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快樂之書 作者:力夫 我也許有一百歲了,也許更老一些。當我坐在牆根邊,細數我經歷的日子時,頭頂 上的陽光是那麼溫暖;我的眼睛已經看不遠了,可我仍然能夠察覺天空中飛鳥的方向, 它們叫什麼名字,我甚至能夠說出它們的父母住在哪裡,我也還記得它們稱之為祖先的 那些快樂之子的往事。 我坐在這裡,對面小河裡那些小魚兒們都知道我還在人世,那只脫落了一隻大鉗子 的青皮螃蟹,一整個上午都在吐出水泡;因為還要晴一段日子,泥鰍們安靜地趴在水底, 它們的小鬍鬚都朝向我要去的方向,它們知道下雨那天,我就要走了。 我聞著春天的氣息,露水從草葉上蒸騰起來,路過我時,我仿佛回到了小孩子時代, 我的心又開始濕潤起來,我還有一顆嫩草一樣的心。 當我微笑著對身邊的蜻蜓說,我年幼的時候也跟它一樣快樂時,它輕盈地在我耳朵 上扇動著翅膀。我雖然老了,但並不討人厭,這只紅蜻蜓在我左耳上曬熱後,來到右肩 的陰涼處,它一上午都沒有離開我。我知道它愛我,儘管我聽不見它說什麼,可我還是 聽到它的淚滴在耳廓上落下,就像冰雹掉在油布雨傘那樣;它一雙大眼睛都紅了,這只 蜻蜓可能剛從泥土那裡來,它天真的舉動感動著我,它是我最後的夥伴。 我像作家或者一個詩人那樣,追憶我的似水年華,這本書可能沒有什麼人生經驗, 也不打算將那些微不足道的、現在看來簡直不值一提的個人痛苦,當做書中的主要題材。 我想我們生而為人,不是為痛苦而來,但在我們的中年階段,這些又似乎無法避開,在 這種意義上,這本書是獻給孩子和老人們的。它盡可能地淺直、平易和輕逸,我希望人 們像我和這本書一樣快樂。 我這樣說時,小河裡的清水就更澄澈了。 水蛇 我可能是個膽小的孩子,在與水蛇有關的事物上開始了童年,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特 征。 我和舅舅站在渣滓河清澈的流水裡,他彎著腰將一條漆黑的水蛇從石頭下面掏出來, 我們好像被它的名字嚇倒了。那是一條溫順的小東西。 「它不咬人。」 「它的媽媽還沒有教過它呢。」 我發現它長著一雙人一樣的眼睛,光禿禿的腦袋也跟嬰兒圓圓的光頭差不多。舅舅 把它扔了出去,就沒有再管它,我們向上游走去。我們的褲管一直卷到大腿上面,手裡 面拎著布鞋。水中的砂粒讓我們都感到很舒服。舅舅以為我把水蛇忘記了,他在前面指 著水中的一根樹枝:「蛇!」我說:「不在那兒,在你腿邊上。」他才真正嚇了一跳。 那條水蛇還真的跟來了,也許它還不知道我們是人,它也許是一條貪玩的小傢伙。 但是,它太涼了。如果不是在夏天,我們肯定不會那麼喜歡它的。它的舌頭也太窄 了,肯定嘗不出桃子的甜味,舅舅將咬了一口的桃子送到它嘴邊,我們教了半天,它終 於懂了,它嘗了一口,它不會說話,我們始終不明白它是如何對滋味進行判斷的。我和 舅舅爭論了一會兒,看見水蛇似乎在聆聽我們說話。我們看水蛇是好的,就把它帶了回 去。 外公背著響器從外面回來,他傾聽了我們的陳述,也認為水蛇是好的,就將蛇的好 壞分開,叫我們離壞蛇遠一點。那時候我並不瞭解上帝把光與暗分開之前,也是因為他 認為光是好的,而且光是上帝要來的,我想水蛇也許是我們要來的,我和舅舅在下河之 前,外婆叮囑過:「不要摸石籠,有水蛇。」 水蛇的徵兆,其實是在外婆無心時道破的。這好像與我的一生並沒有多大關係,雖 然後來水蛇也曾多次重現過,那也只是純粹的自然現象。水蛇是好的,它曾在寂靜的水 面上劃過一道黑痕,將密不透風的水面分開,它向哪兒遊去,哪兒就會發生人們意想不 到的事情……它的嘴比人的嘴長得緊多了,也更為隱蔽。舅舅愛音樂,因此他可能會想 到,水蛇要是會唱歌該多好。但是,它不會開口。它的這個種族選擇了緘默的方式,就 像有人說,人類只在欺騙時才使用語言,它們對此也許認識得更深。 渣滓河的水幾百年沒變過,外公說他小的時候就在那裡洗臉,母親六歲起就開始在 河邊采野芹,那條水蛇現在仍然還在石頭下面等著,我的頭髮全白了,它還是黑的。 我似乎能夠感覺得出它的道路。 水蛇是我發現的惟一與人類近似的無言生物,但我現在想通了,它不說話是因為它 在沉思和回憶。 峭壁 我和父親來到長沖,半山上的雪還沒有化乾淨。他笑嘻嘻地望著我,我知道他的意 思,他心裡想我是他的兒子。雪化了,父親有可能從雪上看到了時間顯形時留下的痕跡, 他笑容裡總是帶著一絲可以察見的憂鬱。他老了,我還在成長;有一天,他去世了,我 還留在人間。父親用沉默的方式表達他的愛,我瞭解這種愛有多深;他珍惜他的兒子, 我見過他眼圈發紅的時候,他是男人,就像這堵峭壁一樣,他希望我是他身上的一株植 物。 父親把斧頭磨白了,銀色的光芒在他的指令下,在空中閃爍,我在一旁玩耍。 我知道自己長大以後,也會像父親那樣舞動利斧,也會將一棵大樹砍倒,木屑翻飛, 聽見一聲巨響,然後直起腰來,望著自己腳下躺倒的挺直的樹幹,不由自主地表達內心 的傲慢與喜悅。在父親身旁,我暗自想像著將來,我想像著自己將擁有一雙大手,穿很 大的衣服,在雪地上踩出碩大無比的腳跡…… 樹被伐倒了,頂端的鳥巢跟著轟然倒塌,三兩片羽毛飄落,飛翔也同時出現。躺倒 在地上的樹,一點兒都不難看,假如有一隻蝴蝶落上去,一點兒都不會影響美觀。銀白 色的大葉楓樹,它芳香的樹皮上長著一隻只眼睛,那麼美,像一個安靜的女孩兒驚魂甫 定時一樣,那麼令人心馳神傷。 父親說那是癒合了的傷口,他說它們是成長的代價。 我們在山上等著太陽的到來,父親讓我站到上方,離他遠一些,我以為陽光就在他 身後的山頂上,我爬上了峭壁,父親發現我時,他的笑容我至今記得。他是個得意的父 親。 等我終究沒能與陽光照面,下到與他平行的一棵歪脖子松樹上坐著時,他向我走過 來。 「我們可能要交好運了。」父親舉著一朵指甲蓋大的黃花兒,遞給我,「你聞聞, 香得很。」他告訴我,在三九天遇上紅運花是好事兒。我把這朵花帶回去給了母親。她 把花插在頭髮上,那天晚上,我發覺,燈光要比往常亮多了。 我和父親扛著楓樹下山時,歇了三次,當我回頭看見我們剛剛還在那上面的險峻峭 壁時,我對父親說,如果我先看到峭壁這樣陡峻,就可能不會往上爬了。他沒說什麼, 還是那樣一成不變地對我笑著。 從深遠的心底裡笑出來,這就是我的父親。 小爺的油坊 拐過底樹岩的山嘴,只要走過那一排七棵大葉櫸樹的第二棵時,就能看見油坊三間 茅屋,小爺起居的那間瓦房是後來加上去的,在東頭,顯得有些矮小。 我每個星期六從初級中學按時回來,中午都在他這裡吃中飯,小爺準備好飯菜後, 他就坐在門檻上等著我。當我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後,他從來都是一直看著我怎樣穿過田 埂,從他的那口水井旁繞過來,當我走近時,小爺也時常是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門 外,迎我進屋。 他一個人住在油坊,他是我祖父的親弟弟,我愛他勝過祖父,因為他也許比祖父更 善於表達些,所以我跟他更親。小爺把他哥哥一家人看做自己的親人,他心裡一刻都沒 懷疑過,他的真心贏得了我們全家人的尊敬和愛戴,他讓我們感到自己也是他的後代。 小爺去世三年之後,我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悲傷地發現他永遠離開了我們。 他葬在我家菜園地裡,這多少給我一種錯覺,感到他住得離我們一家人更近了。可 是,在那一次,我再次重蹈我上初中時常走的那條路,翻過底樹岩小嶺包,我突然看見 小爺的油坊大門緊閉著,陽光照射著那兩扇剝蝕得白生生的松木門,頓時讓我幡然醒悟。 我知道小爺抬回家了,也早已住進了土裡,但我的內心還是希望能夠在記憶中,將 他找回,因為在那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他的形象,他對我笑著,潔白的牙齒露出來,他 還喊了我一聲。 河水嘩嘩地流著,幾棵老櫸樹還是那樣站在那裡,田裡的紫雲英上,蜜蜂也仍然和 往常一樣轟響著,當我走過水井時,那裡的水也沒有因為沒有人挑走而漫出來,但是, 我到了油坊門前,我看見了簷上叢生的青草已經老了,門檻上沒有坐著一個乾巴老頭兒, 那上面只有一隻黝黑的蝴蝶……沒有,什麼都沒有!那一刻,望著連風聲都沒有棲止的 白松木門檻,我才猛然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了他!他正在向我的記憶深處走去。 時光會讓他成為我的懷念。我也知道愛這時只是噙在眼眶裡的一滴淚水。那時,當 我還能拉著他的手,在山坡上採摘他親手種下的嫩南瓜時,我對他愛得太少了。 我也永遠失去了他掌上的童年。 我在小爺生前堆放乾柴的地上坐下來,望著經他的手磨細了的門鼻子,望著關上的 他不再會碰一下的兩扇木門,我問當地的知情人,屋子裡的石碾、油榨,我小爺的兩擔 木桶,他的床和那只拐杖是否還在裡面,回答說沒有人動他的東西,我相信了,我朝那 個老者叩了頭。是他每年定期為茅屋翻修,才使這幾間舊屋子保存完好。他是小爺生前 的朋友,朋友中的一個死了,可他們的友誼還在。 「你小爺疼你疼得跟命一樣……」他說這句話時,我小爺恐怕又回到了屋裡,他在 裡面咳嗽了一聲,他知道我回來了,他的靈魂一下子使眼前的一切溫暖起來。 我沉浸在想念與幻覺當中,老者離開時,沒有驚動我。我回味他的話,我想他說得 對,我是小爺的命,慚愧的是,我早年卻一直不知道這些。 油坊裡特殊的油香味飄出來,我小爺的白布褂子在我面前的竹竿上晃動著,他再也 不會將它收進去。他留下了這幾間空蕩蕩的孤獨的房子,留下了寂靜的菜地,以及眼前 不再親切的砂粒、車前草和漸漸變得無關緊要的道路。 會說話的八哥 我們在野櫻桃樹上吃飽了下來,將采到筐裡的熟透了的櫻桃分給兩條黃牛吃。這時, 牛背上那只八哥說話了,「好吃。」它說。像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它的聲音嬌嫩而 婉轉。我們好像並不吃驚。和我一道放牛的表弟,將幾顆櫻桃放在手心上,送到八哥面 前,它飛起來,落到旁邊的一棵柳樹上。 「下來,好八哥。」 八哥聽到叫它,在樹枝上高興地跳了兩下。「好吃。」它點著頭,踩落了一片黃葉。 眼看黃牛把櫻桃吃光了,表弟從牛嘴中搶了幾粒出來。他小心地將幾粒寶石一樣的 紅櫻桃,放到那棵柳樹的樹根上。他擔心八哥看不見,就找了一塊平石板,將櫻桃重新 拾起,在石板上擺了個圓形。 那兩頭牛吃完了所有的櫻桃,它們的嘴唇還在筐底上舔吻著,將焦黃的篾絲舔得濕 漉漉的。 在這期間,兩條相依為命的牲口,相互禮讓著,雖然從它們的兩隻眼睛能夠明顯看 出,它們是那麼嘴饞,以至於涎液四溢,可是,它們還是克制了自己。當兩條牛角稍稍 碰到一起時,它們的身體就自動分開。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懂事兒的兩個畜牲,其中 一條盡忠職守,一直到死那天,還在地裡幹活,脖子上套著伴隨它一生的櫸樹索頭,另 一頭母牛,賣給了一個獸醫。 表弟說:「我看過牛哭。」 我說我也看過。 我們吃得飽飽的,坐在離牛不遠的草皮上,牛背上的那只八哥,好像不再是那一隻, 半天以來,它再沒有說一句話,儘管我們努力逗它,它也不開口。 「它只會那一句。」表弟肯定地說。 「把八哥逮回去,舌尖剪掉,然後,人把自己的舌頭咬破,血滴到它的舌尖上,八 哥才能說話。」 「能說會道的人才行。」 我們得出結論,那只會說話的八哥可能用的一個沉默者的血。 兩隻螞蟻 我在山崗西坡那塊草皮上玩了一會兒,這時,太陽西沉,橙黃色光斑從我頭頂上移 走時,我一點兒都沒在意,我被兩隻嬉戲的灰螞蟻深深吸引住。 它們來自兩個不同的方向,一隻長著紅觸鬚的灰螞蟻慌慌張張,像是到什麼地方通 風報信,它認識屬螞蟻的筆直線路,在草根間穿梭,如遊刃有餘的鯰魚;而另一隻, 則顯得有點兒遊手好閒,看長相也年輕得多,大肚皮幾乎是透明的,從上面看下去,似 乎能看見地面上細小的沙粒。在一棵鳳尾草露在外面的白草根上,這只年輕的螞蟻將另 一隻攔住,這時,一陣強勁的南風自下而北地吹過來,將兩隻螞蟻的身體吹斜。它們正 用觸角在交流著什麼時,風吹過來了,長著紅觸角的那一隻正擇路而走,這時,它的下 半身被風從草根上吹掉下來,像一頭豬正在翻越一根橫亙路途的圓木,它的細腰拱得老 高,那個怪樣子,惹得年輕螞蟻大笑起來,我看見它搖著頭,像人在前仰後合時那樣, 它的眼淚都有可能流出來。 它們可能相識,不然的話,那只年輕螞蟻即使再頑皮,也不會那樣鍥而不捨地像孩 子們玩逮羊遊戲那樣,張開細嫩的觸鬚去阻擋它。那只老螞蟻也許是由於年齡的緣故, 它的脾氣有點兒倔,他氣呼呼地猛然向前一撞,它兩個的頭碰到了一起,顯然碰疼了。 年輕螞蟻不好意思地退後一步,用觸角撫摸著那塊也許起了一個大包的前額,而另一隻, 這時卻不再溫文爾雅了,它瞪著它,似乎在說:「太不像話了!」但在這時,那只小個 子卻不識時務地用它友好的前肢,魯莽地碰了碰它。老螞蟻發火了,螞蟻發火時,嘴巴 張開,像是要將對方一口吞下去似的。不過它們還沒有撕咬起來,螞蟻是寬容的,它張 開大嘴也只是嚇唬嚇唬對方,而另一方也不計較,對它露出的凶相也不當一回事,在人 們看來正處在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兩隻理智的螞蟻停了下來,遊戲結束了。 它們沒有爭吵,也沒有相互埋怨,只是用角輕輕碰了幾次,然後就親熱起來,像開 始遇到時那樣,各走各的。 但它們大約走了二十秒鐘後,那只小螞蟻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往回走,它 跑得太快了,不一會兒,它就追上了另一隻。 「哎!」它也許在快趕到它身邊時,喊了一聲,那只長著紅色觸角的老螞蟻回頭朝 它望了一眼,等它走過來時,兩隻螞蟻一道走了,像父親帶著他的女兒。 黃牛和蝸牛 我們來到當年地質隊安裝井架的機臺上,撿小礦石玩兒。旺生的水牛也學著我們黃 牛的樣子,向山坡上爬著。陰天的傍晚,深秋的景色跟水牛的顏色相差無幾,因此,每 當我們玩得最起勁兒的時候,旺生總是大喊大叫:「我的牛呢?」 我們幾個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幫助他四處探望。 「那不是的嘛,一堆灰一樣。」 我們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性格也相似,都不太說話,所以我們走到哪裡,在哪裡 玩兒,也只有隻言片語。我們不是僅憑語言交流感情的那類人,就像我們同牛都相處得 很好一樣,大家之所以很默契,基本上是性格合得來。 旺生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只相差一歲,可我卻比他大得多,因為年齡關係,二娃、三 意他們都希望我說了算,因為我的話最少,人們當然喜歡聽話少的人發號施令。 「你伯昨天被山魈子領去了?」 「他在晏家溝睡迷了,他說他看到了鬼,我才不信呢,俺爺還打了他三巴掌。」 「你伯是銀山溝最笨的一個,比俺大還蠢。」 我們就這樣談論自己的父親,雖然我們都知道必須尊重他們,但是,我們不以為這 樣就是犯了規矩,我們認為事實上該是什麼樣子就必須承認它是什麼樣子,這就跟一個 人只有四尺半高,不能硬說他是五尺漢子一樣。這種性格也許來自於我們的敬畏心,像 我們看到兩條牛觀看蝸牛爬行時,就認定這一幕必定有深意一樣。 「我的牛呢?」旺生突然嚷起來。 「在那堆石頭中間。」 這時,我的那兩條黃牛卻在視線中消失了。除非它們長翅膀飛來了,否則,它們不 可能逃過我們的眼睛;但是,誰都沒有想到,它們竟然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它們正聚 精會神地看一隻蝸牛。 一隻魚骨白色蝸牛在一人高的黃柞條上爬上爬下,黃牛們發現它時,也許是在伸出 舌頭,準備把一蓬黃柞葉子攬到口中的那一刹那,也許是那頭犍牛嗅到了另一種牛的氣 味,然後就看見了它,它太有趣了,那麼小,那麼不像自己。在這個時候,它有可能將 它與半山腰那條水牯相比,它甚至忍俊不禁:「太好玩兒啦!」於是,它就對那頭黃牛 使了眼色,它們小心翼翼地匍匐下來,屏住呼吸觀看著蝸牛的動作。 它們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精緻小巧的牛,但它們肯定聽說過,就像孩子們也許沒有親 眼目睹過矮腳神仙,可基本上都知道他在月光之夜,來到牆頭上播種花籽一樣。它們有 幸在這樣一個秋天的傍晚,遇見了它,按民間的說法,這兩頭牛下輩子就有條件成神了。 我們低聲交流著各自的看法,認為這兩條黃牛與牛郎織女的故事有關。 它們對我們來到身邊置若罔聞,雖然過了一會兒,它們扭頭瞥了我們幾個一眼,但 它們再也不把我們放在心上。蝸牛背上那點鮮紅的顏色,在整座白房子上顯得恰如其分, 如果我們願意說它是一位小姑娘的話,那它也一定是大莊子中最美麗最羞澀的一位,穿 著乾淨的滿襟白布小褂,領口下的第一隻盤扣上繡著一朵曙紅色小芙蓉。 黃牛那麼大,它們是怎樣看待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蝸牛的,我們人一點兒都猜想不到。 但是,它們被它迷住了。它們安靜、專注,多像班上最聽話的學生。因此我想,這兩條 牛如果跟我們一道去學校上學,它們也能坐得好好的。 「坐哪兒呢?它們的屁股那麼大。」 「老師不會提問它們的。」 我們在不太濕的青草上坐著,望著兩條黃牛看一隻蝸牛,這種情形也迷住了我們, 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才意識到要回家了,可牛卻耽誤了吃草的時光。 在我們驅趕著黃牛下山時,它們依依不捨地一再回頭,儘管從它們深不可測的臉上 看不出任何表情和情感端倪,但是,它們的尾巴都在柔和的節律中搖擺著,這說明它們 是快樂的。 偷盜者 月光在樹葉上反射著它的幽光,這樣,我們就能從銀色的樹冠上清晰地看見風,即 使在那種輕描淡寫的微風到來時,雖然它儘量不出聲,我們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它。風在 我最初的印象中,它很長,甚至有可能長著尾巴,因為我第一次在山崗上,面對初夏的 田野時,就看見它將麥田無垠的綠色分開。我想風大概和船差不多,但是後來,我認為 它來自天上,與流星也許更為接近。 現在,風經過我的手背時,它給了我春天的深情的撫慰,猶如一隻手掌輕拂而過。 我想起一個悠遠的晚上。 我和父親來到長沖方瓜墩子那片私家茶園,在一塊大石頭上坐著。正好一棵據說有 一千歲的老茶樹把我們擋在月光的陰影裡,父親說,他感覺到那晚有人偷摘我們的茶葉。 父親有時候像神一樣,能夠憑空感覺到未來時間裡發生的事情,他的手在我的頭髮 掠過時,我認為父親給予我的溫暖是天賦的,他的微笑也是天的意願。那個時候,正如 《聖經》所說,他是我的天父。 一個人在接受呵護之前,都必須經過愛的階段,使被愛成為美,中間必須經歷無數 次感動;否則,那沉浸其中的愛,也只是偷來的。父親在對我微笑的時候,他什麼都不 說,他不說話是因為他得到了安慰,他不想這種心中的自我感動被言說消解,愛誰,首 先要被自己的愛打動。父親沁人心脾地笑著,他用笑容表達他的關懷,他看著他的兒子, 他就放心了。 我們看著茶園,我們也放心了。 月亮平靜地用它的光芒使黑夜成為真正的暗處,上帝沒有說暗不好,暗也許是光的 真相。物理上的道理也毫無二致,月光是鏡子的光。我之所以說我偷了愛,是因為我沒 有考慮愛從何而來,也不瞭解它是如何生成的,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孩子,還正在長個 子,像一條蟲,我的骨骼和心靈還在皮膚的包裹當中成長,我只能從鏡子中看到事物。 父親放過那個偷盜者,使我領悟到一種境界,他說,小偷的可恨在於他成為罪人, 而不是因為我們家的那一點兒損失。父親這樣對我說時,我開始嫉妒小偷,因為父親像 原諒他的兒子一樣寬宥了他。他沒有給一個低頭認錯的人再次的打擊。現在想起來,我 才明白,父親的確料事如神,他知道如何牽引人,他也清楚愛是什麼,他好像瞭解事物 的結局。 那個年輕的偷盜者在一片大茶樹下,無聲地採摘著,裝滿了他的布兜,但是在離開 之前,他卻突然糊塗起來,他點燃了一支捲煙,煙蒂的紅光中,他的臉閃現出來。 他不是小偷,而是我們的一個鄰居。這是父親幫助我認識到的,這件事以後也成了 我理解世事的方式。 山中時刻 返身山口,陽光中彌散著晨靄的氣息,在開滿白花的山谷中,我向懸崖下那幾個巨 石走去。像一個在美夢中迷失的孩子,我呼吸著花蕊在迎接天光時散發出的甜味,在樹 葉的清香中,我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春天的一部分,在那時,我也像一棵小樹那樣全身馥 鬱,在我的雙肩上,一邊一隻蜜蜂。 枝葉間疏落的晨光,映照在濕土、腐葉和搖動的劍齒類草葉上。當我走近一棵古榆 樹,樹根上坐著一隻正在剝食幹漿果的松鼠,它見有人走過去時,抱著那顆赭色小顆粒 躲了起來。 一道黑影在我頭頂上一閃,三隻鳥陸續飛去,接著,大約有三十只鳥,從深蔭中, 它們幾乎是從烏有中飛離。一些幹木棒和枯葉飄落…… 天空在枝繁葉茂的罅隙間透出微藍,潮濕的沃土浮出大地身體裡溫熱的氣息。 我身邊兩塊傾斜的大石頭上,殘留著往日生活的痕跡。白色的鳥糞在黑石板上,與 它四周的花朵呼應著,這些在我看來十分協調的自然之物,發出了召喚。 「你不該有心事,有那麼多人愛著你……」 這時,樹林中一陣窸窣,那只通靈的小松鼠再次出現,當我循聲尋找,它已經在石 頭上方那根斜伸出去的樹枝上了,那條馬纓一樣的大尾巴豎立著,長毛披下來,將它蓋 住。 松鼠在樹枝上張望了一會兒,有如一個孩子在大人堆裡,它探頭探腦。那是一隻果 斷的小東西,也許它看到了什麼,也許它想起了一件事,當那只小腦袋伸出去又快速縮 回時,它已經決定經過那根樹枝與另一棵樹的微弱聯繫,進入另一個領地。它在空中行 走,然後在另一棵樹的樹冠上,將頭露在陽光中。 天真的想像由此開始。我看見兩隻黃蝴蝶追逐著,幾隻大鳥也紛紛歸來,一條刺蝟 爬出草叢,它向東邊那簇蓼竹叢走去時,經過了我的腳邊。 可憐的母雞 祖母和母親找了一個下午後,認定那只下蛋勤奮的母雞一定是被野貓偷去了。 野貓比家貓長得凶,夜裡,它的眼睛比狗眼還要綠,它跑起來的動作像豹子。我不 敢想像它的尖牙齒怎樣咬斷雞的頸骨,然後,也許在那個血如泉湧的地方,吸盡雞的鮮 血和溫度。祖母說,野貓把雞放到地上坐著,它張開大嘴往下一推,雞毛就褪光了,比 人高明多了。 野貓生吃了一隻雞後,它的肚子圓鼓鼓的,然後從一地雞毛上跨過,從山腳向山頂 上走去。它的身體很好,它一頓吃一隻雞,它的身體肯定很結實。 「野貓都很瘦。」祖母說,她說野貓在抓住一隻雞後,雞就非常生氣,雞在生氣的 時候,肉是有毒的。祖母像是看到過野貓在吃了有毒的雞肉後,歪歪倒倒的,如人喝醉 了酒似的情景。她說這話時,我想起祖父每次殺雞時,都和藹地安撫著可憐的小傢伙: 「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碗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每當這時,雞好像 聽懂了,把眼睛閉上,等著祖父下手。 在我十二歲之前,祖父從來都沒有答應過我看他殺雞的要求,他不想讓我看見是他 親手把一隻活著的、剛剛還到處跑的熱乎乎的雞的喉管割斷,他也不願意讓我聽慣了雞 鳴的耳朵聽到刀口上的呻吟。我知道,我的長輩們希望我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從來 沒見過流血的人。後來,每當我吃飽雞肉之後,我就想到了野貓吃飽時的樣子。不管我 們人怎樣假惺惺地裝出人的模樣,都無法掩蓋自己跟野貓一樣的野性和貪欲。 「我跟野貓一模一樣。」 祖父說:「是的。」 人使雞始終逃脫不掉被謀殺的命運。 那只已經被我們忘記的黃母雞,三個月後,失而復得。不是雞走丟了,然後它花了 三個月時間自己又找了回來。不是這樣,祖母說雞隻能記半裡路,那只雞根本沒有丟。 為我祖父母準備的兩口壽材,順山牆碼在廂房裡,那只雞走在棺材蓋的窄脊上,一 個趔趄,掉下去,它被卡住了。它也許掙扎了,但是它卻沒有大叫起來。這和我們人類 不同,我們在無助的時候從來都是要求救的。雞沒有用它那曾經歌唱,曾經在生蛋之後 幸福的抒情的嗓音喊一聲「救命」,它為什麼一言不發呢? 我的祖父母都非常健康,他們的壽器每年夏天都要抬出去晾曬一次,當棺材抬走時, 那只母雞出現了。它「咯咯咯」地叫著,我伸手將它提起來,它是那麼的輕,但是它的 眼睛仍然很明亮。 三個月沒吃沒喝,那只雞還活著,這是一個奇跡。雖然它瘦得幾乎只有幾兩重,雖 然它站不起來,雖然它見到水和糧食不知道怎樣對付它們,它遺忘了過去和它的本能, 但是,它呼吸著,雙目炯炯,它仍然是一隻活雞,它的生命沒有離開它。 一陣風吹過時,它就死了。我曾把這件事情講給我七歲的女兒聽,她問我雞是怎麼 死的。 它是怎麼死的?女兒問這句話時,我心裡一顫。是啊!那只雞再現時,是怎樣離開 我們的呢? 我們沒有吃它,它瘦得讓我們想不起「吃」它。這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埋雞的經歷。 但是,到現在,這件古怪的事情還沒有顯現它作為徵兆的真相。 這是世界秘密結構中的一樁疑案,一隻雞終於壽終正寢了。 梔子花 月亮將黃昏收並,短暫的黃色光斑貼在村莊的屋脊上,出門看天的人們,我想,臉 上肯定閃耀著金色的驚奇和笑容。我們從後山上下來,一直尾隨的花斑狗,這時已經跑 到家了。 「家裡肯定來人了。」妹妹說。 「狗不認識他。」 經過桑園時,天空中的黃霧陡然消散,我看見妹妹的臉白了,她的瞳仁突然清澈。 我們採摘的梔子花一共有十五朵,我們將會把它們分發給我的家人和我們喜歡的人, 這是我們採花的目的。當我們一邊走一邊按名字分配著時,花香一直伴隨著我們。當我 們數到第十五個人時,妹妹問我想不想留下一朵,我當然希望擁有一朵清香撲鼻的梔子 花,但是我想了想,女孩子都是把花戴在頭髮上的,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有男孩子 在頭上或者胸前插一朵花的,妹妹肯定地說:「沒有。坷垃就是因為戴過一次薔薇,才 落下女人精的綽號。」 「我寧願不要。」 月光這時已經在地上投下了樹影,那它也一定照到山頂那棵梔子樹了。那株不算太 大的樹上總共開了三十二朵花,現在,只剩下十七朵了。那棵梔子樹上的葉子比所有的 葉子都綠,也更有光澤,就像剛辦過喜事的人家那樣,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光彩,我猜想 那是花香薰陶的。我向妹妹要過手中的花朵,她說我的臉上還是原來的樣子。 從那時候起,我再也不去碰花,我知道我是男人。 走到門口時,母親說,家裡來的那個陌生人是給妹妹提親的。母親又高興又憂傷地 望了妹妹一眼,一朵梔子花瞬間戴到了母親頭上。 我們採摘了梔子花,那個提親的人極盡美言,說得妹妹快要動心的時候,卻漏了嘴。 他說那個完美的美男子也喜歡梔子花。 「怎麼喜歡法?」 「他愛它的香味,也像你們一樣把它戴在身上……」 妹妹說,那就算了吧,她說她不喜歡戴花的小夥子。妹妹的直覺是對的,她不喜歡 假丫頭,那個沒有成為我妹婿的人,後來我見過幾次,他的確有點兒娘娘腔。 河流 乾淨的水流淌著,只有在凸凹不平的地方露出微瀾,在高低落差中才出現水花和河 流的聲音。巨大的卵石擠在彎彎曲曲的河道中,好像在某個時候,這條小河奔湧的不是 洪水,而咆哮著的是石頭的洪流一樣。那些有點兒像天鳥的巨卵,坐在尺深的淺水裡, 水的濕印總比水面高出兩三寸,而這兩寸高的濕痕,也都是綠茵茵的,與下面碧綠的青 苔連接著,像一圈裝飾的花邊兒,在水中的那部分,飄飄搖搖。石頭的頂端長著一簇草 皮,像它們護著光腦袋的小帽子,而銀幣一樣的花斑,卻似幾乎已經痊癒了的斑禿的痕 跡。 水在這些石頭的縫隙間穿流而過,風化成拳頭大小的石頭和砂子浸泡的時間長了, 都像陳舊東西那樣逐漸發黃,上面蒙裹著蝌蚪身上那種透明的粘液,使它們看起來更像 一些放大了的琥珀。 掀開那些小石頭,它的下方肯定有一兩隻或者一窩螃蟹。石頭剛掀起時,水是渾的。 伸手撈一下,如果這個動作很快,隨著一捧水撩起,小蟹有可能甩出去;如果手的動作 稍有遲疑,那麼,在這個時候,膽小和不知內情的人肯定會大叫一聲,其實這裡螃蟹夾 人並不疼,它們都是一些老實的懂人情的小東西。當然,當水徹底澄清時,假如並不注 意審視,那些落上泥塵的螃蟹蓋幾乎看不出來,這時,蝦子浮起來,向遠處射去,再找, 看了半天,也許什麼也發現不了,它們早已射進了別的石縫裡;當目光收回來,落到剛 剛掀翻過來的那塊石頭上,上面的那條黑色水蛭正在一隻自我禁錮的網中扭動著,這條 河裡,數水蛭咬人最疼,它的嘴與岸上的臊蠍子一模一樣。 河裡生長著一種舉世無比的小白魚,在狹窄的石縫間逶迤而遊的小生靈柔若無骨。 據說長鼻子的皇帝在京城就聞到了這裡的魚香,數次派人捉拿終因屢遭迷路而不得。孩 子們唱道: 「小白魚,皇帝愛得哭,皇帝沒得福,俺們笑得止不住……」 水邊的野芹菜是為豬準備的食料,水有多長,它就有多少。因此春夏秋三季,每灣 水裡都會站著一個女孩兒,在綠得發藍的野芹中間,紅頭繩使單調的色彩豐滿起來。 如果說這條小河叫做支流的話,那麼它也是某一條大河的真正上游,儘管它若明若 暗地流過五華里之後,再也看不見一滴水,但是,作為一條暗河,一條有可能連接所有 地下水源的通道則是由它貫通的,否則,也是由它引導或啟發的。 或者只是為了阻隔小白魚的道路。 憂鬱的二胡 在梅花下面,在剛停的白雪下,他蒼老的手指是那樣激動,二胡憂鬱的歌聲代表著 他對一個中年婦女的回憶,那音色也正好是她生前留下的,松香的粉末聚積在羊腸弦周 圍,使寒愴的拖腔變得沙啞一些。 河水在薄冰下流動,正如血液汩汩於血管之中一樣,在不大的起伏中跌宕,與二胡 的顫音合拍。我的那只黑狗安靜地聽著,它的頭偏向一邊,為了使整個場面不至於不可 自拔地淒涼,它的嘴在雪上吻著,偶爾吃一口雪,它在原地轉著圈兒,以對稱二胡的晃 動。 狗又走近了幾步,它發現蛇皮與竹筒結合後,招引來馬尾的秘密,在棗木的琴杆一 側,山羊的細腸繃得那樣緊,它似乎明白了二胡的緊張程度,因此,那只無所不通的黑 狗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它顯得非常輕鬆,那條松鼠一樣蓬鬆的大尾巴不緊不慢地搖著。 我的那條狗,它是多麼的善良。 二胡沉浸在它自己的傾訴之中,那把孤獨的二胡,一直掛在他的床頭上,那張床上 有他們的愛情、溫暖和無窮無盡的夢想。那是一把一直忍著的沉默的樂器,他多年已不 再碰它,可是,在這樣一個雪天,他惹了它,它甚至有些哽咽了,它最終哭了。 我在門檻上坐著,看見桂樹上的冰淩落下去。二胡的琴頭也比以前消瘦,他的頭髮 更白了,那一日是他的冬天。 狗靠在他的腰上,它的黑色之火烘烤著他的背部,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夥伴,他們相 互感動著,漸漸地,二胡的淚水幹了,高音區的顫動滑下來,渾厚的敘述猶如他的祈禱, 接下來,他開始訴說自己的生活,平淡的語調中蘊含著深刻的熱情,他唱著懷念的歌兒。 「拉拉《喜送公糧》吧。」一顆腦袋從一隙門縫間伸出來,高聲說道。 他繼續說著心裡話,沒有受到影響,我的黑狗望了那人一眼。 我知道村子裡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倚門站著聽著二胡的聲音。有些老太太流 出了眼淚,但是年輕人都聽厭了,他們希望二胡停下來,轉身向另一個方向唱高昂的調 子,因為他們想通過音樂召喚心中潛藏的舞蹈。這些年輕人被長者呵斥了,他們也瞬間 變老,他們需要感動並且流下淚水。 「脾氣不好的人先哭吧。」村子裡年齡最大的老人發話了。 我想起舅舅的那把塵封不動的二胡,掛在窗戶旁邊,有時風吹來,它發出的幽鳴令 人心酸。自從他的小兒子在三歲那年永遠離開了他之後,他像那把曾經喜悅的小筒二胡 一樣終日緘封其口。他老了,但是他的母親仍然活在世上,所以他不得不顯得年輕一些。 他的六個姐妹在世上為他祈福,從各個不同的方向為他帶去暖意。他把孩子埋在心底, 在一年一度的清明時分,他的手指必定回到弦上,因為,他的愛在沉靜之後,已經不再 悲傷,他唱著寬慰和祝福的歌兒。 黑狗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天空,蒼穹的四周暗了下來,突然而來的烏雲向中心糾集。 而我的那只油光滑亮的黑狗,仰望著天空時,像一隻受驚的烏鴉。 二胡開朗起來。我們從未聽過那首曲子,那是一段自然增長著的旋律,自地面向上 升起,漫過他的頭頂,纏繞于梅花之間,向天空擴張而去。 雪化了,春天突然來臨! 天色也一下子明亮起來。我看見四周的山上落滿了各種各樣的鳥雀,二胡仍在演奏, 鳥們像好奇的孩子那樣,規規矩矩地聽著。草發芽了,樹冠長大,花朵也迅速豐碩…… 從那天起,我懂得了愛的屬性,愛是憂鬱的。 火壟上的泡桐 在換吊罐鉤的時候,父親將固定鐵絲的杉樹杆子拿下來,以防烤焦了著火。 到農曆十月,我們就開始將冷卻了大半年的火壟清理出來,把那些暫時放置著的竹 簍或者貓窩從裡面移開,晚上冷得發抖的時候,父親就抱些枝柴進來,將它們折短,架 起來,再放上粗大的硬雜木,這些曬了一個夏季太陽的柴火,只要碰到火星,就呼呼叫 地燃著並向上躥起火苗。一家人圍著火壟坐著,吃過晚飯之後,偶爾母親會在火上吊起 吊鍋,炒一升花生。我們吃著花生,喝著茶,總是坐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起身洗洗臉, 用熱水漫長地泡腳:如果哪一天坐得太晚了,我們就撿幾個粗細均勻的山芋,投到紅火 灰裡,掩實,聞到香味時,它們就都熟了。 父親把木梯靠到牆上,將那根幹得當當響的杉樹杆小心地撤下來,儘量不讓上面的 黑灰撒到空中,因為這時候,豬食鍋裡的水已經開了,妹妹正往鍋裡剁南瓜。父親將它 慢慢地直豎起來,黑灰落在火壟裡,他下到地上,像端著一盆熱湯那樣,將那根似乎並 不值得小心對待的木頭舉到門外,他扔了它。 那根剛剛砍倒的還流著汁水的泡桐樹替換了它,在橫亙其上的泡桐下面,吊著一隻 嶄新的吊罐鉤。這個小小的變化,在我們心裡引起一些細微的波動。生活似乎在一種新 的環境中再次開始了,雖然內容並無改變,但卻給我們帶來某些意想不到的活力和新意。 我們對新的事物有著不謀而合的審美能力,這一點,從家裡所有人在不經意的舉動 裡都可以看出來,我們有時不自覺地將頭抬起來,朝上面望一眼,直到泡桐樹也像那根 被置換下去的杉木一樣,由黃漸黑後,我們才把它淡忘掉,因為,它已經不再新鮮了, 在我們的注目之下,它成為陳舊事物中的一種,退到我們的遺忘之中。 天氣越來越冷,農活也漸漸少了,冬臘兩月,我們的工作只剩下享受火苗的溫暖。 我們全家人在這種習慣了的生活中盼望並主動走向一年中的大節日。到了臘月初八以後, 大大小小的節日連綿不斷,這些為春節做鋪墊的小節,也都各有各的含義。臘八吃八寶 粥寓指為來年築緊田埂,二十三(四)過小年感恩祭灶,送灶王爺上天面聖。臘月間,我 們家忙裡忙外,殺年豬、打年糕、做酒,辦年貨一般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關心年畫 兒和爆竹。 我們的風俗中,「三十的火,十五的燈」,因此除夕之夜要燒事前準備的最好的柴 火,火越旺,來年的日子就越好過。對於這些,我們好像也並不太信其真,但是,還是 年復一年地燒著旺火,火紅作為年節的一種氣氛被我們秉承著,這是我們民間的傳統。 大年三十晚上守歲,一直到五更天,父親出去接財神的爆竹響過了,我們才繼續睡 去。就在這幾個小時裡,那棵泡桐樹,它發芽了!在一丈之間的三個地方,兀自抽出了 半尺長的嫩芽!粉綠色,像剛出蛹的粉蛾,那是些還沒來得及堅固自己的幼芽,顫巍巍 的。「還在長,你們快來看啊,它們還在往前長!」 祖母高聲叫著,我們都從不同的地方跑到泡桐底下時,才知道祖母是在討口氣。 那一天是大年初一。 蜥蜴 落日明亮,像火把的光反印在水裡,在闊葉的角質表皮上形成鏡面,它可能是晚霞 的鏡子。在對門山腰第二塊平石板上,我等母親下山回家,那時的太陽還掛在西邊,它 的腳移到我的旁邊停了一會兒,這時,關門鳥已經飛動,深山的鷂子和野雞的叫聲隱約 傳過來。 我眼前的灌木和青草都仿佛置於一把手電筒的光斑之中,在一塊墨綠色小石頭上, 一條蜥蜴探出頭,向西邊張望。 風,輕輕地吹拂著,樹葉搖晃,紅霞的光彩映在樹葉上,像一顆顆碎小的星光反射 到我的眼睛裡,我看見蜥蜴的頭皮是深紅色的,它的眼睛裸露著,對著我的那只,裡面 全是光,全是警覺和新奇。 這個小傢伙像個正兒八經的觀察家,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就像清朝有本寫大戶 人家的書裡所寫的一個鄉下老太太走進大觀園時那樣,它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進入了 它熱愛生活的視野。那是個目不暇接的時刻。可能是一隻螞蟻從它身邊走過,走到看不 見的地方,蜥蜴的脖子伸著,但是它不敢走下那塊石頭。 「不要超過那個界限。」它的母親在允許它出來之前,也許這麼跟它說過。那它是 個乖孩子,它沒有想到偷偷地違背一下母親的意願,好像它相信它母親曾經嚇唬它說的 話都是真的。「前面有大灰狼。」「討飯的要把你背去。」可能蜥蜴的母親不這麼說, 它只是漫不經心地對小傢伙說:「那塊石頭以外是人的地盤,不要送到他們沒有長眼睛 的腳下。」 蜥蜴所受到的教育可能是這個世界最簡潔的,它們保留著史前動物的外形,正說明 這一點對於這個物種的重要性。「說話要簡練些。」母親對我裡嗦的習慣提出了她 的看法,母親是對的,如果在危急關頭,一個人沒有奢侈的時間去浪費,母親說,揀重 要的說,少講一點廢話。 我學習著母親教給我的一切,那只蜥蜴恐怕也是這樣,它謹慎自守,它是一只好蜥 蜴。 它看見一隻蝴蝶,它的眼睛跟著它飛行的弧度,做著好看的圓周運動,一直將那只 黃得如同蛋黃般的蝴蝶目送走遠。它看著天空,一些鳥從這邊山坡飛進那邊山谷,它顯 得異常興奮,當有些喜歡斂翅的鳥打它頭頂飛過,箭一般俯衝而下,又噴泉一樣上升時, 它樂得差一點兒就要拍手了。 一隻白鶴飛過來,身上披著霞光,兩條細長烏黑的細腿貼著腹部,一對寬闊的翅膀 扇動著,這種優雅的飛行姿勢簡直把蜥蜴迷住了!我看見白鶴飛過來時,它的兩隻前腿 抬起來,張開,我以為它在做迎接擁抱的動作,但不是,小蜥蜴學著鳥們起飛時的模樣, 展開雙臂,向上用力一跳,這時,它摔倒了。當我出現在它的面前時,它有點兒不好意 思,不,它躲開了。 豬 二爺一個人生活了一輩子。他高個子,白布襯衣洗得比女人洗得乾淨。他那樣高大, 手裡提著的小木桶就顯得很小。他每年都要養一頭豬,那些小豬娃兒在他面前站著,黑 得更有光澤了。 豬在莊子和山坡上四處走動,它們的主人對此都十分放心。豬走不遠,也記得回家。 如果主人上山或者到地裡幹活走了,天空突然下起了雨,豬自己會哼哼唧唧地跑回來, 如果在初春,淋得透濕的豬站在圈裡,主人會看見它們在抬起頭時,眼睛裡有一種憂鬱 的神情,這時,豬肯定還在瑟瑟發抖。這種情況在二爺那裡,情形就不一樣了,他的那 頭豬一定會站在簷下等他回來,因為,他從來不讓豬睡豬圈,他總是把豬安置在後院裡, 莊子裡的豬數二爺的那頭最乾淨。 知識春天到來的,水裡遊的是鴨子,岸上的就是豬了。立春剛過不久,人們的棉衣 剛解開扣子時,豬就到處尋找涼水。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豬在清水裡洗過澡,它們總是找 一個稀泥坑,翻來覆去地將渾身浸泡於爛泥之中。開春不久,二爺就會適時將後牆邊一 池死水攪渾,有時還老遠挑一擔黃泥倒進去,他的那頭豬看見之後,就會迫不及待地走 到跟前,一下子倒下去。豬帶著腥臊的淤泥的氣息上來時,不懂得人們的厭惡,它們的 尾巴仍然左一下右一下地搖擺著,哪怕將泥點子甩到人的身上、臉上,它們也從來覺察 不到這些是不合適的。二爺看見豬從水坑裡上來,他將早已準備好的一桶清水,迎頭潑 過去,這時,豬受涼了,大叫著逃走,像一隻被烏鴉追逐的知了,逃到它認為安全的地 帶,才安靜下來。二爺潑了豬之後,就幹別的事情去了,而那頭豬卻緊張地站在遠處, 盯著主人這個方向,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許它認為還有一桶水在等著它,但它站 在那裡,站得很累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也許,它等著等著,看見了 別的什麼,比如兩隻公雞打架、一對藍蝴蝶從它身邊飛過,一條狗翹起後腿,將尿澆到 棗樹根上,這些都會使它走神,而將剛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忘掉。 一般情況下,喂熟的豬在聽到廚房裡傳出鍋鏟和鐵鍋碰撞的聲音,不管這時豬在幹 什麼,它都會搖頭擺尾地走到廚房門口,對主人哼哼,表達著它的要求,主人們在豬的 提醒下,也知道喂豬的時辰到了。二爺在這時,並不急著將豬打發掉,只等到米湯出來, 他將那只小木桶提到豬食鍋旁邊,盛大半桶豬食,用米湯和勻。二爺只給豬吃八成飽, 豬吃多了就會生病,他把自己的養身之道用在養豬上,這種做法後來在莊子裡傳開了, 獸醫說,書上也是這麼寫的。 也有脾氣不好的人打豬,二爺就會大罵起來:「他是豬你也是豬嗎?」豬挨打之後, 像孩子挨了揍一樣,躲得遠遠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懼與哀愁,它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也 記不住哪些不該做,但它們知道自己是畜牲,就像小孩兒曉得自己是孩子一樣,他們在 受到訓斥和打罵之後,希望得到原諒並且從不反抗,所以,豬在躲過人們稱為氣頭上的 那段時間之後,小心翼翼地回來,它們縮手縮腳的樣子與孩童一模一樣。 「豬蠢嗎?豬才多大?有的人幾十歲還不如豬呢!」 二爺是對豬最好的一個人。 一個穿著白布褂子的高個兒老人在前面走,漆黑的豬搖頭擺尾地跟在後面,讓我得 到這樣一句神經質的話:白帶領著黑。 滿死了 滿是跟人到江西伐木放排時淹死的,死的時候十五歲。路途太遠了,他的那身瘦弱 的屍骨沒能運回來。 滿是屋後彭家的小兒子,彭家在銀山溝是最窮的一家。滿的母親走過三家人家,滿 的父親是河南省的一個扛樹的侉子。外地人在銀山溝安家,不管過了多少年還是外地人, 雖然他們家認徐家做親戚走,但始終沒有改變被人欺負和排擠的局面。 我好像沒有聽過滿的聲音。在我得知他溺水後,第一個反應就是感到他在世的時候, 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他不是怕我,可能也並不因為他討厭我,只是不想跟我說,因為 我和他有些不同,我是本地人,有一個令人尊敬的家庭。 滿是普通的孩子,跟我們一樣,可是他生在彭家,他還有個傻姐姐。記得有一次, 他的姐姐被幾個男孩子按在地上,看她的身體,滿在山腰上看見了,他從山上跑下來, 拉起姐姐往回走時,他的頭一直都沒抬起。那幾個男孩子望著他和姐姐的背影叫著嚷著, 可是,不一會兒,見他們誰也沒有回頭,幾個孩子啞巴了,他們的心靈受到了沉默的教 育。 他沒有因為自己的姐姐感到羞恥,滿從小就懂得忍氣吞聲。 從江西回來,鄰居們都去彭家看望滿的父母。銀山溝所有人家每家都有人去,並且 還邀著一塊去,像是趕戲場。人們議論著、歎息著,見了兩個白髮人自然也顯出過真誠 的悲痛,但是,他們離開那三間茅屋時,淚水就幹了,一切也都過去了,好像什麼都沒 有發生過,連自己發自內心的傷感也不再記得了。滿在這種儀式下,永遠離開了銀山溝。 或許因為滿死得太遠,他的靈魂也沒有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們才感覺不到那種陰 魂不散的氣息,即使天黑了,到屋後茶園或者菜園地去,我也從來沒有感到害怕過。 坦率地說,我也很長時間記不起滿了,他一年四季都穿著老鼠皮一樣灰土的衣裳, 低著頭走路,我也很少看到他的正面。 「滿!」我對著他二哥的背影喊道。 背影轉過來,見我迎上去,他輕聲回應一句:「滿死了。」這是多年以後的事。 後來,他姐姐嫁了人,也生了兒子,聽說送禮的娘家人在滿月那天都到齊了,這時, 滿的姐姐可能想起了滿。她不知道生死,滿死了多年,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據說滿 死的那陣子,她總是笑,她總是見她母親流淚的時候大笑不止。他們沒有計較她,因為 她是個傻姑娘。每當吃飯的時候,兩個弟弟見滿不在桌上都吃不下去,她也總是把他們 的剩碗底子硬撐下去,大家認為她沒有記憶,她也從來沒有用她那可憐的半句話向誰問 起過滿,所以銀山溝的人都說:「要像老彭家大妮子那樣心裡就靜般了。」她在翻看幾 籮筐禮物時,突然在人中穿來穿去,像是在找個什麼東西,她急得快要哭了,房子裡的 孩子哭著要吃奶,她的男人瘸著腿拉都拉不進去。 「沒來喲,沒來喲,沒來……喲。」她呢喃著,瘋了似地滿地找,像找一根生銹的 針。 「滿死了。」她母親說,忍著不在女婿家落淚,她安慰女兒說:「滿死七八年了。」 滿的姐姐從那以後,再沒有提過滿的名字,人們都說她把弟弟徹底忘記了。但是, 她兒子長大以後說,他的母親每次煮飯的時候,總在將飯坯子撈到飯箕上時,送半鏟飯 坯到山牆頭邊上,為了這件事,她兒子說他母親沒少挨他父親的打。 開滿白花的山谷 父親說過,我們人的足跡留在石頭上,石頭後來都會變成砂粒…… 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記錄著歷史,然而歷史總是小於細砂,並且被砂之光芒所掩 隱。 我和父親的關係在我中年時,在收到他的一封信後,暗自改變著。他說他老了,常 常一個人靠著山牆睡去,醒來時,他感覺自己像一堆體積。我讀完這封簡短的書信之後, 他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兄長和一位孤單的詩人。 在我心中對父親產生了兄弟之情,說明我真正長大了,雖然我仍然像從前那樣,見 到父親就不敢亂說話,就說不出我自己認為已經明白的道理,但我知道這種反應只不過 是對長輩的敬畏,而不是道理本身的脆弱;但在他面前,我的確對自己隱隱約約地懷疑 起來。 在愛的環境中,世界好像並不存在真理。 我愛我的父親,他的豐富性和沉默的愛使我產生了對萬物的悲憫。 沙灘在陽光下喧嘩,在黑夜中沉寂。這使我懷念那個春天的山谷,我和父親來臨時, 它開滿了白花。 那是個平靜的正午。提前拱出浮土,飛到樹枝上的知了,開始唱起它新生的歌兒, 巨大的樹冠散發著它們的香氣,深處的草叢中,醒來的花蛇無聲地遊動著。父親指著一 棵古老的榆樹讓我看,上面蹲著的那只肥碩的白鴉正呆呆地望著我們,那是一隻時日不 多的老鳥。 山谷在天空下敞開,花朵上的光輝回應著春天無邊的歡樂。這就是奇特的一年,父 親的面頰上閃耀著一棵樹的光輝。 而那只白鴉,它的回憶即將終止。我想像它從樹枝上掉下來的樣子,想像那一天的 天氣,想像山谷中的白花轉眼熄滅,潔白的顏色瞬間枯黃,這時,父親說,鳥只死在樹 上。 我在思考一些事情的時候,父親欣賞著景色。我知道他想的和我心裡的那些事不同, 我感覺到身邊的花朵在它們背影裡騷動,而父親,他可能看見了一朵朵白花正離開枝頭。 在陽光下,我們沒有看見所想像到的一幕,就像我們離開鏡子時,不知道玻璃裡的那個 人的結局一樣,我們生活在一個神秘的世界中,也仿佛我們生活了一輩子,向世上奉獻 了一切,但我們沒有付出的那一部分從來都沒有消耗,我們卻不能把它指出來。 我們並不瞭解這個世界,甚至不瞭解自己。 一隻鳥的死亡和一個人的壽終正寢都有相同的表像,這是鏡子中的像,人離開鏡子 時,像的去處是這個人的真實狀況。 「不要向後看,後面空空如也。」父親對我說這句話時,我還太小。當我們再次來 到這個山谷時,白花全部凋謝。 父親一部分由兒女創造,另一部分才是命中註定。 蓬頭鴨子 這只鵝黃色的小鴨子長到半尺左右,開始抽出翅膀上褐黃色大羽毛。毛茸茸的樣子, 從那時起,隨著它童年時代的尾聲,逐漸消逝在過去的時光裡。它「呷呷呷」的叫聲也 響亮起來,但音色卻比以前喑啞。它「呷呷」叫著,像男孩子長到十四五歲時,不同的 是小鴨子沒有長出喉節。它的聲音奇怪極了,就因為這個,與它朝夕相處的雞啊,狗啊, 都怪怪地看著它。 「它出了什麼問題嗎?」老公雞「咯咯」叫著,像在問身邊見多識廣的白貓。 「喵——」那只貓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只不過嗓子啞了而已。」它甚至可以編 造一個很有說服力的故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長頸的鴨子,可能……」它將尾巴 卷起來,「它可能以為自己是只鵝,學著鵝的樣子唱起來,不過這是我的猜測,可能它 希望像一隻鵝一樣,長得健壯肥碩,走起路來像一個真正的紳士,叫起來跟一頭驢子一 樣拐彎抹角。」說到這裡,母雞們也圍過來,胖豬與黑狗也傾耳聆聽。驕傲風趣的白貓 像說書人那樣,清了清喉嚨,「知道為什麼啞的嗎?它憑想像希望長成一隻鵝,使勁向 前伸脖子,但大家知道,任何成長都不應該憑空臆造,它之所以長了根長頸脖,說話時 又響又啞,是因為它在拼命地朝它想像的模樣長時,缺乏大師的指點!」 「事實並不是這樣,這是你想像的。」鴨子不屑地說。 「你說得很漂亮,可是,不是話說得越漂亮就越有理。」豬哼哼著,兩隻眼睛一合 一閉,「都說你是學問家,大白貓,你可不能恃才傲物啊,孩子們尊重有知識的人,可 你卻在這裡爛說話。你快跟大家說,你承認自己在開玩笑。」 「讓鴨子自己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狗瞪了白貓一眼,對饒舌的公雞也沒有 好臉色。 「咯咯咯」,公雞向後退著,為了不在母雞們面前丟臉,它忍住沒有溜走。 像這樣,大家像看待怪物似的對待這只小鴨子,讓它心裡煩透了。 可是,它長啊長啊,頭頂上長出一朵茸球,一個柔軟茸毛組成的王冠。 「這太不像樣子了,它想像人一樣戴頂帽子!」 「你看它多像孔雀的頭,它長了一個駝鳥的脖子,可是,又有一雙大腳掌。」 它被孩子們圍著,它聽得懂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 它不是故意的。它從來沒有想到以奇特的長相贏得畜牲和人們的歡心。委屈的蓬頭 鴨子一歲半以後,忍受不了大家的風言風語,孤獨地離開了家,在長沖的石洞裡住了一 個多月。 在這膽顫心驚的一個多月裡,它可憐極了。野貓、狐狸、豪豬,甚至連蛇都想吃它 的肉。它想哭,可是,鴨子根本就不會流淚,它傷心極了。 它沒有在照鏡子時,發現自己變成了美麗的白天鵝。它是一隻長著一個長脖子,頭 上長著一撮羽毛的花鴨子,和菜市場上的鴨子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它和天鵝一樣,也 有一顆愛自己的心。 這是我上小學時,家裡養的一隻鴨子。外婆將它從河南省帶過來,只是希望它長大 以後多生一些鴨蛋。 母親找了一個多月,終於在一天清晨,鴨子自己回來了。 母親正在廚房點火燒鍋,鴨子在她身後輕輕地叫了兩聲。她轉過頭,那時天色尚未 大明,鴨子膽怯地望著它的主人,淒然地偏著頭,希望得到原諒。它可能知道離家出走 不是一只好鴨子應該做的,它是那麼後悔,加上它那段時間以來所受的苦,以及對家裡 的想念,差一點哭出來。「呷——」母親的淚水湧出來。 母親抱起它。從那以後,爭氣的鴨子再也不把自己的長相放在心上,它知道自己是 什麼,活著應當做什麼,因此,母親說,在她養的鴨子當中,這一隻可以做所有鴨子的 榜樣。 它是一隻優秀的鴨子。後來,有人說,「蓬頭鴨,家家發。」它頭上的一蓬羽毛竟 是吉祥的象徵。 蒜瓣 初春的潮氣使北風身子遲緩,每當這個時候,我們總會看到它在樹葉和枯草上移動 的樣子,早春透出泥土的葉尖,輕柔地擺動著,太陽把它們烤得暖烘烘的,同濕土一起 向上冒著白氣。草尖有時更像土地的細小煙囪,但針尖般的頂端蒸發而起的清新之霧, 卻成為雞雛們節日的最大誘惑,小雞小鴨子將尚未堅硬起來的嘴巴靠近它們,我相信它 們是靠這種方式汲取大地靈氣的。 當毛茸茸的小傢伙長出了長長的扁毛,路上的行人已經脫下衣服抱在手上時,銀山 溝到處都洋溢著植物滿身的芳香。滿眼碧綠的日子,菜地裡總有一個個衣著樸素的婦女, 她們將一畦畦黑土翻抄得軟呼呼的,像為孩子洗去身上的灰塵一樣,她們懷著讚賞和愛, 將那些生不擇地的雜草拔掉。這種時候,少婦們穿著乾淨的紅夾襖,在晨光中揚起花瓣 似的臉龐,她們看上去比昔年冬日要年輕得多。外地人都說銀山溝的水養人,女人過冬 之後,都顯得粉嘟嘟的,少婦們再次現出少女的氣質。這是花香沐浴的結果,銀山溝入 春以後,從第一朵望春花開始,一直到最後一朵臘梅凋謝,大概有一千多種野花開放, 這也是銀山溝茶葉好喝的原因之一。 綠得發藍的菜地中,那些鵝黃色劍芽是雪後的蒜苗。在銀山溝的人間煙火裡,它富 足的香氣總是跟臘肉聯繫在一起的。在我後來的日子裡,只要想起這種香味,我就能非 常快地平靜下來,心理上也很快獲得安慰,寢食不安的生活也突然踏實起來。 一個晚上,煤油燈的亮光突然紅起來,記不起是什麼原因讓我慌慌張張,我將堂屋 大板凳上放著的一篩籮大蒜瓣碰翻了,白花花的蒜瓣撒落一地,我也被刺鼻的大蒜的氣 息包裹住。在我和妹妹們將大蒜從地上收拾到篩籮時,我發現堆在中間的蒜瓣已經黴變, 但是,它們卻在生長,嫩芽抽出,像我們伸手夠高處的櫻桃那樣,淺黃色的象牙狀蒜芽 伸向前方,當時我想到一隻鵝聽到主人召喚時的模樣。那時,小妹妹也上學了,她說, 發芽的蒜瓣像一個逗號。 在篩籮中生長的大蒜是一種天生的夢想,而它們的生命是天養的,在這個腐爛的過 程中抽身而出,我想這種現象呈現的是一首詩的顯影。這些隱秘生長著的蒜瓣,被我不 小心揭開了它們的秘密,當時,我感到的好奇多於後來重新思考這件事給我帶來的震撼。 當我在異鄉游離於故土的日子,我知道那天晚上的情景預示著我將過著蒜瓣盛放於 篩籮的生活,也明白了蒜瓣在深處生長的原因,我懂得那些一邊腐爛一邊生長的蒜瓣, 它們對過去的懷念強烈到能夠在乾燥的環境中發芽的程度。我在一首詩裡這樣寫道: 「蒜堆中的蒜瓣,開始黴變,綠芽抽出,一寸長——還會更長!幾乎夠得著,它轉身離 去的昔日的綠意……」 我一邊懷念著,一邊嚮往著並追逐可能的前程。 惡狗 這是一條喪失理智的黑狗。我原諒它是因為它沒有一點過錯,它的惡是因為愛。 這條忠誠的黑狗是彭家的,它來到這個受人欺壓的家庭時,家中的小兒子在外地溺 死,貧困的老人在山上摔斷胳膊,它也肯定瞭解老兩口癡呆的女兒為丈夫生下一堆兒女 之後,過著畜牲一般的生活,它目睹了這個家庭幾年中的所有的遭遇和不幸,它曾陪伴 著淒苦的老人流下過它心酸的眼淚,當迷信的老人呵斥它不要哭,當狗明白到自己的淚 水會給主人帶來厄運時,它忍不住在溝上溝下狂吠而奔,它的眼睛盯著傷害過那個家的 一些人,當它的野性使它卷在背上的尾巴垂落下來、像狼尾一樣僵硬的時候,這條黑狗 撲向了它忍無可忍的鄰居。 「你瞎了,連我也認不得了!」追趕它的人在身後大叫著。 它開始咬人之後,村子裡很多人家的雞、鴨悄悄地失蹤,在它自己劃定的勢力範圍 之內,所有越界的人、畜都逃脫不了它黑箭一般的衝撞,它仇恨的牙齒被強人打斷了幾 顆,堅硬的尾巴也被報復的柴刀斬斷,四條腿有兩條腿骨骨折……它變得那麼醜,不堪 忍受由它帶來無窮麻煩的主人趕走了它,它成為一個真正的喪家之犬。 可憐的黑狗遠遠地站在山崗上,淒涼地張望著那扇對它關閉著的大門,它絕望過, 可是,它仍然抱著一線希望,悄悄地走近茅屋,它看見老人們更老了,乾澀的眼窩裡不 再有一瀉不盡的淚水。在一個無限憂愁的黃昏,老人像原諒自己的過錯那樣原諒了它。 它的頭埋在老婦人的懷裡,從此之後,這條狗像它的主人一樣,過著忍氣吞聲的日子。 皮包骨頭的大黑狗越來越瘦,人們再沒聽見它叫過一聲,所有的人都認為它被打怕 了,也有人說它老了。它眼皮不抬地聽著生人的腳步,在老人們止不住流淚的時候,它 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戰戰兢兢地走到他們身旁,它柔軟的毛髮也的確為主人帶來了安 慰。 它陪老人們的同時度過了它的風燭殘年,不聲不響地在一個寒冷的深夜死了。死去 時,黑狗仍然守在門口,狗知道它是一條狗,也曉得自己的使命。 後來,狗的墳上沒有斷過香火。據說有很多人看見過,落日時分,墳上總有兩隻碩 大的烏鴉蹲在墳堆的尖頂上,也有人看見過,在十五的月圓之夜,黑狗的陰魂在銀山溝 到處顯形。 笨拙的早晨 四月的早晨,空氣中有一股桑葚的甜味,陽光透過薄薄的藍色,柔和地照在樹葉上, 綠茵茵的葉面迎上去,夜裡伸展的樹葉兒,打著少女唇上的褶痕,窩成扇面形狀;逆光 看上去,上面一層粉撲撲的茸毛,用手一摸,它們就不見了。 村裡的孩子都跟著大人到桑樹地裡摘桑葉去了。 我欣喜地觀賞著植物在不同時刻的變化,原以為一成不變的事物,當你注意它的時 候,將會發現人們從來都不曾知道的秘密。比如一根黃瓜藤如何在遠處緩緩遊動過來, 當它感覺到前面就是可以攀附的樹枝時,那青玉一般的觸絲像人在伸手時一樣,當它夠 得著了,它就慢慢地打著圈兒,將自己纏繞在上面。 人和植物的區別,可能是人們以為自己可以行走。 狗幹叫了兩聲,我知道狗在很長時間沒機會說話時,想清清它的喉嚨。「狗子,到 這邊來。」肥碩的大黃狗應聲而來,搖頭擺尾地嗅著,在我的腿上蹭了兩下,舉起前腿, 向撲食那樣向旁邊竄去,它在兩條豬之間撒著歡兒。兩條百餘斤的牙豬,身上的黑毛像 抹過油似的,稀疏的毛髮間透出白皙的皮膚,它們是母親正月從河南省買回家的,四個 月就長成大豬模樣。像狗一樣,豬在快樂的時候,那條滑稽的猶如老鼠一樣的尾巴總是 不停地搖擺著。我肯定豬是這個世上最神秘的動物之一,母親說豬過百斤就老實了,過 百的豬行動沉穩,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它們的眼睛藏得那麼深。 狗的性格一直都非常開朗,也很善於表達情感,見了熟人,或者家裡人從外面回來, 它都熱情地迎上去,孩子一樣在身上親熱一番。 大黃狗在兩條安靜的黑豬之間,又蹦又跳地惹它們高興,它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 一會兒僕地,一會兒用頭衝撞豬的肚子,咬著豬尾巴,或者兩條前腿縱起搭在豬的腰上。 這時,豬開始哼哼,當狗在豬的屁股上亂踢亂抓時,豬就回過頭去咬狗。剛吃過食的豬 嘴沾有許多湯水,大黃狗的身上到處都是潮濕的糟糠。狗並不在意這些,它的玩性那麼 大,不盡興是停不下來的。往往在這種時候,喜歡安靜的豬有可能發火,張大嘴巴給狗 一點顏色,可這一天,也許是因為天氣好或者其他別的原因,兩條豬沒有逃開,也沒有 急躁得「嘩嘩」大叫,反而起了興致,一起玩耍起來。 顯然,兩條豬聯合在一條戰線上,跟大黃狗對峙著。它們哼哼唧唧地與狗周旋,時 而也主動發起進攻,兩隻長長的大嘴巴像拱土一樣,在狗身上拱著,而狗總是在那個向 上翹著的厚嘴唇到達的時候,機敏地躲過,從一個死角中逃走,而在豬尚未轉身的時候, 背上總要挨上一巴掌。 那天早晨,我笑得前仰後合,狗是那樣靈活,而豬卻笨拙得讓我想幫助它們。玩了 一會兒,不知道是狗累了,還是它認為豬太不是對手了,懶得跟它們玩兒,大黃狗說走 就走了。它剛剛還「嗚嗚」地穿插於兩條豬之間,當我止住笑,它就箭一樣射出去了, 當我轉身尋找它時,大黃狗已經閃爍於後山的叢林之中。 兩條豬沒有反應過來,它們仍然擺著架勢,它們不知道遊戲結束了。 在山崗 我拿著剛剛采到手的兩朵黃百合,正準備湊近鼻子跟前聞它的香味時,想起了祖母 對我說過的話,她說聞黃百合要塌鼻子的。我不信祖母的話是真的,她一生愛花,她不 希望人們借愛花的名義將花從它們母體裡分離出來,她一輩子都沒摘過花,也不喜歡別 人摘。「假愛。真愛花,誰去把它們折斷!」 祖母在去世前一天,還跟母親談到過後園裡兩株老白芍。她說做人從對待花的態度 可以分出高下,不愛花的人少,不摘花的人更不多。祖母說一個人想做個好人就應當栽 花。她在說這番話時,是中風的第三天,說出的話幾乎聽不懂了。 我置身于灌木林中,陡然被祖母的遺言打動。人往往在一個突然來臨的時刻,對某 件一直迷惑不清的事物幡然醒悟。就在我愣神的時候,不遠處的一個枝條向下一沉,像 弓射出快箭一樣,枝條彈起,一隻小鳥升上去。 在安靜的晴空下,紋絲不動的林子再次恢復寧靜,我聞著百合的幽香,我想像一個 漂亮的女孩子被她的白馬王子愛著,最後,她的父母因為這種愛失去了她。我的眼前出 現了花轎和熱鬧的嗩呐隊,我聞到了百合的清芬之中傳出的喜酒的香氣,我知道了女人 深處的悲傷,她們不可避免地如同一朵瓶中之花最終凋謝。女人在結婚那天,被婚姻的 喜慶之手摘取,我理解了鄉村婚禮上的眼淚,哭婚的風俗來自一朵花的命運。 在我的家鄉,女人的命運是這樣的,在娘婆二家家譜上都沒有名字的女人,她們是 一朵時令之花,開放,結籽,枯去,沒有記載。 我回到那棵百合旁邊,當我察看花梗上類似淚水的晶體已經在空氣中變硬的時候, 試圖將不可能復活的花朵重新放回原處,那兩朵鮮豔的百合花在我的手中頃刻萎蔫。 我瞭解我的行為屬何種性質,我也知道自己粗暴地掐斷的不僅僅是一朵花與它的 母體的聯繫。一株百合生長在大地上,這是上天的恩賜……花朵美而不言,它等同於誘 惑,但是,對於一個善良的人來說,它只是一個吉祥之物對人心的試驗。當手伸向它時, 那聲輕微的斷裂聲,也許聽不見,可在有些人那裡,那種殘忍可怖的聲音有可能是振聾 發聵的。 祖母說得對,不要以愛的名義去佔有任何東西。正如佛經中有則故事所說,「鳥身 自為主」,鳥雖然不是誰家養的,但它是它自己的,據為己有是掠奪行為。 失去母親的孩子 我們去看望不幸的小侉子時,他瘦小的身子縮在父親懷裡。他只有一歲,不知道母 親相對於他是什麼概念,也不明白失去母親將給自己帶來何種的影響,但是,他兩眼驚 恐,滿臉憂戚。見我們盯著他時,小侉子將臉藏起來,偷覷的眼神慌張不安地忽閃著。 他老實敦厚的父親說:「這孩子膽小,總是要我摟著。」 我當時想到了一口井摟著一井水的情形。 他幼小的額頭上密佈著老年時必將重現的皺紋,孩子長著一副「苦」相。相面先生 背地裡談論,小侉子那張合不攏的大嘴,也許一生都吃不上好東西,他從生下來後就沒 有喝過一口奶。他連媽媽的氣息都沒聞到過。小傢伙躲在父親不算柔軟的棉衣裡,望著 我們這些陌生人,他的眼睛裡沒有疑問。見我們長時間平靜地望著他和他的父親,說話 的腔調也和善輕柔,他也漸漸安寧下來。 「孩子的身體不好,將來怎麼能夠拿得動鋤頭?」小爺在小侉子的圍兜裡塞進幾塊 錢,歎著長氣說:「保文啊,你大養你們弟兄幾個沒虧過你們,這孩子的命你撿回來, 就要當條命啦!」說完又在口袋裡掏,孩子哭了,這時候,一位婦女從保文手中將孩子 奪下,轉身掀起胸衣,將孩子焐在心口上。 孩子不會吃奶,但在這位母親的懷裡睡著了。 我看見三十幾歲,但顯得蒼老的保文兄弟,在看見兒子在別的女人懷裡酣睡的情景 時,他是那樣激動,他不知所措,他漲紅了臉……其實在那個時候,他不需要感到難為 情。他的神情得到在場所有人的同情,他樸實、認命並且深深地自責。厄運自身會遭到 報應的,而遭受不幸的人沒有過錯,我小爺當場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但是,我知道, 那一天的憐憫傷害了他,儘管小爺儘量克制自己的熱情,仍然像那位婦女抱過小侉子一 樣,使他感到因缺陷而低人一等的羞怯。 人的情感是那麼固執和脆弱。 這是多年前的事,小侉子現在已經成家了,在銀山溝,他不算是聰明的,也不是最 富有的,但是,他對父親是最孝心的一個。 有兩件事使我在這種悲涼的心境下受到感動:一隻老母雞失去了雞雛和一對失去母 親的小鴨子。當一覺醒來,老母雞再也找不到它的十幾隻雞雛時,它簡直要瘋了,蓬鬆 的雞毛根根都豎立著,見到貓和狗,它的情緒非常激動,它也許以為孩子們是被它們吃 下去了,可是,它除了憤怒,沒有任何辦法。老母雞東奔西走,用它響亮的召喚呼叫著, 這只痛失愛子的老母雞變得兇猛暴戾,所有的雞都害怕它,它甚至連溫順的豬都不放過, 豬嘴在一段時間裡,總是傷痕累累。鬧過一陣兒之後,我們再也沒聽到過那只老母雞的 叫聲,除了出來吃食,平時看不見它。後來,剛產下兩隻貓崽的大花貓誤食了毒死的老 鼠暴斃於後簷,我們在找兩隻小貓時,發現了它——老母雞一動不動地孵在廂房的牆角 邊,兩隻大翅膀下面,伸出兩顆毛茸茸的貓頭。母親發現它們時,忍著淚水悄悄地從廂 房退出來。後來,別人逮走小貓時,老母雞飛起來,在那人的臉上拼命地啄著,它把貓 當成了它的孩子。 另一件事是關於一對小鴨子的。當它們被一隻大白母雞孵出來之後,它們就毫不猶 豫地跟著雞媽媽。隨著小鴨子一天天長大,它們的模樣越來越不像其他的雞雛,那只老 母雞就開始啄它。小鴨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它們再也不可能回到雞媽媽身 邊,小鴨子遠遠地跟在雞群後面,但只要老母雞回頭看見它,一頓劈頭蓋臉的攻擊將無 法避免。失去母愛的小鴨子,沮喪地望著它們,「呷呷呷」地叫個不停。 後來,妹妹發現小鴨子跟著鄰居家的大白狗走了。妹妹看見小鴨子的時候,它們已 經走了很遠一段路,細心的妹妹還發現,只要她穿上白衣服,小鴨子就會走到哪裡跟到 哪裡。小鴨子把白狗和白色的衣服都當做了自己的母親。那麼無知可憐的小東西,在種 族主義的母雞身邊,它被粗暴地拒絕了。 鴨子可能是惟一註定不能享受母愛的小動物。但在這裡,我雖然不想這樣說,可我 仍然要指出一點,鴨子迷途很久了,它們已經不願意做一位辛勤的母親。這對於一種有 情生物來講是非常荒唐和不幸的,因為,它失去的是生命賴以久遠的愛的能力。 我聽說,現在有的女人也在走鴨子這條路。 大水 三天三夜,大雨沒有停過一分鐘,夜裡很難入眠,河裡的大石頭仿佛被鞭子趕著似 的,在狹窄的河床上轟然滾動。天濛濛亮時,父母親就匆匆起床,他們的臉上籠罩著天 空一樣灰白的陰森之氣。 我們姊妹幾個圍在父母腿邊,對這可怕的一幕充滿了好奇。渾濁的洪水漲到山腰上, 最高的浪頭比我們的房子還要高,水下滾動的石頭讓我們感到腳下的大地在抖動,水中 隨激流而下的有連根拔起的樹木,有此起彼伏的南瓜,有溝上人家的雞鴨、死去的羊、 拼命鳧水的豬……橫衝直撞的還有折斷的黃澄澄的房梁。 天大亮的時候,村子裡所有的人都出來,樹樁一樣木然立在河岸旁。天空密佈著翻 騰的黑雲,這是三天以來,瓢潑大雨的首次間歇,但是,河水仍然一浪高過一浪。 「俺大的XX子,不曉得麼樣了,大路上也看不見。」父親從田頭前回來,驚懼地對 母親說。 天空再次暗下來,兩邊的山似乎也正在向中間擠來,穀溝顯得越來越窄了,四周濕 淋淋的樹葉黑糊糊的,整個世界都在悄悄改變。這個時候,炸雷憑空響起,眼見長沖老 楓樹起火,一股青煙冒出來,樹頭斷為兩截。 「打炸雷了,都進屋去吧!」村子裡有人高喊起來,「莫看了,進屋,炸雷可不長 眼睛。」 「俺大的棺……」父親喃喃著,「我要過去看看還在不在了。」父親哭了,他哭的 時候,樣子非常可怕。 妹妹們回到家中,我和父母親一起來到田頭前,父親準備順著地質隊架起的鐵水管 爬過河,母親見水管已經沒入洪水之中,試圖勸阻他。父親一句話沒說,眼珠一動不動 地望著母親,再望望我,他的眼睛裡沒有了早晨起床時那種堅毅的神情,他溫和地望著 我們,嘴唇不停地抽動著,「我抓住鐵管子不鬆手不會有事的。」父親自言自語地說, 他低著頭反復地嘮叨說他一定會牢牢抓住鐵管子。母親讓我回去將最粗的一根新麻繩拿 過來。雷越打越近。「我回去拿,你也回去,馬上要下了,你回屋去。」「好,孩兒回 屋去。」我沒有理會他們,拔腿跑回去,把麻繩拿來,母親把它死死捆在父親腰上,另 一端系在岸邊一棵柳樹上。 父親下水之前催我回去,我說我必須留下來幫助母親拉繩索,如果父親萬一落水, 我肯定能夠中得上用。「你要想拉繩子,到你娘後頭去。」母親下意識地將我向身後拽 了拽,這時,一個巨大的滾雷在我們頭頂上自西向東炸開。 「我下去了。」父親對我們說,但是他半天沒動,我們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水太 大了,假如他半途中遇到水中沖下的大樹,假如渾水中有什麼東西撞過來眼睛看不清, 我們都這樣想著,但誰也沒敢說出來。「我下去了,水中不會有什麼東西,我看這兒水 浪最平靜。」 父親頭也不回地撲下水去,抓住鐵水管,向對岸遊去。他不會有事的,他到他父親 那裡去,他不是去幹別的,他肯定不會有什麼意外。我這樣想著,突然看見父親的身體 向旁邊一歪,明顯地向下擺過去,他的一雙手死死扣住水管,水管搖晃著。「拉著繩子, 先莫用力,聽我的。」母親小聲但語氣十分沉著地對我說。 我的父親在水中掙扎著一寸一寸地向前挪著,浪頭一次一次地淹過他的頭頂。我知 道父親不會游泳,他肯定喝下了不少泥漿水。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他征服了湍急的洪峰。 父親上到對岸時,大雨傾盆而下,他飛快地向長沖溝裡平地跑去。 我和母親站在大雨中,默默地等著父親察看的結果。 父親回到岸上向我們示意,祖父的棺木完好如初,我們的心放下了。後來,我們才 知道,祖父的子旁邊沖出了兩道一米多深的深溝,假如那兩道水向中間走一尺遠,棺 材就被沖下河了。 父親沒有跟著回家,他搬了一個下午石頭將兩條水溝填起來,又讓我們扔過去兩把 大鋤,在旁邊重新開了一條溝。傍晚時,雨住了,父親回來的時候,村子裡的老老少少 都過來了,他們拿著繩索、長竹竿。父親順利地回到岸上,他說:「俺大顯靈了,水不 沖他,俺大一輩子怕事,這回他肯定嚇著了……」 「七爺一生老好,天看得見的。」我聽見鄰居們這樣評價我的祖父。「他死了都賢 惠,不給後人添麻煩,好老人家啊!」父親說:「要是俺大被大水打走了,我怎麼搞?」 他的淚水順著臉頰流著,拉著我和母親的手,他的手像一把鉗子。 「蛇不亂咬,虎不亂傷,」母親安慰驚魂未定的父親說,「水也懂人心的。」父親 坐在堂屋的大板凳上,應和道:「水火也有情。」 星空 前提是,我的心情必須是寬闊的,感到涼爽……我記住的星空都在夏天的夜晚,雖 然耳朵裡都是蛙鳴,但在仰起頭時,內心一定像湛藍的星空一樣寧靜。 坐在稻場上,四周沉穩。白天碧綠高大的群山,在夜裡顯得又黑又矮,如果不是門 前小河上的波光和唱著潺潺的水聲,讓人誤以為自己坐在一口敞口的深井裡。風從路下 自南而北地吹上來,讓人感到臉和胳膊上生著細小的茸毛。 我總是相信風從天上下來,然後披到我們的身上。 我仰望著。星光的道路把大地和天空連接起來,我憑著這種聯繫想像著遙遠的風、 轉動的星球以及劃過長天的流星。 我盼著七月七日,母親說,在那棵老絲瓜墩下面,頭上頂著絲瓜葉,就能聽見牛郎 和織女說話的聲音。天上的私語傳達到地上時,閃著銀光的樹葉「沙沙」作響,這時靜 臥不動的花狗突然立起,酣睡的小貓也從高高的木凳上跳下來,連水中的小魚們也都昂 頭遠眺。我相信雞塒中的鴨子將在這時獨自醒來,它們所感到的濕意從夢中到腳下,有 可能它們還會抖動雙翅,因為,那一天夜裡,它們從夢中看見了羽毛上的水珠,像河水 中沉睡的小蝦們一樣,它們知道在那一刻,水是最為溫柔的,最詩意的……所有敏感的 心靈在那一刻滋潤起來。 小時候,我沒有問過母親,銀河是怎樣一條河,但是我曾想像過它的樣子,浩浩蕩 蕩,波光粼粼,但沒有聲音,它的岸邊沒有大樹,只有一望無邊的青草,草上徘徊著幾 只憂傷的喜鵲…… (母親說,七月七日那天,喜鵲都上天為牛郎織女搭橋去了,所以,在人間絕對看 不到一隻喜鵲。但是,我漸漸長大之後,懂得了人們在傳說牛郎和織女的故事時發揮了 善良質樸的想像力。當我知道這只是人們的一廂情願時,在七月七日那天,我看見了河 灣的石頭上停著一隻沉默的喜鵲——它看看我,沒有飛,沿著河灘向東邊走去……) 七月七日那天夜晚,幾乎沒有蛙鳴,也不會有流星出現,絲瓜根上的蟋蟀也等著天 上的奇跡出現,星空下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我聽見了遙遠的低語,母親問我聽見了什麼, 我說,太遠了,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那時,我還小,我不知道一年只見一次面的夫妻,在短暫殘酷的會見時會說些什麼 話,我想他們也許哭了,也許商量著逃走,也許相互勉勵,等待著玉皇悔悟那一日的天 赦……我想到人在文化中永遠不得解放時,我已經長大成人。 星空是我們想像的一次顯影。就像一位朋友所說,我們人是一張空白的底片,可是 它所等待的那個沸騰的身體則是短暫的。當我們的目光到達銀河的時候,我們看見的也 許不再是七月七日的那一天,我們永遠無法準確地看見那一日的情景;但是,喜鵲知道, 它們瞭解光年的路途,當我們在七月七日那一天看見喜鵲仍然留在孤獨的石頭上時,它 們的任務早已完成,在天上的七七鵲橋也早已搭建完畢。我們人類總是以為世界是自己 想像的樣子,可是,事實上,我們總是晚了一步——看見的和感受到的永遠都是昔日的 故事。 星光並非來自今日。我們無法在空間中忽略時間的存在,在時間的道路上,我們真 正到達的不是現實的星空,而是時光記憶。 我目睹了喜鵲在七月七日那一天的憂愁,也感受到了那天深夜大地的靜謐。絲瓜老 去,流星忍住,山巒矮下來…… 掙扎 一條青蟲不小心從樹枝掉到地上。晶瑩、碧綠、自然彎曲的一小段——我一直認為 它是天上的玉!它,在乾燥的泥地上扭動著,當我蹲下來時,我發現它身上爬滿了螞蟻。 這片林子以前是塊堆放幹稻草的平場子,自從洪水沖毀了幾塊大田以後,這裡再也 沒有用處,幾棵高挑的柳樹迅速成長起來,幾年過去,這裡蔭蓬蔽日,成了人們夏日的 乘涼之地。 高遠的樹冠在頭頂上連成一片。當時我想,那正是上午午時頭,該有知了叫,平日 見慣了的幾隻畫眉兒也沒有聲音,它們隱藏在厚厚的枝葉間,我感覺得到,那幾雙露在 綠葉間黃澄澄的眼睛正斜著往下看,慧穎的小鳥們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難忘這一幕,因為我遲遲沒有動手。我有能力拯救這一切,但是,我並沒有感到 一條蟲的痛苦對於人心——在那一刻,早已發出召喚。我對這樣細小的生命沒有感覺— —可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善良的…… 這種情形也許來源於成見。這種說法相當於法庭的辯護詞。 我從小就害怕青蟲——這種沒有骨頭的東西,我拿不准它,也不知道前後一般粗的 身體,哪裡是頭,哪端是它們尾部;那種帶有熒光的綠色在人間是那麼稀有,我不敢接 近它是因為對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來說,它的長相、蠕動時的樣子以及光禿禿的身體實在 過分,它們不像甲蟲那樣有人們可以思考的甲殼、腿、噝噝的叫聲和——飛翔。 它長得太醜了! 不僅如此,在我五歲那年,在一棵苦李樹下,一隻渾身軟乎乎的肉蟲落進了我的後 頸。母親回憶說,我「嘰啦」大叫一聲,兩眼僵直,一臉煞白。後來,懂得推算的四姨 夫來我家為我叫了三天魂。 那只碧綠的猶如活玉一樣的青蟲,在越來越多的螞蟻的齧咬下,扭動的動作越來越 快,它在收縮身軀時的痛苦,是我在大動物表達類似煎熬的呻吟之外,所見到的最為震 撼人心的緘默之痛。它的反應漸漸緩和下來,但是,它全身的扭動變為皮膚表面的痙攣 時,它表現了在人們臉上可以看到的那種放棄和絕望……我冷漠的心熾熱起來! 當我將螞蟻一隻一隻地從它身上趕走後,它還活著——它動了動腫得大了一倍的身 體,拗起頭(可能是頭)望望我,我的心緊縮了一下,這時,我感到青蟲長著眼睛,它一 直看著我,像一個即將被折磨而死的啞巴眼巴巴地望著我,望著我的那雙袖手旁觀的手。 這條青蟲已不再是一條蟲!它是愛和正義派下來的眼睛,我感到了畫眉鄙夷仇恨的 瞳仁對準了我的脊背,每一片柳葉的目光都射到我的身上,天空在那時也在如蓋的樹冠 之上起著可以想見的變化,它們看清了一個人。我想我在這種考驗和試驗中露出了真面 目。 我在重重包圍之中後退著,我被一條將死的青蟲擊退。 像我這樣的人,可能心中的惡比善要多。我的心靈和眼睛常常被陰翳遮住,愛在我 的內心只是像我將它說出時那樣,是個概念,我裝腔作勢地表現自己的愛心,其實,這 種虛假的善良不可靠。 我發現,一個人最經不住一雙眼睛的凝視——另一雙眼睛的監督。如果青蟲長著人 一樣的眼睛,如果它像一個嬰兒一樣,在赤裸的身體爬滿螞蟻的時候,在最需要我幫助 的關鍵時刻,悲愁或者憤怒地看著我,它就不會死。 土地廟 土地廟已經建在五棵橡栗樹腳下了。它是那麼矮小、破敗。窮苦的土地爺沒有嫌棄 過,這位善良忠厚的小神接受人們所有善意的施捨和祈求,因為受人尊敬是一種令人神 往的珍貴饋贈。 更重要的是幫助別人是一種難得的高尚行為。當哪一家的豬病了,或者野貓偷了誰 家的雞,他都會收到一份薄禮——幾張紙錢。每當這時,這個灰不溜秋的糟老頭兒,就 會換一身乾淨的衣服,鑽出土來。其實他的本領並不大,從他住的那間小屋就能看出, 他只能管管耗子之類力氣並不太大的小野獸和一些不太厲害的邪念。 二爺說,得罪了土地爺,頭會疼。而蓋井兒的趙架子說,那個咳咳咯咯的老東西, 說不定是野貓的主人。兩個老人爭吵起來,把這個烏有之神說得真人似的,好像我們吃 飯、走路時,這個脾氣溫和的老頭兒都會在旁邊瞧著。小孩子打碗是他多手多腳造成的。 神不知道自己是神,他不知道自己只能動心,不能動手。 土地廟建在村莊西南角的岩石上,它上面如蓋的綠陰是五棵巨大的橡栗樹。它們的 年齡到底有多大,立在那裡究竟有多少年了,沒人能夠說清楚。因為誰都不瞭解幾百年 以前的事情。土地廟選擇這幾棵幾乎差不多能夠顯靈的橡栗樹,也許是因為膽小的倡議 者認為土地佬跟他一樣,需要大樹的庇護。人們把這五棵中的兩棵大樹看成神,神和人 一樣,也需要伴兒,所以,這方土地沒有分過心,除非有時玩笑開過了頭,摸了活人的 腰,鬧得人們腰酸背痛以外,這裡的人們都很健康,並且也能說得上年年五穀豐登。 不知道什麼時候,土地廟住進了一對燕子,土地佬認為它們是一對益鳥,沒有嚇唬 它們。我們發現這個秘密之後,大人講述了這個道理。既然土地爺都不動它們,我們也 不應當掏窩裡的蛋。 但是,我們常去看望這對恩愛的夫妻和它們的小寶寶。 使小燕子在繁重的育兒過程中還銜泥補巢的是蓋井兒的趙架子。他伸手摸摸燕子窩, 因為他喜愛燕子,忍不住每次經過時,都要伸手撫摸幾下。有一天,他的手抖了一下, 燕子窩掉一塊下來。 他老婆死得早,把孩子拉扯大,他漸漸蒼老。幾個兒子都結婚單過,他想念像燕子 一樣渾圓的家庭,但是,他孤單,年邁無力,雖然小女兒尚未出嫁,他還是想一死了之。 燕子沒有飛走。這使全村的人在怨氣中原諒了趙架子。他是個生性樂觀的人,一直 到老都像個頑皮的孩子,但是,他歷盡艱辛,將孩子們帶大了,讓老婆在地下安心瞑目。 可他采不動藥了,幾個兒子糊塗得似乎不認識他了,小女兒的嫁妝一隻櫃腳都沒有。 燕子沒有飛走。 趙架子在村口高喊道:「土地佬顯靈啦!燕子沒有飛走。」 燕子沒有飛走,是因為小燕子的翅膀還沒有長成。「五菊沒到婆家去,我怎麼能不 管呢?」 這個老人在即將摔倒的時候,突然接過了土地爺遞過來的拐杖。 他那麼虔誠地向土地廟作揖,流著淚,念念有詞,臉上顯現出悲傷、喜悅等複雜的 神情。 他活到一百歲,他的存在使我相信了這個世界之外的確有個叫土地爺的人,瘦骨嶙 峋,但精神矍爍,銀白的長眉下面,一雙兒童般清澈的眼睛…… 通往馬鞍橋的小路 大白狗已經跑得不見影子了,我和父親還在大爺的墳前立著。 「你世輝大伯也在這附近。」父親的哥哥十歲那樣,隨著相繼辭世的十一位伯伯、 姑姑們離開了祖母、祖父,剩下父親和他後來一直支撐到出嫁的小妹妹。 我至今不知道小姑的名字叫什麼,父親沒有提起過。她嫁到河南省龍家河趙家前, 據說被大火燒傷過。她是窮死的,死得很淒慘。 父親總是不願多說過去。一個人不能或者不想輕易回頭看,他的內心有多麼脆弱, 可以想像得到。在祖母去世的那天晚上,父親號啕大哭的模樣,使我加深了對這種認識 的肯定。他越來越老的眼睛裡噙著淚水時的孤獨,讓我感到他的一半世界已經隨昔日的 悲涼往事深埋於地下。我似乎已經懂得:在人間,有些人和事是無法代替的…… 白狗見我們跟不上,站在一塊高高翹起的石頭上朝下望著。擱在往常,它可能會吠 幾聲,那一天,它很安靜,像一朵大白花開在青枝綠葉之間。 我們在三個土堆旁徘徊著,大伯的骨血化在哪堆土裡,我們並不能確認。父親說,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馬鞍橋上出現過巨人的腳印,也就在那一年,這座無名的小峰整體 下滑了一丈多遠,在大伯的墳前,突兀起兩個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土丘。 「算命的說,你大伯是天上的星宿,他出生那一天,有人看見馬鞍橋上走過一個火 紅的小孩兒。」父親的語氣肯定,神情激動。他接著說:「我們從河南逃過來時,也走 的是馬鞍橋。」 馬鞍橋是一塊連接兩個山頭的石頭——石橋。馬鞍天成,大約一丈長。石橋旁邊寸 草不生,因為高,上去的人每年不過三四個,因此,人們也將它稱作天橋。太陽落在橋 上時,雞鴨進塒,再往下墜去,天就黑了。 雖然沒有人常走,自山腳到山頂的小路從沒合過林,依稀擺放在那裡,像曾經的一 道河床。 大白狗在前面走著狗的道路,父親說,狗是天下最有靈性的動物,它記住了自己是 狗,從不跟人搶道兒。 我想著父親的話,我們是從馬鞍橋來的,過去我們曾經是什麼樣的人已無關緊要, 我們只要記住自己從哪裡來就行了,但是到哪裡去呢? 「誰知道呢?我們去什麼地方,過去在你曾祖父心裡是清楚的,他們從商城到了銀 山溝。」父親的回答簡潔明瞭,別有深意。 馬鞍橋將兩座以不同方式長出的山峰連接起來,有它不為人知的緣由;但是,當我 們來到它的身邊,而不是非打它身上經過不可時,它什麼都不是,它所等待的是走過它 的人,它將路在關鍵時刻連接起來,是它,使世上的路多了一條。 它的秘密也許在於它是一具馬鞍,也許是正對北斗的方位,也許——它只是一條線 索。 我和父親站在橋上,望著石頭上肥厚的石耳。大白狗從身邊的樹林裡竄出來,搖頭 擺尾地在我們身上蹭了一會兒,箭一樣順著橋上跑過去,像一條飛魚,無聲地墜入水底, 它隱入樹林深處時,驚起一群山鷹。 「我想,這座橋是鷹護著的。」 我仰頭望著天空六隻展翅盤旋的大鳥時,父親武斷地說:「你曾祖父寫的那六隻鷹 就是這幾隻。」 我和父親都無力關注這座橋,記得當天我們坐在橋上,我只生出些天馬行空的感覺, 父親也只是覺得往下看非常可怕,拿現在的話說,他有恐高症。 一座橋是我們的必經之路,這條線索是我們的佐證。但是,我們並不知道它要證明 什麼。作為見證,它目睹了這樣一家人經過長途奔徙,疲憊地在他們原打算歇歇腳的地 方落地紮根。除了宿命的結局,它還能解釋什麼?而歲月流轉,那座橋紋絲沒動,它的 方向指向哪裡,我們並未頓悟過,經過四代人,我們仍然愚鈍地生活著,這條路將帶我 們去向何方? 路在高處,而雙腳總在山腳。 母親的歌 母親十六歲就想著要一個孩子,她一邊懷著我,一邊成長。可能在我五個月時,她 就不太敢回娘家,她的羞澀像她後來背著人唱歌一樣。她的歌聲婉轉動聽,祖母說,她 曾偷偷看過:「你娘唱歌兒的時候最漂亮。」 我想,她在麥地裡鋤草,太陽溫暖地在鋤面上閃爍時,她不由得唱起來。也許她並 沒注意自己在唱,看著地裡油烏髮亮的麥苗,自然而然地哼起來;或者聽見山坡上的林 子裡傳來了小鳥的歌聲,她一個人在空曠的山谷中,風帶來蘭花的香氣,那時,她還不 累,想著夢,臉上漸漸出現了笑容,她可能笑出聲來,這個時候,她才察覺自己走神的 時候鋤掉了一簇麥苗。她揚起頭看看天空,當她抬起頭時,地邊小灌木上有幾隻一直看 著她的鳥兒飛走。 「麥黃快割!」布穀鳥在我們這裡是這樣叫著的。它高高地飛著,將這個消息通知 所有敞開的門戶,盼望著吃新面饃饃的孩子欣喜地戲仿著,莊子裡「麥黃快割」的叫聲 連成一片。布穀鳥在這種情況下,飛得慢了,聲音提高了,音量也大起來,它跟孩子們 比著嗓子。也有脾氣不好的布穀鳥,它一聽見有人在學它,就不叫了。母親說,那種布 穀鳥多半是因為年齡大了,「像你爺爺一樣。」她這樣比喻了一下,感到對長輩有冒犯 之意,便趕忙伸一下舌頭。 父親從學校回來,吃完晚飯,有時把母親叫到身邊,他拉二胡時,喜歡母親在一邊 伴唱。父親的工尺譜素養頗深,山歌口傳下來,他能夠一邊聽一邊用指頭在弦上摸出譜 來。 「那些歌兒太葷了,你不能聽。」 我請母親唱《十二月花名》時,她總是這麼說。 我聽過這首歌兒,後來我知道這首歌是本地流傳的山歌中最「素」的一首,其中這 樣唱道: 茶花紅在毛卡子上, 蜂落進花心子裡, 太陽躲在雲朵子中, 妹妹的心被哥摘了去…… 山歌除了很淒寒的《窮人調》之外,一般都是關於愛情的。適合在山頭上唱出回音 的音調,單純質樸,那是一種粗放式的迴腸盪氣,但情感無論如何表達,它都是細膩婉 轉的。直到後來,父親用羊肚子蒙了一隻大得驚人的胡琴時,我才真正認識到山歌中簡 約的快樂和詩意,甕聲甕氣的胡琴聲能夠進入人的心靈,讓人心跟著鞋底線般粗細的羊 腸弦一起顫動。 母親老了以後,她的歌聲卻依然年輕,她在唱歌兒的時候,一定想起了從前,想起 了一輩子都忘不掉的那些事。 母親用歌聲回憶溫暖的昔日。每次聽到她情不自禁地唱起來,我都感到寬慰。我想 母親是快樂的,並且在以往也度過不少快樂時光。 油桐樹上的黑木耳 夜裡的朦朦細雨在東方發白的時候止住。仲夏的樹葉在雨水中醒來,像綠豆腐堆在 山包上一樣,我們的心也像嫩油油的青苔那樣熨帖。父親荷鋤歸來,他說水渠的水大了 兩成,他在南瓜墩子旁邊扒了一個缺兒。 大白狗在父親開大門的時候,搶先出門,到山上轉了一圈回來,父親打轉身的那會 兒,它已經抖動著滿身水珠,站到了他的身邊。狗用濕瀝瀝的頭在父親的黑膠靴上蹭著, 見父親沒搭理,「汪汪」叫了兩聲,父親抬頭見沒有生人在路上走,埋頭挖溝。大白狗 著急地圍著他轉著圈,不會說話的畜牲真是可憐,它哼哼唧唧地又是伸蹄子,又是用它 那並不被人們識別但它自己卻有意變了腔調的叫聲,提醒著它的主人。父親說,原來它 看見了一棵油桐樹上結了兩朵黑木耳。 父親從寬大的藍布褂子口袋掏出一捧顫巍巍的黑木耳。「毛耳子比光耳子香。」父 親說這句話時,他的手又伸過去摸了木耳一下。 我喜歡聞木耳的味道,它裡面有一種雨水的香氣。木耳珍藏了山裡的氣味。 山裡的氣味是腐葉和陽光在潮氣中的記憶回放,像錄音機播出的舊年的聲音;不是 樹葉的清芬,也不是山花熏出的香風,是樹根上泥土的味道;不是人行道或者公園裡的 樹根,是石頭上草衣或者山崗上地皮衣的氣息。不是運進大樓裡花崗岩的石粉的氣味…… 只要下雨,只要有濃重的霧障,走在山路上,那種味道就撲鼻而入。 我撕下一片木耳,用衣角擦淨,放進嘴裡嚼起來,不甜不苦。但是,我嘗出了鼻子 聞到的氣味,惟有木耳讓我感到嗅覺與味覺的異曲同工之妙。父親說,生木耳吃不得, 上面有蟲。我從來都沒見過木耳長過蟲,雖然母親也堅持說生木耳不乾淨,但我仍然沒 有親眼目睹過它們到底髒在哪裡。 大白狗發現一家人中數我最喜愛木耳,就圍著我不肯走,它望著我,讓我感到它看 我時,臉上露出了微笑,並且,它的眼神告訴我,它還有好多話要跟我說。 「這狗見不得人動嘴。」母親以為大白狗像聽見她動鍋鏟時就跑來要吃的那樣,想 吃點兒木耳。聽她這樣說了之後,我撕一點給它。狗咬著木耳,叼著不動,兩隻眼睛仍 然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大約過了半碗飯工夫,大白狗哼哼起來。「什麼事?」我問它。 它放下嘴裡的半片木耳,扯著我的褲管往外走。 我們來到大田外面油桐林子裡,我已經知道它想告訴我什麼了。我在父親摘木耳的 幹油桐樹前站著,狗跑到林子深處,大聲叫起來。循聲跟去,我驚呆了! 一棵老油桐樹的半邊已經枯死,發暗的樹皮上簇擁著大朵大朵木耳。父親並沒有全 懂大白狗的意思,它看見的要比父親發現的那一棵要多得多,一簇一簇地排列在直立的 樹幹上,一層一層地自下而上地生長著,越到高處,朵子越大,就在我凝視的那一瞬間, 它們迎著風微微顫動著,還在繼續長大。 在一根一根的光滑樹幹之間,它們黑得那麼顯眼,像油桐夜裡的葉子(它們也許是 神仙留在人間的樹葉,或者是在天明之前忘記收回的樹)。我沒有碰它們,因為那些迎 風成長的木耳活著,我能夠明顯地看見它們嬰兒一樣的生命。同時,也因為當我看著它 們時,大白狗的尾巴一直拖著,當我站得久了,轉身離去時,它的尾巴欣喜地搖動起來。 那樹木耳在天晴了三天之後,敲出當當響的聲音時,我帶父親搭梯采了回來。 青蛙之夜 經過雨洗,星空乾淨得能看得見銀河的波濤。遠處若隱若現的雷聲通過大地深處的 岩石傳導過來,猶如嶺那邊的金錢豹的低吼,經足心傳向全身。父親的手在空中波動著。 螢火蟲從草叢中升起,他在夜色中警覺地朝雷聲滾動的方向望去。「今年的年頭不如去 年。」「三年旱過以後,今年怕是要澇一次。」 星星亮得像是要掉下來一樣。母親朝外婆的手上遞著瓦黑色茶盅,祖父洗澡出來, 「劈啪劈啪」地往身上打蒲扇。他們談論年成和往事,我們幾個孩子圍坐在一起,靜靜 地聽著。我們在乘涼時,總是坐在大人圍成的圈子的中心上,因為,我們可能害怕那謎 一樣的黑夜。 祖父喜歡在大家說不出什麼重要的話的時候,講幾個鬼的故事。也許在他的心目中, 只有鬼的故事才是最吸引人的,因此,無論祖母怎樣阻止他,他也都難以緘封其口。 「俺大莫說了。」父親見孩子們都從各自的小板凳上來到他們的膝上時,謹慎地對 他的父親說。 我們寂靜地坐著,朝漆黑的山頂上望著,或者盯著深遠的天空尋找流星。 「嘎——咕哇——啊——啊——」一個蒼老的蛙鳴突然響起,引起我們小小騷動。 大約過了幾秒鐘時間,另一隻從我們身後也傳來同樣響亮的叫聲。在我的記憶中,這種 有如人聲的蛙鳴似乎還是第一次聽到,妹妹們往大人們懷裡躲著,只聽外婆拍著小妹的 後背,連聲說:「不怕不怕,它是說要發水了。」 「大水克螞(克螞即青蛙)出來了,明天就要動手了。」她的聲音嚴肅得令人頓生禍 之將至的感覺。外婆接著說:「那年我親耳聽到大水克螞在呂家田畈叫喚,後來一田秧 都沖了,你們弄不好要搬家。」 「老皇曆,搬到哪兒去,山裡頭水再大也沖不了屋。」 「那也要防著點兒。」 「這東西是克螞?倒像雞冠蛇。」 「不如說像鴨子。」 「要下了,天這麼乾淨,你們什麼時候見過天這麼乾淨過。」 「那年有過這樣的天,當時我走夜路,能看見地上的棗兒。」 …… 大水青蛙的叫聲引得田裡和河岸上的青蛙齊聲鳴叫起來。「呱——呱呱」「嘎—— 啊啊——」「咕哇——咕哇」各不相同的聲音匯成一片。我們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螢 火蟲高高飛起,流星紛紛墜落…… 天空漸漸變暗,烏雲自南而北翻滾而來。 「我該早回去的。」外婆搬著矮腳椅子,一邊往屋裡走,一邊後悔地說:「這樣下 去?路要衝斷了怎麼弄?」 「在這裡還沒你吃的?」她的女兒說。 「有吃的,我總有家吧,看你說的。」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被大水青蛙吵得不能入睡。「睡吧,恐怕下起雨來,想睡都睡 不安穩了。」 那一年,果然淹了幾個省,平原上的村莊有些全部被洪水卷走了。 野葡萄 「讓它長,莫動它。」母親見我站在石剝岸前,時不時用手撫摸那株野葡萄苗時, 從廚房裡伸出頭叮囑著。「摸不得,摸瘋了苗兒。」當著母親的面我只蹲在面前看,但 她一出門,我就忍不住將手伸過去。我只在深山裡見過一蓬蓬野葡萄,累累果實上落滿 白霜,柔軟的果殼打開後,晶瑩的果肉上佈滿紫紅色血絲。「像人一樣,野葡萄也有 血。」她堅定地說,還告訴我如果一刀斬斷葡萄藤,就會流出一大碗泉水一樣的汁液。 「民國十八年,你外公就是一棵葡萄救活的。」我外公逃難躲在山上,三天三夜沒吃沒 喝。結果,他用石頭砸斷一棵葡萄藤,將茬口含在口中。「你外公熬過來了。」我外公 後來在房前屋後栽遍了葡萄。一位陰陽先生路過外公家時,有些迷茫,外公對他說: 「能栽葡萄的地方,地氣溫和,居人的好場子。」陰陽先生恍然大悟,十年過後,回來 謝恩。外公不解,那人說:「是你教了我,你是我的師傅。」陰陽先生為陽宅選址時, 以後總是捧著葡萄苗過去。他這樣做,果然應驗了風水專著上的理論。葡萄是好的,外 公對此深信不疑。「你看它的藤蔓像不像人的筋絡?」 我大概是受了外公的影響,特別讓母親從山上帶回一兜葡萄,仔細辨認葡萄仁兒上 那些血絲時,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到,葡萄可能像吳承恩寫的那匹白龍馬一樣,是天上派 下來專門保護人的。在人們需要它的時候,它會給予神性的啟示和幫助。這樣想,我就 感到人身處在這個世界不再孤單。 我忍不住撫摸那株兀自從石縫中抽出幼芽的野葡萄苗,它從哪裡來,是否是小松鼠 藏忘了果實,還是螞蟻將葡萄籽搬進了家裡,我想到可能是一棵巨大的葡萄伸過腳來, 它也許想到水邊洗一洗,見這裡陽光充足,村莊和睦,就笑了,它笑起來就展開身子, 結果,我們就看見它發芽了,長出了幼藤。但是,母親說中了,那葡萄苗瘋了。祖母說: 「那是孩子玩油了頭。」青中帶紫的葉子卷起了沿兒,像火烤疼的一樣蜷縮著。 我知道有一種樹叫做含羞草,只要手伸過去它就會捂住自己的臉。那棵幼小的葡萄 藤可能也是這樣,當我的手指輕輕掠過它的皮膚,它就會癢癢,嘻嘻哈哈地笑著,躲著, 像大人在逗孩子時那樣,將手伸進胳肢窩,葡萄葉子笑著笑著,就縮成一團。 「不要動它,也不要時常盯著它。像你一樣,別人總是看著你,怕你走路都走不 好。」我想想,母親的話有道理,大人再愛孩子,也不能總把手放在孩子的頭上。 「你喜歡他,放在心裡,為他想想,他不是你的玩具。」母親曾對溺愛兒子的姊妹 說。 我一想到那棵葡萄,心裡就喜悅起來。它長得那麼快,那麼健壯,我知道,只要有 人想著誰,愛著誰,另一個人就會感到莫名的快樂。 兩種不同的現實 我們從哪裡來的,祖父拖著老人的腔調說:「要說我們家的祖先,誰知道,你曾祖 父說,他聽老一輩人講過,大概從湖北岡邑遷移過來,當年來了弟兄兩人,誰曉得我們 是哪一個的後人?」 母親說,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屋後只有三棵毛竹,其中一棵被人偷去,一棵被雷劈 作兩半,留下來的是哪一棵,栽竹子的人並不清楚。 我們用竹園裡的毛竹做成筷子,祭祖時,在一刀豬肉上插著它們。我們在北宋大遷 徙時,從江西搬遷而來,被稱為「筷子楊」,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說明我們過去是富人。 後來,到了銀山溝,既然我的曾祖父說「當年來了弟兄兩人,誰曉得我們是哪一個的後 人」,那就說明我們又是窮人。 我們用筷子吃飯長大,一直到老,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栽竹子的人並沒有想得這 麼細緻,至於為何在祭祖時,在供肉上插雙筷子,父親說無非是將兩種人群分開,這樣 做是一種標誌。 是什麼標誌,祖父語焉不詳。 父親說要繼修家譜,首先要弄明白我們的一世祖是誰。那幾個收丁錢、做採訪的人 點頭稱是。我問,能弄明白嗎?那些人肯定地說:能。人都死了,怎麼能呢? 我們姓「楊」,就跟我們在肉上直插一雙筷子一樣,我們姓「楊」姓得很久了,久 遠得讓我們都不知道它是如何產生的了,我們這個姓的人記性好差啊! 母親說不出她第一次見到那三棵竹子時,它們是什麼樣子,是黃是青,她回憶不起 來。「誰去注意那些東西。」 我現在想起了那幾棵毛竹,我並沒有看見過它們,它們是美的。我現在朦朦朧朧地 感到它們是那麼美,在我父母結婚那天,它們肯定比我想像得還要美,那幾棵竹子可能 在那一刻是世界上最美的毛竹,它們身上粉撲撲的茸毛,猶如小姑娘手臂上的汗毛一樣 具有熱情和生命力。那幾棵被我的想像和愛恢復而出的竹子,現在將它們青芬氣息送到 了我的呼吸裡,並且從屋後陡轉至我的眼前。 它們的家族在我出世那天,開始向空氣中散發它們的香味。當我來到人間第三天時, 一位手持毛竹拐杖的算命先生說,我不願意來,是土地佬用竹根拐將我搗進來的。祖母 到產房看我,發現在我的左眉上方有一塊泥土色胎記。 「上面有毛沒有?」算命先生問。 祖母再看,回答說:「有。」 算命先生吃完了喜酒之後揚長而去。到底是有毛好,還是沒有毛好,我的家人不懂 得。 依我看,也許我們的祖先用竹扁擔將家當挑來;他們是不是挑夫,偏愛竹扁擔?或 者……我不能再猜下去,沒有經過的事,我不能再多說了;雖然我對此仍然懷有好奇心, 但我不應該再說它,我應當做你們的榜樣。我雖然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但我不糊塗, 惟有這個時候,我是清醒的,因為我糊塗得太久了。比如說,從命理上看,我的生辰八 字組合起來太複雜。我懂得一個人糊塗的根源,因為我們總把自己看做一個人,看得有 來歷……事實上,我們都是從自己開始的。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