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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雁
      
                                         孟瑤
      
          今天,京士的心裡一直很快樂,他唯一的孫子寶寶過生日,兒子昨天特別到他的住
      處,約他今天去吃飯。約不起別的客人,只是一家人敘敘天倫之樂的意思。在亂世,這
      已是不易得的一種快樂。他想想晚上有一頓好的吃,心裡就開心,人老了,可饞得厲害
      呢。辦公的時候,他不時地幻想著這個晚上的節目。
          「帶點什麼去呢?」他問自己,「當然,一聽克寧奶粉,一磅毛線,這得靠三百塊
      錢來辦,嗯,一個月別想吃宵夜喝杯把酒了。不過,當然應該花,我的第三代啊!在台
      灣,這是我唯一了不得的快樂。」
          工友送來一個通知,你原來並不在意地看它,但是在看清楚了內容之後,他心裡不
      僅難受,而且緊張了。那是一份辦理退休的通知。最後,他一直為這個消息不安,這件
      事終於還是落在他的頭上來了。當然有幾萬塊錢好拿,但是,拿了這點錢來幹什麼呢?
      擺小攤?賣獎券?怎麼能夠讓自己潦倒到這一地步?自己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祖上
      歷代多的是做大官的,現在落魄得去擺小攤賣獎券?……京士拿著那張紙,連汗都急出
      來。
          「吳老,下班了,還不啟駕?」一位同事這樣提醒他。他看看壁上的掛鐘,果然到
      了該下班的時候。
          「是的,該走了!」京士勉強地笑笑說。
          「那該快一點,小心下班的車子開掉……」
          「哦,我今天不回宿舍,」京士竭力振作自己,「小孫子過周歲,今天到兒子那裡
      吃晚飯。」
          「吳老真好福氣,再見。」
          那位同事匆匆走了,辦公室只剩下他一人。從來臺灣後,他就坐在這張桌上,十年
      了!就在最近的將來,他卻要向它們舉行告別式!撫摸一下桌椅,看看四周熟悉的環境,
      他的眼睛潮潤了,人上了年紀,個性也加深,對於改變生活這件事,竟然有著這樣多的
      恐懼。
          工友進來打掃而且預備鎖門,望著他笑笑,意思是問:
          「你怎麼還不走?」
          「該走了!」京士抬頭,這樣告訴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總不會變成餓殍的。」
          辦公的地方離開衡陽街不遠,他必須把送給小寶寶的東西先買好才能去,於是,他
      安步當車地走去。依照原訂計劃,他買了一磅奶粉,一磅毛線,為了讓毛線的質料與顏
      色好,價錢超過了一點預算,但是他很開心,幸虧聰明,把全部財產都帶在身上。挾著
      一大包東西,就像挾著一大堆愛一樣,人生的快樂,還是應該從「天倫」之中找尋!沉
      默中踱到公車站,他幾乎忘記了方才的不快。公車站正是最擠的時候,公務員下班了,
      學生們放學了,都正餓著肚子想早一點趕回去吃晚飯。好幾輛車過去,到站口都沒有停,
      好不容易盼來了一輛,一群背著書包的學生,衝破了行列搶到前面,成年人都落了後,
      但是被看成老頭的京士卻跟了上去。他很慚愧自己的這種做法,但是買好了孫子的東西,
      時間實在太晚,兒子在等著他去吃飯,會多麼著急。
          於是,他一面讓自己像一個衝鋒的勇敢士兵,一面卻一直向大家告罪:「對不起,
      讓一步,實在太晚了,大家都等著我一個人!」終於,他竟然能在車掌快關好的門縫裡
      擠了進去。
          他輕鬆地籲了一口氣,但是他一個脅下緊緊地抱著那一份給孫子的愛,另一隻手就
      感到抓不住車環來保持身體的平衡。車上清一色的是學生,都端端地坐在那裡,嘻嘻哈
      哈地說笑,往日,京士坐公車的時候,很怕別人讓位給他,他還希望自己有一點壯年人
      的精神;現在,他感到一種頗難支持的疲弱,公車開得又快又不穩。常來個緊急刹車,
      把他弄得東倒西歪的。
          他盼著有誰仁慈地讓座,卻又沒有誰來理他了。他想到自己一定是一副可憐相,花
      白的頭髮蓬鬆著,快有一個月沒有上理髮店了,一套黃卡嘰的標準公務員制服,一雙破
      舊得快要張嘴的皮鞋,挾著一包比自己身分高貴得多的禮物,在車上一歪一扭地擺來擺
      去……京士為了拂去這些不快的思想,把眼睛向車廂的每一角度望去:看看孩子們那種
      目中無人的神態,他的心裡忽然覺得想向誰抱怨一番!但是抱怨誰呢?只怪這個地方太
      擠了,只怪自己以望六之年還與這一群孩子們擠在一起!有罪的是自己,阻礙在孩子們
      應該發展的前途上,讓他們覺得哪裡都難得伸開手腳。
      
          「所以,退休的辦法是對的」,他趁此設法排除那心頭的陰影,「偌大一把年紀,
      該讓孩子們來顯顯身手了。」
          車到站,他走了下來,在晚涼的空氣中清醒了一下自己,又伸直了一下四肢,像要
      把那被擠得抽長的部分恢復原狀一樣,他覺得自己像一隻狗似的,從一個可厭棄的地方
      逃了出來,抖弄兩下身體和耳朵。
          兒子一家的生活沒有問題,媳婦也有一份職業,房子是媳婦的機關配給的,兩個人
      的收入維持一個孩子,還能雇得起一個傭人,看來,他們真是充滿了快樂和希望。京士
      于匆忙中把老大帶出來的時候,他還只有十六歲,由於朋友的幫忙,京士找到現在這個
      職業,和老大一起住在公共宿舍裡,由高中而大學,但是畢業後就業,他就像一隻羽毛
      豐滿的鳥,從舊巢中飛走。現在,他自己營得了自己的小巢。京士心裡的確非常高興,
      但不知為什麼,卻也不無惆悵。
          「爸爸,今天怎麼這麼晚?」是孩子的聲音,他已從夜色中迎了過來,大概是等得
      太著急。
          「給寶寶買了一點東西,又擠不上車,所以晚了!」京士擦著額上的汗說,又把手
      裡的東西交了過去。
          兒子接過東西,和京士一起向家裡走去,到了門口,便大聲喊:「爸爸來了。」
          媳婦聞聲而至,禮貌地喊了一聲:「爸爸!」
          「你看,爸爸買給寶寶的,什麼,」兒子翻翻手裡的東西,「奶粉和毛線。」
          「爸爸,您買這些東西幹什麼?」
          京士感到媳婦很禮貌,也很陌生。他覺得他是來做客,而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在
      臺灣,這應該是最普遍的洋味了,很難有容納三代人的小家庭!京士拂去滿懷感觸,立
      刻回答說:
          「天涼了,你給寶寶織幾件毛衣穿吧!」
          進去,小下女正抱了他的小孫子,看見他來,老大立刻把孩子接過來,親切地親親
      這白嫩的小面頰說:「來,快叫爺爺!」
          孩子傻笑著,把那又白又肥的小手送到嘴裡。
          「來,爺爺抱!」京士伸出雙手接待他的第三代。
          孩子轉過身去,依到父親的身邊,他大概不曉得,這站在眼前的老人就是他所應該
      尊敬的祖父吧?
          媳婦和小下女忙著擺碗筷,好像,今天晚上最重要的節目是吃飯,而不是團聚。
          菜擺上來,是一鍋紅燒雞和一鍋紅燒肉,還有一大盆炒青菜,簡單明瞭。現在的公
      務員又窮又忙,已沒有時間講究什麼烹調藝術,能解饞就好。京士看了一看桌上的菜,
      先咽了一咽唾沫,卻感到一些意猶未足。平時,他愛「暈」兩口酒,飯後陶陶然地入睡,
      實在是一大人生享受,老大陪他住在一起的時候很多,應該知道這習慣。就是吃包伙的
      時候,臨睡前來一碗陽春麵,幾塊豆腐乾,也得陪上一杯酒,這一天的最後一個節目才
      算完成,現在桌上又是肉又是雞……
          「嗯……」京士舉起筷子遲疑起來:「大,你……」
          「爸爸,什麼?」兒子心不在焉地答應著,因為他手裡的孩子開始吵鬧起來,所以
      聽見京士喊他,卻也連頭都沒有回地漫應著。
          「這樣好的菜,你給我去買一瓶酒來!」京士提醒時都沒有效用,便只好直接說明
      了。
          「好,爸爸!」老大答應著,卻感到孩子沒處交,先試著遞給父親,孩子卻立刻回
      過身去,想抱著出去,又怕孩子受了驚嚇,於是猶豫中還是向後面走去,想遞給依然在
      廚房裡忙碌的妻子。
          「別了!」京士從他兒子的眉宇間看出來人類的感情,對上一代和對下一代的分量,
      竟有著如此驚人的距離,自己還是識相點,別叫他們覺得自己是個老厭物;因此立刻阻
      止說:
          「我自己去買吧!」
          京士從屋裡走出,穿過夜色,在不遠處的小店裡買了一小瓶高粱,還有一包花生。
      吃酒的時候,手裡需要有一樣東西剝著,他總希望讓自己過得很有興致。進門找了三個
      玻璃杯把一小瓶酒分了。
          「爸爸喝吧!」媳婦說:「我不會!」
          京士正嫌自己分得的那一點酒喝得不過癮,於是,便毫不客氣地把媳婦的一份倒到
      自己的杯子裡。
          「爸爸,我敬您一杯!」老大向父親舉起杯子。
          京士含笑喝了一口,一種辣意穿過全身,覺得振作了起來。於是他說話了:「在我
      們老家,孩子過一歲要抓周。桌上擺些紙筆、胭脂、算盤、玩具……什麼的,讓孩子隨
      便抓,抓得什麼,就是說這孩子長大了有沒有出息!大,你知道你小時候抓的什麼嗎?」
          「不知道,爸!」
          「抓了一支筆,媽說你將來最有出息,從那以後更疼你了!」
          「如今只會拿筆的人可沒有什麼出息。」兒子感慨地緊接了一句。
          「真的,今天寶寶過周歲,為什麼不給他抓抓呢?」年輕的媳婦大概還是頭一次聽
      到這有趣的風俗,倒充滿了興趣說。
          「好呀!」老大望望他的妻子,也高興起來,立刻胡亂地預備了些紙筆、粉盒、玩
      具汽車,分放在書桌上,小寶寶被抱了去,孩子一伸手就把汽車搶到手裡,大家都笑了。
          「汽車最好玩,他當然抓汽車!」老大立刻解釋,怕別人說他的兒子是遊手好閒之
      徒:「他將來一定是有汽車洋房的大官!」
          「汽車是他玩慣了的!」媳婦也加上一句說。
          「本來,這是件最無意義的事!」京士怕這一對年輕夫婦心裡不高興,立刻解釋說:
      「往年有專門預備好的東西,老大抓的時候,是一套金的,大小一樣,顏色一樣,做成
      各色各樣的東西。那樣由他抓還有個說頭。現在,好,那些玩具汽車最大,當然他一伸
      手就拿到了。」
          一家人接著坐在桌前吃飯,媳婦忙著喂小孫子,那是一碗特製的,由豬肝肉湯煮成
      的濃粥。京士一面喝著酒一面剝花生,老大陪著他。老大原來有一些酒量的,大概當著
      妻子面的緣故,不敢盡興。就在這片刻,京士忘記了一切憂患,和兒子有一搭沒一搭的
      聊天。兒子的興致卻沒有完全放在爸爸的話題上,他隨時留意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一
      切。這個一歲大的孩子才是這個家裡的真正光明和快樂的泉源。孩子的飯吃完了,媳婦
      讓那個小下女抱他,然後自己抓住這一點短暫的時間吃飯。但是,這一點短暫的時間她
      也不能完全佔有。
          孩子的哭聲,完全破壞了她的心情,她三口兩口地吃著,放下筷子,立刻站起來說:
      「孩子吵覺,該招呼他睡了。」
          妻子和孩子去了後面。老大在飯桌上陪著爸爸,看來非常勉強。他一口喝完了剩酒,
      就盛了一大碗飯,匆匆忙忙地吃著。京士原來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後來才發現他
      所說的話兒子一句也沒聽見,有時需要他回答的問題,他也只「唔唔」兩聲就算了。於
      是京士暗自嘲笑自己,人老了,怎麼就會變得如此嘮叨?這才立刻住口,對兒子說:
      「你進去吧!
          幫幫忙!」
          「我進去幫著孩子洗澡,」老大如逢大赦地說:「今天已經晚些,寶寶早該收拾睡
      覺了。」
          「是呀!我今天來得太晚。」
          老大去了後面。前面這間小客廳裡,只剩下京士一個人自斟自飲。一個人喝著悶酒,
      剝著花生,後屋裡卻傳出來一對年輕夫婦逗弄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所發出來的歡樂笑聲。
          它襯托出京士的孤寂,他不僅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而且深深地懷念起留在大陸的
      老伴來!勝利復員以後,他們過了兩年非常像樣的幸福日子,家園重整,生活寬裕。老
      妻是一個能幹的家庭主婦,清理了祖產,照顧了一家大小的生活!自己,就像她最大的
      孩子似的,什麼都依賴著他,只按時上下班,領回薪水袋交過去就百事不管了。老妻讓
      他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串舒服的生活,有一群健康的兒女。剛到臺灣,他父子的生活
      過得還不算壞。那一包細軟也就在貼補生活中慢慢變小又慢慢變無。幸好老大大學畢了
      業,可以獨立生活,而他,也就變得必須靠那點微薄的收入來養活自己了。……京士一
      面剝著花生一面想這一段往事,不斷地抱怨著自己的低能。過去,靠著祖產和能幹的妻
      子,過著一份非常悠閒安適的生活。等到靠著自己來打天下的時候,除了花去了那包細
      軟之外,他一直坐在那張辦公桌前,衣服倒磨破了好多套,卻連一點出色的表現都沒有,
      現在,政府為了實行人事上的新陳代謝,準備讓這一批老弱的人退休了!
          「對了,我怎麼忘了和老大談談關於我的退休問題?」他感到背脊上的一股涼意:
      「一喝酒,就把什麼都忘了。」
          退休!兒子的家,是他唯一能退守的據點。於是,京士忍不住抬頭看看這一對年輕
      夫婦所營建的小巢。這是一大片公家所蓋的克難居宅,每一單位只有前後兩間外加一席
      左右的小廚房。夫婦倆帶著孩子住後屋,前面是飯廳兼客廳,外帶小下女的臨時行宮。
      京士假惹必須要擠進來的話,代替小下女的地位是唯一的辦法!好,一個笨拙的老人,
      擠在這一個小家庭裡帶孩子、買榮、燒飯,像一隻熊擠進羊牢……京士覺得很可笑,立
      刻把那最後半杯酒,火辣辣地咽下去。他已有些醺然醉意了。
          一家人都擠在後面,他是一隻被失落的孤雁。孤雁,對了!太恰當的形容!他是一
      只失群的孤雁。
          京士拂去一隻孤雁的感覺,想把退休的事和兒子商量,於是他喊了一聲「大」!
          「爸爸,來了!」兒子在裡屋裡答應了一聲,半晌,才走出來,雖然在爸爸面前矜
      持,卻依然洋溢著一片青春的笑容,他掠掠頭髮、拉拉上衣才說:「爸爸,還沒吃完?」
          京士看出來這一對小夫妻很幸福,兩人公畢回來,儘量享受著晚上這一段寶貴的相
      聚時光,誰要來打擾他們,誰都有罪。哪怕父母,似都不應該有這種權利。這樣想,京
      士就沒有勇氣告訴老大這消息了,只好抓住兒子的語尾:「可不是,我才喝完酒,跟我
      來碗飯吧!」
          老大給他盛了一碗飯,酒後,他向來沒有飯量。他用雞鹵拌了拌飯,三口兩口地吃
      著。兒子不好意思出來立刻進去,京士有著做爸爸的尊嚴,又不便跟兒子開個玩笑,只
      得匆匆地把一碗飯吃完,就站起來!
          「爸爸這就走?」
          其實京士的意思是站起來活動活動,兒子這一回,倒弄得他不得不說了:「可不是,
      還得忙著去看一個朋友,約好了的。」
          「爐子上燒著開水,給爸爸沏茶呢!」
          「別忙了,到朋友家去喝也一樣,」京士打著哈哈,「爸爸就是懂得一點苦中作樂
      的本事,找朋友下圍棋去了。」
          老大沒有再說什麼,他因此變得更不能久停。老大把他送到門口問:「什麼時候再
      來?」
          「隨便哪一天吧!」京士回答,頭也不回,便向夜色中沖去。
          來時太匆忙,去時又太悠閒了。
          到哪裡去呢?又怎麼消磨這一夜呢?別人的時間都沒有像這樣難打發,有家的都為
      那個家忙碌著,像老大和他的妻子一樣。沒有家的也都在事先有一個安排。他說找朋友
      下圍棋去,連這都是吹牛,臨時能夠找到誰固成問題,而且他今天很難把握住那點下棋
      的閒情。看朋友,只有看病在醫院裡的老王,他也是隻身在台,現在受著公務員保險的
      優待住在病院裡倒真盼著有朋友去看看他。但是京士又不想去,他怕醫院,怕醫院的環
      境與氣氛。
          「還是溜達到中山堂搭公車回家吧!」他作著最後的決定告訴自己說。
          這夜,他更深刻地感到一隻孤雁的悲哀,不僅失群失侶,夜色中,他更迷失了他的
      歸途。比這一切更難受的,他感到一種「老人」的悲哀。中國的老人原可以享受一些兒
      孫之樂的,但是,現在時代和環境不同了。一個六十歲該退休的人,竟不得不為自己將
      來的吃住擔憂!很久以前,零零碎碎從報紙上所看到的一些有關貧苦老人的報道,都一
      件件地閃耀到他眼前:一個賣水果的老販,死在屋裡兩天了才被人發覺;一個苦老婆子
      病危在床前發出幾封信去都喚不回她的一群兒女們……
          「奇怪,想這些事情幹什麼!」他立刻喝止自己,匆匆地想背誦一點什麼,好驅除
      那滿腦子的悲哀:「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
      七十者可以食肉類;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謹癢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載負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
      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
          這樣,他到了鬧市,五光十色,把他的悲哀驅散了一些,想到來時的匆忙和現在的
      空虛,他不免有些好笑。這個世界本來像一塊不變的頑石,使得它不同的,都是因為庸
      人自擾!
          看,這些來往的人群多麼匆忙,忙些什麼呢?為他的兒子或者是孫子們買毛線或者
      是奶粉?……京士淒然地笑了。回去的時間還早,他穿過衡陽街又往西門町走去。到了
      新世界門口,他無意間看到那《音容劫》的廣告。陳燕燕主演。他無所事事地走到前面
      看那劇照,他看了半天才找到他所熟悉的陳燕燕。原來她所串演的是一位老太太。京士
      看到那些劇照,感到一陣透心涼意。在臺北,他從不看電影,原因很多,沒有閒錢,怕
      排隊,不願意以頒白之人夾雜在一群孩子們中間。
          ……但是年輕的時候,自己正是一個大大的影迷。他看過陳燕燕的《戀愛與義務》,
      還是一個半大的「童星」呢;隨後,她又演少女,叫美麗的小鳥,怎麼現在,她竟演起
      「老旦」來了?人常常容易忘記自己的年齡,但是從影星的變化中應該可以看出自己的
      老來。
          「別想什麼老不老的!」京士對自己說:「買一張票看看去,雖然沒錢,也是難得
      的事,十年來難得的事!」
          買了票進去,正片剛上,一位老太太目不旁顧地從汽車中間穿過馬路……他認得陳
      燕燕,這幾下老旦的步子走得太好,京士忍不住輕鬆地笑了。
          但,這不是一部輕鬆的影片,寫一位老太太瘋狂地懷念那沒有能一起出來的大兒子……
      很多地方京士都落淚了。因為他也被勾起一片鄉愁。他想起那在大陸的老伴,還有一群
      沒有出來的孩子。他們都……
          京士前面是一位軍人,他看見他掏手帕擦眼睛,坐在那裡輾轉不安,終於,在黑暗
      中半途退出。京士很留心到這位中年軍官心情,他的母親或者家人一定留在大陸上,他
      承受不起這悲哀氣氛的感染,所以只好躲避開。因為京士也有同樣的感覺,人們在有了
      一點年紀之後,到底嘗到一些憂患的滋味,不能像不知愁的年輕人那樣尋愁覓恨了。京
      士早就沒有看悲劇的勇氣,因為現實的一切已經使他承受不起。……
          京士不太有勇氣欣賞陳燕燕的演技,他也想學那軍官一樣逃開。終於,他中途退出
      了。
          夜街響著小雨,他有些暈眩,幾乎找不到公車站的方向。
          (選自《孟瑤自選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8年出版)
          闊別闊別十年了,昨天忽然接到小吳來信,今天中午要我到車站去接他,信的內容,
      像電報一樣的簡單,這是他的老習慣。
          我和小吳同修電機系的課程,而且同了四年寢室。讀書時,我們過從甚密,畢業後
      不久,我即來了臺灣,十年睽隔,如今又將異地重逢,我真有著說不盡的喜悅。
          翻騰了一夜,腦海裡充滿了大學生活的回憶,它使我年輕了許多。
          上午囑咐家裡多準備了幾個菜,又向公司請了半天假,下班後匆匆趕到車站。還有
      十分鐘,我買好月臺票,從天橋過去,我一直思忖著,我是否還能在這一大群旅客中找
      到他?這久別的老友,時間又給他了些什麼變化?
          火車進了站,旅客從車廂裡走了出來。正當我因為目力抓不住四散的人潮而著急時,
      我的背上被猛拍了一下,我吃驚地一回頭,才看見站在我身後的正是小吳。
          「車一進站,我就看見了你!」他緊握住我的手說。
          他還是那個老樣子,挺秀、瀟灑,再帶一點輕度的幽默。
          服飾比在學校時講究許多,與時間一平均,他依然很年輕,再加上整齊的頭髮與光
      潔的臉,倒真使我因為自己的蒼老而臉紅;半天我才有點陌生的感覺似的說:「我們這
      樣久不見了,你還這樣年輕!」
          「是嗎?」他得意地拉了一拉領帶。
          我分提起他的一部分東西,雇輛三輪車回家。
          我們一家——妻子和三個孩子,守候在門口,我向小吳一一介紹了,他們便擁上廚
      房,忙著開飯。小吳目送他們去遠,才向我開玩笑似地輕吟起來:「昔別君未婚,兒女
      忽成行……」
          「你呢?」我奇怪地望著他:「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他歎了一口氣,又幽默地聳了一聳肩說:
          「你以為結婚是每一個人都夠資格的嗎?尤其是這亂世。」
          我正在向斗室的四處找尋可以安置他行囊的地方,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的話,但隨即
      又發現自己沉默之不當,於是,當我放好一隻小手提箱時,就順便問了一句:「你的東
      西帶得不少,好像有久居的樣子?」
          「臺北太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法調到這兒來工作,明天上工廠去看看,合
      適,就可以正式上班了。」說完,他脫去西服上身,擦去額上的汗,望望四周問我:
      「幾間?」
          「兩間,一個廚房。」我說:「我們都睡裡面,你可以就在外面疊席上睡。」
          他同意地點著頭,接著又似非常羡慕地說:「你的生活很理想!」
          「我的這份平淡無奇的日子,居然會被你羡慕?」
          「從那塵土漫天的臺北來,當然羡慕你這份安靜的生活!」
          他又幽默起來,「不過,我要是賴在這兒不走,她要討厭我的打擾了!」於是,他
      的手指向廚房。
          「別開玩笑,」我說,「我們是老夫老妻!」
          「別提老字!」他向我搖手,「我還沒有結婚哩!」
          「你還是挑選這樣嚴?」
          「不是挑選嚴,」他苦笑了一下:「是連遇都沒遇到!」
          「你的條件比我優越得多,是你太把這件事當事,或者太不把這件事當事了!」所
      謂優越,我是指他相當惹女孩子動心的儀錶說的。
          他沒有即刻回答我,半天,才問我一句:「你是什麼意思?」
          「太把它當事,則找不到對象;太把它不當事,則又會忽略了許多對象。」我解釋
      說,「其實,婚姻就是這麼回事,找個伴!」
          「你的這個伴很理想,我羡慕之至!」他望著我說。這時,老大又為我們送來新泡
      好的茶,於是,小吳摸摸孩子的臉,又對我說:「孩子則尤可愛,你太幸福了!」
          「你今天羡慕和幸福的字眼說得太多了!其實,這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只要你
      願意就好辦,以後叫我太太替你介紹一位漂亮小姐!」
          接著,我們的話題又轉向彼此別後的生活情形,這使我知道,他不僅沒有結婚,而
      且沒有戀愛,平靜地在他父親工廠裡工作。大陸變色,舉家去港,前不久請得入境證才
      來臺灣,打聽到我在這兒,便特意地找了來。參商不相見的人生,我們居然又重逢了。
          午飯後,我因為他旅途勞頓,便約好午睡後再出門。為了昨夜失眠,休息對於我是
      很需要的。
          我午睡醒時,他已坐在客廳裡喝茶,神態顯得很沉鬱。我揉揉惺松睡眼,不覺問他:
      「你醒了很久嗎?」
          「根本沒有睡著。」
          「是嗎?」我奇怪地望著他。
          「我想你陪我去看個朋友!」
          他顯得很不安靜,而且十分猶豫。
          「誰?」我覺得他不該如此嚴重。
          「美致!」他簡單而輕微地說出但我依然受了震動。
          周美致,是比我們低兩班外文系的同學,美麗複多才,球隊、劇隊、音樂會、演講
      會,她無一處不參加,鋒頭之健,幾成了每一個男同學心目中的女神。拿接近她的機會
      說,小吳是夠資格編號在三名以內的。因為小吳的妹妹是美致的同學,這給了小吳很多
      方便;但,小吳在這一方面顯得很笨,他深愛著美致,卻從不敢有什麼明朗的表示。那
      時我和他睡上下鋪,明白他被這份私戀痛苦的情形,所以常勸他應該大膽努力;但是他
      說,只要一站在美致面前,便覺得一切都不屬￿自己了,因而有很大的自卑,沒法去表
      示應該表示的一切。這是周美致讀一年級的事。到了二年級,她的身份似已固定了。
          這一個被她屬意的對象,是與我們同班體育系的同學陸起隆。
          以外形說,這是很相配的一對。抗戰期間的後方,大學生的衣食都出奇的簡樸,唯
      有起隆卻是相當海派的。他的人很英挺,蓬鬆的頭髮,經常不整齊地飄拂在前額,長臉、
      大眼睛、濃眉毛、高鼻子、黑皮膚、大身材,是當時女孩子們最喜歡的所謂健美型;衣
      飾則尤其醒目,深紅色襯衫,花綢圍巾。那時,美國西部電影無今日之多,效法的人也
      無今日之盛,於是,他那鮮豔的色調,來往于我們這些永遠是灰色與黑色的衣飾之間,
      顯得特別引人;加之,他又是籃球校隊有名的中鋒,屬意於他的女同學真不在少數;而
      他,居然有這種幸福獲得女神的青睞!一陣鬧嚷之後,戰敗的人都退了開去,萬人矚目
      的這一對戀人,終於永結同心之盟。他們婚後生活,偶然也有一些謠傳,說他們相處得
      並不美滿,但我對於這些事並沒有多加留意,因為當年美致鋒頭最健的時候我無興也開
      福被列編號,因而關心她的成分也減少了許多。三十八年以後,來台人數驟增,在一次
      同學會上,我看見了他們,只覺得陸起隆比往日胖些,周美致則已失去了過去的那份耀
      眼光彩而已;其餘我所知道的是,他們已有一個孩子,起隆在一所中學裡教體育,美致
      則已變成「家庭婦女」了。在忙碌的生活中,他倆在我腦海裡實在沒有擠得一個地位,
      如今忽然被小吳提起,不僅使我想起這段往事,而且更想到小吳對美致的秘密戀情,使
      我認為小吳的拜訪完全是多餘的,因此我略加猶豫以後即說:「是的,他們是住在這兒,
      但是地址我不知道!」
          「同學錄上印得很詳細!」小吳早有準備地從褲袋裡掏出一本同學錄來遞給我說,
      「你一定得陪我去一趟。」
          我抓抓頭皮,終於陪伴著他,向目的地進發。
          這是一座日式旅舍改變成的公共宿舍:矮小、擁擠、雜亂;我不相信這是可以使教
      員進修的環境!好不容易探聽出他們的居室,我上前去輕敲著紙門,一會兒門拉開了,
      呈現在眼前的正是美致。因為我們要找的是她,否則,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這位蓬
      頭粗服的中年婦人,會是十年前那位萬人共仰的女神!
          小吳驚異她向後退了一步,美致更是抱著她那不滿一歲的孩子局促得面紅過耳,半
      天,她勻出一隻手,理理滿頭亂髮,才訕訕地說:「真是稀客,請進,請進!」
          於是,我們走了進去,八席大的正屋,加一間走廊,室內亂七八糟,走廊又做了廚
      房,一切景象,給人一種擠不進來的感覺。美致帶著難堪的笑意指了一指床上說:「就
      在床上坐吧!簡直是太亂了。」
          幾乎是懷著一種目睹一株嬌豔的花朵突然萎謝的心情,我不可能放鬆對美致的觀察:
      時間像一張在濁水中浸蝕過的薄紗,毫不容情地包裹在美致的周身。不僅沒有了光彩,
      而且失盡了色澤,瘦削憔悴,就算是亂世兒女的意中事吧!她不該同時也失去了在學校
      的生命活力啊!是的,我們都已步入中年,然而,中年人也應該有中年人的生活情致!
      那如畫的雙眉,那白裡透紅的皮膚,那代表智慧與善良的伶俐雙眸,那含蘊著聰明與正
      直的薄嘴……這一切似被造物者用工筆描繪過的藝術品,像又遭受過什麼拙劣匠人的胡
      亂塗抹?這變化引起我靈魂的震顫。我對她並無特殊戀情,但美色卻應被大家惜護。因
      此,我推想到小吳的難受,應千百倍於我。
          「起隆呢?」小吳的聲音有一點發顫地問。
          「他嗎?」美致淡淡地一笑,開始比較鎮靜,「他到學校上課去了,一會就回來。」
          室內空氣依然很壓人,小吳似已失去了多端詳美致一眼的勇氣,他抬頭看起單調的
      天花板來;就在這時,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闖了進來,渾身泥土,便向他媽媽懷裡投去,
      美致臉紅地推開他,輕輕地說:「別鬧,快叫伯伯!」
          我趁機把他拖了過來,這孩子很像起隆的英挺,只是他的可愛也似被一層什麼東西
      包圍著,這是什麼東西呢?是一種他母親對生活的厭倦嗎?
          有了孩子,室內的空氣比較能自然些,我們把期待的時間與微妙的感觸都隱藏在孩
      子的天真之下。終於,陸起隆回來了!是的,他就是陸起隆,曾經因為外形的英挺,迷
      倒過多少女孩子的陸起隆!蓬亂的頭髮、絡腮胡、黝黑的臉上冒著油汗、白色運動衫褲、
      橡膠鞋,像一隻龐然巨獸從外面闖了進來。他首先認出了我,便立刻熱情地和我握手,
      我隨即介紹了癡立一旁的小吳,起隆又轉身過去拉起他的手說:「快十年了吧?真是難
      得!」
          「是呀!」我立刻搶著說,「而且他將要調到這兒來了,我替他洗塵,你夫婦作陪!」
          「那大好了!」起隆說,「還是咱們兩人做東吧!」
          「別客氣!」我又向美致說,「你快收拾,咱們立刻就走!」
          美致像逃避什麼似的,把孩子往起隆手上一遞,立刻趨向走廊,對著鏡子,著意修
      飾起來,半小時後,她找回了一些風致;起隆也刮臉,換了一身西服,便也顯得年輕了
      許多。
          到了餐館,為了緩和一下小吳的情緒,我要了一點酒。
          席間,起隆表現得豪爽,但是很粗糙,尤其對美致的體貼不夠;小吳喝了一點酒,
      逐漸地不拘形跡起來,掩飾不住那一份對美致的癡愛。他細心地照顧著她,為她布菜、
      送水、遞毛巾,美致似甚受激動,她像一個患著健忘症的病人,忽然被一個力量揭開了
      那張往事的心幕,她不僅看見了過去的一切,而且,屬￿一種年齡的智慧,使她體會出
      比往事更多的隱秘,一種屬￿心靈與愛情上的隱秘。這隱秘造成她內心一份無法解除的
      矛盾,這矛盾造成她一份無法克制的痛苦,她忽然獨自大量地吃起酒來,沒有說一句話,
      似乎語言不可能解她那複雜的情緒,也似乎這種環境不應該來解釋這複雜的情緒。起隆
      粗心,看不出這一切微妙的變化,也許他以為愛情已不應該是屬￿中年人的玩藝了,因
      而對於他那有著燦爛過去的妻子,一點也沒有加以防範;小吳對於這一切變化都感受到,
      這感受是欣悅的,他似乎想鼎起這最大勇氣,邁過一切坎坷,去攀摘那久想攀摘的果實
      了。這一切被我看到眼裡,我的情緒十分緊張。小吳假若愚昧地朝著這一方向前進,姑
      勿論有多少解決不了的問題需要他去解決,即或一切困難都被他克服了,他所取食的愛
      情之果,也不會是甜蜜的!於是,我出去付清了帳,回來時,取過美致手裡正要往下傾
      倒的酒瓶,我有意地笑著對她說:「不要醉得一會連小寶寶都抱不動了!」
          她慢慢地放下酒杯,抬起頭來斜著醉眼望了我半天。她醉後的眸子竟然如此的動人,
      亮晶晶的像兩題曉空裡的晨星。
          它一點也不寂寞,因為這人世間的熱鬧與繁榮,立刻就將在她面前展開呢!她細味
      著我的話,逐漸收斂起那混合著辛酸的甜蜜笑容。她回答我說:「是的,我已是兩個孩
      子的媽媽了!」
          「你吃飽了嗎?」我歉然地問她。
          「這一場宴席也早該散了!」她強自站了起來,伸手給呆立一旁的小吳,又看了他
      半天,才說:「謝謝你的邀請,一切我都愧領了!但是……但是我還不起你的情!」說
      完,她奪回被小吳緊握住的手,便踉蹌向前。
          我拉住她,又拍了起隆一下:「快,扶住她,美致醉了!」
          起隆這才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把攬住美致的腰說:「瞧你,不會喝酒,為什麼要喝
      得這樣多?」
          到了街口,我雇了一輛三輪車把他們一家四口送了上去,然後拉了小吳一把,從人
      行道上漫步回家。
          我為他遞上茶,點燃煙。小吳依然斜倚在沙發上,凝視著冉冉上升的煙圈沒有作聲。
      他那份落寞與悵惘的情緒深深地傳染給我,使我也無法開口。終於,還是他撚滅了手中
      煙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抓抓頭髮,卻沒有作聲。
          「小吳!」我友善地拍了一拍他的背說:「你總算是多此一舉!」
          「只是她的生活實在太寂寞啊!」他轉身向我,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解除她的寂寞,這不是你的責任!」停了一停,我又強調了一句,「而且你也沒
      有這權利!」
          「你為什麼這樣重視一個死板的形式?」他向我跺著腳。
          「我是重視一個既成事實!」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他,「你有把握能使她改變得比目
      前更幸福嗎?」
          「你以為絕對沒有可能嗎?」他也缺乏自信地問我。
          「絕對沒有可能!」我堅決地回答他,「如今她已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因而愛情
      不可能包括她生活的全部;那麼,即或你肯犧牲這一切的世俗的名譽與事業吧!你所能
      奉獻的也只是愛情而已,如今她一切的煩惱又豈止是愛情可以全部解決?而且,你有這
      樣大的勇氣,為什麼不用之於十年前,十年前你的愛情能造成她的幸福;十年後你的愛
      情只有增加她的痛苦了!」
          「是嗎?」
          「你沒有看見她今天喝了那樣多的酒?」
          「為什麼你不讓她去改正一個錯誤?」
          「除非只為解除一個形式,錯誤的內容是無法更正的!」我毫不容情地逼迫著他,
      「而且,她這一份屬￿婚姻上選擇的錯誤,會使得她對於接受任何愛情都有所凜懼,她
      決不會溫馴地再走向你,你記得她最後對你說的話嗎?」
          小吳沒有理我,又坐到沙發上,點燃起第二枝煙,終於淒然地說:「自從他們婚後
      並不幸福的消息被我知道了以後,我一直等待著另一個渺茫的希望,因而我放棄了一切
      可以成家立業的機會;是你說過,我的條件比你優越,這我不敢說,但至少比一般人優
      越!以前我沒有敢向她坦白表示,我以為她日久自然能體會出!但是,她一直到今天才
      體會出,是的,太晚了,我們不可能再用愛情去找來幸福了!」
          「不僅不會有幸福,而且被連累的犧牲太多。」說完,我看看他,我覺得他的情緒
      平靜了很多,於是,我警戒自己,可以不再發言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都沉默著,我聽見我的家人漸漸地入了夢鄉,大地又複
      歸安靜,而我,依然陪伴著我的好友小吳,設法邁過這一段愛情上的險途。
          許久許久,小吳看看手錶,忽然問我一句:「夜快車去臺北的,是幾點鐘?」
          「兩點!」我說。
          「還來得及,」他有所決定地站了起來,「我想回去!」
          「不來這兒工作了嗎?」
          「斷要斷得乾淨些,這個差也不必調了!」
          我承認他的決定是對的,於是,我又陪他到了車站。
          離開車的時間還早,但是,我們都沉默了起來。候車室的人很少,一份可怕的寂寞,
      無情地壓迫著我們。終於車來了,我送他上了車廂,直至車輪移動,我才緊握住他的手
      說:
          「小吳,你很了不起!」
          「一個永遠膽怯的愛情追求者!」他自嘲地苦笑著。
          目送著車子漸行漸遠,我走出車站,這都市已熟睡了,一點人聲也沒有,一幕旋起
      旋落的小戲劇也無聲地結束了。
          天空星月隨人,我那落寞的腳步敲擊在冷硬的柏油馬路上,發出單調的聲音,想想
      方才的一切,我有點為我左右了一幕戲劇的演出而驕傲;但,我心裡又有說不出的難受,
      這一份說不出的難受可怕地壓抑著我。
      
                (選自《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天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7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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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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