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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秋月
王旭烽
四十歲以後,徐白漸漸發現,夜晚不再是夜晚了。
不是因為越來越多的霓虹燈把整個夜西湖的前半夜照得如同一幅假畫——關於外部
世界的明亮與幽暗,徐白可以做到不置可否。
有一段時間報紙上對於這個問題討論得比較激烈,連徐白那個在歌舞團長久地跳著
女A角的妻子紅路也卷了進去。吃飯的時候,她一意孤行地要與徐白討論西湖該不該亮
起來的問題——徐白不想在這些問題上費腦筋,他一邊洗碗一邊說:「上帝說要有光,
於是便有了光。」
紅路從來也沒有讀過《聖經》,她可不知道徐白引用的這段話來自《聖經》的第一
段。但紅路很聰明,很會「接口令」,立刻就移花接木地回答:「什麼上帝,還不是錢,
錢說西湖的夜裡要亮起來,於是便亮起來了。」
徐白沒有再回答,就進了裡屋。紅路就在外面叫著:「徐白,徐白,你怎麼不說話
明日報社要請我去參加專題討論的,你給我定個調子。」
紅路是社會名流,是經常要被這樣請來請去的。但紅路多年來崇拜她的這個不是社
會名流的丈夫徐白,紅路的對外發言,常常是要徐白定調子的。
徐白一邊撫擦著他的那把梅花格式古琴,一邊說:「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這是
旅遊業,我沒什麼可說的。今晚琴社要聚會,你可別再吵我,我得調琴。」
這麼說著的時候,裡屋就嘈嘈切切地傳來了調琴聲,一會兒,琴聲起,是毛敏仲的
《漁歌》。此曲極為琴家讚譽,寫得也正是琴家一直想往的那一份出世脫俗的古意,其
中多有漁民搖櫓時的「腪乃」之聲,為這一聲「腪乃」,徐白和他的父親沒少切磋。紅
路是搞舞蹈的,對音樂的這點敏感還是存在。她一邊聽一邊想著,實在是太散淡了,太
散淡了。小小寰球,還有幾個如我的先生一般的漁夫在「腪乃」個沒完雖說是物以稀
為貴,畢竟太散淡了。她搖著頭,就走進了小客廳,她要去看新聞聯播了。
夜晚不再是夜晚了,徐白不再「腪乃」。他幾乎已經有半年沒有摸琴。三十而立的
時候,他是彈著琴把新娘紅路引入洞房的,他彈的是《鳳求凰》。而今四十不惑了,他
什麼也不彈,他到處請客吃飯作揖打躬,腰間借來的BP機和手裡大哥大一起亂響,回
到家中酒氣沖天飽嗝齊鳴。有時他的住在平湖秋月的父親腋下夾著一把古琴來了,洗手
焚香,等著他。看他這副樣子,連琴囊都不打開了,就有說沒說的道些紅塵中事——
「徐元啊,還是那副老樣子,一天說不上一句話,倒也清靜。」
「不說話怕什麼,不犯病就是上上大吉。」徐白說。徐元十歲那年,上臺去給正在
挨批判的父親送水,被人一把從臺上推了下來,磕了腦袋,從此便落下了病,不會說整
句的話兒了。
「徐華呢,沸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二弟徐華,倒是正宗名牌大學經濟學碩士生。他一口氣介入了三家公司,有三個女
小秘正在為他尋死覓活,與大弟徐元無人光顧的情形正好成一貧富相懸的重要景觀。
談完了兩個兒子,父親就看看鼻翼上浮出油光的大兒子,遲遲疑疑地問:「你這頭
呢怎麼樣,有希望嗎?」
「有希望,怎麼沒有希望啊,」徐白就眉飛色舞地說:「我大學裡好幾個同學都是
億萬富翁了。從前他們都是我的崇拜者呢,我一說要建古琴館,他們都拍胸脯了——
『徐白,你的事情,還不是一句話。』爸爸,你就等著當你的名譽琴館館長吧。」
然後,徐白就在大鏡子裡看見父親站起來了,琴夾在腋下,笑一笑,說:「古調雖
自愛,今人多不彈,老夫去也。」
父親的背影,像是被解雇的私塾先生的背影,慢慢地,融入了夜。徐白從窗口看著
父親遠去,他們原本說好了是要共同來切磋那首《列子禦風》的。
當他再把發燙的額頭貼在冰涼的鏡子上時,他看到門打開,正在哪家飯店裡「跳堂
會」的紅路回來了,日光燈下她的面容興奮憔悴。她疲乏地一下子坐到了沙發上,但她
的神情,像一枚勝利的號角,正等待徐白來吹。
徐白依舊把他的額頭貼在鏡子上,他就這樣看著鏡子中的仿佛又深又遠的妻子。他
看見她抽出一疊錢,啪啪啪地打著另一隻手心,叫道:「老公,快來數數,一個晚上,
我賺了一千。」
徐白還是沒有回過頭來,他從來也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在噁心。然而他卻不由自主打
了一個寒戰——便笑著說:「還記得我第一次和你約會,說了一句讓你拍案叫絕的話,
是什麼?」
紅路伸直舞蹈演員的頎長的四肢,說:「你可真是,孩子都那麼大了,情商還那麼
傅:「你道這位小姐何許人也,吾徐某人校友,專攻國際貿易的碩士生,
暑假裡來實習寫論文的。你叫她小燕就是。」
那小燕就搖手作瀟灑狀:「什麼實習寫論文,不就掙錢當打工妹嗎和大哥一樣,
想要錢又不能直說罷了。」
徐白心裡想著自己的那檔子事,就問:「小燕,你分析了半天,問題倒是給你分析
出來了,那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倒是給我出一個啊!」
小燕就大笑起來,說:「西人有言,沉默是金;杭州人有句老話,叫作悶聲不響是
個賊。道理都是一樣的。既然說不好那個錢字,不說就是。只把那錢往信封裡一塞,放
在包裡,包的拉鍊要打開,再把那包放在桌上。一邊吃飯,一邊嘴裡侃著那藝術,一邊
眼裡看著那信封——也就是錢,那可真是兩個文明一起抓。談完了往回走之前道一聲珍
重,握一握手,信封就到了人家手裡。還說個什麼錢字?徐華師兄,你說是也不是?」
徐華倒還沒來得及說是,這邊徐白已經一串的是是是了。不過是完了之後,徐白又
生出了疑惑:「小燕,有一事我還是吃不准。你剛才說了,投錢給我們的,不過為了附
庸風雅,既然風雅,還要什麼信封,還要什麼信封裡的錢,全都省下來給我們辦了琴館,
豈不更好?」
這下輪到了徐華來開導徐白:「大哥你要在今天這個社會上辦事,什麼樣的想法都
可以有,你剛才的那個想法可是萬萬不能有。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嘛。我們都知道物質
第一性精神第二性嘛。現在我來補充我小燕師妹的有關附庸風雅的觀點。世界上從來也
沒有無緣無故的風雅,人家之所以要來附庸風雅,說到底,還是要附那風雅後面的東西。
且記住一條徐氏真理——在任何事物的後面,都藏著利益的影子,關鍵在於你能否看清
它。」
這條徐氏真理算是顯出徐華的檔次來了,眾人便都因為真理的深刻而一時默默無言。
徐白被他的小弟弟小妹妹洗了一番腦子出來,手心腳心就都是冷汗。徐華把徐白送到門
口,突然神情有些異樣,他們兄弟之間,都是生性細膩之人,徐白就覺出徐華有話跟他
說,便站住了,把話說在前頭:「我看這個小燕倒是對你的事情很上心。」
「你看她怎麼樣?」徐華連忙抓住這機會問。
「我能看出什麼來我們這種彈琴人家,眼裡有幾個知音?」
「我知道你是說她不古典,日後怕是長不了,是不是?」
「什麼古典不古典,你嫂子就古典了?」徐白怕徐華說出大白話來,連忙拿紅路來
當了擋箭牌。
「就是,」徐華這才興奮起來,「我的奮鬥目標是已經定下來了,我們家太窮,全
是讓那琴鬧的。你看父親、你,還有那個傻二哥,都窮成什麼樣了所以我發誓經過幾
年奮鬥,爭取下一個世紀初進入中產階級。小燕能幫我的大忙,我們倆在這個問題上已
經達到了共識。」
「居家過日子,到底不是合夥辦公司哪!」徐白想了想,還是得那麼提醒二弟一句。
「管它的,先把錢賺起來再說,將來有一天過不下去了再分手就是。這個問題,我
們倆也已經達到了共識。」
「什麼?你們連這也能共識?」徐白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不說這個,說這個你不懂。我還得告訴你,我和小燕正在籌備辦一個茶樓。」
「你們也附庸風雅了?」
「我們可不是附庸風雅,我們可是一切向錢看的。不過我答應你,一個星期可以給
你一個晚上的賺錢機會。週六夜裡,你可以到我的茶樓來彈琴。我給你一百塊錢的工錢,
其餘的小費,多多少少,全歸你。你看怎麼樣?」
徐白突然臉紅了,他想放下臉來說些什麼——突然想到他的琴社至今還差最後一塊
建琴館的缺口了。掙一點是一點,總比到處要飯化緣來得強啊這麼想著,他抬起頭來
笑笑說:「難為你一片心,不過真要來,也得是我們琴社來。另外,我得和父親商量一
下,他畢竟是琴社的名譽社長嘛。」
「好啊,」徐華伸了個懶腰,如釋重負,「不過我這裡可是說定了。廣告詞上還要
把你們琴社推出去呢,你們出了名,我們得了利。我們的背後,各自就都有利益的影子
了,我的徐氏真理,沒有錯吧?」
徐白重新回到大日頭的馬路上走,竟也不知道熱了,反覺得透心裡的涼。那種噁心
的感覺又上來了。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附庸風雅,裝瘋賣傻,
故作淺薄,倚門賣笑——是個什麼東西想到痛處,他竟然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這一砸,他突然又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想起來了,務了半天的虛,他竟然忘記了問,
在那信封裡面,到底該放多少錢啊……
與此同時,徐白發現,李子明開始重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之中,當然,凡事都有一
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直到目前為止,他的出現,都還僅僅體現在紅路的口頭上。「子明
答應給我引薦一個熱愛文化事業的大老闆;……子明的畫展,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是
要去了,我可是作為嘉賓去剪綵的,不去不行;……子明說了,他給我畫幾幅畫賣了,
錢全給我,作我的專場演出費;子明說——」紅路不說了,小心翼翼地看著丈夫,「你
真的不吃醋?」
「不吃——,」徐白拍拍紅路的肩,「你堂堂一個舞蹈學校高材生,總不至於跳一
輩子堂會,再說,再過幾年,你想跳也跳不動了。」
徐白和李子明從前為爭紅路,是有過好長一段時間的你死我活的。有一度紅路差一
點就要被李子明挖了過去。如今徐白看似落魄,卻有此涵量,紅路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哽咽地說:「我現在都快要跳不動了。你看,我把孩子都送到外婆家去了,我就是想搞
一個專場,也算是體面地告別舞臺——」
徐白看著妻子流淚了,就想起了從前,楊柳岸曉風殘月之夜。心就軟了,拉了妻子
的手說:「你平時最相信那些報紙雜誌,那上面不是都說了,人有生理年齡、心理年齡,
我看你的心理年齡還在十八歲。再說你體型也都還在——」
「——體型在有什麼用美貌不在了,你看我眼角的皺紋——」
「好了好了,美貌也在。我和你在街上走,我的熟人還以為我和我的女兒在一起走
呢!」
這才把女人說笑了,說:「不和你胡說,好些天沒到湖邊去走走了,今晚回家看你
爸爸去。」
徐白父親徐韻生家,久居平湖秋月。說來也是一個巧了,寒舍離從前的照膽台不遠,
照膽台方丈大休法師乃清末浙派大琴家。徐家祖上是拜法師學琴的,誠惶誠恐,行弟子
禮,竟把家也搬到近琴家處,也算是一番癡緣了。如今家道雖已中落得不能夠再中落了,
倒還留下數張古琴,幾間舊屋。所幸清風朗日不用錢買,開門拜月,放眼湖天,也是個
滌煩洗塵之處。故而從前徐白雖已久居城中,三日兩頭,總還不忘回去的,竟還是這半
年來幾乎沒有回家了。
紅路對徐家,一直就是敬而不親的。不過禮數上做得總是好,尤其是徐白的母親去
世之後。今日仲夏夜,和丈夫一起,到湖邊去走走,也是調節身心,故而一開始紅路和
徐白的心情都和夜風一樣舒坦。走著走著,卻平地陡起風波,竟弄得個不歡而散。
說起來,弄得他們夫妻半路翻臉的原因,竟然是從青萍之末而起的。原來夫妻兩個
挽著手兒正好好走著,橫刺裡殺出一個老頭,一把攔住徐白紅路,就用一口外省話說:
「大哥大姐,我已經在這裡求了一天了。我要到溫州去,昨日在火車站讓人偷了錢包。
我就差三塊二毛八分錢買一張汽車票,就差三塊多錢。我一分也不要多的,我就差三塊
多了,你們行行好幫我一把吧我已經在這裡求了一天了——」
徐白猶疑地就停在了一株柳樹下,一群紅男綠女肩上拂過柳枝,從他身邊穿過,徐
白下意識地就把手伸到口袋裡去了,他知道,口袋裡有一張五塊錢。
昏暗中紅路正在跟他說著她的藝術構思呢,虧她的反應力,立刻就從藝術跳到了鈔
票,一把拖住徐白就走,且走且說:「你沒看報紙上怎麼告誡我們別上這些人的當的?
他們可是變著法子要錢呢!快走。」
徐白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就被妻子拉上走了。誰知那老頭眼尖,已經在徐白的那
一刹的猶疑中發現了機會,他就像一個窮追不捨的戀人一樣逼住了徐白,給這對夫妻來
了一個圍追堵截:「大哥,大哥,大哥你行行好,我真不要多的,我就要三塊多錢,夠
我上汽車就行。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們鄉下人,從外地來,人生地不熟,我是去
溫州的,晚上還不知住哪裡呢。大哥,大哥你行行好——」現在他已經放棄了大姐,他
就死盯住了徐白這位大哥。
徐白再一次站住了,這一次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那五塊錢。但是那錢還沒到老頭手裡,
已經被紅路一把截住。紅路大叫一聲:「你走開我們沒有錢,有錢也不給你,你找派
出所去。」
老頭幾乎要撲到徐白身上來了,他搖著徐白的手臂哀求道:「大哥,我真的不是騙
子,我真的不是騙子,我真的就是差那麼三塊多錢——」
「別演得和真的一樣,上你們這些人的當還少嗎走開——」
紅路一聲大吼,立刻引起了周圍一片共鳴——就是,這幫騙子,現在什麼事情做不
出來為了錢,叫他們吃屎他們也幹,走開,走開,尋死啊,走開——
徐白就在這一片聲討中被紅路拖著殺出重圍。他再一次回過頭去時,還能在玉蘭燈
下看到那老人的呆站著的身影。他好像一直在凝視著徐白,他好像看到徐白回過頭來,
他好像還往前沖了一步,然後,他站住了,他沒有再向徐白走來。
紅路松了口氣,重新挽起徐白的手,笑笑說:「這些盲流,哪兒都有他們的影子,
真正是污染環境。」
徐白看著紅路在路燈下的慘白的笑容,他想,真奇怪,我怎麼從來也沒有想到,紅
路是有這樣的笑容的。
紅路已經開始繼續她的舞蹈構思——
「我想在舞臺上擺一個大月亮,我要在月亮裡外,在受著月亮的制約下,以一種帶
著鐐銬的舞蹈精神,來創造我的獨特的舞蹈語彙。你覺得怎麼樣?」她小鳥依人般地歪
著頭看他,他也看著她,想:女人,真厲害。
「我還想,這個舞蹈,就叫平湖秋月,用你專門為我創作的琴聲伴奏。我不要任何
樂器,只要一把古琴。我想讓你穿著長衫,像那拉二胡的阿炳一樣——」
「——別別別,」徐白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古琴不是古箏,弄不來《戰颱風》
什麼的。」
紅路顯然是愣住了,她沒有思想準備,她早就想好了那個穿長衫的丈夫坐在舞臺右
下角時的情景,燈光只給他打出一點輪廓,他看上去相當神秘,忽隱忽現。而她,燈光
始終追著她,她在前臺,被光追得無處躲藏。她是一切,而伴奏,聽上去可有可無——
「那你不能把古琴換成古箏從前你在劇團時,不是彈的古箏」她突然建議。
「古箏也好,古琴也好,不是劇團都不需要了嗎」徐白顯然是在有意地回避這個
話題。
他的用意讓紅路看出來了,她就突然地焦灼起來,數落說:「那還不是你自己要精
簡的。你這個人,真是不學好。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呢,大學畢業分
到劇團,那是讓你當編劇的,你偏不當,偏要到樂隊。還算你有家學淵源,會彈琴,讓
你彈古箏吧,你不好好彈,非得彈你們徐家的那個古琴,最後弄得不三不四。不三不四
也罷,你好歹是個有文憑的,再精簡也精簡不到你那裡,你倒好,自己要求精簡了。精
簡了也罷,李子明也是精簡的,如今一幅畫賣多少錢真是置於死地而後生。你呢,弄
到個博物館去,清湯光水不說,連工資如今也發不出來了。工資發不出來也罷,我知道
你是個異人,不可與俗人同日而語的,我養你也無妨的,你卻偏要去弄一個什麼琴館—
—」
「——一個什麼琴館弄成了也罷,」徐白一下子接了紅路的話,「也算是異人作了
一件異事,偏偏弄不來一個大錢。弄不來一個大錢也罷,偏偏又要打腫了臉充胖子,領
導群眾那裡去吹——我的同學某某某多麼多麼有錢,多麼多麼崇拜我的古琴藝術,將來
開了館會來多少多少學生,收多少多少美元。卻不知人家當面噢噢噢地應著,背後都笑
你癡。單單笑你癡也就罷了,還有那些雞,見一隻鷹果然飛得比他們低了,便以為那鷹
也是爾等同輩,譏道——這江湖騙子想錢也是想瘋了。沒頭的蒼蠅亂撞,撞到什麼古琴
上去了,古琴又不是什麼千年古屍,能弄到什麼大錢你們萬萬不可上他的當,小心了
血本無歸。他們倒是也沒說錯,誰給琴館投了錢,誰可不是血本無歸藝術本來就是無
價的,在強權、金錢和一切烏龜王八、牛鬼蛇神束手無策坐以待斃之處,藝術方才體現
她的全部生命力。藝術是什麼,藝術就是無價之寶,就是一切強權、金錢、烏龜王八、
牛鬼蛇神的死敵。藝術不是什麼!不是你在前面弄個假月亮裝神弄鬼還讓我在後面幫襯。
你瘋了,虧你想得出讓我穿長衫陪你跳半裸舞——」
「你、你你、你才瘋了——」紅路結巴起,她從未發現,一旦徐白後發制人起來,
會那麼厲害。「你要想給那老頭錢,你只管給,你這白癡」她把五塊錢就扔了出去。
錢掉到了地上,這還是一張中間已經有了一道裂縫的人民幣,徐白撿了起來,說:
「我就是想給他,我給他就是給我自己,我就是他。」
他一扭頭就走了,把紅路扔在了湖邊。
徐白獨自到了父親家裡,父親卻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冷寂,他正在與琴友一起制琴,
上身穿了一件汗衫。房間小,客廳就是飯堂,舊八仙桌上放著尚未收去的晚餐,桌角放
著兩杯茶盞。日光燈照得房間毫無韻味,家中也沒有空調,電風扇呼呼呼地吹著。徐韻
生和那琴友聊著呢,那琴友還是從山東專程趕來的。
見著大兒子,徐韻生很高興,指著茶几上放著的一段琴木問:「徐白你看這塊料如
何?」
徐白仔細取了看,說:「這是塊杉木料,怕是有上百年了吧?」
那山東琴友就伸出大拇指道:「徐大公子好眼力。這是從我家祠堂上拆下來的一根
杉木大樑上取的材,心裡覺得好,又怕吃不准,特意從山東趕了來請徐老先生過過目,
沒想到竟得著浙派琴師如此厚愛,不知會製作出怎麼樣的一把好琴呢。」
「你放心,我父親的制琴,也是江南一絕的。人家港臺的琴家到大陸來,凡進杭州,
沒有一個不到這間破屋子來拜見老人家的呢」徐白說,他是想讓老人家聽了高興。
徐老先生聽了,搖搖手說:「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徐白知道,父親還是高興的
了。
琴友又道:「老先生既已送佛,不妨送到西天,勞神為這把琴取一名如何?」
「我看你既是從齊魯而來,就合了孔夫子詩書禮樂的神韻,不妨取了琴名為『仲尼』
吧。」徐老先生想了想,說。
那山東琴友就站了起來,深深作一揖,道了四個字:「高山流水。」
正那麼說著,徐白就見大弟徐元進來收拾碗筷,一點聲音也沒有。見了徐白也不說
話,只是抬起頭來看著他。徐老先生就說:「徐元見了徐白就高興,他想你呢。」
徐白過去幫著大弟收拾桌子,一邊問:「近日廠裡可忙?」
徐元在廠裡也就是一個倉庫保管員,他們廠有幾年都不景氣了,徐白也是找點開場
白說罷了。
徐元輕輕一笑說:「忙。」就沒有二話了。他是個瘦子,長脖子,小小的腦袋,年
紀比徐白小幾歲,卻已經開始脫髮,甚至開始脫牙齒了。他一笑,眼角就堆起了皺紋,
可是一露嘴,又像是一個正在換牙的小孩子。如果他不是神情舉止上有些木訥,看他的
樣子,和風華正茂的二弟徐華實在是很相象的呢。
徐白幫著他把碗筷收拾進廚房,然後就親熱地擼擼他的肩,徐元卻側過頭去聽什麼。
房中傳來琴聲,徐元突然說:「其病在骨。」徐白也側耳聽,果然,聲音沉悶不堪。俄
頃,又換琴聲,發音咽啞。徐白再拍徐元的背,徐元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其病在
肉。」徐白說:「徐元,你比我們都會活得好,你能聽天籟之聲。」
徐元就得意地搖搖腦袋笑了起來,然後開始放水洗碗。他穿著一件舊背心,背上淌
著汗,他的目光單純,凝視著水。突然他伸出手指,讓清涼的水衝擊,多皺的臉上,就
有一種聖嬰般的神情。然後他把徐白的手拉到水柱下讓水衝擊,臉上流露出一種發現了
什麼的極大的快樂。徐白知道,徐元是要他和他一樣感受水,他每天都在發現司空見慣
的奇跡。徐白就說:「徐元,我告訴你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犯病了。」
徐元沉浸在水裡,幾乎連頭也沒有抬,徐白就繼續說:「我犯病了,今天中午犯病
了。你不知道我給那科長打了多少傳呼,為了什麼,就為了說好了要請他吃飯,吃飯的
錢還是我自己從紅路的抽屜裡悄悄拿的。可是直到12點半鐘,我還收不到他回電話。
你說我該怎麼辦我是管自己去填肚子,還是窮追不捨盯下去你想我都倚門賣笑賣到
這個份上了,我再半途而廢我豈不是也太冤枉因此我終於七撞八顛打上門去了。我到
了廠裡,人家告訴我科長在小飯廳裡請客呢。我聽了頭就像蜜蜂一樣嗡嗡嗡地響起來。
我告訴你,一分也不誇張,我看著表呢,我在包廂門口足足來回走了有二十分鐘。我頭
昏腦脹,直想吐。我又下不了決心進去找那個科長——我突然把這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人給痛恨得要死。我想我一看到他就要擺出平世裡最高傲的神情,我要讓我的清高嚇羞
他,震撼他,讓他那張酒氣醺天的臉一下子因為失約、因為輕視我而凝固在尷尬上。然
後我要說:『對不起先生,我到這裡來沒有別的目的,僅僅是要通知你,我不需要你這
一筆小小的恩惠了。我們現在已經相當有錢了,我們的風雅行情見漲,成了搶手貨。祝
你胃口好。』然後,我就揚長而去——」
徐元小心地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犯病了?」
「我犯病了,就在那二十分鐘裡犯的病。我心裡一邊把那科長罵得狗血噴頭,我一
邊悄悄地把那信封取了出來捏在手上,你知道嗎,那信封裡面有錢。然後,我叫服務員
把那該死的傢伙給我叫出來。一會兒,出來一個穿花襯衫的傢伙,看上去只有我的一半
年齡大。誰知我是怎麼樣的一下子把自己給逼良為了娼。我突然熱情洋溢地撲了過去,
我一把拉住那花襯衫的手。
他媽的,我還是用兩隻手拉住他的,好像他是久旱的甘霖,他是雪裡的火炭,他是
夢中的情人。然後我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太感謝你們了,你們真是我們藝術家的
知音。你看科長你正在吃飯,我把你叫出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過你既已經出來,
這頓飯就該是我接著請了,走走走,我們現在就到新世界去——』那花襯衫一開始倒也
由我拉著諂媚,看我要把他拉走才說:『我不是科長,科長太忙了。我們廠也窮,正在
請銀行方面的人吃飯,想要他們的貸款呢。』這麼說著,他就進去了。他就……進去
了……」
徐元愣愣地看著大哥,徐白也看著徐元,看著看著,嘴唇就抖了起來:「這時候,
我就犯病了,我哇了一下子就吐開了。你知道我忍了多少天沒吐沒吐,我今日中午一下
子就吐了出來,把那信封吐得一塌糊塗。」說到這裡,徐白一頭就紮在自來水龍頭下,
他實在不知道還能往下說什麼。
當他抬起頭來時,徐元正拿著一塊幹毛巾。他要接過來擦頭髮,徐元不讓,他就一
下一下地給他的大哥擦著頭髮,一邊擦,一邊說:「其病在肉。」
徐白笑了,說:「你是說我還有救啊,要是病到骨頭裡,那可就真完了。」他從口
袋裡掏出那張五塊錢,說:「徐元,我給你五塊錢,要不要?」
徐元接過錢,也笑了,說:「要。」
那天半夜裡,徐白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一個黑暗的地方,他看見一個沒有面容的
背影,一言不發。他繞著他走來走去,怎麼也看不到他的臉。好半天,他突然歇斯底里
地吼了起來:「你到底要多少錢?」
他剛剛叫完,鈴聲大作,把他從夢裡喚醒,然後,他聽見紅路說:「快快,徐白,
徐華的電話。」
徐華在電話裡告訴他,父親犯心臟病了,已經送進了醫院。徐白不相信地問:「這
是怎麼回事,我晚上還在他那裡,他不是好著嗎?」
「你知道什麼,徐元下崗了。爸爸剛聽說就犯了病。」
「怎麼下崗了,他說他廠裡忙著呢!他也會騙人?」
徐華跌叫著:「啊呀大哥,人家說徐元傻那是人家不瞭解徐元,他什麼時候傻過
他都已經一個月沒上班了,天天在外面逛到下班才回家,就為了瞞著我們的老父親呢!」
「那,那那——」
「那什麼,明天你和徐元都到我的茶樓來,我們商量一個給他吃飯的辦法。你現在
就到醫院來替我,我還得到茶樓去呢。小燕一個人頂著,她也吃不消了。」
徐白擱下電話就套鞋子,紅路說:「徐白明天我也和你一起去茶樓,我也能幫上一
點忙的。」
黑暗中也看不到紅路的表情。徐白一時愣在那裡,他們吵了那麼厲害的一架,那是
結婚多年都沒有過的事情——還不知道怎麼和解呢。紅路坐在床上,剛好就抱住了徐白
的腰,說:「徐白,我給你打聽過了,有一家公司老闆,特別喜歡李子明的畫,我把子
明的畫讓給你,你去找他,他給你一萬二萬的,絕對沒有問題,你不就是還差這一、二
萬嗎!」
徐白拉開她的手說:「不要。」
「你放心,不花錢,我也能搞舞蹈專場。」
徐白坐在床沿上,摸摸紅路的頭說:「嫁給我,貧賤夫妻百事哀,不後悔吧?」
「誰說我們貧賤了。」紅路也開始穿衣服,「走,我和你一起去醫院。不就是下個
崗,犯個心臟病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徐華擬開的茶樓,緊挨著湖,樓上還有個陽臺。臨窗眺湖,雖沒有上下天光一碧萬
頃的氣勢,卻也說得上是心曠神怡的了。徐氏三兄弟,加上紅路、小燕,一行五人坐在
尚未修整完畢的客座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夏日陽光隔在一窗之外,給他們光明卻不
給他們灼熱,昨夜的不安,便似乎被光明烊化了。
紅路最興奮,她連坐都坐不住,以一種舞蹈家的步伐在那個大茶廳裡跳躍著,指著
右上方一塊空地說:「這不是一個小舞臺嗎?」
小燕說:「這是供茶道表演用的。不過我和徐華商量了一下,覺得光用來茶道也未
免可惜,人家看你把一杯茶倒出那麼些花樣來也未必感興趣,無非附庸風雅罷了,倒還
不如用來多功能開發。」
徐白聽了就興致勃勃地補充:「這個主意好。我看那上面可以開小型的室內音樂會,
可以說書,可以評彈,可以搞小劇場話劇演出——」
「——越劇清唱也可以的。還可以服裝表演,還可以伴舞。」紅路突發奇想,「我
看我的獨舞專場也可以放在這裡——」她一個騰躍,竟然就上了那未來的小舞臺,一個
圈,又一個圈,又一個圈,然後,一個其美無比的造型,定格。下面,徐華和小燕就使
勁鼓起掌來。徐白一時就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紅路接的還是他的口令,他不知道事
情從哪裡就不知不覺轉了一個彎。他想,伴舞和說書,到底有什麼區別呢?
「大哥,你那個琴社彈琴,也放在上面,怎麼樣?」
「那當然,那當然,那當然。」徐白連連點著頭,他的《列子禦風》,到底是要和
半裸體舞放在一起了。
這麼想著,他就朝著徐元看。徐元卻不見了。徐華說:「我知道你擔心徐元,你不
用擔心。我今天早上已經跟爸爸保證過了,爸爸的心臟病原本也不重,無非心裡窩著徐
元的事情。徐元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他啪啪地兩下手掌暗號——芝麻開門——
從門裡走出來的可不是金銀財寶,只見小燕推出了一個白帽白圍裙的廚師模樣的人,不
是徐元,又是何人。
徐元還是微微地笑著,人們一般把這樣的笑容,稱之為傻笑。但徐元卻從來沒有傻
笑過。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他的手指細長清潔,是徐家遺傳的特有的手,是造
化專門鬼斧神工優化出來的琴家的手呢。
「徐元,你要幹什麼?」徐白吃驚地看著他,又對徐華說:「他可學不會當廚師。」
「洗碗。」徐元突然說。
「洗碗?」徐白瞪著徐華,「你讓他洗碗?」
「那你說讓他幹什麼?」徐華有些咄咄逼人地反問。
徐白愣了一下,才說:「我本來想讓他到我們琴社來專門修琴的,不過那要到琴館
建起來以後。」
「琴館建起來也不行,」紅路立刻反駁丈夫,「天底下有幾個人彈古琴的,聽古琴?
連京劇越劇都沒人聽了呢!那不就是卡拉OK自娛自樂的事情,那是花錢,不是掙錢。
我說還是洗碗好,也算是一份工作嘛。」
徐白不跟妻子說什麼了,妻子沒有和他共同度過童年,不知道十歲之前的徐元是怎
麼樣的。當初,父親在三個兒子中,真正選中作了傳人的並不是徐白,而是徐元。徐元
是通天籟的人兒啊!他走到徐元面前,看著徐元的眼睛,問:「徐元,你願意洗碗嗎?」
徐元就看著徐白,徐白就看見了一雙幽深的目光,他暗暗地吃了一驚,卻見徐元用
力地點點頭,說:「洗碗。」
小燕就笑了,說:「徐華,你還說徐元有病,我看他一點病也沒有的,他肯定會是
一個勞動模範。」
這麼說著,這個人精兒就朝徐華擠擠眼睛,徐華一拍腦袋,說:「啊呀,我可是差
點忘了一件大事。開這個茶樓,還差工商局一個至關重要的章呢。我打聽了,那管章的
人什麼都不吃,就是吃李子明的荷花。這個忙,嫂子你可是不幫不行的。」
「怎麼這個李子明成了這麼搶手的貨,可真想不到。」紅路感慨一聲道。
「要想到了,你就是李家的嫂子了,還會坐在這裡和我們喝茶。」徐白就開玩笑似
地說,他到底是個要面子的人。
小燕卻說了:「那倒也不一定的。再好的東西,成了顯學,就是二流。好比我們學
校裡,那專心作學問的,從不在社會上顯派,才是學校的心尖子,今後的棟樑材。像我
們這樣的人,二三流的水平,便到社會上來混了,別看走到哪裡人家誇到哪裡,到底成
不了大氣候的,大哥你說是不是?」
徐白心想小燕這個丫頭真正是了不得,他沒說的話,倒叫她先說到頭裡了。
李子明在自己的新居裡接見了徐白,他對這個昔日的情敵十分地看重。原本說好了
是紅路自己到他那裡去取畫的。一聽說要畫的主兒換成了徐白,李子明就要紅路去對徐
白說,讓他親自到他這裡來一趟。紅路說:「子明,我看你也戲太過了。你再是一個大
畫家,我們眼裡,也是從前田壟裡一起耕地過來的。那時候我們也是都說過『苟富貴,
莫相忘』的。如今你發了,就這樣擠兌徐白,他再落魄,也是我丈夫呢!」
李子明就打哈哈說:「紅路你從前何等的溫情脈脈,如今也是一個鳳辣子般的人物,
這個社會啊我跟你說你可別誤會,我是想著我這位彈琴的弟兄哥兒呢。他是高人,從
前聽他的琴,多少詩情畫意,如今也不知還彈不彈呢!」
紅路知道,李子明眼下也是個人物了,不像從前,桌子攤開就命令——李子明你給
不給我畫,你不給我畫今天中午我就不給你帶飯。看樣子他是非要徐白求上門去不可了。
只有紅路知道,徐白看上去謙卑,骨子裡山林氣十足,眼界高心氣也高,就是李子明求
上門來,他徐白也未必給彈呢,何況如今是要徐白夾著琴上門。
沒想到徐白聽了紅路的傳達,一咬牙說:「我去。」
「你可想好了,以後別後悔了再和我吵架。」紅路說。
「要後悔,我也不等到今天了。我這是工作,和請那科長吃飯一樣的性質。」這麼
說著,就去開那琴囊,一邊自言自語:「琴哪,咱們回去吧,這裡沒有甲魚吃啊;琴啊,
咱們回去吧,這裡沒有轎車坐啊……」說得紅路笑了起來。這段春秋戰國的掌故原本說
的是孟嘗君的門客彈著鋏要魚要車,徐白把它給新編了一下,卻也幽默。倒是徐白沒有
笑,長籲一口氣,把琴夾在腋下,就出了門。
數年不見,徐李二人,瘦得更瘦,胖得更胖。如今的李子明,已經是一個大腹便便
的福將了。其人身材雖矮,但中氣十足,倒是像煞一隻倒扣的銅鐘,走到哪裡,都有一
種威風凜凜的將軍氣。見著徐白,卻是明白人,知道這人的份量,便雙手作揖道:「三
生有幸,三生有幸。從前在劇團時,我眼裡就你一個人。承蒙徐君厚愛,今日親自夾琴
而來。你要我的畫,咳一聲便是,哪裡還要那麼些的禮數。」
徐白便笑著坐下說:「子明,你就不要在我這裡裝腔作勢,你這點心思,我還不知
道。我們兩個也是拗手筋骨拗到今日了,你不就是要我來服了你嗎昔日成連引伯牙至
蓬萊山,但見山林邃冥,群鳥悲號,伯牙愴然而歎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彈
《水仙操》,從此成連服了伯牙。今日子明兄也將移我情,但不知又是誰移得過誰呢?」
「你看你看,你這人說話就是入木三分。」李子明就給徐白倒茶,「紅路都叫你給
移情移走了,你還不讓我有一點兒耿耿於懷,你也太不肯吃虧了吧?」
徐白品了一口茶說:「你這話倒是說的有幾分真性情。」
「好了,停止攻擊。從前我的畫你是幅幅要評點的,我這是等著你再給我指教一番
呢。」李子明這就要去取畫冊,被徐白一隻手擋了,說:「行了,行了,我可是不打無
準備之仗的。你送給紅路的那些畫冊,還不都是我在讀?我若不讀了你的畫,我還會來
見你?」
「那你說你說,我只聽你的,你可不要客氣。我如今人家的話也不大聽得進去,只
想聽聽你的。」
徐白閉目想了一想,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說:「不說真話也是對不起你了,你的功
底這幾年是實實在在地見長,工筆,寫意,潑墨,倒是經得起我這樣一個挑剔的人的眼
睛了——」
「過獎,過獎,過獎。」李子明聽得額上汗水都滲了出來,他知道徐白一旦說真話,
嘴裡就沒幾句好的了。
「說到意嘛,意境無涯,天機不可泄。」
李子明就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和從前一樣,以為我的東西是俗了,太迎合
了,紅塵氣太重了。」
「這話我可沒有說。」徐白笑了。
李子明也不勉強,只是說:「徐白,你也是變了,莫非我這幾張荷花就把你給打倒
了?人家被打倒我倒也是相信的,他們只知道畫值錢,哪裡知道其中真意。你卻從來不
是人云亦云之輩。你若不肯直說,也是利在其中作怪了。」
徐白便把琴囊打開了,一邊說:「哪怕你那麼刺我,也不傷我的自尊心。況且你也
是說對了,我就想要你那幾張荷花,為的是我的那個琴館。琴自伏羲製作而來,有瓠巴、
師文、師襄、成連、伯牙、方子春、鐘子期。至近代,從前各省琴家總有琴主,梅庵派
有王賓魯,山林派有李子昭,九凝派有楊宗稷,廣陵派有張益昌,虞山派有查鎮湖,他
們無一不是慘淡經營,方才把這五千餘年的遺韻發揚光大至今。其中浙派古琴,又是諸
琴派中大音之聲。你沒聽北宋琴家在《論琴》中是怎麼說的:京師過於剛勁,江南失於
輕浮,惟兩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吾即兩浙琴家傳人,如今便是要輪到我了。古琴到
得我們手中,不能連個置琴的地方都沒有。我便是為此衣衫襤褸,活得像那個武訓一般,
也是值得。佛家如此清靜無為,地藏王還知道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徐白
看看李子明,見他張口結舌出了神的樣子,便說:「好了,你想聽什麼,我這就給你
彈。」
李子明這才恍然大悟,連連擺手:「徐白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的雖是琴道,
卻字字與畫道相關。徐白兄願意彈琴,那是我的造化,千萬不可勉強。別人是不是地獄
我不知道,反正我這裡肯定不會是地獄的。」
「我今日即來了,是我自己願意彈的琴,也不管你聽還是不聽的。你要聽什麼都可
以,我這就開始了。」
說著,屏心靜氣,閉目養神片刻,卻彈了一曲《拘幽十操》。當年南宋錢塘人汪水
雲,常以善琴出入宮中。後南宋國破,他隨三宮北上燕都,文天祥被押,他為之作此曲,
專門去獄中,為其彈奏。其中亡國之痛,忠臣死節,盡在其中。一曲彈罷,見李子明怔
怔坐著不發一言,半晌方說:「先生將移我情。」
徐白道:「從前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須臾,志
在流水,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流水。不知今日我徐白鼓琴,移李君何情啊!」
李子明又閉了半日目,有些疑惑地說:「似有出世之樂。」
徐白一聲長歎,起身取琴囊套琴,一邊說:「琴曲有暢,有操,有引,有弄。其中
憂愁而作,命之曰操,志在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古曲有十二操,曰將歸操、猗蘭
操、龜山操、越裳操、拘幽操、岐山操、履霜操、朝飛操、別鶴操、殘形操、水仙操、
襄陵操。我今日所彈,正是其中之五,國破家亡,離亂憂憤,與你李大畫家所解琴意,
相去天壤之別啊。」
徐白背上琴囊要走,見李子明臉紅地送他到門口,說:「徐白你今日好比又搶了我
一回情人。不過三年以後我與你約了,你再來讀我的畫,到那時我們再見分曉。」
徐白說:「有你這句話,我這次哪怕取不到你一幅畫,也是值了。」
李子明連忙擺手:「看你說到哪裡去了,我這一回必得認認真真替你畫兩張的。從
你這裡出手的東西,一定要拿得出去。我知你剛才在我畫室裡眼睛掃了一圈,也沒一張
真正看上的,所以現成的我就不送了。我替你專門畫了裱好,送上門去,你看這樣夠不
夠意思?」
徐白一手扶了門把,一手托著琴,聽了此言,半晌沒說話,嘴唇都抖了起來,眼眶
都濕了。大天白日的,兩個男人突然間動了真情,彼此都不好意思,特別是徐白,他連
頭都不敢再回,搖了搖手,就一頭的風塵,走了。
從李子明家出來,徐白就直奔了醫院,接父親徐韻生出院。到了那裡,正是中午。
徐先生早已收拾了東西,見了大兒子一頭的汗,便說:「還沒吃飯吧,我這裡有康師傅
面,剛剛泡好的。」
徐白二話不說接過來就吃,幾分鐘就風捲殘雲般地吃了個底朝天,才舒了口氣說:
「真是餓壞了。」
徐韻生見徐白還背著一個琴,便說:「又在跑琴館的事兒了?」
徐白眉飛色舞地說:「這一次是真有著落了。李子明答應了替我畫兩張拿得出手的,
過幾天就送來。我讓紅路給那贊助人送去,人家答應出兩萬呢。我們琴館,還不就是差
這一個數了嗎。」
「你也別想得那麼好,琴館開起來,不是照樣要花錢嗎?你再到哪裡去化緣才好呢?
你不愁,我都替你發愁。」
「這個你一點也不用愁的。我早已和館長
商量好了,以琴養琴。凡進來參觀者,必得收門票。還有修琴,制琴,表演,都可
以收錢。我們不收多,只要能維持琴館辦下去即可。」
徐韻生看著大兒子,半日方說:「沒想到你也越來越像徐華了。我告訴你,你們制
琴,愛怎麼收錢怎麼收錢,我可是不開這個價的。」
徐白知道,父親是不高興他張口閉口錢錢錢了,便歎一口氣說:「我也嫌錢賤,只
是今日還有多少人彈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你看這滿世界的噪音——前回清明節
我們去墓地掃墓,不是還聽著大喇叭裡不停地唱『妹妹你坐船頭』嗎比起來,古琴在
人家耳朵裡,可就是太微不足道了。」
徐韻生最不能聽人家說古琴沒人理會了,一聽就要上火,沒想到徐白也那麼說,氣
得心臟又要發病,牙齒一咬說:「知音少,知音少怕什麼當初子期死,伯牙痛世無知
音,破琴絕弦,終生不再彈琴。」
徐白賠著笑臉說:「爸,你看你這不是又說氣話了嗎?」
「我怎麼是氣話了我怎麼是氣話了我句句都是實在話。」徐韻生拎起他的那個
小包就往醫院門外走,邊走邊說:「破琴絕弦又怎麼樣大不了和徐元一樣洗茶杯去。
洗茶杯有什麼不好?和彈琴一樣,都是做人。人都做不好,還彈什麼琴?」這樣說著就
走遠了。徐白急著攔了一輛的士,上去拉住父親:「爸,你先上來,有話好說。」
「我有什麼話有誰和我說」徐老先生還在生氣,到底還是被大兒子拖進了車門,
說:「爸,你是琴社社長,我們有話不找你找誰你有話,不找我們,又找誰?」
這一番話才把老先生的氣說消了一點。徐白歎了口氣,頭就靠在椅背上,再說不出
一句話來了。
傍晚,紅路回來了,高興地對徐白說:「徐白,你要的畫,李子明讓我帶來了。」
徐白正在衝開水,聽了這話,手抖了抖,說:「怎麼樣還行吧」他沖完了水,
就跑過來說:「我先看一看,通不通得過。」
「一會兒你到徐華那裡去看吧,我今日到他的茶樓,就放在他那裡了。」
徐白愣住了,想沉住氣,到底也沒沉住,說:「你到徐華那裡去幹嗎?」
「不是說好了用他的小舞臺演出的嗎」紅路倒是有點無精打彩的了,靠在床頭上
說:「徐華也是真能變,什麼小舞臺,我今日過去一看,一半已經隔了製成一個包廂。
他那個小燕也真是厲害,我還沒開口,她就先開口了,說什麼服裝模特表演,還有什麼
舞蹈表演,踢得塵土飛揚,不適合在他們茶樓裡,倒還不如你的古琴,擺在那裡,顯出
茶樓的檔次。這丫頭,倒還有點眼光。」
徐白想了想,說:「紅路,看來這頓晚飯我是沒法和你同吃了,我得到茶樓去,把
畫取回來。」
紅路不高興了,「你這是幹什麼這樣氣急喉頭的,你這不是明明埋怨我沒把畫直
接拿回來嗎?我就不明白,在你兄弟那裡放一個晚上又有什麼關係?」
徐白又怕紅路再生氣,他實在是吃不消幾方面的夾攻,便好言好語地解釋:「說你
這個人一慣的馬大哈嘛,你又不信。你還記得那天我們在茶樓裡的時候,徐華是怎麼問
你要李子明的畫的?你要不說清楚,他還以為這畫是專門為他要的呢!」
紅路因為在小燕那裡碰了一個釘子,心裡有氣,就忘了前些天和徐白在湖邊的那一
場好吵,又開始發難了,說「要是你連我也不相信,連你的兄弟也不相信,我還有什麼
話好說,我也就是白為你弄那些畫了。」
徐白正在倒茶呢,聽到這裡,突然性起,狠狠地把手裡的茶杯就砸到地上。水星子
飛濺,濺了兩個人一身。紅路「嘭」地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抖了半天嘴唇也說不出
一句話,末了到底說出來了:「虧了你還是一個彈琴的人家,竟被錢逼成了這樣一個瘋
子。」
徐白也不和她再爭什麼,他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扭頭就走,出了門,也不知道自己
是要到哪裡去了。
等紅路回過神來,尋到茶樓時,她才明白她剛才受得那一茶杯與眼前的情景相比,
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只見一慣傲氣十足的研究生小燕此時驚慌失措地一把拉住了紅路,
言語不清地說:「拉都拉不開,拉都拉不開——」
紅路一把推開了小燕,沖到樓上,嚇得她眼睛都發麻了——只見她那個世家子弟琴
家傳人丈夫,兩隻手掰住他的弟弟徐華的肩,把徐華抵到牆角。夜幕降臨了,樓上的燈
還沒有裝好,只有一盞小燈亮著,卻把這兄弟兩個的影子放大到了牆上。一個腦袋在他
們之間來回地晃著,一點聲音也沒有,那是徐元。他身上還圍著圍裙,攤著兩隻手,像
鐘擺那樣,一會兒走到哥哥那邊,一會兒走到弟弟那邊。他還不時地跺著腳。看得出來,
他焦急萬分,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只聽徐華氣急敗壞地說:「你放手,你給我放手。」
徐白哪裡會放手,他也氣急敗壞地說:「你要是再敢——再敢——」
紅路見狀,突然悲從中來,她一把抓住站在後面的小燕的手,喊道:「你們這是要
我丈夫的命啊你把畫給我拿出來——」
小燕看樣子也真是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就跺著腳喊:「徐華,你快把畫給大哥
拿走吧,你看把他們急成什麼樣了——」
徐華就在一邊擠著嗓子說:「什麼畫,什麼畫,和畫沒關係。」他突然嘴軟了,說:
「行了,我答應你,以後再不訓徐元,夠了吧你放開,別再丟人現眼了。你看你把徐
元嚇成什麼樣了。我剛才那一下算得了什麼,你放開。」
徐白這才放了手。徐元一見他們鬆開了手,自己也就不晃了。這三兄弟,就愣愣地
站在了牆邊,誰也不說一句話。
好半天,紅路才走上前去,說:「徐白,拿上畫我們走吧。」
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丈夫,便低下頭去再也不敢看,徐白的半張臉在陰影之中,現
在他的目光中已經沒有一絲剛才的歇斯底里了,他的兩隻眼睛,像是兩塊用憂鬱結成的
大冰塊裂開了無底的縫。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一邊說:「別跟我提畫的事兒。」
紅路這才放了小燕的手,問:「怎麼回事?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鬧成這樣子?畫
呢?」
徐華坐了下來,一邊理著他的衣服一邊說:「嫂子,你和大哥不一樣,他是山頂洞
人,現在赤著一雙腳要追時代的步伐也追不上。你可是明白人,你該知道,現在要打通
一些關節有多難,有多微妙,你這幾張畫那就是最後的殺手鐧了。有了它,這茶樓就成
了,沒了它,這茶樓就得再幹耗著。幹耗一天都是錢。都說錢是萬惡之源,可是徐元他
一下崗,老頭兒就發心臟病了。誰救他是我的茶樓,還是大哥的那個沒影子的琴館
剛才徐元整理茶杯,把上好的景德鎮茶杯敲破了好幾個,你說我要不要說他幾句我喉
嚨響一點,這也算不得什麼,徐元腦子有病,你不響著敲能行嗎誰知我才沒說了幾句
就讓大哥撞見了,啊呀,那還了得,反了天了,要卡死我了。我知道大哥從小就護著二
哥,這也難怪,同情弱者嘛。可是真到大事情面前,他還那麼做,我就不得不懷疑了,
難道我在他心目中,真的還不如一個弱智者嗎?」
紅路聽了徐華那麼滔滔不絕的控訴,心想,一個娘生的,真是不一樣,徐白都說不
出話來了,徐華還能說上那麼多。再看看徐元,站在牆角邊,一聲也不吭,一動也不動,
也可能他是被嚇壞了吧。紅路知道徐元的病狀,自從腦袋被碰過之後,他就再也不會流
眼淚了。他的最極端的表現,就是這樣站在牆角,一聲不吭。小燕不知道這些,過去,
拉著徐元說:「二哥,別害怕,沒事兒,都過去了。你還是整理茶杯去吧,沒事兒,再
沒人敢罵你了。你放心,有我呢。」
徐元就嚇得一個勁兒地搖頭,一個勁兒地搖頭。紅路就說:「小燕,你沒看徐元嚇
成什麼樣了,難怪徐白生這麼大的氣。徐元有病,經不起嚇的。你再叫他去弄茶杯,他
還敢我看今日就算了吧。」
小燕卻不饒,說:「嫂子,二哥今日這一關一定得過,過得去就過去了,過不去,
明日他也不敢再來這茶樓了,這是心理學。聽我的,沒錯。二哥,你跟我來,我跟你一
起去,沒事兒,砸破了也沒事兒,不就幾隻茶杯嗎,砸破了我賠就是,有什麼大驚小怪
的。」這後面幾句話,分明就是說給徐華聽的了。說著,就小心地拉著徐元的手,下樓
去了。
紅路還能說什麼呢,她本來還想訴訴她的舞蹈專場的籌備之苦,突然覺得一切都沒
意思,沒什麼可說的,沒什麼可說的了。走吧。
她一個人慢慢地沿湖騎車,騎了好遠,才想起來,關於畫兒的事情,她竟忘記提了。
徐白的未來的琴館所在地,就在他從前的辦公室旁邊。一間曾經是木匠幹活兒的平
房,大約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和周圍一些建築比較,自然寒酸。徐白原來也是因為下意
識地想與環境拉平,故而東拉西湊地化緣來裝修。現在看來,外部的形象是已經差強人
意了。白牆黑瓦,門前修竹,倒也樸素。只是屋裡的展品架子和桌椅用具,因為資金不
到位,遲遲不能配備。小燕夾著李子明的兩幅畫,找到琴館時,正是盛夏的上午8時左
右,琴館裡,已經傳來了木工幹活兒的鋸刨聲。
小燕是來還那被徐華扣下的畫的。昨日夜裡,這一對有諸多共識的情人大吵了一架,
突然發現共識甚少起來。小燕大罵徐華不要臉,徐華聽了臉孔發白,幾乎要給那女研究
生一耳光,他大叫道:「還不是你逼著我走到這一步的你要不是那麼催死催活,我會
那麼做嗎?」
小燕也大叫:「我怎麼知道世界上還有你大哥這樣份量的人你和他生活了二十幾
年,你應該比我清楚。」
「清楚了又怎麼樣?沒有這些畫,茶樓不是照樣開不起來。你是要茶樓,還是要我
大哥那個一分錢也不能掙的古琴?」
小燕倒是被問愣了一下,半晌才說:「徐華,你看我如今滿嘴的錢,都擔心這樣下
去我會不會連我自己的那個專業也討厭起來!」
徐華倒是吃了一驚,「小燕,你也厭了?」
小燕搖搖頭,說:「這時候我不該說洩氣話。你把畫給我吧,我明日給大哥送回去,
你們兄弟之間,也好有個交待。」
徐華苦笑著說:「小燕,我說你對我們這一家還是所知甚少吧,怕你聽了不服氣。
你以為大哥這樣的人,真的是可以隨便冒犯的他今日算是把事情做絕了,我們手足一
場,從小到大,他還沒有碰過我一個手指頭呢!」
「那,我把畫送回去,我替你賠禮道歉——」
「——要能送得回去就好了,」徐華苦笑地打斷了小燕的話,「要能送得回去就好
了,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不是在琴聲裡長大的……」徐華不想在情人面前出
醜,掉轉頭就走了。
此刻,徐白正在屋子裡幹木工活兒,看見小燕進來,點了點頭,說:「自己找張凳
子坐,我得趁著早上涼快,多幹一點兒活兒。」
小燕找了一塊長木頭條子坐下,說:「大哥,你也會幹木工活兒?」
「算是會一點吧,從前當知青的那會兒,什麼都學會了一點。你喝水,我這裡有礦
泉水,琴友贊助的。」
小燕故意把畫放在徐白視線能看到的地方,她明明看到徐白是看到了,但他好像一
點也沒有看到,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做一隻櫃子。沒有貼牆紙的粉牆上,還掛著那只琴囊。
這裡很安靜,窗外的綠竹浸著風,颯颯地響,很好聽。小燕覺得這聲音恍若隔世。
徐白問小燕有什麼事。小燕說:「沒事兒就不能來走走啊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嘛。」
徐白沒有像她平時打交道的那些男女朋友一樣接過話茬兒,就浮兒不當正經地開起
玩笑來。徐白對她的說話方式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他說:「那你就坐一會兒,我得把
這只櫃子釘完,還要打砂皮。」
小燕突然發現,徐白完全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時的那個討巧賣乖的背時的焦灼的中年
男人。他手裡拿著榔頭,臉上淌著汗,瘦瘦的胳膊上,肌肉繃得緊緊。他的神情很集中,
一點也沒有雜念。小燕隱隱約約地明白了,為什麼當年最走紅的紅路會嫁給這個男人。
小燕說:「對不起,我不該沒打招呼就來。」
徐白點點頭:「沒什麼。只是以後不要用剛才那種口氣和我說話了,其實我和你們
是兩代人。」
小燕暗暗吃了一驚,一時就語塞起來。為了彌補她剛才說話時的不得體,她拿起一
塊砂皮,就幫著徐白乾起活兒來。徐白說:「你別先磨這個,這個我還沒做完。牆角裡
有幾張凳子,你先把它們給打一遍吧。」
結果,小燕半個上午再沒說上一句話,光顧得給那幾張凳子打砂皮了。
總算等到徐白髮話說:「行了,我的櫃子也釘好了,休息一會兒吧。」小燕還不敢
馬上放手,又裝模作樣地磨了一會兒,這才放下,到門口洗了手進來。徐白正在喝水,
小燕再不敢用輕浮的話與徐白打趣了,看到牆上那只琴囊,才算是找到了話題,小心翼
翼地問:「我能看看你的琴嗎?」
徐白說:「想看就看吧。手要洗乾淨,放在那張檯子上,別碰壞了。」
這幾句話又把小燕說得誠惶誠恐,她還想用點玩笑話沖淡氣氛,想問一聲,要不要
焚香沐浴,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輕輕地取了琴出來,卻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琴是七
弦琴,也不大,普普通通的。小燕用手撥了幾下,那聲音也說不上悅耳,比起電子琴,
要輕微多了,要單調多了。小燕學的專業就和藝術少掛牽,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還有
這樣一些人,為這樣一種樂器,弄得好像要赴湯蹈火似的。她也不敢隨便打聽,只好換
了一句話問:「怎麼聲音那麼輕?」
徐白喝著水,反問:「怎麼,你覺得琴的聲音很輕嗎?」
小燕的臉突然紅了,她是明白人,知道這就是徐白的回答。
「與其說輕,不如說低吧。」
小燕連連點頭,琴聲,給人的感覺,不是輕,而是低。這是絕不能夠弄錯的,絕不
能夠弄錯的。
徐白這才說了:「你不懂音律,我一時還不能給你講清楚何為琴,何為琴道。不過
你可以記住,中國人有句樂理,叫作大音希聲。什麼叫大音,五音之首宮音為大音,以
宮為主,生出商角徵羽,合為五音;又生變宮,變徵,合為七音。什麼叫希聲,黃鐘在
十二律中為最低音,亦名大聲,首聲,始聲,希聲。總之,振動之響,未分音階前謂之
聲,分成音階後,謂之音。按律為聲,按樂為音;律聲,分清濁,分陰陽;樂音,分高
低,分強弱——」徐白見小燕聽著聽著一頭霧水起來,就停了話,說:「暫時就講這些,
以後你有興趣,我再說吧。」
小燕連忙說:「我有興趣,我有興趣。我以後也參加你們的琴社。」小燕說的是真
心話,她畢竟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知道什麼事情是應該去理解的。這麼說著,她就
站起來出了門,卻見徐白拿了那畫,放到她自行車的前筐裡,又找了繩來紮上,說:
「畫你們拿回去,我已經不需要了。」
小燕這一下急得是要哭出來了,說:「大哥,你不知道徐華悔成什麼樣了,你不要,
我怎麼回去和他交待?」
徐白說:「我是真不要了,昨夜李子明接了紅路的電話,一大早他親自又送過來兩
張,我都沒要。你看,我自己動手,不是照樣做到這個份上了嗎?這個琴館,我已經想
定了,再不向人家要一分錢,我們自己能幹出來。」
「你不要,我們也不要,你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小燕說。
「那我就送給你們了。」
「為什麼?」
「哎,我是老大嘛,宮商角徵羽中的宮嘛,十二律中的黃鐘嘛。沒有我老大,哪有
他老三呢。自然規律叫我這麼做的嘛。」
小燕的眼睛一下子濕了,跳上車就要走,臨走了也沒忘記說:「大哥,徐華要是再
敢嚇著徐元,我就和他一刀兩斷。」她不知道再說什麼來讓徐白放心了。
徐華和小燕的平湖茶樓是建起來了,法人代表卻是徐韻生的。徐老先生一開始還不
知道,還是琴友看了那證書掛在茶樓上,急著去告訴徐老先生,他聽了幾乎暈倒。想了
好久,也想不出,沒有他的戶口本子,這幫小祖宗是怎麼把他掘出去的。那日夜裡,老
先生再無心操琴,悶坐半晌,恍然大悟,輕輕把徐元叫來。也不和他說什麼,只拿眼睛
盯著他,好一會兒,才說:「真想不到,你也會幹這等不上品之事了。」
徐元就把頭低了下來,兩隻手搓來搓去,一會兒,就把手伸了過去,說:「你打。」
「三十多歲的人了,我打你你倒是一點也不笨的呢,怎麼不用你自己作了法人代
表啊?」
徐元憨憨地就笑了,指指自己的腦袋說:「我有病。」
徐老先生也笑了,鼻子就酸了起來,說:「誰說你有病,你倒是連戶口本都會偷的
人了。不相信我告訴你大哥,叫他評評理看,你倒是真的有病,還是聰明過頭了呢?」
徐元就走了過去,從身後掰住父親的兩隻聳起的肩膀,搖來搖去地搖。這種特殊的
語言只有徐老先生自己知道,那是三十多歲的兒子在向他撒嬌呢,看樣子又有什麼花樣
要玩了。徐韻生就說:「不要作死,自己說,又有什麼事情要為難我了?」
徐元就掏出一份海報來,那上面寫著茶樓幾號開張,請了怎樣的名家來操琴。徐韻
生說:「給我看這個幹嘛?和我有什麼關係?」
徐元就一聲不吭地用力搖起父親的肩來,父親知道這是徐元發急了,就說:「還不
快去找你大哥,這是他答應的事情。」
徐元就搖頭,說:「不答應。」
「誰,誰不答應了?」徐老先生的確感到奇怪了,他還從來沒有從人家耳朵裡聽到
大兒子有什麼不答應的事情呢。
「大哥。」徐元說:「不答應。」
徐韻生這才知道這不是一件小事了,琴社上了海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怎麼可
以出爾反爾呢他旋即給徐華打了一個電話,徐華在那一頭說:「老先生,我是沒有辦
法了。徐元是你的兒子,我也是你的兒子。徐元下崗我收下了,我出洋相你也不能不
管。」
徐韻生問他有沒有找過大哥,徐華知道一家人都瞞著老頭,不讓他知道他和他大哥
差點打了一架的事情,便也按下此話不提,只說找過了找過了,誰出馬也不行,連大哥
最買帳的徐元去了也不行。
放下電話,徐韻生才問徐元:「你真去過你大哥那裡了?」
徐元就點點頭。
徐老先生又問:「他怎麼對你說的?」
徐元一聲也不吭,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很莊嚴,他小心地說:「不好講的。」
徐韻生知道,這就再也別想從徐元這裡問出什麼話來了,這麼想著,就說:「元兒,
去把外衣給我拿來。」
徐元的確是被他的弟弟徐華派到徐白那裡去過的。徐元手裡也是拿著那一張海報。
誰知正在幹活兒的徐白這一次連正眼也不看一下,只讓徐元先喝了礦泉水,就調製作櫃
子油漆前所要用的石膏,接著就是老方一帖,給他的木器打砂皮。徐元也是老實,一聲
不響地喝了水就幹起活兒來。過了一會兒。突然說:「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這是《詩經·小雅》裡的《鹿鳴》一詩中的名句,從前徐白彈琴得意時常常要誦詠
的。徐元只在一邊聽過,沒想到他今日就突然冒了出來,作為他的對此事的發言。然後,
徐白就走到大弟身邊,說:「徐元你可是一個人精啊!」
這麼說著,卻發現徐元手裡有血,把櫃子的白木頭也染紅了。開始徐白還以為是徐
元替他打砂皮打出了血,抬起他的手一看,才發現不是,顯然是給瓷碴子紮的。他知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握著他的手足,好一會兒才說:「徐元,你再等一等。等我的琴館
建好了,到我這裡來醫琴吧。」
徐元想了一想,臉上就露出了疑惑,問:「那,誰洗茶杯呢?」
徐白很吃驚,反問:「你願意洗茶杯?」
徐元又想了想,便點點頭。這一點頭,把徐白點蒙了,再問:「你不願意到琴館
來?」
徐元說:「我不願意爸爸發心臟病。」
這是他平日裡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了。說完,就又拿了砂皮去打。徐白連忙找了一雙
手套給徐元戴上,卻突然看見了徐元後腦勺上的一塊疤。那一年徐元被人從臺上推下來,
正是徐白把他背到醫院去的。他還能清楚地記得,徐元的血是怎麼樣流了他一身的。到
了醫院,醫生還以為他也受傷了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徐白也就不太想到這件事情了。
突然一下子重新看到了它,徐白的胸一抽,痙攣般地痛了起來,他的手就捂在了胸口上。
這一次是徐元發現了,他停住了手,驚慌地看著他。徐白笑笑,說:「我也有傷疤。」
「在哪裡?」徐元問。
徐白就指指自己的心。徐元仔細地湊上去看了一下,說:「沒有血。」
徐白就歎了口氣說:「就這一點和你不一樣。」
他走開了,繼續幹他自己的活兒。突然,徐元叫了一聲,說:「白天醫琴,夜裡洗
杯。」
徐白看到徐元興奮的表情。他沖著徐白喊道:「白天醫琴,夜裡洗杯。」
徐白知道,這是徐元終於想出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來了。這樣,白天,他是屬琴
的。夜裡,他就可以屬使他的老父親不會發心臟病的錢了。
徐韻生是夾著那把仲尼琴去的琴館。那一日正下著雨,隱隱地就有著幾分秋意了。
湖邊馬路靠裡面的那一邊種的都是法國梧桐,此時便有幾片落葉在空中翻飛著掉下來,
一直貼在了濕漉漉的柏油路上。亮晶晶的綠中泛著黃色,雨打闊葉,淅淅瀝瀝,實在好
聽。再見西湖煙雨空蒙的樣子,群山一時隱去,湖面就一下子闊出了許多,連那湖邊的
柳條也堅硬了些許,在風中飄揚得很有骨氣了。徐老先生就想,該和徐白彈一曲《西泠
話雨》,才配得上此時的景致啊!
徐白的琴館裡卻是一股的油漆氣。原來那些櫃子都讓徐白和幾個朋友自己動手做好
了,雖然沒有行家的規矩,倒也可以說是齊整的,昨日用荸薺色漆了,原想等幾個好天
氣,待油漆幹了,再漆一遍。徐白想了,雖是自己做的木工活兒,比不上家私城的豪華
家具,但配上自己製作的琴,卻是天衣無縫的。不這樣搭配,倒是不對了呢。所以漆是
必定要上三遍以上的,還要罩清漆。可是天公不作美,卻下起雨來。徐白從前是很喜歡
西湖邊的雨的,以為這是人生一特景。今日卻煩了它,手裡拿把王星記的黑扇,一個勁
地在櫃子邊扇著,也不知是扇自己呢,還是在扇櫃子。恰好這時父親徐韻生走了進來,
見他這副樣子,就順手開了電扇,說:「何苦熱成這個樣子,這間屋子悶得很呢。」
徐白連忙撲過去關了那電扇,說:「我可是特意關了電扇的,就怕一地的灰粘在櫃
子上,油漆還沒幹呢。」
老先生喜歡徐白這種作派,便也隨著兒子一起熬熱,只是說:「有客抱琴來,與君
同寂寥。你看這把琴,我是制好了,山東那面還沒來得及取,先放在你這裡養一陣子
吧。」
徐白就伸手從父親處捧了琴來,琴是好琴,不用說的,徐白置琴於案上,見那七弦
張於板面,右出岳山,左入龍眼,按下手指一試,發音清亮。琴家本來就有「左一紙,
右一指」之說,說的是琴面過高則礙指,過低了又損音,只有「左一紙右一指」了,才
既不影響音亮,又不發生抗指弊病的。這展仲尼琴,正是恰到好處了呢,所以音質十分
對徐白胃口。他不假思索地調了一會兒琴,就彈起了一首曲子,卻不是徐老先生觸景生
情想到的《西泠話雨》,卻是那一首千古絕唱《思賢操》。但見徐白一氣呵成此曲。他
分別用中音、高音和低音三段複奏。一時間徐韻生覺得悲秋之氣襲人而來,琴韻低徊,
音色幽冷,芳草淒迷,斜陽昏淡,恍兮惚兮間,似見當年孔子皇皇汲汲於道上,悄然思
念弟子顏淵。正要被這傷懷悲悼之情攝去了魂魄,突然又恍然覺醒,韻音中意存有鏗鏘
之聲,強健不屈,獨立不阿;君子憂道,雖希聲卻是大音。徐老先生知道兒子的琴道是
又上了一層了,心裡且喜且悲,竟不知說什麼才好。站起來,就恍恍然走到了大門口,
徐白追了上來,叫道:「爸,你怎麼連傘也忘了拿啊?」
徐老先生就恍恍然地接了傘,要走未走,徐白遲疑地問:「爸,我多日不操琴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手生了?」
徐韻生看著他的大兒子,半晌才說:「怕不是往日我傳你的琴操太深了吧?你今日
的音律便是有些不可自拔了呢。」
徐白立刻就明白父親此話之深意了,又問:「不可自拔,垢在何處?」
「豈能言垢,豈能言垢。」徐韻生擺著手說,「我只是想說,琴自伏羲傳至今,並
非只是有操,還另有暢,有引,有弄。和樂而作,命之曰暢,言達者兼濟天下,而美暢
其道也;進德修業為之引,申達之名也;情性和暢為之弄,寬泰之名也。這些年來,你
卻獨喜不失其操之操,不知是否過猶不及了呢?」
這一番話倒是把徐白聽得只冒冷汗了,口說:「父親竟在我的琴聲裡聽出了過猶不
及,這才離席而去!」
徐老先生連連搖手,說:「哪裡,哪裡,我是唯恐再聽下去,與你一起不可自拔,
不如就此告辭了的。」
這才接了雨傘,踽踽而去也。
日月穿梭,白駒過隙,轉眼八月中秋。杭城多雨,常常到了月兒團圓的日子,卻淫
雨霏霏起來。故而,一旦有個中秋月高的晴朗之夜,杭人往往就會傾巢而出,滿城空巷,
環湖皆人。
那一夜平湖茶樓的門前大草坪上,一圈圈地坐滿了人,個個點著蠟燭,於明滅晦暗
中做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幽夢。嬉笑中還有人隱隱聽得身後茶樓中,偶有
琴聲傳來,也是隱隱約約的,作了生命的背景。
有人說,那是琴社的雅集呢。聽說老先生們都出動了,請了大江南北四方之人,來
此茶樓同樂,共慶這太平盛世永樂永昌,但不知剛才齊奏的是一曲什麼。暗中便有人道:
「這正是前輩所彈之《和平頌》,五十年代膾炙人口的獲獎節目呢。」
眾人便息聲而聽,有人聽了一會兒就笑了,說:「那不是臺灣民謠《蘭花草》嗎?」
又有人笑著說:「怎麼不來一首劉德華的《來生緣》呀?」
「《月亮代表我的心》也可以啊!」
說笑聲重又雀起,紅塵的聲音到底是喧嘩於湖上月中的飄渺之樂的。那暗中的人兒
便獨自地走開了,誰也沒有看到他一直就站在茶樓下一處看得到陽臺的地方。那上面,
徐韻生老先生正帶著他的那一群弟子及四方琴友,彈興正健呢。
夜半時分,人琴俱散,燈火闌珊。但見一輪明月,冰清玉潔,照耀湖上,竟反泛出
一片光芒,折射人間。小燕正在樓下張羅著關門,突然見一人上樓,正要攔他,定睛一
看,連忙折入旁邊一小門,對那裡面正忙著算帳的徐華說:「大哥來了,大哥來了。」
徐華連忙問:「背著琴嗎?」
「背著呢,怕就是那展『仲尼』吧。」
徐華一聽,松了一口氣,就癱在椅子上了。俄頃,卻聽到了樓上傳來琴聲。小燕不
識琴曲,便問:「這是什麼曲子?」
徐華也聽了一會兒,說:「哎,真還沒有聽到過。」
小燕就站到了門口,說:「這琴聲,倒好像是專門為了這樣的夜晚生髮出來一樣,
從前聽人家講的天籟之聲,大概就是這個吧。」
這麼說著,兩個人就悄悄地上得樓去,卻見紅路徐元早就坐在那裡了,都正靜靜地
聽著徐白彈琴呢。
從這裡望出去,可以看見明月下的西子湖,湖上三島,呈品字型,鑲嵌在黑寶石一
般的湖面。又見三潭印月,隱隱約約,在水一方。真是地上平湖,空中秋月,那琴聲,
明明是從徐白的指下流出,卻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從那山林湖澤,天上人間處滲溢而
來一樣。徐元在一旁聽著聽著,就拿出了一張人民幣,紅路悄悄地拉住他的手,說:
「別打攪你哥。」徐元不聽,掙脫了嫂子的手,把那張五元錢放在徐白的琴邊,說:
「給你。」
徐白幾乎沒有用眼睛看那錢,但他知道,那張五元錢,當中是有一道裂縫的。
徐華卻輕聲地叫了起來:「大哥,你看,你快看,徐元他哭了,徐元流眼淚了,我
二哥他會流眼淚了……」
這麼叫著,徐華突然就語塞了,小燕和徐華多年同學,第一次看到他突然難以自控
的悲喜交集的神情。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徐元在月光下的亮晶晶的眼淚,細細的兩道,正從臉頰上爬下來,
像兩道琴弦。
徐元自己卻沒有家人們的被擊中般的激動。他湊近了琴台,側耳,皺著眉頭,手指
修修長長地輕輕打著節拍,口中還念念有詞:
雲山蒼莽兮,君遠遊;
泉石峭潔兮,君歸休;
…………
徐元吟哦的,正是徐韻生早年所教的《泉下銘》,那時,徐元還沒受傷呢。
徐白卻一直也未停下手來,仿佛這一切正是他意料中之事;仿佛他的琴聲今夜在此,
正是為了迎候久違的淚水。他甚至伴著琴聲,與徐元一起輕輕地吟哦起來了——
雲山蒼莽兮,君遠遊;
泉石峭潔兮,君歸休;
懷才抱器兮,無忮求;
人琴俱杳兮,思悠悠;
…………
1997年2月23日
25日改畢
原載《十月》1997年第5期
相關評論:
葵傾天籟
唐幗麗
「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一個人類歷史長河中顛撲不破的真理,在杜甫這
樣以麻鞋藍縷奔赴光明之路的詩人筆下誕生出;它續唱著楚歌那句「路漫漫兮修遠,吾
將上下而求索」振聾發聵的渴盼真善美的絕響,它也開揚了後代人們為真善美這一人類
之絕對精神和絕對理念憔悴不悔堅韌不退的追求精神。中華民族五千年上下,浩浩歷史
卷河,在窣窣的落頁聲中,拼死謝知的刺客、迎刃必書的史官、抱璧砥柱的忠臣、絕弦
傷逝的知音,為著精神境界和理想信念的求存駐守,摩肩接踵,屢踣屢作,還有比這一
頁鐫寫著他們對真善美之理念如此執著用情更感人淚下、摧人振奮的嗎無論世事如何
變遷,對真善美之精神境界和理想信念的追求世代相沿,永無漫滅。《平湖秋月》以鮮
活的文學形象和它的審美意義,具體而直接地表現出在今天物欲橫流的囂囂紅塵中,仍
然有一種清越的、超群拔俗的人類精神在挺立著,這就是令人肅然欽敬的葵傾天籟的精
神。它並不僅僅是操琴人對自然界的天籟之聲的摹求通過文學形象的審美體現,它真正
展示出的是人類對真理、對真善美、對載清載淳思美無邪之精神境界的追求!
《平湖秋月》的審美意義,具體體現在作品意義與感性內容的統一關係上。杜夫海
納在他的《美學與哲學》一書中談到對審美價值的認識:「美是被感知的存在在被感知
時直接被感受到的完滿」,它完全蘊涵在感性事物的意義的特殊世界中,而「每個特殊
世界都是真實世界中的一個可能的世界」。因此,審美價值是一種審美對象所具有的內
在價值,它意味著感性形式中實現的感性內容與意義的高度統一。任何被認識和被描述
的對象,都是作為感性事物被認知的;但是它不是作為一般感性事物而存在,它被認知
的根本原因則是由於它自身被賦予的審美價值和審美意義,必定要通過它的存在而體現
出現。
《平湖秋月》的主人公徐白籌建琴社的活動,是一種客觀的感性活動,然而對這一
活動的真正表現,卻建立在作者主觀的意識干預之下,力圖以這樣一種有意識的干預解
釋人物行為的目的和人物形象所蘊涵的審美意義。在現代小說中,這種主觀的干預行為
愈來愈明顯坦率,有意造成讀者與客觀感性事物視觀上的分離,迫使讀者在參與的境外
審視人物、審視人物的內心、審視人物身上的寄託意義。伴隨著徐白籌建琴社的過程,
是一個他所走過的「漫長」的心理發展過程。對徐白心理活動和精神活動的探視,始終
是本文的第一敘述視角,徐白的心理行程便是客觀感性內容中的時間和地點的發展與轉
換。這裡,用不確定或不指定的時間延續方式淡化情節客觀性,突出強調了人物活動的
主觀認識性。但是,作者並沒有將這篇小說寫成缺乏層面的寓言或者神話,而是依據對
情節發展順序的需要,適時安排了三組人物的矛盾衝突,逼真地再現小說的客觀感性氛
圍,形成客觀真實與主觀意義在文學創作上的統一,有效地展示其審美價值和審美意義。
客觀感性的三組人物衝突,即徐白與紅路的夫妻衝突、徐白與徐華的兄弟衝突和徐
白與李子明的朋友衝突,填充了主觀人物徐白的精神活動歷程--對天籟之精神境界的
把握和追求。這種主觀心理的敘事視角輔以客觀感性的矛盾衝突,使小說在真實可信又
引人入勝的基礎上,產生出作用于讀者認識的兩個審美意義:第一,以客觀衝突製造人
物生存環境的離索性和尷尬性,強迫人物在眾叛親離的情感窘境下作出選擇。當讀者看
到徐白在美麗靜謐的西湖岸邊,帶著刺傷的心靈創痛離妻踽踽而去,聽到他「琴曲有暢,
有操,有引,有弄。其中憂愁而作,命之曰操,志在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之鏗鏗
歎論,目睹徐白以那雙「世家子弟琴家傳人」的秀手掰住兄弟的肩膀,抵之于牆角時的
歇斯底里的憤怒之態,聆聽到他充滿著深情傾訴「大音希聲」之深刻而富有哲理的樂理
琴道,瞻仰他與那個幾乎失語半生的兄弟徐元共同彈唱「雲山蒼莽兮,君遠遊」之《泉
下銘》的泠亮清姿,那種對真理、對真善美、對思美無邪的天籟境界不可推諉的決絕選
擇精神,不禁強烈地震撼了讀者的心。而這種在審美意義上的震撼,不能不拉近了讀者
與歷史上所有走過這條艱難而又壯麗的人生之路的賢人志士的情感距離,對他們蹈火捐
軀以告慰精神之所為愴然涕下第二,三組矛盾衝突實質圍繞著一個選擇--物質還是
精神同時,小說中客觀感性內容的地點選擇,作者也將其作為物質抑或精神選擇的襯
托。在人物心理視角的搖轉下,映現出兩個特定的環境地點--西湖的平湖秋月和平湖
秋月邊的平湖茶樓。這兩個自然存在環境,以中國傳統文化之精粹傳沿來看,本應是汩
於紅塵澄汰俗慮的清靜之地,然而,在作者主觀意識的作用下,它們竟成為物欲洪流浸
泡啄蝕後的現代文化拼盤。它們與小說中所有的矛盾衝突桴鼓相應,烘托出時代的心理
動向和行進動向,使小說的命題擴展為時代的命題,由此對時代行為和隨之產生的社會
流弊提出警示、作出批判,也使最為關切自身存在和自我選擇的現代讀者成為小說的傾
訴對象。這樣,作品由於時代和讀者的需求選擇了主題,選擇了它的審美意識和審美意
義,對讀者對社會發揮出它的審美教育作用。
《平湖秋月》的審美意義,還具體體現在作者對人物意象的主觀把握上。薩特認為,
作家給讀者帶來了審美快樂。審美快樂是一種複雜的感覺,它包括地位意識和非地位意
識。「在審美快樂中,地位意識是一種使世界在其整體中意象化的意識,這一世界即是
存在的又是必須如此的,即是完全屬我們的又是完全陌生的,它越是屬我們就越陌
生。非地位意識真實地包含了人類自由的和諧總體,因為它造就了普遍信任和迫切需要
的客體。」(《什麼是文學》)文學作品應當是真實可信曲折生動的,但是,僅僅引導
讀者深入其境不應當是文學的根本目的或惟一功用。繆爾曾經把散文小說劃分為四種主
要形式,他認為其中最簡單的形式就是傳奇小說和行動小說。這種小說是真實客觀的,
對於客觀存在的感性表現是符合讀者生活經驗和認識經驗的自由和諧體。它的目的「是
激起讀者的好奇心,愉悅讀者。對於激動人心的事件所懷有的不負責任的愉悅感,便是
這種小說的魅力之所在。」(《小說的結構》)而散文小說中另一重要類型人物小說,
它的「人物不被視作情節的組成部分;相反,他們獨立存在,行動依附於他們。」同
上這類小說已經跨越了單純的客觀真實的範疇,以它鮮明的主觀意圖和形象意象提示
于讀者的認識,向他們傳遞審美思想和審美意義,這也就是薩特所說的地位意識。現代
小說中,由於思想認識的複雜性和深刻性,其思想的包容量已是愈來愈大,運用形象意
象的表現方式,運用形象的寄託含義,可以拓展有限的形象表現空間,也可以因種種細
微差別的形象所帶有的寄託含義,表現出不同層面的更為複雜而深刻的思想內涵。
《平湖秋月》利用人物的意象表現,突出了對天籟之精神境界執拗「癡迷」的主觀
審美意識。作者組織安排了兩組人物意象,一組是紅路、徐華、小燕、李子明,他們是
矛盾衝突的存在一方,是小說情節中不可缺少的元素,是客觀真實的感性內容。然而,
他們更是作者主觀中的群體意象,他們代表著家庭和社會,在他們的思想中積蘊著社會
的整體意識。他們作為一個個真實自由和諧的個人,做著充滿個性化的動作;而掩卷暝
思,讀者便會分辨不出誰是紅路(或者徐華、小燕和李子明)誰是自己身邊存在過的某
個人了。作者以寄予主人公徐白身上的主觀意識與這些代表著社會整體意識的群體意象,
形成對立之勢,無疑加重了作品審美表現的沉重感和震顫感。當然,作者在作品的結局
部分,並未將矛盾衝突處理成絕對的不可逆的衝突,而是以每一個人物的心靈,都因徐
白和徐元耿介拔俗的精神境界和人格力量的感召而產生不同程度的覺醒,寬釋了對立沖
突。這也是作者在群體意象上寄予的充滿著希望和光明的審美意識,是全文飽綻人性力
量的厚重之筆!另一組人物意象是徐白、徐元和徐韻生。通過他們獨特人物特徵的表現
和他們行為的「一點癡迷」,表現了人類無論處於何種境遇之中,對真善美之天籟境界
的追求的堅韌意志和決心,從來未曾有過更改。
三個人物,其執拗和「癡迷」的性格特徵是同一的。但是對於執拗「癡迷」的程度
和形式,作者又做了三種不同的表現,以增強作品形象表現的審美力度。徐韻生作為陪
襯人物,著墨不多,對他特立獨行的操琴人的品格,作者僅在表現他與徐白兄弟們的關
系時稍作映帶。以這種方式,作者不僅僅將他的行為為徐白徐元的行為的實現作下鋪墊,
更展現出琴家品性的淵源所自,追蹤出天籟之精神境界模式化發展的迤邐行跡。徐白的
人物活動是在一個相對廣泛的層面上的活動,他的對音樂理論和古琴演奏的悟性和對天
籟境界的不可磨滅的追求信念,並不是在人物意象的活動中逐步找到而歸位的,而是從
一開始紅路對他的琴聲發出「實在是太散淡了」的感歎起,就奠定了這個人物意象的
「癡迷」動機。在此之下,作者又主觀地讓它統攝住諸多性格特徵,使這個人物身上的
「癡迷」性由於有了它們的滋補,才更有了有喜有悲有歌有泣有愛有憤的豐滿詮釋。作
者對徐元人物「癡迷」的表現,是最具神彩的一筆。為這個人物意象設置創傷失語,迫
使他進入一個無聲表達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物意象仍然以他生來的正直與善良,
分辯紅塵中的轉蓬與菡萏,用言說以外的方式表達他對天籟之精神境界的認識。作者用
穿插的筆墨,斷斷續續地寫了他對父親和兄弟的孝敬與愛心,寫了他對艱苦生活的無怨
與承受,寫了他對徐白籌建琴社深意的領會。正是這些活生生的感性之筆,將他的極度
「癡迷」的主觀性融匯進他的真實可信行為的感性性,使讀者接受了這個人物意象的某
些不可解行為,並且最終接受了他在啞噤半生後發聲吟唱這一極端的「癡迷」行為,將
人物意象的「癡迷」動機引向作品審美意義的最深處。
真正具有時代使命感的作品,應當把藝術的社會教育作用和審美教育作用提到首位。
在今天,將審美的認識和審美的意義看做克服社會矛盾的一種手段,至少作為克服那些
摧殘腐蝕人的靈魂的物欲行為的一種有力的手段,應該說是對社會所做出的積極姿態。
在這一點上,《平湖秋月》以它對古琴操演和賡續的精深認識,以它對人物心靈的悉心
熟視,以它對人物行進歷程的琢力把握,實現了飽蘸深刻寓意的審美認識意義。它以懇
悃壯慨之聲告訴人們:人類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存環境,但可以選擇自己立世的標準和立
足的高點。同時,它也向正在困頓和惶惑著人們,發出葵傾天籟之真善美之精神境界的
深情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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