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闖西南 不光 (1) 「大哥,我想去雲南了」 大哥從報紙後把腦袋露出來。停止了他飯後的例行公事。看著我,很平靜的問: 「嗯?怎麼啦?點子。」 小侄子也放下手中的作業,仰頭看著我。 大嫂跟平常一樣在廚房收拾,嘩嘩的水聲使她無法聽見這邊的對話。 「我在北京跑了幾天,到幾個單位都去問過了。人家說:人來還可以收,馬上 走不太好辦。」我慢慢地訴著苦。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拿了美國的錄取信以後我就開始辦手續。找到單位的人事 處。人事處王老太太給我講新政策:「中央說了,具備中級以上職稱的都是國家重 要人才。出國留學只能是公派。啊,這包括自費公派。」老太太強調說。「這樣做 也有利於他們早日學成回國。」 我陪著笑臉說:「是是,中央也是為我們考慮。我就想自費公派,出去還能有 國家想著咱,特光榮。」 老太太接著說:「本科生畢業工作五年以上,研究生工作三年以上,方可公派 出國。」原想老太太給咱指了個門,可門一拉開,原來是一堵牆,讓咱腦袋撞一大 包。這關子賣的! 我趕緊跟老太大澄清:「王處長,我只是研究生畢業。職稱還凍結著呢,算不 上中級科研人員。我不夠自費公派的資格。算我自費,自費我一樣愛國。」 老太太大事還不太糊塗:「文件上說明了,研究生畢業後出國按中級職稱人員 辦理。」 聽了這話,我心裡說:「媽的,分房子咋不給咱提一級按高級職稱辦理呢?」 我急了:「王處長,算我沒畢業,算我留級了,成不成?」 老太太不緊不慢的說:「學位發給你,算沒畢業,這也不符合政策。」 看來,拿了這學位,就算「失身」了。盯著這王老太太,我好象看見了那八面 威風的皇后,到處都被她封得死死的。 後來找人事處的小陳一聊,才知道。文件大體是跟王老太太講得差不多。所裡 又開辦公會又特別強調了一番。分派王老太太負責把關。我說怎麼王老太太玩得那 麼溜呢,原來是「職業殺手」。 小陳又說:「咱所知識分子成堆,大家都相互盯著,放誰不放誰都不好掌握。 一刀切最省事。其實,好些知識分子少的單位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辦了。」小陳 一席話給我提了個醒。對呀!「車」路走不通走「馬」路,找個單位把我放出去不 就行了嗎,也不占他們編制,職稱。 從此我就開始了「全城戒嚴,抓住李向陽」的行動。 滿城跑了好些天,「李向陽」沒抓到,搞得我這「老松井」也想去當遊擊隊去 了。 「國家專利局呢?他們應該給網開一面吧?」大哥問。 國家專利局是大哥前兩天給我找的單位,他說愛因斯坦就是從專利局發的跡。 「專利局是新單位,更不放了。他們倒是挺重視的,告訴我一大堆將來的工作。 一旦幹上了,我更走不了了。」 這些天全家人都在給我想辦法。二嫂的科委情報所。二哥的石油勘探總公司。 除了中直機關外,市屬單位也跑了不少。人家答應收,就夠給面子了。馬上走?難! 我歇了一口氣又說:「『京河』倒是答應可以讓我掛著走市公安局。但他們說 市公安局要靠我自己去拱。他們剛被打回來一個,情況跟我差不多。理由很簡單, 中級職稱應走公派。市公安局也是成心了。啥狗屁中級職稱,這時候倒大方,碩士 畢業一律算中級職稱。早知道我就不拿這學位了。」 「點子你也別這麼說。」大哥還是希望家裡出個像樣的知識分子。 「人家說了,如今不按么捌伍號文件執行了。」 我心裡歎道:「晚那麼幾個月,就沒趕上那撥。」 「還是再在市局想想辦法。」大哥總是很樂觀。 「前天大嫂把她姐夫的電話給我了,所以市公安局我也去趟過了,拱不太動。 北京有頭有臉的人太多。市局『攻』起來太慢,代價大,還不保險。三折騰兩折騰。 我那邊開學期限過了不說,『烤』的『雞阿姨』也該廢了。」 「嗯……」大哥使勁思索著。 「大哥,你什麼時候當上副總理,我也不用這通折騰了。」跟平常一樣,我們 還用大哥的官運開玩笑。 「他呀,等你拿了諾貝爾獎,他也當不上。」大嫂進來了。 「媽媽,小叔叔說他要去雲南,讓我跟著去嗎?」 「喲,點子,你咋動這念頭呢?」大嫂驚奇地說。 「如今進北京可難啦,你好不容易考回來,又留下了,咋又想走了呢?西南你 還沒呆夠?」大嫂直爽,講得都是很實際的。 我又把跟大哥講的話說了一遍。 「那雲南那邊又能怎麼樣呢?」大哥問道。 「上個月,我又在二哥那裡見到劉勁峰了。我跟他提起著這事兒,他說如果在 北京實在活動不通就找他,他有辦法。」 「劉勁峰,就是串聯時候到過咱家那個。」大哥當兵早,對這些人事都卷得不 深。 「對,就是他。他很有活動能力。他也從來沒說過沒底兒的大話。」我說。 劉勁峰早年跟二哥共患難過,後來,二哥當兵駐昆明時二人又混了很久。 「我又跟劉勁峰聯繫過了,商量了一些具體細節。他說過他們廳下屬開發公司 裡,開什麼證明都可以。我說別,就給咱按大學畢業寫就成。寫太低了不象話,高 小畢業出去讀什麼博士?他說公安局裡他也認識人。」 「昆明公安局你可以去找張叔叔。省公安廳的老解應該還沒離。」大哥拿著小 本本翻著。「你去了其它事情也可以找他們。但別給人家捅漏子、找麻煩啊。點子。」 「那能呢,大哥。他們那裡二哥都去探過了,他們說如手續齊備,辦起來應該 很快,畢竟雲南出國人少。」二哥在雲南呆得久一些,那裡他人頭熟,所以那邊總 是他出面說話。在家裡,我跟二哥挨得更近一些,所以他早就知道我有入滇的打算。 「那萬一辦不成怎麼辦呢?」大嫂想得總是周全一些。 「辦不成?辦不成我就紮根邊疆了唄。」我半開玩笑地說。 「辦不成再想辦不成的法子。」大哥總是很冷靜、樂觀。 我依然開玩笑地說:「就是,我還能去緬甸……」 「去雲南,你們所放你嗎?」大哥還在考慮細節。 「除了出國,我們所哪兒都放。」我沒好氣地說。 「那就好,記著,讓人事處把一些簡單的檔案材料封了你隨身帶,這樣你到了 就馬上能開始辦手續。」大哥畢竟是吃這碗飯的,知道檔案要轉三個月。想得真周 到。 這麼一件人生大事,就這樣快要決定了。 「你跟媽媽說過嗎?」大哥緩慢地問。 「我想跟大哥商量完,就給媽打電話。」 「你最好儘早打,讓媽早點知道,你也有時間解釋。媽肯定會想不通的。」大 哥總是很有預見性,該說的話先說了,很少放馬後炮。 「早點決定了,就早點開始動手辦。」大哥依然是軍旅出身的風格。 媽在南方跟大姐住,閑賦在家看孩子。如今老人都愛跟女兒住,總覺著女兒比 兒媳婦親。 (2) 真讓大哥說著了,母親大人果然不同意哥兒幾個的擅自安排。 在隔著半個中國解釋了幾次之後,我決定還是回家一趟,當面做母親的工作。 跟單位告了個病假,說是淋巴腫大,收拾收拾,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江南,正值大伏。藍藍的天上高高地掛著瓦片狀的白雲。 回到家裡,我同從前一樣,每天清晨提著菜籃子逛市場。在市場上,我操著不 熟練的方言跟攤主談著交易。偶然聽見兩句仍然流行著的過去的話,一下把我帶回 到那些過去的瞬間。這就是我的生活,從大姐參加工作後,我就一直是家裡的「司 務長」,直到上學離家為止。無論是競賽前夕還是大考臨頭,都不曾打亂過我每天 清晨的採購。它就像每天上學一樣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買菜回家以後,每天上午,就陪母親坐在桌邊剝毛豆、摘豆角、撇茭白、削絲 瓜。一邊幹活一邊聊天。當燉肉的香味同悶飯的香味彌漫開來的時候,大約就是中 午時分了。 在母親吃完午飯睡下之後,我騎車來到河邊大柳樹下。河水仍然同過去一樣清 澈,河中戲水的頑童仍然沒有長大。河中偶爾駛過一艘機動水泥船,船尾帶出的波 浪也帶出水上一串串尖叫。一但滿載西瓜的船隻駛來,頑童們便奮不顧身地向大船 游去,並向船老大喊著不用細聽我也知道是什麼內容的歌謠。艄公罵一聲「小赤佬」, 拿一個西瓜擲向遊得最近的頑童。「小赤佬」們的目的達到了。被獎賞西瓜的頑童 攜著戰利品,飛快地向著河岸遊去。這也正是為什麼這些戲罵艄公的順口溜能在民 間極有生命力地一代一代地流傳的原因吧。 聽著小鬼頭們的歡笑,看著他們分食西瓜的貪婪樣,我似乎看見了少年的我。 第一天回家的路上,我特地繞道去母校轉了一圈。 母校早已不是只有一排平房的模樣。後面的稻田早已不復存在,換之而來的是 三座大樓和一片田徑場。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校辦工廠的鍋爐房。我還清楚地記得工 廠第一次分離出「二丁酯」時候大家的興奮。儘管我的師傅也只是一個鍋爐工。如 今煙囪依然冒煙,只是工廠早已承包出去了。 這所曾經把我送上大學的農村中學,在我離開後短短的三年之後,就摘掉了剛 戴上沒有幾年的「高中」帽子。高中的老師們也紛紛離她回城了。如今隨著市區的 擴建,學校三個年級中的任何一個都比我們當時全校人還多。只是當他們畢業以後, 如果想上高中,那就要跑路,而且很遠很遠。 突然,我發現我自己無從可屬。我曾經屬這裡,我也曾經屬那裡。我曾經 屬京城,我也曾經屬西南。這些「曾經」給了我無從可屬的自由,這些「曾經」 使我與兄長們有著許多共同語言。隨著這個發現,我明白了父母讓尚在少年的兄長 們去當兵的苦心。大哥六五年去了西北,二哥七○年扔下玩了三個月的銑床去了西 南,一去都是十幾年。離開了一個個「圈子」方知世界大,走遍了萬水千山才覺天 地寬。這時,我也明白了母親的擔心也就是這些年陷在一種「圈子」中的顧慮。城 裡、鄉下、胡同、大院、高知、平民,我知道要想說服她,就是要把她帶回從前。 從那以後,每天早晨的閒談,就是對過去的回憶,一站又一站。直到把她又帶 回到了他們自己走南闖北的年代。最後媽媽終於叮囑我「去了不要生病,不要搗蛋。」 足足花了二十天。 (3) 回到北京後剩下的就是一系列的技術問題了。 農業廳的商調函早已到了,人事處拿著這商調函,不知我的專業與農業有什麼 關係。我回來後,就把請調報告送上去了。隨即就是一系列的公文旅行。最後調令、 准遷證拿到手,斷糧油,揭戶口,揣上檔案,拔腿就走。 在離開北京前的日子。我來到了北海,向我最喜歡的那一對黑龍袍告別。夕陽 下,他們慵懶地緩緩游著,充分享受著那種天賦的無憂無慮。 駐足十七孔橋頭,萬壽山依然盤踞在昆明湖的另一端。當我站立在真正的「昆 明」湖畔時,是否還會記起你的容顏? 遠方的鷲峰、盤山、清東陵,密雲、溝崖、八達嶺,我就不能去一一的告別了。 圓明園的小樹林已經變成了大水塘子,不看還不傷心。 最後再數一次蘆溝橋的獅子。「一,二,三,……,二百三十三?」 …… 二哥領著我在北京一家家的告別。每個人都試圖找出一兩個地址,告訴我,在 那遙遠的西南我到誰家能混到一碗美餐。 在串門之余,二哥一處處給我指出從前。「點子,咱家從前住這兒,那時候你 還沒生呢。」「點子,這是生你的醫院。」「點子,這是幼兒園,你在這兒得的腮 腺炎。」「點子,打仗時鑽的牆洞,現在讓人給堵上了。」「點子……,點子……」 我仿佛又聽到了童年的喊叫與歡笑。 精簡,精簡。不用的東西都留在大哥家。送給大哥我全部的集郵,補全了他當 兵初期缺了的收藏。 二哥拿來了去昆明的火車票,時間就是明天。 (4) 這一車廂人就我一個「土八路」。 一路上,聽著這批下去慰問演出歌舞團員的歡歌笑語打情罵俏,這一個一個的 小時也過得挺快的。回憶這兩個多月發生的一切,我發現除了我擺出的種種客觀理 由外,潛意識裡我還有著很強的追隨兄長足跡冒險的志願。 過了懷化,車輪壓上了湘黔鐵路,車窗外劃過一個個苗寨,侗屋。記得第一次 下西南時我們走的是柳州。當時湘黔鐵路還在建設中,口號就是要讓各族人民能坐 火車早點見到毛主席。如今毛主席已作古,牆上的口號也早已在風雨中淡去,這條 鐵路的存在使來往西南的每個旅客少受十二個小時的顛簸。 貴陽,可曾記得迷戀於河濱公園大象棋盤下的少年? 水城,第一次來時這裡還只有簡易工棚。以後每一次重訪她都有著新的模樣。 當時打下第一根樁的戰士們是否能想像得出如今六盤水的規模?六盤水,這個二十 年前不曾有的地名,在開發者的眼裡只是「礦鐵煤」。 西南,自有著她獨特的魅力。 (5) 昆明,雲貴高原上的春城。 我對昆明的瞭解始於革命回憶錄,唐繼堯,龍雲,盧漢,謝富治,劉湘萍。當 我站在昆明站站台上時,在我腦海裡的是二哥所描述的普通人的昆明。一個不僅僅 只局限于五華山上下的的輪流坐莊的昆明。 火車晚點,劉勁峰早就來接我了。在站台上我先看見了他。劉哥個子不高,胖 乎乎的圓臉。照二哥的說法,他特有福相。 「哎,劉哥。」 「哎,點子。」劉哥隨著二哥叫我小名。 「一路上可累?」劉哥問道。 「還好,還好。跟總後的文藝兵坐一個車廂,看了不少專場慰問演出片段。咱 比新一代最可愛的人還可愛呢。」 「哈哈……。」劉哥被我這六十多個小時顛簸還沒有被顛乾淨的笑話逗得哈哈 大笑。 「點子,這裡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你就去報到,落戶口,上糧油。一旦落上 戶口你就是我們昆明人了,拿上介紹信就可以去公安局辦手續了。」 「謝劉哥。」 「何消。走,走,今天先到我家去吃飯,休息。」 我跟著劉哥去了他家。 劉哥家住在標準的居民單元樓裡。一家三口,三室一廳,這對昆明人來說是高 標準的了。我一進門,就被正面牆上的一張集體照吸引住了。站在中間的是敬愛的 周總理,總理兩邊各站了十來個人。 「點子,把包放下,你坐。榮榮,喊張叔叔。」劉哥招呼著。 榮榮是劉哥的獨生女兒。上小學,三年級。 見我還在注意著那張照片,劉哥過來說:「這是那年炮八進京告狀那次照的。 你能找到我在哪裡嗎?」 我也正想找出來劉哥在哪裡呢。看看劉哥,再看看照片,我試探著指著周總理 邊上的那個人說:「這就是你。對嗎?」 「正是。」 「劉哥,你不像那時候的樣子了。」我說道。 「是了嘛,馬上就二十年了。」劉哥感慨道。 那時劉哥是大學應屆畢業生。年輕氣盛,沖闖得很。 「來,小張請坐,喝茶。」劉嫂倒茶上來了。 「噢,劉嫂,別客氣。」我伸手接過茶杯放在茶几上。並在沙發上坐下。 見我我們剛看完照片,劉嫂埋怨道:「我勸他把那照片摘下來,他就是不摘。 每回來人都是最先看見那個。」 我說:「這也沒什麼,就是一段歷史。」 劉嫂說:「要是大家都把它當一段『歷史』看就好了。」 「怕哪樣。不給我當官我還不是過得好得很。」劉哥很豪氣地說。 我聽二哥說過。劉哥從前是雲南炮派的頭子,論筆頭,論口才,論記性,論人 緣都是一流的。寫材料,刷大字報,上臺辯論,引經據典,發動群眾劉哥沒人可以 比。當年不知怎麼他就找到了二哥,少年的二哥就給他在北京當了一陣聯絡員。後 來分配,他去了邊疆。劉哥曾說,他很感謝那些年的邊疆生活。這使他遠離了權力 之爭,從而沒有成為犧牲品。這又使他瞭解了基層,有助於他後來的工作。如今, 儘管政策上對他的提拔有著種種限制,但劉哥事實上是廳裡最「無職有權」的人。 廳長要他的生花妙筆給上面寫報告。他知道下面簡報有多可靠。他知道向下面找哪 個具體人要數據。他知道如何弄來土特產分給職工。他還能靠他的關係網把其它行 業的緊俏商品整來。二哥打比方說:「如果廳長和劉勁峰同時要車,好車是廳長的, 這沒辦法,人家官大,但好司機一定是大劉的。」 這就是劉哥。 (6) 第二天我就隨劉哥一同去上班。劉嫂讓我把她的自行車騎上了,說是辦事到處 跑用得著。劉哥去廳裡打了個照面,就帶我去了開發公司。跟經理老蔣打了個招呼, 介紹認識了一下,就手把去公安局辦護照的證明拿了。現在人家美國都開學好幾天 了,我這裡還一點眉目都沒有呢。因為公司不是實體,所以關係都掛廳裡。糧油, 戶口是集體的。住也住在單身職工宿舍。到了機關人事處,把調令和隨身攜帶的部 份檔案給交了。拿個蓋了戳條子,去後勤,食堂交戶口,糧油關係。我問戶口什麼 時間能掛上。管後勤的同志說,掛戶口沒人手,要過些幾天。我心說,別介,我明 兒就想去公安局呢。劉哥說:「你出個證明讓小張自己去分局掛吧。」管事兒的直 納悶兒,說這小子猴急些什麼。遵劉哥的囑咐,除了公司經理老蔣,這裡誰也不知 到我是個「溜子」。 劉哥給我往盤龍分局打了個電話。然後寫了個名字告訴我去找誰,怎麼走法。 分局的辦事員嘀嘀咕咕的老大不樂意,但礙於面子還是辦了。八成他也沒見過來紮 根邊疆有這麼積極的。 行了,從今天起,我就算是本地人了。 把學校的錄取信和表格的影印件,以及剛拿到的證明歸成一摞,一切就緒! 晚上,拿著地址,把二哥托帶的東西交給張叔叔。坐了一會兒,聊了一些北京 的其它人和事。張叔叔讓我明天去找護照科的王科長。 第二天,在公安局見到了王科長和辦事員小何。我貼了照片,填了表。小何把 材料收上去看了兩眼。回頭對我說:「這英文材料我們要找人翻譯成中文,這樣呢 會拖一些時間。如果你自己翻譯了,我們找人核對,速度就會快很多。」小何這醒 兒提得挺夠哥們兒。這沒問題。我拿著筆紙唰唰唰幾下就翻譯完了。仔細讀通順了, 才認認真真地謄了一遍。交給了小何。小何說:「我們會很快審查你的材料的。批 下來後我們會通知你。」 這我明白,他們要查一查我身上有掛著什麼案子,如殺人放火搶劫強姦以及重 大經濟犯罪之類。另外,他們還要去函給我們單位核實,這有我帶來的那幾張紙就 夠寫了。讓劉哥幫我看著一下,別公安局來了信在單位壓倆禮拜就慘了。 到這步,除了經常的去公安局跑跑,每天找小何聊聊天,我再怎麼使勁也使不 上了。 一個禮拜後的下午,我又去公安局探聽消息。剛進門,小何就說:「小張你來 得正好,你的申請批下來了。明天早上你就來取護照吧。」我對小何千恩萬謝地說 著好話。 那天一晚上沒睡好覺,老看外面天亮不亮。 (7)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上了公安局。拿了條子,交了三十五塊錢,取了收據,又 回到小何那裡去領護照。捧著屬自己的護照本兒,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終於把 這塊敲門磚給弄到手了。仔細端詳著上面的標準像。「有這大鋼印往上一戳,這人 就是不一樣。」我心裡自我欣賞地嘀咕著。 「仔細看一下,名字,生日寫得對嗎?」小何提醒著。 光顧高興了,差點兒把正事兒忘了。「對,對,你們寫的不會錯。」我掃了一 眼重要的地方。 「在這兒簽個字。回去別忘了在護照上簽字。」 幹嘛要等回去去呢?我想著,隨手就把兩個名字都給簽了。站起來跟小何握握 手。就告辭出來了。 上樓又跟王科長打了個招呼,說了幾句客氣話。 張叔叔那裡改天再上家感謝吧。 下樓來,看見領護照的地方才又有了兩個人。這生意,遠比不得北京。北京就 跟大農貿市場似的。 出門,蹬上自行車就奔火車站去了。今天的票買不到明天的票一定要買到。時 間已經耽誤夠多了。人家都開學半個月了,我還在這裡「沉浮」。 到了車站,剛十點半。成昆線窗口買票的人已經不多了。沒一會兒就排到了。 「同志,我買一張去成都的票。」 「那天的?」 「今天的。」 「莫得座位了。」 「闊義,闊義(注:可以)。」剛學會的昆明話我就用上了。 四點半的車。還有五個多小時,時間緊張了點,但還來得及。我立刻又蹬車往 宿舍跑。 進屋趕緊找西服,放哪兒啦?放哪兒啦?還在箱子底兒壓著呢!提出來,抖抖, 還是像鹹菜,不帶了,不都說美國人不講究嗎?九月底的成都可比昆明冷,條絨夾 克還是要抓一件。材料呢?材料呢?抽屜裡?書包裡?最後還是在箱子側兜裡找到 了。錄取信,I-20,學校簡介,地圖風景,這兩樣沒用,扔一邊去。畢業證, 學位,託福,雞阿姨成績。大學成績單還要嗎?帶上,帶上,密密麻麻的課程,保 不准還能蒙領事一下呢。還有剛拿到的護照、出境卡。對了,還有兩張標準像。收 拾收拾小皮包就塞得滿滿的。小皮包扔大包裡,再塞上衣服毛巾牙刷牙膏方便面, 再有「大口缸」。 一切就序,下樓去傳達室給劉哥打個電話。 「劉哥,拿到了。對對,沒得問題。我馬上就去成都了。下午就走。沒事,我 東西不多,搭公共車挺方便。你忙著。回來再聊。聽好消息吧。哎,劉哥,去成都 有啥事嗎?莫客氣嘛。行行,再見。」 還得給我們九眼橋的哥們兒提兩串香蕉去。咳,到車站再說吧。 到成都後第二天,我早早的就來到錦江賓館後門排隊。就倆人站我前頭,我挺 高興的。跟站崗的武警一聊,才知道這兒每天也不超過二十人,遠不及北京轟轟烈 烈。前面一個重慶糙哥是第三次來了。這次他又收集了一些旁證材料來「闖關」。 另一個是簽探親的。重慶哥們擺起龍門陣來天花亂墜,說他上次來的時候,碰到幾 個西藏公費的,英文要翻譯,漢語也要翻譯,就這個叫「美麗」的華人領事愣還給 他們簽去留學了。「狗日的她就不給老子簽。」小夥子好不義憤填膺地說。簽探親 的成都大姐說:「今天不是「美麗」小姐當班,是年青的小夥子約翰。約翰比較好 說話。」看來她挺有內線的。 後面陸陸續續地又站上了三五個人武警就開始放人了。踩著軟軟的地毯,大家 腳下舒服了,牢騷也不發了。 重慶小夥輕車熟路,表格早就準備好了,進門就送進去了,轉身又向辦事員要 了一套下回用。我仗著寫洋碼子熟練,稀哩嘩拉填完了排第二。回過頭,再幫成都 大姐查查電報碼。 一個年輕的高個大鼻子從套間出來開始叫人了。重慶小夥先進去,沒幾分鐘就 出來了。垂頭喪氣,一看就知道沒闖過去。蔫不出溜的走了。我覺著他就根本不該 拿下一次的表格,多不吉利。 過了幾分鐘,大鼻子把我叫進去了。 大鼻子坐在寫字臺那面,我的材料就攤在桌子上,看來我已經被他研究過幾分 鐘了。這佈置,比北京的雙層防彈玻璃隔著可人情味兒足多了。 「你去美國幹嘛?」 這傢伙淨問廢話。我不都寫得清清楚楚的嗎? 「留學。讀博士。」我畢恭畢敬地說。 「你為啥選這所學校?」 哥們兒,這「招」我聽說過,這就是要讓咱來一段子英文練練。 「這學校我這專業全美一流。學校本身也頗具盛名。」這幾句話顯得事業心特 強。不是去他們美國混混的。我接著說:「學校環境優美,風景別具一格。」這幾 句又顯得特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到他們美國沒事兒了還能遊山玩水,坐湖邊兒 釣魚,絕不會閑著給他們治安添亂。真後悔沒把學校風景小冊子帶來。「學校又提 供給我助學金助我完成學業。」提醒提醒他,省得他沒看見。「所以我選擇了這所 學校。」 似乎是天衣無縫了。我松了一口氣。 大鼻子藍眼珠子一轉,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這麼好的學校,你遲到半 個多月,你功課還能趕上?」 要壞事,被大鼻子繞進去了。「沒問題,沒問題,哥們兒特天才。差一月倆月 的課我一晚上就能補上。」我伸手去小皮包裡抽出我一念之差帶出來的成績單。 「您看,您看,我這成績,瞅這些課程。都是我一晚上就學完的。」 呲的一聲,大鼻子把貼著我照片的兩張表扯了下去,往上面寫了幾個字。剩下 的材料還給我。說:「讓學校寫封信來說明他們允許你推遲入學到幾號。」 我腦袋嗡的一下有點懵了。我說:「我上星期剛打過電話,他們說晚去點沒關 系。」 大鼻子不緊不慢、通情達理地說:「下回有信就給你簽證。OK?」 我也跟重慶糙哥一樣垂頭喪氣地出來了。下一個就該輪成都大姐了。也許我就 不應該夾她的塞兒。 在成都街頭失魂落魄地逛了一天,天黑了,鑽進電報局盯著大鐘。估摸著時間 差不多了。上櫃檯上交了押金,要通了美國教授的電話。 「哈羅,霍夫曼教授嗎?我是不光,就是那個還沒報到的新生。對,想起來了 吧。我在哪兒?我還在中國。我說,你們能不能給我寫封信說可以讓我延期入學, 要不領事不給我簽證。什麼,乾糧已經給重傷員吃了?我今天讓鬼子打得也不輕。 上星期不是還說能晚點兒去沒關係嗎?太晚了?早了我這兒準備活動還沒做好呢。 沒辦法?明年?別,冬季行嗎?……」 從櫃檯上就拿回倆鋼蹦兒。讓我等明年,明年還不知是什麼樣兒呢?這事兒給 整的。真是「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 沒錢給北京打電話報噩耗了。看看表。末班車還有,打道回九眼橋吧。 第二天,我又去城裡電報局給二哥打通了電話。我說我挺煩的,想回北京散散 心。他說雲南挺好玩的,既然你一時半會兒走不了,還不如就在雲南各處走走,能 幹些事情就幹些事情,這比你回北京閑著和發牢騷更舒心。二哥的一席話如同胡屠 夫給範進的兩個嘴巴,立刻穩住了我的一時慌亂。是呀,不管將來會怎樣,現在還 不是要該幹什麼幹什麼。到了雲南不好好的玩一下豈不是大虧。如此一個小挫折, 就讓我這樣不知所措,真沒用,看人家二哥多鎮定。 從郵電局出來,我立刻就奔車站,買了當天下午回昆明的票。 (8) 到了昆明,我把在成都碰到的倒黴事兒跟劉哥說了一遍,劉哥說:「慢慢再想 辦法,你現在想咋個整。」我說:「我想找點活幹。」劉哥對我的姿態深表滿意, 說:「正好,農業廳和計委正聯合與外商洽談引進一個食品加工生產線的項目。昨 天剛開始。你懂外語,又懂技術,明天你就插進去跟著幫幫忙吧。」轉身,他又給 公司老蔣打了個電話,說廳裡臨時把我借調回來跟外商談判。這樣招呼也就算打過 了。 第二天,我就跟廳裡另外幾個人坐車去賓館跟外商談判去了。 這項目是從法國引進一條食品加工生產線,計劃建在滇池邊上。法國佬也許是 五六十年前在這地界混過,特熟悉這裡的環境,在其它帝國主義分子的黑手還沒有 伸到這裡時,他們就已經捷足先登了。大體計劃是這樣的,生產線是全套引進,包 括每一顆螺絲釘。廠房是這裡按法方的圖紙修建。計委立的項目,農業廳憑原料優 勢把輕工給擠走,才當上了對口單位。廳裡挺重視,因為如果乾不好,輕工的傢伙 去上面奏你一本,說農業廳是一幫「廢物點心」「日弄包」,下回類似的項目就再 也沒農口的份兒了。 在賓館會議室裡,計委的人來了,去雲大請的兩個法語翻譯也來了,最後外商 才慢慢悠悠、晃晃當當地進來。外商是法國人,兩個代表,一個叫「墩布」,一個 叫「蘿蔔」。「墩布」又瘦又高,頭上長著長長的雜毛,油不刺拉的一直披到肩膀。 真像一個倒豎著的,剛給屠宰場拖完地板的墩布。「蘿蔔」又矮又胖,也特形象。 一見面,這倆名字就被我形象地記住了。 「墩布」甩著頭上的穗穗,「蘿蔔」挺著大肚子,來了以後,「墩布」先誇了 一番翻譯小姐今天打扮如何美麗,服裝如何入時。然後才坐定。 我是新插進來的,沒有我的材料。我就借邊上老方的看。 我先看了看前兩天的談判結果。我明白了,這次是談具體技術細節。法國鬼子 說,生產線是全套照搬,技術上沒有中方修正的餘地。中方基本表示同意。所以這 兩天主要是談基建問題。難怪管生產線的「墩布」這麼輕鬆,原來丫挺的上來就把 我們嘴給堵住了。再看看基建部分,大體上也只是核實了一下水泥標號和鋼樑型號 的中法國標轉換。長長的寫了兩篇紙的備忘錄沒什麼內容,搞得兢兢業業工作的 「蘿蔔」先生也有些不耐煩了。 一上午就聽他們一通「白糊」,還是混凝土鋼樑的國標轉換。中午,陪外賓出 去花天酒地的海吃一頓。聽「墩布」牛皮他對中國人民的友誼。 下午快完的時候,我向老方把談判材料全部借過來。我說我晚上看看。 晚上,我坐在檯燈下仔細地讀圖紙。這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安安定定地坐下來 看書。我逐步把有質疑的地方用鉛筆劃下來。我也不懂,明天先找人問一下。 一直讀到早晨三點。 第二天,出發之前,我先找劉哥,問他認不認識熟悉滇池一帶土質並有基建經 驗的人。劉哥讓我中午打個電話給他。 中午,我把「蹭白飯」的義務給辭了。我可有正經事幹,才沒工夫聽「墩布」 他爹他爺爺當年如何在雲南傳教的故事。 我跑回廳裡找到劉哥。 劉哥給我兩個名字和電話,說:「張工是公路設計局的,對我們雲南的土質很 熟。範工是建築設計院的,曾設計過很多廠房。」 「謝劉哥。」我趴下來就給範工打電話。 大中午的,人人都回家吃飯去了。範工沒找到。我也去食堂填肚子去了。 下午,我上門找到了範工。範工使我突然想起一首寶塔詩來,「瘦,沒肉,幹 扁豆……」。 我的問題很簡單,就是在滇池邊上蓋廠房地基打多深。範工也反問我幾個問題。 什麼結構,鋼架多高,跨度多大。這我昨天都記住了,一一回答。最後他問我: 「蓋在滇池邊什麼地方。」我說:「海埂一帶。」范工是老知識分子,心很細,讓 我佩服不已。是呵,滇池那麼大,各處的土質會很不一樣。最後他說:「如果我們 給設計的話,混凝土地基四米五。當然我們給的保守一些了。」範工謹慎地圓著話, 多少年的風風雨雨,老知識分子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謝謝範工,到時候我們 可能還要再找您來諮詢呢。」我匆匆地告辭走了。 回到賓館,下午的會談早已開始。 趁著中間一個空,我向「蘿蔔」提出了我的問題。 「根據雲南多年的建築經驗,像這樣規模的廠房,地基至少要打四米五。貴公 司的圖紙上給的三米半,到時候會不會出問題?」現炒現賣,保證新鮮,玩的還特 像回事兒。 這是個大問題,「蘿蔔」半天沒說話。計委的人也挺緊張了。萬一房子塌了, 誰負責?「蘿蔔先生,您是不是考慮一下。」計委的同志給這個問題加了分量。 「蘿蔔」沉吟了半晌,說:「這當然要按貴國的土質來決定了。」行!承認,就是 氣派。「這一條我們是否要加到備忘錄裡去呢?」我窮追一步。最後談判記錄措詞 為:「根據當地土質情況,地基以不小於四點五米為宜。」 我也沒什麼貨了,幾位接著核對水泥標號吧。 中間,計委的把我給叫出去了。「小張,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你再多看看還 有什麼沒解決的關鍵問題?」 我?我再「多」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咱是外行。什麼問題?問題就在於,這 廠房設計應該讓我們自己搞,拿洋圖紙來光轉換國標就得搞半天。這話還不能說, 說了就把計委的功績一筆抹殺了,對面非宰了我不可。「我還年輕,沒什麼經驗。 設計院的範工很有經驗,能不能借調來幫我們看看。」出不了大頭,我把範工推出 來了。我也想順便讓我們老知識分子來蹭幾頓這招待外賓的山珍海味。 計委的已經意識到這基建問題的嚴重性,於是當時就管我要了範工的電話號碼。 讓計委跟設計院交涉去了。 辦事效率還挺高,第二天範工就推著自行車來賓館了。 範工來了,這談判才像那麼個樣子。範工和「蘿蔔」倆人對著圖紙,一個一個 的問題解答。閑了幾天的兩個翻譯也忙活起來了,翻專業字典,磕磕巴巴的用手比 劃。「蘿蔔」的精神頭兒也來了,本來他也是搞專業的,前兩天跟我們幾個二百五 瞎混他也覺著沒勁。這下他也就不覺得「西南無人」了。備忘錄越寫越長,內容越 來越詳盡,像樣。 別人都忙,我也沒閑著,我看「墩布」被冷落著,我也要給丫挺的找點事兒幹。 生產線是全盤進口,這機器可沒有什麼地區性。給「墩布」找事兒幹,我可不 從這兒下手。萬一將來出不了產品,我可吃不了兜著走。再說,這一條人家談判第 一天就明確了。我去否定,計委同志的面子往哪裡擺?人家可是給錢的。 晚上拿圖紙看著,看著,眼睛落在了水泵上。水泵這爛玩意兒有什麼可牛皮的。 第二天早上,我跟同事說我晚去賓館一會兒。回到樓上,就鑽進農業機械化資 料室裡去了。找到有關水泵的手冊,撣去塵土,翻開發黴的書頁……。水泵的幾個 參數我在中學農基課上學過,哪個數大好,哪個數小好我還有點印象。拿著洋人的 數據,一個一個對比,把性能相近,比他們略微好一點的型號抄下來。找到了五六 個,夠涮丫臭「墩布」的了。 我溜邊兒進了會議室。這裡還在談呢。我坐著等機會。 「蘿蔔」大概這幾天吃好東西吃多了,內急,憋不住出去方便了。那邊也就冷 場了。我趁機向「墩布」發難。 「墩布先生,請問這生產線上的水泵,如果壞了,我們能不能用國產備件。」 墩布一愣。然後隨口說:「壞了就要到我們公司來買新的換上。」 「根據你們提供的技術要求,我找到了如下的國產水泵代用品,性能都高於原 設計指標。請墩布先生過目,指出為什麼不能替代。」 唰,一張紙扔給了「墩布」。 唰,「墩布」臉就白了。手指著數據,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 備忘錄裡又寫上了:「如原水泵損壞,可用如下型號更換。……」 計委的人也很滿意。這配件問題是他們原先沒考慮到的。這口子一開,第二天, 同來的搞機械的也紛紛拿數據向「墩布」提替代配件的問題。 「『墩布』小子,虧你爹你爺爺還在中國傳過教。這回你懂了吧,原配讓你們 當了,這沒轍,是老太爺指定的。可原配死了,續弦可要你大爺我們自己做主了。 嘿嘿!」我心裡暗自得意。 「把火燒得越旺越好!……」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了《龍江頌》裡階級敵人的 臺詞。 談判圓滿結束了。看著厚厚的一摞備忘錄,大家都特高興。 最後一天,計委同志說晚上大家出去一起吃頓飯。吃什麼呢?幾天來跟外賓山 珍海味吃夠了。 我提議去吃過橋米線,居然沒人反對。 (9) 談判回來,我就去公司上班了。由於作了長期打算,剛回來我就自己買了一輛 雜牌自行車,這樣到處跑也方便。 公司經理老蔣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任務給我,就讓我看看一些科技儀器廠家的產 品目錄。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了一個禮拜。我一天問老蔣,公司其它人都幹什麼呢? 人家跑來跑去的,咋就我清閒。老蔣說:「他們在下面跑業務。」我說:「讓我也 跟著跑跑,好熟悉熟悉。」其實我是想下去玩。老蔣看我豪氣沖天地樣子,說: 「等兩天,等兩天有新任務讓你跟下去。」 沒兩天,新任務下來了。瀋陽的公司要一批蒜苔,找貨源的任務就派給老袁和 我了。 我們先找到近郊。近郊的我們下手晚了,蒜苔已被各地來的個體販子給套乾淨 了,而且價格見漲。 我們一看不好,趕緊仗著農口的優勢,把鄰近幾個縣的播種面積先搞清,能套 住多少套住多少,然後老袁帶上我下去把貨弄回來。這邊先聯繫好車皮,把鐵路給 疏通好,讓大動脈暢通無阻,我們的蒜苔也爛不了。 第一個縣我們下呈貢。 老袁體格健壯,長得又高又大,一點也不像雲南人的樣子。在路上我問他是哪 裡人。老袁說:「推上去三四代都是在昆明這一片。就是我自己這輩子去了一趟緬 甸,還要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 呈貢,小縣一個。我們到縣城剛十點半,老袁說帶我去吃好吃的。到了街頭, 老袁在一個攤子前站下來。指著窗紗裡罩著的東西跟掌櫃的說著什麼。掌櫃的拿出 一大片刀,揭開紗罩,只見閃閃發亮綠綠的一大塊。掌櫃的用刀輕輕切下來一片, 用手拎起來。只見那玩意兒在手裡,軟不唏唏,呼悠呼悠,晶瑩透明,但它就是不 斷。掌櫃的這一通耍弄,老袁點了頭,伸手要了兩碗。掌櫃的現下料,從大塊上片 下來,再切成小方塊,盛碗裡,澆上作料。老袁拉我坐條凳上,伸手推給我一碗, 他就開始吃。我也沒客氣。吃了兩口,我問老袁:「這是哪樣?」老袁說:「這是 這裡著名的豌豆粉,吃了清熱解毒。」我吃著吃著覺著不對勁,我說:「豌豆粉是 清熱,可這作料裡有辣椒,這不又上火了嗎?」老袁解釋說:「辣椒不上火,辣椒 清火。」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過。吃完了一碗我不過癮,又去找掌櫃的要了一碗。 在他澆作料之前,我伸手止住了他。掌櫃的奇怪地看著我,遞給我碗。劃拉了兩口 這沒作料的豌豆粉,覺著實在不來勁。爽滑倒是爽滑,除了豌豆的清香和豆腥味, 吃了沒感覺,沒有上碗那種入口的刺激。回身又找老闆要了一勺辣椒作料。我想: 一個地方水土,一個地方風味,說不定這裡真是吃辣椒清涼解毒呢。 第二個縣是富民。在富民,老袁說帶我去看一處革命遺址。我說:「革命?昆 明這一帶一直是軍閥的領地,哪兒跑出個革命遺址?」老袁說:「到了你就曉得了。」 跟老袁出了城沒走多遠,就看路邊豎了個碑。老袁說這就是紅軍碑。一讀碑文, 我明白了。從前在革命回憶錄裡讀過,當年紅軍長征時曾派林彪帶一團人馬長途跋 涉攻打昆明,這就是《長征組歌》裡唱的「兵臨貴陽逼昆明」。有人回憶說他們朝 昆明城牆上放了兩槍,拔腿就跑,趕了三天三夜才趕到大部隊。可這碑上明明寫著, 紅軍最遠就跑到過這裡,朝富民縣城城牆放了兩槍。我糊塗了,就問了老袁一句: 「這可當真?」老袁認真地說:「這是有據可查的。縣城裡還陳列著當年紅軍丟下 的草鞋呢。」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兩句歌詞,「敵人棄甲丟煙槍,我軍乘勝趕路程。」 敵人的煙槍呢?煙槍咋也不給拿出來陳列陳列? 「小張,車來了,走了。」老袁喊道。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司機開著卡車來找我們來了。 上了車我又接著想,富民離昆明還有行軍一天的路程,真是要趕到昆明城頭放 一槍,一來一回,又多兩天。那時主力紅軍早就渡過金沙江,不知跑哪裡去了。真 那樣的話,後來叱吒風雲的林總當時也就被中央賣在雲南了。這也就是運氣,人算 不如天算。正可謂「諸葛亮窮轉惡算,還不如司馬懿洪福齊天」。不過後來,軍閥 和紅軍都異口同聲的說紅軍真是打到了昆明。軍閥要借機把滇軍從前線調回來,紅 軍要給自己壯膽。最後還是富民農民老實。 想不到,來這裡一趟還真踏上了紅軍的足跡。 跑了這些天,我才知道這年頭為什麼蒜苔這麼熱門。蒜苔經放,蒜苔抗凍,蒜 苔體積小,蒜苔北方人愛吃。真要是販一車皮「苦菜」去瀋陽,那可就要血本無歸 了。在這裡市場上蒜苔四毛錢一公斤,到瀋陽坐地批發兩塊五一市斤!這什麼利潤! 寫《資本論》揭露資本主義的馬克思見了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回到昆明,小齊正在駡街呢。 本來鐵路上答應我們的兩個車皮,今天被人截走了。一問誰截的?專賣局! 專賣局掌握著煙草批發的大權,在省裡是誰也不敢惹他們。大家都咒他們早點 進局子裡去。所以每回整專賣局的專案組一來,大家都爭先恐後的提供他們腐化的 材料。這幫小子就是那麼沒人緣,遭人恨。每隔半年多就整下去一批,換上來一批。 可每批上來的又都呆不久。這肥缺,你呆上面不撈都不行。這肥缺,下面眼紅著的 人太多。這才導致了走馬燈一樣的換人。這是我後來跟他們打了幾次交道以後才知 道的。 蒜苔不能窩爛在我們這兒呵。全公司總動員,想辦法搞車皮。 三個小時之後,我拿回來一個消息。明天有一批戰備物資過來。卸完貨,這空 車皮應該是計劃外的。提前跟鐵路說好了,到時候扣下幾個應該沒問題。 信息就是金錢!小齊馬上又跟鐵路上的關係聯絡。讓他們把明天來的計劃外車 皮給我們留四個。就這樣,在鐵路上管車皮的自己還不曾知道他們明天有車皮的時 候,我們已經把它給號下來了。 那年冬天,看著市場上居高不下的蒜苔價格,我覺得有些對不起春城人民。 (10) 經過幾次戰鬥以後,公司裡不再當我是外人了。剛來大夥兒對我客氣主要是看 著劉哥的面子。現在,由於我在戰鬥裡衝鋒陷陣,慢慢地就變成了自己人。我呢, 上上下下也開始熟悉起來了。 公司一共沒幾個人。每個人都有一番經歷。 經理老蔣,農校64年畢業,在知青大規模下去之前,他已經奮戰在西雙版納 了。劉哥當炮頭子時他是西雙版納聯絡站的。調農業廳之前是農場副場長。他對那 一片樹林子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哪一個農場面積多大,橡膠樹多少株他都清楚。劉 哥經常還來向他請教。他和劉哥一樣都算「三種人」。 老袁,昆明知青,插隊時苦不動了,私自跑出去當了緬共。一年下來,混上緬 共獨一師連長的幹活。隨著國際主義戰士的紛紛撤離,他這自發的國際主義戰士也 回來混上個轉業幹部。當時挺美的,可輪到知青回城時,由於他已經在瑞麗城裡工 作了,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回了昆明。他直到兩年前才調回來。 小齊,轉業子弟兵,打完老山拉鋸戰下山時跳下車崴了腳脖子。擁有軍功章一 枚,三等殘廢證書一張。為這殘廢證書,搞對象時候還得一再向女方及家長解釋半 天,告訴人家崴腳不是真殘廢。 老林,插隊知青,從當記工員開始,後抽調祿勸供銷社。財會業務完全是靠自 學成才,記帳,查帳均是一把好手。開公司,沒有一個好財會一定是不行的。 小張,待簽青年,大學畢業。精通電子儀器,英語。兼通建築,五金,機械等。 這「小張」就是我。我在這兒就是大雜燴。我們這公司裡就缺一個像我這樣的懂一 點技術的人。所以一直是農副產品業務做得蒸蒸日上,農用科技儀器的生意一直做 不好。 看看每個人的經歷,看看每個人活得挺滋潤。我也沒什麼不順心的了。二哥說 得對,在這兒找點事情幹,比回北京罵領事、發牢騷強。別怪老天沒眼,別怪自己 倒黴,別怪別人坑害,這世界這麼大,就是留著讓人來回折騰的。 經過幾次實戰,我也有了一些經驗。引進生產線那次沒什麼實質性的油水可撈。 計委和「鬼子」早就「貓匿」好了。最後只是我們對口單位去落實細節,對成交沒 有影響。好處就是將來以對口單位的名義選派人出去培訓。販蒜苔掙得快,但工作 量也大。就算你給瀋陽運去三萬斤,每斤賺一塊,這才三萬塊。人家老蔣隨便操縱 一下貨源,就從外貿口一個合同上刮過來五萬塊。另外,這幾次一直都是在近處打 交道。最遠才跑到富民。傳說中好玩的地方邊兒都沒摸到。誰讓咱們整天倒菜來著 呢,種菜的地方不都是在郊區嗎? 有一回我跟老蔣說:「經理,有西雙版納的任務是不是讓我跟去鍛煉鍛煉。」 老蔣說:「可以,沒得問題,去西雙版納沿路可玩的地方太多了。有機會一定派你 去。」 機會,機會!過完了元旦,又是春節。機關裡懶懶散散的,下面專州也一樣, 公司業務基本上停頓了。我在這兒繼續努力爭取今年的入學。同時也在這溫暖的春 城裡四處逛蕩,到也就「樂不思京」了。 春節假剛放完,劉哥把老蔣和我給招呼過去了。 在辦公室裡,三人咂上煙,劉哥先開口了:「廳裡最近撥出一筆專款,給下屬 農場配置計算機。這也是響應老鄧的『計算機要從娃娃抓起』的號召。」 這批人對鄧小平恨之入骨,正式場合也以『老鄧』相稱。 我知道,沒有劉哥的天花亂墜的報告,廳裡才想不起來「撥專款」呢。春節在 他家吃飯時,他就給我透過。過年前,劉哥曾問過我計算機能幹些什麼。他說他要 準備個報告。我當時海吹了一通計算機的用處。 果然,劉哥緊接著說:「因為你們開發公司技術力量比較強,這個項目就給你 們了。」當說到「技術力量」時,二人不約而同地看了我一眼。 老蔣接著話頭說:「小張幹這個項目最合適了。技術上沒得問題。我們還負責 下去給他們安裝調試。到時候,廳裡派車就行了。」 聽到這裡,我突然感到一陣興奮。「哇!一眨眼工夫,連下去的車都快要落實 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對劉哥,對老蔣。 別光顧高興,我也該表表態。我說:「莫得問題,保證讓各個農場滿意。」 走下樓來,我跟老蔣說:「計算機從娃娃抓起,咱們當大人也跟著沾光了。」 老將教我說:「這個項目是個軟項目。」 我問:「咋個講?」 老蔣解釋道:「沒硬指標,買夠三十萬就行。」 老蔣接著說:「當然,買來的計算機越多,得到計算機的農場也多。你下專州 停的地方也多。」 我懂了!這事可不是專為我遊山玩水而準備的。幹漂亮了對誰都有好處。像老 蔣這樣的「老農場」當然也希望自己的戰友們早點享受現代化。幹好了,劉哥筆下 的年度報告也會增色不少。我開始覺得沉重了。 回到辦公室,我立刻就給北京「下海」的哥們兒撥電話。 「喂,大城嗎?」 「哪位?」 「你猜我是誰?」 …… 「老光!你現在在哪兒流氓呢?美國?」 「還沒呢,我還耗在雲南呢。」 「咋了?」 「……」我把悲慘的故事又簡單地重複了一遍。 「哥們兒,可別變成『高山下的花環』了。」 「別介,咱還等著「凱旋在子夜」呢。哎,大城,說真的,我最近要買一批計 算機,第一個就想到你了。最近行情怎麼樣?」 「IBM兼容,兩萬塊。」 「兩萬塊我還來找你?我要的這量可不少!」 「多少?」 「十,二十,三十,就看你開價了。」 「給我個電話,我回頭給你打回來。」 我接著又撥了幾個電話。 過了倆小時,大城電話回來了。效率還挺高。 「老光,我們有批貨壓在海關了,你能給弄出來,賣你一萬三一台。」 我明白了,讓我出苦力。先看看值不值再說。 「壓哪兒啦?少什麼?」 「天津海關。許可證。」 「誰這麼簍,懸得乎的貨還敢進塘沽。知不知道天津海關特軸,有時候海關總 署補了許可證他們丫還嚼晴呢。下回這種情況進黃浦港。」 「別多問了,現在怨誰都沒用了,這貨你要是不要?」大城看來挺委屈的。 「這可是螞蟻啃骨頭的慢活兒,我賠不起時間,也拱不動。」 我說的是實話。我至少要留倆月下去玩。再說,省下這公家的七千塊,幹這違 法亂紀的事,我可不幹。 我接著又問:「還有其它的嗎?」 「再便宜就只有蘋果二了。」 我眼睛頓時一亮。問道:「有貨嗎?多少?」 「七千,在佛山倉庫。」 「手續全嗎?」有了上面的例子,我挺擔心的。 「已經出了關了。就是還沒來得及運呢!」 「大城,這蘋果二在北京還賣得動嗎?你還運什麼勁啊。」這行情我懂,這蘋 果二他們攥在手裡也是累贅,根本不值得拉北京去了。 「六千五,我要三十七台,我們自己負責運輸。怎麼樣?」這一會兒的工夫, 我已經按八千一台把數字給除出來了。就著手又殺了五百。這樣我們公司的利潤就 更高了。兩兵交戰,各為其主。我這次幫大城把這燙手的山芋拿掉,這對他們也有 好處。 那邊沒聲音了好一陣,我想是跟大頭兒商量呢。 「老光,六千五一台,五十台你全拿去。那十三台算你在雲南代賣。」 在這兒,山高路遠,「蘋果二」七八千一台我想還是賣得動的。 「行!就這麼定了。你來一份正式的報價。我這就去辦手續,手續齊了,你就 把提貨單給寄來。」 給老蔣一彙報,老蔣挺滿意。三十七台給農場分足夠了。另外,一下還能賺上 五萬多。 老蔣隨手又打了幾個電話,把搭來的十三台推銷給其它公司了,還挺搶手。 下一步就是想辦法把貨從佛山倉庫運回來。 (11) 五十台「蘋果二」,用麵包車是拉不回來了。廳裡的大卡車一時又都跑出去了。 就是有,讓廳裡出車也不痛快,總是有人給開發公司作埂,好象我們一幫人整天違 法亂紀挖牆角來著。 又拖了幾天,拿到了提貨單,我有些急了。可我到哪兒去弄輛大卡車去呢?我 得抓緊了,要不沒時間玩了。我心裡督促著自己。 心裡一著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前些天,我去聶處長家串門。聽他們說軍 區要去廣州換一批「珠江」。這碼子事從耳朵裡過一遍,我也知道了個大概。這一 陣街面上玩音樂時髦,吉它已經算下九流了。如今都時興玩鋼琴,牛皮一點的不管 會彈不會彈,都擺個鋼琴家裡放著。軍區的子弟裡也有不少有音樂細胞的,也要從 小培養,別讓細胞壞死了。大院裡辦了個班,從省歌舞劇院請來了個作曲家給上課。 作曲家第一天看見下面長短不齊的卡西歐、雅馬哈,問了一聲下面有幾家有鋼琴。 當時別提有多寒摻了!自己寒摻不說,人家作曲家還更不樂意了呢。告訴學生說, 沒鋼琴就沒有准音,這樣把耳朵聽壞了,一輩子也別想有成就。撂下的這幾句話, 對青少年的上進心打擊可太大了。小孩回去一嚷嚷,家長再到街面上一打聽,才知 道如今鋼琴的黑市價格猛往上翻。後來轉彎抹角,托人找到廣州的廠裡。廠裡回話 說,拿煙來換。你給平價煙,我給平價琴。 當時沒在意,現在一想,嘿,說不定我能跟車過去把這五十台蘋果二給捎回來。 當晚,我就蹬車又去了聶處長家。 門鈴一響,聶處長的兒子小山出來開門。「張叔叔,您請進。你找我爸嗎?我 爸還沒回來呢。」「我找你,找你來打遊戲機。」我邊說著邊進了屋。一進屋,才 發現遊戲機打不成了,電視被小山他媽先占住了。「聶嫂,看什麼好看的呢?」見 聶嫂坐沙發上聚精會神的看電視,我先打了個招呼。「小張你坐。是《薔薇海峽》, 黑幫來找了。正緊張呢!」聶嫂眼不離電視回答著。我坐下來看了兩眼,心裡說: 「又是大島茂的。」大島茂我們在北京管他叫「大傻冒」。演的電視劇千篇一律, 都是自己老婆沒看住,跟別人跑了,老婆跟別人再生個女兒讓大島茂養著。女兒長 大了,得了什麼怪病,後來找到的親媽,兩人聯手,一人一邊,輪流抽大島茂的大 嘴巴子。大島茂還特瓷實,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是標標準准的「長白山」。 我正在這兒無聊著呢。聶哥回來了。 「聶處座,前邊不吃緊,您給祖國把南大門還把得這麼晚。」我開口先替聶嫂 出一口氣。聶哥大名聶曙光,一聽就知道是革命有曙光時候出生的。他曾是二哥的 連長。撤滇軍時候,二哥回北京了,聶哥留下來接碴兒給祖國守南大門。 「前面不吃緊,後面吃緊。」聶哥憋著一肚子氣說。 「吃飯,吃飯先吃飯。吃上飯再聊。」剛把今天的《薔薇海峽》看完,聶嫂站 起來招呼著。 「聶嫂,我吃過了。」我實事求是的說。 「吃過了,那就再喝點兒。」 兩盅瀘州老窖下去,聶哥心情才好一些。 原來,還是那批鋼琴的事。這裡煙也準備好了,那邊也說好了。可輪到出車了, 有人找麻煩。家裡有小孩學琴的,拼命的拱著出車。原則性強的,攔著不讓出。聶 哥夾在中間可難受了。出吧,被人告一狀,到頭來還是聶哥挨呲兒,彈琴的人一點 事兒沒有。不出吧,被大院裡的人指著脊樑罵。這具體辦事人的就是難當。 聽到這裡,我靈機一動。肚子裡冒出了絕妙的主意。 「聶哥,咱倆共同譜寫一曲「軍民攜手,共建邊疆」的凱歌怎麼樣?」 「鋼琴還沒換來呢,怎麼譜?」聶哥氣沒消完,但也沒忘了「幽」它一把。 「小張主意多,你先聽聽。」聶嫂也在替丈夫著急。 「我們廳最近聯繫了一批計算機,在廣州等著拉回來。我們車都出去了……」 「你是說,軍區出車給你們拉回來?」 「別,別光給我們拉回來。也把鋼琴拉回來。」 「去的時候,把煙帶過去……」 「我只要占一輛車就夠了。這批計算機可真是都給邊疆的。」 聶哥是聰明人,不等我說完,他就把該幹的給說出來了。 「點子,你可真是一肚子點子。」聶哥現在高興起來了。 「聶哥,是不是把政治部的人找來寫篇報導。這麼好的題材,丟了可惜。」 「咱還是低調處理,圖那虛名,可不值得。」 「聶哥,我只是開個玩笑。明兒我就去把求援的信拿來。」 「一言為定,越快越好。」聶哥看起來比我還急。 第二天早上,我去跟老蔣一講,說軍區能出車幫咱們把計算機給拉回來,只要 我們正式去信請求支援。老蔣一聽,立刻帶著我,到廳裡的有關部門轉了一圈。紅 頭紅戳的介紹信就開出來了。占別人便宜的美事,誰不幹?俗話說「有便宜不占王 八蛋」。拿著信一看,挺好,只說五十台計算機。哼,五十台計算機,要是IBM 4341,出五十輛車都不嫌多! 馬上我就把信給聶哥送去了。軍民共建,手續齊備。決定當天傍晚就發車。 我趕緊回宿舍拿了東西。又去公司給北京的大城打個電話,讓他把好玩的蘋果 二遊戲翻幾個過來。他又讓我幫他搞兩箱煙。他們公司咋也搞多種經營了?我沒時 間了。就一口答應下來。 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坐上東進的大卡車。 (12) 從廣州回來,我就開始計劃旅行路線。去老蔣那裡問問他那裡有幾個鐵哥們兒 一定要照顧到。老林的祿勸供銷社也整去一台,儘管他們不是農場。劉哥也給了幾 個重點單位,不完全是農場,還有專縣農業局。老袁讓給他們瑞麗一帶的兄弟們多 保留幾台。反正我們貨多,分不完。最後我又挑了我想去幾個農場,公司裡自己留 了一台,這才全有了著落。 我計劃跑三條線。西雙版納跑一個月,回來休息一周。瑞麗再跑一個月。最後 去滇北十天左右。麗江的納西族因為實在不順路就不去看了,等以後吧。 公司讓小齊同我下去,在實戰中學習技術。再說他也沒有怎麼去過滇西,正好 趁機去玩玩。 廳裡給派了車,司機小白也是年輕人。開始聽劉哥說是個年輕司機我還不太樂 意,後來他說小白曾在昆明軍區開了三年山路,技術很熟練後,我才放心。劉哥又 強調說,老司機有家有口的,出去時間長了心裡老惦記著,像這樣長期的出車一般 都是年輕司機。劉哥替別人想得周到,這也是他人緣好的原因。 大城給的遊戲也帶到了。放上去轉了一下,還挺誘人。有這個,我想這一路上 應該挺順利。 一切準備就緒,小齊和我都躍躍欲試。 臨走之前給二哥打了個電話,說一聲我進山了。二哥也向我交代了一些他所知 道的注意事項。 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滿載著「蘋果」的麵包車出發了。 目標晉寧。 (13) 晉寧這個點是我選的。她位於滇池的另一端,與昆明遙遙相望。現在還有人叫 她昆陽。我選她是因為那裡有三保太監鄭和的遺跡。據說有一個修得很宏偉的鄭和 公園。 太陽還沒升起一竿子高,我們就進了農場。在農場的路口,就能看見湖那邊鄭 和公園的花花綠綠。 這是個勞改農場,農業廳只算他們半個主管單位。 場長親自接待我們,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場長是個老公安,北方口音。多年的農場生活給他黑黑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皺 紋,使我想起從前火車站大煤堆上雨水沖出的條條溝痕。他的一舉一動無不透著職 業的威嚴。場長陪著我們閒聊了一會兒後,我們就給他們卸下來一台「蘋果二」。 兩個小公安把機器運到指定房間後。我就開始安裝。兩個年輕的公安是這農場的 「高級知識分子」。其中一個是去年農校畢業的,另一個是警校畢業的。場長讓他 們來跟我學習如何使用這先進的計算機。 插上電源,插入軟盤,打開開關。燈亮了,「吭嘰,吭嘰」軟盤轉著。「歡迎 您來吃蘋果」也出來了。等燈滅了,我就施展出我的「絕招」,把大城的遊戲插進 去,「吭嘰,吭嘰」,遊戲就開始運行了。從前我們在北京當「騙子」時候,到這 一步,調到「能玩」,就算通過了。具體要幹的正經事兒自己讀說明書去,說多了 還顯得你小看他們。 我正想告訴他們「好了,能用了」,農技校畢業的小警察問我:「張老師,我 們怎麼用它寫報告?」警校畢業的也問:「我們咋個用它管理犯人檔案?」 他們還真「叫針兒」了!我一下有些慌亂,但馬上又恢復鎮定,心裡還挺高興, 學生願意學,當老師的當然高興。趕緊邊撕開塑料紙包著的書本、磁盤,邊說: 「都在這裡呢,都在這裡呢。」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給他們演示了一遍如何編輯,如何存盤,如何退出,如何 拷貝……最後很鄭重地教他們如何刪除,並警告他們此招不可濫用。 兩個公安仔仔細細地記錄著,我覺著他們像是在記錄口供一般,生怕漏掉一個 字。場長不時的進來轉轉,盯著屏幕看一陣西洋景。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中飯時間。 農場的午飯雖不如談判時招待外賓的豐盛,但這裡的魚、肉、蛋、飯什麼都是 新鮮的。吃著可口多了。 吃完飯,我又讓兩個學生自己操作了一遍,又指出了過程中的一些錯誤。 安裝調試,再加上培訓輔導結束後。我們坐農場的車去了鄭和公園。 在遊玩過程中,我一直還在想今天發生的事情。看來我是要好好的準備一下, 老招術在這裡行不通了。今天給他們講得條理有些雜亂。到下一站元江三場之前我 一定要好好的備備課。 晚上,在招待所,我打開筆記本,開始逐條列出該給下回人家講的內容、次序、 問題…… 第二天,我們向元江進發了。 (14) 元江三場就坐落在元江江邊上。元江進了越南就是紅河。 去元江的路上我一面猜想著元江三場的人程度如何,一面聽著小齊和小白聊滇 軍。他們倆都是滇軍的,小白開車,小齊蹲山頭,兩人交換著各自的經歷和故事, 這樣時間過得也挺快。 在三場招待所住了一夜。早晨,太陽還沒有從山後爬過來的時候,我就爬起來 了。我等待著實踐我的講習稿。元江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淡淡的晨霧,江水很急,竟 不肯在這秀麗的山谷裡駐留片刻,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早日嘗到北部灣海水的鹹苦。 跟我路上猜想的差不多,他們也派了場裡最高級的知識分子——一男一女兩個 農大畢業生來學。他們基礎雖稍微好一些,有一些基本概念,但沒有實際經驗。所 以我還是按照我備的課一步一步地示範,講解,並記下一些發現的問題。 離開三場的時候,主人一再問我們要什麼東西。我們一想還要跑一個月,就先 謝絕了,留下話說回來如果車空再來裝,但願他們別背後罵我們是「清鄉隊」的。 給普洱農場裝完機器以後,我扯著嗓子給公司打了個電話。第一,讓他們買三 十來本講如何操作「蘋果二」的書。不知道書名找大城問。第二,爭取從廳裡再整 一筆錢來給每個機器配一個打印機。沒打印機這機器如同「半殘廢」。 彙報完之後,我們繼續向西雙版納進發。 (15) 景洪,西雙版納州的州府,位於瀾滄江畔。還在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裡有大象, 還有一個大象名叫「版納」。她太著名了,著名得以致於第一眼幾乎看不出她的特 征。 我們在景洪休息了三天。三天裡我們被一撥又一撥的人拉著吃飯,遊逛。給他 們的配備的兩台機器還沒拆箱,人就被他們拉出去了。這讓我想起了從前在北京 「騙子一條街」客串「騙子」,這比在北京當「騙子」還來得痛快。到後來我直慶 幸,幸虧不是老蔣跟著來,要不我們應酬更多,還下不下去了。 第三天一早,我們拉著農業局的陪同,開著我們的麵包車倉惶地逃出了景洪。 (16) 隨著離景洪越來越遠,沿途見到穿傣族服裝的人就越來越多,餐桌上也越來越 多傣家人自己釀的酒。 旱傣用包穀,水傣用糯米,加特殊酒藥釀出的酒品味香醇。由於沒有標定度數, 又是各家自己釀制,內地人會誤待其如南方的甜米酒,故而貪「碗」而不覺。這是 臨行前二哥對我的一再叮嚀。小齊卻以老雲南而自居而「輕敵」。一次,小齊只喝 了半碗就天地顛倒。我索來渾濁的醒酒湯灌下去。他醒來後頭腦照樣清楚,反應照 樣靈敏。我們一行人稱這家釀酒術,實為散失於民間的蒙汗藥炮製技術。 傣人男人也穿一種像筒裙的下裝,叫「籠基」,一般為深色。上身穿奇短的淺 色小褂,頭上裹包頭布,顏色深度隨年齡而遞增。我們一直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傣 家人徐徐入水,最後盤筒裙於頭頂的入浴技術,但終於沒有機會。 我們的所見所聞與這些民間風俗一樣體現著絢麗的邊疆色彩。 過了猛海,我們下到了猛混。給農場裝好機器並培訓完操作人員後,老場長感 慨道:「有知識的人就是能幹!」在隨之而來的閒談中,他介紹了他們場的一個勞 模。 這個農場是整個州橡膠樹育苗成活率最高的,而負責這項工作的就是一位從前 的上海知青。他在當知青時就摸索了培育橡膠樹苗的絕招,知青回城時他沒有離開, 按政策變成了農場職工,此後一直幹著這一行,越幹越出色。 我問道:「他為什麼不回上海呢?」 老場長回答:「他為了孩子。」 我原指望像聽其它先進人物的介紹一樣,會聽到「崇高的思想覺悟,遠大的革 命理想」之類的話來描述英雄。萬萬想不到場長講的竟是這麼簡單、實際。 「按政策他可以回城,但他的女兒卻不能。所以他沒有走。」場長很平淡地說。 我感到心裡一陣震顫。我知道,在其他人眼中,「沒有走」對他的一生中意味 著什麼。我卻無法知道,在這人生的岔路口,他選擇「沒有走」時是一種什麼樣的 心情? 「我們到苗圃參觀參觀可以嗎?」我向場長要求道。我很想要知道他「沒有走」 時的心境。 「可以,可以,今年我們移栽的面積有所擴大,……」因為我們是省裡來的, 場長趁機向我們吹風。 場長帶我們來到了苗圃,前面有一片紅磚頭平房,這就是農技站。 勞模的工作室裡掛著一張大尺度的地圖,圖上用各色鉛筆勾畫著曲線,圈點著 數字,就像一位將軍的作戰地圖。桌上,零散著幾本小冊子。從那熟悉的封面我看 出了時代痕跡,那是十多年前的科普。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四人合影,我猜想這是 他們家的全家福。靠牆邊放著溫度計、濕度計以及一盒盒的土樣。 場長讓人把勞模從地裡找了回來。他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身材。近二十年的風 雨已經把他的鬢角沖洗得花白,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花白的頭髮下,亞熱帶的 日照把他的臉曬得黝黑。我想他應該最多只比我大哥大兩三歲。 他看見了我在他進來之前正在研究地圖,便興致勃勃的向我解釋著每一個符號、 數字的意思。土質,地溫,日照,已成活面積,待移植面積……。他滔滔不絕的講 著,就像介紹自己孩子。 講到將來,他兩眼閃著光芒說:「再過兩個月,小園就該放假了。她說她放假 回來幫我照看。」 場長接著很自豪地補充:「小園是他女兒,從小就愛擺弄小樹苗。去年她中學 畢業考取了農校。」 看著勞模滿足的表情,我懂了。我沒有必要再知道他選擇「沒有走」時是一種 什麼樣的心情了。同現在相比,那些過去已不再重要。現在,他有著他的事業,有 著成長的下一代。如果說他從前為此所付出,面對著今天生活的厚報,他比我和其 他人更懂得價值。 當我向他告別時,我甚至沒有祝願,因為一切都是那樣的完美。 車窗外掠過一片片茂密的橡膠林,我看見在一代人的青春獻給這一片片橡膠林 之後,第二代的青春又溶進了這一滴滴的原膠之中。 美麗的西雙版納!幸運的橡膠樹! (17) 猛板,在這個臨近邊境線的地方,我教會了我一個最勤奮的學生。 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從面貌特徵上看出他是一個傣族人。場長介紹說他的名字 叫沙落,傣族,從州農校畢業後,他回到了家鄉,他是這裡有文化的年青人。 我們到這裡時是下午。邊疆天黑得晚,手錶上的下午只相當於本地的上午。我 同往常一樣,裝好機器後教沙落如何使用。他學得很吃力,有些話還要由農業局的 陪同給翻譯過去。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他不認識英文字母,不認識漢語拼音。 這下,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折騰了一天,看看天漸漸黑了,我們給下一站打了電話 說我們在這裡多呆一天。 第二天,當我重新來到「機房」時,我發現這鍵盤已經變成傣文的了,每個鍵 的右下角都粘上了一個小小的符號,旁邊還有一張從鍵盤上「拓」下去的鍵盤圖, 上面標著同樣的符號。 不知為什麼,我眼睛濕了,抬頭望著遠處的大森林。 沙落來了以後,我又開始教他了。這次,語言已經是多餘地的了,在相通的心 靈下,我和他的共同目標就是要讓他學會這些操作。我手把手地教他,一遍又一遍。 他學得很認真,用他自己的符號在本子上記錄著擊鍵的次序……。當他最後自己完 成獨立操作時,我笑了,他也笑了,望著站在門口他的父親笑了。 我們又上路了,在車上,一直在門外同沙落父親聊天的農業局陪同跟我說,這 是他父親想出來的辦法。老人昨天陪兒子一直快幹到天亮才做出來這世界上獨一無 二的傣文鍵盤。他要兒子一定要學會這東西,因為他聽說這個「先進」。 回頭望去,我看到了在這獨一無二特殊鍵盤上面凝聚著的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這 種獨一無二特殊的愛。 這片多彩的大森林! (18) 出了猛板,我們折頭北上。再往南就該進「金三角」了。 隨著向北行進,傣人的服飾慢慢地失去了明亮的色彩,習俗慢慢地開始變化。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旱傣集居的區域了。 人們把集居在瀾滄江、怒江及其支流附近的傣族人叫水傣,把在山上住的叫旱 傣。在昆明時,人們相傳著水傣的文明程度高,旱傣髒、愚昧、野蠻的說法。二哥 則告訴我說,旱傣有著山民的粗曠與豪爽,有著更明顯的性格特徵。 隨著向北行進,我們走過一個個集居點。街上,傣人攜刀的明顯增多。我想起 了二哥很早以前講過的故事。在這裡,偵察員自己外出執行任務時小臂外側都綁上 一條角鐵。這樣有刀砍來時,舉手就可以擋掉。一次,一個偵察員外出執行任務, 忽覺著耳邊生風。他下意識的一閃,舉手就往頭上一擋。誰曾想這一閃,使得刀刃 正好落在他的手上。齊刷刷,三個半根手指落地。 到了瀾滄,見到農業局的人我提出了我下專州以來的第一個請求:「能不能幫 我買一把傣刀來。」 在這裡,我們卸下了車上最後一台蘋果二。 在瀾滄附近,我們接觸到了更多山上的旱傣。當他們生活在要步行兩天才能走 到江邊的山上,他們能有每天入浴的條件嗎?旱傣的生活條件比水傣艱難得多,在 山上石頭縫裡,在不到一米見方的薄土上,他們也能種上三株苞圠。在這裡,我看 到了傣家的的勤勞與堅韌。在六十年代,政府曾經試圖將他們遷移到靠近江邊的壩 子裡去,因為那裡有著較好的自然和衛生條件。但這計劃終以失敗而告終。當外界 想用「更優越的文明」改變「落後」時,他們往往忘記了「人」,忘記了人與自然 千百年的和諧,這種努力就如同要把山鷹從懸崖上搬到水邊蘆葦從裡一樣,最終的 結果是山鷹在懸崖上築起新的巢穴。 告別了瀾滄,我們又往景洪趕。因為我們約好了要趕在四月二十五號前回到景 洪看潑水節的龍舟比賽。 (19) 再次回到景洪時,這裡可變得熱鬧多了。潑水節已經開始,街上增加了好些各 省市前來看熱鬧的人,其中還夾雜著不少老外。第二天就是潑水節的高潮,在瀾滄 江上要舉行龍舟大賽。 由於局裡要接待的客人太多,我們又是「二進宮」,陪同這次就饒過了。招待 所裡給我們留了一間房。到了以後把東西放下,我們就出去自由自在地在景洪到處 閒逛了。 街上,除了一撥撥的外地人,仍可以看見傣族的少男少女們身穿整潔漂亮的服 裝,三五成群地在採購、遊逛。大概是在城裡的緣故,傣家的小普少沒有傳說中的 那樣勇敢、潑辣。她們只是自己人聚在一起,不時傳出一陣陣的歡笑,大約是評論 到哪個男孩的有趣之處了。 景洪的天到晚上九點多才開始慢慢地暗下來。真正的潑水節的「節目」正在城 外慢慢地開演。 第二天,我還沒睜眼就聽見外面的嘈雜。我們爬起來剛收拾完,負責接待我們 的人就到了招待所。 瀾滄江邊早就搭起了高高的大檯子,河邊上也擠滿了人。因為是省裡來的客人, 又預訂得早,我們有幸在一個「觀禮台」上占了一席。 密集的人群,多彩的服飾,把河岸點綴得花花綠綠。從上面看下去,恰似一條 繡花的彩帶彎延在瀾滄江畔。 在這大檯子上,我忽然想起了沈從文的《邊城》。不知這傣家的大佬二佬誰能 得到心中的少女。 隨著一聲炮響,龍舟賽開始了。 鼓聲隆隆,水花翻卷。傣家小夥子齊心協力地劃著龍舟,沿途兩岸的觀眾開始 給自己人叫喊。從「觀禮台」上看下去,一個個龍頭帶著長長的白浪向著這邊沖來。 終點在望的時刻,鼓聲更響,喊聲更烈,在熾熱的陽光下,仿佛要把瀾滄江給煮開。 我們離開了景洪,離開了仍在沸騰的瀾滄江。滿載著土特產和友誼,踏上了歸 程。 (20) 回到昆明,我又開始了西行瑞麗的準備活動。按計劃,我只有一個星期的準備 時間。回來的頭三天,骨頭就像被顛散了架,每天早晨趴在床上就不想起。足足地 睡了三個上午懶覺以後,我身體才基本上恢復。小齊則在家趴了三整天。 公司裡,老林早已將有關蘋果二的小冊子買好了。我睡懶覺的那幾個下午就分 出十來本給西雙版納沿途的點寄去了,希望能對他們有所幫助。打印機的事還沒有 眉目,這我也是鞭長莫及了。劉哥說海埂的工程已經開工。用法國的圖紙,但由我 們的設計院作技術把關。聽到這裡,我又想起了瘦「墩布」和胖「蘿蔔」,禁不住 的想笑。如果有時間,我倒要去看這法國圖紙蓋出廠房來到底有多花哨。 又到了該出發的時候了,我很興奮,我知道這一條線上有著很多歷史與文化的 痕跡。這時,我們一行人已經有了一個很響亮的名稱——「大篷車」。 (21) 祿豐、楚雄、沙橋這些州縣我們很快地走過,機器也送得很順利。一步步地, 「大篷車」接近了我此行心中的第一個目標——大理。 大理的五朵金花,大理的段家,大理的蝴蝶泉,大理的韋小寶,大理的古城牆。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搞得人心裡癢癢的。過春節閑著沒事,我又借來了幾本關於 南詔、大理國的書翻看,古代的輝煌更增添了今天的神秘。 跳過下關不理,我們直接奔大理。 大理國的城牆依然完好,只是不知是不是南詔的遺跡。 見到接待的,還沒有談到住處,我就開口問道:「大理段譽家在哪裡?」 「段譽?我認不得。他是哪個單位的?」對方茫然的答道。 齊存在我腰上捅了一下,我這才發覺我已走火入魔了。我朝小齊笑笑,趕緊向 人家解釋:「就是大理國國王的王宮。」難怪人家奇怪,來這裡的人最先問的就是 蒼山洱海蝴蝶泉,當頭一棒問段譽的實在不多。如果小齊不捅我那下,下一句一定 是韋小寶家在哪裡。 接待我們的人一問三不知,我們就先住了下來。摸了張地圖,自己溜出去查訪 段王爺和韋爵爺的府第去了。 在城裡轉了一圈,一陽指六脈神劍沒學會,倒是見到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孩。 個個都疑是阿珂再世,難怪不得韋爵爺選了此處隱居。白族女孩的繡花小圍腰特生 動,我就是不敢湊近了細看,怕人家叫喊「打流氓」。明天一定要讓農業局的人給 找一個做工好的工藝品帶回頭去。男孩穿著白燈籠褲和黑絨小背心也精神得很。 第二天,就是忙著工作和吃吃喝喝。再一天就是蒼山洱海蝴蝶泉。蝴蝶泉已沒 什麼蝴蝶了。去了以後,電影裡留下的美好印象沒了,挺可惜的。幸好是「山美水 美人更美」,最後這一「美」彌補了許多不足。 我帶著一肚子的遺憾離開了大理。 車開出去了老遠,我暗暗告誡自己,對下面任何一站都不要期望過高,否則, 沒完沒了的遺憾。 「大篷車」奔向怒江。 在眾多的《文史資料》裡,在國民黨特赦將領為他們自己評擺功績的文字中, 幾乎所有提到遠征軍的回憶都會提到他——怒江。 站在怒江橋頭,盯著橋下湍急奔湧的江水,望著前面莽莽的群山,我想著遠征 軍。過了怒江,前面一切都是未知,在那茫茫的野人山裡是否還有倖存的迷路失蹤 的弟兄?當後人鬆開了過緊的褲腰帶,指摘著前人奮鬥的無謂和愚昧,要知道那就 是他們的生活和有限的選擇,就像後人每天捧著碗嚷著要添飯一樣自然。 「小張,離開了大理姑娘別想不開。」齊存看著發愣的我開著玩笑。 「縱身跳怒江足夠悲壯。真有人跳過,倒不是為了理想,只是為了履行軍人的 天職。」我還陷在我的思緒中。 面對著對岸西下的殘陽,我整理著我的思緒,講著我所知道的遠征軍的故事, 關於怒江的傳說。 他們兩個默默地望著對岸黑黑的山脈,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不難理解,因為他 們也曾經是職業軍人,也是戰場上的血肉之軀。沒有黨派之爭,沒有國軍共軍之分, 他們向著上一代職業軍人前輩們獻上他們的尊敬。 回到車上,我們一面談著戰爭與軍人,一面奔向血紅色的晚霞。 (22) 又見到了傣族少女細細的筒裙腰。 瑞麗,是我們老袁的革命根據地,當年他就從這裡跨過界碑參加的革命。這裡 算他的「老區」,所以我們要在這裡撒的計算機種子特別多。我們的據點就紮在了 瑞麗,然後不緊不慢地下鄉「掃蕩」。在這一帶我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混 了快半個月。 閑的時候,我們就去逛市場,兩邊的都逛。這裡一直就是中緬邊境貿易中心, 交易(也有人管這叫走私)從來就沒有斷過,最緊張的「一打三反」時想禁也沒禁 住。街上從電子錶、打火機、電飯鍋、電視機到金銀手飾、寶玉鑽石、草藥獸皮、 木棉大米應有盡有,貨幣通用。 畹町鎮是滇緬公路的出口,商業活動更繁忙。看著人家忙活,我也開始琢磨著 下回過來倒騰點什麼去對面。 也不知哪頓沒伺候好,黃河掘口子了。開始沒在意,後來下到友誼農場時覺著 應該正確對待了,就地抓了一瓶「痢特靈」。又抓緊把剩下的兩個點跑完,我們就 班師還朝了。我可不想等二哥來給我獻「高山下的花環」。 (23) 一路上,我一直靠友誼農場醫院給的「痢特靈」撐著,由於飲食不正常,過潞 西又加上一瓶「胃舒平」。再次回到昆明時已經又黑又瘦,痢疾基本上痊癒,但腸 胃卻一直沒恢復。下面就只剩滇北一條線了。 出去快一個月,信件攢了一大摞。母親又來信叮嚀注意身體,不要生病。大哥、 二哥、大姐對我上封信中表現出的快樂心境感到很高興。 看完了家信,又拆開海外來信。上次那學校的錄取通知和I-20又來了。一 看發信時間,哇,一個多月了。這兩個月忙忙碌碌,來去匆匆,竟沒有找人幫我照 看一下信件,從下面農場打回過幾個電話來都忘記了問一聲。在下面時候,只有每 回跟人家說「有問題給我打電話」時,我才會想到我可能會離開公司,並為這個可 能無法兌現的諾言感到內疚。 匆匆過完了剩下幾封好壞消息兼半的海外來信,我馬上又回到了公司,坐下來 給學校打回信。曾經熟練的手指現在笨拙地轟炸著打字機鍵盤。 「親愛的霍夫曼教授: 非常謝謝您的來信。謝謝您實現您的諾言再次錄取我。我決定接受學校的錄取。 今年我一定會按時報到。 忠實您的, 不光」 打完信,封上口,我搜遍了各處都找不到一張一塊一的郵票。比起從前號稱的 「職業七段」來(注:職業七段聯繫出國選手),現在的「業務」實在是生疏了。 還不知道現在郵資漲了沒有。 從郵局回來,我去向老蔣去請假辦簽證。現在我己經不再是掛名的「溜子」了。 老蔣一口答應。說什麼時候都行,看著我這樣子,他建議我先養養身體。我說 我想儘快去辦了,省得夜長夢多。老蔣略一沉思,說:「成都科協有些產品,你順 路去看看,就算給公司出差吧。」老蔣想得真周到。 從成都回來後,我又準備上滇北了。老蔣說這趟可以讓小齊自己去送,因為我 要走了,可以早點回家去看看。我說:「不消,這事我已經很熟悉了。我想把它給 幹完。」我知道,滇北元謀還有壯麗的土林。另外,我還答應給大城搞兩箱煙呢。 休息了一個禮拜,「大篷車」又駛向古代猿人的家鄉。 (24) 滇北這一趟是我跟老林去,他正好要回供銷社去看看。 臨行的前兩天車隊又搭上來兩個「溜子」。這倆人是中央音樂學院的。下雲南 來「采風」經費又不夠。不知怎麼就找到了二哥,說他在雲南混得久,給幫著想個 辦法蹭車。 二哥一口就答應下來了:「行呵,找我弟去,我弟還在雲南當『溜子』呢。趕 緊的,說不定還能趕上。」這不,他們就還真來了。 「二哥還沒給我平反!俺現在已經變成『空子』了。」我首先把我的成份給重 劃了。然後接著說:「這回我們車空,你們倆跟上沒問題。但這次路途近,只到彝 族區,一共才一星期,能有多少音樂素材全看你們倆的本事了。」 「一星期也好。」兩個人附和著。 看二位沒什麼藝術家的熱情,我想他們該不是「混混」吧? 「條件嘛,第一,創作出來要給我們公司鳴謝。第二,出了帶子給我一盤。我 九月初要去北京,到時候找你們要。」我也要來個名利雙收,不能太便宜了他們。 「大篷車」揚著紅土向北行駛,第一站我們就停在了祿勸縣城。供銷社主任老 常隔老遠就迎著我們。 當天給供銷社裝完了機器就吃飯,席間,我自然而然地弄出來了兩箱煙。 第二天,我們又隨老林去了他曾經戰鬥過很長時間的寨子。 寨子裡的彝民很熱情,端上了濃烈的燒酒。 老林用漢彝相雜的話跟不同的人交談著,同大家一起大碗大碗地喝著白乾。小 白、我和兩位作曲家只敢混在席間「頻頻舉杯致意」。酒菜過半,我提醒老林說這 裡還有人等音樂素材呢。過了一陣,席間響起了樸實的彝人民歌。黑臉彝族壯漢用 他渾厚的嗓音領唱,隨後大家跟著合唱。領唱的旋律變化萬千,符合的聲音千篇一 律。聽了兩遍之後,儘管我不知道歌詞的意思,我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民歌的廣 泛流傳,也許正是由於這合唱的通俗與簡單,而民歌的豐富多采也正是由於領唱的 隨欲創造與變化。氣氛熱烈起來以後,大家開始了輪唱與對唱,人人都有機會充分 發揮著自己的才智。曲子的力度隨著酒的消耗量增加而不斷增強,一曲曲一直唱到 天黑我們離去。 我們的任務隨著給元謀農業局收拾完了最後一台機器而勝利完成。這時我更有 著說不出來的輕鬆。我們第二天的計劃是要去土林,老林說他知道有一片比旅遊區 更好的。我們說:「就隨你了。」 第二天天沒亮我們就啟程。老林帶我們當「步兵」,出門就爬山。一路上可把 兩位音樂工作者給累壞了。當我們登上小山頂的時候,太陽也恰好跳離對面山尖。 看著下面溝溝壑壑的色彩,兩位音樂工作者激動不已,也忘記了一路上的疲勞。 面對著紅日,看著山下的景色,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陝北農民李有源。 下了山,又趟過了一條小河,我們終於進了壯麗又神秘的古河灘。 河灘上很安靜,安靜得似乎聽得見古猿人長長的喘息。 兩旁就是高高的土林,一根根,一片片。紅白黑黃綠,五彩相間,層次交錯疊 落。老林說他第一次來這裡時還是知青,以後每次來這裡的形態都不一樣,雨水的 沖刷會改變它們的模樣,由於土的層次不同,沖刷後顏色也會改變。 色彩與變化,這正是元謀土林的魅力。 老林邊說邊招呼兩位音樂家別走散了。 一片片的土林把這裡隔劃得像迷宮一般,離開了河灘主幹線,每一個支岔裡都 是別有洞天,但進入任何一個支岔都有著迷路的危險,老林一路上小心地作著標記。 就這麼繞支串岔,十裡古河灘,三個小時下來,我們才走了一點點。 坐下來休息,我們拿出了準備的乾糧填補肚子。音樂家趁機在本子上寫著劃著。 趁他告一段落,我說:「田老師,這次有素材了吧?這河灘上處處音樂,捧一 捧沙土撒下去就是一小段兒。不過,可千萬別抄人家的《大峽》。」 「不會,不會,這裡沒驢可騎。」大概音樂家的腿又酸了。 「我們是騎著自己進來的。」另一個音樂家接道。 「田老師,前些天的調兒還記得嗎?」我問。 「……,……」不愧是搞專業的,過耳不忘,哼哼出來還像那麼回事。 「這《土林組曲》寫起來可抽象。」我先把曲子名字幫他們編造好。 「慢慢體會,慢慢體會……」田老師不緊不慢地說。 吃完喝完,我們接著往前走。 六月的太陽把沙土地烤得發燙。伴著我們幾個人沙沙的腳步,我回憶著這一年 的生活,回憶著那一片片多彩的土地和一處處獨特的風情。我忽然聽到了熱空氣中 徊轉著一個旋律,讓我懷念,讓我激動。這是一個由古老的河灘,五彩的土地,燦 爛的文化共同構成的旋律,不用想,也不會忘。 在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們過河,離開了這鮮有人跡的古河灘。 (25) 終於要離來這塊紅土地了,我逐門逐戶地向曾伸出過援助之手人們告別。最後 是公司為我送行。 在華山餐廳裡,大盤子底終於開始局部重見了天日,酒氣醺得大家話格外地多。 因為都知道我的胃病一直沒有完全恢復,大家也就沒有使勁地勸我酒,菜我也只是 淡淡地吃了一點。 老袁看我吃得不多,想起來我在呈貢時吃豌豆粉的饞樣,就問人家有沒有豌豆 粉。餐廳的山珍海味無數,唯獨找不出這街頭上的玩意兒,讓老袁不勝遺憾,約我 下次回來他再帶我去呈貢,不販蒜苔,專吃豌豆粉。 老林開玩笑說公司應該每個月給小張往美國寄一塊豌豆粉去。小齊說還要有燒 餌塊、米漿粑粑、豆花米線。小齊經常跟我一起十點半跑出去吃早點,他對我早餐 雜食的生活習性了如指掌。我說:「我到是想要,美國海關不讓進去。不消了,每 年給我寄兩聽『大片雲腿』罐頭就夠了。」 老蔣說:「農大的滕經理昨天跟我吹農大如何如何,我說,這有些哪樣(注: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公司也派出國留學生。」 老袁接道:「是了嘛!今天我在三樓走廊裡看見兩個土壤所的,上次的他們土 壤分析儀還是我給送去的。今天喊他一聲頭也不回。後來跟外辦孫科長一問。原來 兩個是要出國進修嘍。架子這般大!我挨孫科長講:『我們公司小張馬上也要出國。』 老孫問:『我咋個曉不得?』我講:『我們派的是自費生,不消勞你外辦大駕了。』」 我很感動。他們為我的出國而驕傲,因為我是公司的一員。從前,儘管開發公 司每年提供獎金,廳裡的許多人認為開發公司只是一幫倒賣農副產品的烏合之眾。 這次回來,我感到這有所改變。如此廣泛地給基層單位配置計算機,這在這裡是第 一次,下面的反映又很好,這對公司是一件很光彩的事。至少可以部分地堵住那些 整天坐辦公室裡,捧著一杯茶,拿著獎金,說我們閒話的嘴。 回首往事,我曾經為了自己多跑一些地方,沒有買先進的機器,我也曾為此而 感到過內疚。通過這兩個月,我卻很為此而驕傲,我讓更多的人見到了什麼是計算 機。對農場來說,IBM與「蘋果二」沒有差別。在下面,看著三十年前的水泵仍 在揚水,看著四十年前的道奇車依然在跑。我猜想,這三十七台「蘋果二」也將會 是世界上最長壽的。我曾經貪心地吃下了這麼多台「蘋果二」。但西雙版納一趟, 我已經意識到這對我個人來說不是件好事,十台IBM同樣能使我完成我的旅程。 當我走瑞麗、元謀之旅時,我已經把下專州當成了我的一件事業。從晉寧開始,我 就感到從未有過的知識價值。價值,因為別人需要。我曾經把署著大名的文章投向 雜誌,那時只感到過屬自己的價值,以致於過後感到了一絲絲的空虛。在農場, 我多次面對類似這樣的問題,下雨天計算機能不能用,天熱能不能用,陰天能不能 用,晚上能不能用。如果在一年前,我會把這當做笑料,今天我卻笑不出來。我知 道他們真的想要知道這些,想要好好的利用計算機。他們真的把計算機當做神一樣 待,希望神明顯靈,但又怕伺候不好它。 我想到了小齊曾講過的英雄論:「上山前,英雄是假的。在山上,英雄是真的。 下山來,英雄是虛的」。上山前,別看決心書寫了一大堆,沒有上級命令,沒有幾 個人真想伸著脖子去當英雄。在山上,在潮濕的洞子裡,不戰鬥,光蹲上三天就夠 英雄了,更何況,熱戰冷槍隨時都能給英雄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下山來,當上了 英雄了。在五彩的光環下,英雄被塑造得的象患了浮腫。其實很多英雄行為都是在 一瞬間完成的,動機也只簡單到為倒在身邊的戰友復仇。 在我正開小差遐想之時,老蔣趁氣氛熱烈,不失時機地提出了他的建議:「小 張你把你家裡的地址留下來,年終發獎金時我們好給你家寄去。」「對,分獎金一 定不能忘了小張。」「今年的項目多,效益一定會很高。」「要不要我們換成美元 給你寄美國去。」大家紛紛附和著。至此,我不能不佩服老蔣的領導藝術和他辦事 公開透明的作風。這也是公司內部和諧的原因。「另外,你到北京後把車票寄回來。 你來了一年,還沒有用過探親假,這次也按政策給你報銷。」老蔣接著說。 說到探親,老袁又開口了。「小張,你走了我們雲南這麼多地方,你看中哪裡 的姑娘了?講出來我們給你挑最好的去。」 這話題一開,氣氛更加活躍。 老林問:「滇北的彝族怎樣?」 我說:「太黑了。」 小齊說:「白族,白族姑娘長得白。」 「白族不錯,出過五朵金花。」 「撒尼族裡也出過阿詩瑪。」 「傣族……」 「傣族的小張可不敢要,太厲害,光天化日下搶人。」 大家熱烈地討論著,就象明天就要給我迎親了似的。 「傣族也要,白族也要。雲南二十三個民族一樣來一個。」為了防止被「車裂」 的危險,我趕緊擴大播種面積。 「小張,你快成林立果了。」老蔣說。 講到林立果,老袁說:「批林批孔的時候,有老奈發言批判:『林禿子就是壞! 他偷偷穿了馬克思的外衣,帶著老婆一群,偷了毛主席家的三支雞,逃蘇聯。摔死 在瘟豬身上,真是該死!』」 這個以不同方言流傳於民間的笑話,又轉移了大家的話題。 一陣哄笑之後,老林說到:「在彝族山區的衛生院,老奈去看感冒。醫生問她: 『漢族嗎彝族?』老奈回答:『汗倒是不,就是乾冷乾冷的。』」 在笑得揉肚子之餘,我也講了我剛來時發生的誤會。「剛來昆明時,在公共車 上看見倆人吵架。最後評理時,一個說『她先操我的』,另一個也說『他先操我的』。 我很納悶,我看了吵架的全過程,當時誰也沒有什麼流氓行徑。後來才明白,這裡 的『操人』就是『罵人』的意思。」 老袁不甘落後,也開口說:「官渡的農民進城看電影,在電影院裡餓了,就拿 出自己帶的粑粑吃。電影院的大姐告訴他們電影院裡不准吃零食。他們說:『你階, 我們這不是零食,我們這是正頓。』」 …… 大家高興,一直鬧到很晚。 (26) 第二天,小齊給我買來了去上海的臥鋪票。他給我轉錄了那盤我最喜歡的滇軍 歌曲,送我作臨別禮物。 臨行,我一一握別了前來送行人們的手,登上了即將啟程的列車。 望著站台漸漸遠去,我戴上耳機,按下按鍵。耳邊響起了那首熟悉的滇軍歌曲。 「當你離開了生長的地方夢中回望 可曾看到村邊那棵亭亭的白楊」 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完——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