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博士主夫 葉冠男 一 心寧家的那台老式唱機的針尖最近不知怎麼老是停錯了地方,使得唱片同樣的 調子重複了一次又一次……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looking……(我在世界之巔遙望)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looking……(我在世界之巔遙望)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looking……(我在世界之巔遙望) 天才歌手Carpenters唱的詞也跟著不斷重複。這因此強化的詞似乎正和心寧的 夢想相關,而那調子的重複正和心甯的現實吻合…… 從早上開始, 這是心寧陪兩歲半的女兒樂樂第二次看電視上重播的美國早上兒童遊戲唱歌節 目。 這是心寧第三次幫女兒脫褲子拉尿。 這是心寧第二次給女兒讀恐龍玩具朋友Bamey的故事。 這是心寧第二次教女兒從那幾個常用中文字。 這是心寧第三次用英文問女兒耳朵在哪裡。 這是心寧第四次把女兒從鞋架上推倒下來的鞋子放回鞋架。 這是心寧第二次把女兒從那文竹盆里弄到地毯上的泥土用吸塵器吸乾淨。 這是心寧第五次打電話詢問汽車保險公司一年的保險費用。各家汽車保險公司 出的價格相差如此之大,同樣的條件,有的竟相差一兩倍之多。所以電話打得越多, 越有可能挑.上一家便宜的公司。 這是心寧第三次收到某慈善機構持之以恆寄來的有關為慈善機構捐錢的表格。 這是本月心寧第三次告訴本地電話公司糾正一個賬單計算上的錯誤。說來也怪, 他發現很多家用水電公司賬單計算上的錯誤都是多算,而不是少算,凹進不回出, 做賬的人看來也都大咧,粗心得夠水平。 這是本月心寧第五次詢問長途電話公司很早以前送的禮券一百美元怎麼還沒寄 來。 這是心寧第三次給女兒倒牛奶。 這是心寧第二次給女兒餵飯,把女兒從高椅上抱下來,抹女兒撒滿飯粒、菜肴 的廚房地板。 這是心寧開始一天中最費時、做中國晚餐的時間…… 一天天的瑣事就是如此單調、重複地磨損著心寧的激情、夢想和雄心。他真怕 他的生命旅程就是如此終結。他深切地渴望謀到一份自己喜愛的工作就像當年窮人 孩子高玉寶那樣渴望讀書! 說來也奇,美國這地方除了出產高科技、民主、自由、風流總統、大別墅、各 種寵物、同性戀、愛滋病等琳琅滿目的現代「產品」,也能培養出「博士主夫」之 類的特殊職業。 女兒這幾天似乎很知趣,午睡能睡上三個小時,這使心甯有充分的時間來享受 一下孤獨。 「叮鈴鈴。」 白心寧懶洋洋地拿起電話:「Hello!」(「喂!」) 「Is this Mr.Cai?」(「是蔡先生吧?」) 「En,about what?」(「有關什麼。」) 「About magazine promotion.」(「有關雜誌推銷。」) 「Sorry,I am Bai.」(「對不起,我姓白。」) 「Oh,I am sorry,I have dialed the wrong number.」(「對不起,我打 錯電話了。」) 「哈,哈,」白心寧獨自笑了起來。在老婆主外、老公主內的無奈日子裡,這 種姓氏遊戲給心寧帶來一點樂趣,幾乎是一點惡作劇的樂趣。老婆名叫蔡一京,這 兩三年因為老婆掙錢在外,所有的信用卡賬單、水電費用、煤氣費用、電話賬單、 房子每月分期付款金全都在妻子的名下。在現代美國,數據信息如此發達,大大小 小、各行各業的推銷商都能夠輕易地挖掘出潛在客戶的姓名、地址、電話號碼。但 是一個文化上的錯誤使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疏忽:中國大陸女人婚後照樣保持自己 原有的姓氏。這就是剛才白心寧覺得又好笑又好氣的原因。好笑的是他們以為老婆 必定限從丈夫的姓氏,如果賬單上放著蔡一京這個名字,這戶人家就是蔡先生,蔡 女士,不會是別的姓氏。可氣的是好端端的白心寧怎麼可以「白白」地姓一回「白」, 搖身一變淪為「蔡」心寧了?這不是侮辱了白家的祖太爺嗎?白心寧家只有他這麼 一個大兒子,兩個妹妹,香火怎麼能在他身上、在美國吹滅?豈有此理嗎?不過話 又得說回來,如果真的入鄉隨俗,按著美國人的某一套,老婆蔡一京跟從他的姓氏, 同時又保持自家的姓,叫「白蔡一京」,這聽上去像是以往北京人過冬時吆喝的 「白菜一斤」著實也委屈了蔡一京。畢竟現在蔡一京在外辛苦地賺錢支撐著這個家。 姓氏上各持各的姓,白心寧倒也覺得基本上尚可。只是像剛才打電話,他要首先問 清電話是有關什麼的,然後再做姓氏否定。要不然,很多事情就耽誤了。 但是姓氏問題經常給中國人帶來許多在美國生活上的麻煩。蔡一京兩個月前跳 槽到另一家更大的醫藥公司,該公司的福利辦公室給蔡一京寄來一大堆表格填寫。 蔡一京把丈夫白心甯放在主要受益人的欄目上。蔡一京填完後寄去,福利辦公室的 人又寄來一份同樣的表格,蔡一京以為漏了填某些項目,仔細地又重填寄去。沒過 幾天辦公室的人又第三次寄來一模一樣的表格,還附上一信說:所謂的主要受益人 必須是雇員的丈夫或妻子,如果不是,必須經過丈夫或妻子的同意,還要公證處公 證。白心寧一看就火了,第二天又打電話去問明原因,辦事員說是要他們出示結婚 證。白心寧發了一通牢騷後,說直接要找辦公室的頭兒,辦事員口氣才較下來說只 要在電話上證實夫妻關係就可以了。心甯最後鏗鏘有力地說:「請你們以後不要再 來騷擾,記住:在中國大陸,老婆姓蔡,老公姓白,照樣是一家子!」 有關姓氏雖是這麼硬梆梆地宣言,白心甯還是時常被一種無名的家庭危機感所 威脅。他不知道這是由於妻子主外、他主內這個荒誕的倒置,還是因為異國生活的 文化失落感,還是由於女兒太小使得家庭生活沒完沒了的瑣碎。就像古代官場鬱鬱 不得志的文人騷客,他夢想著自我歸隱、放逐,但是至少他現在還不能。 四十歲的心寧就這樣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悶悶不樂地在切菜板上去除一隻解凍 後全雞身上的皮和脂肪油。「唉」地長籲了一口氣後,他機械地把粘糊糊的脂肪和 雞皮扔入垃圾筒。偏是啥事都不順心,那幾點油膩膩的脂肪掉到筒的外邊,粘在了 上面。「Shit」、「他媽的」用中、英文都詛咒後,心寧才沮喪地拿來抹布準備擦 乾淨。心甯的心越是不寧,「禍」就命定來騷擾他。「嗒」,他的拖鞋在地板上一 滑,屁股就重重地落在廚房地板上未幹的幾片水和油的混合地帶。 「叮鈴鈴……」電話不合時宜地又響了。 心寧沒好氣地接起電話。 「我們是新世界長途電話公司,我們最近有新的優惠項目,請問先生您經常打 國際長途的國家是哪裡?」對方講的是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聽上去像是加州什麼 華人群居的地方華人長途電話代辦公司打來的。 「中國,共產黨的中國!」心寧幾乎惡作劇地大喊道。他似乎想借此把「美帝 國主義的資本家業務代表」轟跑。 「好,好,那太有趣了!」對方業務代表幾乎是向心寧討好似地應付道。 「對不起,我現在正要幫女兒拉尿!」心寧幾乎粗俗地砰地放下電話。 二 屋裡散發著雞湯的香味、烙餅的油煙味、pizza(意大利烘餡餅)、hot dog (小紅腸)的混合味。這中、西雜味使得冷颼颼深秋季節裡的屋子似乎佈滿家庭生 活的熱騰味。中國人在外不都是奮發圖強,芝麻開花節節高地過日子嗎?「麵包會 有的,牛奶會有的」,車子會有的,房子會有的,工作也可能會有的,過日子遲早 好過,但難過的是人。 女兒樂樂睡了三小時長長的午睡後,心甯親了樂樂白裡透紅的小臉蛋,給她換 了尿布,拿了一大桶的lego(塑料小拼塊)倒在地下,讓她自己搭房子。心寧則在 一旁看電視新聞。電視新聞正在讚揚自克林頓總統上臺後美國的經濟如何從危機走 向興盛的神奇事實。心甯想老婆蔡一京是克林頓經濟政策的直接受益人。一京於19 87年公派來美國。1992年她讀完博士。那時美國的經濟還很蕭條,一京的工資起點 較低,但是那時中國人能找到工作已算是天大的幸事了。她任勞任怨地工作了幾年 後,最近的跳槽使她的收入比原來的年薪增加了近一萬美元,可見最近兩年美國的 就業情況真是很好。一京在原來的公司雖是資格漸老,但在同一個公司,即便一京 下了大工夫,職位、年薪都得慢慢地升。克林頓經濟對於白心寧,一個比較文學博 士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在美國經濟越發達,科技越先進,商業越上升的情況下,人 文科學並不因此改觀多少。社會似乎越來越實利,一些不能帶來立竿見影般經濟效 益的大學文科只好被砍掉,更何況大學對於比較文學教授,一個操著洋徑浜英文的 中國人教授的需求量?一想到這,心寧的心裡就不寧,就沮喪,而且有時他竟覺得 從美國經濟得益的一京就是美國這股實利大潮的幫兇:她越得意,他就越失意;她 越能幹,他似乎就顯得越窩囊。這種平衡的打破,這種敏感的推度使心寧感到自己 和一京之間的客觀距離越來越疏遠開來…… 「怎麼沒開『媽媽樂』抽油煙機?難道聞不出滿屋子的油煙味?」沒有美國式 的擁抱和親吻,這算是一京下班回來對心寧的見面招呼。 幾天前,在一京所就職的新公司,集聚這地區最多中國人——六百多中國人的 醫藥公司裡,許多中國人聯合簽名,以便享有唐人街某店打30%集體折扣的「媽媽 樂」抽油煙機。中國人同事不管是住在新房子還是舊房子,百分之八十幾乎簽了名。 至於其他方面的合作,諸如某某什麼協會的等等,海外中國人之間的配合是否可行 就要靠運氣了。 「我們這房子十來年舊了,還在乎什麼氣味不氣味的?有了這些氣味不是更顯 人味一些?省得屋子裡鬼裡鬼氣的。」心寧陰陽怪氣地說。 「那麼我們買它來幹什麼?我天天穿著浸透油煙味的衣服去上班。啥感覺?到 美國都已這麼多年了,還像難民似的,連這點陋習都不願改,算『白』來一趟了吧?」 一京那實足的京腔聽上去總是那麼正兒八經,有條有理。她總像是代表著權威、現 實、科學、勇氣和樂觀。她幹的醫藥行業似乎能使她永遠健康、蓬勃。而心寧那帶 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在博士主夫職業的背景下,似乎就顯得蒼白、委瑣、小家子 氣。 心寧還來不及「反彈」過去,一京已在衣壁櫥裡掛好風衣,把樂樂抱在膝蓋上, 坐到家庭間的雙人沙發上繼續發問道: 「這個月的所有賬單都寄走了吧?」 「寄了。」 「樂樂午飯吃得好嗎?」 「吃了八個餃子。」 好像彼此都倦怠得再也找不出什麼趣味的話題。 「樂樂今天下午睡了多久?」 「三小時。」 「我早就告訴你以後不要讓樂樂睡這麼久。否則她晚上老是十一點才睡覺,早 上十點半起床。你一定要把她的習慣培養好。你自己喝咖啡,喝濃茶,晚上睡不著, 早上起不來,可不要讓樂樂跟著你養成這種病夫的壞習慣呀。」 「噯,一京,你說話別總是火氣太旺好不好?你一進門後就沒給人輕鬆過。」 心甯的嗓子不由得高八度,手上端著的盛滿雞湯的大瓷碗差點兒打翻在地上。 「Daddy(爸爸)!」兩歲多的樂樂真是一個早熟、聰明的孩子,她能從父母嗓 門的高低度辨別出家庭氣氛的好壞。好幾次,她這樣一叫,心寧的火氣就只好馬上 降下來。女兒發明了這麼一種「一叫靈」的高級家庭親和劑。 「樂樂睡的三小時裡我至少也休息一下吧。博士主夫也不該做到二十四個小時 吧?」心寧的口氣聽上去柔軟了不少。 樂樂走過去靠靠心寧的腿,又走過來拉拉一京的手,那架式儼然是和平小使者。 她對媽媽說:「媽媽,今天我看Barney節目了。那結尾的歌我會唱:「I love you (我愛你),youl love me(你愛我),we are a happy family(我們是一個幸福 的家庭),with a great big hug and akiss from me to you(我給你一個大大的 擁抱和親吻),wouldn't you say you love me,too?(你說你也愛我吧)』」 美國兒童節目中這麼動聽的歌詞,樂樂這般優美的童音也不能阻擋成人世界裡 一京和心寧非要爭個輸贏不可的口角。「那三小時就留給你發呆,喝咖啡,寫豆腐 幹般大小的破爛散文精品?」一京一邊把樂樂抱到飯桌旁的high chair(高椅)上 來,一邊說道。 「蔡一京,我提醒你,說話尊重人一點,好歹我們也是博士對著博士說話!」 心寧即便是個家庭主夫,也要撐著他男人的雄性。 他一把將一京面前的烙餅拿回廚房:「我看這頓晚飯,我們甭吃了。反正這三 個小時我在發呆,晚飯是沒人做的!」 心甯真的來上海男人仔細、精明這一招,一京再豪爽的京腔也不管用了。一京 只好以沉默來降火。她再氣,再怨,喂女兒吃pizza、hot dog不能耽誤。孩子畢竟 是孩子,無論如何她不能讓那個學唱Barney節目中受歌的樂樂委屈、餓著。病著。 要不是作為現在這個坐在一旁樂樂的媽媽,一京可能早就沖出屋子開車在高速公路 上急馳,然後到電影院買一大紙桶散發著白脫油香味的popcorns(爆玉米花),大 把大把地將玉米花往嘴裡塞,在晃動的圖像裡沉浸、忘我。她決不來心甯那種文人 墨客歎一句,怨一句,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慢性自殺。婚姻這東西就是這樣奇 妙,越是性格迥異的男女就越是湊到一起,有道是「互補」、「相吸」。現在女兒 樂樂成了一京的老師:從生育、餵養樂樂的過程中,她逐漸懂得作為一個女子,尤 其是一個母親,她不得不柔和一點,容忍一點,沉默一點。 白心寧獨自在電視面前不斷地用「遙控」換著電臺,顯然他根本沒心思看,這 只不過是他擺脫怒氣、窘迫的手勢而已。他只覺得自己的火氣日益增大:跟老婆生 氣;和他的博士主夫的「職業」生氣;跟整個不能接納他這個可愛的比較文學博士 的社會生氣……他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總之,他比古代的屈原、陶淵明更難受。 這個時候,本著和平共處下去的精神,在職業上略勝一籌的一京只好做高姿態。 畢竟在美國,夫妻吵架也回不了娘家去訴苦,也到不了兄弟姐妹家去哭怨,一切的 甜酸苦辣只好由夫妻倆自個兒化解。高分貝的吵鬧儘管可以,不必擔心當初被住在 同一幢社會主義公寓樓的什麼同事聽見,再說中文的吵鬧,中國式的家醜更不會在 英文的小「居民區」裡傳播開來。鄰居的房子彼此都相隔得遠遠的,擅長禮貌、客 套的美國左鄰右舍都是獨來獨往,不隨意串門的。現在惟一能控制這個大屋裡家庭 局勢的是女兒樂樂和妻子一京。 一京把一盤烙餅拿到心寧面前,低聲說:「就算我今天說話太沖了吧。老話說 『好男不與女鬥』,對吧,生什麼娘兒們氣呢?」 心寧這個果在家裡,好似被闊的公牛這才重振了雄風。他聳聳肩說:「烙餅是 我做的,還用你請嗎?」心寧說後回到了飯桌邊。 「嗨,今天你打電話給我們公司的福利辦公室沒有?」一京似乎要通過這層受 益與被受益人的福利將他們夫妻關係拉近一點,以便來消除剛才的緊張局勢。 「你們福利辦公室的人真是吃著口香糖上班沒事做!這麼沒效率、無知的工作 簡直就是對我職業主夫的騷擾!」心寧咬了一口烙餅,喝了一口雞湯後,他的氣又 回升了。 「你有本事,我做你白心寧的受益人嘛!為什麼你像樂樂一樣做我的『拖油瓶』 呢?」一京正要到口的話和著雞湯咽掉了。她想安靜地吃一頓晚飯,所以只好順著 話題說:「我們公司在一些方面確實有大公司的官僚樣。就說我們最近兩天取消的 項目吧。我們這個大組把這項目做了近兩個月後,頭兒才知別家公司已把這個項目 做完畢了,而且他們採用的是更簡單、更有效益的一套方法。工資倒是照樣拿,可 心裡覺得沒有成就感。」一京似乎想委婉地解釋這幾天她回家為什麼這麼容易發火 的原因。 心寧瞧著一京疲憊歎氣的樣子,心裡猛地一擊。這時他的眼光才透露出丈夫般 的理解和體貼。是呀,一京確實不易。就是當年兩人都在讀博士,一京所拿的每月 R.A.(科研助手)費也要比他的文學T.A.(教學助手)金多幾乎一倍。一京倒 不是那種一門心思要做成功職業女性的人,這麼多年來,她是不得不做成功的職業 女性來撐著這個家。多少次一京說她累死了,渴望像臺灣影裡林青霞那樣不僅自己 功成名就,還有一個富裕的實業家丈夫做強有力的後盾。然後,她要做一個快樂的、 稱職的家庭主婦,一個自然的女人:她要每天推著樂樂的童車,在陽光下和女兒嬉 戲,玩蹺蹺板,下滑滑梯,做女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家庭收入允許,美 國女人、臺灣女人不都這麼樂意地呆在家裡,相夫教子嗎?獨自辛苦地在經濟上撐 家這麼多年後,她真想享受在家的福分。她想不通此地那些丈夫掙著不錯年薪的呆 在家裡的大陸太太為何身在福中不知福,還如「籠中之鳥」那樣唉聲歎氣?她們至 少不必在漫長的冬日裡朝晚不見陽光,在空調器的人造氣氛裡工作。多虧毛澤東思 想的培育,一京,不管她如今怎麼感歎,作為全身曾經武裝過自強不息精神的大陸 女子,她還是有底氣幫著心寧在美國頂著半邊天,甚至是大半個天,否則心寧更不 知如何在異國「苟且偷生」。按照傳統中國人男主外、女主內的邏輯,他心寧真是 有愧做一京的丈夫,做樂樂的爸爸!「女」人呆在屋簷「宀」。下才是「安」寧呀, 從沒聽說「男」人可以不工作呆在家裡屋簷「宀」下,有「(上宀下男)」這字嗎? 有了這種歉疚感後,心寧的口氣就變得柔和起來,他就想著要如何在有限的博士主 夫角色中讓一京和樂樂快樂。 三 晚飯後,一家子到附近的Mall(商場)逛。天氣變得冷起來了二冬天馬上就要 來臨了。美國的冬天似乎尤其長,三四月都會下雪。他們想趁早看看店裡有沒有打 折扣、大減價的名牌外套、大衣。他們的外套、大衣已經四五年舊了,該捐給「sa lvation Army」(「救世軍」)舊貨店去了,待到來年的四月份,他們也能因為捐 助而免稅呢。 一京雖然已掙到了六萬多美元的年薪,但她對衣服的色彩、風格等的研究水平 並不因讀到藥物博士學位而提高。心寧的文藝修養,加之上海男人天生地懂得衣食 住行的能力倒確實是他做家庭主夫一個比較稱職的方面。心寧常常能在平日裡逛逛, 然後百裡挑一地找出那些既是名牌又能大幅度減價的衣物。照他的邏輯,衣褲等等 要少而精,因為季節的關係而促銷的名牌真叫價廉物美:質地、做工考究且又便宜。 心寧認為人們若想買到此類貨色,就要持之以恆地多多光顧商場,而且夏天時有機 會就選購好秋天的風衣,甚至是冬天的皮夾克。哪能在一個週末想到要買大衣,就 要非得買成,這怎麼能買到好東西? 對於心寧這種執拗勁,爽快的一京有時會納悶這算不算是男人的缺點?這般 「娘娘腔」的拖欠會不會就是以往心寧讀了八年文學博士且又找不了工作的原因? 當年多少爽快的大陸男人讀了一、兩年文學、戲劇。繪畫、音樂等文科見機不妙就 改學工商管理、電腦等了。在異國,適者生存!生涯的興趣、人間的情愛都得讓位 于物質生存,這是最實際又最冷酷的現實。心寧卻不為周遭的中國人變化所動,拿 著每月一小筆助教錢,慢條斯理,穩紮穩打,在文學的「商場」閒逛,捧回一大堆 「A」的成績科目。一想到心寧對於比買名牌還要更重要的事——職業變換上的不精 明,一京有時又很不高興了。 「看,我穿這件『London Fog』(『倫敦霧』)外套很雅氣吧?」一京套著一 件米黃色的「倫敦霧」外套在旁邊的大鏡子前轉悠。 「媽媽,好看!給我穿!」女兒樂樂在購物車上跳起來,想湊這熱鬧。 心甯從另外一行衣服欄裡鑽出來。 「不好。」心寧搖搖頭。 「為啥?」一京很覺掃興。 「你個子矮墩墩的,怎麼配穿這種長長、寬鬆的風格?這點以前我已經反復跟 你說過了。」 「我就是喜歡這式樣、這顏色!」一京今天不知為啥偏是硬持己見。 「多少錢?」 「一百五十美元。」 「那就更不值了。」 「你隨我,我自己掙錢,自己花!」 對一京這敏感的宣稱,心寧比聽到任何東西都要刺激!顯然這無理的固執己見 是對他真誠的勸說,日復一日在家做博士主夫的最公然的輕蔑,那似乎在反證說: 「你這個不掙錢的男人囉哩囉嗦啥?我其實從心底裡看不起你。」 多少次他曾衷心感謝過一京在樂樂面前對他的尊敬。當樂樂拉過媽媽的手,嚷 著要媽媽買這糖果,買那玩具時,一京會告訴說那也是爸爸掙的錢給寶寶買的。他 不知道那是一京有意灌輸女兒:男人必須掙錢持家,長大了找丈夫也應該是這個原 則,還是她的確在呵護著他的這份最後的自尊。儘管心情好的時候,她也說:「我 跳槽新增加的一萬美元再加上樂樂需托人照管的錢不就是相當於你掙了三萬多美元 的年薪吧。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家庭主夫有啥不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也 同意把他的語錄更新如下:『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女同志能做的事,男同志 也能做!』我掙的六萬多美元的年薪也夠我們一家三口花的,你也不必一天到晚唉 聲歎氣的了。」 在異國生存像一京如上的瀟灑話畢竟只能憑興致好時說說的。而一年中一個人 能有幾天這樣興致好的時候?哪像加州的天氣那樣幾乎天天陽光燦爛,天天心情燦 爛的?過日子難過的是人。 一京在櫃檯前用信用卡付了那件「倫敦霧」外套的錢。她幾乎賭氣地買下這件 外套。她想證明除了經濟獨立,她在思想意識、自我選擇方面也是獨立的。她現在 連對心寧在衣食住行上最後一點文學批評家的苛刻指點都已不在乎了。應該說丈夫 是個很好的批評家,她知道他完全是為了她好,但他不斷的指點和著他呆在家裡的 事實已經使她厭倦。不管是誰教養再好,「財大氣粗」還是有市場。一京想即使買 了這衣服,反正過幾天後悔還可再退。美國寬鬆的退物政策使她更加堅定了今天非 把這件外套買回家的決心。 回家的路上,心甯冷板著臉握著車的方向盤。深秋的天氣已經四處透著淒冷。 一京抱著晚上九點後坐車,五分鐘就容易入睡的樂樂坐在後座。二十分鐘的路程, 心寧和一京誰也不吭一聲,這是比爭吵更為厲害的僵持。然而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心寧和一京在各自的世界裡想著誰對誰錯的理兒。 那一晚,樂樂似乎因受了父母間的緊張氣氛影響,從車上抱下來後她就一直吵 鬧到深夜十一點半。心寧獨自哄她近一個小時,講完了五個故事樂樂才睡。樂樂入 睡後,心寧才有一天中屬自己的寧靜。但這種寧靜經常不是完全的超脫,而是一 種很受約束的自由。自從他做了家庭主夫後,男人通常大咧的性情也演變成女人般 的細緻。平時心甯洗熱水浴時經常神經質地疑心熱水管道裡發出的聲響遮蓋了女兒 的哭聲。有時他只好不時地關掉淋浴的龍頭,確證有沒有女兒的哭聲。既然他果在 家裡,照看女兒二十四小時似乎是他天經地義的職責。因為兩年來他和女兒天長日 久地在一起,樂樂平時很多咿呀含糊的表達都得由他來解釋。他比身為媽媽的一京 更能理解、管教樂樂。今晚他拿了一本中文宗教雜誌,坐在抽水馬桶上,享受孤獨。 這是他自從來美國八年多因經常便秘而養成的一種習慣,他曾經戲稱自己是馬桶文 學的開山鼻祖。 「咚,咚」,廁所的門在敲著,心寧懶得答話。 「咚,咚」,心寧還是沒反應。 「怎麼,又要半小時只蹲毛坑不拉屎?聾了?女兒轉身又坐起來了。我明早八 點還要趕一個會議,我睡另間房。」一京匆匆地抱著枕頭,到另一間客房去睡。 心寧再是賠著氣,遇到女兒哭鬧,心寧的心就柔掉了。樂樂現在像是他的小情 人,在對女兒的愛中,心寧得到或表達了他和一京之間漸漸失去的柔情愛意。 「有話好好說。」心寧咕噥著。 心寧來不及大便,就只好提起褲子,快步跑進臥室,抱起樂樂往肩上一搭。樂 樂今天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就一直哭哭啼啼了近半個小時,哭聲在整個二樓過道裡 迴響。 一京睡的客房門開了,她披著頭髮,穿著睡衣出來,幾乎歇斯底里地對心寧大 喊:「你整天呆在家裡,怎麼到現在還治不了一個小孩?再笨的人也該總結出一套 養女經了吧。讀什麼文學博士,簡直就是現實中的呆子!」一京像是喪失母親理性、 愛意的「母夜叉」,當然這心情說到底倒不是沖著女兒,而是沖著心寧來的。 心寧幾乎想甩一個巴掌過去,或是大吼一聲,只是女兒還伏在他肩上,八年的 文學修養畢竟已使他修煉到能悶悶地吃掉這「非理」,不至於那樣來嚇壞樂樂。 「你說吧,儘管說吧。」心寧低低地,切齒地說,一把將臥室的門關掉。 那晚心寧獨自睡在雙人床上,女兒睡在一旁兒童床上。他覺得心靈更為自由了, 因為這再也不存在以前「同床異夢」的嫌疑,那晚,他又夢見了林倩。最近這半年 以來,他和一京通常是兩三個月才想到做愛,而這似乎不摻和什麼火熱的激情,就 像是去中國餐館吃一頓廣東點心那樣例行一下週末時宜。按理說,整天在家喝飽撐 足了的他該會肌體旺盛得老想那件事吧。但兩年多來一種無形的憂問,和一京不斷 的磨擦使他連對此事都倒了胃口。他有時真懷疑自己是否得病了,他暗自想做「精 神貴族」或自卑得也不至於連飲食男女的基本欲望都沒有吧。當每天在外辛苦地掙 六萬多年薪的一京在深夜裡溫順地依偎著他,理所當然地想得到他身心上的撫愛、 欣賞、激情和快意時,他卻無動於衷地掉頭而睡。他的身子受著他的精神控制,他 的精神帶著文學批評家的精確和認真,他就連半點遷就似的應酬、裝假都不會。因 為白日裡他和一京的兩性世界有太多的緊張和僵持,晚上他的大腦就會在另一種夢 裡的兩性世界裡得以鬆弛、娛樂自己。在那裡雙方的力量對比似乎是合乎邏輯的, 他因而感到舒暢。偶爾他會夢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桃花夢!白天他看了性感歌星Mado nna的MTV,晚上他就夢到他和Madonna手拉手地走在背對好萊塢山的那個林蔭大道上。 看了幾幕Rosenna家庭喜劇後,他就夢到自己和笑眯眯的胖女人Rosenna在一個裸體 海濱放肆地開著有關性的玩笑,而且他們用中、英文交夾著談笑,直到眼淚都笑出 來。誰說僅僅是有閑的法國《包法利夫人》才想入非非?有閑的男人也可這樣。不 過他更長久、更具體夢到的還是父老鄉親:老父、老母、同學、朋友、同事,特別 是林倩。 林倩和他原是上海中學的同班同學,後來插隊又在安徽省某縣同一個生產大隊。 林倩自從中學時代起就很欣賞心甯的文學才氣,虔誠地閱讀心寧所寫的幾乎每篇作 品。高考制度恢復以後,心寧考入了北大中文系,林倩卻不幸兩次落選。結果她就 在上海讀了電大中文,後來在英雄打字機廠做了文秘。林倩長著苗條的身材,有著 一張白皙的鵝蛋形臉。她雖長得不漂亮,卻很秀靜、文氣,從不像一些上海里弄女 人那樣自作聰明,咋咋呼呼。她高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三百多度的近視眼鏡,她的 眼神總是從那薄薄的鏡片後面透出淡淡的微笑。心寧考入北大後,他們一直還保持 著通信聯繫。後來心甯大學畢業,分配在北京一所大學中文系工作。一個在北京, 一個在上海,調動在那時似乎很不可能。牛郎織女了近五年後,心甯在父母的規勸 下,終於現實地打斷了和林倩結婚成家的念頭。後來林倩在心寧出國的前一年,三 十多歲的她才和化工廠的一位離過婚的工程師結了婚。 心甯在大學中文系任教並同時攻讀在職研究生的三年中,社會上正興起考「托 福」、趕出國的高潮。中文系出身的他也孜孜不倦地在夜校苦讀起英文來。他全力 以赴地讀了兩年英文,才算通過了美國大學裡一般文科要求外國學生的英文分數線。 在全身心地投入出國潮的時候,心甯也顧不上再找女朋友,既然打算出國,他儘量 要掃除後顧之憂了。後來在那個到處都是玉米地,卻出過諾貝爾獎獲得者的著名大 學所在的小城裡讀文學博士時,他在一次三四百個中國人出席的春節聚會上遇到了 蔡一京。在撰寫一份份長篇學術論文的忙碌日子裡,在圖書館啃著乾巴巴的三明治 研究文學論著的寂寞日子裡,在聖誕節人們唱著「鈴兒響丁當」的熱鬧節日裡,當 獨自在宿舍裡燉著一打打廉價雞腿、雞蛋的乏味週末裡……心寧強烈地覺得與任何 女人都可以結婚的必要性。更何況一京也是一個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有志」青年; 一個也是來自北京的大學教師!至於一京矮胖的身材,坦平的鼻頭,他都認為無關 緊要,重要的是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一陣陣爽快的笑聲。這些就好似透著一份自 信心,能驅除他心底裡文人自擾的憂鬱感。而一京也覺得除了同是來自北京,心寧 的專業給她一種浪漫感如寧的憂鬱似乎帶著男人的深沉感、神秘感;心甯的英俊也 使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這就是當時人們都對讀文科的人置以同情、惋惜的時候, 一京也樂意與心寧相愛的原因吧。在苦讀博士學位的單調日子裡,他們的結合給了 這兩個獨在異鄉的人以很大的精神鼓舞。那時,他們都還不曾料到未來失業的苦痛, 兩人常常能苦中作樂:在寫完論文,做完實驗的週末晚上,他們坐在長沙發上,嗑 著瓜子,肩搭著肩地連續看兩三盒獲過奧斯卡獎的影片錄像帶。他們認為除了消遣, 這樣還能有助於他們瞭解美國的文化、習俗,掌握地道的美國英文口語。那時候, 一京總能很耐心地、崇拜地聽心寧侃侃而談一本本影片的觀後感。 人在不同時期、不同處境對伴侶的要求是不一樣的,現在一京對於心寧的要求 在起著變化。心甯自己,特別是作為一個男人感到憂鬱不得志的時候,他對女人的 要求也同以往的不一樣。現在一個成功的女人,還不如一個羸弱的女人更能引起他 的共鳴。林倩在他夢裡的多次出現也是如此。當心甯看到林倩這麼可憐巴巴地等待 他、需要他的目光,他感到了一個男人的力量,一種男人雄心的滿足。男人,只要 不是被「閹」的男人,畢竟還是習慣了關愛女人的角色。 四 日子一天天地沉悶而過,轉眼到了樂樂將要過三歲生日的時候。無論心寧和一 京如何碰撞,有關女兒生日聚會的策謀上基本想到了一塊兒。有關女兒的一切是他 們現在惟一能談的話題。他們準備邀請兩三家朋友來一起慶祝樂樂的三歲生日。 「去麥克唐納過生日太隨便了吧?」 「去中國餐館訂桌,太貴了!再說那兒的菜燒得不夠味,還不及我燒的地道。 沒意思!」 「還是在咱們家開聚會吧。雖然累點,但更有氣氛,又能節約點花費。」在這 大半年裡,兩人難得這麼一拍即合。 從購菜準備到配菜烹調心甯現在全是一個人承包。自從做了家庭主夫後,他不 斷提高著烹調技術,他和一京的交流卻日趨減少。在和女兒的世界裡,他的中、英 文語言功能逐步衰退,他用這些簡單的句式天天諄諄教誨咿呀學語的樂樂:「不要 挖鼻頭,爸爸不喜歡」;「吃飯了,收起娃娃家來」;「麵條不要掉在桌下」; 「不要推倒椅子」;「不要亂喊叫」;「快點睡覺了」。有時他和女兒的交流意外 地把他帶進一個遠離塵囂的淡泊、清靜的世外桃源。他能夠暫時像古代文人那樣返 樸歸真,無憂無慮。 現在他開始教女兒學一些簡單而美麗的五言唐詩。他簡單解釋一遍,熟讀三到 六遍後,樂樂居然有時就能背誦給他聽了,心寧感到了一種多年來很少感覺到的成 就感。樂樂一邊聽心寧朗誦,一邊自己在搭著積木。心寧反復地念:「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樂樂踮起腳尖,正在聽美國人左鄰右舍的狗吠聲,她連忙說: 「爸爸,爸爸,『處處聞啼狗』吧!」心寧不由得笑起來,一把抱起女兒,用未剃 光的鬍鬚,磨著樂樂嬌嫩的小臉,咯咯地笑不停。樂樂像是受到鼓舞,她邊笑,邊 佯作湊近心寧的鬍鬚,待心寧湊近,她又把頭揮到一邊,讓心寧湊個空。她叫道: 「不要吃樂樂的臉嘛!」然後調皮地哼唱著Barney節目中的愛歌:「我愛你,你愛 我,我們是幸福的一家……」 心寧又念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過明月,對影成三人。」樂樂 從桌子上抓來一個可口可樂罐頭,咯咯地笑道:「月亮公公下來吧,我給你喝可口 可樂!」樂樂的笑聲聽上去帶著一京的爽氣,樂樂的小臉蛋倒是心寧的翻版。「女 兒像爸,金子打牆」。心甯看著樂樂,似乎覺得樂樂將來能夠幫助他彌補他的不得 志,他的夢想可望在女兒身上延續,她是他現在惟一樂觀的希望。 三年前他跟著在芝城找到工作的一京在此地居住下來後,其中的第一年裡他還 在努力完成他的博士論文,那是他讀博士的第八年。多少底子厚的文學博士都是這 麼磨出來的:兩年碩士過關,兩年半博士課程,三年半用於博士答辯,撰寫博士論 文。那一年他在學校和芝城一星期來回六小時地往返跑。後來的兩年他一邊照看樂 樂,同時一個個星期不停地給應徵文學教授的學校發送個人簡歷。女兒一天天長大, 只是「回報的信」一天天地在抽屜裡堆高。最近原來同在一系的中國同學給他打電 話,說起本系二十五歲美國同學山姆自殺的事。 「你說的就是那個到過蘇聯、法國遊學過兩三年,讀完碩士的山姆?」心寧驚 訝地問道。 「對,就是那個在東亞系選過《老子經》課程的理想、幽默、隨和的山姆。」 「他怎麼會那樣呢?他不是還打算去中國教英文嗎?」 「他拿了文學碩士學位後,回到故鄉俄州,一年多一直未找到稱心的工作。一 急之下,他就用槍對準了自己的腦門。」 「我們系裡給他開了追悼會,在校園附近的『希望』公園裡,老師、同學為他 種下一棵樹,表示追念,大家都很沉痛。」 山姆自殺的事在心寧心上一直沉沉地壓了大半個月。他沒和一京說,獨吞著這 份苦痛。在這種靜穆中,心寧好似聽到了山姆的召喚,他能一點一滴地觸摸到山姆 死前那種理想主義者的最後絕望,已花了兩年時間找工作的心寧多次心頭上也有山 姆的那種絕望。只是每每想到老父、老母白髮人哭黑髮人,想到樂樂將要如何唱著 那首愛歌「你愛我,我愛你……」而困惑地尋找爸爸,甚至也聯想到一京一聲聲後 悔的哭泣,一閃而過的念頭會使心寧這個往日讀了千萬本動情小說也不落淚的超然 文學批評家的眼裡閃動起淚花來。無論如何,他是老爸老媽的獨子、長子,樂樂的 爸爸,再苟且,再偷生,他也不能輕生。 看到樂樂一天天長大,看到她無憂無慮地哼著小調,看到她的小模小樣在他的 身邊走來走去,心寧覺得為她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這麼多年來,這種主義。那 種主義已經對他十分遙遠,銘心刻骨的骨肉親情才是他在異國他鄉的寄託,是他目 前生存的具體理由之 這樣想來,心寧坦然地從書架上拿出從本地臺灣人開的「頂好商場」裡買來的 「傅培梅食譜」、「黃淑惠菜譜」,挑選出樂樂生日聚會上他打算做的菜肴。精緻 的菜譜上每一道菜都配有彩色照片,色、香、味好似迎面拂來,讓人看了很有食欲, 又感覺很容易學著做。如今的心寧已從一個煮方便面、燉一打雞腿的單身漢成長為 一個能做出比唐人街烹調大師更地道風味家鄉菜的家庭主夫。心甯畢竟是文學博士, 又是來自上海,對於衣食住行的事自然是一點就通。這比起以前撰寫博士論文來簡 直是ABC小事。心寧翻閱了約一小時,結果終於定下如下菜單:大冷盤(海蜇/牛肉 幹/豬耳朵片/黃瓜絲)、貴妃燒雞、迷你醉雞、梅菜扣肉、冰糖排骨、雪豆牛肉、 麻辣牛筋、豆鼓蒸魚、椒鹽大蝦、家常豆腐、魚香茄子、三鮮湯,外加餃子、米飯。 把豬肉、牛肉、雞肉。海鮮、蔬菜等全面平衡之後,他還選了個吉利數字「12」 (女兒的生日是在星期五,他不想再湊個13)。他終於把菜單紙條鄭重地貼到了冰 箱上。這是他在一星期裡樂樂允許他的空閑時間裡必須「努力工作」的「項目」。 這種重要性和急迫性並不亞於一京在公司裡必須及時完成的一個項目。 心寧想著是他把這個星期的「工作計劃」告訴他的父母,他們真不知會有多少 難過。白家是江南有名的書香門第,出過多多少少的狀元、博士呀。從中國;日式 狀元、到近代留洋博士,世上的書籍似乎全讓他們讀掉了。父母對他這獨子所寄託 的厚望可想而知。他們怎麼能想通兒子留學了八年,最後「淪」到被老婆養著,呆 在家裡做家庭主夫的地步了呢?最近這兩三年,父母來信,心寧只好含糊其詞地對 他們說:一邊在策劃某某文化交流公司,一邊在某個學院兼課,忙得很……父母驕 傲得到處宣稱他們的兒子在中、西文化的發展史上起著多麼舉足輕重的作用。一京 常常在一旁發笑道:「給你父母寫信夠痛苦的吧。你是在給他們編小說吧。請在末 尾別簽上我的名,到時我不想落得個『共犯』的罪名。我們學藥物的,講究真格的, 決不能賣『假』藥。」 心甯父母驕傲之余,常常來信表達思兒的心情如何急切,幾乎懷著怕這輩子見 不著寶貝兒子的焦慮。都說「衣錦還鄉」,心寧怎麼能回家坦然地把「善意」的謊 言說徹底?怎麼能拿著一京掙的錢買幾大件帶回去?怎麼能和原來的老師、同事、 朋友等談及他的生活現狀?他總要等著「混」出一個男人的「好」樣後去見他們吧? 誰會想到當年英俊瀟灑、才氣橫溢,至少被一打「可口可樂」那樣多女孩子追求的 白心寧會「落魄」到今天這個地步? 樂樂生日聚會前夕,除了準備豐盛的菜肴,心寧把樓上樓下、地下室全都吸了 塵,而且擦淨擦亮了所有的家具。自從樂樂出生後,他們好像沒幾次來做這些事。 家務事真是永遠沒完沒了:碗洗掉了,過半天水池又被一些杯、盤、碗堆高了;一 天下來,樂樂的衣褲換了兩次;昨晚洗澡用的大浴巾又塞滿了洗衣機;牛奶、尿布 又該買了;又該燒晚飯了……真要是美國人也爽快;拿一塊三明治,拌一下店裡現 成買的沙拉,在微波爐裡熱一下現成的炸雞塊,十多分鐘就能吃成一頓飯了。或是 一家子乾脆三天兩頭地在「麥克唐納」、「肯德基」塞飽肚子算數,週末才在一家 像樣的中國餐館享受真正的美食。一些美國人對於一星期吃的事情就能這麼簡單地 打發掉了。中國人每天至少要在做晚餐上投入一個小時。和樂樂周旋了一天后,心 寧已經因這鬆散、重複、單調的節奏而變得格外疲憊、倦怠。晚餐的準備更是對他 的繼續折磨。他男人的雄心,文人的才氣被這無聊的重複壓扁、壓碎。屋子外的世 界似乎已經徹底遺忘、拋棄他了,這使他感到緊張、不平和煩躁。 然而這兩年多的居家生活使他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收穫:他能設身處地,真切地 體驗到「屋內人」妻子的甜酸苦辣。他對那些在生活、事業雙重壓力下仍孜孜不倦 求夢的女性充滿崇敬之情,尤其是像他母親那樣的大陸女性。同時,他對一些男性 (包括他爸爸在內)的男人表示惋惜。幾乎百分之九十多的大陸女性(不像那麼多 美國家庭主婦)其實擁有兩份全職職業:第一份是工作,第二份是家務活,再加教 育子女。母親不僅是一個出色的護士,更是竭盡全力養育一子二女。而在文化局工 作的父親除了帶有舊式書香門第大少爺的架式,一輩子沒下過廚房問津柴米油鹽。 更糟的是他同事傳言他和局裡的女秘書勾勾搭搭,曖昧不明。在心甯的印象中,父 親除了偶爾興致好的時候說過母親年輕時如何漂亮以外,一輩子在苛刻地數落母親, 自己不動手做事,卻能對母親評頭論足地說出一大套來:文化程度不夠高;對針線 活、烹調技術不開竅;言談舉止不夠風度……心寧的記憶中,母親在醫院和家庭之 間辛勤地照料病人和家人了一輩子。即使當年聽到傳言,她也是為了三個子女的幸 福而忍辱負重。小時候心寧深夜醒來上廁所時,常常聽到父母臥室裡母親低低的哭 泣聲。母親這塊玉石只可借被父親冷落地摔碎了。好在母親是新社會的職業女性, 要不然她會和舊時代的那些打入「冷宮」的小妾一樣絕望。長大後,心寧一直很難 原諒父親。樂樂出世後,心甯曾為母親辦好一切申請護照的材料,請母親來美國幫 忙、團聚。他想借此機會來避開父親,安慰母親,只是最後簽證未成。這麼牽腸掛 肚地愛著母親和女兒樂樂也算是心寧兩年多做家庭主夫的重大成果。僅就這點上來 說,他比許許多多的男人都要可愛。 經心寧的努力,他家十多年舊的房子看上去比其他中國人用三十萬美元買來的 一兩年新的房子更舒適,更有情調。他們是這幢房子的第三任買主。時下在此工作 的中國家庭即便只有一個孩子也要買第一樓帶有客廳、家庭室、廚房、洗衣房、車 庫,第二樓帶有三四個臥室的二層樓大房子,至少兩千平方尺以上的面積。受到美 國鄰居的鼓舞,他們也在星期日孜孜不倦地修草坪,澆水,精心栽培花草樹木。不 過中國人比美國人更有興趣的是在自家的後院開闢自己一塊小菜園地:這不僅弘揚 了自力更生、豐衣足食的中國南泥灣精神,而且解除了鄉愁:種上冬瓜、西紅柿、 毛豆、絲瓜、蔥花,在地下室自己發豆芽菜,自己做豆漿、豆腐……看來中國人過 日子的本領是世上很少有其他種族的人能夠競爭的。 心寧佈置的家與其他一些中國人家不同,他似乎覺得他能為很多的中國人家庭 做裝飾顧問。至少他反對千篇一律地在壁爐上方放上一把大扇子,那種感覺似乎博 大的中國文化藝術只能從一把扇子上打開眼界。他討厭的是一些此地的中國人掙錢 雖掙得多,卻在精神上、修養上日漸萎縮。他們在大房子裡要麼搬進一大堆便宜家 具,要麼就是把居家佈置得中酉大雜燴:明擺著從中國城買來的中國紅木家具,卻 在客廳裡懸掛著大幅梵高、莫奈的油畫,或是那些美國式商業性的簡單油畫:一隻 大狗,一隻大貓什麼的,這就像洋徑浜英語那樣惹人難受。在這點上,他覺得美國 人的審美觀還稍微要好一點,畢竟這是從小就在自家大屋子裡培養起來的意識,怎 麼能像一些從擁擠公寓裡解放出來的中國人那樣第一次有大錢,第一次有自我選擇 餘地買房子,佈置房子的那種鄉下人突然發跡的急切。據說一些人買了大房子一個 月後就能全部買齊樓上樓下家具。那些便宜、不配套的家具堆滿了房子,進去一看, 像是走進一個大倉庫,沒有絲毫藝術特色、文化氣息。世上奇怪的就是忙的人、掙 大錢的人總是沒閑來培養白心寧此類「有閑」文化人的修養、情調;「閑」著的人 卻很難有那些「無閑」之人的錢來購買藝術珍品,更不用說「揮霍」得毫無審美情 調。 就算掛畫吧,心寧從不掛那些不三不四的商業畫,或者人人皆知的法國油畫。 他的客廳裡掛滿的是中國書畫。他的家廳室掛的是他拍攝的得意攝影之作:秋日楓 林、夕照海邊、鴿子和女孩等情景交融的雋永的東西,決不是那些千篇一律、毫無 個性的商業性複製東西。他設計的假山、小亭子、松樹盆景簡潔而有美感,平凡中 透著不平凡,帶有蘇州園林的韻味。他決不會像別人那樣去買大的假樹,放在屋子 的角落,毫不散發任何自然氣息。 心甯家的房子六年前買時是十二萬美元左右的價格,當時很多的中國大陸留學 生還住在便宜的公寓裡苦苦求學著,他們買房子在當時中國人當中是了不得的大事。 他們是留學生中的佼佼者,夫婦都讀了博士,又買了房,這一切似乎是美國夢基本、 清晰的輪廓。六年之後,許多夫婦留學生雙雙找到工作,買起了三十萬美元左右的 房子,這樣心寧家的優越性和平衡感又打破了。一京對於心寧「失業」在家,他們 還沒從十二萬美元的房子搬進三十萬美元的大房子的現實有點難受。她覺得這顯然 是一種失敗感。也難怪她,中國人在異國的價值多半是靠和同胞比出來的。據說在 一些同胞當中還流行一種自己給自己加工資的「雅興」;掙的錢明是五萬四千美元 年薪,便對別人說自己掙六萬年薪,從而擊倒一切可能的「打手」來一下阿Q式的自 我滿足。 五 在樂樂三歲生日的聚會上,「生日快樂」的條幅三四處掛著。在這生日氣球飄 揚的氣氛裡,邀來的中國人朋友三五成群談論的話題多半也是有關房子、工作。年 薪、孩子管教、拿手好菜介紹等等。中國母體文化幾乎遠離,美國主體文化又處於 邊緣,這樣萬事的標準都容易落入飲食男女的生存俗套。若是華人社區有什麼「讀 書俱樂部」,「音樂沙龍」,那聽上去簡直有點像「天方夜譚」。 住在離心寧家只有兩個街坊的陳氏夫婦都比心寧和一京返來美國兩年,年齡也 比他們小三四歲左右,但陳氏夫婦都有工作。特別是陳先生在三年間更換公司三次, 每跳槽一次年薪就增加六千美元左右,這比下跳棋有意思多了。他們有一個兩歲大 的女孩,現在陳太太又懷上了男孩已五個月。他們一年前買了一棟三十萬美元左右 的房子。這些「鐵打」的事實對一京很刺激。只因為陳先生和一京現在是同一公司 的同事,又住得這麼近,不邀請來面子上說不過去,再則真正能串門跑跑的人家在 美國本已屈指可數。一京最受不了的是他們喜歡聲張自家的一切優勢,而心寧對之 似乎無動於衷!對一京來說他們所說的一切簡直是炫耀,好為人師。 「一京呀,你家的屋子被心甯這文學博士佈置得真夠味!」陳先生環顧四周時 說。「你家的屋子真是麻雀雖小,五臟六肺齊全:樓下有客廳、晚餐處、廚房,二 樓樓梯處不高,也算是兩層,樓上有兩間臥室,裝飾過的地下室又能做書房,又能 做小孩子的玩樂場地。你這房子若是賣出去准能掙回兩萬回來。信不信?」 信啥?你從心底裡是不是瞧不起這屋子的小?你是讚揚還是在刺激我?一京心 想。機智的一京裝做無所謂的樣子說:「別人想買,我還不想賣呢。這是我第一次 買的房,況且樂樂也是在此出生,我對這屋子有感情。」 陳先生推推眼鏡說:「你這就有點憨了,買房子是一種投資,不能憑感情用事, 不能憑需要不需要。像我們家即便有四間臥室,我們真正用的也只是三間:我們和 女兒各睡一間屋,一間做書房,似乎三間夠了,另外一間臥室空了近一年。好了, 現在母親來了,兒子也要出生了,一間臥室不就有人住了?投資的眼光要放遠,像 兩層樓四臥室是最典型的美國家庭式房子,幾年以後賣出去也應最搶手。」陳先生 最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兜售聰明。 陳母卻顯得格外和兒子不一樣,她倒不要面子,她要裡子。她在一旁拍拍伏在 她肩上的孫女陳一回,一邊說:「你買的房子再大,對我來說也像一座監獄,我整 天軟禁在裡面,屋子大小有啥用?重要的是精神是否舒暢。周圍美國人鄰居自管自, 沒法串門,再說人家當初一個『哈羅』,我要想半天,白天電話都不敢接,我快成 啞巴了。白天在家,不會開車,出去就像斷了腳。沒人可以串門聊天,我憋得慌呀。 要不是你們裝著『小耳朵』衛星接受器,讓我看到一些中文新聞、娛樂節目,我又 得成『聾子』了。要不是為了陳家子孫後代,我呆一個星期就要回去參加老年迪斯 科隊、劍舞隊了。」陳母「過來人」的自白實實惠惠。 一京對陳太太祝賀道:「恭喜!恭喜!祝賀你得了貴子,又走第二回!真是好 運!小『一回』將做『二回』的姐姐。」一京似乎要激一下他們對於家庭人口建設 的自相矛盾。」 陳太太埋不住喜色,拍拍隆起的肚子說:「待一陣子,你們也應該給樂樂再生 一個。」 「看來,我們沒這份精力了,想當初兩人一門心思讀書,讀完了博士都快是二 婚頭的年齡。為了懷孕還努力了一年。我們沒什麼下文了,除非等到心寧找到工作 做爺爺的年紀了。」一京佯做瀟灑地說。 心寧狠狠地瞪了一京一眼。 陳家各有各的「宣言」可做,陳太太忍不住將雙手叉在胸前,頗有當初「大腹 便便」的領導人風度:「想當初,我懷上女兒一回吃了多少苦喲,掉了二十多斤肉, 床上都躺了近一個月。本想既然我無法瀟灑走一回,也就痛苦這一回了,所以取女 兒名字為『一回』。現在肚裡這個小子真是上帝賜予的。」隔幾周的週末,陳氏之 家像串門似地去教堂認識幾個朋友。對於陳太太口口聲聲地用「上帝」來抬高自己 的宗教意識,一京很不以為然。畢竟大家信仰馬列毛澤東思想了大半輩子,現在她 這麼輕易地拿出「上帝」來為自己辯護,何苦呢? 陳太太已度過了懷孕嘔吐的三個月,現在自然顯得格外精神抖擻:「說到底, 孩子是真正的財富。看到小一回整天一個人玩著,自言自語、孤苦伶仃的樣子,我 們於心不忍呀。在美國我們也沒有其他親戚,十多年後,長大的她沒有傾訴交談的 兄弟姐妹知音,怪寂寞的。真怕她也要面臨少年叛逆,離家出走,吸毒,懷孕之類 的事。」 「哪裡,哪裡,孩子當然要靠我們父母培養的。東方人望子成龍的教育方法怎 麼能和一些無教養的美國人家庭出來的逆子相比呢?」能「把一根棍子在巷裡直來 直去」的一京似乎要爽快到底。 大腹便便的陳太太不動聲色,底氣十足地說:「給一回生個玩伴,對她的個性、 中文語言發展都有利。要不然美國左鄰右舍的小孩常來嘰嘰咕咕對她說上一通,根 本不能刺激她的中文『發育』。再說那些小孩子夏天打著赤膊,穿著小bikini(兩 點式短小女子游泳衣),赤著腳,踏著小自行車來來去去,野得很。我們不想一回 像他們那樣成長,但是又怕她不懂得和人分享。況且這裡又沒有『一孩政策』,想 想這點優越,我們怎能不珍惜這份生育的自由!中國人也真能隨遇而安,要不然, 在國內我們也就心安理得『鐵定』了一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等一大堆人圍 著一個小孩轉。這裡我們獨自在外,完全靠自己嘍。若要避免生育的痛苦,人們也 可領養『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黑人、白人小孩,培養解放全人類的『國際意識』, 或者等著將來『克隆』人。」 「得了,看來您的貴子不是上帝所賜,是陳家update(更新)的美國夢。只是 待兒子生下來後,像計算機軟件那樣,你們的兒子名字旁邊,應該注上『二回』 (update)。」張先生的幽默把眾人惹得大笑。 張先生對於「update」(更新)一詞的含義頗為熟悉。首先張先生在最近的八 個月內,updatt了他的生涯。在這之前,他和心寧像是「落難兄弟」,頗有許多共 同話可感歎。畢竟張先生也是花了八年時間得到農業博士,並做了博士後。不像國 內或英國其他國家,花三年時間也能得博士學位,在美國許多專業的人要磨出八年 時間才得到博士,那是「真功夫」博士,絕對名符其實,問心無愧。他們同樣是經 過艱苦卓絕「八年抗戰」的最後理想主義者,心甯曾感歎過他們的共同執著、愛好。 說來也巧,張先生的妻子和一京差不多同時進入一京跳槽前的那家公司。當時張先 生完成博士後的項目後找不到工作,也在家看管一歲多的兒子。心寧四次去外州in terview(工作申請面談)時,曾把樂樂送去托張先生照看,這樣幾次他們就談上了。 他們發誓若是出去做男秘書、男保育員、電話上的男推銷員、中國餐館的男服務員、 中國教會大談自中國來美國思想大轉變心路歷程牽強附會見證的半路牧師等,還不 如在家做家庭主夫。那時候,張先生玩股票玩得很凶,他說那可以成為他的正宗職 業。他剛開始懵懵懂懂上路時的大半年倒掙進四五萬美元,到後來漸漸入門後反而 輸掉七八萬美元。這樣一來,他學乖了。「失業不掙錢,還要玩股票再賠錢!」這 次老婆的數落讓他心服口服。他終於聽老婆的話,「改邪歸正」,去一個鄰近大學 選了一個八個月突擊計算機語言COBOL的課程。一個班上聚集了半打像他那樣改行的 人,他也不覺得自己多不幸、可憐。好歹老婆幫他預付六千美元,學費貴了一點, 但學校擔保幫助他們畢業後找到工作。八個月日日夜夜突擊後,他就「搖身一變」 成一個大公司的計算機顧問。這就是八年和八個月的代價,現實和夢想的距離! 自那以後,心寧更覺孤單了。對張先生玩股票的事,心寧這謹小慎微的人從不 表示熱衷。在他看來,玩股票不就像賽馬場賭馬、拉斯維加斯賭錢一樣?要是世上 這麼容易掙大錢,賭馬場怎麼擴建起來?拉斯維加斯怎麼日益豪華起來?意外的發 跡多半會有痛哭流涕的報應。但當張先生也匯入二十世紀美國轟轟烈烈的計算機大 軍時,心寧隱約困惑自己是否真的已落在這個現實社會的後面,這使他感到孤寂與 不寧。 張太太和一京盤地而坐,他們都把兒子和女兒抱在膝上。張太太對一京傳授著 「教夫」的秘訣:「男人喜歡在失敗中知趣,這會老公真算『改邪歸正』。你也應 該鼓動心寧去學計算機。」 一京抹抹額前的劉海說:「我們這個和你家張先生不同,他像口香糖那樣粘粘 糊糊得很。多少次,我說破了嘴,他卻用文學批評家的口才跟你爭呀辯呀。我急了 還說不過他,我整天憋著的一股怨氣在早八晚五工作時間裡,在公司的空調裡還沒 法曬黴呢。」 張太太像成功「過來人」那樣樂意不倦地免費諮詢:「你要下定決心,持之以 恒,否則你一個人撐著家,累倒的是你。」 切蛋糕的時候終於來到了。陳家五口人,張家三口人,心寧和一京正好圍成一 圈,拍手為樂樂唱「生日快樂」歌。 樂樂正要用嘴吹滅三根小蠟燭,一京優雅地伏下身子,對在一束玫瑰花旁驚喜 地看著眾人的樂樂說:「樂樂,告訴大家你長大了喜歡做什麼?」 一京平時因為心寧找工作的「失敗」而不斷強化女兒未來職業觀的教育:「男、 女都要自立、自強。樂樂長大後一定要有出息,以後讀博士,做神氣、富裕的醫生 或律師!」 此時樂樂的眼前似乎浮現出平時一京下班回來疲憊的樣子,早熟的她心中充滿 了對媽媽的熱愛和感激。 「我長大了要做爸爸!」 「為什麼?」一京似乎要立刻壓下這個愚蠢的「宣言。 「給媽媽……做飯!」樂樂一揚頭,很自信地說。 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來。陳母附和著說:「多孝順的女兒呀!這麼小就知道疼 人。」 心寧也跟著笑起來,幾乎是尷尬地笑著。 一京站在那裡,很後悔她剛才沒有這樣問樂樂:「樂樂長大了是做醫生還是做 律師呀?」這樣樂樂的答話不至於揮鞭得離她期待的那麼荒唐的遠。她以為女兒會 對她平時的教育給一個響噹噹的回音,女兒這意外的回答使她又驚又憂。 當大家吃完水果奶油蛋糕,一京給兩戶人家的小孩各分了一個大的生日氣球。 之後,大家一一道別。 心甯把裝滿零散紙盤、紙杯、塑料瓢、叉的垃圾袋紮緊;樂樂抱著一個陳家送 的電動大熊貓坐在沙發一旁,擺弄著張家送的很精緻的「中國製造」不銹鋼兒童玩 具餐具。樂樂的嘴裡還念叨著:「給媽媽做飯嘍!給媽媽切梨吃嘍!」她好像還以 為剛才大家對她長大宣言發出的笑是對她的讚賞呢,她還自個兒在得意呢;一京在 來回地收拾著客廳和家庭室。 「樂樂,收拾起這套兒童餐具吧。我不要和你分梨(『分離』)吃,那不吉利。 記住,我並不喜歡你玩餐具,我不要你長大像爸爸那樣給我做飯!」 「媽媽,為啥呀?」樂樂抬起漂亮的童花頭,天真地睜大眼睛問道。 「媽媽要你有出息!做醫生、做律師,救死扶傷,為民請命!不要果在家裡無 所事事!」一京大聲地,有意地讓心寧聽進去。 「說給誰聽?」心寧啪地把正在合併剩菜的鋼瓢打在桌子上。 「在樂樂面前請行為收斂一點,虧你氣還這麼旺!」一京打開吸塵器,嗡嗡地 在客廳吸起塵來,以杜絕心寧可能的「暴跳如雷」。 心寧奪過一京手上的吸塵器,一把關了。 「我問你,侍候你哪不對勁了?」 「我哪要你侍候?今天咱們弄清楚究竟是誰在侍候誰!」一京對於陳家、張家 的處境和剛才說的話還記憶猶新,人走茶還未涼。 「人家陳家,兒女一雙,三十萬美元的房子(其中二十萬的房價已經用股票贏 來的錢,為小公司投資而掙的紅利付清)。人家張先生已經八個月間就速戰速決地 投入電腦大軍。哪像咱家靠我一個女人在外拼搏?生活得明白一些,聰明一些,你 再不開竅,再頑固,也要『蹲毛坑拉把屎出來』吧!我算是『白』嫁了一回你『白』 心甯,簡直是『白』癡一個!我真搞不懂,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在家養老了?這年頭, 誰來跟你棋琴書畫、詩情畫意、風花雪月的!你就是忘不了過去,不敢和自己挑戰, 跳不出你原來的生活模式。你就一天天等著買名牌削價貨,占小便宜吃大虧,在美 國,最現實的就是要自我生存!我不要樂樂以後跟你學壞樣。」一京的「京韻大鼓」 今天格外響當,儼然是一副「休夫」的最後通牒架式。 心寧這回算是徹底地清醒。他一聲不吭,噔噔地把腳踩得響響地往地下室走去。 六 命運從來就是這樣,風水輪著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陰盛陽衰,陽盛 陰衰。和心寧吵架後的一個月內,一京連續經歷了兩件倒黴事。第一她碰上了一個 小車禍:因為她心情不好,開車時心不在焉,紅燈亮時,她還想著心事。當她意識 到時立即刹車已來不及,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半年前新買的日本車Toyota的前部被前 面的車撞得凹了進去,她幸虧安然無恙。第二她得了急性氣管炎(「妻管嚴」), 連續三四個星期咳嗽得難受。她一想和心寧講話,就咳得沒法把話講完。這樣也好, 兩人倒也可以安靜地過日子。生日過後的樂樂,講中、英文都講得越來越多,越來 越有意思。這個沉悶的家因為她的說話聲、歌聲和笑聲才顯得有生氣。這段時間, 心寧發瘋似地在internet(因特網)、專業報刊雜誌、各地區週末工作廣告欄尋找。 老天像是終於被他而感動,他謀到了一份教職!那是在離此地開車十多個小時的田 納西州一個邊遠山區一個學院的文學教授職位,年薪三萬美元左右。也許是地方、 年薪不吸引人,他輕而易舉地爭取到了這個機會。 一京對此一點也不興奮,她認為這機會令人哭笑不得。她對心寧反悔地說那天 都是受陳家、張家的刺激,要不然她不會對心寧發這麼大的火。她說又不是當年在 國內「聽黨的話,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本來一家三日在美國過日子已夠冷清 的了,為了那三萬美元年薪,何苦再又妻離子散呢?當初她父母分別在北京、南京 工作,一家子的戶口各在兩地,一直分居了十年。那是十足的沒辦法,給幼小的她 帶來多少精神上的苦痛!現在她完全有條件不重複她父母當年的悲劇。她勸慰心寧 再等等當地謀教的機會,實在山窮水盡,就像張先生那樣改學電腦。 心寧這次真的認真起來。這應該說一小半是被一京氣出來的,但一大半是因為 他認為再也不能丟失任何機會了。歲月不饒人,四十零頭的人了還能有多少機會? 一些和他年紀相當的美國人都抱孫子了呢。像他這年紀的人工作不到多少年就該考 慮退休的事了。 心甯接到正式聘用書信的那晚,獨自在地下室那台電腦前發呆了好一陣子。他 想起了小時候跟著爺爺搶讀唐詩宋詞的有趣場面;想起了大學四年、碩士三年攻讀 中國文學,不斷發表文學批評論文,出版文學論著那副朝氣蓬勃、才氣橫溢的樣子; 特別是在美國的八年間,他扎扎實實,一步一個坑地研讀了許多西方文學理論。因 為語言的關係,在最初的兩三年,他要比一般美國同學花上雙倍甚至三倍時間來閱 讀英文評論原著。那種艱難的樣子現在還能歷歷在目。每學期,他要在電腦前苦苦 地撰寫十多篇冗長英文文學評論。之後,他要反復潤色,常常通宵達旦,寫作到淩 晨小鳥在樹上啁啾為止。應該驕傲地說他以前扎實的文學底子並不因語言障礙而失 色多少:在許多文學著作的評論上,他對於中西文化深刻的見解使哈佛大學畢業的 老教授也問他是否可以複印一下,發給其他同學拜讀一下。他這八年來,創造了自 比較文學系創辦三十多年以來的GPA(課程成績平均分)奇跡:他得到的是全「A」 成績,沒有一個是「B」。這個曾習慣於馴從的亞洲國家的學生能在美國寫下一篇篇 獨立思考、創意無窮的論文。這連自以為語言佔優勢、從小培養獨立意識的美國學 生也是可望不可及。多少次,那些轉校轉系轉專業的同鄉哥們對他感歎:「八年了, 你不變電話號碼,不變專業,不變『A』的成績,不變老婆,我算服了你——馬拉松 健將!」他們似乎都以心寧的相對靜止來作參照,顯示自己變化的多端、飛速和有 意義。 也許壓抑是發酵素,心寧在一個壓抑了太久的文化體系裡成長,如今在美國有 了發洩,讓才情噴湧的機會。可惜的是白心寧的英語口頭表達遠沒有筆頭上的英語 流暢。他曾經四次去參加工作「面談」:那時他身著西裝革履,顯得英俊瀟灑,只 是他一緊張,原來準備好的英語文學評論問答都變得結結巴巴。更糟的是就連他認 為自己最拿手的一些論著題目都因為講臺下坐著一大堆老資格教授的穩固挖掘和一 大堆大膽好問的美國學生的肆意進攻而忘了盡情發揮,結果他連最基本的意思也講 不清了,這是他在求職上的大大失利。要不按著他的底子、水平,即使文學教授的 工作再難找也該遲早輪到心寧的。這次心寧對這份年薪不高、地區不好的工作持無 所謂,任其自然的態度,反而發揮得很瀟灑,說話也變得流暢起來。 如果社會上多了一個像心寧那樣憂鬱、木然的電腦程序員而少了一個有才氣的 文學教授,這豈不是像過期牛奶倒入河裡無奈而又明顯的浪費嗎?心寧覺得自己真 的投入電腦大軍,他過去十五年的心血就會在八個月或一年中揉得稀巴爛。如果是 人云亦云,一個文學批評家就喪失了最基本的批評實質。當年中國出過魯迅,那麼 美國是否也需要出幾個白迅、蔡迅等的人物在華人中獨樹一幟呢?美國夢的實質難 道只能從房子越買越大、車子越買越豪華中體現?如果一個人在精神上、職業上有 著自己真的不隨波逐流的人生選擇,他才算嘗到自由女神真正的自由內涵。 這麼想來,心寧覺得自己多年來在一京眼中的「只占毛坑不拉屎」,「一棍子 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沉悶有了名正言順的答案:這就是他現在自己為之驕傲的「執 著」。 待他想通了一切的那天,他的便秘也不治而愈了。他感受到八年間很少有的那 種身心舒暢感。 背著一京,他給遠在上海的父母打了長途,向他們正式攤了牌。父母不明白為 什麼他對三萬美元年薪還不以為然。國內報刊雜誌上不是經常宣傳「某某愛國赤子 放棄在美國三萬多美元的年薪,毅然而然回到祖國懷抱」,心寧說那種舉動是出於 無可奈何,用不著「毅然而然」的。父母聽了很是吃驚,他們建議兒子何也不回來 得到如此「愛國主義」的美稱,香滿全球呢。心寧說他以前北大的老師——著名的 學者某某現在掙的月工資仍是一千元人民幣,那是這裡中餐館一頓晚餐費!再說該 老教授還得自己掏錢出版學術論著,連外快都難以保障。我值得那樣愛國嗎?父母 更不理解心寧和一京同是博士,為什麼一京能找到工作,而且工資掙得比心甯高一 倍,真是豈有此理嗎!不過母親告訴他林倩——那個以前他差點兒結婚的戀人,因 為計算機的普及,已從英雄牌打字機廠下崗了,如今她暫時在一個小學校旁擺餛飩 攤呢。父母感歎他當初還好聽了父母的話,沒有吃苦在前頭。 母親很心痛兒子,更容不得兒子繼續「糟蹋」自己。她立即又去辦簽證,結果 天意、人意都在,母親第二次簽證成了,一個星期後她就能來美國。 他給學校那兒也掛了長途,打聽有關住房和樂樂入託幼兒園的情況。 待一切就緒,心寧也到了該去那兒趕冬季學期上班的時候。 在一個下午,他把整理好的他和樂樂的行李放入車內,他跟樂樂說:「我們現 在要離開媽媽,到一個新的地方去旅遊、探險,媽媽以後也會來的。」 樂樂正想哭起來,聽到「旅遊、探險,媽媽也會來的」話就高興得笑了起來: 「爸爸快開車呀!」她拍起小手對心寧說。 一上路,心甯為了穩定樂樂的情緒,馬上給樂樂打開車裡中文磁帶上那首樂樂 外出時愛唱的歌:「我是只小小鳥: 我是只小小鳥, 飛就飛,叫就叫,自由逍遙, 我不知有憂愁, 我不知有煩惱, 只是愛歡笑。 多少年了,心甯也想成為這麼一隻小小鳥。 七 晚上,一京下班回來,看到漆黑一片的屋子,她的心頭閃過一絲不樣的預感。 她急忙打開樓梯、過道、廚房、客廳裡所有的電燈,大喊著:「樂樂!心寧!」一 陣歇斯底里過後的清醒中,她看到了飯桌上的信: 小京: 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還是打算去那個地方謀職。 我想你是不該痛駡我的。想來我畢竟不是那種所有老婆最痛恨的拈花惹草、偷 雞摸狗的卑賤男人。我是為了「不切實際」的自尊離開你的。 在美國共同求學的日子裡,我們曾經擁有過。我們也有了可愛的樂樂。這些都 給我很多事業上和親情上的快樂。我會用心培養樂樂。我會利用寒、暑假、週末長 假日等等一切可能的時間和她在一起。我希望她能好好成長,長大後謀一個好生涯, 找一個好丈夫,也算是我們美國夢的延續。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我無法改變你,你也無法改變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 法。你的要求也許一點不過分,你設計我的計劃也很現實:去學電腦、工商、或法 律等等。只是我對這些毫無興趣。四十歲的人了,如果我再不守著我曾經喜愛過並 能幹的事,而去做一份為活著而活著的職業,我真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後戲可唱。 世上可能會多了一個無能、憂悶的小職員而少了一個快樂、自信的男子漢。 如果我繼續在家做家庭主夫,雖然我們一家天天在一起,但我們很少會有平常 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內的愉快、坦然氣氛。俗人的你、我都在感覺著無形的壓力 (外界或是自己臆想的)。我們很難快活、融洽起來。一京,如果你另有打算,你 還是去找個合適的吧,不要為我守「活寡」。我們都讀到了博士,也該學會文明地 好聚好散。結不結婚對於我後半輩子的生活無關緊要。四十多歲的人也應該「不惑」, 活著不僅僅是為了活著,拿份三萬多美元年薪的工作至少讓我感到了自食其力的男 人感覺。 請原諒我帶走樂樂,我絲毫沒有「綁架」她的意思。一周後,我的媽媽會到我 那兒去,媽媽平時可以幫我料理一下家務。樂樂三歲了,我打算送她去幼兒園,那 裡她可以在行為、教育上更為規範一些。如果樂樂每星期去五天不適應,我讓母親 半天在家看著她,強化她中文也好。如果你打算讓樂樂呆在你那裡上幼兒園,在家 請一個保姆半日制料理家務也可。總之,我們可以和平協商一切。 真的要在這裡做好文學教授會很難,很累。很多中國女人在此做了文科教授後, 嫁給美國人老公來為她們文字語言上助威、潤色。我要靠自己努力向上。但是工作 著是美麗、自尊的,你就讓我靜靜地在這深山「修煉」嗎。 心寧 一京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廚房的地板上。這麼一向處處要強的一京此 時顯出了可憐、可愛的女人樣來。一京一反往日的氣急、憤怒,對心寧這次不辭而 別的勇氣倒生出一股敬意來:他是一個英俊男人,但他畢竟不是一個隻知從一個女 人床上爬到另一個女人床上的風流無賴;他不是一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他不是張 程序員、王程序員,他是白心寧,一個死掙著自己文人面子的最後理想主義者;一 個不隨波逐流,不人云亦云的批評家;他就是這個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特別的白 心寧,這個曾經讓她氣急敗壞的家庭主夫!今天的白心寧不是上海人眼中的癟三丈 夫,更像一個她眼裡的北方漢子! 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和白心寧因為空間距離上的隔開而產生了這兩三年來幾 乎消失的一種心心相印的吸引力和新鮮感。 她想為了這個白心寧,即使他掙三萬,她多掙他一倍,她也值得為他守「活寡」 幾年。再說,當人類進入比現代商業社會更進一步的文明層次時,掙六萬多的她價 值一定比掙三萬的他高嗎?畢竟時不再來,機不可失,與其兩人在一起「廝守」, 從過去的「新」娘、「新」郎成為今天的「老」婆、「老」公,讓厭倦消耗彼此的 元氣,還不如心寧這一招。夫妻間的有緣無緣,時間會遲早作出證明。從一個助理 教授轉為一個正教授需五六年時間,自那以後教職調動才具有更大的可能。她想最 壞的打算大不了就像她父母過去兩地分居十年,這個家不也維持下來了?中國人和 美國人的分居觀念畢竟是不同的。人若有情豈在朝朝暮暮?中國人的忍耐不也是可 以遺傳的嗎? 眼不見心不煩,人走了,夫妻反而彼此會纏綿了。那一晚,一京倒真的夢見樂 樂唱著那首愛歌「我愛你,你愛我,我們是幸福的一家……」搭著她和心寧的肩, 全家歡樂地笑在一起呢。這在以前她是不可能夢到如此一幕的。 心寧家的舊唱機再也不重複「我在世界之巔遙望」的歌詞,唱針換掉了,心寧 也不再重複家庭主夫的節奏了。但那歌詞似乎依然在回蕩,讓我們想起一個最後的 理想主義者,「在世界之巔遙望」,守著這世上的最後文明……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