的?操你個姥姥的你 笑啥笑!」老劉沒聽見,他醉了,傻笑著就趴在桌子上睡過去。老潘頭有點暈但沒醉, 腦子還清醒。他扶著老劉往外走的時候,覺得一切都無恥透了。老潘暈暈乎乎但還清醒 地想:媽的,哪天我也搞腐敗去! 過完了年上班,辦公室又要給老劉去買每月抽的煙。老潘把支票交給小商的時候, 突然說:「你多買幾條;我也要抽。以後我每月也不自己掏錢買煙了!」 小商眨巴著眼一時沒反應過來,挺奇怪地瞅著老潘不知主任今天是怎麼了。 老潘說:「你也買兩條去抽,憑什麼就該我們倆艱苦樸素!」 小商喜笑顏開,說:「潘主任你這才算是徹底跟上時代了!」 從此老潘的煙和茶月月都由國家免費供應。老劉拿什麼他也拿什麼,再讓手下的小 商也吃一點甜頭,拿用起來方便。老潘放開來抽好煙喝好茶,不用再擔心月月摳省自己 那兒個不多的工資。那煙和茶的是都越吃越大,月月都要吃掉他幾倍的工資去,使老潘 真正體會到了權力部門幹部的工資「含金量高」這一道理。 老潘又喝起了酒。老潘原來是不大喝酒的,只是在單位陪客的時候才喝幾杯,他怕 花錢買酒。小商見老潘喝一點酒就臉紅,就對老潘說:「潘主任,你喝酒還要鍛煉哩。 酒是都是鍛煉出來的。」老潘一想反正以後喝酒都可以開支票去買,喝多少都不怕,就 說鍛煉就鍛煉,鍛煉好了酒量以後也好陪客。小商是個酒鬼,非常高興老潘能有這個態 度,就開了支票買來了當地商家稱為「一件子」(十二瓶)的茅臺酒,放在老潘的辦公 室裡,每天下班陪著老潘喝幾杯鍛煉,逐步提高酒量。起初老潘覺得這樣兩人在辦公室 裡幹喝,枯燥,喝了幾天就不想喝了。但小商卻極饞這茅臺,茅臺酒很貴的,一瓶要二 百多塊,平時他落不著喝的,就執拗地要讓老潘一直喝下去,還想了好多辦法來為這喝 酒助興,其中一個老辦法就是劃拳喝酒。劃拳老潘是會的,會喊「五魁手」「六六六」 之類,但老潘嫌喊這個聲噪,不大想劃。小商就說那就不劃這個老拳了,咱劃個啞拳, 不出聲的,咱劃一個「市長怕老婆」。老潘問什麼叫個「市長怕老婆」?小商伸出一隻 巴拿五根指頭來,說:潘主任你看好,這五個指頭,小拇指是老婆,無名指是村長,中 指是鄉長,食指是縣長,大拇指是市長,依次是村長管老婆,鄉長管村長,縣長管鄉長, 市長管縣長,老婆又管著市長,一個壓一個,咱倆就伸指頭來比劃。比如你出大拇指, 我出小拇指,你是市長,我是老婆,這樣我就贏你了,你就得喝酒。這就叫「市長怕老 婆」。老潘問;「怎麼村長就不怕老婆市長就怕老婆呢?」小商說;「村長都是農民, 娶的都是黃臉婆,打起老婆來都往死裡打,哪個農民怕老婆?而市長娶的都是太太,懂 得婦女兒童保障法,要是發點脾氣晚上不和市長睡覺市長也沒辦法,市長又不能硬扯過 老婆來強姦,又不能打,作為市長他還要注意影響哩,所以只有跟老婆服軟,這樣老婆 不就管著市長了?」老潘聽了哈哈大笑,覺得蠻有意思,就踉小商劃這個「市長怕老婆」。 茅臺酒一瓶一瓶地喝下友。劃了一些口子,老潘又有些煩了,小商說那咱們而換個新拳, 再來劃個花拳。老潘問什麼叫個「花拳」?小商說花拳就是帶葷的,然後從一到十教給 老潘:一張床,兩人睡,三拉燈,四蓋被……老潘又聽了哈哈大笑.又跟小商來劃這個 拉燈蓋被的花拳。茅臺酒喝完了一件子又去買來了一件。小商不斷變換著拳路來跟老 潘喝,老潘酒量大大見長,到最後一頓能喝個六七兩,在酒桌上完全能夠衝鋒陷陣了。 老潘自此也開始饞酒,不再等小商說話,隔三差五就叫小商開支票買茅臺酒來喝。 沒多久老潘也搞了個女人。 七 那女人姓段,也是單位的。小段過去隔三差五就來找老潘,她想把單位辦公樓臨街 面的一間房子承租下來給她愛人開個小煙酒副食店,她愛人是個工人,下崗了。過去小 段提著煙酒來求老潘,老潘絲毫也沒有想過要搞她。老潘從來沒幹過這種事。起初他對 小段還很冷淡,給小段打官腔,說些「還要研究研究」之類的官話,卻始終抱著不給小 段辦。那些煙和酒老潘都叫小段拿回去,他根本不稀罕,國家商店有的是,他開一張支 票就能買來。搞得小段都不知道要怎麼巴結老潘才能讓他吐口。 那一日小段又來找。她給老潘的老婆買了件寧夏產的灘羊二毛皮大衣,想換個送禮 的方式再好好求求老潘。老播一見那件大衣就說:「你拿回去,我不要,不要!搞什麼 名堂!」小段捧著大衣進退兩難,尷尬萬分。那天中午老潘喝多了一點酒,但沒有醉, 只是大腦很興奮,說話更是口無遮攔。醉眼朦朧裡,老潘突然覺得小段站在那裡的樣子 挺好看的,從腰身到屁股,一道弧線彎下來,像一個水葫蘆。老潘腦子裡這樣想著,手 就下意識地伸出去,在小段的腰上捏了一把,說:「我看你的腰挺細的。」手一抓摸到 那軟的腰肉,老潘的酒意一下全嚇醒了,心想這下可闖禍了,立刻惶然不知所措地愣在 那裡。小段也怔了一下,驚愕地望著一直對女同志挺嚴肅的老潘,許久,才輕輕地說: 「潘主任你幹什麼呀。」拿著大衣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小段回過頭,對老潘羞澀地一 笑,走了。這一笑把老活周身的火焰都熊熊點燃了起來。 隔了一日,老潘鼓足勇氣對小段說:「小段,咱們哪天晚上到城外頭的河邊去釣魚 吧。晚上釣魚挺好玩的。」小段低著頭光是笑,也不說話。老潘雖然沒亂搞過女人可也 一把年紀了,人生閱歷已經不算少,他看小段的樣子就知道她心裡是同意的,就在一個 傍晚帶著小段到城外的河邊去了。小段到了河邊把想釣魚竿亂戳到水裡,還是光低頭笑 著不說話。這小女子的低頭淺笑燃燒得老潘又像回到了二十多歲,再難把握住自己,扯 過小段來就把事情做了。 完事後,小段哭了,也不穿衣服,只是躺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哭。老潘慌得不知怎麼 辦才好。天黑透了,月很暗,暗月淡光裡,老潘見小段的胸部有一粒污點,以為是剛才 翻滾時河邊濺上去的泥巴,就撫慰地拿手輕輕地去給她摳掉。摳了幾下卻摳不下來。老 潘以為是泥巴幹硬了,又不敢重摳怕摳疼她的皮膚,就掬了些河水想給她洗掉。河水滴 到小段的胸部上,小段噗嗤一聲笑了,說:「傻。那是痣。」老潘怔了一下,也笑了。 他活了大半輩子,除了見過他老伴的乳部再沒見過第二個女人的,他不知道還有痣長在 這個地方的。 小段不哭了,坐起來,也是直接叫老潘的名字說:「潘長水,你把我搞了,你以後 得管我。」 老潘忙說:「那當然,那當然!」 老潘自此也把小段負擔了起來。房子的事自不用說,馬上就租給小段的愛人去開店。 老潘還讓辦公室把房子都換上了大商場那種鋁合金捲簾門窗,開支都算在單位的房屋維 修費裡。 小段給了老潘很大的新鮮感。女人這部大書,老潘五十多年來只讀過一頁,且反反 複複年年月月地讀這一頁,讀到再讀時已經再沒有一點波瀾掀起。這一頁的內容就是他 的老婆。老潘對於女人的全部知識和瞭解都來自他的老婆。比如說老婆的背部有細密的 小斑點,醫學上說這是皮膚的「色素沉著」,老潘就以為天下女人的背都是這樣的。小 段的介人,讓老潘掀開了第二頁,看到了女人和女人的不同,看到了女性世界的豐富多 彩,比如說小段的背部就是光滑而潔淨的。老潘新鮮極了,像可憐的孩子拿到了新玩具, 興致勃勃,沉迷其中,樂此不疲。老潘後來還專門給自己搞了一套房子,像個毛頭小夥 子一樣頻頻和小段幽會,好像要把他多少年的生活缺憾都要補回來似的。在床上,小段 看著老潘汗流使背的樣子,跟他開玩笑說:「老潘,你真像個勞動模範呀。」老潘就笑, 愈發做得像個「勞動模範」。後來連小段都怕了,怕老潘一把年紀會出事,就說:「老 潘,你歇一歇。」老潘卻說:「歇什麼?不歇!」繼續勞動。 老潘的癡狂讓小段又像老劉一樣把老潘拿住了。到月底該給單位交房租的時候,小 段不想交,她摟著老潘的脖子撒著嬌說:「我的小店剛開張,我沒錢嘛,你給我交嘛。」 老潘的脖子上有一塊癬,他挺不好意思讓女同志的手觸碰他的這塊齷齪。小段卻摟著老 潘帶癬的脖子不放鬆。這使老潘像被人握住了羞處一樣的渾身局促不安。老潘趕緊說: 好好好,我給你錢! 老潘給了小段一千塊錢。 老播給了小段錢後,心裡有點懊惱,有點氣,心想這個娘兒們也太貪了。另外老潘 也心疼錢,覺得這花銷也太貴了!況且這房租以後是月月要交的,如果月月都來要,這 哪裡給的起呀?老潘思前想後了一個晚上,甚至想起了他年輕的時候在山東沂水老家老 輩人告誡後輩不可胡嫖的訓言,那訓言非常直接,因直接而就非常粗俗,粗俗到不能用 文字來寫出,大意是男人的陽具是惹禍的根源,萬般災難由此而起。老潘覺得應該收斂 自己了,下決心要斷了和小段的來往。 小段感覺到老潘對她的疏遠和冷淡,一日,又來找老潘,她特地穿了一件低胸的連 衣裙,好在她一俯身時,能讓老潘隱隱約約地看到她胸部的那粒痣。 小段說:「老潘,你生氣了?」 老潘坐著吸煙,繃著臉不理她。 小段用膀子在老潘的肩上輕輕地抗啊抗,又說:「老潘,你別生氣嘛。」 老潘還是不理她,但臉卻繃不住了,就像有羽毛在臉上輕輕撫過,那些緊繃的地方 都無可奈何地舒展了開來。 小段又頑皮地說:「老潘,你今天不勞動了?」 老潘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小段也笑。她不再低著頭笑,而是仰起臉笑著看老潘,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老潘又心旌搖盪了,先輩的古訓甩在了腦後。 晚上,在老潘為自己行事方便偷偷搞來的那間屋裡,老潘帶著「勞動」後的疲憊躺 在床上,小段熟睡在他的旁邊。小段一隻年青的沒有斑點的光滑的胳膊搭在老潘的胸前。 因為這只胳膊的襯照,老潘那天晚上看到自己胸前的肌肉竟是格外的鬆懈和乾癟,一種 刺目的皺巴巴的衰老,心裡不由一陣淒涼。老潘很清醒地想到這只年青的胳膊絕不會是 貪戀自己這堆老肉才搭在這裡的。如果自己以後退休了沒有權力了,這只手還會汗淋淋 地握住他的手,就像讓他握住犁杖,讓他在這塊豐肥的田野上繼續耕作繼續勞動嗎?老 潘在黑暗中淒涼地抓緊了小段的手,像怕她跑了似地放在自己的胸前摩挲。那細膩的手 指和掌肉劃過他衰老粗碩的胸皮,使老活感覺很熨帖,同時讓老潘感覺自己確實老了: 人只有老了,才會格外在乎這種年青的撫摸,或者去撫摸年青。一股類似掙扎的情緒從 老潘被小段撫摸的胸膛深處翻滾上來,老潘強烈地想到乘自己還能做的時候要趕緊做一 些什麼,要趕緊積累,就像人過中年要趕緊投資社會養老保險,好讓這種撫摸長久。在 那個汗流泱背的晚上,用一句時興的話來說:老潘有了種時代的緊迫感。 小段被弄醒了,迷迷糊糊地問:「你咋還不睡?想啥呢?」 老潘在黑暗中暗暗咬著牙說:「沒想啥。」 其實老潘正想著要放大膽子去搞錢。 八 檢察院關於立案審查活長水、商曉明共同貪污受賄一案,對於兩人最初的動機,在 對小商的訊問筆錄本是這樣記載的: 萬(檢察人員姓):交代你們最初是怎麼商最的。 商:都是潘長水讓我幹的呀!過去他就一直威逼利誘我,逼著我和他一起損害國家 利益,多吃多占多拿,我想不幹都不行,他是主任呀!同志,潘長水最壞了!他還亂搞 男女關係!—— 萬(拍了一下桌子):交代你們最初是怎麼商量的!扯什麼皮! 商:也沒怎麼商最。就是那天中午—— 萬:說具體點,幾月幾號? 商:一月。四號還是五號?五號吧。 萬;繼續說。 商:五號的中午,我和潘長水到外面陪客吃飯,吃完飯回到辦公室,潘長水坐在椅 子上不說話,突然他說了一句:「小商,你說咱們光這麼整天就吃吃喝喝混個肚兒圓, 你說有意思嗎?拉一泡屎都沒了!」我一聽他這麼說,就知道他想搞錢。但他不明說, 他一貫老奸巨猾!我就問他:「潘主任,你是不是想搞點錢呀?」這是我先問他的。 萬:他怎麼說? 商:他不說話。還是老奸巨猾!他想讓我先說出來。 萬:那你當時是怎麼說的? 商:我當時就說:「潘主任你要真有這個想法就不對了!貪污是犯法的。而且咱們 都是党的幹部,更不應該做這種事情!」 萬:這麼說你還是個好同志了?你當時是這麼說的嗎? 商:我是這麼說的! 萬:(又拍廠一下桌子):你不老實!要不要我把潘長水叫來跟你當面對質?! 商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要求抽煙。經允許,讓他抽了一棵。 萬:繼續老實交代。 商:我當時說……我說:「潘主任你這麼想就對了。現在誰不搞錢呀?」 萬:他又怎麼說呢? 商;他說:「那具體怎麼搞呢?」 萬:你是怎麼說的? 商:我說:「具體怎麼搞這要你說呀,你是主任呀!你讓我怎麼搞我就怎麼搞,我 聽你的呀!」 萬:你是這麼說的嗎? 商:我是這麼說的! 萬:你又不老實!是不是要潘長水來跟你對質? 商不說話。他再次要求抽煙,被拒絕。 萬:你老實說! 商:我說:「具體怎麼搞辦法多得是。你只要有這個意思,具體我去辦就行了,到 時候我把錢給你送來就行了。」 萬:利用你們單位蓋大型儲運倉庫的機會,把工程包給個體建築商,在建築款本吃 回扣,這個主意是誰出的? 商:是他! 萬:晤?! 商:……是我。 萬:向包工頭王樹海要十七萬塊錢的回扣款,是誰去要的? 商:是他!這回絕對是他! 萬:王樹海就在隔壁。要我把他叫來嗎? 商:……是我。 以下是老潘的交代。敘述情況和小商有所不同。記載如下: 萬:交代你和商曉明共同貪污受賄的問題。 播:好。這個事情主要責任在我。我是領導,商曉明是一般幹部,現在犯事了我也 沒啥好說的了,我對不起國家和組織……(流下了眼淚)我要負主要責任。 萬:要搞錢的動議是誰先提的? 潘:是我。 萬:利用你們蓋倉庫的機會吃回扣,這個主意是誰出的? 潘:是我。 萬:真是你嗎? 潘:是我。 萬:向包工頭王樹海要十七萬塊錢的回扣款,是誰去要的? 潘:是我。 萬:真是你嗎?! 潘:是我。 萬:你再好好地回憶一下。 潘:是我。已經是這樣了,我連老婆孩子都對不起,一切責任都由我來負。請國家 審判我。我不怨誰。 對老潘的這份詢問筆錄需要說明一點當時的情況,當時檢察官萬曾經有一度沉默不 語,他心裡被老潘的回答弄得感慨不迭,心想:這傢伙真是個傻瓜!但作為執法人員, 萬不能明說,也不好提示老潘什麼,否則是違法的。萬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頭髮在幾 天之內就全白了的老頭兒在詢問筆錄上簽了字。 老潘和小商合謀收取巨額賄賂十七萬元,老潘分得十萬,小商分得七萬。檢察院立 案審查事實清楚後,送交法院等候判決。與此同時,單位黨委對老潘做出了行政處理: 開除公職,開除黨籍,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老劉代表單位黨委依照程序來將這一決定 通知老潘,並跟老潘作了最後一次個人之間的談話。 老劉說:「老潘,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背著我去搞錢,你這事辦的!不是我說你, 老潘,你還幼稚得很哩!」 老潘說:「我犯了法,我是活該!」 老劉說:「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我也不想說你什麼了,我給你說個故事吧,這故事 裡有點道理,你以後在牢裡有得是時間,你自己好好琢磨去吧。」 老潘問:「什麼故事?」 老劉說:「你還記得好多年以前,『文革』以前,有一本特別流行的小說叫《平原 槍聲》,你還記得不記得?」 老潘說:「我不知道,我不看小說。」 老劉說:「你真是不看書不看報,要不你怎麼就能犯事進去了哩!那小說裡有個人 物叫肖飛,是個偵察員,後來還改成快板書,叫『肖飛買藥』,你記得不記得?」 老潘說:「這我聽過。記得。」 老劉說:「肖飛有兩把槍,一把是明的,平時掂在手裡的,是二十響的駁殼槍,一 把是暗的,平時藏在褲兜裡不輕易掏出來的,是馬牌櫓子。你知道肖飛為什麼要有兩把 槍嗎?」 老潘說:「不知道。」 老劉說:「那馬牌摑子是為了保護那駁殼槍的。如果肖飛的駁殼槍讓人繳了,他馬 上就把暗藏的馬牌櫓子掏出來對準繳他槍的人,這樣就能把駁殼槍又奪回來。有馬牌櫓 子的保護,肖飛才敢膽壯地掂著駁殼槍到處走。你想,槍是殺人的,本身就已經夠厲害 的了,可槍還要用槍來保護,你想想這裡面對你有什麼啟發嗎?」 老潘懵懂地說:「不知道。什麼?」 老劉說:「這就說到你這次搞錢,你事先有沒有想過:你搞到錢後拿什麼來保護這 個錢?你有什麼本事不讓這個錢又被人收走還把你關進去?你有什麼能耐保證這個錢搞 到手後就安安穩穩是你自己的?錢是好東西,可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去搞的!老潘,我 告訴你,現在抓出來的,都是又想搞錢又沒有本事去保護錢又搞了錢的人!真正有本事 的都是抓不出來的。你沒那個資格去搞錢你搞的什麼錢?抓的就是你們這些人!你可不 就活該坐牢嘛!老潘,咱倆共事這麼長時間,關係不錯,我才跟你這麼說的,你好好想 想吧。」 然後老劉嚴肅起來,正式代表單位黨委通知老潘開除他的黨籍。 老潘聽得目瞪口呆。 老劉走了。 單位召開了群眾大會,向群眾傳達了對腐敗分子潘長水等人的處理決定。然後老劉 代表黨委做了深入開展反腐倡廉工作的動員報告,報告大意是:反腐倡廉是一項關係到 黨和國家命運的頭等大事。腐敗現象嚴重地損害了黨在群眾中的形象,極大地干擾和破 壞了社會主義改革開放事業和法制建設事業。我們一定要把反腐倡廉工作當作一項捍衛 党的崇高形象、捍衛社會主義改革開放事業的關鍵舉措來抓,一定要抓緊、抓好、抓徹 底,要把一切腐敗分子堅決徹底地清除出去! 群眾報以掌聲。 (原載《小說界》1999年第2期)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