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弟弟的婚禮 艾雯 「這是我姐姐。」 「哦,大姐!」 最近,當林志忱特別強調地這樣把文淑介紹給他的朋友時,她心裡不由得泛起一種 難以形容的感覺,窘迫而又愴惑。 那一聲「我姐姐」就像一把無形的鉗子,猛不防在她軟弱的心靈上暗暗地鋏一下。 她禁不住胸口一陣痙攣,卻仍得勉強堆疊起笑容,接受那一聲尊稱。 「姐姐」叫得多麼親熱而又帶一點恭順的味兒!別人都會覺得這個弟弟頂不錯,姐 弟倆人住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在一起,沒有什麼比這份與生俱來的手足之情更自然,更 真誠的了。 在那人口簡單戶口名薄上也這樣清清楚楚地填著:戶長,林志忱,次男,民國十九 年生。姐,林文淑,長女,民國十一年生。 他們是姐弟,一點都不錯。 他們是姐弟,所以,文淑在人面前咬著嘴唇,臉上連粉都漸漸填不平的皺紋裡堆起 苦笑,像吞下一枚酸澀的青梅般,受下那聲「姐姐!」 「哦,姐姐,你真的願意做我的姐姐麼?」 「上天可憐見我沒有一個親人,特意派一位天使——你作我的姐姐。」 「姐姐,我的好姐姐!」 那一聲聲糅合著愛慕、感激和依賴之情的低喚輕呼,十四年前傳入穿了白衣裙在病 榻畔周旋的林文淑耳中,又是另一種感覺,一點兒沁甜,一點兒暖和,仿佛咽下一口清 冽的芳醇,還有點兒酩酊,每根神經都好像被燙過了似的舒服。 那時候,她是廣州市立醫院的護士。一天醫院裡送來一個病人,發著高燒,已陷入 半昏迷的狀態。醫生診斷是急性肺炎及肋膜炎,需用高貴的特效針藥。但是病人除了進 院時有人替他辦好入院手續和繳了一筆住院費,便再沒有人理會。 醫院感到有點棘手,不能見死不救,然這筆醫藥費又如何出賬? 病人奄奄一息地昏睡著,仿佛一捆棉絮,任由人翻側察看。輪著文淑當值,她一手 搭著他的脈息,一面仔細端詳,那是一張年輕而輪廓勻稱的臉,蒼白的兩頰泛著高燒引 起的紅暈,緊閉的雙眼留下一排憂鬱的陰影,灼熱乾枯的薄唇,半開半張。一綹散發粘 搭在額上,更顯出一份稚氣,一種淒涼無助的軟弱。文淑心中為這一股憐憫的感情激動, 輕輕地放下那只脈息短促的手腕,拿起病歷表。表上簡單地填著林志忱,陝西人,二十 一歲,職業軍人。 也是姓林,林文淑心裡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動。天南地北,同是一姓!而他在表上未 曾填上一個親屬。敢情年輕輕地一個人便潦倒異鄉,無人顧憐?就在心念那麼一動之間, 她決定了要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幫助他脫離病魔的掌握。 她為他向院方請求醫治,爭取針藥,不惜自己墊錢花精力。他成了她的特別病號。 每天,她做完了分內的工作,便守護在病床旁邊,替他拭汗抹身,扶枕掖被,按時喂他 吃藥,吃開水。三天危險期終於過去了,那天文淑正對著光在驗看體溫表,一個軟弱的、 仿佛自遙遠地方的聲音,在她背後怯怯探詢。 「請問,小姐,這是什麼地方?」 「市立醫院。」文淑第一次看到那對閃遮在濃眉毛下的黑眼珠,稚憨而帶著幾分羞 澀,望著人時仿佛把心裡想的全從坦率的眼光中訴說出來。 「那我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你已經住院五天了。」 「五天?糟糕!部隊一定早就開拔了!」就像被猛地掀動了身體內的彈簧般,他惶 恐地竄跳起來,卻被文淑按住雙肩。 「你在廣州沒有別的親友嗎?」 「一個都沒有。原是跟學校出來的,接著響應知識青年從軍,要去臺灣,不想我又 掉了隊。」聲音裡有著不合于那麼個年輕人的悲愴。 「先別急,你知道你的病很嚴重嗎?昏迷了四天,現在剛脫危險期,千萬不能激動, 部隊的事可以打聽打聽,說不定還聯絡得上。再說,只要有健康的身體,年輕人又何處 不能報效國家!」文淑的話加上那溫柔而充滿同情的聲音,顯然比一錠鎮靜劑還神效, 病人順從地在枕上點著下頦。 「謝謝你!我知道我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還沒有請教你貴姓?」 「我知道你姓林,叫林志忱。」 「嗯。」林志忱點點頭,答應很乖。 「百家姓上有沒有兩個同樣的字?」 「這樣說來你也姓林!噢,太好了,你待我那麼好,不知道我能不能……我可不可 以……」林志忱結結巴巴地,滿臉脹得通紅,眼睛裡閃爍著一份熱切的願望,不敢也不 知道該怎麼表達。文淑看著他的窘相,忍住笑,輕描淡寫地接過去說: 「叨在癡長你幾歲,你就喚我聲姐姐好了。」 「哦,姐姐,好姐姐!我從小沒有姐妹,讓我多喚你幾聲: 姐姐、我的好姐姐!」林志忱眼中噙著感激的淚珠,聲音顫抖地,一疊聲曼呼著。 文淑也就笑著答應。究竟是病後虛弱,興奮過後,他握住文淑的手貼在頰畔,就像孩子 在母親懷中朦朧睡去。文淑輕輕地抽出手來,替他蓋好被子,搖搖頭憐惜地歎息: 「真還是個感情豐富的大孩子!」 文淑托人打聽的結果,林志忱所屬的部隊果然已經開拔了。 醫院裡肯治療林志忱已經是特別情面,而病癒後再留院調養,事實上根本不可能。 眼看他身體虛化的,連一個投靠處都沒有,文淑只有把他接回家去。半年前,她瘋癱了 五年多的父親去世,這三間小屋是唯一留給她的遺產,而許多年來,小屋一直像地窖般 陰冷,古墳般沉寂。自林志忱住進去後,立刻有了生氣,侍候久病的老人跟侍候正在康 複中的年輕人不同,一個奄奄一息,長日淹留在病榻上,對漸將告別人生充滿怨恨、憤 憊;一個一天比一天健康,活力充沛,對未來的人生有著無限的理想和希望。在六七年 的護士生涯中,文淑第一次感到看護病人竟是一種樂趣,有時候她小心的照扶他、鼓勵 他,溫柔地安慰幾句,又善意地呵責兩聲,儼然是一個大姐姐,有時候卻被他天真的說 話,稚氣未脫的舉止,率直而魯莽的行動所感染,仿佛自己也年輕了好幾歲,回到過去 的少女時代。日子在輕鬆愉快中過去、倆人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撤除了男女間拘束防嫌, 藩籬,姐姐處處體貼,弟弟百般依順,竟比親姐弟還親熱,朝夕共處,耳鬢廝磨,肌膚 相親,從不知避諱。然而,那份原始的激情和欲念,像易燃的瓦斯、石油,隱伏在年輕 人的心底,潛流在年輕人的血管中,有那麼一天,終於被女性的柔情點引了。一旦燃燒, 其猛烈和兇殘,使那點企圖阻遏它的薄弱的理智,在它面前像一層三夾板,火舌數燎, 便摧毀了。眼看林志忱在激情焚燒中,就像一個發著寒熱而神經紊亂的病人,文淑的心 軟了,一半是被他的熱情融化,一半是被他的哀求感動。她竟把自己禁錮了二十八年的 愛情和生命的秘密,毫不吝嗇地給了那個比自己年輕七八歲的大男孩! 那時,那一個隻身奮鬥,而又貧病潦倒的大男孩,乍然獲得了家的溫暖、母姐般的 照顧、戀人的愛情,就像獲得了整個世界,他曾滿懷感激地向文淑保證: 「好姐姐我有幸福全是你賜給我的,我這才開始享受人生、瞭解人生。」 「你是我生命的生命,心靈的主宰,我把自己整個交在你手裡。」 「從此,我們的身心連系在一起,心臟跳躍在一起,血液交流在一起,永不分離。」 「讓我們馬上就結婚——」 「結婚!」意識像一個音符般,一直浸沉在那支從狂熱急遽而逐漸輕緩、舒徐的生 命大合奏裡,志忱的低訴輕喚的語聲似一支低柔的小提琴E弦,悄然在一旁撥弄,陶醉著、 迷惚著,突然,那兩個字像不協調的、堅銳而生硬的變調,超出了這情調和氣氛。「結 婚?」文淑睜開眼睛來,遲疑地重複著這兩個字。仿佛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跌回現實中, 惶惑而又無所適從。 「當然要結婚。難道你不嫁給我,不做我的妻子?」志忱詫異地撐起身子望入她眼 中,她感到他熱烈的眼光有似陽光般灼著她,令她暈眩,她舉起手來撫著那一綹搭在他 額上的頭髮。多麼光潔的額頭和雙頰,還有那稚氣的唇角。早些年,她也曾對未來的終 身伴侶有一個朦朧的理想,但家庭的變故和工作的繁重把這理想凍結了起來,卻怎麼也 想不到如今要選一個比自己小了七八歲的大孩子作丈夫。 「你有沒有考慮到我們的年齡問題嗎?」她冷靜地問他。 「我從來也沒有去想過,它與我們的愛情又有什麼相干!」 「你不怕別人笑你娶一個年紀比你大的太太?」 「結婚是我們兩人的事,誰管別人怎樣想法。」志忱微蹙起那兩道濃眉,不屑地皺 了皺鼻子。 「可是,我比你大七歲哩,而女人又比男人容易老,若干年後,你正壯年,我已遲 暮,那時再嫌我老醜就晚了。」文淑想得很遠,愛情並未令她近視。 「不管你多麼老,在我心目中總是唯一可愛的女人;不管時間怎樣變換,我對你的 愛情永遠不變。我可以憑人格、憑生命發誓……」文淑一手捺住了志忱未出口的誓言。 他便抓住那手,熱吻像郵戳般疊連蓋上去,蓋到脅窩裡,又似個撒嬌的孩子般,把頭埋 在她胸前,呢喃地說: 「我就是需要你,要你像個妻子那樣愛我,也像個姐姐那樣照顧我……」從他嘴裡 噴出呼吸的熱氣似一注熱流融入她心裡,一陣屬母性的溫情在她心中洋溢了起來。她 緊緊摟著他,忘記了那個激動而有點笨拙魯莽的男人,只感到他是一個大孩子,一心要 人愛憐和照顧的大男孩。 那時,他奔放熱烈的愛情像座剛爆發的火山,不停地噴射出熾熠灼熱的熔岩,似乎 欲將整個世界熔解,燒化。他焚炙著自己,也燃燒另外的一個。 那時,她剛從禁錮中脫穎而出的愛情,仿佛一支噴湧自山谷的澗水,纏綿地,潺湲 地,回繞著山麓柔情脈脈地流轉。 山若不崩陷,流轉永不停歇。 人在熱戀中,兩情繾綣,小室滿溢春意。形式上的事反顯得不重要了。開頭幾次還 提到結婚的事情,也許是覺得多一次繁冗庸俗的儀式,也不見得再會在他們絢麗的愛情 生活中增添什麼,也許文淑還有點顧忌,怕別人嘲笑他們這年齡不相稱的婚姻,彼此都 不太熱心和堅持。事實是事實,名分不名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漸漸地,結婚這句 話就像偶或冒升的一朵浪花,旋即又沉落在那洶湧激蕩的情潮中。 正當倆人沉湎於自己歡樂的小天地中。外面的世界卻日趨緊張、混亂、恐慌和不安。 志忱身體已完全複元,文淑一上班他便常常獨自去外面大街小巷的巡遊,說是去尋 找機會。他的目的,也不過是想找一份小小的工作,免得只靠文淑一個人賺錢,自己卻 閒散得像一隻整日蹲在窗臺上專等主人回來愛撫的懶貓。文淑不在意他沒有工作,但了 解那屬一個大男孩子的自尊心,並不反對他每日出巡。在外面徜徉的時間一多,志忱 也感染了那種亂世的困擾,好幾次向文淑提到一起去臺灣。文淑深深地眷戀著這塊自己 生長在上面的土地,眷戀著土地上那幢小屋,以及醫院裡的工作。她從來沒有設想過一 旦會離開。聽志忱不止一次這般提議,她不表示贊同,也不好說反對,總是半真半諧和 他的調說: 「好吧,只要你願去的地方,而且能去,我總是追隨你。」 而且能去,是的。臺灣,那個陌生而奇異的小島,遠隔浩瀚大海,波浪萬頃,又豈 是憑嚮往可以飛越的? 那天她下班回來,照例彎到茶館店,買了二塊志忱百吃不厭的馬拉糕,一手抱著皮 包,一手拎個小紙袋,只剩下用腳來踢開那扇竹籬門。猛不防腳尖還沒有挨上,門嘩啦 一聲打開。志忱像一股旋風般竄上來便緊緊摟著她直跳直轉,嘴裡嚷著: 「告訴你,我們要去臺灣了,真的要去臺灣了!」 「哎!糕……你的糕。」文淑給他摟得喘不出氣來,急著叫。「什麼時候你長了翅 膀?放開手慢慢告訴我嘛。」 「你說錯了,不是我長了翅膀,是我們倆。」志忱興高采烈地說出事情真相,原來 他無意中找到了他所屬的那支部隊遣送眷屬的最後的一批人員,正等船去臺灣。 「船是招商局的,快的話這個星期內就可以啟程,三天到達。想想看,一個星期以 後我們就在臺灣了,多美!」 他的嚮往竟然成為事實,而時間那麼匆促!文淑驟然間幾乎無法接受,她的反應不 是高興而是錯愕和遲疑,心裡充滿矛盾:家園,愛人,兩難取捨。志忱卻敲釘轉腳,咬 定了她親口說過的只要他願去的地方,她一定追隨——他的勸說和懇求,加上感情的賄 賂,逐漸加重了她心秤的一端。終於經過一夜的磋商,重的一端占了優勢,她同意把房 子托親戚照顧,辭掉職務,同他去臺灣。事情談妥,文淑才想起問: 「遣送眷屬,你是怎麼登記的?」 「我還是登記了姐弟。」志忱嚅嚅地解說,「因為部隊裡結婚必須先要報備核准, 而且規定了年齡,我以前填的未婚,現在不好貿然填上配偶,我想,這點到了臺灣就可 以改正的。」 文淑雖然一直不急於結婚,但本能地覺得去一個陌生的新地方,為長遠打算,最好 倆人能以一種新的關係出現,這樣子在行動方面多少要有點顧忌。但登記已經這樣登記 了,也只能笑笑說: 「以後你可得注意,少在人前跟我親熱!」 半個月後,他們來了臺灣。 三個月後志忱那個部隊整編了一次,他被遣散下來。文淑極力主張他索性溫溫功課, 再去念書。她帶來的一點積蓄,省吃儉用還可以維持一些時日,她自己一方面去找工作, 相信當一個護士應該不會太困難。 要使荒廢了許久的課業、鬆懈慣了的志忱再專心在書本裡攻讀,文淑確是煞費了一 番苦心和耐心,她盡可能地替他安排一個適於閱讀的環境,想盡方法引起他的興趣。他 溫課時她多半總在一旁陪伴著。每到一個時候,總找些事情讓他心神輕鬆,不致枯燥, 更常常弄些他愛吃的菜和點心,留心他的營養,注意他的起居作息,安排他的生活,督 促他的課業。那時她身兼的職位等於是賢妻、姐姐,和一個輔導小學生作業的家庭教師! 志忱倒是被她安排得上了軌道,潛心攻讀。但人地生疏,她的工作卻一直沒有著落。 靠她歷年來做事省下的一點積蓄,要管吃、住,還有志忱必須購置的一些書籍,才維持 了半年多一點,便感到拮据了。她替人家上門去注射,打一針五毛一元的,有時當幾天 臨時的特別護士,侍候那些拖延殘息的孤老病人。她也幫人家抄文件、編毛衣,做過種 種能賺點津貼的工作,當天氣冷時,志忱脫下棉軍裝便沒有禦寒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絨 線衫拆掉兩件,染一染,改織成他的。當缺錢買菜時,她常常買二毛錢醬菜酸菜什麼的, 先吞下一碗飯,卻總弄些比較有營養的菜給志忱吃。她儘量不讓他曉得真正短絀的情況, 以免他徒自煩愁分心……那一段艱辛而煞費周章的日子,僅一年多的時間所給予文淑外 形上的轉變,卻仿佛已經歷了不少苦難歲月的折磨。但是,她仍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女 人,因她擁有愛情、希望和信念。 好不容易撐過了那一段隨處都有暗礁和浮沙的淺灘,那葉小舟總算駛入了正流—— 文淑在公立醫院覓得了本位工作,志忱也通過了考試,進入公立大學。為了節省開支, 退掉房子,倆人都住在宿舍裡。四年中,文淑難得添一件衣服,難得買一雙鞋子,難得 看一場電影,更不曾給自己買過一樣化妝品。全部微薄的薪津,都用來換取志忱那頂比 金冠還重的方帽子。 噢,那頂方帽子金光四射,象徵他們今後的生活將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一份朝夕祈 求的,安定、寧靜、兩情歡洽的幸福生活。他們要重新建立一個家,不像在廣州那樣原 來的舊房子、舊家具,一切都是現成的老家,也不像一來臺灣時跟軍隊借住的臨時學校 教室,和後來租的那一間簡陋的克難房子,而是由他們合作安排的,充滿了溫馨的氣氛、 恬美的情調的愛巢。 志忱畢業不久,便在一個機關裡找到了一份會計工作。他們租賃了兩間清靜的房子, 文淑便用她縝密的愛心開始佈置起來。平常日子她老早便留心好了,哪裡有盞雅致的台 燈,最適宜擺在床頭邊,哪裡有些美觀而素淨的窗簾布,可以掛在小客廳裡。哪裡有套 輕巧的籐椅,哪裡有耐用的電爐……全是經過比較而不太奢侈的日用品和家具,卻給小 小的家增添不少情調。每天除了上午班,她把全付心力用在家裡,煮烹志忱愛吃的菜肴, 照料他的衣著,投合他的興趣,使他一回到家裡,就像煨在火爐邊的貓,舒服得一動都 不想動了。 做了四年的牛郎織女,重又相聚在一起,倆情繾綣歡洽,恩愛更逾往日。愛情給世 界沐漆了一層光彩,愛情把人生裝點得美麗無比,那樣的日子,他們生活得像一對浸在 蜜糖裡的蜂兒。 愛情美化了現實,但並不能改變現實,翻開戶口名簿,他們的關係卻仍是姐弟—— 原來身份證是部隊中拿了名冊去辦理的,那時,竟誰也沒想到去單獨更正過來。 人在幸福中,時間仿佛都縮短了,距離模糊了,一個月有似一天,一年也不過幾天, 而每天都嫌太短促,還不夠細細體會沉湎。 當文淑感到時間不再嫌短促,反而慢慢地覺得黃昏有點悠悠忽忽,黑夜似乎漫漫無 盡,她同時也覺察志忱開始變了。 他變得比較深沉、緘默,不再一聲聲「淑姐,好姐姐!」親熱地掛在嘴上,不再有 那種熱情洋溢、稚氣而真摯的魯莽的舉動,和那份全心全意皈依她、信賴她以為生存中 心的表示。他說話有分寸,舉止有規範,感情收斂而不外露,和在她家養病時那熱情奔 放、稚氣未脫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他不但長大了,而且完全成熟了。」文淑常在一旁默默地端詳著他,心裡更這般 想,「社會和世故終於改掉了他的稚氣和羞澀,變得沉著、冷靜和含蓄,這樣卻更有男 子氣概和紳士風度——他的風度的確不錯,真像一塊璞玉,越琢磨越顯出它的光彩。」 她用充滿憐愛的眼光輕輕擁著他,以他自傲。 但是,儘管她這樣自我寬慰,當一室相對時他所表現的漠視和沉默,當和她說話時 他的冷淡和敷衍,就在兩情繾綣時,也會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那種心不在焉,都使她感到 一種若有所失的悵惘和落寞,使她情不自禁深深懷念以前那個坦率、熱情、帶點稚氣的 大孩子! 越是當文淑緬懷過去,深深地懷念以前那個熱情、坦率、處處信賴她的、稚氣未脫 的大孩子、小情人,志忱卻變得越來越深沉、陰鬱,他日復一日地用沉默在倆人間砌成 一座牆,以冷漠給自己塑成一層防禦性的堅殼。文淑常常被擋在面前的牆憋很發慌,憋 得窒悶。她向他伸探過去的熱情的觸角,又總是碰在那冰冷的、缺少反應的堅殼上,使 得她由失望、羞憤、恐懼而畏縮。許多年來,她已習慣以他為生活的重心、精神的寄託、 感情的歸依,一旦發覺這生命的支柱竟搖晃不穩,她幾乎感到整個世界也將在她面前顛 覆,整個地球也將在她腳下崩陷。在她尚未深陷入寂寞空靈的深淵之前,她迫切地需要 抓住點什麼系住生命。那不是別的,是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一個新的生命,是他倆愛情的結晶,糅合了倆人的骨肉、血液、熱情, 把愛情從玄幻的感覺變成真實的存在。 一個孩子,是作為母親的最大的慰藉、最高的寄託、最尊貴的希望! 一個孩子,往往是一道橋樑,融貫了雙親間感情上的鴻溝。 那迫切的需要,遮奪了一切母愛,使文淑沒有顧忌。一個晚上,她終於惴惴地繞著 圈子提到這件事: 「哎,什麼?」志忱照例懶懶地偎倚在沙發裡,躲在報紙的幕後,似聽非聽的隨口 應付著。 「我是說家裡只有兩個大人似乎太寂寞了一點,我的意思覺得應該有個孩子……」 忽然嘩啦一響,紙幕猛地扯落,露出一張怒眉豎目、漲紅了的臉。 「你發瘋了!我們怎麼能要孩子?」 「可以想辦法去更正戶口登記。」文淑已準備好了勇氣。 「更正戶口登記,嚇!就算是更正了戶口名簿,人家誰不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姐 弟亂倫,你是想製造社會新聞!」 「把事實真相說明好了。」她臉上熱熱的,卻依舊耐住性子。 「這等於攪糞缸,越攪越臭!」 「你說話怎麼那麼髒!」 志忱哼了一聲,激動地翻覆著手裡的報紙,文淑抑住怒氣,依舊用商量的口吻說: 「那麼,我們去抱一個人家的孩子好麼?」 「好啊!一個沒有結婚的媽媽,一個沒有結婚的爸爸,還是叫我舅舅呢,還是叫你 姑姑?」 文淑咬著嘴唇,瞪著那張英俊而冷峻的臉,濃黑的眉峰挑著忿懣,斜翹的嘴角掛著 嘲弄。她忽然感到十分陌生。十幾年生活在一起的印象一刹那消失了,坐在她面前的竟 是一個漠不相識的陌生人,多可怕! 她不再作聲,他也不響,沉默像滯重的烏雲罩在倆人頭上和心上。 原來,他們為避別人耳目起見,雖然備有兩間相連的臥室,但平常總是同住在大的 那間房裡。自那次爭論,隔了沒幾天,志忱仿佛為防範疏忽計,索性藉口晚上失眠,單 獨搬進那間小房間裡去。 是他在築牆,牆越築越厚,是他在挖溝,鴻溝越挖越寬,顯然靠文淑一個人的力量, 是不能撤除鴻溝了。 「淑姐,明天晚上我想請幾個同事在家吃飯。」一天在飯桌上志忱用難得的溫婉口 氣跟文淑商量。他第一次約朋友來家裡聚會,文淑略感意外,卻馬上熱誠地問他:「是 外面叫菜還是自己做?」 「自己做好了,幾個全是光棍漢,隨便弄點魚呀肉的,讓他們嘗嘗家常味道。」 「有幾個人?」 「三個。」 「好,我會準備。」文淑一口應承下來,志忱笑著謝了她,顯得特別親切殷勤,幾 乎使文淑忘記了牆和鴻溝。 那天文淑忙了大半天,張羅好一桌頗為豐盛的肴菜。她儘量以姐姐的身份招待志忱 的同事,吃得他們一個個讚不絕口。她記不清楚志忱替她介紹時說的誰姓呂,姓馮、姓 俞?只記得三個客人年紀都比志忱大,對她非常客氣和恭敬。這頓晚飯吃得非常愉快, 使她覺得自己做主婦是很成功的。 第二天志忱下班回來,便一直喜孜孜地向文淑重述著客人對她的讚美。 「他們對你的烹飪技術簡直讚不絕口!」 「他們對你的親切熱誠一直念念不忘!」 「他們對你的風度談吐非常傾倒羡慕!」 「他們還責備我;說我為什麼有那樣一位漂亮能幹的姐姐,卻從來不讓他們認識認 識!」 文淑一直含笑傾聽著,心裡渾淘淘地,像喝了兩杯醇酒。 她不時望著志忱說話的神態,那些誇獎果然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但他難得有的興高 采烈,更使她從心底泛上愉快,而感到他們之間又恢復了融融曳曳,全無一點隔閡。 「說真話,你覺得他們三人怎樣?」志忱看她笑得開心,仿佛不在意地把話題輕輕 一帶。 「都不是壞人。」文淑順著他的口氣贊了一句。 「哪一個給你的印象最佳?」 「只吃了一頓飯,我又裡裡外外不停地跑著,實在沒有多深的印象。」文淑搖搖頭, 一眼瞥見志忱認真望著她的神氣,又改口說,「不過,我覺得那個矮矮的比較沉默,那 個瘦瘦的高個子非常客氣,還有那個絡腮鬍子、眼光炯炯的,似乎不太老實。」 「那是馮澤群,人頂風趣的。你曉得他今天一上班就拖著我說什麼?」 「說什麼?」 「他拜託我替你們介紹介紹。」 「這人真滑稽,咋晚上已經介紹認識了?」 「你知道,他指的介紹,不是普通的介紹認識。」 文淑不由得在鼻子裡嗤笑了一聲: 「簡直莫名其妙!」 她那麼輕輕一聲嗤笑,仿佛一股風吹熄了正燃著的燭火,把志忱輕鬆的笑語聲吹散 了,屋子裡那份歡洽的空氣正在冷卻。沉默了片刻,志忱咳嗽著清了清喉嚨,有如開始 一篇嚴靜的演講,緩緩地,卻不望著她。 「淑姐,你聽我說:馮澤群這個人的確不錯,他是暨南大學畢業的,做事負責,做 人隨和,除了跟朋友打幾圈小麻將,沒有別的不良嗜好。做了這許多年的事情,手邊也 很有些積蓄。雖然他在大陸有過一次不幸的婚姻,完全是由父母安排的,他可以說這一 輩子從來就沒有享受過真正的家庭生活。自然,也有朋友替他介紹過,可是總沒有合意 的……」 「奇怪!」文淑訝異地攔截了他一本正經背誦履歷,「你盡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志忱咬著嘴唇,眼皮在蹙攏的濃眉下不住閃眨著,他依然不看她一眼,從房間這端 踱到那端,然後在窗前停下來,面向著窗外的黑夜,似乎經過一番掙扎,費了很大的力 氣才迸出聲音來。 「我的意思是提供你參考。」 「參考什麼?」 「作為選擇對象的資料。」 「你說這話是當真還是開玩笑?」 「當真。」 「你,你瘋了!」文淑像驟然觸了電般從椅子裡跳起來,沖到志忱背後,「你發了 什麼神經,講這種無聊話!」 「我一點都沒有瘋,相反的,現在是我最冷靜、最有理智的時候。」志忱回頭看了 她一眼又轉過頭去,在那冷然的眼光中,閃爍的意志遮奪了黯澹的歉疚,顯示他在內心 的一番掙扎中,決心已戰敗了剩餘的感情。「我為你考慮了許久,你應該有個歸宿,有 個名正言順的丈夫。」 「住嘴!你為我考慮,嚇,當初你向我求愛時有沒有為我考慮過?現在倒嫌棄我了! 真沒想到你是這樣沒有良心的人,怪不得這一陣變得那樣冷漠,原來就是在打主意撇開 我,你,你……」文淑的聲音氣岔了,哽塞著說不下去,像是猛被一桶冷水淋過,冷徹 心腑,寒透肌膚,一身只是顫慄著。她一把抓住旁邊的桌子來支持那即將軟癱下去的身 子。 「文淑,你先不要感情用事,既然話已經說開了,讓我們徹底來談一談。」志忱緩 緩轉過身子,面對著文淑,一字一句地說。過分矯飾的聲音鎮靜得成了冷峻,顯然早已 打好了腹稿。「你難道不覺得我們這樣的生活太痛苦了嗎?躲躲閃閃,永遠不能公開。 你說鼓起勇氣來剖白真相,人家決不會相信,社會也不會諒解。你說始終這樣苟安下去, 一個未嫁的老姐姐,一個未娶的老弟弟,卻從不談婚嫁,總是兩人廝守著同住在一個屋 頂下。久而久之,別人不會猜疑有什麼不能告人的曖昧?這實在太使人難堪了!我自問 我的學識、能力、品格,哪方面都不輸於別人,但是,為了這個,卻總叫我像做過什麼 苟且之事,從心裡抬不起頭來。我恨透了,恨透了這樣的生活!」他重重一拳打在窗臺 上,仿佛要擊毀這整個陷他於痛苦的生活。文淑抓緊桌子角,挺直了身子,也一字一句 從牙縫裡迸出話來: 「聽你的口氣,好像當初是我陷你於這種痛苦的生活,造成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面, 使你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問題,而是商量該如何善後。」志忱不耐煩地岔開去,換了口 氣說。「雖然已經錯誤了十幾年,但我們如果要活下去,未來的歲月還不止十幾年。我 需要一個正式的家,一個可以向朋友公開炫耀的妻子,一群合法的孩子。同樣的,你也 需要一個正式的家,一個名正言順的丈夫。 我並不自私,在獲得我所需要的以前,我會先幫助你安排好一切——文淑,讓我們 面對現實,結束這荒謬的過去,再重新開始生活好嗎?」說這番話,他儘量使語氣婉轉, 態度溫和,還露出一種為別人著想的神情,想說服對方。 但顯然並未收到他預期的效果,反激起了文淑更強烈的怨忿。 「結束這一切,重新安排?你講得倒輕鬆,可是這一切都已在我生命中烙下了最深 的烙印。我把女人最寶貴的貞操、青春、感情和希望全部付給了你,這一切是好是壞, 已經成為我這一生的命運,我無法結束,也不需要你替我重作安排。」 志忱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堅持,一副殉道者以身殉情的恣態,而他卻迫切地需要 擺脫這一切,準備好的腹稿混亂了。 「我想你總不會有那種十八世紀的封建思想,把男女之間發生的關係看得那麼嚴重? 多少結了婚的,要離婚還不是離了。何況我們?那時只是由於年輕無知,一時的衝動…… 如果沒有了愛情,僅僅為了曾經有過這種關係而硬把倆人束縛在一起,硬把自己當做個 殉情的人,是很可笑的。這時代並沒有人管建立貞節牌坊……」 「你卑鄙!下流!無恥!」文淑沖到志忱面前猛不防摑了他兩下臉頰,再也忍不住 雙手掩著臉,踉蹌地跌進房裡,伏在床上悲痛地啜泣著。 「林文淑!儘管你不願意結束這一切,但你這兩巴掌已親自結束了這一切!」林志 忱憤狠地在客廳裡咆哮著,接著一陣腳步聲向外走去,大門重重地一響,整幢屋子旋即 落入火山靜止後的沉寂中。 火山爆發後只剩下一座廢墟,一些冷卻的熔岩,一片片灰燼。 激情幻滅後只剩下一片空虛,一顆支離破碎的心,一個青春活力消磨殆盡的身軀。 艱辛的歲月,困苦的生活,都從未使文淑沮喪,而這一個打擊,卻整個把她打垮了。 許多年來,他已成為她生活的重心,她的希望、理想、感情、關懷全寄託在他身上,傾 注在他身上,自己反事事放在其次。她付出了生命中最真誠、最可貴的一切,到頭來只 換取這樣的屈辱,這樣的無情!然而,付出的已經收不回來,她除了悲哀、傷心,還有 些什麼?能有些什麼? 傷害得最兇殘的人,往往不是敵人,而是最親愛的人。一點都不錯,她寧可讓敵人 一刀砍在她頭上,一顆子彈射進她胸膛,卻難以忍受這朝夕共處的親人,在她心靈上一 刀一刀的淩割。在她有生之年,這創傷將永不會平復,直到最後一滴血流盡。 林文淑那些日子自己也不知道過的什麼生活,在醫院時,精神恍惚,思想迷離,她 真怕會給病人打錯了針或是送錯了藥,可是,回到家裡卻更使她害怕。家,像座寒冷徹 骨的冰窖,像陰森的古墳,她一腳跨進去,便完全失去了控制,心神一渙散,痛苦有如 地底的暗流,立即從四面八方湧出來淹沒了她。而她,就連伸手攀緣,張嘴呼救的力氣 都沒有,便那麼半死半活地浮沉在苦水裡。 為了自尊,她應該馬上跟這種無情無義的人決絕,她搬到醫院宿舍去,從此一刀兩 斷,永不見面。 為了所受的屈辱,絕望,她應該親手讓自己從痛苦中解脫,不但離開那個忘恩負義 的人,也永遠離開這不值得留戀的世界。 兩個方式,文淑都想過,但她不夠忍心,也不夠勇氣。一天一天,依然生存在原來 的屋頂下,深夜,思前想後,悲怨不已,輾轉不能入睡。一直到耳聽著鑰匙投入鎖孔, 門開,門關,沉重的腳步一直響進隔壁房裡。 自從那天以後,倆人雖然仍住在同一屋頂下,卻很少見面的機會。林志忱常常很晚 回來,一回來又總是關在他自己的小房間裡,有時悶聲不響,納頭便睡,有時卻是醉醺 醺的,哼哼唧唧半天,惡濁的酒臭味隔著半截板壁直飄到文淑床前。 她嫌惡地屏住了呼吸,耳朵卻仍舊關注著那邊的動靜。從聲響上她可以獲知他的一 舉一動,直到鼾聲起落了好一會,她才由於腦筋困乏得完全失去了思索力而迷糊地睡去。 一個失眠,一個夜返,倒成為這幢屋子裡住的倆人唯一的殊途同歸之處。文淑身子 躺在床上,腦子裡卻像不停轉動著的萬花筒,一段段往事似多角的彩色膠片,不住地拼 湊、分散、輻射,又合攏……儘管一腦子塞滿了零零碎碎,卻不時下意識地瞥一眼床頭 櫃上的小鐘,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又不時豎起耳朵聆聽著小巷的腳步聲,有沒有停下來,投鑰匙在鎖孔的,瞥著聽著, 萬花筒愈來愈淩亂了,「該死的,還不回來!」她不由地埋怨他一句,但馬上又不屑地 啐了一口: 「無聊!誰管他回來沒有?」 然而,不曾聽見腳步聲,門響,她無法入睡。 有一晚一點都過了,萬花筒裡不再是彩色的膠片,盡變成鐵屑鉛塊,剌剌叉叉戳得 她的頭脹痛欲裂。她索性披上衣服,起來客廳坐著。 終於,聽到了停在門口的腳步聲,鑰匙投在鎖孔裡,當林志忱推門進來時,文淑正 背著他在倒茶,仿佛因為口渴才出來的。 「嗨!」志忱帶著幾分醉意嗨了一聲,這還是他們冷戰以來第一次正式招呼。 文淑回頭望望他醉意醺醺,衣衫不整的模樣,先皺了皺眉頭。耐著性子問了一句: 「每天你都這麼晚回來,都到哪兒去了?」 「到哪兒去了?哈哈,你說到哪兒去了!」他過來拿起茶壺,便就著嘴倒開水,溢 出的水從嘴角流到頸脖子裡。 文淑看到他那副故作不在乎的痞相,一肚子氣惱再也忍不住湧上胸隔。 「我知道你去了什麼鬼地方!」 「告訴你,我去的是男人去的地方,做的也是男人做的事。 一個身心健康、正常的光棍男人,總不能老守在家裡陪姐姐,是不是?」 「你,你下流!」文淑氣得把杯裡剩下的一點開水向他潑去,轉身就奔進房裡。 「下流!哈哈,男人本來就是下流的嘛,你今天才知道。」 志忱還得意地在隔壁嘟嚷著,接著皮鞋一隻一隻重重地落在地上。文淑死勁把臉埋 在枕頭裡。堵住了耳鼻,恨不得自己就那樣堵得一口氣憋不過來,不再感到那些羞辱、 那些痛苦、那些悲哀。 文淑發誓不再理會志忱的事後第四天,那個週末的晚上,她上一晚值大夜班,逢上 個危急的病人,累了大半夜。這晚居然沒有聽到開門聲便睡著了,朦朧中卻又被一連串 響聲驚醒。先是砰砰碰碰好像椅子碰翻了,接著訇然一聲仿佛巨物墜地,又是瓷器碰碎 的聲音,歇了一刻,嘔吐呻吟鬧成一片。 她實在不能不管。披衣下床,撚亮客廳的電燈一看:那片狼藉的樣子簡直不堪入目。 大門還敞開著,兩張椅子翻倒在地上,志忱便呻吟著嵌擠在椅子中間,領帶正好拖在一 堆他嘔吐的穢物中,茶壺碎片和開水濺得滿地,一陣陣惡濁的臭氣彌漫在空中。文淑痛 心地歎了口氣,屏住呼吸,懷著說不出的嫌惡,過去推志忱。 「起來!」她大聲喊著推著,「起來到房裡去睡。」 「唔,唔,再幹一杯!」志忱像只泥豬般哼著動也不動。文淑只得使出一二十年來 服恃病人的全付勁道,半扶半推地把志忱弄進房裡,好不容易替他脫掉皮鞋,解開印著 唇膏、扣子上纏著兩根長頭髮的外衣,讓他躺在床上,自己卻累得只剩喘氣的份兒了。 但醉漢的磨勁還大著哩。 「渴,唔,渴死了!」 文淑馬上去泡了一杯濃茶,又滲涼了,端給志忱喝。 「頭痛,哎,痛得要裂開了!」 文淑用萬金油搽在他頭上,輕輕地按摩著。 「我冷,唔,冷死了!」 文淑把自己的被子拿來,一起蓋在志忱的身上,隔了兩條棉被,還看得出被子底下 的那個身體在顫抖。 「噢,冷死了!冷,淑姐,我冷,冷呀!你偎緊我,把你身上的熱傳給我。唔,淑 姐……」志忱閉著眼睛低低喚著,頭部像個索乳的嬰兒般在枕上兩邊轉側。文淑驟然感 到心裡酸酸的,一道敵意的堤防溶解了,那親密的喚聲,喚回了過去的日子,喚回了久 已深藏的柔情。他仍然是那個羞怯、熱情的大孩子,溫順地接受她的照顧和關切,一聲 聲親熱地喚著: 「姐姐,淑姐,我的好姐姐!我的生命是你再造的,我有幸福是你賜給的……我從 小沒有姐妹,讓我多喚你幾聲,淑姐,好姐姐……」 她坐在床沿上,重新端詳那張在枕上不安地轉動著的臉,他是變得多麼厲害呀!自 然,如今經歷了更多風霜,已不再年輕稚氣。但臉色蒼白,兩頰瘦削,鼻子畔垂著深深 的紋印,嘴四圈繞著青毿毿的鬍子茬,顯得憔悴而落魄,比起這以前的英俊健壯,簡直 判若兩人。一股憐惜之情,猶如經過寒冬的青草,又從枯葉中萌發了新芽。 她想起從十四年前,極力把那個奄奄一息、無依無助的大孩子從死亡的邊緣挽救過 來,到幫助他求學、就業,而在社會上站穩立場。自己為他付出那許多的苦心、精力、 感情,歷盡了辛酸困難,只為的讓他可做個堂堂正正對社會有貢獻的人。而如今,這個 人卻自甘墮落,自趨毀滅,為什麼?那是為什麼?當然,他對自己那樣的無情的確是可 惡可恨,但自己當時懇求醫生醫治他,盡心照顧他,卻純粹出自人類最崇高的同情,全 無半點私心,後來那樣的發展,又何嘗是當初所能預料的?就當同情演變成那樣的畸戀 時,她也曾想到過兩人年齡的相差,也曾考慮過未來的問題。因此,今天志忱的變心, 也應該算是早在她意料之中。恨他,也許還更應該恨自己那時不能自持。 現在,她自知已屆遲暮,何況又不是美人。而志忱正值少壯,英氣蓬勃,在外形上 先有著顯著不相配。這永遠不能公開的關係,又令人氣沮。事實上,她又何嘗喜歡這種 不正常的生活!處處顧忌、處處小心、處處受牽制,明明是光明磊落的人,卻要做縮頭 藏尾的行徑,只要一點疏忽大意,就會造成極其尷尬窘迫的局面,叫人難堪,但一切委 屈,只是為了愛。她能夠為了這份深永的感情極力壓制、極力忍受。他卻正為了不能擺 脫她、不能結束這段感情而怨恨得想自趨毀滅! 「冷,淑姐!我冷呀!」志忱翻了個身,昏睡中獨自喃喃地囈語著。文淑在為他掖 緊被子,身體便偎壓在被外,像個母親溫存地摟著她夢魘的孩子。真的,她對他的愛情, 與其說是妻子,還不如說是屬母性的成分更多。十幾年來,她就是那麼照料他,關心 他,處處為他著想,事事替他安排,尤其是最近兩年,她對於男女之間的情欲愈來愈淡 漠,不再貪戀那種如癡如狂的熱情,那種奔放激蕩的相愛,她愛志忱,更近於母性的本 能。她只願望他承受她的關切、她的照料、她的愛心,而待她像一個親人。在這遠隔家 園的異鄉,也就只有他們倆人相依為命。 志忱辛苦而困乏地睡去,不再在被窩裡轉側。文淑支起手肘凝望著他。濃濃黑的眉 毛舒坦地分開兩邊,底下是緊闔著的雙眼。鼻翼微微翕動,嘴半張著,呼出從胃裡竄上 來的濁氣。那熟悉的臉,那十幾年來相依為命的男人,胸中卻包藏著一顆看不透的、易 變的心! 好吧!用不著自甘墮落,當初既然存心救他,現在決不致毀他。那不正常的關係結 束了也罷,自然,生命中有過一次戀愛,有過一個男人,她是決不再要第二次了。他盡 管去尋找一個公開炫耀的妻子,生一群合法的兒女,有一個正式的家,她只要求和他們 住在一起,仍舊是他的姐姐,一個未出嫁的老大姐,仍舊可以照管她的弟弟,一個幾乎 是由她帶大、受她寵愛的小弟弟。 她作這樣的決定,在她是怎麼樣的一種犧牲!怎麼樣的一種感情!她記得一本書上 說過:愛一個人,應該平平地為他鋪路,不能做他路上的絆腳石!她已經為他鋪了這許 多的路,自然願意一直鋪下去,讓他勇往直前,暢行無阻! 她要揀一個他不喝醉、不晚歸的日子,鄭重地把她的決定告訴他,解除他感情上的 約束。 當她忍受著無限酸楚,懷著沉痛的心情作了這最後決定時,心靈上的重壓卻忽然減 輕了,看看志忱已睡得很安穩,回到自己房裡,胡亂卷一張毛氈睡下,困倦立刻悄悄地 擁著她進入夢鄉。 這一晚,文淑睡得無比的香甜,起床已經很晚了,志忱還在沉睡,而等她下班回家, 他早又人去床空。第三天仍未碰面,接著一星期是她代替一個請假的同事值大夜班—— 又隔了好幾天,她總算等到了他。聽他迅速的腳步走向隔壁房裡,她不由得由於那重大 的決定而激動起來。她要預備好一番莊嚴而動人的話告訴他,開頭應該這樣說……哎, 心裡怎麼那樣紊亂?老早想好的話忽然攪成一堆亂絲,愈抽愈無頭緒…… 「淑姐!」 志忱悄然來到她門口,神情似乎有點激動,喚她的聲音是沉重的。 文淑被他這兀然的出現怔住了,一肚子正在整理的說話,像剛集攏一堆的樹葉,又 驟然被一陣風吹散。 「公司派我出差到南部去審查帳目,事情比較多,究竟要耽擱多少日子還不一定, 不過,短時期要留在那裡。」 「那是調差了?」文淑又是一驚。 「是,噢,不!現在還不一定。」志忱含糊地說,眼望著自己的腳尖,仿佛皮鞋上 有什麼吸住他的視線。 「什麼時候去?」 「馬上就動身。」他望瞭望手上的表,「我要趕二十一點卅分的夜快車。」說著, 匆遽地轉身,文淑也跟著站起來。 「噢,這麼快!」她走在他後面,事出倉促,她的反應也是直接的,未能經過腦與 心的吸收、融貫。一向就是文淑替他檢點隨身攜帶衣物用品,已成習慣。 「已經檢好了——我以為你不在家,自己檢的。」沒等他說完,文淑已看見了放在 客廳裡的兩件行李——一隻他平常出門用的旅行包,還有一隻大皮箱。她想不到他行動 會那麼迅速敏捷。 「這次因為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候,我多帶了一些衣服。」 當文淑注意到皮箱時,他連忙加以解釋,「還有一些書,我怕臨時要參考。」 沒有她,他也能自己料理了。文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想對他說幾句話,腦子裡 一片混沌,又無從說起。 「我走了。」志忱朝屋子裡環視了一周,視線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下,然後,垂下眼 簾,一手提起一隻箱子。 「你,你就這麼提上街去?」 「我已經叫好車子在門外等著。」 文淑呆在屋當中,眼望著志忱傾斜著肩膀,一步一頓,緩緩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口, 遲疑著,忽然停住轉過身來。 「淑姐……」 文淑全身一陣震顫,胸口猛跳,仿佛一道電流通過。那充滿感情和歉意的一聲低喚, 喚得她熱血沸溢,脈息加快。恍惚時間倒流,又退回到當年熱戀時期。她睜大眼睛,有 所期待地凝視著他。 「我,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志忱欲言又止,倏地轉身,便快步沖了出去。文淑 定一定神,趕到門口,只聽得車門嘭的一響,兩道燈光似兩片剪刀,從小巷的黑暗中一 路剪了出去。 關上門,文淑覺得把一身力氣都關在門外了,兩腿軟軟地,仿佛踏在空虛的雲端裡, 沉寂的沙漠中。小小的屋子忽然變得那麼空曠、深邃,她腳步不穩地挨到沙發旁邊便跌 坐下去。 他走了,不曉得哪一天回來。準備了許多日子,費了多大的苦心才決定的事,卻沒 有機會告訴他。這好像一個人決定了去動手術,醫生卻宣佈延期。長痛不如短痛,要不, 就寫信告訴他。對了,用筆來述說,還遠比用嘴來講更容易選字措詞,容易令人感動, 也比較容易出口,她不能保險自己親口說出來時,不會激動、流淚……就是一個做母親 的,對自己的獨生兒子要去愛另外一個女人,也不能不妒嫉、傷心,又何況她? 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呆久了,生活過於單調,也往往容易起膩。分開一個時期,說 不定他會回心轉意,人家總是說: 「小別勝新婚……」 她又想到志忱臨走前,那樣深情地喊她一聲…… 仿佛已判了罪的囚徒,準備認命了,忽然又獲得複審的機會,有如在長夜中發現了 一線曙光,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盼望著…… 盼望著志忱來信,又成為文淑生活的重心,思想的標的。 但兩星期過去了,除了一紙明片,寥寥數言告訴她抵達台南,事情很忙,便再無音 訊。 大概真是忙,又是七八天不見魚雁的日子過去,文淑自己這麼寬解著:何況他本來 是個懶於動筆的人,出差十天二十天的,也沒有什麼好寫。倒是她想給他寫封信,偏又 沒有地址,打個電話去公司裡問問吧,顯得有點大驚小怪的,而她亦不認得哪一個,要 就是那個什麼馮澤群,多不好意思;再說,自己枉為志忱的親人,連他的行蹤都不清楚, 說出來也未免令人好笑! 這次出差,怕是時間最長的一次,都一個月了。也說不定事情快結束,就要回家來。 所以,不寫信,讓她驚喜一下,以前不是有一次她回去打開房門,他已經悄悄地坐好在 那裡,嚇了她一跳! 也許就是今天!每天她都這樣想,每天她在醫院裡,心就一直掛在家裡,渴切地盼 望著下班又匆匆忙忙趕回去,拿著鑰匙的手緊張得抖栗著老對不准鎖孔,仿佛她在打開 一座寶庫!一座藏著她畢生幸福的寶庫。 門開了,庫中空空如也,她所能得到的卻依舊是失望和空虛,漫漫無盡的寂寞長夜。 但是,在一番掙扎後,她又把希望和歡樂放在明天。 明天複明天…… 那天下午,離下班還有半小時,文淑端著一盤剛擦洗消毒好的治療器械,預備放進 櫥裡。內科病房的張小姐正在這時走進來,看見文淑她驚訝地喊了一聲: 「怎麼你倒沒事人兒似的還在這裡上班,你弟弟不是今天結婚嗎?」 回答張小姐問話的是一片金屬器械清脆的撞擊落地聲,鉗子鑷子的像遇上地震般從 文淑託盤裡震跌在地上,她僵硬地俯下身子去揀時,另外一些卻又滑了出來。 「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是不是病了?」張小姐幫她揀起一地的東西,關心地端 詳著她。 「沒,沒有什麼。」文淑失色的嘴唇顫抖著,很艱澀地從喉嚨頭吐出話來。她勉強 支持轉身把一盤淩亂的器械擱在盥洗池旁邊,裝作要重新消毒的模樣,開開水龍頭,又 拿了消毒水,實際上卻不知所措,這一聲突如其來的響雷已震得她心膽俱喪,神智昏懵 ——半晌,才強自克制著低低地問: 「你聽誰說的?」 「什麼?哦,你是說你弟弟結婚的事?我表妹告訴我的。」 「你表妹?」 「你記不得了?不是上次在電影院門口碰到的?她還稱讚你弟弟長得很帥哩。」 「唔。」 「新娘子,噢,應該說你弟媳婦就住在我表妹隔壁。我表妹知道新郎是你弟弟,以 為我一定會去吃喜酒,所以特地來約我下午一路去。誰曉得你保防工作做得頂好。消息 都不透一個!」 文淑腦子裡嗡嗡地響著。仿佛一架噴氣飛機由遠而近,愈來愈低。愈來愈響。強烈 的聲波幾乎要炸裂她的頭,「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極力掙扎著心裡反抗 地大聲疾呼! 「你表妹有沒有說在哪裡舉行婚禮?」她忍著自尊心受委屈的悲痛問張小姐,固然, 正要走開的她立刻回身止步,高亢的語氣中充滿了詫異。 「好像說是在狀元樓——你真的不知道?奇怪!哪有弟弟結婚瞞著親姐姐的?」 「噢,我想,他可能怕我不同意,因為——我替他看中一個他不要。」文淑不得不 編話來搪塞。 「怪不得你氣得那樣子!其實這年頭連父母都管不到兒子的婚姻了,何況你這作姐 姐的,我勸你還是看開點算了。」 張小姐一走,文淑再也不克制掩飾,她感到胸口重重地壓榨,仿佛整個屋頂和天空, 全塌下來堵壓在那裡,使她窒噎。她雙手痙攣地握緊著。直到清脆的劈拍一聲,原來是 一支注射的針筒不知不覺被她捏碎了,打開手心濕漉漉地沾滿了薄薄的玻璃碎片,殷殷 的血絲,和冷汗。 看見血,戳破了的不是她的手,倒像她的心。 他竟偷偷地和別個女人結了婚?那一切都完了!她絕望地在心裡喊著。絞著自己, 一瞬時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抽空了。手腳發麻,寒冷從指尖一直滲透最末的神經。像患 寒熱病似地戰顫著。隨著悲痛的絕望來襲擊的是猛烈的恨,憤恨像一塊烙紅的炭投在她 心裡,抽空的血液又迅疾回湧,在血管裡沸騰著……好一個說謊的大騙子!什麼出差去 了南部,原來根本就沒有離開臺北,偷偷摸摸地在準備結婚。想不到他心腸那麼狠,手 段那麼絕,就那樣撇開了她,像扔掉一雙穿舊了的舊鞋子!十幾年生活在一起,共患難, 同甘苦,連一點感情都沒有!最可恨的是無情還加上欺騙。他可以跟她談判,跟她當面 解決問題,還怕她真會像沒有教養的村婦撒潑撒野地死拖住他後腿?何況她已經決定了 犧牲自己成全他,但他卻在她預備告訴他的時候偷偷溜走了,那樣地遺棄她就像她是一 個下賤的女人,一個……他給她羞辱比無情更使她憤恨,他傷了她的心也傷了她的自尊。 烙紅的炭火燃燒著,火焰很快地擴展、蔓延,從心底燒上腦門,血液沸騰到了沸點,整 個人和心仿佛都將爆炸、迸裂——她迅疾地撕下身上的護士裝,不管那些弄髒了的器械, 匆遽地走出醫院。 「欺人太甚,我要報復!一定要報復!」在門口攔住一輛三輪車,便跳上去說了個 地址:「狀元樓」。 坐在車上被冷風一吹,讓憤恨的煙火熏得昏迷了的頭腦稍為清醒了一點,她才問自 己報復究竟該採取什麼行動?那不像在教堂中舉行婚禮,只要當神父徵詢親友時站起來 說不同意就可以否決得了的,如果婚禮還沒有舉行,她怎麼阻止? 如果已經行過了,又怎麼破壞?……她可以說他在大陸上已結過婚,還是自己挺身 而出?無論如何她要不顧一切,使他難堪,使他下不了場!……車子在狀元樓門口停下 來,門前一塊貼著紅紙的牌子上寫著林何兩府喜事,地上爆竹紙屑狼藉,顯然已行過婚 禮了。文淑沉住氣走上樓梯,一眼望見禮堂裡鬧哄哄的,賀客都已高踞席上談笑,只有 上面一桌還空著。她再轉過頭去,看見樓梯左側有間垂著門簾的休息室,走過去一撳門 簾,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穿粉紅旗袍的側影,正對著鏡子在戴耳環,另外一個穿洋裝的少 女站在一旁幫忙梳妝,背著一邊,兩個男士面對面站著,看見文淑,臉向外的男士說了 句什麼。接著那背著的一個旋即轉過身來——正是他,縱使燒成灰文淑也認得出來的那 個人。筆挺的西裝襟上那鮮紅的絹花和緞帶,宛如一團噴射的火焰,一轉身便已灼痛了 她的眼睛。 一刹那,兩個人仿佛同時被魔法鎮住了,鬥雞似的彼此瞪視著,一個是充滿了驚愕、 惶恐,顯得手足無措;一個是憤恨填膺,七孔冒火,盯著對方要把他燒化——但這只是 見面的一瞬間,文淑激動地放開門簾,跨進一步,她先要揮兩個巴掌,再扯下那朵紅花 摔在他喜氣洋洋的臉上。 「淑姐!……我,我……」新郎的臉像剝掉了一層殼一樣,一下子由紅堂堂變成慘 白,他本能地退後兩步,仿佛想遮護另外的那個目標。囁嚅地不知所云,文淑狠狠地盯 住他,像一隻豎毛弓尾的貓,從牙縫裡迸出嘶嘶的警告: 「林志忱,你好!」 「你聽我說,淑姐!」 「你是個說謊的騙子!」 「我本來要……」 「哼!騙我出差,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是想……」 「沒有想到你是這樣陰險、狠毒的人,我還一直被瞞在鼓裡。」 「淑姐,」「你,你欺人太甚!」林文淑越來越抑制不住自己的聲音。 「客人已經等了半天,新郎新娘該出去入席了!」男儐相似乎看出情勢不對,插進 來打岔。 「噢,好好!」林志忱拾一拾神,鎮定下來,連忙拉了男儐相一把。「小潘,這是 我姐姐,特地趕來的——來,你來見過我姐姐。」 文淑被男儐相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姐」一鞠躬,弄得理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握著 的拳頭不得不垂下來。但勉強收斂起的怒火,立刻又被移到面前來的粉紅色身影撩撥起 來。她沉著氣,用敵意的眼光輕蔑地打量著這個從她身邊奪去了志忱的女人。一張寬寬 的大白臉,小眼睛棗核似地嵌在低鼻樑兩邊,眉毛細得像兩條黑蚯蚓,厚厚的嘴唇塗得 紅紅地翹著,冷漠的眼光,一臉沒有表情的表情。庸俗,愚癔還具有那種欠缺好教養的 冷傲。但是,她有高貴文雅的文淑所缺少而值得自負的東西——青春,和一個豐滿得像 從薄薄的軟緞裡爆裂出來的成熟的胴體。 新娘子在她那浮腫的眼皮下冷漠地瞅了她一眼,下頦微微一動,嘴角一掀,便算招 呼過了,由女儐相扶著從文淑身邊過去。那朵紅花赫然翹揚在高高隆起的胸前,一步一 顫…… 文淑不禁嫌厭地避開視線。 「呵!原來他迷戀的便是這個!」她滿心厭惡輕蔑,仿佛看了一場惡劣的、低級趣 味的電影,對知名演員的評價大打折扣。她正鄙夷不屑地要回頭再找那個在她心中貶低 身價的人,背後卻傳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林小姐你好!」 是那個叫什麼馮澤群的,殷勤地在向她致意,房裡已沒有別人,儐相正簇擁著新人 跨出房門。 「小林實在分不開身來,派我招待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好呀!林志忱這狡猾的東西!自己開溜了,把她像一個包袱般丟給別人,沒有那麼 便宜的事!但看人家那副殷勤而恭謹的樣子,又不好意思發作。 「林小姐,聽小林說你玉體欠安,還特地趕來,是不是先休息一下,還是……先化 化妝?」 化化妝?她懂得他言外之意:她那副毫不修飾、服裝隨便的模樣,實在不適合來參 加婚禮的,本來嘛,她又不是來「參加」婚禮。 「我不……」 「那麼就請入席吧!」馮澤群接過去說,伸手作了恭請的姿勢,文淑猶豫了一下, 心想好吧,總要給點顏色他看看!便挺一挺腰肢走在前面。禮堂裡響著此起彼落的掌聲, 來賓的注意力還沒有完全離開新人,但有些看到文淑仍露出詫異的神情。還有人用輕佻 探詢的口氣喚著:「嗨!老馮!」馮澤群一直陪她走到上面的一桌,臨時加了個位置, 正好背向著禮堂,對面是新郎新娘,是一個紅慘慘的大喜字,就像志忱胸前的紅花,一 直閃閃地灼著她的眼睛,仿佛向她示威,又仿佛向她挑釁。 她不甘示弱地還敬過去,直瞪住對面的林志忱,準備有所行動。 「我們先敬淑姐一杯。」林志忱恭恭敬敬地雙手端著一杯酒站起來,一面示意旁邊 的新娘跟他一致行動,他那一臉肅敬的神情,和誠懇而又充滿熱忱的聲音,很容易打動 人心。 「從前人家說長兄若父,我說長姐若母。我能有今天,都是淑姐一力造成的,淑姐 所給予我的恩惠,此生將念念不忘—— 請喝這一杯,接受我最大的敬意和最深的感激。」 文淑沒有想到志忱會這樣善於應變,先施軟功,但竟把她比成母親,簡直可笑!他 究竟是頌揚她的好處還是誇張她的年紀?兩個人同床共枕十幾年,有過那麼深的關係, 卻胡亂用一個譬喻完全抹煞。好厚顏無恥,好可惡,又好可恨!…… 「卡察」一聲,似乎她的恨只會從指尖上發洩,手裡死勁捏著的酒杯竟如同那天針 筒般捏碎了,酒汁淋漓一桌,她看到志忱裝模作樣的面孔轉了色,也知道許多眼睛驚疑 地望著她。 「請喝這一杯。」一杯酒從左邊悄悄地遞到她面前,也許困惑於自己失態引起的尷 尬場面,素來不喝酒的她,竟糊裡糊塗舉杯幹了,熱辣辣地一直從喉嚨頭燒到胸口,她 嗆咳著又忿恨地生自己的氣:為什麼要喝下這杯酒,不把它往那負心的人臉上潑去? 「先吃點菜。」有人遞給她一塊手巾擦手,接著一塊白斬雞悄悄落在她碟子裡。又 是馮澤群殷勤的聲音。 有人開始敬新郎新娘的酒,新郎新娘又離席去敬客人的酒,也有人敬她,鬧哄哄地, 她一肚子惱恨就像鍋裡煮著的滾湯般沸騰著,卻不知道如何發洩,只是悶著氣一杯一杯 地把冷酒吞下去。人家敬她,她也木然回敬人家,喝多了,喉舌反都麻木了,毫無感常。 漸漸地,她覺得那些囂鬧,那些笑聲,那紅閃閃的喜字和晃來晃去的人影都絞纏在一起, 繞著她嗡嗡地打轉,像一大群飛舞著的蒼蠅,她緊閉上眼睛,光和影仍在她眼睛裡閃爍 個不停,她掩上耳朵,亂糟糟的聲流仍舊灌了進去。 「我敬你一杯。」 「乾杯!」 「乾杯!」 「乾杯!」 最響的永遠是這兩個字,像一聲比一聲更重的錘擊,錘得她頭暈眼花。我還有重要 的事沒有做!她竭力想擺脫這干擾她的囂鬧,模糊地捕捉著一個概念。我要報復!要報 複!但有什麼落在她眼皮上,不,是起了霧,看什麼都不清楚!她用力睜大眼睛,一定 要盯住他,不能讓他逃出她的視線…… 在哪裡?還在對面,正向她迫近來,近來愈變愈大,占滿了整個空間,哎!那不是 他,是那張可憎的大白臉,冷漠的眼睛瞅了她一眼,慢慢地退了回去。另外一張臉又漸 漸迫近來,擴大了,那正是他,薄薄的唇角挑著一絲嘲弄的微笑,俊目中射出冷峻的眼 光。一會兒臉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對冷漠的眼睛,一張嘲笑的嘴,正對著她……有些什 麼東西在文淑胸中兇猛地膨脹、衝激,終於突然爆裂了,她陡地站起來,一手指著前面, 激動地叱責著: 「林志忱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她嚷了半句又突然怔住,人臉如同肥皂泡般消失 了,桌子對面是空的!只有牆上那個大紅的喜字,紅得像一團火焰向她撲來,一道熔岩 向她流來,那光焰令她暈眩,那灼熱使她融化,她感到自己正軟軟地癱瘓下去,本能地 伸出手來抓著,明明抓住了一把…… 「嘩啦啦!」又是什麼濕的熱的,跟著她身子往下溜,都從她身上滾過去,滾到地 上。 「醉了。」 「喝醉了!」 誰在說醉了?是誰喝醉了!一定又是他,是志忱。什麼人在拉她?不要拉拉扯扯! 她要去攙志忱起來,看這地上棱棱角角扎手的准又是碰破了茶壺,一片滑不幾幾的是開 水還是他嘔出來的髒東西?看你又躺在這髒水堆裡,起來!哎,這手怎麼冰冷的,而且 僵硬了,他死了,「林志忱死了!」她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喊叫著,接著,一個愴厲的、 像受傷的野獸的慘嚎聲震懾了她紊亂的神經。那是什麼聲音?她呆了一呆,才辨出那慘 號原來出自自己喉頭,是她在哭,哭志忱永遠離開她、不屬她了!她焉得不傷心痛哭? 於是,就像長江大河決了堤,淚水挾著巨大的悲慟滔滔地傾注奔瀉,直到淹沒了她瘦軟 的身軀、悲苦的心靈、微弱的意識…… 文淑迷糊地掙扎著,她覺得有什麼鎮壓在她頭上,那麼重,頭痛得像要迸裂開來, 嘴裡沒有一滴口涎,喉嚨頭像要冒煙,而且那麼弱、那麼倦,累得她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是白天還是黑夜?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裡好像聽到一 點聲音,不是她的呻吟,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 「你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了?」 「哎,這個還沒醒?」 「小林倒安逸,自己去享受洞房花燭夜,卻把這個燙手的蕃薯扔給人家。」 「小林說起來也有他一套苦經:他說他姐姐年輕時受過刺激,精神有點失常,最看 不得別人結婚娶親,他為了顧憐她,才一直沒敢成家。」 「哦,是這樣的嗎?」 「他這次所以偷偷摸摸瞞了他姐姐結婚,就是避免刺激她——不想還是給她知道了, 鬧了個笑話。」 「有這麼回事,小林都不曾告訴過我……很可笑,他以前還預備替我介紹的哩!」 「哈,真要娶個精神病太太可一輩子夠受的了!車還在底下等著,來,我幫你送她 回去。」 這些說話不過是一些嘈雜的音波,擦過文淑的神經,就像風吹響著樹葉,沒有一點 意義。她只是無力地轉動著頭,想擺脫那重壓,還有胸口的;接著她感到自己仿佛騰雲 駕霧地降落到一個狹隘的盒子裡,輕輕地搖晃著,她模糊地意識到是坐在船上。 「是去臺灣嗎?不,不對……」 「那麼是回家去!」噢,回家大好了,回到她幼時嬉戲的地方,那感覺是甜甜蜜蜜 的,好像迷失的孩子就要回到母親身邊,心裡說不出的舒坦、溫暖。她忘記了頭痛胸口 脹悶,身子虛飃飃地搖晃浮沉。升起來,升起來又落下去,落下去…… 怎麼,船開動了?她用力掙開一條隙縫,哎!前面那紅慘慘盯著她的是什麼?紅的 像在噴火,像在滴血,像野獸閃著兇焰的獨眼……多可怕! 「快,快打掉它,打掉那惡魔的紅眼睛!」 噴著兇焰的獨眼猛地向她撲來,她一聲驚叫沒喊出來,卻已倏地消退到後面去了, 接著身子又輕飄飄地搖晃起來,船重新在海裡行駛。她深深地歎了口氣,十分困乏地閉 上眼睛,迷糊中孩子似地喃喃說著囈語: 「回家真好哦!回家了——真好!」 (選自《弟弟的婚禮》,立志出版社1968年出版)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