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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在旅途
⊙聶鑫森
他車在旅途,但他永遠是半途而廢!當我又一次走進老教授車旗儀的書房時,正是初夏
的一個黃昏。五十八歲的車教授蒼老地坐在書房的一角,他的身前身後堆著一摞一摞的古書
舊書。他的這句話有如來自歷史的深處,讓人感到一種形而上的莊嚴和肅穆。夕光星星點點
從掛著湘妃竹簾的窗口洇進來,洇到他的臉上,使他的臉極似一件斑駁的青銅器。
每次我來看望車教授,他總是用這句話來作不變的序言,對他遠在旅途、幾年不歸的兒
子車千里作尖刻而痛惜的評價。
我自個兒坐下來,說:先生,千里還是有志氣的。他怪怪地笑起來。
笑得我毛骨悚然。作為曾是車教授的碩士生,以及他現在的同事,我對他充滿了同情和
景仰。妻子早喪,把兒子車千里撫養成人,至今猶是一個鰥夫。於寂寞中,做著極為枯寂的
學問,在柳宗元的研究上,他是獨領風騷的。我的來訪,一是想慰藉他兒子遠離不歸的孤
清,二是想得到他於學問上的教誨。每一想起他的名字「車旗儀」,眼前便出現高插旗幡的
車隊儀仗,那聲勢,那韻致,使人震懾。但我發現我的到來,卻成為他從此述說他兒子的一
個契機,而且話語驚人地相似。在這個特定的時間裡,他很少談學問,這一點使我很尷尬。
在許多日子後,我習慣了這種談話,並為此而激動不已。他車在旅途,但他永遠是半途而
廢,分明是一種對人生的警示。在一段日子沒聽到這句話時,我會渴望聽到這句話,因為這
句話落到我心上的時刻,所有的神經末梢都會發出一種轟響。甚至,我覺得這句話,是車教
授對他自己說的。他的所有關於對兒子的表述,已經剝離開兒子這個本體,我想我的猜測是
有道理的。
車教授怪怪地笑罷,用手拍拍一疊線裝書,夕光中飄嫋出淡淡的塵煙,有一種久遠的氣
味在書房裡彌漫開來。
我問他是否吃過了飯,身體是否舒服,《柳文拾微》這本專著寫到哪個章節了?車教授
置若罔聞,他乾咳了一聲,說:從小千里就心浮氣躁,沒有耐心把一件事做完,他總是半途
而廢!我三十歲才得子,他媽媽體弱多病,有一個「千里」已經很滿足了。三歲時他在院子
裡和一些小夥伴玩泥巴,是那種膠性很重的泥巴,叫白膠泥。他做一輛坦克,什麼都做好
了,只等裝上履帶就成了。他裝了幾次沒裝好,就狠狠地把坦克摔碎了。再把泥巴團起來,
做一把小手槍,做到扳機那地方,沒興趣了,又把泥巴揉成一團。我站在旁邊看著,我對他
說:你什麼也做不成,你總是半途而廢。他瞅著我,梗著脖子說:就要!就要!我走過去,
第一次給了他兩個耳光。到小學時,給他買了一輛小自行車,是兩個輪子的。院子前面有個
小坡,他騎著車往坡上沖,快到坡頂時,他慌忙刹了車,推著往上走,再倒轉車頭,騎上去
溜坡下來。再往上沖,再刹車,再推車到坡頂。他一次也沒有沖上去過,坡很平緩,就不知
道他為什麼會沖不上去。有一次我問他你怎麼沖不上去?他說:我覺得你老在望著我,我就
沒勇氣了。我說:你就當我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說:可你在。說完,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
來。以後,讀初中、高中,很平庸。我希望他能考上大學,到底沒考上。幾代人都是大學
生,就他是個高中生!只好進廠當工人,學的是鉗工,技術上也拔個尖吧,沒有,混日子!
車教授連連歎氣。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我想去開燈。就這樣吧。別開燈。
我感覺到車教授的眼裡漸漸地盈滿了淚水,他不想讓我看到那兩汪淚水。
我說:三年前,千里發誓要壯我中華魂,騎自行車周遊全國,一直就沒回過家,報紙上
時有報道,這也是一個事業。
車教授又怪怪地笑了。到二十五歲一事無成,忽然想起了千里走單騎。他是想做個樣子
給我看,他是有耐性有毅力的。他想回擊我對他的失望,是一種示威。他選擇的起點是在這
個校園裡,身上掛著綬帶,車頭上插著一面紅旗,像演戲。拍電視、發表演說。那天,我就
坐在書房裡,我知道我的兒子在想什麼。可惜他媽媽不在了。他出發時,唱的一首流行歌曲
是《告別我的媽媽》。我的學生對我說:你的兒子了不起。我說:他車在旅途,但他永遠是
半途而廢。
我說:不,車先生,他車在旅途,並沒有半途而廢!
黑暗中車教授的聲音變得非常蒼老而遙遠:只有我知道他,他是我的兒子,他經常回到
這座城市裡來。隔些日子,他會打一次電話來,問我身體怎麼樣,說很對不起,不能侍奉晨
昏,說他此刻正在某處,相距遙遙。有些電話從聲音的清晰度上,我判斷他就在這座城市的
某個地方,因為長途電話的聲音沒有這麼亮。他很想見我,同時又怕他的回家導致我更大的
失望和鄙夷,他不能變成事實上的半途而廢,他要營造一種車在旅途的氣氛。
我的心一驚:您怎麼光從聲音上就能判斷呢?您就沒有誤判的時候?當然他也常從外省
打電話來,聲音遠而小。我有一張大地圖,他每次從外地打電話來,我都會在地圖上標出他
所說的位置。後來我發現,在下一次電話來時,他的位置竟變化不大,相距不過二三百公
裡,自行車一天最少走三十公里吧,一個月甚至幾個月才走二三百公里,可能嗎?是的,你
會說他畢竟是在周遊全國,但這已經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半途而廢,走走停停,不斷地回到
起點。甚至他會在某些區域,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取下綬帶和紅旗,坐一截便車,或在某個
小鎮休息一段日子,他會在快到一座城市時,重新武裝起來,騎車進入這座城市,找市長簽
字,到一個廣場發表演說,引起新聞媒體的關注。我收到過他寄來的簽名複印件和報道他的
報紙,這沒有假。但印在報紙上的照片,沒有什麼疲憊之色,很精神,不像長途馳驅經風曆
雨過的樣子。我的懷疑一點也不會錯。我也完全可以這樣聯想,他每次回到這座城市來的時
候,一定先在某個小城鎮,悄無聲息地寄存好自行車,然後非常謹慎非常隱秘地回到這座城
市里來,為的是來看看我。
可他畢竟沒有走進這個院子。我說。不,他走進過這個院子。我喜歡晚上工作,子夜過
後,到院子去打一打太極拳。好些次,我感覺到竹籬邊的花木叢裡,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
而且不是別人,是千里,我輕聲說:千里、千里。那一刻,我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他走出來,
那是一種對半途而廢的真實的認可。花木一陣細響,人走遠了。我的心又有了某種期冀:兒
子還是車在旅途。我的處境是多麼的矛盾,希望他回又不希望他回。千里呢,一樣,想回又
不敢回!小保姆忽然走了進來,摁了摁壁上的開關,書房裡一刹時通明透亮。我看見車教授
的臉上橫溢著淚水,他用手帕揩了揩,又說下去:對千里,有一點我很相信,他知道他不是
正兒巴經地周遊全國,他不會以此去拉贊助,去騙錢。他每次打電話,都讓我寄錢到某市的
郵局,我總是多寄一點。我知道他取到那錢時,總有一種不安和內疚,他會想起我這個年老
的父親,也會想起我從小到大對他的斥責:你總是半途而廢!他的騎車周遊全國,不是想欺
瞞世人,不是想獲得什麼名和利,而是要向我證明,他是能做成一件大事的。你說是嗎?按
常例,我們之間每一次見面如出一轍的談話到此應該告一段落,我應告辭了。但這個初夏的
夜晚,我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有了深談下去的欲望,比如,這種父子關係是如何形成的?
比如,是一個什麼細節導致了千里的總是半途而廢?比如,車教授對孩子應負什麼責任?但
我必須說得委婉,我不能傷害一位可敬的老人的心。
我說:先生,在人的孩提時代,好玩好動,興趣的容易轉移,似乎是通病,千里自然也
不例外。假如,當年千里做泥巴坦克和手槍時,雖然不成功,但是您並不責怪,而是饒有興
趣地和他一起玩泥巴,鼓勵他把坦克的履帶和手槍的扳機做好;當然更不會與孩子發生對
立,武斷地給他兩個耳光。那麼,千里是不是會在一種父愛的鼓舞中,從做好一件小事入
手,逐漸積蓄起自己的人格力量,假如在他騎單車衝刺那個小坡時,你親自騎一輛單車和他
進行比賽,鼓起他的勁頭;或者,在他快到坡頂時,站在車後為他推一把,讓他沖過去,而
不是老闆著臉,讓他充滿著畏懼,是不是對千里的未來會產生一種影響力?車教授驚詫地望
著我,然後低下了頭。我又說:您的過於嚴格,是不是造成了千里的仇恨和反抗?使他總想
在您面前表現自己的能力,但您的嚴酷又時時粉碎著他的自信,使他無法跨越您這個障礙,
以致他無法去做成一件大事。因為在他長大成人後,您所關注的是他做成一件大事。您的存
在和他的存在,成了生物鏈上的兩個環節。您說是嗎?即使千里沒考上大學,當一個普通工
人也很好,這也是一種成功。您為什麼一定企望他是一個技術尖子,一個自學成材的工程
師?牡丹也是花,苔花也是花,您說呢?可現在一切都遲了,千里再無法回到他自己生活的
軌道上來,您把他懸在空中了,他無法落到實地。有時我想,您和我都有點兒私心了。
車教授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如電,他說:你說下去,我想聽。
您每次對我講千里的故事,意義已不在於對兒子的惋惜,而是對自己的反證,您這輩子
在學問上是持之以恆的,您還希望有更大的成就,您用兒子的「半途而廢」來鞭策自己。而
我呢,不厭其煩地聽您講千里的故事,每聽一次就警醒一次:要在學問上走到底,決不「半
途而廢」。而我們都忘記了故事的主人公,怎麼讓他回到真實的生活中來,讓他做一個普普
通通的人,不一定硬要像我們一樣追求名山事業,也不一定硬要做一件什麼大事讓世人矚目。
車教授乞求地望著我,說:你說怎麼讓他回到實地上來?我不是沒想過,我是想不出來。
我說:想是想不出來的,您耐心等等,得有一個機緣。
看看牆上的掛鐘,十點了。
我起身告辭。
這時,書案上的電話鈴響了。我想,應該是千里打來的電話。我很急速地離開了書房。
一個月後的一個深夜,剛剛下過一場透雨,到處是涼潤潤的,細細的蟲聲滲進綠紗窗。
我正在撰寫一篇《柳宗元在永州的文學創作》的理論文章,提綱已給車教授看過,他說有新
意。妻子和孩子早已進入了夢鄉,她們的夢裡一定沒有雨。
窗外,突然傳來驚惶的呼喊聲:孫老師!孫老師!我問:誰?是我———車千里!怎
麼?千里回來了?我忙跑出來,問:千里,出什麼事了?車千里說:父親中風了,是他打太
極拳的時候,剛下過雨的院子很滑,他旋轉身子時,跌倒了,現在人事不知。
我忙和車千里朝他家跑去。車教授平躺在沙發上,一身是泥,小保姆正用濕毛巾給他揩
著嘴角的白沫。
我對車千里說:給你父親準備住院的衣物、用具,我給校醫院打電話,叫他們來車。
救護車很快就開來了。
我和車千里跟車一起去了醫院。車教授被抬進了急救室。
我和車千里坐在走廊的綠色長椅上。車千里低著頭,臉上充滿了歉疚。他什麼也不說,
只是靜成一尊雕塑。
我打量著千里,他的旅遊鞋上泥痕點點,發出很難聞的氣味;牛仔短袖衣上汗漬斑斑,
一塊一塊地白在燈光下。看得出不久前他還在僕僕風塵的旅途。
我完全可以猜測出剛才發生的故事。
千里又一次回到這座城市,先打電話給他父親,然後在深夜翻牆進入校園,潛伏在他家
竹籬邊的花木叢中,細細地凝望從屋子裡走到小院裡的父親。車教授一定又一次感覺到兒子
近在咫尺,在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情中慌亂地打著幾十年如一日的太極拳,在身子回旋時突然
滑倒了。車千里並沒有立即竄出花木叢,他以為父親會很快站起來,但是他的父親一動也不
動。車千里飛快地竄出去,呼喊著小保姆,然後,一起把父親抬到客廳的沙發上。
我明白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車千里可以堂皇地回到這個家,結束他車在旅途的生活,
而不怕任何人議論他「半途而廢」了。
車教授是偶然跌倒,還是故意跌倒?不知道。
我說:千里,什麼也別解釋,你得結束你周遊全國的壯舉,因為你父親病了。
他抬起頭來,顯得很痛苦,說:孫老師,這輩子我什麼也沒做成,又是半途而廢,父親
一定失望極了。
不。車教授不會這樣想。世界上有很多事等著我們去做,有大事,但更多的是小事,能
把小事做好,同樣了不起。
那也是的。車千里突然輕輕地哭泣起來。他的哭聲很輕很細,但我相信躺在急救室手術
臺上的車教授一定會聽得清清楚楚,他應該明白兒子從虛無縹緲的半空回到了實實在在的土
地上,回到他的身邊,回到一個普通人的位置,這就不是「半途而廢」。他的病會很快恢復
的,五十八歲,在現在已不能稱為「老」了。
夜,很靜,很靜。我拍拍千里的肩,說:千里,你先回去洗洗澡,換換衣服。趕明早,
你父親醒過來,看見你乾乾淨淨的樣子,有多高興。
車千里說:嗯。幾個月後,車教授出院了。學校領導徵求車教授和車千里的意見後,將
千里的檔案提到了學校,安排在中文系行政辦公室,當一名勤雜工。
車教授對千里說:好好幹吧,當勤雜工並不丟人。千里說:嗯。
千里每天在老師上班前就把各個辦公室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到開水房挑來一擔開水,
把一個個熱水瓶灌滿。他特別記著為父親沏一杯茉莉花茶,蓋上杯蓋,穩穩地放在父親的辦
公桌上。
有一天,千里找到我,說:孫老師,您給我買一套大一的課本,沒事時我想當個旁聽
生。當然不是不安心當勤雜工,我是想讀點兒書,讀書可以明白道理。
我說:這沒問題。
在幹完了所有的活之後,車千里常拿著一本書走進上大課的教室。
他的臉上泛著平和的笑意。
(《山西文學》199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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