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宋朝布衣 作者:黃輝(舟山作家) 1 張孟這些天沉迷於一個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這個宋朝的張布衣一天到晚在他面前飄 來飄去。沒有鬧鐘,他是靠什麼來提醒早起?沒有蚊香,又靠什麼來驅蟲?諸如此類的 問題對於張孟來說,大都不得其解,這讓他有點頭疼,走路啊,做事啊都不免渾沌。中 午吃飯的時候,看著瓷盤裡的捲心菜,想到張布衣居然幹過和他一樣的事情,忍不住笑 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一笑,讓他的妻子很奇怪,他忙推說是想到了一個笑話,但一時 又找不出合適的,惹得妻子有點惱火。 張孟是在一本叫《秋雨亭隨筆》的書裡看到這個張布衣的,他在定山縣圖書館工作, 這類筆記不要說在整個古代,就是在宋朝也是浩如煙海,單單在他上班的縣圖書館就有 不下幾十本,而那個張布衣其實也根本沒什麼特別之處,就是連名字都沒能留下來,布 衣就像現在的先生女士一樣不足信,甚至沒有明顯的跡象能說明這個布衣是男人還是女 人,但是他根據自己不多的對古人的瞭解,還是確信那是個男人。那段文字裡交代了他 的三個愛好:好彈琴、好讀書、好酒,但「酒量不洪」,文字裡再沒有對他這三個愛好 更詳細的描述。有老母,無子,後「投井而死」。如此而已,通篇不足五十字。 如果僅僅是這麼一個人,張孟肯定會像對待那本書裡和以前看過的類似無聊筆記裡 出現過的其它人物一樣,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但這些天那個張布衣之所以在他面前飄來 飄去,是因為張布衣為「定縣人氏,居忠清裡雙眼井巷」。 張孟生活的定山縣,以前叫過定縣、定峰縣、平山縣之類的名稱。他在圖書館的縣 志裡查到在宋朝的時候,確實稱定縣,事實上在唐朝就是這個稱謂了。他現在住在和平 小區,但出生在單眼井弄,屬忠清裡居委會,他父母還住在那裡。在弄堂的盡頭有一 口井,井口不大,用水泥砌得方方正正,但井身很寬,井水從來沒有乾涸過,他們一直 叫「大井潭」,前些年還沒有自來水的時候,弄堂裡的人喝用都是井裡的水,大旱那年, 為了不讓其它的人來偷水,弄裡的人集資在井口焊了一塊鐵板做的井蓋,每家還輪流值 夜。現在自然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但平常還是有不少人在那裡搓衣洗菜。 《秋雨亭隨筆》厚厚的八卷文字裡,再沒有出現過張布衣,也沒有再出現過定山縣 的人物和事蹟,書的作者是現在的南京人,和定山縣相隔十萬八千里,張孟查了不少書, 但沒有找到那個人,這本書可能是他留下來的唯一痕跡。定山縣現在已沒有雙眼井巷, 縣誌裡也沒有任何雙眼井巷或單眼井弄的記載,但張孟還是確信現在的單眼井弄就是宋 朝的雙眼井巷,而那個張布衣一千多年前就在他出生的地方生活過。 圖書館這些年經費緊缺,來借書的人也少,儘管工作清閒,暫時也沒有失業的顧慮, 但收入不見漲,張孟一直想另謀他處。這對張孟這樣的人來說,自然並非易事,雖然也 托了不少人,送了不少禮,但還是僅有些眉目而已。好在就本性而言,張孟還是喜歡現 在這份輕鬆的差事,平時就鑽在那些書裡,就連經史詩賦之類的古書也看了不少。他印 象中的古人個個峨冠博帶遊劍江湖,吟詩作畫宿花臥柳,與現在的人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至少令他神往不已,但現在這個張布衣的形象居然讓他無所適從,儘管他好彈琴、好讀 書、好酒的性格甚至和他沒有兩樣,而他自己也註定不會有什麼過人之舉,與那些他根 本不可及的人物相比,他本來理應和張布衣更親近一點。 2 星期天他去了一趟單眼井弄,那裡也和其它地方一樣正在拆毀老舊的房子,小巷臨 街的半截已被拓寬,兩邊新造的樓房也快竣工。他父母家在街的裡面,還保持著原來的 面目,青石板路面、高聳的院牆,幾條老死的爬山虎只留著經絡附在牆面的青磚上,牆 腳下的青苔和高牆堵隔陽光後在弄堂裡形成的陰影,使這裡顯得潮濕、黴爛和破敗。 張孟沒有拐進父母家,他徑直去了小巷盡頭的井邊,那裡沒有什麼改變,對於這裡, 他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他從小在這裡洗澡擔水,甚至還和小時候的夥伴一起用水桶下到 井裡,在冰涼的井水中游泳。但今天他看著眼前方整的井口、黑黝黝的井身、深不可測 的井水,在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玩笑聲、衣服在水裡的攪動聲、盆水鋪瀉到排水溝的聲 音之間,他覺得這裡全然不是他熟悉的「大井潭」,他的腦子有點恍惚,井邊的女人好 像都束起了頭髮,穿著自織的灰色土布衣衫,四周是一隻只龐大的沒上漆的木盆,他仿 佛看到穿著白綢長衫,衣襟裡斜插摺扇,面容消瘦的張布衣在井旁的柳樹下撫琴低吟, 陌生的琴聲緩緩地向他飄來厖 「這不是張孟嗎?今天回家啊,張孟。」他被驚醒了過來,是鄰居陳大媽。 「噢,噢,回家,回家。」他迷迷糊糊地答道,「您洗衣服啊。」他邊說邊走了開 去。 雖然住得離父母家不遠,但他和妻子也不常到這邊來。父母準備了不少他愛吃的菜, 他比平時多喝了一瓶酒。吃過午飯後,他在院子裡轉了轉,中午的太陽曬在身處,非常 舒服,他有了一點睡意。醒來後,他在對面的牆上看到了那把吉它,上面已蒙了一層灰, 這是他用上班後第一個月工資買的,當時還讓父母埋怨了一番。他自小喜歡唱歌,音色 也不錯,那時一心想成為一個自彈自唱的歌星,在燈光幻滅的舞臺上看萬頭攢動的人群 為他喝彩。買了吉它後,他一有空就在院子裡練琴,雖然在單位的聯歡,朋友的聚會上 出過幾回風頭,而且琴也越彈越好,但在這樣一個小城,要想成為他理想中的歌星,簡 直比登天還難。後來他也就慢慢地死了那個心,那把吉它也難得再碰一下,結婚搬家的 時候也沒有把它帶走。他小心地把它從牆上取了不來,用抹布仔細地擦拭掉灰塵,琴弦 都生了鏽,他試彈了一下,琴箱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拆下琴弦,夾在布中來回抽了幾回, 琴弦才現出一點原來的亮色。他調好音,開了幾個曲子的頭,完整的音譜一首都記不起 來了,他在書架上找了半天,但原先隨處可見的花花綠綠的歌本卻一本也找不著了,他 拔著琴弦,拼命地在腦子裡回憶每個音符的和絃,反復了幾遍,才彈完了《春夏秋冬》, 那是他以前最拿手的一首曲子。他坐在院子裡,手撫著琴弦,口中輕輕地唱了起來,他 沙啞的歌聲合著吉它低沉的琴聲在院子裡幽然地飄散開去,飄出院牆,飄向天空,他覺 得這琴聲在慢慢地飄向遠古的宋朝,飄向一襲白衣在井邊撫琴的一個人。 3 定山縣沒有可供飲用的河水,原先定山縣人生活都是靠取用井水,老城區現在還有 不少水井,但數目已大為減少。定山縣的水井大都有井小水淺,大抵是鄰近的一些人家 使用,像單眼井弄那口這樣井身龐大的並不多見,而且大都沒有名目,一般稱「井潭」。 張孟在縣誌裡沒有找到有關水井的資料,但他在一本介紹定山縣風光的旅遊手冊裡卻發 現,那書把「狀元井」也列為了一個景點。狀元井位於定縣城北建國路,建於元朝大德 二年(公元1298年),因在此處出過狀元而命名,該井水源極好,水質清澈,冬暖夏涼, 旱年不涸,1993年被定縣人民政府立碑作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定山縣民風純樸,沒有 大富大智之家,只在明朝的時候出過一個姓沈的榜眼,這在縣誌裡有詳細的記載,此人 可能是定山縣從古至今最有學問的一個人了,這很讓定山縣人自豪,前些年還由政府在 城北建了一座兩層的四合院,取名叫「沈家大院」,但據縣誌記載,沈榜眼「家貧,僅 陋室數間」,而且他在取得功名之後,也沒有在定縣修建什麼以豪宅,「長居京城」, 並且病逝於公差的途中。一般的百姓除了自豪之外,而且顯然把榜眼等同于狀元了,因 為到現在還有叫狀元橋、狀元樓的地方,但這些地名和狀元橋的來歷同樣讓張孟覺得有 些牽強。 現在是下午三點鐘光景,來借書的人很少,張孟跟他的同事打了一聲招呼就出去了。 他們兩人經常輪著出去,只留一個人值班。張孟徑直到了建國路,那裡的舊城改造已經 結束,原來的老木房子都被拆掉了,現在是定縣的一個商務中心,狀元井被保留了下來, 井剛好在一棟大樓的中央,大樓的基礎給井空了位置,使大樓的底部呈「凹」形,但大 樓的那個缺口自三樓以上又伸展出來,與大樓的其它部分連成了一體,這狀元井儼然就 罩在大樓之下了。張孟站在井旁,他抬頭看了看懸在頭頂上的粗糙的水泥底部,他覺得 好像大樓會隨時塌下來。井邊那塊約摸一米見方的黑色大理石碑上刻著重點文物保護單 位的字樣,井口重新用石板砌過了,十分工整,沿著大樓三面的外牆,築了一圈的洗衣 台,井身不寬,因為大樓遮住了陽光直射,井裡黑咕嚨咚,他看不清井水是否清澈,井 的四周取了一道排水溝,但沒有水漬,張孟在井口坐了一會,外面的街道車水馬龍。 在回來的路上,張孟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在他出生的單眼井弄,地底下還埋著一 口宋朝的古井,井裡葬著張布衣的屍骨。那口古井可能就在現在大井潭的旁邊,也有可 能在陳大媽家的地基底下,甚至就在他父母家的底下,就在他住過的房間底下。他身子 一涼,他覺得從來沒有和歷史如此貼進過,悲悲喜喜、生生死死難道就在身邊?難道王 朝更疊、滄海桑田就在身邊? 張孟知道單眼井弄的那口井肯定沒有狀元井那樣幸運,它沒有什麼狀元可以依靠, 喝著這井水長大的人中間,一千多年來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留得下名字來的人,井裡也 沒有出現過白蛇娘娘之類的傳說,圍著它轉來轉去的居然都是些陳大媽、他自己、父母、 張布衣之類的小人物,但歷史難道就該把他們這樣統統一筆勾銷,不留一絲痕跡?他似 乎聽到那裡的老屋轟然倒塌,破舊的木梁、椽子一截截斷裂,青苔叢生的片瓦、青磚一 塊塊粉碎,那些斷木碎石不停地飛入井口,飛入龐大無比的井身裡,要把它填滿,把它 摧毀,把它徹底埋葬。他看見井裡的水不停地冒上來,不停冒上來,然後慢慢地蔓延開 去,慢慢地滲入地面,滲到地下,滲到宋朝的另一口古井裡,滲到投在井裡的張布衣的 屍骨裡面,滲到張布衣在地下飛舞的陰魂之間。地上新建的高樓踩在張布衣的頭上,也 踩在他的頭上,張牙舞爪的高樓踩在他們的頭上跳舞,瘋狂地跳舞。 4 張布衣為什麼樣會投井而死呢?是不是有一樁特別的事情促使他作出如此非常之舉。 對於一個一千多年前的小人物,歷史沒有能夠留下任何可供參考的隻言片語。但張布衣 的確生存過,就在張孟出生長大的地方,他在這裡讀書、彈琴、喝酒,他可能還發生了 其它很多事情,張孟相信在張布衣的身上一定還發生了一樁讓他徹底絕望的悲劇,像他 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比自滅其身更可怕的呢?但在一千多年後,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他, 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人,甚至在他還活著的時候,都不會有人來注意他,他是什麼? 他什麼也不是,他僅僅是一個一文不值的布衣,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嗎?張孟在替他思想, 他應該知道自己的,他有什麼理由不自知呢?一千多年前,一個穿著長衣、背著雙手在 青石板的窄狹小巷裡躑躅,在長滿青苔的井邊撫琴的人,對於自己的處境,你是否有過 懷疑?你是否知道這種懷疑給你會帶來什麼,你是否知道這種懷疑最終會使你走向那眼 曾讓你心動的深井,那井怎麼會讓你心動呢?你曾想幹什麼,那裡只有死亡,除了死亡 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會留下,你知道嗎?在歷史的長河中,你只是一個水泡,哪怕你 用自己的身體來奉獻,你是否有過這種想法,你是否想傾其所有來一博呢?天地給了你 身體,身體是你的一切,你把一切都用來做賭資試圖來終結懷疑,來改變你的懷疑?但 你知道嗎,你仍然只是一個水泡,不,你甚至連一個水泡都不是,水泡只是你在投入那 眼讓你消失的水井時才濺起的,只是你的肉身衝擊水面瞬間才濺起的,等你的身體還沒 有沉入水底,這個水泡就已經消失,它只能維持幾秒,這幾秒你還在水中,冰涼的井水 還在刺激你的皮膚,井水還在折磨你的本不該在水中呼吸的肺葉,水泡消失的時候,你 還沒有死,你還沒有看到死亡,你甚至不能看見那個由你的肉身濺起的水泡,你在水中 只能看見無邊無際的井水,無邊無際的黑暗。 又一個平常的日子開始了,太陽依舊照耀著忠清裡雙眼井巷低矮的木房、狹窄的青 石板路和那兩眼深不見底的水井,清晨還未散盡的霧靄依舊籠罩著地面和井邊的那株柳 樹,人們又開始出門種地、狩獵、買賣、打仗,幾個勤快的健婦又圍著那兩眼水井清洗 昨夜的穢衣和今天的鮮菜,她們沒有感覺到今天兩眼井水間的區別,沒有人會感覺到有 時坐在院子裡讀書,有時在酒鋪裡喝酒,偶爾也會到井邊的柳樹下來彈琴的一個人去了 哪裡,哪怕他的老母也不會感覺什麼,自己的兒子出遠門去了,或者被官軍捉去和北方 的遼人廝殺去了,誰沒有這種司空見慣的事情。 終於有一天,一個人(會是誰呢?)在井裡發現了一具已漲腫的屍體,他(她)可 能當場嚇倒在井邊,後來的人發現了那個嚇得臉色煞白的人,然後又看到了那具屍體, 人們奔走相告,他的臉已無從辨識,每個人都來相認,唯恐那具屍體是自己的家人,他 的老母看著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兒子現在這種可怖的樣子,號啕大哭,她什麼都想到了, 但就是沒有想到兒子會死得這麼難看。但已經沒有人來安慰這個悲痛欲絕的老人,每個 人都趴在水溝荒地裡嘔吐,誰都不知道他爛在井裡有多長時間,誰都喝過井裡的水,他 們不停地摳著喉嚨,把所有的飯漿菜液、膽汁胃酸都翻出來,他們對著滿地的穢物,憑 殘存的一絲力氣用最惡毒的字眼來詛咒張布衣和他的祖宗。 他們最後聚集在宗室祠堂,一致同意埋沒那口水井,他們從出上抬來石塊沙土,老 遠拋到井裡,誰都不想再看見那具恐怖的身體,從井口飛瀉而下的石塊沙土砸在張布衣 已不堪一擊的爛肉上,他被慢慢地埋葬,埋到井底,埋到地底。他們在剩下的一口孤井 邊樹了一塊石碑,用那時的行文寫著:如果再有人投井,全家其餘的人將被趕出忠清裡。 等他們湧到張布衣的家時,他的老母已不知去向。 忠清裡雙眼井巷的人後來在一座荒山上看到那個有著一個讓人痛恨的兒子的老婦吊 死在一棵茁壯的松樹上。 5 《秋雨亭隨筆》的作者叫梁紹業,序者是他的表弟汪孫適,這個汪孫適,張孟同樣 無從得知他的來龍去脈。從他那篇花裡花哨的序文裡,幾乎沒有提供什麼有用的資料, 不過好歹讓張孟知道梁紹業出生在現在的南京,父親也是南京人,母親是定山縣人,他 「交遊甚廣」,序文裡的一句話讓張孟很感蹊蹺:「君之書成,而君之身杳矣。」而且 最後還說「天下之大,竟無君之立錐之處。」從那些含含糊糊的文字裡,張孟感覺作者 的身世似有難言之隱,他看來並非生老或病死,而可能另有緣故。 那麼有關張布衣的事蹟,很有可能是作者在定山縣聽說的,至於他來定山縣,看來 無非是走親訪友,他甚至就住宿在忠清裡雙眼井巷。張孟忽然有了一個揣想,宋朝的雙 眼井巷變成現在的單眼井弄,說不定就是由張布衣造成的。他在其中的一口井裡自殺, 只剩了一口井的巷子自然只好由雙眼井巷變成了單眼井巷,就像現在的單眼井弄以後填 了井蓋了高樓之後,也會被稱為新開路解放路一樣。那麼如果沒有張布衣,這兒是不是 可能還叫雙眼井巷呢。 6 定山縣圖書館原先在東橫堂的一個小院裡,院子不大,門口種有一棵樟樹,有兩進 平房,前後各三間。前面有一間是閱覽室,一間是外借室,另一間是辦公室,張孟以前 去圖書館的時候,那間辦公室一般都是關著的,後面的一進是書庫,只有工作人員才可 以進去。 那個小院以前是章半仙的家,張孟小時候聽年長的人說起過他的身世,章家只有章 半仙一個兒子,至於他的名字,張孟已經記不起了。父母死時,章半仙還沒有成家,後 來就有點瘋了。章家有不少書,半仙自然也讀了不少,這對半仙後來以算命為生大有裨 益,而且也使他比別的算命先生要有名許多,因為各式各樣的算命先生算出來的命大抵 是一樣準則的,但半仙在算出別人的命之前說出的一連串押韻的話讓人聽得十分心醉。 最後一個來叫半仙算命的人發現他死在家裡,半仙是自殺、謀殺抑或是老死,沒有人知 道,當然也沒有人費心來解剖他的屍體以弄清事實真相。後來還是政府出錢把他埋葬了 事,他的房子自然也就歸了政府。後來變成了圖書館,可能是因為那六間屋裡本來就有 不少書的緣故。 張孟到圖書館工作的時候,新館早已落成,但那裡除了圖書館外,還有縣文聯、縣 文化館、縣越劇團等好幾家單位,使得場地很緊張,一些沒有什麼用處的舊書就只好留 在原處,堆了差不多有滿滿一屋,圖書館搬遷後,那裡就成了東橫堂居委會,居委會的 大媽還為這事來找過力館好幾回,她們需要一個房間來作為居委會工作事蹟陳列室,要 圖書館儘早搬出遺遛在那裡的圖書,館裡的領導擺了困難的事實,後來甚至還驚動了政 府,但書最終還是留在了章半仙的家裡,居委會也在院子裡新搭了一個房間。現在東橫 堂要改造了,章半仙的家也要被拆除,圖書館抽了兩個人來清理圖書,張孟是其中之一, 另一個是老劉,他們的任務是挑選有用的書籍,把不再有用的統統當作廢紙賣掉,圖書 館為此還把一個資料閱覽室改成了書庫,張孟是在接受任務後才知道上述情況的 張孟很不樂意做這份差事,他跟館長說自己沒有辦法搞清楚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沒 用的,他要求館長換個合適的人選。館長說都是一些舊書,你看著辦吧。讓張孟不好再 說什麼。 這確實是件令張孟討厭的事情,滿滿的一屋書全蓋著厚厚的灰,屋頂還漏過水,上 面的書都起了皺,有些幾本還沾在一起,張孟站在梯子上,看也沒看就把那些書扔到地 上,書在飛下來的半空中飄散開來的灰塵和砸在地上後飛揚起來的灰塵,最終都聚集在 日光燈刷白的光線下,半天下來弄得全身都是灰,臨下班的時候,兩人坐在屋前的臺階 上抽煙,老劉說,小張啊,我看我們既然來了,索性就慢慢幹吧,上面又沒給我們定時 間。張孟覺得薑還是老的辣。 張孟和老劉第二天都另帶了幹活穿的舊衣服,老劉還戴了一頂黃色的遮陽帽。張孟 出去吃早飯,約摸過了半小時,等他回來,在那間堆滿書籍的老屋裡,他看到老劉坐在 一把鋪了報紙的舊椅子上,翹著二郎腿,不緊不慢地翻著書,腳尖在微微地晃動,清晨 的陽光從僅餘的一扇小窗裡射進來,鋪瀉在老劉身上,悅耳的越劇唱段從擱在窗臺上的 收音機裡緩緩地飄散出來,和著老劉已經沙啞的唱腔,嫋嫋地繚繞在充滿書香的房間裡。 張孟不由地在門口停住了,他在那裡呆著站了一會,他沒有叫醒老劉,慢慢地走了進去, 他一直覺得越劇挺煩人,但今天聽著那段脆脆的女聲,覺得十分動聽,十分服貼。 7 張孟現在每本書至少看一下書名,儘管大部分書他也就看一下封面而已,但碰到感 興趣的,他就會翻開書,在已積滿灰塵的書裡偶爾會看到劃著的紅線或是批著的旁注, 想到那些曾經的讀者現在不知是否還在世上,有著怎樣的臉孔,當時是怎樣的感動,他 不覺有點茫然。有時他乾脆從梯子上下來,坐在椅子裡,細細地讀起來,伴著收音機發 出的音樂聲,他覺得這事並非原先以為的那樣可惡。他們把有用的書疊在房間的一側, 沒用的雜亂地散在地上,等到差不多夠裝一輛三輪車的時候,就到街上叫一輛,跟著送 到廢口收購站,但由於他們兩人經常坐在椅子上看書,因此進度不快,十多天下來,才 送了幾車,滿屋的舊書也看不出有明顯減少的跡象,但館裡倒也沒有人派人來慰問或者 來監督,他們好像已經被館裡遺忘了。在前面一進房子裡的居委會的大媽,除了第一天 來詢問過一次外,也沒有再來過,張孟也沒看見她們開過隔壁另兩個房間的門。 屋裡的書還是在一天天地減少,張孟發現東面牆腳的一堆舊書與其它的有點不一樣, 屋裡的書和縣圖書館的藏書大都是50年代之後出版的,但那堆書裡不少是本世紀初期的 簡裝書,紙張已經很鬆脆了,封面大抵為黑白的版畫、字體很小、豎排,幾乎都是些唐 詩宋詞,也有一些新文藝作品,底下居然還有一些線裝書,,他很少接觸線裝書,因此 這些木刻的大字很不適應,又沒有標點,張孟翻了幾本,竟不知上面寫的到底是些什麼。 在那些書後面的角落裡,他發現一隻紅漆的小木盒,外面裝了一把老式的掛鎖,他忙招 呼老劉過來。裡面莫非是金銀珠寶,老劉仔細地端詳著木盒說。讓張孟心陡然有些竊竊 動,他在院子裡找了塊磚頭,砸向掛鎖。別砸壞了珠寶,老劉在旁邊說。木盒裡根本不 是什麼珠寶,平整地疊著幾卷線裝書,上面用毛筆寫著「章氏宗譜」。 老劉悵然地走開了,張孟從裡面拿出了一卷,開首第一篇為「章氏家訓」,章家於 唐末從甬州遷入定縣,一路如何艱辛,在定縣創業立家如何困苦,要子孫後代不可忘記 祖先恩德,須光宗耀祖云云。這段家訓由章家的後代撰于清乾隆三年。張孟從來沒見過 宗譜,這篇家訓在他看來倒是很確切地說明了章家修譜的緣由。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有生 卒年月、幾時娶妻、妻何地何姓、生幾子,大多數僅此而已。但也有人另有一些事蹟記 載,如何時中秀才、成族長之類。張孟從紅漆木盒底取出最後一卷,那卷的後面差不多 空了一大半,最後一個人的名字叫章嘯天,生於民國三十一年二月初八,居東橫堂二十 三號,只有這二句。張孟跑出房間,院門旁的藍色門牌上果然是23號。他確信章嘯天就 是他所知道的章半仙了,張孟突然間有種衝動,想把章半仙的事蹟補上去,但他發現自 己連他死於何年都有不清楚,不覺笑了一笑。他把那些已經臘黃的書卷重新放回了木盒, 小心地扣上合頁,但那把泛著暗綠色銅銹的掛鎖剛才已經被他砸得面目全非,甚至不能 插進合頁裡。張孟不知道當年章家的先人是否像保護傳家寶似的把它藏在最不易被人發 現的角落,當年章半仙是否會想到有朝一日,那個木盒子居然會落在張孟的手裡,而它 竟然不知怎樣來處置這個寶物,而老劉甚至看也不想再看一眼。張孟把它放在那堆亂七 八糟的舊書當中,明天讓三輪車夫一起送到廢口收購站。 8 第二天,張孟在院門口就叫了輛三輪車,幾天下來,書又夠裝一車了,車夫在搬運 舊書的時候,張孟看到那只裝著章氏宗譜的紅漆木盒,忽然他把它撿了起來,他拿出第 一卷,既然那宗譜是從唐末記起的,說不定裡面記載了宋朝的蛛絲馬跡,甚至還會有張 布衣的傳奇。但除掉最後一卷是用民國和公元記年外,其它都是用舊曆,張孟根本搞不 清紹興元年到底是什麼時候,他甚至連朝代都不能確定。 張孟記得前些天看到過有本舊曆和公元曆對照的書,他在書堆裡找了半天,才找了 出來。宋朝從建德元年到祥興二年。但他只知道《秋雨亭隨筆》的作者是宋朝人,不清 楚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生死。他和老劉招呼了一聲後去了家裡。 書的序文作于甯宗慶元二年,他對照了一下,是1196年,序文是在書作者「仙逝五 年方成」,張孟上推了60年,在那本宗譜裡找了起來,在這60年裡,章家的子孫毫無作 為,每個人的名字後面盡是些生卒日期、妻何氏子幾人而已,張孟一無所獲,但他又從 60年前找起,發黃的宣紙散發出的黴爛的氣味讓他的鼻子很不舒服,忽然他看到了單眼 井巷的字眼,章吾則,嘉定十三年六月十三娶妻張氏,忠清裡單眼井巷人,那是1121年, 在《秋雨亭隨筆》作者死後30年。 在作者死後30年,張布衣投井的地方叫單眼井巷,一千年後,那地方的名字僅僅由 巷變成了弄,那麼在宋朝時根本就沒有什麼雙眼井巷,巷裡也沒有張孟以為的第二口井, 如果只有一口井,張布衣也就沒有在那裡投井,那麼因為張布衣投身其中一口,而使雙 眼井巷變成單眼井巷或單眼井弄的揣測也就根本沒有可能成立。 娘家在單眼井巷的作者為什麼要故意把地名搞錯呢?而且僅僅是把單說成雙,甚至 讓一個一千年後的人有這種自以為是的揣測,那麼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張布衣投井這件事 情,甚至沒有張布衣這個人,而僅僅是作者自己的臆想呢? 那麼作者為何會有這種毫無根據、甚至毫無趣味的臆想呢? 9 現在張孟對張布衣是男是女,是好是壞已根本沒有興趣,他奇怪的是那個一千年前 的南京人,他的書裡為何會出現這麼個這布衣?書裡儘管也寫了一些南京之外的人,但 那些人都有過人的地方,或是酒後殺姦婦,或是路上遇美人,要麼就錄有一首歪詩或豔 曲。像張布衣這樣一個毫無傳奇經歷的人怎麼會引起他的興趣,而且有關張布衣的幾十 個文字裡居然還有故意混淆是非的錯誤。 一個一千年前的讀書人(應該叫寫書的文人更合適)和一個布衣會有什麼區別?張 孟記得自己是在一個閑極無聊的下午看到《秋雨亭隨筆》的,在那本書裡才看到作者梁 紹業,通過書中他表弟的序文瞭解了他的一些情況,但那些情況實在有限,他又無法在 其它的地方找到有關作者更詳細的記載,所以只到現在,對於那個人,張孟還是一團霧 水,他覺得甚至還不如作者記敘的張布衣清楚,張布衣至少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物,性 格、愛好再加上投井而死,似乎差不多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雖然那個梁紹業寫了一 本書,並且傳下來了,但張孟覺得比起張布衣,他好像更虛無飄渺,更不著邊際。 10 張孟和老劉在東橫堂的那間舊屋裡又幹了二十多天,最後裝了十多箱的書運到圖書 館,他也回閱覽室上班。父母家拆遷的時候,他請了一天假去搬東西,他本來想把那把 吉它和其它清理出來的老家俱、舊衣服一起扔掉,但後來還是把它拿回了家,他想給自 己留個紀念。單眼井弄拓寬後改名叫昌國大街,他父母家也搬到了那兒新建的一幢公寓 樓裡。 張孟後來是在另一本類似的筆記裡看到梁紹業的名字,當時他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 個名字,那本書裡記載了他的三個愛好:好彈琴、好讀書、好酒,對他這三個愛好,文 字裡沒有更詳細的描述。有老母,無子,後「投井而死」。如此而已,通篇不足五十字。 1999/08/15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