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無根令 阿寧 縣委書記李智的寫字臺上擺著兩部電話,一部天藍色,一部是紅色。紅色的醒目, 電脈衝的鈴聲雖然不刺耳,卻能蓋過其他聲音,如果兩個電話同時響,天藍色的電話根 本聽不見。 李智給予兩個電話不同的待遇,是因為打紅色電話的都是特殊人物。今天這個電話 是傍晚打來的,李智拿起電話,聽見裡面有個略帶沙啞的女聲問:請問,您是李韋記嗎? 李智一怔,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都是熟人,有的甚至叫他小李。現在他想不起這個 聲音是誰的。他沉吟了一下,說:我是李智。 電話裡說:我是陳愛蘭。 豐智的腦子快速反應著,眼前一亮:哦,是陳廳長啊。您好,沒想到是您打電話來, 我太高興了。說著額上出了一層細汗。他本來正要洗臉,聽明白了是誰就把手裡的毛巾 放下了。寫字臺上有他剛剛起草的一個講話提綱,他沒注意到毛巾已經把提綱弄濕了。 電話裡的陳愛蘭,以前是省交通廳副廳長,現在退休了。不過她還是省委副書記劉 德江的愛人,在別人看來,這要比交通廳副廳長厲害得多。 李智只見過她一面,年初她陪著劉書記到縣裡來過,到小辛莊鄉看望鄉鎮企業家, 在天華毛紡集團的貢天華經理家吃了一頓野菜餡的餃子。當時貢天華說:這種野菜以前 是我們半年的口糧,現在成了吃稀罕了,人人都搶著吃。 劉書記說:好吃,我看你們應該開發一下這種野菜。 那頓飯在外界很有影響。因為貢大華什麼菜也沒做,除了餃子就是幾瓣大蒜和山西 老陳醋。劉書記和陳廳長偏偏就愛吃他的餃子,吃飯時貢天華問喝不喝酒,喝酒我給您 弄幾個小菜。 劉書記悅:不用弄菜,餃子就酒,越喝越有。貢天華真就什麼菜也沒弄。縣裡人都 感慨貢天華敢這麼接待劉書記,也感慨劉書記真願意吃他的餃子。 餃子現在哪兒沒有啊,出差的人都願意吃餃子,因為最便宜。 後來劉書記到另一個鄉,那個鄉的薛天華給劉書記準備的是元魚宴,劉書記看了一 眼就要走。薛天華說:都做好了,怎麼也得吃了再走啊。劉書記笑著說:你這不是敬我, 是害我啊。你想想,我在你這兒吃一頓元魚宴,用不了三天全省就知道了,那我是什麼 影響?不吃了,我們到別處吃去。說得薛天華滿臉通紅。 縣裡人說:雖然都是集團公司老闆,從一頓飯上就看出了兩個人的高下,全省這麼 多鄉鎮企業家,有幾個敢給省委領導吃野菜的?貢天華不簡單,把省委書記的心思摸透 了。 只有貢天華的老婆說:什麼野菜,我們家花了五萬多塊呢。人們奇怪:一頓飯怎麼 能花那麼多錢?記得劉書記走時,貢天華裝了一提包野菜塞在陳廳長手裡,一包野菜能 值幾個錢?貢天華的老婆又不說了。這一來人們對貢家和省委副書記的關係又產生了種 種猜測,反而把貢天華弄得更神秘了。 當時陳愛蘭還沒退休,吃完飯她把小辛莊鄉的公路建設看了一遍,這條公路省交通 廳也投了資,陳愛蘭對公路很滿意,說是樣板工程。 陳愛蘭是個和藹的女同志,李智對她印象非常好。他一邊在電話裡問候著劉書記, 一邊猜測她打電話的意圖。他有個直覺,這電話跟貢家有關。果然,寒暄了一會兒陳愛 蘭切入正題,問:聽說你們最近要調整各鄉領導班子? 李智說:有這個打算。 陳愛蘭說:我給你提個建議,調整時是不是考慮一下小辛莊鄉的貢存義。 貢存義是貢天華的二兒子,現在是小辛莊鄉的副鄉長。陳愛蘭說:我跟他僅僅是工 作關係,過去他在鄉里抓公路建設這一塊,結我的印象非常好,認真、負責,有一定的 工作能力,他給家裡做工作,為公路捐了不少錢。一個幹部肯為老百姓做出犧牲,我覺 得這樣的幹部很難得。 豐智說:是啊。只是,您覺得怎麼安排他合適呢?他現在是副鄉長。 李智問完就後悔了,這種話怎麼能讓領導直說呢,沒想到陳愛蘭直截了當說:我看 他當小辛莊鄉的黨委書記也滿夠格。現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嘛,都那麼按部就班,就把 人才壓住了。 李智說:我們一定認真考慮省委領導的意見。 陳愛蘭說: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代表別人,你可千萬別有思想負擔啊。 李智說:沒有,沒有。您能給我們提建議,是對我們工作的關心,我們非常感謝。 放下電話,李智心裡有點兒發悶。他用毛巾按住額頭想了一會兒,才發現剛才寫的 提綱泅濕了。他有點兒沮喪,想再重新寫,腦子卻怎麼也集中不起了。 他到皮縣已經快三年了,頭兩年一直很順利。 從今年年初開始,各種各樣的流言、猜測在縣裡盛傳著。有人說他要調走了,有人 說地委領導對他不滿意了,還有人說他跟縣婦聯某個人關係曖昧,追問到底是哪個,說 出來的那個他竟然根本下認識。你不能去闢謠,一闢謠反而把事態擴大了。 到皮縣來以前他是地委辦公室主任。當時的地委工書記對他說:皮縣那個地方不好 搞,必須派個硬手去。考慮來考慮去,只有你合適。你去了要有吃敗仗的思想準備,因 為那裡情況相當複雜。 李智去了,工作開展得很順利,並沒覺出多麼複雜。後來王書記走了,省裡調來了 黃書記,李智還沒認識,發現皮縣很多人已經跟他很熟悉了。 這時他才覺出了複雜。都說皮縣的官不好當,現在他信了。他到北京跑了一個項目 .回來就有人說他在北京泡小姐,甚至還說他在按摩時讓公安人員抓住了。這些流言人 們不見得全信,但誰都明白。謠言能這麼傳播,說明李智的根基已經相當不穩。 有人替他總結說:現在他上面沒人,是個無根縣令。 歷史的經驗是,上面沒人,皮縣的縣官肯定當不長。過去常委會定下來的工作推行 起來雷厲風行,現在佈置下去拖拖拉拉,追究起來只有一個原因:反正李智也要調走了, 明天來了新領導說不定又是一個工作思路、現在于不是白折騰嗎? 李智在全縣幹部大會上發了火兒:我們縣有些幹部,好像自己是地委組織部領導似 的,縣裡的領導都得歸他任命,是不是有點兒太狂妄了。有人說我是無根縣令,我無根, 但我又的確是縣令,你有根卻不是縣令,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這個根不根的起不了多 大作用,既然領導讓我來皮縣,我不管有根無根,只要我在這裡呆一天,就必須令行禁 止。 當時會場上鴉雀無聲。可過了不到半個月,地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找到他說:老兄, 聽說你在幹部大會上說,我們地委組織部領導都聽你們皮縣的。 還說了好些有根無根的話,發洩對地委領導的不滿。 有這回事嗎? 李智一愣,反問道;你看我可能這麼說嗎?那位副部長說:可能不可能的,反正地 委大院都傳開了。 李智覺得有必要找地委說明一下情況,找到黃書記的秘書。秘書說:今天省裡劉副 書記來了,黃書記恐怕沒時間,明天我另給你安排吧。李智不願再等,當天就返回了皮 縣。 想不到謠言比他回來得還快,回到縣裡就有人告訴他,外面已經傳說他在地委想見 黃書已,結果吃了閉門羹。他聽了雖然生氣,卻不想再發火兒.發這樣的火兒沒用,把 心思都糾纏在這些事情上反而影響工作。 就在這時,省委劉書記來到皮縣,他是從北京開會回來拐到皮縣的。李智知道消息 後急忙通知地委辦公室,然後開車到了小辛莊,這時劉書記正在吃飯,李智跟著吃了幾 個野菜餡兒餃子。 吃完飯李智一邊陪他散步,一邊彙報工作。皮縣是全省有名的富縣,甚至在全國也 有一定名氣。 李智上任前這裡的鄉鎮企業已經有了相當規模,全省十大明星鄉鎮,皮縣就占了兩 個。第一批小康村一共二十個,皮縣就占了六個。當時震動了全省。 李智上任後,發現這個縣東西部發展相當下平衡,全省六分之五的鄉鎮企業都集中 在東部,西部鄉鎮還和以前一樣貧困。 李智給自己定的目標是,五年內成為小康縣。 這樣首先需要解決西部鄉鎮經濟發展滯後的問題,他提出了「傾斜西部,以東帶西」 的工作思路,在怎樣促進西部發展上,他想了很多點子。經過兩年努力,現在西部經濟 有了明顯發展。 劉書記聽完他的彙報,說:今天我下走了,索性到你西邊看看。李智非常高興。他 陪著劉書記在西部看了兩天,雖然是走馬觀花,也看出來這裡的經濟的確有了起色。 臨走前,劉書記在皮縣賓館會議室裡跟縣五大班子領導見面座談,劉書記對縣委的 工作很滿意,覺得李智的工作有思路,有創新。他說:一個縣搞好搞不好,關鍵在於有 沒有一個堅強有力的領導班子。這個班子有沒有戰鬥力,關鍵在一把手能不能創造性地 開展工作,有一個新思路,就可能帶動一方經濟的發展,造福一方百姓,反之就只能是 被動應付,錯過發展機遇。我看你們這個縣,好就好在工作上有創造性。 地委黃書記插話說:李智的點子多,他這個智,是智慧的智。 劉書記又說:我聽人說,你們縣裡人都叫你無根縣令,我看這個無根縣令起得好, 無根不要緊,有力就行。不怕無根,就怕無為。現在有的幹部倒過來了,下怕無為,就 怕無根。 黃書記插話說:只要你工作抓上去了,地委就是你的根。劉書記和我就是你的根。 你怕什麼? 當時全場鼓掌,李智非常激動。 劉書記在他最困難的時刻,表態支持了他。現在想起來,這好像是有意的。他以前 跟劉書記沒什麼私交,只是在省裡參加縣委書記會時見過兩面。 皮縣的事情他從沒跟省裡幹部說過,想不到劉書記知道得這麼詳細。這就是說,事 先已經有人向劉書記做了彙報,而且這個彙報對他相當有利,他推斷這人是皮縣人,而 且是一個在皮縣極有影響的人。 他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可惜到目前為止還沒人承擔這份人情。從劉書記一到皮縣就 到了小辛莊看,這人可能是貢天華。不過他跟貢天華並不投緣,過去有些謠言就是從小 辛莊傳出來的。貢天華也絕不是個幹了好事隱姓埋名的人。李智有個經驗,皮縣的企業 家從來不白給人辦事。 到這時為止,關於他有根無根的議論才平靜下來,經過劉書記的一番表態,他好像 又成了有根的。而且根子從地委移到了省委。所以當他在電話裡聽到陳廳長的聲音時, 心情才那麼激動。 調整鄉鎮領導班子的打算是他早就有的,他剛來皮縣時,為了保持穩定,中層幹部 基本沒動過。現在看來這些幹部的年齡明顯偏大了,他早就和縣委常委們商量過,在適 當時候把各鄉鎮的領導班予調整一下,逐步實現年輕化、知識化。 現在他又覺得這個班子不光年齡偏大,如果沒有自己選定的一批中層領導,再有鳳 吹草動,工作很難順利開展,他決定把這項工作提前進行。他一提出來,常委會上一致 同意,事情就這麼定了。 想不到剛過了兩天半,事情就傳到了省裡。如果換一個人打這個電話,李智可能會 反感,但是陳廳長打來電話,他的感受就不一樣了,只是陳廳長說出來的這個人,的確 讓他感到有些為難。 第二天,地委召開農村工作會議,這次會議除縣委書記外,還邀請了個別鄉鎮領導, 其中就有小辛莊鄉的黨委書記崔惠平。下午報到,上午李智特意打電話給崔惠平,問他 怎麼走。崔惠平說:我先去你那兒。 李智說:你要是來縣裡的話,咱們就一塊兒走。 我沾光,坐坐你的好車。 崔惠平說:乾脆把那輛車給你算了,我坐著總不得勁兒。 李智說:別,我坐個蹭車就行了。 皮縣各鄉鎮的車都比縣委的車好,就拿李智來說,他的車是普通奧迪,這在全區各 縣縣委書記中,是比較好的。崔惠平坐的是六缸奧迪,他手下貢存義的車比他還好,是 凱迪拉克。 這是皮縣特有的現象。縣裡鄉鎮企業發展得快,企業有什麼車,鄉鎮幹部就有什麼 車。企業把好車「借」給李智,李智下敢要,「借給鄉鎮幹部,他們卻毫不在乎,來者 不拒。反正我不是受賄,反正我是為工作,再說我們這兒就是這個發展水平,坐坐好車 算什麼? 開始他們和李智一塊兒出門,還不好意思開著好車出來,想方設法借輛切諾基和桑 塔納什麼的。李智說:你們也不用在我跟前裝窮,平時坐什麼車,還坐什麼車好了。這 些鄉頭鄉腦們才嘻嘻哈哈地把好車開出來。 李智說要坐坐崔惠平的好車,其實是想跟他瞭解些情況。小辛莊鄉這些年工作下錯, 李智原先的想法是讓崔惠平任原職,鄉長季克山抓經濟是一把好手,且跟崔惠平積累了 一些矛盾,李智想把他提到西部一個鄉擔任鄉黨委書記,再給崔惠平配一個鄉長。 這些想法形成決議前,他想聽聽崔惠平的意見。 崔惠平聽說李智要搭他的車走,特意換了輛好車。漆黑色的凱迪拉克停在縣委門口, 像個安靜的美人,不兒長得漂亮,而且溫順、高雅,氣質不凡。崔惠平在車前等他,看 到他走來立刻上前打開車門。 李智說:好傢伙,你又換了輛好車。 崔惠平說:這是借的,我那輛車出了點兒毛病,司機開著修去了。李智問:跟誰借 的?崔惠平笑而不答。李智又問:是在本鄉借的嗎?崔惠平說:在外鄉我借不出這麼好 的車。這年頭,權力範圍之外幹什麼都不靈。 李智原來不打算讓他的車去地區,現在改了主意,他用手機跟司機聯繫說:我在崔 書記的車裡,你在我們後面跟著。 他突然改了主意,是意識到這輛凱迪拉克是貢家的,也就是說開車的司機是貢天華 的司機。他不想再跟崔惠平淡什麼了,所以一上車就說:今天約法三章,第一在車上下 談工作。第二要說輕鬆的話題。第三要輪著講笑話,你說一個,我說一個,讓司機師傅 當裁判,他要不笑,就得重說。 崔惠平說:李書記你可難為我了,我是個不會說笑話的人。李智說:不行,不行, 咱們這些日子夠累的了,出來把工作的事都忘了,好好放鬆一下。 崔惠平說:讓別人替我說行不? 李智說:你是想讓司機師傅替吧,這就跟喝酒一樣,不能找人替,他要替你,就得 替我。 司機說:乾脆,我給領導們講個故事吧。我要是講不笑你們,甘願受罰。 司機講了一葷兩素三個故事,李智本來沒覺得可笑,出於對司機師傅的尊重,也笑 了。皮縣到容易市也就一個小時的路程,三個故事講完後路程已經過了大半,李智說: 停車,我到我的車上去。 司機有些慌:是不是我講的笑話惹李書記不高興了。崔惠平也說:正聊得高興換車 幹什麼?李智說:我要坐這個車進市里,地委大院馬上有人議論,說我李智坐車超標, 到時候一個一個解釋我解釋不過來,還是免了這個麻煩吧。 崔惠平知道他是讓謠言弄怕了,苦笑一下說:那我也到你車上,這回該你說笑話了, 想躲可不行。說完打發司機開車回去了。 上了奧迪,崔惠平勸他:乾脆我們鄉給你換個車算了,你這車跟咱們縣的經濟地位 不相稱,我看就把剛才那輛車調到縣委吧.反正他們貢家人有的是車。 李智不高興了,說:哎,你這人怎麼拿別人的東西送禮呀。 崔惠平說:這可不是拿別人的東西送劄,貢天華早就有這個意思。他一直覺得縣委 的車太舊。李智說:坐什麼車中紀委有規定,你別害我啊。崔惠平說:什麼規定,除了 省委領導外,哪一級領導按規定坐了?地委黃書記坐的是奔馳280,也是超標的嘛。 李智說:要說咱們皮縣就有這個好處,你這兒稍有活動,立刻有人住上彙報,反而 促進了我們的廉政建設。過去我還苦惱過,現在想這是好事,不是壞事。 這一說崔惠平才不再說了。 本來李智想跟他探討一下小辛莊鄉的領導班子,現在覺得氣氛下對,一下沒了談下 去的心情。又過了十幾分鐘,容易市就到了。 雖然都是縣官,縣官和縣官不一樣。貧困縣的縣官開會時步履沉重,緊皺眉頭,會 下也是他們最忙:要跟各部委局辦搞關係,爭取人家支持。在地委領導面前更是小心謹 慎,生怕一句話說不好投資飛了。見了李智這樣的富縣領導,總覺得壓抑,除了有求於 他們,大都躲著走。會下的情況往往是:富裕縣的領導湊在一起,貧困縣的縣官紮在一 堆兒。 前兩年開會,李智頗有脾腴群雄的意思,因為皮縣在全區舉足輕重,是首屈一指的 富縣。換了地委領導後,他經歷的一系列事變使他覺得富有富的難處,現在他反而羡慕 窮縣領導。人家窮,窮得踏實。 他這兒富,卻像坐在火山口上,身下的富裕隨時可能把他吞沒。 李智現在學乖了,在各種場合都小心謹慎。一下車,他臉上擺出的就是謙虛表情, 看見熟人主動打招呼,看見接待的會務人員一邊寒暄,一邊來幾句幽默,所到之處氣氛 和諧。 在各縣領導中,他跟平壩縣的趙亞雄關系最好。當初兩人都在常陽縣工作,一個是 常委組織部長,一個是常務副縣長。他調到地委後,向領導推薦趙亞雄到平壩縣任了縣 長,後來又提成了縣委書記。這不是一般交情。 一到賓館他就找趙亞雄,這時趙亞雄也在找他。 會上給各縣領導安排的都是兩人間,趙亞雄主動讓會務組把他倆的房間換到一起, 一進房間就迫不及待間:怎麼樣,我聽說你前段差點兒讓人家掀翻,有這回事嗎? 李智不想跟他談走麥城,平淡他說:我們縣的情況你還不知道嗎?上面有一點兒變 動,下面就興風作浪。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是我不當縣委書記。 實在不行了我到你們縣當縣長,還咱倆搭夥,行不行? 趙亞雄說:你現在可不比當年了,是封疆大吏,皮縣的縣委書記調出來,最小也是 地委常委,我們平壩哪能盛得下你呀。當然,你要是讓人家槁下去,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就是那樣,恐怕也到不了我們平壩吧? 李智說:好啊,你這是在往外推我,你可別忘了。 當初你到平壩縣我可是出過力的。現在的人一點兒良心不講了。 趙亞雄說:說真的,這回你能涉險過關,還是省委劉書記救了你。本來地委已經要 調你,劉書記到皮縣去了一趟,黃書記態度就轉了過來。 李智問:他們當時真打算調我了?讓我去哪兒? 趙亞雄收起笑容: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蒜? 李智也正色道:我真不知道。一是我根本沒到市里來過,二是這種話一般關係也下 會傳,搞不好把地委領導就得罪了。這話既表白了自己,又巧妙地讚揚了趙亞雄講義氣, 趙亞雄聽了頗為舒服,說: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 他告訴李智說,黃書記當時想讓他到人大當秘書長。本來第二天晚上地委常委會就 要定下來,這時皮縣一個神秘人物連夜給省委劉書記打了電話,劉書記才拐到了皮縣。 孿智大吃一驚。這麼驚心動魄的事,當事人竟然一點兒不知道,不由不讓人感到官 場的兇險。現在再回想劉書記到皮縣的前前後後,越發覺得當時以為是偶然發生的事件, 完全是有人替他安排好的。 他問:這個神秘人物是淮? 趙亞雄說:以後我再告訴你。 會議還沒開。李智的腦袋已經灌滿了。開會時他腦子裡一直在轉悠這件事,會議內 容反而設留下多少印象。幸虧後來地委領導點名讓他做重點發言,他才把心思收了回來。 皮縣在他心裡就像一篇讀得爛熟的文章,也像指揮員天天觀看的沙盤,只要一說皮 縣的發展,一幅未完成的畫卷就在他面前徐徐展開,他在這畫卷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令與會的人心情為之一振。 現在離他預定實現小康縣目標,還有不到三年時間,剩下還有幾步棋要走:一是要 在西部建設一個皮毛交易中心,以市場建設帶動經濟發展;二是要在青尤河修建兩座大 橋,更好地發揮東部鄉鎮對西部的輻射作用。還有三、口,這些打算他娓娓道來,如數 家珍,講完後再一看表,已經談了一個半小時,急忙道歉,說:我講得大多了,佔用了 別人的時間。 黃書記說:講得好,很有創造性。與會的人也一致說好。 晚上會務組安排看電影,他和趙亞雄都不打算去,擺出的是一副徹夜長談的架勢。 偏偏這時崔惠平來了。看到崔惠平進來,趙亞雄主動躲了出去。他說:這個電影不錯, 你們聊吧,我不能錯過。 李智知道崔惠平有話要說,而且這話跟調整鄉領導班子有關,他也想跟崔惠平談談, 車上沒談成,現在正好是個機會。 李智剛拿出煙,崔惠平就說:抽我的吧。說著遞過一支。李智掃了一眼,是玉溪, 說:你的煙比我好,抽你的。說著把紅塔山裝了起來。 崔惠平給他點上煙,說:我包裡還有一條,一會兒給你拿過來。李智立刻說:我抽 不慣這個味兒,還是紅塔山對口味。 現在拒賄也得講究技巧,你不能生硬地擺廉潔,那樣把人非得罪光了。崔惠平知道 他的意思,也不再堅持。改了話題說:你今天下午講的那幾條,把他們鎮了。會下我聽 他們議論,一致佩服。 李智知道下可能一致佩服,可是當了領導,就得習慣於聽恭維。明知是假話,還得 當真話聽,你要是顯出比對方智力高,給他一戳穿,人緣就沒了。 他說:講是一回事,落實又是一回亭。今年的任務還很重,現在就看下面這步棋能 不能走好,如果這次能順利調整好鄉鎮領導班子,以後的問題就好解決,現在最難的是 人事問題啊。 他主動把話題引到敏感地帶,看崔惠平怎麼往下接。這一來崔惠平反而不好住下說, 想了想表態說:反正我是下了決心,服從領導分配。 李智說:光這還不夠,小辛莊鄉的班子,你得拿出個意見,給縣委當好參謀。 崔惠平說:我拿什麼意見,我年齡已經大了,應該年輕化,讓年輕的同志們幹肯定 比我強。 李智明確告訴他:你的位置不會動,這次調整也不可能動作大大,因為還得保持各 鄉鎮班子工作的連續性,如果把鄉鎮主要領導都動了,對工作反而不利。 這等於告訴崔惠平,他打算把小辛莊鄉的鄉長調走。崔惠平覺得有點兒意外,用疑 惑的目光看著他,似乎不相信。 自從接到陳愛蘭的電話,李智一直在想小辛莊的班子。他想把貢存義提為鄉長,這 雖然沒全按陳愛蘭的意思辦,也把貢存義提成了正職。工作上有崔惠平。即使貢存義差 些,也不會出大差錯。 當然,他也知道貢天華是個通天人物,崔惠平攤上這麼個鄉長,麻煩肯定少不了。 不過崔惠平畢竟在小辛莊鄉當了多年書記,上上下下頗有根基,心眼兒也夠用,諒也出 不了大亂子。 他發愁的是,怎麼說服崔惠平同意。因為據他瞭解,崔惠平跟貢家有相當的矛盾, 過去崔惠平常到他這裡訴苦,對鄉里的大戶干政很有怨言。 他主動問:要是從你們鄉提拔,你覺得誰當鄉長合適? 崔惠平不說話。李智仔細觀察,發現他臉上表情非常奇特,嘴裡叼著煙,煙霧熏到 他右眼上,一隻眼睜,一隻眼閉,半咧著嘴說哭不像哭,說笑不像笑。 怎麼樣,你先替我出出主意。李智又問。 崔惠平說:這就看你從哪方面選了。要論徘序,應該提現在的副書記老宋,只是老 宋年齡偏大了些。 要論能力得說侯副書記,抓農業,抓鄉鎮企業,搞基建修公路,哪一項工作他都是 好手,是個全才。要論年輕還有任副鄉長,上進心強,心眼兒活,很有前途。 李智發現他沒提貢存義,索性問:你看貢存義怎麼樣? 崔惠平反問:李書記想提他? 李智說:我只是跟你探討探討,儘量找個合適人選。 崔惠平一笑,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跟你說說貢存義。李書記,像我這樣的幹部歲數 已經偏大,不適合再在鄉里工作了,還是讓我換換地方吧。我向你鄭重推薦貢存義,他 接任書記肯定比我強。 李智一怔。三個月前崔惠平跟他說起貢家時還很苦惱,對貢存義也很不感冒。貢存 義以前在鄉里並沒分管修公路這一塊,主要工作都是候副書記和小任做的,公路修了一 多半他主動要求分管,等工程完工後,他竟把這項工作的成績都算在自己身上。貢天華 也跟上面吹,是他這個二兒子給鄉里搞了個樣板工程。 當時崔惠平說:我們這個鄉,好像不是鄉黨委在做工作,而是他們貢家在做工作嘛。 怎麼才幾個月工夫,崔惠平口氣就全變了,竟然說讓貢存義接任書記。他這麼說是 真心的嗎?想到這兒他一甩胳膊說:算了算了,不談了,不淡了。 崔惠平不解,說:怎麼不談了。 李智忿忿他說:人要一沾上官場,就再也沒有朋上了,你跟他推心置腹,他跟你裝 洋蒜,這還怎麼往下談? 要是以往,這一激崔惠平就能把心裡話和盤推出。現在他眯著眼,一副耍死狗樣兒, 意思是說:不談就不談,反正我不跟你說心裡話。 看見崔惠平還肉在那裡,李智真動了氣。說:散了會,我去你們鄉看看,你不是說 貢存義好嗎?那我就見識見識,看看他怎麼比你強。 這回又輪到崔惠平疑惑不解了。 趙亞雄看完電影回來,崔惠平已經走了。李智正躺在床上看會議文件。當然,他也 只是把目光集中在文件,心裡想的卻是崔惠平。 趙亞雄說:怎麼樣,跟你的下屬談完了? 李智歎了口氣,說:現在最難的就是人事。 趙亞雄說:這就是富縣的難處,像我就比你省心。去年一當上書記,我就調整了中 層班子。十八個鄉鎮,二十多個科局,花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基本上沒出亂子,連撤下 來的也給我老老實實呆著去了。 李智說:你動作夠大的,有什麼經驗給我介紹介紹。 趙亞雄說:只要不跟上邊連著,縣裡再大的泥鰍也掀不起浪來。你們皮縣難就難在 那些大戶身上。 個個通天,比你根子還硬,而且大戶之間勾心鬥角。 都想利用政界達到自己的目的,反而把領導夾在中間。 李智坐起來,說:行啊,我們縣的事你比我還清楚,我得跟領導推薦推薦,讓你來 皮縣得了,我去你們平壩。 趙亞雄說:我這是班門弄斧了,你老兄在皮縣這些年的政績是有目共睹的,能幹成 這樣,說明你比我強。 李智這回跟他動了真誠:說真的,自從地委這邊換了班子,我這兒挺難的,有時候 真不想幹了。 趙亞雄看出他是真苦惱,就說:難點兒怕什麼? 你別忘了那句話,挑戰就是機遇,全看你怎麼理解。 豐智問:什麼意思? 趙亞雄說:你又跟我裝糊塗了。 李智急忙說:不是,我是真想不明白。 趙亞雄說:這話其實一點就透,你們皮縣難就難在大戶身上,容易也容易在大戶身 上。 李智問:這話怎麼說? 趙亞雄說:大戶能利用你,你就不能利用大戶嗎? 李智對他的知心話生出了反感,卻點著他的腦門說:我說什麼來著,你比我腦子強 多了吧。多謝老兄的指點! 李智的愛人是市棉紡廠的工程師。本來他曾打算把家搬到皮縣,愛人不同意,她有 她的專業,調到皮縣就丟了。再說還有孩子的教育,都要受到影響。 李智後來也不願搬到皮縣。他發現,家在當地很麻煩,皮縣前任縣長吃虧就吃在家 在當地,家裡天天有人送禮,如果一個人在,只要堵住自己一扇門就行,家一搬去要堵 好幾個門戶。到時候老婆的工作,孩子的教育,都有人給你操心,你不得不領好多人情。 還有個問題是,縣裡幹部不敢找你,卻敢找你老婆。家屬一知道縣裡的事情,麻煩 就多了,一天給你出個主意,不聽都不行。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她出這些主意是因為 收了人家的賄賂,還是聽了人家的一面之詞。如果你要認真,家裡就得天天吵架,如果 你睜一隻眼,旬一隻眼,說不定就會釀成大錯。 現在李智想起自己沒有搬家,心裡頗為得意。 他一著兒棋走對,給自己省了好些麻煩。 會議中間,他抽空回了一趟家。愛人對他這麼晚回家很不高興。她說:你回市里好 幾天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李智說:這兩天會上大忙,剛抽出身。 她說:開會有什麼忙的,不是把心開花了吧? 李智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懷疑,還是開玩笑,就故意裝聽不見。這是他當縣令練出來 的本事,用在家裡照樣管用。有些事是不能認真的,該大度就得大度,該裝傻就得裝傻。 這些天他早想回來,因為現在是皮縣的敏感期。 他不敢放鬆精神。你別小看這種會議,從某種意義上就是信息發佈中心,這些縣官 們一年聚不了幾次。聚到一起都在交流情況,上面的人事變動,下面跟領導的關係,縱 的橫的,左的右的,七牽八扯,都是重要的人事檔案。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消息,就可 能救了你,也可能毀了你。 就拿省委劉書記到皮縣前前後後的情況,他竟然一點兒不知道。要不是趙亞雄跟他 說,他至今還蒙在鼓裡。同僚之間的互相溝通多麼重要,愛人根本想像不到。她是搞技 術的,總覺得技術比人複雜。 他到衛生間看了看,見愛人已經把熱水器燒上了。這說明愛人沒有真生氣,熱水器 是觀察愛人的晴雨錶。 愛人有潔癬,不洗澡是絕對下允許跟她做愛的。 主動為他燒好洗澡水,說明今天晚上有好事。想到這兒他輕鬆起來,開始問孩子的 學習情況。 愛人一個人帶孩子,卻對孩子的學習抓得很緊。 四個100分讓李智對愛人心生感激,好好洗個澡的念頭就越發強烈了。他對孩子 說:這次考試成績不錯,不過不能驕做,爭取下次考得更好。說完他付好地對愛人說: 我洗澡去了啊。 洗過澡之後的一切令人陶醉。愛人的極力迎合使李智增添了信心,他的動作猛烈, 語言動情,最後兩人都出了一身透汗。這時候他才覺得還原成了自然人,對官場的爭鬥 越發厭倦了。 愛人擦著他額上的汗,問:累了吧。 他說:不累,我還年輕著呢。 愛人笑了,說:都什麼歲數了,你還這麼頑皮。 他說:就是心裡累,一回到家,我就覺得自己年輕,一出去就覺得老了,真是動不 完的腦子,理不情的頭緒。 愛人說:是不是為鄉鎮班子的事?我聽說你們縣要調整一批。 李智說:還沒調整,麻煩就來了。常委會上剛定下來,不出三天省裡就都知道了, 你說怪不怪?哎。 李智突然警惕起來:這事你怎麼知道的? 愛人說:我們廠有個人,在你們皮縣有親戚。我聽他說,皮縣有個叫貢存義的,相 當有本事,在他們鄉群眾中呼聲很高,都希望他提起來呢。 李智正色道:我可跟你有過約法三章,不許攙和縣裡的事啊。 愛人說:我什麼時候攙和了,這不是跟你聊天嘛。說著愛人偎進他懷裡:你這個人 呀,就是神經過敏。 李智這時才意識到,愛人今天比平時出色得多。 好像是有意在逢迎他,他告誡愛人說:縣裡的事你不懂,你也別打聽,你只要當一 個賢內助就行了。 愛人轉移話題說:我們廠這些日子也正調整領導班子,原來管供銷的,聽說這次要 提成副廠長,廠裡好些人不滿意,又有什麼用?人家那邊早花了錢、上面已經定好了, 假意來讓求一下廠裡的意見。我們廠長開始還想頂,頂了半天沒頂住,反而白白得罪了 人。 這一說,李智又灰心起來。孩子的好學上進,愛人的溫柔體貼,倏然退到了遠處。 他對自己沒了信心。 第二天一早還要趕到賓館,他對愛人說:睡吧。 愛人摟著他睡著了,後來他突然意識到,愛人這些話好像是有意講給他聽的。這麼 一想,又越發覺得樹欲靜而風不止了。 ※ ※ ※ 回到縣裡,李智首先召開了全縣農村工作會議。 把地委會議精神佈置下去後,他決定去一趟小辛莊鄉,聽聽那裡對貢存義的評價。 昨晚陳愛蘭又打來電話,間他在皮縣生活怎麼樣,有困難沒有。他說:沒有,謝謝 陳廳長的關心。 陳愛蘭說:據我所知,省委和地委對你都很滿意,你現在在全省各縣領導中還是年 輕的,工作搞出賣績來,以後會大有作為。 陣愛蘭雖然沒提貢存義的事,他也知道這個電話是為貢存義打的。他主動對陳愛蘭 說:小辛莊鄉的黨委書記崔惠平,對貢存義評價很高,主動要求不再擔任鄉黨委書記, 推薦貢存義接替他的職務。 陳愛蘭說:這樣的同志很難得,應該把他們也安置好,老崔在基層工作了不少年頭 了吧,也該提一提了。 李智說:是,我們也有這個想法。 放下電話李智有些激動,陳愛蘭無疑是在向他描繪遠大前程。他想,既然崔惠平願 意從鄉里調出來,又主動推薦了貢存義,把貢存義提起來也順理成章。只是他工作經驗 欠缺些,需要配備個能力強些的鄉長。 不過,小辛莊鄉畢竟是皮縣的經濟大鄉,經濟占全縣六分之一,把這個鄉交給貢存 義,他總覺得不踏實。他得跟鄉里幹部群眾談談,心裡才有底。 一到小辛莊鄉,崔惠平就給他安排談話。這個鄉見上級領導多,連國務院副總理都 見過,誰都不怕跟縣委書記談話。李智問到鄉里的工作,個個知無不言,有些回答還很 詳盡,就好像諸葛亮與劉備「隆中對」一樣。只是一問貢存義的情況,就都沉默了。 李智問對貢存義印象如何,談話的幹部搖頭:不瞭解。豐智問:在一起工作了這麼 多年、怎麼還不瞭解?被問的人說:李書記,這事您再問問別人吧.我跟他在一起呆的 時間還短。 再一問別人,還是這個說法。 這麼多人說不瞭解,不能不引起李智的注意,不瞭解顯然就是了解。 李智又找到群眾,群眾也一樣:貢存義啊,不就是貢天華家的那個老二嗎?您打聽 別人吧,我們不瞭解。李智問:一個鄉還能不瞭解?群眾說:我們小辛莊鄉可跟別的地 方下一樣,這兒複雜著呢。別看你是縣裡的,你想見省裡領導,不見得有我們這兒的人 方便。 李智只好苦笑。後來他換了一種問法,問:你們這幾的小任鄉長怎麼樣?還有候副 書記,工作能力行嗎?上上下下都說:侯副書記可是個好幹部。肯于實事兒,不自私。 小任鄉長也不錯,年輕,有能力。 接著又舉出好些例子,全瞭解。當然,他們評價最高的還是崔惠平和季克山。 李智找到鄉長季克山:老季,別跟我繞彎子,說說你對貢存義的看法。季克山說: 李書記,你怎麼好好的想起問這個。 這一問,把李智問住了,不過他沒顯出破綻,而是反問道:怎麼,我這個縣委書記 來這兒談話,引起你的懷疑了? 季克山急忙解釋:沒這個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怎麼突然關心起貢存義。 李智沉吟了一下,說:他是年輕幹部,關心自然要多一些。如果反映好,還能重用 一下嘛。 季克山說:我們這裡都傳說,貢存義要提鄉黨委書記了。 李智想,這事我從來沒說過,下面怎麼就議論開了?他說:我是縣委書記,我怎麼 不知道。 季克山說:也許人們瞎猜吧,這些天人們都在議論小辛莊鄉的領導班子,說法很多、 有一個方案是把老崔調走,由貢存義接替他。 李智說:那為什麼還說不瞭解他呢? 季克山一笑:提拔是好事,誰願意破壞別人的好事呢? 李智說:那又為什麼說不瞭解,這顯然是不贊成嘛。 季克山低下頭,過了一會兒,說:李書記,你是明白人,什麼事看不出來呢?用不 著我多說了吧。 李智深吸了口氣,凝神看著他,眼神在鼓勵他說下去。 季克山說:我沒任何私心,只是為小辛莊鄉著想,我們小辛莊鄉能發展到今天不容 易,是大夥兒的心血。當然,也有他們貢家的心血。不過,我覺得光一個貢天華,光一 個劉天華,是改變不了小辛莊鄉命運的。要說小辛莊鄉的發展,首先得說党的富民政策 好,第二得說全鄉幹部群眾的努力。沒有大家的努力,光靠一兩個人能讓全鄉富起來嗎? 不可能! 李智看他有些激動,說:老季,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在這個鄉的工作情況我們都知道。這次調整領導班子,我們也考慮了你。 季克山說:我不是說我。我是覺得貢家貢獻再大,小辛莊鄉也不是貢家的。這話我 在心裡憋了一兩年了,一直想跟你說,就是沒勇氣說出來。也許。 像我這樣的人,已經跟不上社會發展了。 李智認真聽著。 季克山說:你看現在的人,誰有錢跟著誰跑。女人傍大款,男人也傍大款,就連有 些從政的人也成了人家的工具。我就是不明白,一有了錢就都對了? 過去「文革」時,誰窮誰光榮。現在反過來了,有了錢怎麼幹都行,地主富農敢幹 的事,他們敢幹,地主富農不敢幹的,他們也敢幹。如今他們不光要錢,還要權。這樣 下去,我們這個鄉是誰的?! 這一問,李智也激動起來,他在地上來回踱步,問:人們對貢存義都有什麼反映? 包括對貢家。 季克山卻又下說了。他說:這些事老崔都知道,你問他去吧。 李智說:他說是他說,你先跟我談談嘛。 季克山說:我今天已經說多了。當初跟我一塊兒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的,都當了一把 手。我為什麼提升慢,就因為管下住自己這張臭嘴。其實,老崔比我更瞭解情況,就看 他跟你說不說吧。 ※ ※ ※ 李智沒再跟崔惠平淡,他已經徹底打消了讓貢存義當黨委書記的念頭。貢家在小辛 莊鄉勢力很大,如果貢存義再當一把手,這個鄉就成了一邊倒的格局。這裡的人顯然不 願看到這種情況。 最主要的是,小辛莊鄉的群眾對貢存義看法不好,這還是他以前沒注意到的。如果 聽崔惠平的建議,這個鄉的工作肯定要受影響。想到這兒,他對崔惠平有些不高興。既 然他什麼都瞭解,為什麼還要給他提這種建議呢? 本來他還想跟崔惠平淡,現在談不了啦。他來考察的消息傳了出去,好些人到鄉里 找他,都是給貢存義說好話的,鄉里一些曾跟他說過對貢存義不瞭解的人,現在也改了 態度,說貢存義工作能力強,有事業心,有開拓能力。他們輪番找他。成了圍攻之勢。 李智決定離開這裡。 貢天華家的小樓離鄉政府不遠。臨走時李智站在鄉里,看著那座樓。樓裡的人到現 在還沒出面,不過他知道這些舉薦貢存義的話,都是從樓裡出來的。 這座樓倒有些神秘呢。 要上車時貢存義冒了出來。他說:我正在一個村,聽說豐書記來了就急忙趕回來。 我爸聽說你來了,還說要趕回來請你吃飯呢,他這會兒正在趙省長那兒。 這就是貢家的說話方式,表面看對你挺恭敬,卻在有意無意中把某個大領導抬出來, 打擊一下你的自信。 李智淡淡他說:不用。 貢存義說:你要有事,招呼我就行了。 李智說:我沒事,忙你的去吧。貢存義退到了一邊。 看著貢存義那卑微的樣子,李智生出了反感,不再理睬他。這時崔惠平和季克山也 到院裡送他。他跟季克山握了握手,沒有理睬崔惠平,上了車又跟鄉里的幹部們招手, 也沒有招呼崔惠平。 回到縣城,正趕上日本米子市的農業專家來訪。 主管農業的副縣長問他要不要接見一下。他說:接見,現在就見。 皮縣這些年外國人來得不少,按說李智不出面也行。但這些日本專家是他們請來傳 授地膜培植草黴生產技術的,這也是李智「傾斜西部,以東帶西」發展計劃的一部分。 他想在西部發展農副產品,把草梅發展起來後,再發展草酶加工業,以多種經營促工業, 逐步把西部經濟帶活,所以他非常重視這些專家的來訪。 這幾個日本專家是來幫助工作的,見了縣裡人卻十分客氣,不停地彎下腰說:請多 關照,請多關照。 倒好像是求人辦事的。 李智在心裡感慨日本人的多禮,也不斷彎下腰說:謝謝。反而弄得自己挺累。中午 宴請了日本專家後,他又到地裡看了新培植的草酶,等從下面回來,已經快到晚上八點 了。 在跟日本專家交往時,不斷有人找他,有的在路邊等,有的在餐廳外守候,有的是 來請示工作,還有的是來約他,說有件事想談一談,李智一律說沒時間。他知道這都是 沖著調整班子來的。 有兩個人見了他沒說什麼,只是遞來一封信。 他打開看了看,一封是地委一個副秘書長寫來的,一封是省農工部領導寫的,都是 推薦人的意思。他把那些信隨手交給了秘書。 秘書告訴他說,他辦公桌上還放著好幾封這樣的信。李智沒問都是誰來的,他忙著 聽專家介紹日本如何發展農業,覺得很受啟發。 一回到辦公室,李智就看到了秘書說的那些信。 他從桌上拿起剪刀把信打開,都是各級各部門領導寫來的,推薦的人也有表現不錯 的,但大部分都有反映。 他把信擺在桌上,仿佛看見了這些領導的笑臉。 這笑臉裡是期待,是友情。如果他對這一切說不,笑臉就變成了惡臉,他敢面對這 麼多惡臉嗎? 如果他對陳愛蘭說不,那又意味著什麼?陳愛蘭的不滿,是不是就意味著省委劉書 記的不滿?他還不知道。不過,按照一般的邏輯,是能夠畫等號的。這比桌上那些信就 厲害多了。 皮縣的夜晚是喧鬧的,夜市剛剛散去,大街上的歌舞廳又亮起了霓虹,音樂聲從外 面隱隱傳來,「咕嗚哆,哆哆哼」的節奏讓人心裡越發不平靜。他踱到窗前朝外面看著, 心裡卻在想小辛莊鄉的事。 他心上的法碼,一會兒放在這面,一會兒又放在那面。他需要為下面一個鄉負責, 也需要向上級領導交持。領導的提醒、暗示能輕易忽略過去嗎? 一連好幾天,他都在想小辛莊鄉的事。這期間縣裡其他領導也曾找他商量過,他惟 獨對小辛莊鄉沒表態。這個班子定下來,首先得解決貢存義的問題。說白了,就是他怎 麼向陳愛蘭交待的問題。沒有妥善辦法,他寧可拖著。 一個偶然機會他想出了主意。當時他在電視裡看到一個企業家到西部投資,眼前忽 然一亮,為什麼不讓貢存義到西部的皮水鄉去。安排到別的鄉,既能向陳愛蘭交待,也 能利用貢家的經濟實力幫助這個鄉致富。 貢存義當了這個鄉的一把手,貢家的投資必然向這個鄉傾斜。這樣下就把一鄉的經 濟帶起來了嗎? 想到這兒,他起身去找縣委主管幹部的常副書記。 他端著水杯輕輕踱到常副書記門前,敲了敲問,也沒等人家答應就推開了門,沒想 到正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哭鼻子。雖然他是縣委書記,也不免尷尬。說:你有客人, 我一會兒再來。說完退了出去。 回到辦公室,他就想這女人好像在哪兒見過,後來想起來是縣稅務局賓館的副經理, 她男人好像也是一個鄉的鄉長。這女人頗有姿色,腰很細,皮膚很白淨。深夜來這兒哭 鼻子,不是跟老常有什麼事兒吧?不過,他又覺得自己的念頭有些卑劣,他怎麼可以這 樣猜測自己的副手呢?但常副書記那一瞬間的不自然,還是印在了他腦海裡。 過了一會兒常副書記來了,主動解釋說:這女的也是為調班子來的。李智問:是來 要官的?常副書記苦笑:現在找我,都是這些事。李智問:是給她要,還是給她男人要? 常副書記說:給她男人,說不想在下面呆著了,家裡她一個人太困難。我說縣裡各科局 不好安排,她又說那最好把他調到東部的鄉里去。 表面上是說西部的鄉離縣城大遠,其實是嫌西邊太窮,沒什麼油水可撈。 李智說:現在有些幹部老想到富的地方當官,一開始就動機不對,去了怎麼能幹好 工作?嘴裡這樣說,心裡卻在想,這個鄉長想換地方,為什麼不自己來,卻讓家屬來, 這女人在常副書記面前有面子? 不過一想到某些人為了跑官想出的形形色色的點子,他又覺得不奇怪了。這些人什 麼辦法使不出來呢?他的辦公室裡前段時間也有個幹部家屬來說情,也是哭哭啼啼的, 那女人他以前只見過一兩次面,什麼關係都沒有,人家就是硬要找。 想到這兒他對常副書記打消了懷疑,說,應該做個決定,以後誰要是跑官、要官, 一律官降一級。尤其是那些讓家屬跑官的。 說完這話連自己也覺得不可能做到。因為他現在找常副書記,就是來商量怎麼對付 一個人要官的,而且還打算把官給他。 他起身給常副書記到了杯水、說:咱們是給自己找麻煩,不說調班子,還沒這麼多 事,一說調麻煩事就來了。 常副書記說:早晚也得有這麼一回,躲也躲不過。這次調整完,咱們就能清靜一陣 子了。 豐智說:現在最難定的,就是小辛莊鄉的班子。 一提小辛莊鄉,常副書記也認真起來,問:聽說你去小辛莊跑了一趟,現在拿定主 意了嗎? 李智說:開始,我想把季克山提到別的鄉當書記,讓貢存義當鄉長。後來崔惠平又 提出讓貢存義接他,我差點動了心,去了一趟才發現這麼幹不行。 常副書記說:我也覺得不行。 李智說:現在看,這個班子最難的就是貢存義,前些天陳愛蘭廳長給我打過電話, 她對貢存義印象非常好,向我推薦他。陳廳長過去對咱們縣支持不小,為咱們縣的公路 建設,交通廳撥過好幾次款,都是陳廳長幫的忙。這麼一位領導說了話,咱們不能不重 視。這些日子我一直壓力挺大。 李智雖然沒提省委劉書記,常副書記也知道壓力大在哪裡,只是李智不提,他也不 提,說:問題是小辛莊鄉里,對貢存義的看法跟上面不一致。 李智說:讓他在小辛莊鄉任職肯定不行,現在我倒有個辦法,不如讓他到皮水鄉當 書記,給他一個最窮的鄉,看他能不能把那個鄉治富了。你看這辦法行不? 常副書記說:這倒是個辦法,只是…… 興奮中的李智沒聽他的」只是」,果斷地揮了下手說:我看也只有這個辦法,等祈 縣長回來,咱們就定下來。 李智忽略了常副書記說的「只是」。 幾天後,李智到下面參加一所中學教學樓的落成典禮,這個教學樓是貢天華出資修 建的,校名也改成了天華中學,省委劉書記親自題寫了校名,「天華中學」四個大字顏 筋柳骨,頗有大家風範,李智感慨:劉書記真是才華橫溢啊,自從他調到這個省後,全 省經濟大有追趕特區的氣勢,過去人們都知道他是搞經濟的,這幾年寸發現他還是個文 人,古體詩寫得好,書法也棒。 李智不懂書法,縣裡有讓他題寫店名、廠名的,他一律拒絕。不過人家也只是客氣 一下,很快就找到了更大的領導。皮縣什麼樣人的字求不來呢,街上都有人大副委員長 題寫的匾額,不然就不叫皮縣。 教學樓落成典禮這麼大的事,貢天華竟然沒來,原來說要來,後來又說臨時有急事, 不來了。主角不登場,讓參加的人心裡頗不是滋味。 貢家參加的是貢存義,和他父親的大塊頭一比,他柱主席臺上一站,明顯地下壓分 量。這個典禮輕飄飄的。 典禮結束後,貢存義走到他跟前說:李書記,我正要找你。 李智心裡有了方案,看見他很輕鬆,說:噢,我也正想找你。一會兒咱們找個地方 談談吧。 貢存義說:我就是一兩句話。李書記,聽說縣裡要讓我到皮水鄉當書記,我來是告 訴你一聲,我不想李智一怔:為什麼? 貢存義說:我不離開小辛莊鄉。你們要想安排我,就在小辛莊鄉安排,要是覺得我 不夠格,就別安排我了。就是不當這個官,我還能跟著我爹搞企業,費那麼大勁兒幹什 麼。 李智說:縣裡是有讓你到皮水鄉的打算,這也是綜合考慮的結果,大概你也知道, 對你的安排上級領導很關心,我們派你去貧困鄉,也是對你的鍛煉。你既然有志從政, 就應該把落後鄉搞上去。 貢存義說:我不想當官,你也去我們鄉考察過了,要是覺得我不夠當小辛莊鄉書記 的資格,還是讓我在原地當副鄉長吧,我不想讓領導為難。 李智說:那我們再考慮考慮。 學校本來安排了飯,李智臨時改了主意,不吃了。他很後悔來這裡,他來壯這個門 面,貢天華倒不來,貢天華難道比他還忙嗎?想到這兒他沖送行的人擺擺手,說;留步, 留步。說完上了車。 只有秘書和司機看出他在生氣。貢存義是在向他下通牌。你貢存義有什麼了不起的, 提拔你,還要挑地方。如果不是陳廳長說話,根本就沒打算這麼安排。現在他倒成了縣 裡的太上皇了。 生過氣之後,他才明白了常副書記說的「只是」,貢存義不可能同意到別的鄉去, 他小看了這個人,把他當成一般要官的了。他要官,不是為自己要,是為他的家庭要。 小辛莊鄉有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多家企業,貢家或貢家的親戚有股份的就占四分之一,這 裡的政權對他們來說大重要了。 他還忘了在小辛莊有個劉天華,是跟貢天華家差不多的大戶,他們兩家競爭,鄉一 級政權就成了不可小看的力量,貢天華顯然不再滿足於朝裡有人,而是想自己掌握權力。 你讓他到貧困鄉任職,是想讓他為那裡的老百姓做點兒貢獻,他怎麼會幹?他們可 以給你捐款,可以給你贊助,那些明面上的好事他們能幹一些,真讓他們付出更大的代 價,他們就不幹了。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李智越發覺得不能滿足貢存義的要求。你貢存義不是說不想當 書記嗎?那好,我就還讓你當副鄉長,我就不信頂了你,真做不成這個官了。 氣憤使他臉色冷峻、蒼白,兩隻手握得緊緊的。 他沒有意識到.他在想這一切時並不自信。不管他怎麼堅決,怎麼氣憤,其實還是 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衝動。 司機和秘書都不敢跟他說話。車裡很悶,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壓抑。他朝車外看去, 通往縣城的道路兩邊是大大小小的企業和店鋪,店鋪背後,田野正顯出生機。在房屋與 房屋之間,難得的綠色一閃而過。 隨著經濟發展,皮縣的耕地越來越少,請教了日本專家後,李智心裡湧動著一個發 展高效農業的計劃。他要讓皮縣不光是工業大縣,還是農產品大縣。 想到這兒,憤怒漸漸平息下來。他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在用留戀的眼光看著 這一切,似乎是要告別了。 他到皮縣三年,這三年他很少回家,禮拜天有一多半是在辦公室過的。他到皮縣時 一百四十斤,現在一百一十斤,三年少了三十斤,換來的是皮縣經濟三年邁了三大步。 他有勇氣離開精心創造的這一切嗎? 車開到縣城時,李智的信心已經動搖。和皮縣明天的輝煌一比,眼前的貢存義是不 是分量就輕多了? 他提醒自己不能衝動,輕易的拒絕和輕易的妥協都不可取。他到皮縣經歷了不少風 雨,經驗告訴他總能找到折衷的辦法,沒什麼大不了的。 回到縣城的第二天,秘書告訴他崔惠平來過,說是來找地稅局商量事兒路過看看李 書記。李智斷定崔惠平還要來,因為他給了這傢伙臉子。 崔惠平是他最信任的鄉黨委書記。領導不能輕易給下屬臉子看,能給臉子的,就說 明關係不錯。 他到皮縣不久收到過不少匿名信,反映崔惠平。 給他的印象是,這些信裡說的問題很散亂,從工作作風到男女關係,從貪污受賄到 玩忽職守,還有計劃生育、亂占耕地,各種問題都涉及到了。這種漫天撒網式的告狀, 最後往往落實不了什麼。他把信都壓了起來。 他並沒有袒護崔惠平的意思,只是考慮怎麼在縣裡穩定大局,他不能剛上任就讓幾 封匿名信把縣里弄亂了。 其實那些信並不是沒起作用,他在心裡慢慢觀察著,看著信裡的內容是不是屬實。 他觀察的結果恰恰相反,崔惠平不但很有心計,也有相當的政策水平。 一個偶然機會,崔惠平進了他的辦公室。先是彙報工作,然後又扯起別的。領導跟 下屬的聊天很重要。感情是處出來的,溝通是聊出來,聊不到一塊兒的,很難成為知心 的上下級。 崔惠平是個會聊天的人,別看他是鄉級幹部,知識面很寬,過去鄉幹部給李智的印 像是打麻將。喝酒,沖群眾發脾氣,這是他們的工作方式。做基層工作好多事情都是在 酒桌、牌桌上辦成的,你看著他們整天醉熏熏的,有時候是真醉,有時候是裝醉,反正 上面佈置下來的事兒,就這麼完成了。 崔惠平讓他改變了這種看法。這傢伙居然懂文學,能背下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他還知道一個叫何申的人寫的小說,能說出哪兒真實,哪兒是瞎編的。他還推崇王蒙, 說王蒙的意識流小說,看著那叫過癮。李智不相信他真看過,問他都是什麼,他說出了 《蝴蝶》、《布禮》,還說出了大致情節。李智告訴他說,王蒙的意識流還不是真正的 意識流,真正的意識流說不上什麼情節,有一篇小說叫《乞力馬紮羅的雪〉,回頭你看 一看。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海明威小說集,遞給他。 崔惠平接過書時有些激動,雖然一閃而過,也讓李智看見了。能借到這本書不簡單, 這就是許可證,李書記許可你跟他有工作之外的關係,下次還書時還能進行更深入的交 流。崔惠平說:這個作家我早就聽說過,就是沒看過他的書。我聽說他喜歡打拳。 鬥牛,是個好漢呢。 崔惠平就這麼把話題從文學轉到了體育上,他問李智:李書記,你都喜歡什麼體育 運動?李智說: 我喜歡乒乓球、足球。崔惠平悅:我也喜歡足球。足球踢得最好的隊是巴西隊,還 有一個隊也不錯,那就是荷蘭隊。你別看荷蘭隊沒得過世界冠軍,其實比哪個隊都不差, 這就跟咱們從政一樣,沒提升上去的,不見得就不行。 李智笑著聽他談羅馬裡奧、貝貝托,談荷蘭隊的全攻全守打法,他認為這種打法才 是足球運動的發展方向。真正不朽的將是巴西隊和荷蘭隊。一個以技術,二個以打法, 各自留下自己的輝煌。 他簡直忘了自己是鄉黨委書記、成了欣賞足球運動的啟蒙者。最麻煩的是,他說的 這些跟李智不謀而合,你簡直無法反駁他。 在他滔滔不絕時,李智突然產生了想法:得好好打擊一下這傢伙的自信,讓他別再 這麼神氣活現。 他簡直忘了自己是個下級。 那些信就這麼放在了桌上。 崔惠平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他說:我該走了吧。 聊了這麼長時間。 李智說:不忙,你今天要是不來、我也正想找你好好談談呢,你先看看這個。說著 把那些信遞給他。 李智快意地注視著他的下級,從崔惠平接過信時倏然一變的臉色,到翻動紙頁時手 指的輕微顫抖。 都被他看在眼裡,心底的愉快洋溢到了臉上。不過崔惠平也是久經考驗出來的,很 快就平靜下來,臉色變得嚴肅、認真,也顯出了坦然,他說:按這信上說的,我都夠判 刑的了。 李智遞給他一支煙,這可以視為安慰,也可以視為信任。 崔惠平吸著他遞來的煙,開始逐條解釋信上反映的問題。李智沒聽完就打斷了他, 其實信中說的十幾個問題,最關鍵的就那麼三四條,聽崔惠平把這三四條解釋清楚,並 且和他以前掌握的情況吻合後,他就有了底兒,。他說:你不要解釋了,我把這些信給 你看,就說明信得過你,信不過能讓你看這些東西嗎?我今天可是犯了錯誤、這是違反 組織原則的,你以後可不要檢舉我啊。 崔惠平臉上顯出了徹底被征服的表情,他的感激,他的欽佩再也不是用語言來表達, 而是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想掩飾也掩飾不住。 李智走到他跟前,扶著他的肩膀說:老崔,我李智信得過你,不管有多少人告狀, 我也信得過你。我就是一個希望,你給我把小辛莊鄉好好抓起來,從現在起縣裡的政策 要向西部傾斜,你不能指望縣裡再幫你,可是你必須給我把小辛莊鄉經濟再上兩個臺階, 並且還得幫助一兩個後進鄉發展起來。你有這個決心沒有? 崔惠平一挺胸:李書記,你這麼待我,我還有什麼說的。士為知己者死,我崔惠平 要是不幹出個樣兒來,自動來你這兒辭職。 李智話頭一轉,說:還得搞好廉政建設,我信任你,是因為你沒問題,要是真有問 題,我也能揮淚斬馬謖。 崔惠平說:你就放心吧。我要是真有問題,早讓他們告下來了。我們小辛莊鄉太複 雜,不信你打聽打聽,誰在這兒當書記沒挨過告。東部這些鄉的書記,哪一個沒有告狀 信?越是富的地方告狀越多。 你辛辛苦苦把經濟搞了上去,先富起來的人不但不說你好,還要想方設法找你的事 兒。有一點兒不隨他意,就跟你較勁兒。 就是那一次,崔惠平給他詳細說了皮縣大戶們的情況,既說了小辛莊鄉的,也說了 別的鄉的,使他對這個縣的情況有了深入瞭解。 皮縣在省裡有名有響的富戶有十幾個,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四個人,不知怎麼趕巧了, 這四個人偏偏都叫天華。有貢天華、劉天華、薛天華、魏天華,號稱四大天華。就因為 這個,縣裡興起了姓名學,許多家庭生了孩子都起名叫天華。就像「文革」時都起名叫 紅衛、永紅一樣。後來叫天華的大多了,人們又從天字上起,天揚,天毅,天潤,天這 個天那個,都是天。 四大天華中,排在首位的是貢天華,這個人和別的富戶不一樣,他除了做生意還關 心政治,雖然是個農民,早晨卻像城裡人一樣起來鍛煉身體,口袋裡裝著收音機,一邊 打太極拳一邊聽新聞,中央的每一個動靜他都要琢磨琢磨。他樂於在政界和新聞界結交, 給別人留下的印象是講義氣,出手大方,說話辦事像個知識分子。以至於省報一位女記 者認識了他後感歎:這才是新農民的形象啊。 崔惠平告訴他說:那些告狀信,有一半兒是從貢家出來的。 李智問:是貢天華寫的? 崔惠平說:倒不見得是貢天華,他有仁義劄智信五個兒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其中那個老二貢存義,不跟著他爹做生意,偏偏要到鄉里當幹部,現在就是我們鄉的副 鄉長。 貢家畢竟是先富起來的典型,李智不能不協調他們的關係,經過他做工作,崔惠平 跟貢家的矛盾緩和了,對貢存義也扭轉了一些看法,這次崔惠平主動提義讓貢存義接替 他當鄉黨委書記,李智還以為是自己做工作的結果呢。 聽了季克山的反映後李智很生氣。貢存義這個樣子,崔惠平還向他推薦升任鄉黨委 書記,這不是故意拿一個鄉的工作開玩笑嗎?想下到他信任的鄉黨委書記,關鍵時刻會 往火坑裡推他。 下午崔惠平來了。他敲了敲門,李智喊了一聲進來。看到是他,李智故意不理睬, 低著頭整理桌上的東西。桌上有各級領導寫來的信,過去這些東西他是不避著崔惠平的, 現在他要收拾起來。 崔惠平並不著急,慢悠悠地坐在那裡等李智開口。收清桌上後李智才問:你來這兒 幹什麼,有事兒嗎? 崔惠平笑嘻嘻他說:我是來聽批評的。 李智問:我批評你什麼? 崔惠平說:批評我太為領導著想,不為自己著想。 李智這回是真氣了:你還有臉說,你不為自己著想?你說說,你為我著想什麼了? 你給我推薦了多好的鄉黨委書記,那是為我著想嗎?你這麼推薦是什麼目的,拿我李智 當什麼人?我李智待你不薄,你就這麼回報朋友嗎?更別說黨性原則,一個鄉的發展了。 崔惠平低頭聽著,他知道必須讓領導訓斥夠了才能解釋。 李智忽然想到,崔惠平可能接受了貢家的好處。 他越發嚴厲起來:你給我老實說,貢天華給了你多少賄賂?你他媽要是沒拿人家的 好處,能辦這種混蛋事兒嗎? 這回崔惠平認真了,他站起來:我以我的黨性。 人格做保證,絕對沒有。不信領導可以讓紀委審查我。 李智和他對視了片刻,相信了。他說:那你為什麼這麼幹? 崔惠平說:因為我不想給你出難題。 孿智說:這話怎麼講? 崔惠平說:這還用我講出來,你心裡還不清楚嗎? 李智說:什麼意思,你莫非對我的人格產生了懷疑? 崔惠平說:不。我只是替你擔心。你想想,省委書記結你打了電話,點名要讓貢存 義當鄉黨委書記,你能不聽嗎?你不聽,能在皮縣幹長嗎?不用你張嘴,由我把這話說 出來,還不是為你著想?我崔惠平要是為自己,才不願從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呢。退下 來的幹部有幾個心情愉快的? 李智坐下來,他的氣已經消了。 他問:你怎麼知道省裡給我打了電話? 崔惠平猶豫了片刻才說:貢存義告訴我的。 李智問:他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他們家已經跟省裡說好了,地區黃書記也同意,劉書記還親自給你打了電話, 他也同意。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我也知道你很為難。這事兒擱在誰身上都是個大 難題。我本是想為領導分憂。 倒分出不是來了。 李智說:我根本沒想讓他接你,這麼大一個鄉。 又是你們小辛莊鄉,交給他我能放心嗎?我當時倒是想讓他接季克山,交給你好好 帶帶他。 崔惠平說:說實話,這時候我就有私心了。你想,他的目的是當書記,安排他當鄉 長,他能滿意嗎? 他要是不滿意,我再當書記,這個書記能當好嗎?與其讓他把我搞下去,還不如現 在就讓位呢。 李智說:他沒給你許什麼願吧? 崔惠平說:許了。讓我在縣裡各科局挑地方,由他們去運作。只要我讓出這個鄉黨 委書記,他們一定讓我有個滿意歸宿。 李智站起來踱到窗前,說:你口口聲聲為別人著想,看來還是為自己著想啊。 崔惠平說:可是,你知道我跟他挑的是哪兒嗎? 我跟他挑的是方志辦,一個最沒權的地方,我看透了,不想在政界幹了。在方志辦 好好看幾年書,做做學問,比什麼都強。再過幾年,我就該退了。 李智說:你能退,我往哪兒退? 崔惠平悅:李書記,你就答應了他吧。你頂不住他們,這些人勢力大得很。我替你 反復想了,就是你能頂住他們,付出的代價也大大。你現在正年輕,是幹事業的好時候, 咱們皮縣這些年發展也不錯,再努一把力,就能進入小康縣了。為了這麼個人把這一切 毀了,不值得,人生能有幾個黃金時期? 李智說:謝謝你提醒我,你是不是把他們估計得太高了。順便告訴你一聲,省委劉 書記並沒給我打過電話,打電話的是陳廳長。 崔惠平說:那不是一樣嗎? ※ ※ ※ 遇到為難的事下做決定,靜待事態發展,這是李智常用的辦法。 這種辦法寄希望于對方沒耐心,拖不起,熬不住。可這一次對手是貢家,李智顯然 打錯了主意。 周未,平壩縣的趙亞雄打來電話,約他在一起坐一坐。他問;在哪兒坐?是去平壩 縣,還是來我這兒? 趙亞雄說:還是回市里吧,順便還能回家看看。 李智也想回家看看。上次開會後,已經兩個星期沒回家了。另外,他也想躲躲縣裡 這些跑官的人,回去跟趙亞雄聚聚;說不定他還能出點兒主意。想到這兒他跟趙亞雄約 好了見面地點。 他們定了個不大起眼兒的餐館,叫避暑山莊。 店面下大,地點也僻靜,裡面只有一兩個雅間。李智走到餐館時,看到趙亞雄正在 門口等他。 如果不是趙亞雄領著,他真不知道餐館後面還有一處更僻靜的地方,這裡的條件簡 直是星級的,比市里的五洲大酒店一點兒不次。他笑著問趙亞雌: 你怎麼找到這麼好一個地方。 趙亞雄說:這哪是我找的地方,是你們皮縣人的據點。 李智說:我們皮縣人,我怎麼不知道? 趙亞雄說:要不怎麼說你官僚呢。 正說著話,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一陣爽朗大笑:李書記來了沒有啊? 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貢天華。李智心裡叫苦不迭,趙亞雄這回是坑他來了。他站起來 說: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貢老闆來了。快請。 貢天華走迸雅間,伸出一雙肥厚的手緊緊握住李智的手說:早就想跟李書記坐坐, 真得感謝趙老兄給了我這個機會。 李智說:你是大忙人,比我們這些人時間寶貴。 上回給天華中學剪綵,我以為你怎麼也得去呢,結果我白跑了一趟。 貢天華說: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趙亞雄把他們讓到主位上,自己在旁邊作陪。 說:這年頭,經商的羡慕從政的,從政的羡慕經商的,其實誰都不容易,互相理解 吧。 李智知道他在給這頓飯定調子,他想,真要能達到互相理解也不錯。既然已經坐在 一起,還不如索性把這頓飯吃好。 當貢天華點菜時,他還是吃了一驚。這頓飯住少了說,也得五千元。他對貢天華說: 貢老闆,這麼個吃法,我就有思想負擔了。 貢天華說:踏踏實實吃你的,一萬塊錢的飯我都請過,算不了什麼。錢這東西活不 帶來,死不帶走。 留著有什麼用?跟朋友在一起,把錢花了,這就是最大的幸福。這是我的人生哲學。 趙亞雄看出李智不高興,說:今天不讓貢老闆結帳,我請客。 貢天華並不在乎,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人這一生,無非是名利二字,名跟利相比, 我更看重名。利留不下,名能留下。我就羡慕你們這些從政的,把一個地方治理好了, 老百姓都說好。這就是留下了好名聲,比我們強啊。 李智原來以為他要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才切人正題,想下到這麼快就開始了正面進 攻。他反駁道: 這話也對也下對。從政也罷,經商也罷,都能留下名。你看看李嘉誠、曾憲梓,哪 一個不是經商的。要我說,人最關鍵的是找對自己的位置,不是經商的材料,就不要經 商。像我,就當不了你這個老闆。反過來,不適合從政的人勉強從政,不光留不下名, 反而倒可能把名給毀了呢。 萊已經上來了,貢天華沒有再往下說,舉起酒杯說:今天有幸跟二位縣大爺坐在一 起,我先幹為敬。 你們隨意。 接著趙亞雄幹了,李智只好也幹。三人杯子都見了底,彼此朝對方亮一亮,做出一 副豪爽狀,其實心裡都在琢磨對方。 李智想,只要貢天華不明著向他要官兒.他就裝糊塗,湊合著把這場酒喝完,主動 權就完全回到了他手上。 李智跟貢天華的關係,以前還是不錯的。貢家是率先致富的典型,李智一到皮縣, 當然要支持他們,鼓勵他們。那時貢天華也不像現在這麼咄咄逼人,很懂得尊重領導。 他們之間出現問題,是在前年夏天,當時縣委蓋了兩棟宿舍樓。正縣級領導四室一 廳,每套房子集資六萬。副縣級領導三室二廳,集資五萬。縣裡好些幹部都覺得手緊。 皮縣雖然是富縣,卻因為基礎建設開支過大,財政一樣吃緊,縣委決心要帶個好頭, 堅持按規定集資。有一個副縣長跟他開玩笑說:這麼集資,不是逼著我們腐敗嗎? 李智當時沒在意他的話,到了晚上,貢天華就拎著為提包找到他,大概他以前送錢 沒碰見過拒絕的,一上來就很自信:李書記,聽說縣裡分房要交款,我估計你一下拿不 出這麼多錢,特意給你帶來點兒,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李智面對這份心意,心裡緊張。他不是怕禁不住誘惑,而是怕拒絕得大生硬。貢天 華在縣裡也是一號人物,硬堵回去肯定不是滋味。想到這兒他裝出輕描淡寫的樣子說: 縣裡分房我沒打算要,現在我愛人還在市里工作,將來調過來再找房子也不晚。 謝謝你的這份心意,錢你先拿回去,什麼時候我缺錢了,再跟你張嘴。 貢天華卻不理解他這份苦心,不依不饒他說:我既然拿來了,怎麼能再拿回去呢。 別管你愛人調不調來、房子你都要要,別的縣領導也要了,你怕什麼。 錢你快收起來,省得進來人,又要說咱們閒話。 李智對他的這個「咱們」非常反感,雖然他一直在想,怎麼才能拒絕得委婉,到了 這時也不由得嚴肅起來:老貢,你想一想,我是縣委書記,你是縣裡第一大富翁、我能 拿你的錢嗎?你可以到我工作過的地方打聽打聽,看看我有沒有這種名聲。 貢天華說:我知道你是個清官,可你也別以為我是想收買你。實話跟你說,要是想 收買,哪一級的領導我都能收買,只怕還輪不上你呢。我貢天華不是那種人。我一番好 意、你要是誤解我,我就拿走了。 這一來李智反而好像對不起他似的,再三跟他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什麼時候缺 錢了,我一定跟你說。 看到他臉上一緩和,貢天華又把提包放下了。 還說要是不把包兒留下,就是看不起他。 李智發現,如果不把話說堅決,這份禮是推下出去正。想到這兒他再一次把臉沉了 下來:老貢,話我已經跟你說明白了,這是原則問題。你要是不把包兒拿走,我就只能 把錢交上去了。 貢天華說:得,得,你別說了,包兒我拿走,也算認識了一個廉政官員。說完沉著 臉走了。 從那以後,兩個人明顯冷淡。在一些場合見了面,李智只好主動跟他打招呼。兩個 人拉一拉手,貢天華就再也不理他。 過了一段時間,縣裡傳出李智好些謠言,李智隱隱約的地感覺到,大部分謠言都是 從小辛莊鄉刮過來的,他很氣憤,卻無可奈何,只好裝著看不出來。 貢天華的臉變得倒挺快。現在他好像把過去的瀝梧全忘了,喝酒時一再悅:李書記, 我就佩服你這樣的幹部,不瞞你說,從省裡到縣裡,各類領導我都打過交道,像你這麼 廉潔的少,我是真心佩服你。 李智說:我倒不求別人佩服,能做到理解就行了。現在當一個好官真難啊,腐敗了 招人罵,廉潔了也得罪人。 貢天華說:廉潔的幹部還是得人心正。就是有些暫時不理解,過一段時間也能理解。 我前些日子還跟我們家老二說過,你要是想從政,就得向李書記學習,當一個真正正好 官。 李智意識到,對方又開始切人正題了。 李智不想正面交鋒,吃著人家的飯,喝著人家正酒,把氣氛搞僵了不好。想到這兒 他決定把話題岔開,說:你的子女都有出息啊,我的孩子就不行。我常年不在家,教育 全靠他母親一為人。女人是管不出孩子來的,過去講嚴父慈母,家裡沒一個唱黑臉的不 行。 貢天華說:其實我也沒什麼教育方法,就是因勢利導。仁義禮智信,我這五個兒子 有四個願意經商。 只有老二想從政,其實我更希望他經商,可我就不干涉他。我對貢存義說,咱們家 要能出為好官,也算祖墳上冒了青煙,只要你有決心,爹在外面還有幾為政界的朋友, 一定讓你如願。 貢天華不但把話題又拉了回來,還表明決心,要讓他兒子如願。李智無法接他的話 茬兒,轉過臉對趙亞雄說:今天我喝多了,覺得頭有些暈。 趙亞雄踩著他的鞋,不讓他把事情搞僵了,說: 今天這酒不錯,要喝就喝個痛快,每天在縣裡應付酒場,難得能三兩個知心朋友這 麼暢所欲言,索性多喝點兒也沒什麼。喝吧。 如果這不是趙亞雄,李智簡直以為對方是存心害他。 貢天華說;李書記,我知道你現在很為難,我也替你想了,所以才讓上面說了話。 我的本意可不是拿上面壓你,只是給你提供為理由,讓你在常委裡好說話。 話說得這麼露骨,李智無法回答,只好含糊他說:趙亞雄,咱倆在一塊兒工作多年, 你說,我是那種不講義氣的人嗎?老貢,這事你就別操心了。兒女正事,就讓他們自己 闖去,你能管他一輩子? 貢天華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李書記,你不可能在皮縣呆一輩子吧?我早就替你想 好了,這幾年你能提上去,在地專級領導中還是年輕的,將來還有更大前程。要是趕不 上這個坎兒,再能幹也上下去了。 我貢天華是為熱心人,願意送佛送上西天,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到時候你就說話。 李智點了點頭,說:那就借你吉言了。 貢天華又說:不是我吹,咱們縣經我手送出去的幹,少說也有七八個人。原先的龐 書記、曹書記,他們怎麼當正副專員?我貢天華沒白讓人辦過事! 回家的路上,李智吐了一次。他意識到喝多了,使勁兒回想酒桌上說沒說過頭話。 直到確信沒許過願,寸放鬆下來。 愛人見他醉醺醺地回來,急忙給他擦臉、洗腳,扶他躺下。李智閉著眼睛躺在那裡, 心裡體味著妻子的溫柔。哪怕你不縣委書記,愛人也不見得對你賢惠。趙亞雄的老婆就 是個有名的母老虎,記得他剛當上常陽縣常務副縣長時,一回家就讓老婆搶白了一頓: 別在家裡擺你這個縣長架子,外邊求你辦事,你是縣長,在家裡我又不求你辦事。 跟趙亞雄的老婆一比,李智的愛人識大體,顧大局,是為真正的賢內助。李智常說: 皮縣正成績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愛人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睡夢中他依偎 在愛人營造出的溫馨裡,酣甜得像個孩子。 早晨醒來,愛人已經把孩子送到了縣文化館的書法班。李智看了一眼鬧鐘,已經九 點半了。 愛人穿著針織內衣坐在他身邊,凝神看他。李智知道她的意思,如果他要求:愛人 就把內衣脫下來,如果他覺得累了,就這麼在身邊說話。 李智沒有欲望,不過不能不表示一下,把手伸進她衣服裡。愛人拿開他手說:你這 麼累,晚上吧。李智就著臺階下樓,說:這些日子煩透了。 有什麼煩心事嗎?愛人問。 還不是鄉鎮調班子的事。上次你說的那為貢存義,在鄉里威信很低,還要當鄉黨委 書記,讓他到別的鄉當,他不幹。他爹一方面從上邊壓,一方面又在縣裡拱。趙亞雄也 跟著貢家起哄,昨天把我騙到飯館跟貢天華吃了一頓,弄得我很被動。 愛人說:趙書記不為你好,你們這麼多年,他還能賣你不成? 李智說:我就是不明白,他攙和這事幹什麼? 愛人說:還不是怕你跟上邊弄僵了,這事你就聽趙書記的勸吧。省委劉書記都說了 話,你還硬頂著幹什麼。 李智奇怪了:你怎麼知道省委劉書記說了話,誰告訴你的? 愛人說:你們縣誰不知道呀,就你還保密呢。我是聽你們縣的人說的。 李智說:這事真邪了。省裡這個電話我從來沒往外說過,怎麼傳得到處都知道了。 愛人說:這有什麼可奇怪的,是貢家故意說出去的,就為了讓縣裡人不敢反對他。 李智說:我發現,縣裡的事你倒知道得挺清楚啊。我可不跟你說過,不許你搞垂簾 聽政,管好家就行了。 愛人說:不搞垂簾聽政,也不能不關心你啊。你想想,你要是倒了黴,這個家不就 完了嗎?你提拔快了,我們娘兒倆都沾光。再說,劉書記在關鍵時刻支持過你,你也不 能讓人家寒心啊! 孿智說:不見得是劉書記的意思,給我打電話正是陳廳長。 愛人說:虧你還當了這麼多年縣委書記,劉書記就是有這意思,能親自給你打電話 嗎?只能讓他愛人說,你還領會不了這個? 李智低了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相信劉書記會這麼做。 愛人說:就算就是劉書記的意思,他愛人的意思也不能下考慮呀,陳廳長如果對你 印象不好,劉書記能對你印象好了嗎?你想一想,你們縣的幹部,凡是我反感的,哪一 個你能有好印象? 李智出了一身汗。細細一想,在對人的看法上,他跟愛人基本上是一致的。兩口子 互相影響,誰也不能抵住枕頭風。 ※ ※ ※ 趙亞雄第二天晚上到了他家。李智看見他進來,有些冷淡。愛人給他們送上茶,又 端上果盤,輕輕掩上門走了。 趙亞雄笑呵呵地問:昨天回來不不是罵我了。 李智淡淡一笑:喝多了,回來我就睡了覺,哪顧得上罵你。 趙亞雄說:我今天是來請罪的,有什麼氣沖著我撒吧。 李智說:沒什麼氣,就是不明白你怎麼跟貢天華搞到了一起。 趙亞雄正色道:這話可冤枉我,我完全是替你老想。 李智說:也許你是好意,不過我真正很為難。他那個兒子在鄉里沒人緣兒,都不擁 護他,你讓我怎麼安排?讓他到別的鄉去,他又不同意。 趙亞雄說:記得上次開會時我跟你說過,去年地委曾打算把你調到人大當秘書長, 皮縣一個神秘人物知道消息後,連夜給劉書記打了電話,劉書記第二天才去了皮縣。你 知道這個神秘人物是誰嗎? 趙亞雄說::就是貢天華。 李智怔在那裡。不可能。我倒覺得,那些風浪說不定是他興起來的呢。 趙亞雄說:他們這些人,也能成事,也能敗事,全看你怎麼利用了。 李智問:他為什麼要幫我? 趙亞雄說:這就難說了。你們過去有點兒不愉快,他跟我說了。你拒絕了他,他不 高興,後來聽說你也拒絕了別人,他就不在乎了。也許他知道了咱倆的關係,覺得我能 勸你,才下決心支持你。 李智問:你跟他什麼關係? 趙亞雄說:他的小兒子貢存信,跟我女兒在省工業大學一個系。現在已經確定了關 系。這事我們兩家也是剛知道的。 李智愣了片刻,說:恭喜你啊,有這麼個能通天正好親家,你將來非宮運亨通不可。 趙亞雄說:好啊,我跟你推心置腹,你還諷刺我。 我不說了,告辭。 李智拉住他:別,我還得求你幫我做工作呢,既然你跟他是這種關係,我就好說話 了。你勸勸他,讓他別再往上拱了。他那個兒子不行,像小辛莊這樣的鄉,我真不敢交 給他。他愛子心切我理解,這麼搞反而害了他兒子。 趙亞雄說:你真糊塗,貢天華能輕易改變主意嗎?再說他對貢家怎麼發展,本來就 有一本賬,貢存義不過是這計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勸動他。我勸你是為你著想。既然 命運給了你這個機會,為什麼不利用好?不是誰都能搭上貢天華這層關係的。 李智苦笑了一下:我說你怎麼這麼起勁兒呢。 趙亞雄說:昨天喝酒時,貢天華已經說得夠明白了。貢存義的事情解決了,他就想 辦法幫你。你別以為這是跟你搞交換,他是真心佩服你。他在皮縣經過了幾任領導,覺 得最有能力、最有事業心的就是你。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多這麼一個朋友,對你 有什麼不好? 李智說:可是,你還記得咱們在常陽縣時說過的話嗎? 趙亞雄想了想說:在常陽說的話多了,我知道你問正是哪一句。 李智說:當時縣委老喬非要提一個女的當副縣長,咱倆堅決反對,最後終於沒提成。 那時你跟我說的什麼?如果我答應了貢天華,你說,我跟當年的老喬還有什麼區別?你 還能看得起我嗎? 趙亞雄說:那是1992年,現在時代已經變了。 李智說:我看不人變了。 趙亞雄說:時代變了,人就要變。你想不想幹大事業?想不想有一番作為?那你就 得先上去。如果提不起來,什麼事你也做下成。就是這些看不慣的事,你也管不過來。 老弟,話我已經給你說透了,哪個輕,哪個重,你再掂量吧。 說完,趙亞雄有些不高興地走了。 返回縣裡後,李智對秘書說:誰找我也不見。 過些日子,縣裡要召開全縣幹部大會,宣佈各鄉鎮的領導班子。李智打算在會上講 一講在幹部任用上的腐敗現象。這一段時間,他心裡憋了很多話,想講出來。他把自己 反關在屋裡,決定不用秘書,自己動手寫。 寫著寫著,發現這個話並不好講。 過去,他有一千條理由反對趙亞雄的觀點。現在又有一千零一條理由懷疑自己。不 管他多麼有正義感、責任感,都不能不正視這一點:保護不了自己,就什麼也談不上。 安排貢存義畢竟是小事,跟全縣的發展一比,小辛莊鄉又算得了什麼?把這個鄉交 給貢存義,貢家也未必就想把它搞垮了。 他想像貢存義真當了小辛莊鄉的鄉黨委書記,鄉里的老百姓會怎麼看,也許人們會 不滿,可是過一段時間,不滿就會忘記。如果貢存義犯了錯誤,觸犯了刑律,你還可以 講要堅決打擊,毫不手軟。 你仍然可以在大會上講,反對任人唯親,任人唯上。你仍然可以說,要抵制在幹部 任用上的腐敗現象,要堅決反對買官、賣官、跑官、逼官。 你說一套,做一套,沒有人追究你。講話結束時,人們還會給你鼓掌,因為你滿足 了一些人的願望,另一些人則是跟著拍手的。 可不,答應了貢存義,還有劉存義、王存義…… 你能都答應嗎?你開這個口子,縣裡別的領導也跟著開,你堵不堵?堵,能堵得住 嗎?如果一個縣的幹部都這麼安排,皮縣成了誰的天下? 接下來的問題是,縣裡還有那麼多正派幹部,他們怎麼辦?他們以後怎麼做人?怎 麼為官?走什麼道路? 李智把筆扔了。自己還想不明白的事,怎麼給別人講? 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街市,平時他喜歡這麼憑窗眺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常常讓他莫名的感動。這些老的少的,花枝招展的,腳步匆匆的,就是他治下的老百姓。 他們過的日子好不好,可能就在他一個念頭的變化上。 可惜老百姓決定不了他的命運,他的升遷掌握在上面人的手裡。如果他當不成這個 官,這些老百姓就不歸他負責了。他就一邊歇著去了。這就是趙亞雄的道理。 李智清晰地感覺著心裡的痛楚,也感覺著自己的渺小。 過了一會兒,他又坐到桌前。他畢竟是個縣委書記,他不會不懂得起碼的是非標準。 文章還是做下去,決心還得下。他的講話只能是一篇正面文章,讓縣裡幹部聽了增添信 心的文章,不能是一篇讓人灰心喪氣的文章,更不能是一篇讓人駡街的文章。 他決定,讓貢存義仍然當副鄉長。 下了決心後,李智不願意在辦公室裡呆著。他除了開會外.就到鄉鎮、廠礦裡去, 因為他怕看見那個紅色電話。晚上回到辦公室,他也坐在沙發上,不願意坐在辦公桌前。 他遠遠地看著那個紅色電話,不願意靠近它。 紅色電話像一條猛犬,靜靜地伏在那裡。現在,它安靜的樣子反而讓李智有些擔心, 它應該響了,為什麼還不響呢?人家說,不叫的狗才咬人,這分安靜是不是意味著一份 危險? 當電話響起來時,李智不是緊張,而是松跟口氣。它終於來了,等了這些天,終於 把它等來了。 李智拿起電話,聽見裡面是愛人的聲音。他很生氣,說:你怎麼打這個電話,不是 告訴過你,讓你打那個號碼嗎? 愛人說:白天打了那個電話,總沒人接。 李智說:白天我出去了。 愛人間:貢存義的事你們定了嗎? 李智說:我告訴過你,不要管縣裡的事。 愛人說:我不是管縣裡的事,是不放心你。怕你上來楞勁兒不管不顧。 李智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行了行了,你別管。 愛人說:另外我想告訴你一聲。貢天華來過家裡,我已經答應他了。 李智的腦子緊張地轉著:你答應他什麼了? 愛人說:我答應……我說你同意讓他兒子當書記。 李智氣得罵道:皮縣是你的嗎?想了想他又問: 他沒有給家裡留什麼東西吧? 愛人遲疑了一下,說:……沒有。 這幾秒鐘的遲疑讓李智產生了懷疑,又厲聲問: 到底有沒有? 這一次愛人口氣堅定起來:沒有。絕對沒有。 李智還是不放心,脊背上全是冷汗。他對愛人說:要是收了他的東西,你一定告訴 我,這可不是小事。 愛人說:你放心吧,沒有。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嗎?有個黑提包,他想留下,我給 堵了回去。 李智跟她發脾氣道:如果你拿了他的東西,就是害跟我,你想一想,皮縣是能讓我 們拿著做交易的嗎? 愛人聽他發夠了火兒,幽幽他說:行了,你也別生氣了。他拿了一個提包,我沒有 留,還拿來一些營養品,我留下了。既然你不願意,我負責給他退回去。是趙亞雄的老 婆領著他來的,我再還給趙亞雄老婆就行了。 李智說:現在就還,還了以後立刻打電話告訴我。 愛人說:我不是想要他的東西,是怕得罪他。李智你想,自從地委王書記調走後, 你在上面還有什麼人?皮縣這麼複雜,你上面沒根子,下面再得罪了貢天華這樣的人, 上下一齊擠你,你在皮縣還能呆得住嗎? 李智說:好了,好了。趕緊把東西還回去,再給我來個電話。 紅色電話又響起來。李智拿起話筒才知道,這才是他又盼又怕的那個電話。 陳愛蘭的口氣很溫和:這麼晚了還打擾你休息,不好意思。劉書記開會去了,我一 為人睡不著,又想起了你們小辛莊鄉的事。怎麼樣,那個班子定了嗎? 李智說:還沒定。不過,我已經有了想法,正要給你打電話彙報呢。 陳愛蘭說:好,你說。 李智極力把話說得委婉、誠懇,他說:陳廳長,接到你的電話後,我到他們鄉去了 一趟,跟下面也做了工作,打算讓他擔任鄉黨委書記。可是,下面對他反映大大了,鄉 裡主要領導都有抵觸情緒。他自己說話又不注意,到處跟別人說他的職務是省領導說了 話的。這一來,下面又產生了逆反心理。要是安排他,其他領導都不願意在小辛莊工作, 把主要領導都換了,工作又要受影響。我實在不好下這個決心。 陳愛蘭沒有說話。 李智說:你看這樣好不好,這一次小辛莊鄉的班子先不動,我先做做下面的工作, 以後再給他尋找機會。 陳愛蘭說:考察也有個觀點問題。我下去聽見的情況,怎麼跟你正好相反呢?是我 調查得不細? 李智想解釋,陳愛蘭打斷他說:你不要再解釋了,你能堅持自己的觀點,也是好的。 我的意見僅供你參考。反正我們老劉也當下了幾年省委書李,他退下來,我們就是老百 姓。 李智說:陳廳長,你不要…… 李智想再解釋,那邊「咋咯」一聲,已經把電話放下了。 李智幾乎一夜不眠,開始是等愛人的電話,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他只好往家裡打。 家裡的電話總沒人接。看來愛人出去還沒回來。他只好躺在沙發上等著,半夜裡朦朦朧 朧剛睡著,電話終於響了。 李智拿起話筒,愛人氣喘吁吁地告訴他,已經把貢天華的東西還了回去。貢天華還 沒走,她和趙亞雄的老婆趕到九洲賓館,把東西硬留下了,貢天華很不高興。愛人說: 這回咱們把他得罪苦了。 李智說:得罪就得罪吧。 愛人說:你等著吧,皮縣安定不了。 隨著愛人的話,種種兇險在他腦海裡出現,他設想著一個又一個應對之策。天亮時 他發現,所有的設想都是那麼笨拙,失眠已經使他的智力降到了最低點。他還來不及懊 喪,就聽見外邊門響,秘書已經來上班了。 他把寫好的講話稿交給秘書去打印,然後一個人離開了辦公室。 他手裡拿著一本皮縣縣誌,上面的名宦篇裡記載著從元至清,皮縣的五十多位縣令, 他想研究這些人在皮縣的得失和他們的性格、命運。他發現,那些經常違拗上級的,大 都沒有好下場。 縣委辦公大樓後面,有兩排平房,一排是縣文聯,一排是縣地方誌辦公室。李智走 進方志辦的資料室,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同志站起來,他說:李書記,你怎麼來了。 李智說:老魏,我來給你還書。 老魏說:你打個電話,我去辦公室取就行了。 李智說,我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個忙,老魏原來是縣中學的語文教師,前幾年因 為某學生自殺受人誣陷,被開除了公職。李智到皮縣後不久瞭解到他的情況,指示有關 部門查情了他的案子,平了反,又把他調到了方志辦工作。老魏非常感激他。聽說他有 事要讓幫忙,老魏說:李書記,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你就儘管言聲。 李智這時又不好說了。沉吟了片刻,他問:你知道咱們縣最近要調整鄉鎮領導班子 嗎?老魏說:知道,這事在縣裡早嚷嚷開了。 李智問:人們都怎麼說? 老魏說:人們都說,貢天華的兒子這次要提拔為小辛莊鄉的黨委書記。還說為了這 件事,貢家給你送了二十萬元。有些人甚至說,縣委調鄉鎮班子,就是為了收禮。有一 個順口溜說:要致富,提幹部。李書記,這都是那些提不起來的人瞎編的,你別生氣。 縣裡沒幾個人相信這話。 李智說:我找你就是這事。你立刻給省委劉書記寫封檢舉信,就反映我收了貢家二 十萬元現金,要提貢存義當鄉黨委書記。 老魏愣了:李書李,那不是害你嗎?我老魏決不做這種事。 李智說:這不是害我,是幫我。就照我的後做吧,詳細情況我以後再跟你解釋,寫 的時候用繁體字,多用些文言,但要把意思說清楚。最後不要屬真名。你把信直接寄給 省委田俊濤秘書長,他肯定會轉給劉書記。記住,這事跟任何人都不要說,也不要跟家 裡人說。 老魏點點頭。 李智再一次說:要快。 老魏說:你放心吧。 臨出門時李智又說:將來你續寫縣誌的話,把這件事也寫上。不過,現在千萬不能 讓任何人知道。 一周後,省委劉副書記打電話給李智,說:我這裡收到一封信,說你收了貢天華的 鉅款,要提他兒子當鄉黨委書記。 李智說:劉書記,我向你保證,我們縣從來沒打算提貢存義當鄉黨委書記,不但我 沒有,別正常委也沒有這想法。 劉書記說:那我就放心了。容易地委正準備提拔你為地委副書記,材料剛報上來, 這時候你不能給我出任何事情。明白嗎? 李智說:我知道。 [作者簡介]阿甯,原名崔靖,男,1959年生。河北故城縣人。河北大學中文系作家 班畢業。現為河北省保定市文聯創作室專業作家,並受聘為河北省作協文學院合同制專 業作家,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其作有《美國姑娘王莉莎調〉《麥子自己能回家》、《楊 三的故事》《溫故知新》等。另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校園裡有一對情人》,長篇小說 《天平謠》,中篇小說《堅硬的柔軟》《月光下的飛翔》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掃描後記: BB:看了這篇文章,使我深深體會到,官場的腐敗!官場如戰場呀! 掃描:BB刊于《人民文學》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