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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石
巴蘭蘭
一
相信命嗎?我信。冥冥之中那只無形的大手隨時擺弄操縱著每個人。如同孩子遊戲
提線木偶那般。喜劇悲劇正劇往往是頃刻之間漫不經心的事情。相信男人嗎?不信。不
要相信男人,這是母親留給我的遺訓。母親咽氣之前,兩隻枯眼執拗地盯著我,似在詢
問。我回答說:記住了。母親長籲一口氣,撒手西去。
我叫紫玉,祖籍蘇州,學國際金融專業的。我的名字是外公早早定下的,那時母親
還未嫁人。外公說生男孩叫「璞」,生女孩叫「紫玉」。此刻,我正坐在由昆明飛往版
納的班機上。感覺得出周圍的目光,有驚豔有探究也有妒忌。對此,我習以為常,以更
自信的神態支配更優雅的姿式。當初在公司見到建國時,我就是這副模樣,他就是那種
複雜的眼神。其實,我並非皇親國戚或者富商千金,我4歲喪父9歲喪母,姑媽養我到18
歲,從跨進大學的那天起,我便開始自己養活自己。我幹過家教、鐘點工、化妝品直銷
員,還當過陪酒女郎。除了養活自己,我還要支付9年的生活費用,以了斷姑媽的養育
之情,姑媽開的價是5萬。所以,我需要錢!眼下這份工作是曹先生介紹的,薪水不低,
一次性付給20萬,但必須在事成之後。為什麼說是「起初」,因為如今事已辦成,錢已
到位。以後,辦成的事依舊在進行之中,那就不屬曹先生吩咐的範疇了。
曹先生是個闊佬,然而,優秀企業家的頭銜使他在黑天鵝大酒店的包廂內仍不失君
子之風,只動口不動手。他每次去喝酒,只要我在班上,都點名要我作陪。絲毫不奇怪,
我的容貌無人匹敵,而那天成的端莊與羞澀更使許多女孩自慚形穢望塵莫及。曹先生曾
感歎過:美人易得,羞態難尋嘍,時下的女孩子未經歷情竇初開的階段便急匆匆偷吃了
禁果,實在是可惜。與曹先生把盞對酒不是件難事,只需幾杯酒佐以幾樣小菜,再扯些
個舒伯特雨果莎士比亞什麼的,只要不談生意就行。我知道這叫做放鬆。曹先生欣賞我
的善解人意,笑著說:「可惜嘍,可惜了你這塊好材料。」這話不受用,我正色答道:
「你說錯了,陪酒又不是陪寢,賺了錢熟悉了社會,何樂而不為。」曹先生一擊掌道:
「好,有膽識,要的就是這句話。」我不解地盯住那張保養得法讓人不討厭也不喜歡的
臉,曹先生壓低聲音說他相中一個賭局,問我願不願入賭。我當然好奇,曹先生說他的
一個朋友從不近女色,另一個朋友打賭:若能叫這人跪倒在石榴裙下,願放血掏一筆錢。
這賭局聽來老套得近似無聊。我笑問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曹先生豎起兩個指頭一搖。
我說200萬?曹先生咂舌道:「那不叫放血,簡直叫殺人了,是20萬。」我問那人是同
性戀自戀癖陽痿還是婚姻破裂,曹先生說都是也都不是,這純屬個人隱私。我笑道:要
我充當的角色是妲姬貂蟬呢還是西施?曹先生嘿嘿了兩聲說是女特工,特殊的工作。
「以我的賣身換取他的落水,你與另一個賭家從中想得到點什麼?經濟情報……」「不
對,你不附帶任何其他任務,事成之後即刻走人。」曹先生表情嚴肅起來,倒像是我成
了引誘那人的主謀。這種簡單的強調反叫我品出其中的不簡單來,我決心一賭,哪怕其
中有詐,我迫切地需要錢。我迅速冷靜地理清頭緒,提出先付定金後追加餘額的要求。
曹先生點頭同意,當即拍板成交。
事情基本順利,不知應該歸功於我的聰明才智,還是感謝我那拒男人千里之外的冷
豔。已經記不得半年前哪一天委身于建國,只記得是寒假結束時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
他約我去他的住處,說是給我打工的薪水。我的心狂跳起來,一百多天的辛苦沒有白費。
然而我臉上毫無表情,我說會計已給了。他說這是額外的獎勵,是老闆行使的職權。我
意識到期待之中的事情即將發生,去時帶上該帶的東西,並給曹先生掛了電話,請曹先
生務必在建國的屋外候上一夜,以明瞭賭的輸與贏。也不知曹先生是否真的守候在屋外,
反正那筆餘款劃撥到了我的名下。曹先生在酒店已找不到我的身影,他約我在校園見了
一面,他說:「你是贏家,不簡單啦。」我說:「我不過是你的籌碼。」他說:「見好
就收是賭場的規矩。」我說明白,但不明白這賭局設得過於簡單。曹先生說不明白就好,
抽身出來才是明白之舉。
舷窗外,雲海翻卷,到雲南看雲果然不假。這次暑假旅行是建國安排的,他要去昆
明開會,說會議結束後抽3天空檔去版納透透氣。對於版納,我自幼擁有一份神秘。聽
母親講起外公早年做過玉石生意,曾多次去版納和緬甸,外公的發跡和破產都與那個叫
「賭石」的買賣直接相關。什麼叫賭石,我問母親。母親歎了口氣說,賭石呀,就是要
猜一猜賭一賭石頭裡面是否有玉。再問憑什麼去猜去賭,母親又歎了口氣,很是傷心地
說憑經驗憑直覺憑身家性命……記憶中搬過兩次家,該扔的都扔了,但是櫃子裡一塊毫
無看相的黃褐色石頭始終留著,母親說那是外公所有的家產,只因賭垮了,就剩下這塊
石頭。我想,外公早早地給不曾見面的外孫起名,正是緣于這未解的賭石情結。
建國是個精明縝密的老闆,高幹子弟的背景加上他的才幹,使得公司如日中天。他
給我一筆錢以及出發到達的日期,說好在版納機場接我。
版納到了,剛出艙門,一股亞熱帶潮濕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其間混雜著草青氣和
牛糞味。天色將晚,四周的群山只剩下一抹黛色的剪影。鉛灰色天空上片片狸紅的殘霞
宛如美人卸妝時忽略了的脂痕粉印,很有淒豔之感。人流之中,我一眼認出了他,他的
確是個出眾的夥伴。他急步上前,一手接過背包,一手摟住我的腰,只有在遠離居住地
的時候,他才敢如此放肆。我嫵媚一笑,將頭靠住他的寬肩。在眾人眼裡,我們像父女?
兄妹?還是情侶?讓他們去猜測吧,人生本來就是個無底的謎。
建國把我帶進泰國人開的五星級酒店,一進房門,我甩掉腳上的鞋,赤足走在柔軟
的羊毛地毯上,「哇!真想翻個跟鬥打個滾。」我開始撒歡,當真來了一個前滾翻。建
國在屋子的另一頭定定地望著我,低沉的嗓音有點沙啞地命令我過去。我知道他在想什
麼,順從地走到近前。他擁我入懷,急促熱烈地說要把我一寸一寸地吻遍。我掙脫出身
子,清楚地告訴他這完全辦得到,但是要講好每一寸主權出讓的條件。他先是一愣,爾
後仰頭笑道:「去他的主權與條件,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想要你!」
記得那個寒夜,當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之時,我提醒他為了安全穩妥,要帶上那玩意
兒。他驚呆了,說看不出我是老手。我冷冷地回敬說我是處女。當然,我的話立即得到
了驗證。他頗為感動地問我為了什麼,我認為這是明知故問,我說:為了錢。他沒有反
感,吻著我的耳輪說他一定會保護我照顧我,一定。裹著黑暗與溫暖,我反復體驗著剛
才刹那間由於尖銳的刺痛所帶來的刻骨恥辱。麻木了的心在驕傲地宣稱:母親,我已經
是個女人,一個不為情所惑的女人。與此同時,被憶起的還有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那
亦是做愛時的信誓旦旦……於門縫內,我窺見不該知道的場景,那個被壓抑過後突遭釋
放的欲望燃燒的場景,如燒紅的烙鐵不由分說地燙傷了我,那年我8歲。我終於在床單
下整齊地擺放好20枚圖釘,朝上的釘尖個個挑著敵意。事後母親訓斥了我,說圖釘差點
紮著她。我說要紮的人應該是他。「誰?」母親的臉漸漸發白。「我恨他!」在我的目
光下,母親的臉蒼白如紙。我極力去回憶父親,然而,父親留給我的僅僅是一個模糊的
背影……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沉沉地發出呻吟,如垂死的動物。往事與此時究竟有多少
相同又有多少不同?我忍不住想哭。建國慌了,以為弄疼了我。我說不,「我……害
怕……」建國溫柔地擁著我說:「沒人敢欺負你,我會使你幸福。」建國的手深情地在
我身上移動,像孟加拉灣溫潤的季風撫弄婀娜的鳳尾竹。這些沒有喚起我的激情,我的
思緒停留在門縫內,母親那雙秀美的杏眼閃射著饑渴幸福陶醉的光亮。可是,出了那扇
門,交錯呈現在母親臉上的除了期盼便是焦慮不安。母親的快樂被那人攥在手心裡。果
真有幸福的碎屑掉下來嗎?那只是一種肉欲滿足過後自欺欺人的把戲。因此,我恨母親,
「我恨你!」我稚嫩的聲音令母親渾身一顫,母親煞白著臉嘴唇哆嗦著申辯道:「你太
小……還不懂……他要娶我……」「你會像那塊賭輸的石頭被扔在一邊的。」猛然想起
的外公的石頭叫我採用了惡毒的咒語,那塊石頭象徵著破滅的夢想。時至今日,我依然
不能原諒母親,是她徹底摧毀清除掉我心中任何可能萌生的情愛種籽,我成了一具掏空
了內臟的皮囊。「你好點了嗎?」這是建國關切的問語,他灼熱的肢體炙烤著我,提醒
我該進入角色了。
事後,我與他懶懶地躺在那裡,似睡非睡,聽著屋外各種樹葉在風的指揮下發出的
聲響。一片脫離枝頭的葉子在窗前幽幽起舞,古典芭蕾美人一般,爾後,貼附於玻璃上,
靜靜地與我對視。此刻,我貼附在建國的臂彎裡,感覺得出他的健壯與關切。他當真如
此鍾情?我想探索他的內心能容納多少情感,好比測量衣櫥可以掛多少件衣物。突然,
我說了句令他吃驚的話:「你的太太一定高貴賢淑母儀天下。」我從不問他的家庭,這
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他一隻手撐起頭,問:「憑藉什麼作這番猜測?」「憑你的身體。」
我小心試探著前進,像清掃地雷的工兵。「她如果像我,你就不會偷情了。」「像你?
你……」他一時未能反應過來。我接著說:「我性感媚人,是只五彩繽紛戰鬥力強的
雞。」我咬牙切齒將自己放於被動挨打的位置,如此反倒形成一種保護。「你的欲望在
她那裡找不到宣洩的通道,便去找另外的女人。但是這種買賣關係並不妨礙你對妻子的
愛。對不對?」我很得意,他臉上分明有了幾分惶惑。可沒過一會兒,建國惱了,一把
抓住我的手,說:「少來這些個腔調,我不是嫖客,你也不是娼婦。我愛你的身體,更
愛你的真實與活力。」我用力抽回被捏痛了的手,甩出最具殺傷力的武?器:「你這是
典型的飽暖思淫欲的愛。不然,你如何為我正名?」這招果然很靈,建國馬上搭拉下腦
袋不再吭氣。黑暗中,我笑了,笑得很開心,我的確真實,他卻虛偽。我安慰他,說用
不著為難,我是個安全的女伴,什麼時候倦了厭了,一手交錢,馬上走人。建國摁亮台
燈,默默地看了我許久,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道:「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是建國,你不
再是紫玉,我們僅僅是互相愛慕走到一起來的男女。忘掉以前……忘掉!」這一刻,我
被他的神情所感動,抬手撫摸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是我的第一個男友,遇上他算是我
的運氣。我輕輕對他說:「你很善良……」下面的話被咽了進去,我想說:但是,我不
相信你。
二
第二天是個豔陽天,碧空如洗,藍得透亮。道兩旁的棕櫚風姿各異,盡顯南國情調。
昨夜的談話沒有影響我與建國的情緒,一大早我們幾乎是跑跑跳跳地去餐廳吃了早茶。
建國穿了件月灰色T恤衫和同色長褲,人顯得年輕帥氣。我說:「嗨,老闆,你今天看
上去像個帥哥。」「是嗎?」建國仰臉一笑,他承認結識我之後,他變得年輕熱情。我
說看來我並非聊齋裡的紅粉骷髏,而是一劑補藥。建國兩眼神采飛揚地看著我,看得很
動情,我趕緊側過臉去,這種過於情感化的目光實質上是陷阱,誘惑人誤入不能自拔。
出了餐廳,建國說待會兒要給我一個驚喜。我猜想准是一隻印度恒河小猴或者一隻
吉祥如意的花孔雀。建國笑著否認說那是國家保護動物,豈能輕易送人。他攬住我的肩
朝一輛白色臥車走去,說很快就會知道了。
車是旅遊公司專門為建國準備的,開車的小夥子是土生土長的傣族人,長得挺拔英
俊,一頭短髮卻在頸窩處揪起一個小小的短辮,頗有點先鋒意味。帶車來的旅遊公司經
理掏出一個紅絨首飾盒遞與建國,建國打開後笑問:「喜歡啵?」我接過來一看,不禁
吸了口氣,原來是一副有翡有翠的緬甸玉鐲。我小心拿起一隻,陽光下,世人常講的珠
光寶氣立刻逼入眼內,果然是個價值不菲的驚喜。「喜歡嗎?」建國又問了句。我不懂
玉,一時不置可否。沒想到一旁的司機開了口:「這手鐲太俗,不適合你戴,你該戴玻
璃種的翠,那才叫清雅。」「你這傢伙就喜歡開黃槍。」經理苦笑著拿手指指自己的部
下。「真的,我勸你別買,我幫你物色一副絕對頂尖級的。信不信,經理。」司機嬉皮
笑臉地攏到上司跟前,遞上一支煙,接著掏出打火機。我從小很少得到禮物,也就不歡
喜別人的饋贈,視那為施捨。對建國更是如此,當然錢屬例外,那是該得的工資。我說
算了吧,多看看再說。建國沒有堅持,頗帶歉意地退回玉鐲。這時,司機又開了口:
「小姐好像帶了塊石頭?」我一愣,驚訝這種洞察力。我的確帶著外公的石頭,裝在塑
料袋內拎著。我帶著它是打算找行家再鑒定一番,這才是我來版納的本意。「我叫璞……
能看看你的石頭嗎?」璞的請求聽來像是命令。當我還在驚訝璞的名字的時候,璞已將
石頭掏了出來。於是,只見璞的兩手輕輕地把石頭來回撫摸,臉上漸漸呈現出專注神往
陶醉之感。公司經理說:「璞見了好賭貨就忘乎所以,看他那樣子就像在撫摸女人。」
建國哈哈大笑,璞如夢方醒,連呼好石好石。璞認真地問我石頭是哪裡來的,我說是外
公留下的。璞「哦」了一聲,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幹嗎留到現在?」璞不理解這種
長久引而不發的做法。我不願說那個「輸」和「垮」字,含糊地告訴說它是外公的全部
家產。璞聽後眼裡的光彩頓時減弱,喃喃道:「明白了……」公司經理截住璞的話說快
開車吧,等買到好手鐲,才算得你的本事。
上路了,一出景洪城就是崎嶇的盤山公路,一道彎緊跟著一道彎,不長的50多公里
地段,便有幾百個盤旋。璞開了近10年車,路熟得很,車開到了崖邊上,他照樣談笑風
生。我一路身體僵直表情肅穆,建國也是如此。璞從反光鏡裡瞧見這些,笑道:「二位
願意打賭嗎?車翻了我倒付帳。不翻,你們加倍給錢。怎樣?賭注下多少?」建國訕笑
道性命哪能作賭。璞一臉正經地說:「性命青春愛情婚姻哪樣不能作賭,只要你願意。」
聽此話我心裡一撲騰,忍不住瞟眼過去,看見建國正望著窗外急速後退的大片綠色,眼
中溢出我未見過的孤獨與迷茫。他經歷過什麼,他思考些什麼,我全然不知,需要認真
去讀懂他麼,值不值得?我也感到迷茫。
中緬邊境上的小鎮打洛到了,按慣例在這裡需要逗留一小時,吃午飯和辦理出境手
續。吃罷飯,璞帶著建國去辦手續,我無事可幹,揀著人多的地方站。那是間挨著飯館
的大廳,空蕩蕩簡易得四壁空空。但是兩個賭局使得這間大屋子裡人聲鼎沸熱鬧非常。
一個賭大賭小,一個賭多賭少。前者是電動骰子,所謂科學公正。後者是人工操作,以
貝殼替代骰子,靠的是眼疾手快。我湊到小方凳前,瞅著一堆黃燦燦的小貝殼被指端下
的瓶蓋瞬間分割罩住,「幾個?快猜?」設賭的老闆30出頭皮膚黝黑,生著一副田鼠般
機警的尖臉和眼珠。「3個!」一人拍下200元,「4個!」一人拍下300元,「6個!」
又一人拍下500元。「見利勇為,手快不如眼快,快猜快猜!」老闆兩眼飛快地掃視著
眾人,嚷嚷著慫恿更多的賭家。「快看,起蓋了!」隨著一聲喊,瓶蓋掀開,「呀,6
個!」人群一陣躁動,贏家含笑把自己連同他人的賭資一把擼走。輸家不服輸,滿頭是
汗地盯住又罩下去的瓶蓋,拍下一疊票子外加一隻精工牌手錶。此刻有精明者自以為瞅
准瓶蓋罩下去時貝殼的個數,大叫著:「5個!」拍下1000元。在場的人死死盯著那個
罩住財運的瓶蓋,全部屏住了呼吸。結果一揭瓶蓋,下注的兩人立即呆若木雞,兩個貝
殼如兩隻眼睛譏諷地看著他倆。方凳上的錢物全歸了老闆。「我還要賭!」輸紅了眼的
輸家又摘下手上的戒指。老闆捏住瓶蓋的手飛快地在貝殼之間穿梭滑動,造成眼花繚亂
目不暇接的效果。「幾個?幾個?」瓶蓋驟然停下,「8個!」一輸再輸的輸家聲音發
啞。這時,我已經按捺不住,掏出已在褲兜內捏出了汗的手朝凳上一拍,說:「6個!」
我早被這種原始得毫無技巧可言的賭局撩撥得渾身熱燥。此時的我絕非彼時的我,那種
渴望冒險的遺傳基因此時在我身上充分體現出來。我想當年外公那生死一賭,也一定基
於這最初的衝動。正當我拍下500元之際,就聽見身後又有人喊:「我賭3000!」聲音
有點耳熟,一挪頭,竟是璞,璞朝我頑皮地眨眨眼皮。老闆看見璞,笑道:「璞老弟,
你這賭石的手何必要來搶我的生意呢?」璞抬臉打了個呼哨,笑道:「老三,我是在給
你捧場咧……」不等璞的話音落地,老闆馬上說:「不賭了不賭了,我要回家吃飯。」
說罷一眨眼把貝殼全裝到褲兜裡。
賭局散了,璞把我的錢遞給我,說:「真看不出,你也好賭,不過這種玩意兒沾不
得。」我笑笑沒作聲,心裡頗感遺憾。這時看見建國在一旁冷冷地注視著我,我走過去,
他滿臉不悅地說:「你以前也賭?」我被他的表情激惱,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是啊,我
天生一個賭徒。建國一把揪住我站到一旁,低聲咆哮道:「我不允許你這樣做!」我毫
不示弱,齜牙咧嘴地回答道:「憑什麼教訓人,你沒這個權力!」「我有這個權力!」
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我以為他會說他花錢雇我來的,當然有這個權力。可是,他說的是
「我愛你……」他示威似地搖晃著我的肩,我感受著他的力量的同時感覺到心理上的防
線出現了危機。
小車繼續前進,10來分鐘就過了國界。璞說他幾乎每隔3天出一趟國,「現在各位
都是外賓了,在老緬眼裡,各位類似去中國旅遊的老美老英。」璞覺出車內的沉悶,講
兩句笑話想調節一下氣氛。但是,建國不領情,避開我的目側臉望著窗外。我也懶得搭
腔,他忘不了他是建國,難道我就應該忘掉自己是紫玉。紫玉不是靠賣笑為生的青樓女,
不想處處討得男人的歡心。璞仍不罷休,又無話找話,說:「小姐不用失望,如果想豪
賭,我可以帶你去一個地方。」話說到這裡就斷了,顯然在賣關子。以我的聰明,已猜
到是什麼賭局,便說:「是賭石。」這兩個字早嵌進我的記憶,而且巴不得璞帶我去那
個地方。璞很高興我的一點即通,說:「對對對,你隨身就帶了塊好賭貨。見過賭石?」
我搖搖頭,說:「你是賭石裡手,快快講來聽聽。」我有意讓自己的笑聲鴿子似地在車
內飛翔,企圖激一激建國。然而未能奏效,建國還是保持原有的姿勢,木雕一般。璞說:
「我哪敢賭石,一是沒那個膽二是沒那份財,他們說的是玩笑話。賭石不是一般的賭,
打個比方吧,賭錢賭物好比飲茶。而賭石好比喝酒,而且是烈性酒。那解石的刀一刀下
去,哢嚓一聲,要麼平地暴富要麼傾家蕩產……」聽到這裡,我的心揪了起來,正一點
一點咀嚼出外公頃刻間由富變窮的絕望與慘痛。看見我急劇變化的表情,璞更加來勁兒,
說:「賭石是賭玉石的毛料,其實你們漢人老早以前就有賭石了,春秋時楚國的卞和不
就是為了那塊著名的和氏璧賭掉了兩隻腳麼。那和氏璧是軟玉,而老緬賭的硬玉,是翡
翠。你那塊石頭像是緬甸老場區的石頭……」璞說一句兩句難以講清,等逛完商業街再
接著講。說著車即停穩。
緬甸境內的商業街專賣玉石工藝品,鋪面不同,價格不同,老闆國籍不同,玉石產
地不同。總之,翡翠瑪瑙琳琅滿目,軟玉硬玉真假莫辨。逛了兩個小店我就不打算再往
前走了,我惦記著那神奇的賭石。我拉住建國的手說想去看賭石,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他
賭氣是犯傻。建國問璞賭場在哪裡,璞回答在不遠的村寨裡,逢上有石頭才能賭。「去
不去?」建國反過來徵求我的意見,我發覺他臉上的冷漠正在減褪。「去!」我歡喜雀
躍著冷不防在他腮幫上啄了一口,這半真半假的浪漫之舉鬧紅了建國的臉。璞吹了聲呼
哨,說:「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
璞說的村寨掩在鳳尾竹與棕櫚樹的濃蔭裡,紅色的土路褐色的房舍與湛藍的天空亮
麗的綠色植被構成頗帶異國情調的畫面。「賭場為什麼設在這裡?」我問璞,難以看出
這不起眼的農戶中能擺設下氣貫長虹的擂臺。璞笑道:「因為最有名的切石大王住在這
裡。」不等我再問下一句,璞自顧自地講起來。這是一個口頭流傳的故事,它竟有無考
證價值,不得而知。但是,它像藥引或者佐餐酒那般,慢慢誘人進入神奇虛幻的境界。
璞說,杧是他的表親,50年代初從版納到的緬甸。杧很窮,人也單薄,幾經輾轉,
在產玉的大馬坎場區找到一份差事,專管使鋸切石。大坎場區的石頭不是一般的石頭,
那黃沙皮、黃紅沙皮的石頭能夠賣到1000元一公斤,若是遇到有賭色的石頭,那就是天
價了。每天一筐一筐地切石頭,挖出來多少他切開來多少,這當中自然而然積累了經驗。
一旦發現有的石頭根本沒有切開的必要,乾脆扔在一邊。老闆見了,說杧偷懶,要解雇
他,並不給當月的工錢。杧不服氣,聲辯自己並非偷懶,而是有一雙慧眼。老闆說那好,
就借你的慧眼來賭石頭,贏了,我付錢給你。輸了,按價折算,你白給我幹10年20年。
不一會兒,老闆取來石頭,還帶來場上的老師傅。那是塊約6公斤的水石,皮呈藍色,
細看有3指寬的蟒帶。蟒帶是指石頭上的花紋,是判斷是否含玉的重要標誌之一。這水
石一眼看去是塊好賭貨。老闆說你們兩個看這石頭該不該切,怎樣切。石頭是老師傅選
的,老師傅在上面劃瞭解線。杧把石頭左看右看之後,說照此線切開,石頭一文不值,
如果向下偏一公分,石頭可賭30萬。這個價幾乎是杧今後40年的工錢。老闆聽了忙說不
許反悔。結果照老師傅的解線切下去,兩邊見白。照杧的解線切下去,滿眼是綠!杧拿
著贏來的30萬從此開始自己的切石生涯。
故事聽完了,建國的精神勾了上來,他說像這樣瞬間獲利,實在是刺激。璞說這還
不算,贏與輸相比較,輸更加驚心動魄。3個月前,兩個玉石商合夥買到一塊大馬坎水
石,賣主要價650萬,後來還價要500萬。這石頭處處見綠,而且是高綠、玻璃種,按理
再賭再漲的可能性極大。玉石商興奮不已。當即請人來解,誰知一刀下去,石內色薄如
紙,500萬的身價猛跌,眨眼損失400萬。「哎呀,太刺激了!」我大叫?起來,我對璞
說:「我外公的石頭我還想再賭一盤,輸了,我留下抵債。」璞大笑不止,杧曾經有4
個老婆,後來都因受不了賭石的大起大落生死難蔔,先後棄家而逃。從此杧不近女色,
說女人折運。璞側臉看了看我,做了個鬼臉說:「你這麼漂亮,要留下來,他是絕對不
會答應的。」我知道璞的話是戲言,但聽了仍不免心悸。我陡然記起姑媽經常掛在嘴邊
的那句話:「看她那狐眼蛇腰的樣子,沒有半點像我家的人……肯定是她那掃帚星的媽
懷的野種。」天啊,難道出了國界,走到這幾萬里之外的異域,世俗的偏見依然一樣。
悲憤使我的臉色陰沉下來。這時,建國挨近我,一隻手壓到我的手上,撫摸道:「都是
些無稽之談,我是不信這套的……」「可是我信!」我的聲音之大,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本來還想說我信母親的話,還想說我是為賭20萬才與你上床的,還想說我就是要你們
這些男人折運。然而,璞的道歉搶在了前,璞說沒想到得罪了小姐,實在是句玩笑話,
不要往心裡去。我穩住神,儘量做出輕鬆狀說不關他的事,是嚼口香糖不小心咬著了舌
尖。再側臉看建國,他正關心地看著我。我一陣鼻酸,有哭的念頭,就在這時,剛才欲
說的話頑強地脫口而出:「我與你本來也有一賭……」「賭什麼?」建國兩眼定定地望
過來,似明白又似渾然不知。就在這時,車停住,璞說快下車,一小時之後一定要返回,
不然作非法滯留論處。
三
杧坐在我們對面,面容清臒,神態安詳,說是個僧人或者道人更加恰當。年近古稀
的杧已顯出老態,一雙老眼提不起神來,絲毫沒有明察秋毫的光芒,這令我大失所望。
璞講明來意,杧淡淡一笑,說他近來連賭連輸,無力償還債務,已少有人找他切石論賭
了。杧的漢話說得還流暢,他伸出手指,說:「我已經切垮了8塊石頭……老話講神仙
難斷寸玉,我與玉打了一輩子交道,還沒有摸透它的秉性喲。」一番話說得平和從容,
頗帶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將帥之風。璞可能聽多了杧的各種感慨,坐到一邊去打盹,說是
蓄足精神晚上才好開夜車。
瞟眼房內簡陋的陳設,建國不解地問明知賭石的風險,為何連賭8塊,是否像賭錢
那樣輸急了想把本金撈回來。杧笑著擺擺手,慢條斯理地回答說:「不是,不是,賭錢
滿眼看的是鈔票,而賭石看的是石頭中的翠,那綠得像嫩葉透得像蟬翼晶瑩閃爍的翠喲,
可以讓你看到兒時的夢幻,感受到陽光月色的美妙……這不是賭錢不是貪錢,而是賭眼
力賭魄力,賭自己的人生經驗。」說到這裡,杧話鋒一轉,問建國:「你是商人吧?」
建國點點頭,杧接著說:「還是個儒商喲。」建國一笑,說替公家打工。杧說:「商海
瞬息萬變,輸得起才能贏得起,才是真正的贏家。」看得出建國臉上飛快滑過的驚愕。
早聽曹先生說起建國追求至善至美,典型的寧做項羽不做韓信的倒驢不倒架。在公司打
工那陣子也目睹過他威嚴有餘的管理方式。「他有花邊新聞嗎?」這是公司女職員私下
議論的一個話題,建國在她們眼裡不苟言笑,是個缺乏溫情的老闆。「聽說他的太太在
北京,那麼,他的情人就在東京了。」這是她們得出的結論。原以為曹先生打賭,是為
了敗壞建國的名聲,這是古今中外擊敗對手的慣用技法,豈不知事成之後,曹先生反倒
勸我趕快脫身。覺察不出建國有什麼變態或者設下什麼圈套,乾脆橫下一條心繼續賭了
下去。
我掏出外公的石頭,請杧過目。就在杧接過石頭的一瞬間,我被那雙老眼裡驟然閃
爍出的光亮所震撼,那是神奇的生命光彩。杧沉吟了片刻,說:「這是塊險石呀……」
我的心當即往下一墜,告訴杧說這塊石頭害得我外公家破人亡。杧臉色一變,急問:
「你外公呢?」我說投江自盡了。杧長歎一聲,說:「這種險石若要論賭,是千萬切不
得的,只能用砂紙擦,少擦一分不見綠,多擦一分綠也全無,全靠手上的功夫。」正說
著,一夥人嚷嚷著走了進來,是5個男人。璞趕緊起身對我們說有戲了有戲了,說著他
給我們當起翻譯。為首的一個30出頭,還未站穩就喊杧:「老伯,我有塊石頭要賣,他
們開價太低,你若想要,就喊個價吧。」賣主顯然是想請主持公道。拿出的石頭是半山
半水石,梨皮殼,2公斤大小,敲了一個碴口,露出豆青色。杧盯著石頭,兩道穿石而
過的目光在碴口處碰起火花,杧平靜地開了價:「8萬。」賣主興奮地對其他4人說:
「聽聽,切石大王比你們高開3萬。」那4人笑笑,說杧前不久切垮了8塊石頭,沒准這
是第9塊。杧不言不語,拿來機器,轉過臉就切一刀。「漲了!」璞見到豆青色轉豆綠
色,立刻激動地大叫起來。4人當即有一人出20萬買,杧不賣,再切一刀,豆綠轉豔綠!
綠得如一汪春水的翠面讓所有的目光發直,整間屋子的空氣像被火點著了地叫人亢奮難
挨。又有人喊價50萬,最終這塊石頭以80萬成交,整個過程不過30分鐘!建國小心地問
杧這下債務可還清了,杧淡淡一笑,說:「我切垮的8塊石頭共值600萬元,這才是幾分
之幾。」杧心平氣和,目光似入了鞘的刀劍沒了鋒芒,恢復到先前的樣子。
璞催著上路,出門之際,我將先前的不快和盤托出:「您既然認為女人折運,可為
什麼曾經有過4個太太。」突兀的直率無疑等於揭人瘡疤,但是杧並沒有因此而不悅。
杧以老眼看了我一會兒,像端詳一塊大馬坎的石頭,他慢悠悠說道:「情愛一旦與金錢
達成協議,它就變得一文不值,像那切垮了的石頭……」杧的目光掃向屋角,屋角靜靜
躺著一堆石頭。然而,開切之前,它們是那樣充滿著誘惑,使多少人熱血沸騰浮想聯翩。
「美麗的姑娘,我這樣回答,不知是否使你滿意。」杧望著我笑了,笑得慈愛安詳。我
咀嚼著杧的話,像嚼檳榔滿嘴苦澀一直苦到心裡。我默默無言地揮手與杧告別,建國牽
起我的另一隻手,像是牽著一隻迷途羔羊。杧的話擊中了我與建國的痛處,這點我已經
正視,而建國卻是不願承認的。正要上車,身後追來杧的喊聲:「喂,姑娘,你外公的
石頭可以擦出個好品相來,你願意把石頭留下來嗎?」我回轉身搖搖頭。「難道不想圓
你外公的夢?」杧臉上滿是期待。我堅決地接著搖搖頭,那石頭在手裡沉甸甸的,外公
的夢在我心裡也是沉甸甸的謎團一般,留著它吧,不堪回首的往事,亦無需重寫。
回去的路上,璞把車開得飛起來,說要趕在天黑之前跑完那段山路。我心裡沒有了
對山高路險的恐懼,有的只是對自己模擬性的審訊。我緊張地望著窗外緋紅的殘陽,那
色調讓我一下子想到了血……血呵!母親的下身幾乎全泡在血裡,她所有的精氣神都被
血帶到孕育夢想的子宮裡。然而,夢想破滅了,她欲刮空留有悔恨的子宮。刮宮後的大
出血奪去母親的性命,她為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獻出自己的一切,所有的承諾到頭來是
一句空話!我沒有淚水,站在母親跟前,母親的痛苦屈辱與絕望正一點一滴滲入我的骨
髓。我想嚎啕想嘶喊想說一聲:媽媽我愛你!可是,我緊咬住下唇,眼前是一片血腥的
緋紅……「紫玉紫玉。」我被建國的喊聲驚醒,原來我的手正抓住他,手指在他手背上
留下深深的抓痕。「你累了,睡一會兒吧。」建國抬手摟住我,我靠進他懷內,疲憊地
閉上雙眼。
璞打開音響,提醒說聽聽音樂,最好別睡覺。樂聲漸起,很空曠很原始很放縱感情
的樂聲,是鄭鈞的那首《回到拉薩》,「……拉……呀伊……薩……感覺是我的家……
回到我們闊別已經很久的家……呀伊呀伊呀……」淚水終於沿著鼻溝淌了下來,透過水
霧,我看見了車外的天空,被暮色包抄得僅剩下山尖上一塊蔚藍的天空更顯得高遠深邃,
那裡是否就是天堂之門?是最後的歸宿。什麼叫歸宿,保羅·克洛岱爾說:「那就是達
到完全無法回返的境地。」克洛岱爾曾經是羅丹的情人,羅丹拋棄了她,她最後歸宿在
精神病院。一群叫不出名的鳥兒從天上掠過,宿鳥歸林了,可是我到哪裡去?鄭鈞還在
詠歎:「拉……呀伊……薩……感覺是我的家……回到我們闊別已經很久的家……呀伊
呀伊呀……」淚水又淌了下來,一隻手正在那裡等著。建國笨拙而萬般柔情地替我擦淚,
我的心不禁開始呻吟:哦,媽媽媽媽媽媽……
天擦黑下來,白天看得還起眼的公路此刻像條被山風吹得直抖的絲帶。璞安慰我們
不要緊張,說他閉著眼也能把車開回景洪。但是,他要求我們一定不要睡覺,以免急刹
車時磕著鼻樑或者碰了眼睛。「最好講個故事,要麼說個笑話。」璞明確提出要求,我
心裡很亂,無法去響應。車內一陣沉寂,聽得見山裡隱隱傳來的一兩聲淒厲的鳥叫。
「我講個故事。」沒想到建國開了口,這對於平素寡言的他來說不能不算作意外。我當
然吃驚,可更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頭,那就是他講的那個故事。
「我有個朋友叫拴,名字很土,心氣卻很高。」建國語氣平淡,我聽了心裡又一跳,
記起曹先生曾無意中講起建國的小名叫「拴」,意思是拴牢了,別丟失。那時他爸媽正
在南下大軍的隊列中,將出生不足兩月的建國托負給了一戶農民。建國繼續講著:「拴
的父母都在部隊,戰事緊張時把拴寄養在農民家……後來因失掉聯繫,直到拴7歲,才
回到父母身邊。進了城的拴十足放牛娃模樣,不識字不懂得城裡人規矩,因此受過不少
嘲諷,因此拴下決心要使自己成為上等人。拴的父母都是高幹,他的理想沒費什麼周折
便得以實現:從名牌大學畢業,在政府機關工作。到了該談戀愛的時節,也有姑娘愛慕
的眼光盯上拴,找誰呢,拴舉棋不定。從內心講,誰都想找個柔情似水傾心相愛的姑娘,
可是理智要求他務必為前程仕途著想。就在這時有人出面做媒,媒人是拴母親的上級,
提的是拴父親上級的女兒。於是,父母先樂意,回頭再找兒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於
促成這樁婚姻。新娘是主謀,自然對新郎十分滿意。新郎看重的是權勢,對新娘也就愛
屋及烏。這個不鹹不淡不苦不甜的婚姻維持了20來年,直到長大成人的兒子即將出國留
學。」
建國停了下來,夜色中我看見他眼裡有跳動的光點,難道是淚光?建國接著說:
「拴功成名就,黑髮中摻雜了白髮,有一天他突然感覺自己半輩子當中還缺少點什麼。
思來想去,覺出是缺乏真愛,也就是長相知勿相忘的銘心之愛。促使拴回首往事思考人
生的原因之一,是他還在剛滿40的黃金時節便患了陽痿症。他不願就醫,因為難以啟齒。
他離開京城,去到南方,他要逃避,面對強人似的妻子,他時時感到自己是員敗將。」
聽到這裡,璞撲哧一笑,說:「嗨,這叫男人嗎?這還算是男人嗎?這人就該當太監!」
建國喘了口氣,說:「拴的妻子的確太強,她像元帥訓練士兵那樣操練自己的丈夫。起
初他們配合默契,同心協力攻克仕途上的明碉暗堡。後來,隨著職位的不斷升遷,拴心
中的那份喜悅日漸褪色,他更多體驗到的是疲倦和乏味。但是,妻子卻相反,認為拴正
處於長跑運動員衝刺前的疲乏調整階段,她給拴訂的目標是市級領導。拴當時官至委辦
級,就差一步,加油!鼓勁!妻子如同啦啦隊員,狂熱繃緊她的每根神經。對於拴身上
出現的生理病態,妻子不以為然,說都一把年紀了,還在乎那玩意兒,要緊的是建功立
業。她恨不能拴當上國家總統,她就是那第一夫人。」這時,璞打斷建國的話說:「你
那個朋友算是徹底被老婆埋葬了。當官就那麼重要?人家溫莎公爵還不愛江山愛美人呢。
我要是遇上喜歡的女人,莫說是官,就是搭上性命我也情願……」話音未落,只聽見璞
一聲大喊:「不好……」隨之而來的是驟然亮起的光柱,像閃電亦像極光,強烈地令人
恐怖和窒息。緊接著,我的身子重重向前撞去,我意識到是車禍發生了。就在這一刹那
間,建國撲過來嚴嚴實實抱住我的腦袋。一聲沉悶的轟響過後,我仿佛墜入深淵,四周
漆黑一團,靜得叫人發怵。「我死了嗎?」我問自己。所有的賭局都已結束,輸家也成
為永遠的贏家。建國呢?他無比果敢地保護著我,他若健在,肯定會替我掬兩行清淚。
我想睜開眼,在赴陰曹地府之前再看他一看。我講不清想看看他的原因。
我撐開眼皮,感覺出建國的手還緊抱著我的頭,我用力抽身出來,兩手摸索著建國
的臉,有鼻息就證明他活著。突然我觸到粘乎乎的液體,當我把手顫顫地移到鼻尖下,
濃烈的血腥氣叫我陡然感受到死亡的恐懼。我「啊」地大叫一聲哭了起來。璞呢?我想
到了璞。正當我分不清生死之界的時候,漆黑之中車門哐當響了一下,隨後車外響起璞
有氣無力但仇恨萬分的罵聲:「我操你八代祖宗……你的眼睛做什麼去了,剜下來喂狗
吃了?」接著又有一些聲響發生,有走動聲說話聲。這些告訴說我還活著,可是建國呢?
頓時悲從中來,我抱住建國開始了嚎啕,血從他額角沁出,可能是撞到車窗上所致。不
知過了多久,車外還響著璞沒完沒了的罵聲,建國突然輕輕哼了一下,並且掀了掀眼皮。
儘管黑,但我看得真切,我驚喜地喊道:「醒醒呀你醒醒呀我是紫玉我愛你你千萬別
死……」在我聲嘶力竭的召喚下,建國清醒過來,他費力地咧咧嘴,算是一笑,說:
「你沒事吧。」我滿眼是淚地點點頭,頭一回動情地看著他。他又說:「剛才我做了個
夢,好像聽見你在宣誓,說你愛我……沒聽你說過愛字,請再說一遍……」這時節,理
智沒能管住我,重複了一遍「愛」後,我俯身長吻建國。突然,手電光驚擾了我與建國
的纏綿,是罵夠了的璞想起要查看他的乘客是否健在。發現我們安然無恙,璞高興地打
了個呼哨道:「我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
四
璞的車被迎面駛來的吉普撞壞,之所以沒被撞下山去,全在於璞的反應敏捷技高膽
大,他在情急之中硬將車碰到山壁上,才避免了一場墜崖的悲劇。肇事的司機對璞千恩
萬謝罵不還口,並掉轉車頭把我們連同小車一起拖回景洪,當然還得賠上一大筆修車費。
回到賓館已是半夜,找醫生給建國作了檢查和包紮,死亡的恐嚇讓我們全無睡意。建國
叫侍者送來一對紅燭,我關掉頂燈,柔柔的燭光裡,我們靜靜相視而坐,像素昧平生的
路人,也像是喜迎金婚的夫妻。「看著我,」建國說,他伸過來他的手,又說:「我要
娶你。」我沒有去接應他的手,說這是不可能的。這句話叫我不知是高興還是煩惱,理
智到底戰勝了脆弱。我要告訴他由於那個賭局導致了那個寒夜的騙局,我不值得愛,我
是冷血動物。「什麼都不要說!」建國制止我要坦白的衝動,他起身擁我至床前,輕輕
地替我解開睡裙的絆紐……
起風了,季風帶著百年相思,急切地一回回穿隙而過,撫弄搖曳玉樹千姿百態欲罷
不能;下雨了,驟雨飽含不盡情愫傾瀉而下聲聲不斷,滋潤催發花枝挺秀含苞待放。風
雨交會,天地渾然一體。古老的情愛,被世間萬物演繹得永遠新鮮。此刻我的防線已經
崩潰,抵禦不住建國火炭般激情的進攻,那是與死亡抗爭的生命激情。我在心底呼救:
母親,我該怎麼辦?然而,沒料到建國卻伏在了耳邊,夢囈似地喃喃道:「紫玉……救
救我……」當看清楚他臉上交織的幸福與痛苦,我閉緊了雙眼,任淚水肆意流淌。
曙色映亮窗簾,我輕輕把建國的胳膊從胸前移開,他翻了個身繼續酣睡。看著眼前
這個有過多次肌膚之親的男人,我仍舊無法決定能否將心交給他。我起身去到門外,需
找個地方安靜地思考一下。剛走出電梯,一個侍者上前來禮貌地告訴說有人等我,就在
一樓咖啡廳內。我以為是璞,但記得昨晚說好今天吃罷午飯再出發遊覽。侍者帶我進了
咖啡廳,手指臨窗處說:「那位女士就是。」
落地窗前,一位盛裝女人正在品嘗咖啡,那姿勢很規範很高雅,顯出身價和教養。
「您找我?」我上前問道。就在她抬眼看我的一瞬間,本能告訴我,她是建國的妻子。
那一眼降貴紆尊,包含著鄙夷。「你叫紫玉?」「您是建國的太太?」我們的相互一問,
道出各自的身份。她笑了,白皙的臉盤上笑出幾道抬頭紋,「你很聰明。我叫勝利,南
京解放那年出生取的名……我的兒子和你一般大。」勝利的語氣隨和像拉家常,但掂量
得出其中的分量。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偶爾從小說或者電視中瞧見一兩個類似情
景,可那些臺詞豈能套用。我的緊張不言而喻。勝利當然看得明白,所以她一直在微笑,
「來,坐下來聊,你還沒有吃早點吧。」她做了個手勢,讓侍者送來一份咖啡和糕點。
「我來得太突然,是昨晚到的,這次專程來見你,沒想到吧。」她的目光由小巧的杯盤
移到我臉上,這目光叫我立即想起一個成語:殺機暗藏。一時間,我來不及調整好思緒,
只得點頭承認。「不用緊張,我是懷著感激的心情來見你的。」勝利那張略顯鬆弛但仍
留有美麗痕跡的臉看上去像個謎。勝利很快接著說:「我以20萬買到丈夫的健康,我很
高興。你這劑藥不僅管用,而且值得。」勝利笑出了聲,她以手帕掩著嘴,笑聲輕巧,
一副貴婦派頭。
我想我的臉一定慘白,因為勝利的話叫我想到與曹先生的那個賭,難道她也是賭方?
勝利又看出我的疑竇,她說:「也難怪,你太年輕,怎麼會猜想世上竟有妻子出錢讓丈
夫去玩女人的傻事。」勝利的語音在「玩」字上加重停留了幾秒鐘,她說:「可是,這
事情我做出來了,而且很成功。前兩天在昆明時我觀察到我丈夫明顯的變化,當然,他
不知道我離開北京。你能猜出我這樣做的原因?」勝利嚴肅起來,眼裡透出獵手遇上獵
物時的異樣神采。這時,我已經鎮定。這個女人雖然在情愛上敗給了我,但我承認自己
不是她的對手。我說:「因為你愛你丈夫。」說這話時,我覺出心裡一陣鈍痛。「對嘍,
我丈夫經我一手調教出來,是個優秀的男人。為了治好他的病,我特意請老曹物色一個
品行端莊的女孩……今天一見,果然如此。」勝利眼裡又有了笑意,但那笑眼分明像在
打量一隻供她驅使的猴子。所有這些不亞於給我當頭一棒,從頭一直麻到腳,原來在這
場賭局當中,被矇騙者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我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抑止住想嘔吐的暈
旋,我譴責自己不該做出懦弱的反應,當初入賭的本意不為情而是為了錢。我艱難而輕
松地笑了笑,說:「您應該感謝我,因為我們不是情敵,而是交易夥伴。不等離開版納
我就會離開你丈夫。」「很好!」勝利非常滿意我的明白,從手袋裡拿出一個首飾盒,
打開來是一隻雞血紅玉鐲,那緋紅帶著血絲般玉紋的手鐲叫我感到恐怖,它的色澤與形
狀象徵著流血的傷口,而此刻,傷口就在我心上。於是,我明確告訴說我不要。勝利先
是詫異,繼而歎了口氣道:「這算是我給你的酬勞,你離開版納要巧妙,一定不要讓我
丈夫知道今天的會面。」說完,她起身要走。我冷不丁的一句感歎拖住了她,「如今真
的只剩下物欲的愛了,古典愛情是編書給你看的……」她緩緩轉過身,說:「古典愛情
只屬物質匱乏的時代和共產主義社會。之所以敢於把你當藥,是因為我與他的婚姻牢
不可破,懂得權錢聯姻這個詞吧……丫頭,你記住: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愚蠢到放棄權、
錢去追逐漂亮臉蛋和所謂的愛情。」勝利又笑了,是勝利者冷酷的笑。這一刻,我竟也
笑了,我笑這位女強人洞察一切,卻未能洞察到自己丈夫心裡,未能弄清楚最終的病因。
「你笑什麼?」勝利不滿了,我彙聚起滿腔的怒氣怨氣,企圖造成一種錯覺,破壞勝利
者的好心情。我說:「怎樣,再來一盤賭。」「賭什麼?」「賭你的丈夫會不會拋棄
你。」「你……」我不去理睬勝利的憤怒,我的目的達到了,調頭便走。邊走淚水邊奪
眶而出,我哀歎道:呵,我可憐的目的……
我很快帶上物品離開飯店,我要履行協議,走得人不知鬼不覺。機票需要預定,我
便放棄空中通道,坐長途汽車回昆明,再改乘火車回了學校。
我剪掉一頭油黑的長髮,剪成那種短得不能再短的板寸頭,仗著頭型好臉型好,反
倒成為少有的俊秀。同寢室的夥伴說,真捨得,是想當光頭模特兒,還是為悅己者而容。
我在內心回答,是要剪去一段不再憶起的光陰剪去不再會有恥辱和煩惱。此外,我改變
髮型,甚至改變裝束的潛在原因還出於某種逃避心理,我害怕他突如其來的登門造訪。
接下來的日子忙碌緊張,寫畢業論文聯繫工作單位參加一個又一個招聘廟會。沒有
任何局外人來打擾,就連曹先生也不曾露面。隨著滿頭髮樁重新抽出齊耳的青絲,鏡子
裡出現的是一個冷峻自信的紫玉。我笑了,但笑得太冷,不亞于那個勝利。4月剛過,
已有兩家銀行和一家大公司先後相中了我,無論是筆試還是目測,他們都很滿意。按道
理,去銀行與專業更對口,可是,我相中了那家外地大公司的跨國業務。抱著試一試的
心理,我提出來出國工作的要求,公司居然同意,並明確告知將派去德國。我鄭重地簽
下一紙合同,將自己今後的人生與幸福統統押在了上面。它會像切垮了的大馬坎石麼?
我感覺這才是真正嚴酷的賭石。
五
我所在的公司是股份制公司,國有股地方股和外資股各占三分之一,科學管理造就
的高效率高效益使得公司的觸覺伸向20多個國家。如合同所言,我在公司總部實習一年
即被派往德國。
登機之際,我深深歎了口氣,回頭眺望生我養我的地方,心頭蕩開愁喜摻半的漣漪。
一路同行有3人,其中一人在中途取道法國。這時,一排3個的座位還空著一個,我問去
法國的同事會不會誤了登機,那人是誰。同事說沒見過,只聽說是個自己炒了自己魷魚
不當老闆當馬仔的怪人。我輕輕一笑說開放搞活的年月無奇不有,說不定是破產後的改
換門庭。同事一擺手說錯了,據說是主動讓出價值兩個億的公司。我問讓給誰?同事說
讓給老婆。我好笑,說這不明擺著是換手抓癢的招數。同事說又錯了,那人是以兩個億
的代價換來離婚的權利。我作驚訝狀嘖嘖道:以前只曉得好萊塢明星的婚姻聚散以金錢
開路,如今此舉已風靡全球了。
班機即將起飛,空姐輕巧地來回為乘客整理好行李,機艙內遊走著若有若無的歌聲,
仔細一聽,那愛得情意綿綿死去活來的歌聲出自情歌聖手胡裡奧之口,歌名很動人:
《當你對我說你愛我》。我系好安全帶,靠住椅背閉目養神,胡裡奧的愛只有月球上才
有。「對不起,打擾了。」有人想在臨窗口的座位坐下,同事問這是你的位置嗎?我懶
得睜眼,收攏雙腿,感覺那人在身旁坐了下來。「我叫建國,和這位小姐一起去德國。」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猶似晴天霹靂,炸得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是同名者嗎?不,這嗓音太
熟!聯想到剛才同事介紹的情況,此人必是建國無疑。我猶豫地睜開眼,闖入眼內的那
份蒼桑竟叫我胸口發堵。「你又贏了……」他的笑似乎積蓄了很久,笑出兩眼的淚花。
我的大腦這一刻木木的,不知如何措辭,傻傻地問什麼賭。「在你離開版納的那天早
上……咖啡廳內的那個賭……」建國的語氣沉緩,巫師般啟發我對往事的回憶。我終於
記起與勝利打的賭,可是,這個賭現在對我還有什麼意義?我驚訝自己的冷酷,它使我
在片刻的慌亂之後迅速理清頭緒抓住問題實質。我別無選擇,打算說一句客套話暗示以
前那種關係的不復存在。不料他將一塊石頭塞到我手裡,說:「願意與我賭一賭這塊石
頭的成色嗎?」
坐在一邊的同事被這番對話弄蒙了,說你們?這是……建國平靜地回答說:「你馬
上就會明白,我們是……」話未講完,建國那張帶著不可違抗意志的面孔已經逼了過來,
我無法躲藏,只感覺一陣暈眩。是幸福還是惶惑,好像兼而有之。
這時,班機在激情的氣流中顛簸了一下……
(原載《芳草》1997年第10期)
相關評論:《「好看」的代價》、《情愛傳奇與社會批判》
「好看」的代價
海之舟
讀罷巴蘭蘭的中篇小說《賭石》,我有一個明顯的感覺,這就是:作家在構思和撰
寫這部作品的過程中,是貫徹了很強的讀者意識的。她在很大的程度上,把讓讀者喜歡
當作了此番創作的出發點和歸宿點,進而調動多方面的表現手段,努力讓文本具有一種
敘述的吸引力和征服力。譬如,她將男女主人公建國和紫玉之間的關係,規定為一個是
因為迫切需要錢而情願做「賭局」的「籌碼」,以色相主動出擊的「女特工」;一個是
財運亨通、事業有成,但卻由於心力交瘁,情感失落而患陽痿病,並被妻子或明或暗地
推入「賭局」,以求治病的「男老闆」,這便使通常情況下應當是「人物性格發展史」
的故事情節,披蒙上了濃郁的傳奇和戲劇色彩。又如,她選擇女主人公紫玉為「見事眼
睛」,讓作品的中心事件--「賭局」的真相和進程,透過「我」的感覺和體驗逐漸展
開,依次呈顯,其結果是使通篇作品的敘事空間顯得有伏筆、有照應、有穿插、有懸念、
有張弛、有節奏,具備了一種峰迴路轉、搖曳多姿的審美風度。還有,她注重人物性格
因素的縱向開拓,從而在有限的篇幅中融入了歷史的投影;她把故事發生的自然環境放
在了美麗的西雙版納和中緬邊境,於是,一種令人神往的民族風情乃至異域情調隨之沛
然而生;她巧妙地將大眾化的道德批判意識滲透於作品的情節與細節之中,這自然避免
了其一味講故事的空泛,同時增添了其精神的呼喚力……顯然,所有這些都在積極有效
地強化著作家面向讀者的主觀追求,一部《賭石》亦確實表現出了較高的觀賞性和可讀
性。從文學作品必須被讀者接受才能現實其自身價值的角度看,此種追求和努力無疑是
頗有意義的,因而也是值得肯定的。
然而,這裡有一個問題應當指出,這就是,對於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來說,觀賞性
和可讀性固然重要,但是它既不是唯一的、最高的審美標識,也不是孤立的、絕對的藝
術要素,正確的說法是,它應當同作品整體的思想性、認知性和藝術性相互諧調,甚至
互為條件、相輔相成。這也就是說,一部文學作品倘若不顧其他因素,而一味片面地追
求觀賞性和可讀性,並因為這種追求而影響了其他因素,那麼,這時的觀賞性與可讀性
實際上已構成了對作品整體藝術質量的傷害,並最終難免程度不同的媚俗。以上所論,
如果沒有什麼不妥,並且可以作為一種尺度用來衡量一下《賭石》的話,那麼,我們即
可發現,這部作品特有的觀賞性、可讀性在同其他藝術因素的平衡、融匯與互補上,恰
恰不那麼成功。甚至可以這樣說,作家對文本觀賞性與可讀性的過分講究和偏愛,明顯
造成了作品在其他方面的一些藝術缺憾,從而限制和妨礙了整個作品向更高審美層次的
騰躍。以下試作具體的辨析:
首先,如前所述,一部《賭石》為了強化自身的觀賞性和可讀性,很注重情節敘述
的生動曲折和場景描寫的奇異鮮活。而事實上,它所再現的「賭局」事件,特別是其中
的「旅途交談」、「切石論賭」、「意外車禍」、「拂曉客傷」等場面,也委實堪稱有
靈有性、有聲有色,以至引人入勝,搖人心旌。然而,遺憾的是,這些十分精彩的場景
描寫並沒有同小說作品的主要任務--塑造血肉豐滿、意蘊豐富的人物形象很好地結合
起來,而是停留在了為場景而場景,為好看而好看的水平上,這就導致了整個文本敘述
審美取向的傾斜--生動的情節和精彩的場面成了主要的表現對象,而原本更為重要的
人物,則成了故事情節發展演進的附著物,即故事情節淹沒了人物形象。這樣寫成的小
說,好看固然好看,但好看的故事情節一旦結束,其中的人物也就隨之消失了,留不下
多少值得咀嚼、可供認識的東西。今天我們讀《賭石》,總感到其中的人物形象,尤其
是作為主要人物的紫玉和建國,既缺乏複雜的心理情感世界,又不見鮮明的性格氣質特
征,更發掘不出多少獨特的社會文化含量,其終極原因,庶幾就在這裡。顯而易見,這
是《賭石》的一大失誤。
其次,在《賭石》中,作家從增強作品觀賞性與可讀性的目的出發,還儘量營造著
人物與故事的傳奇色彩。而在這一點上,最見作家匠心,也最具作品綱領意義的是整個
故事的基本構思:讓紫玉和建國之間的真摯的愛情,產生於一個很有些荒唐和無聊的
「賭局」之中。按說,這樣的構思確實有幾分無「奇」不「傳」的味道,它憑藉多數人
都難以免俗的「獵奇」心理,也完全可以收到強化作品觀賞性與可讀性的藝術效果。然
而,必須指出的是,作家在營造此種傳奇色彩時,卻分明忘記了對人物性格與行為合理
性的尊重。換句話說,她因為過於看重人物和故事的傳奇色彩,所以,便在一味趨奇的
構思與寫作中,不自覺地破壞了人物塑造的真實性與可信性。不是嗎?按照作品提供的
全部信息,端莊、羞澀、容貌絕倫的紫玉,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她雖然為了養活自己
並償還債務而走出校門當陪酒女郎,但在寫異性的交往應酬上,一向是嚴肅而謹慎的。
關於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從她陪曹先生喝酒的描寫中體味出來。之所以能夠如此,固
然與母親的臨終「遺訓」有關係,但更重要的,恐怕還在於她人格上的自尊自愛。這樣
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僅僅為了賺錢,就輕而易舉地拿自己的貞操作「賭資」而入「賭
局」呢?同樣,亦官亦商的男主人公建國,也應當具有極強的道德感,甚至應該有目不
斜視、坐懷不亂的約束力和自製力。否則,他面對已經死亡的婚姻而長期壓抑自己,直
至壓抑出生理疾病,便有些無法解釋;同時,曹先生說他的「從不近女色」,以及他的
妻子不得不用「賭」的辦法來為其「物色品行端莊的女孩」,也就失去了現實依據。而
活得如此冷漠的一個男人,又怎麼會輕易地進入「賭局」,並且毫無障礙地噴發出生命
熱情呢?顯然,這一對人物的行為舉止,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作家從強化作品傳奇色彩
的目的出發而設計出來的,是一種僅僅源於主觀的抒寫,其結果則使作品露出了明顯的
編造的痕跡,而這也許是作家始料所不及的。
此外,一部《賭石》在一些具體的藝術構思、情節設計和人物描寫上,亦存在有懈
可擊、有待完善之處。譬如,就藝術構思而言,作品將紫玉本人所經歷的愛情之「賭」
置於其祖輩的玉石之賭的背景之下,顯然是為了讓兩種「賭局」形成某種對比,以求從
中深化某種社會與人生的主題。這種想法本來是很好的,但現在的問題是,作家似乎沒
有找到這兩種行為中的真正對應點和共振點,所以,整個描寫不但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
反而顯得有一些雕琢斧鑿之感。再如,依情節設計而論,作品將紫玉和建國的西雙版納
之行,安排在他們初次性愛行為的半年之後,屬明顯的不妥。因為操縱著整個「賭
局」,對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建國之妻,是不會允許自己的丈夫在恢復了激情之後,依然
同「賭局」中的籌碼繼續往來,以至弄假成真的。而如果把西雙版納之行從時間上提前,
則紫玉同建國之間的愛情產生又失去了發展和孕育的必要條件,同樣顯得有些勉強。顯
然,這是作家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沒有處理好的一個問題。還有,從人物描寫來看,在建
國的身上有不少地方值得一問:他曾經是市政府部委辦一級的官員,啥時搖身一變成了
公司的老闆?這個公司是國家的、還是個人的?如果是國家的,他個人有什麼權力轉讓
兩個億的資產?如果是個人的,這兩個億的資產又意味著什麼?它會不會讓人聯想到
「腐敗」、「尋租」之類的話題?而後者並不是作家想加給人物的。
總之,一部《賭石》為了自身的「好看」而付出了較大的代價,而這種代價是值得
一切過分注重「好看」的小說家引以為戒的。
情愛傳奇與社會批判
文翊
怎樣的小說才算是好小說?換句話說,一部好小說應當具備哪些基本的條件和關鍵
的因素?對於這個問題,倘若從理論研究的高度加以規範,固然需要一系列的邏輯歸納
與演繹,可以寫成一篇大文章。但是,如果僅僅從一般的閱讀和欣賞實踐出發,進行最
為簡明扼要同時又最為通俗易懂的解說,我以為是很可以做如下概括的:一部好的小說,
應當既煞是好看,又相當耐看,是好看與耐看的融合統一。這裡,所謂「煞是好看」,
是說小說作品在人物、情節、場景等形而下的描寫上,要生動、鮮活,別開生面,力求
使整個敘述過程形成較強的語言魅力和可讀性;而所謂「相當耐看」,是說小說作品在
形而下層面的成功營造之外,還必須有一種思想、意味之類的形而上的東西,要經得起
人們的咀嚼和回味,要給讀者以思考的空間和感悟的觸媒。顯然,如此的好小說標準說
說容易,而一旦付諸實際創作,卻有著極大的難度。君不見,時下文壇每年問世的長中
短篇小說洋洋灑灑,數以萬計,但其中真正堪稱既好看又耐看的作品,始終是極少數;
相反,若干作品往往因為處理不好「好看」與「耐看」的關係,而使自身留下了「質」
「文」失衡、此重彼輕的缺憾。
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文壇寫作背景,所以,當我在瀏覽文學期刊,而同巴蘭蘭的中篇
小說《賭石》不期而遇時,目光便不覺一亮,心下亦禁不住一喜。因為在我看來,這篇
行文凝煉簡約的作品,恰恰很好地體現了一篇好小說所應有的既好看又耐看,且好看與
耐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審美標準,從而在給讀者以強烈藝術感染的同時,充分顯示
了作家透視生活的敏銳和駕馭語言的嫺熟。
我們說《賭石》很好看,自然是因為它有效地調動語言藝術的多種表現手段,把一
個極富傳奇色彩的情愛故事,講得有聲有色、搖曳多姿。不是嗎?作品女主人公紫玉少
時父母雙亡,是姑媽將其養到十八歲。考入大學後,為了養活自己,也為了償還姑媽的
撫養費,她先後當過家教、鐘點工、推銷員和陪酒女郎。正是在陪酒生涯中,她經人介
紹,參與了一個用自己的姿色去征服一個男人的賭局。按說這是一種荒唐而尷尬的行為,
但是,紫玉卻偏偏在荒唐與尷尬中體驗到了真情。而當她正在考慮是否接受這個男人-
-建國的愛情時,竟又意外的得知,這個所謂的賭局原來是建國的妻子為醫治丈夫的陽
痿而採取的特殊手段。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她忍痛與建國不辭而別,並繼而以畢業之
後去國外工作的選擇,以求同往日決絕。然而,就在飛往德國的飛機上,她又一次遇見
了已經用兩個億的資產出讓換來了離婚權利的建國……這是怎樣一個浪漫而又奇異的故
事啊!它本身就具有驚世駭俗的力量,而作家又偏偏不滿足於平鋪直敘和按部就班地講
故事,而是堅持從小說藝術的表現特性出發,極盡騰挪變化、生髮創造之能事,竭力讓
小說更像小說。首先,作家在搬演作品的情節進程時,沒有採取常見的第三人稱的全知
視點,而是把「見事眼睛」安在了中心人物紫玉身上,讓她在有關自身經歷和現場感覺
的講述中,完成故事情節的演進和事件原委的揭示。這樣一種敘述方式的確立和實施,
不僅為作品注入了懸念、張力和高潮,而且使整個藝術空間更具有了生活的直觀性乃至
真實感。其次,作家在講述紫玉和建國充滿戲劇性的愛情經歷時,通過紫玉隨身攜帶的
石頭,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其外公的賭石生涯和其母親的情感悲劇,並將其巧妙地轉化為
主人公的記憶,屢屢重現於相關的情節和細節中,這便同紫玉、建國之間的情感賭注形
成了內在的呼應,從而大大強化了作品的傳奇色彩。複次,作家把紫玉和建國發生情感
衝撞與心靈合鳴的地點,設計在了西雙版納,這就意味著奇特的邊地風情乃至異域景觀
將成為作品不可或缺的表現內容。為此,作家寫了誘人的亞熱帶景色與氛圍,寫了熱情
幽默的傣族小夥璞,當然也寫了邊鎮打洛熱鬧非凡的賭局,其中特別是寫了緬甸境內的
切石大王杧和他的賭石行當,所有這些,像一片片映襯紅花的蔥翠綠葉,給作品增添了
別一種風姿。最後,作家筆下的語言不乏女性的細膩和柔媚,但同時又隱隱透顯出近乎
男性的剛健與挺拔,加之字裡行間有一種源于作家心底的綿綿不斷的情韻在潺潺流淌,
所以,整個敘述層面就蒸騰起一種頗具個性的詩意。顯而易見,凡此種種藝術上的努力,
都直接強化著作品自身的吸引力和感染力。唯其如此,我們說一部《賭石》煞是好看,
便是自然而然,情理之中的事情。
《賭石》是好看的,但同時又是耐看的。我們之所以說《賭石》耐看,是因為它在
搖曳繽紛、煞是好看的愛情傳奇故事中,自覺地、巧妙地注入了對陳腐醜惡的思想觀念
和荒誕奢靡的社會現象的嚴厲抨擊和無情批判,從而使通篇作品有了一種沉甸甸的、既
發人深省又撼人心魂的藝術力量。
按照《賭石》的有關描寫,男主人公建國雖然在事業上左右逢源、飛黃騰達、一帆
風順,但是在家庭生活中,卻始終處於一種被驅使、被強迫、被擠壓的地位。當然,這
種由妻子一手釀造的人生重壓,既不是經濟的苛刻,也不是行為的限制,而是一種以家
庭背景、父輩職權為依託的精神上的頤指氣使、發號施令,一種以升官發財、出人頭地
為中心內容的心理上的鞭打快牛、步步緊逼,一種失去了心靈的愛悅和肉體的吸引的、
長期的情感與生理的折磨。總之,是一種對健康、正常人性與人生的強力蹂躪與嚴重扭
曲。此種生命的重壓委實太可怕、太害人了。它使建國深深感到了人生的疲憊、厭倦和
乏味,直至引發出生理上的陽痿。也許是「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吧!建國開始
憧憬瀟灑、純真、火熱的生活,開始渴望「長相知勿相忘」的「真愛」,開始期盼重新
到來的生命激情。正因為如此,當他在別人設置的「賭局」裡,與作為「籌碼」的美麗
而又端莊的紫玉相遇時,便禁不住發出了「我愛你」的心聲,並最終毅然丟棄「老闆」
的身份,同時付出了轉讓資產二億元的巨大代價,換來了一紙離婚合同,從而登上了陪
同紫玉去歐洲的飛機。顯然,在如此這般的藝術視景中,作家對那種充斥著濃郁封建色
彩的,以不惜犧牲健全的人性與人格而滿足一己權力欲與虛榮心的人生觀念和生存方式,
表示了無情的鞭撻和堅決的否定;同時,對體現了恩格斯所說「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
的」,「除了相互的愛慕以外,再也不會有別的動機存在了」的真正現代性愛,發出了
由衷的讚美和熱情的激賞。而所有這些,都有效地啟迪著、燭照著現代國人的情感世界、
生活態度與價值取向。
《賭石》以現代人的性愛生活為切入點,但是,卻不曾讓自己的精神撞擊力僅僅局
限於此,而是以此為中心,做了盡可能的擴張和輻射,從而使整篇作品具備了更為廣泛
也更顯深沉的現實批判意義。你看,在作家筆下,女大學生紫玉為了生活、為了還錢不
得不在攻讀之餘,去幹家教、鐘點工、化妝品直銷員,乃至陪酒女郎,甚至不得不忍痛
付出貞操,去做性愛「賭局」裡的「籌碼」,而作為社會另一階層的勝利、曹先生們,
卻可以燈紅酒綠,一擲千金地享受生活,甚至可以依靠金錢的力量,驅使未出校門的女
大學生,去做色相的試驗,這是何等驚人的境遇反差啊!同樣是在作家筆下,相當一些
人的道德感、尊嚴感已經不復存在。妻子可以出錢,讓丈夫去同別的女人睡覺;闊佬曹
先生可以饒有興趣地去設性愛「賭局」;紫玉、建國情願就範雖然各有苦衷,但也不能
不包含了一種人格的降落;而兩性之愛可以像「賭石」一樣,進入「賭」的行列,這本
身就意味著世風與人心的墮落。所有這些,都使我們意識到了商品經濟大潮之下,有可
能出現的社會負面現象,從而更加自覺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在今天的情勢下,我們應
該怎樣抵抗精神的物化,怎樣防止新的不合理的東西,怎樣讓我們的生活更加健康、美
好?這庶幾是《賭石》最重要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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