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除夕夜 達理 最後一個顧客是六點半來的,並且根本不是來吃飯,而是來買醋,那是一個穿紅戴 綠,打扮得象朵花兒似的小姑娘,臉蛋凍得通紅,跑得氣喘吁吁,胖胖的小手連瓶口都 攥不過來。 「叔叔,賣我一瓶醋吧。」小姑娘仰起臉,把瓶子遞給崔明,「媽媽要做糖醋魚, 我弟弟把一瓶醋都打啦!」 崔明進到裡面的灶間,給小姑娘倒了一瓶醋。按理說,他這家個體小飯館是不允許 代賣副食的,可今天是大年三十,人家等著急用,就算讓工商管理局查出來,也沒什麼 大不了的,除非是故意找茬兒。 小姑娘接過醋瓶,喊了聲「謝謝叔叔」,便一溜煙兒跑遠了。 崔明撿起小姑娘扔下的一小團紙幣,展開一看,竟是五角!他連忙追出門去,小姑 娘早已無影無蹤。一瓶醋只要一角錢,小姑娘回家該挨駡了。崔明估計,她家的人一會 兒可能來找的,就是不來,他也要設法如數奉還。他在除夕晚上照常營業,不是為了這 樣賺四角錢,而是為了正當地賺四塊,甚至是四十塊!對於他的這種「野心」,傍晚時, 他的「女店員」金小翠曾和他發生過一場激烈的辯論。 「早跟你說多少遍了,大年三十的,誰不在家吃團圓飯,上你這兒來扔票子!」 那不一定,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 小翠把一盆洗抹布的堿水倒進污水槽子:「就算有幾個,你能賺多少?」 「多了更好,少了不嫌。」 「你這人,真強眼子!」小翠系好墨綠色羽絨滑雪衫的鈕扣,兩手揣進衣袋裡,嗔 怨地望著他,「關門得啦,跟我回家過年去。」 「你走吧,我不去。」崔明低聲吐嚕了一句,拽下白毛巾擦著手。 「你……」小翠猶豫了一下,「你不去,我爸可該生氣了!」 小翠的父親是這家飯店掌勺的大師傅。他四點多鐘就把火封了,留下兩個年輕人打 掃衛生,自己先回家做年夜飯。 早在幾天前,金師傅就向崔明發出過邀請:「你既然不回北京了,就上我家過年吧, 省得光剩下我們爺兒倆,怪冷清的。」 可崔明每次都只是笑笑,卻沒點頭答應過。 「快走啊,我爸該等急啦!」小翠催促著。 「我不去。」崔明用抹布仔細擦著桌子,頭也沒抬,「你先走吧,好給金師傅搭把 手。我今兒晚上,還想多招呼幾個客呢。」 「你就知道賺錢!」小翠賭氣地背過臉去,系上了一條月白色的拉毛圍巾。 「賺錢有什麼不好?憑自己力氣。」 「你心裡,只有錢!」小翠把長長的圍巾往脖後一甩,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哐地 一聲,大門被她摔得山響…… 天黑下來,路燈亮了。 崔明走到門外,把門燈打開。頓時,頭頂上「迎客來飯店」幾個大字豁然顯露,驅 散了周圍的夜色,也驅散了崔明心中的不快。 小翠的賭氣,動搖不了他的決心。他對今晚的生意把握十足。「迎客來飯店」地處 火車站前,緊挨這座海濱小城的鬧市中心。平日因有「海味餐廳」等幾家大飯店吸引顧 客,崔明的小店難以施展。今晚國營買賣全部閉店,這就使他有機可乘了。他不信除夕 夜街上就會杳無人跡。特別是入夜後,將有六列客車進站,焉知其中沒有饑渴難耐的旅 客來光顧他的小店?迎客來,迎客來,唯有此家門大開。崔明斷定今晚一定會賓客盈門 的。 然而,自從小翠走後,整整一個小時,只來過那個買醋的小姑娘。 崔明隱隱感到有點餓了。看著灶間條案上堆滿的雞鴨魚肉,幹鮮海味,時令菜蔬, 他卻一樣也不想做——倒不是不會。營業半年多來,他跟金師傅學會了爆、炒、溜、炸, 即使海味全席,也能對付一氣。但是現在,他一點興致都沒有。 他學手藝是為了給顧客燒菜,是為了賺錢。若是自己做了吃,那不得白賠了嗎? 他舀了兩勺預備兌汁用的老湯,下了一碗掛麵。吃下來竟是滿頭大汗,這才覺得店 裡太悶熱了。後院的鍋爐房裡,鼓風機還在嗚嗚叫著,恐怕今天要叫一夜的。 下午,他們這座大樓居民委員會的耿大嬸來收錢,每家至少交五角,慰勞燒鍋爐的 師傅。說來也不易,大過年的,人家不能跟家人團聚,跑到這兒來,煙薰火燎地忙乎一 宿,多賺點兒也是應份的。四點多鐘的時候,崔明從後窗看見,鍋爐工柴師傅從耿大嬸 手裡接過一遝零票子,大嘴樂得咧到了耳根子,羅鍋背弓得更厲害了。全樓二十八戶, 能得十多塊,加上今天的雙工資,柴羅鍋這一夜二十塊還掛零呢! 「我還不如他嗎?」聽著嗚嗚作響的鼓風機,崔明更覺得煩悶,他走到窗前,打開 了小氣窗。一股冷風迎面撲來,燥熱的臉上霎時涼絲絲的。透過小窗口,崔明看了看遠 處火車站樓頂上的那面大電鐘。桔黃色的時針,已經指向八點。從哈爾濱方向開來的快 車,應該在十分鐘前進站。可是,怎麼沒見大批旅客擁出車站呢?崔明這才想到,除夕 夜的列車恐怕是沒有多少人坐的。前些年,他每次從知青點回來過年,不也是在臘月二 十三之前就到家的嗎? 街上愈發顯得清冷起來。遠近各處,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就連平日不絕於耳的有 軌電車的當當聲,也難得一聞了。 崔明多喜歡聽那鏗鏘悅耳的當當聲啊!那是從小就聽慣了的。在他幼時的記憶裡, 最美妙的時刻,就是在陰雨連綿的夜晚,偎在母親溫暖的懷裡,聽著窗外沙沙的雨聲, 和在雨聲中變得格外圓潤而清亮的當當聲,沉沉地睡去。時而從電車頂部爆出幾朵電弧 光,藍瓦瓦地照進屋裡,也照進他的夢裡,使他的眼前現出絢麗的七彩長虹。他多少次 夢見自己穿著白色的船長制服,站在遠洋輪的駕駛台前。陽光明媚的碼頭上,媽媽和妹 妹揮動著鮮豔的花頭巾,歡迎他遠航歸來…… 他曾在這間一樓臨街的屋子裡,做過多少用五彩光環編織起來的美夢啊!然而,現 在這間屋子已經變成了「迎客來」的小餐室。他獨自一人,伴著這看著他長大的「空巢」, 度過清冷的除夕之夜。 他忍不住把手伸進衣袋。那裡藏著一份電報,是媽媽三天前打來的,讓他回北京過 年。崔明的父親是在北京工作的外科醫生。春天裡,爸爸媽媽二十多年的兩地生活終於 解決了。媽媽調往北京,正在念高中的妹妹,可以和媽媽一起走; 而崔明卻在念電大,如果跟媽媽走,就得退學,同時還得退職——上電大前,他是 媽媽所在機床廠開辦的一家知青飯店的服務員。媽媽捨不得把兒子留在這裡,但崔明不 肯廢棄學業,也不願丟掉已有的四年工齡,更難以離開他的女朋友白琳。 他們是在知青點裡認識的,至今都快八年了。白琳的爸爸是局長,那時正在一個偏 僻的小山村裡走「五·七道路」。 還是個孩子的崔明像個男子漢一樣保護著白琳,而白琳這個娃娃臉圓眼睛的姑娘, 猶如一隻孤苦無依的小貓,深深地依戀著他。 回城以後,白琳當了一年的汽車售票員,然後就調到交通公司工會坐辦公室了。她 對崔明沒有變心,只是不滿意崔明在知青飯店裡端盤子。 「今年,你再考一次吧。這回不報理科,報文科。」白琳依偎在崔明懷裡,輕聲喃 喃著,用充滿期待的眼睛望著他。 崔明撫摸著姑娘柔軟的長髮,無言地吻了吻她光潔的前額。連他自己都感到,他吻 得竟那樣憂心忡忡。他已經連續考了兩年大學,都落榜了。他對自己缺乏信心。在離縣 城一百多裡的小山村裡,她並沒有嫌棄他是個扛鋤頭的知青,可現在,為什麼偏偏非要 逼著他去考大學呢? 後來,他終於考上了電大。在崔明看來,他上電大,是為了白琳;若是退學,就等 于失去白琳。這不行。白琳已經是他的人了。那年夏天,在知青點苞米壟旁看青的小窩 棚裡,她就成了他的人了。這件事,他怎麼對媽媽說呢? 當媽媽非要帶他走時,他才鼓起勇氣問媽媽:「你和爸爸兩地生活二十多年,難道 非要我和琳琳也像你們一樣嗎?」 媽媽不再說什麼了。兒子長大成人了,要去過自己的日子了。做母親的,必須承認 這個事實。 媽媽帶著妹妹走了。留下了崔明和兩間空蕩蕩的大房子。 在這裡,崔明度過了多少難忘的時光!特別是每年春節,爸爸從北京回來探親;一 晃十多天,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笑聲。除夕之夜是歡樂的頂峰。全家人都穿著最好 的,吃著最好的。包餃子、放鞭炮,歡天喜地地圍在收音機旁,等待那新一年到來的鐘 聲。可今年的除夕夜,這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他 有點兒後悔了,也許應該聽媽媽的話,回北京去過年的。 他覺得悶得慌。想起中央台今晚播放春節聯歡會,便去打開了電視。聯歡會正演到 斯琴高娃逛白塔寺,後邊跟著一個冒傻氣的「阿Q」。崔明沒看懂是怎麼回事。屏幕上的 雪花干擾很厲害,這是後院鍋爐房的鼓風機造成的。接下去是鄭緒嵐的獨唱。歌聲一起, 屏幕忽然變得清清亮亮。這一定是柴羅鍋把鼓風機關掉了。看看表,還不到十點。 「老傢伙,真滑頭。多拿錢還不肯多出力,這麼早就下班了。」崔明在心裡嘀咕著, 忽聽門聲一響,一個彎曲而瘦小的身影鑽進來,正是柴羅鍋。 「完事兒啦,柴師傅?」崔明大聲招呼著,迎上前去。幾個月來,他已養成了在任 何情緒中都能熱情待客的習慣。 「早著呐。」柴師傅拽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黑乎乎的鼻孔,「回水都快八十 度了。我壓會兒火,煉渣子,燒自然風。」 崔明從桌下抽出一隻小折疊凳,順手抹了兩把:「柴師傅,快坐下歇會兒吧。今兒 晚上燒得真夠熱的。瞧,我把小氣窗都打開了。」 「不光你。剛才我瞅了一遍,差不離兒全開著哪。」柴師傅對自己的功績非常得意, 「要不,我心說歇會兒,上你這兒來喝兩盅。」 「正好,我這兒才進的鳳城老窖。」崔明從櫃檯裡拿出一個造型別致的方形酒瓶, 外罩透明玻璃紙,瓶嘴上系著紅絲帶。他把酒往柴師傅跟前一放,指著商標說:「您瞧, 這上面還印著外文呢,出口的。」 柴師傅抓起酒瓶子,眯著老花眼,左看右看,頓時興奮起來:「好哇,這是我老家 的酒哇!怨不得這些年見不著了,敢情是出口啦!多少錢一瓶?」 「四塊二,這還是批發價兒。」其實,崔明是以每瓶三塊八的價格從外貿托人買來 的。但日後還得還人情,這不得從酒錢裡找嗎? 「好傢伙!早先不到兩塊啊。」 「能比嗎,柴師傅?沒聽人家說嗎?現在的一塊錢,就頂在早的四毛六。」 「倒也是啊!」柴師傅頗有同感地歎口氣,尋思一會兒,伸出沾滿煤灰的兩個手指 頭,「給我來二兩。」 「好哩!」崔明說話間端來酒杯,擺上了筷子和小碟。 柴師傅一愣,把筷子推開說「喝口就得了,不吃啥了。」 「唉,這麼好的酒,幹喝多沒勁!」崔明又把筷子擺回來,「先給您上個拼盤,您 先咂摸著。呆會兒,我再給您溜個蝦仁?」 「可別啦!」柴師傅連連擺手,「來盤花生米得啦!」 「瞧您,」崔明仍不放鬆攻勢,「大過年的,幹嘛那麼委屈自個兒?說實在的,今 晚這會兒,誰跟前不是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再說,您又不是沒有錢。這麼大歲數了,還 有什麼想不開的?」 柴師傅樂了:「看樣子,你小子今兒晚上不讓我破費點兒,是不讓我走了。行,給 我來個拼盤吧!」 崔明應聲撿了一個大拼盤端了出來。 白斬雞、海螺片、熏魚、松花、青豆、海蜇皮……擺成一朵大梅花,五顏六色,令 人饞涎欲滴。 「這得幾塊錢呀?」柴師傅舉起筷子,才想起問價兒。 「您先吃著,完了再算。」崔明親自給他斟上酒。 柴師傅無可奈何地笑著:「你是不用著急,知道我今兒晚上兜裡頭有。還有你小子 五毛錢呢,你橫是有心想再賺回去。」 「瞧您說的。」崔明一點兒不惱火,「你老三十晚上不在家過年,給大夥兒燒鍋爐, 多賺點兒還不是應該的。」 「話可別這麼說。」柴師傅啃著一塊雞翅膀,「我可不是圖那幾個錢。若講排班, 今兒晚上該小嚴來燒。他剛有了個對象,想上姑娘家過年,跟我商量換個班。說句心裡 話,我真不樂意換。我這麼大歲數了,過一年少一年,正趕上大閨女、二小子又全從外 地回來,都巴不得全家子團聚團聚哩!可尋思著,幹咱這行的小夥兒,處個對象也不易, 還是成全他吧。 我老頭子怎麼也好說。反正年三十晚上爐子不能停火,誰家過年,不願意暖暖和和 的?」 崔明一聽,順勢勸道:「照這麼說,您老風格高哇!更該自個兒好好犒勞犒勞。幹 脆,我再給您來個松鼠魚吧?年年有餘嘛!」 「不成不成。」柴師傅下意識地捂住了衣袋,好像怕錢自己會飛出來,「我多少得 留點兒,明早到家,還得給孫子、外孫女發壓歲錢呢!」 電視裡王景愚正在表演「吃雞」。一根雞筋沒咬斷,在桌上繞了一圈,拿釘子釘住, 再用鉗子夾斷。 柴師傅看了一會兒,問道:「這是吃雞呀?我還合計是拽鋼筋呢!」 崔明樂得前仰後合:「您放心,我做的白斬雞,肉嫩骨酥,下口就化,您覺出來沒 有?」 柴師傅用筷子撥拉幾下說:「爛是夠爛的,可就是沒幾塊正經地方。」 崔明順手調了調電視機的對比度,解釋說:「您老這就外行了。下酒的菜就得有啃 頭兒。您想吃有肉的地方,我給您來個辣子雞丁兒?那可全是雞肚白。」 柴師傅用筷子頭點著崔明說:「你小子真會掂量,一隻雞能派多少用場?趕明兒准 保能發財。」 「謝謝您啦,柴師傅。大過年的,給了句吉利話兒!」崔明一拱手,算是酬謝。 「謝啥?趕明兒給我上拼盤,多來點兒實惠的就行啦!」柴師傅眉開眼笑地抹抹嘴, 「我還忘了問哪,你媽和你妹她們都好啊?」 「好。」崔明看著電視,含糊其辭地答道。 「你咋不回去過年?多讓爹媽惦記呀!」 崔明想隨口打個哈哈:「我回去過年,您這會兒上哪兒喝酒去?」但他說不出來。 柴師傅的話撞在他胸口上,他覺得心裡酸溜溜的。是啊,他怎麼不回去過年呢?不難想 象,在北京那套新分到的單元住宅裡,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這會兒一定都在想著他,盼 著他,惦記著他。若是他現在一推門出現在全家人面前,他們該多樂啊!可他能給他們 帶來什麼呢?他又該怎麼向他們說清這半年多來的遭遇呢? 暑假前,電大考試四門不及格,他連補考的資格都沒有,當即取消了學籍。白琳聽 到這個消息時,癡呆呆地坐在屋角,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捂著臉大哭起來。她哭得那麼 傷心,好幾回都像是要背過氣去。他想湊近安慰她幾句,她卻突然跳起身,一陣風似地 跑了。從此,再也沒來找過他。他打過多少回電話找她,約她,但回答他的,總是那麼 一種冷冰冰的聲音,仿佛她從來就不認識他。 大街上有軌電車的當當聲,一夜又一夜地伴著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的眼睛凹了進 去,嘴裡起滿了血泡。他真不懂白琳怎麼那樣狠心!整整八年的情分,頃刻間化為烏有…… 他的心傷透了,也涼透了。原來,人和人之間就是這麼回事吧?什麼情意呀、諾言 呀,統統都比紙還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欺騙。 他沒臉回知青飯店,於是辦起了「迎客來飯店」。說起來,這一切似乎很簡單,可 在他,卻有多少說不盡的酸甜苦辣呀! 十幾天前,他看見白琳從火車站接來一個別著白色校徽的小夥子。光天化日之下, 她挎著他的臂膀從店前走過,竟連頭都不偏一下。她不知道這是崔明的家麼?她和他在 這裡,說過多少令人心醉的溫存話,留下過多少迷人的笑聲啊。可現在,她卻若無其事 地從這兒揚長而去。崔明真想追出去攔住她,問問她,甚至想揍她一頓。但他下不了狠 心。人常說: 「無毒不丈夫」。崔明認定自己不是那種能成大器的大丈夫。即使看見昔日的情人 挽著那位大學生的胳膊,但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留下的,仍是她那嫵媚多情的黑眸子, 那呢喃輕柔的絮語,和那他所熟悉的溫馨的氣息…… 他不恨她,只恨自己。他要橫下一條心,幹出點兒樣子來。崔明發誓,一定要把 「迎客來」辦得紅火興旺,名揚全市。 門外嘎地一聲,像是停下了大汽車。跟著進來三個身穿大皮襖,頭戴狗皮帽的人。 黑布皮襖面磨得發白了,雪白的羊毛裡子卻發黑了。 「呵,這兒還開著門哪!到底是個體戶,會做買賣!」一個紅臉漢子帶頭往裡走, 嗓門像火車站樓頂的大鐘,轉身招呼同伴說,「怎麼著,二位師傅?咱們在這兒暖和暖 和吧!」 「暖和暖和。」同來的兩個略顯瘦小,歲數也大點兒。 崔明猜想他們一定是跑長途的,路過此地歇歇腳,便連忙招呼道:「屋裡熱,三位 師傅先把皮襖脫了吧,省得回頭出去感冒了。」 三個人一一脫去了大皮襖,崔明幫他們掛在一排塑料衣鉤上;這是今天早上,他才 釘在牆上的。再看那三個人,全是一身嶄新的制服。既不是海關,也不像鐵路,袖口還 有三道杠。 柴師傅探身上前看了看:「三位師傅,打哪兒來呀?」 「北海頭!」紅臉漢子大聲應著。 「往哪兒去哩?」 「髒土箱子!」紅臉漢子揚脖大笑。 「噢,」柴師傅恍然大悟,「敢情你們三位是——」他一時不知用什麼詞兒了。 「環衛局的。」紅臉漢子抻抻衣襟,「怎麼著,沒見過吧? 剛發的。今天過年,咱也穿上美一美,展揚展揚!」 「三十晚上也不放假?」崔明沏了壺茶,連三個茶杯一塊兒端了上來。 「放假?」紅臉漢子說,「這日子,髒土箱子比哪天都滿,我們能歇著嗎?」 「也難怪。大過年的,誰家不得殺雞宰鵝退擼毛的?」一個剃刺蝟頭的師傅喝口茶, 接著說道,「火也用得費,爐灰渣子都比平日多一倍!」 「頂缺德冒煙兒了!」紅臉漢子喊起來,「全倒在外頭,多一步也不樂意走。」 另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師傅說:「髒土箱子滿了唄。盛不下,不倒外邊怎麼著?」 「你們倆敢情沒啥。」紅臉漢子埋怨著,「駕駛樓子裡一坐,不喝風,不嗆灰。我 可倒黴了,提拎著鐵鍬緊找補。」 哦,原來這紅臉漢子是裝卸工,那「絡腮鬍子」和「刺蝟頭」,顯然是開卡車和叉 子車的司機了。崔明暗自尋思著,又瞟了一眼窗外,果然,路邊的高壓水銀燈下,還停 著一輛黃色的叉子車。 「你辛苦,今天我倆請你的客。」「絡腮鬍子」大方地許著願。 「能行嗎?」「刺蝟頭」問道,「才拉一趟,別誤了事兒。」 「趕趟兒!」紅臉漢子滿不在乎地一捋手,「磨刀不誤砍柴工。吃飽了,喝足了, 一個頂倆!小掌櫃的,都有什麼好菜呀?」 崔明早在一旁站定了,提起茶壺給他們續上茶,滿面春風地說:「三位想吃什麼, 儘管說。只要這兒有的,能做的,全不在話下。」 「你有點啥呀?」紅臉漢子好奇地問,「口氣不小呢!」 「大地方比不了。可這些日子,還真預備下點好東西。雞鴨魚肉,蹄頭下水,自不 必說了;海螺對蝦也有點兒,干貝海參全都發著呢」。 「哦,你還真有兩下子哪!」「刺蝟頭」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似乎勾起了不少的食 欲,「這麼著吧。我們仨,一人照兩塊錢做,儘量好點兒。」 「兩塊?」還沒等崔明表示異議,紅臉漢子先瞪上眼了,「這眼下,兩塊錢好幹什 麼?今兒晚上雙工資,外帶夜班補助、夜餐費,多少?算算,這個數。」他伸出大巴掌, 五個手指頭叉開,「照我說,大過年的,咱們誰也別拘食!今兒晚上賺的全吃了,我也 不圖你們請,就算湊個份子。這日子,咱受的苦誰知道?別人不心疼咱們,咱自個兒還 不心疼自個兒?」 一番話把「刺蝟頭」說得動了心,啪地甩出五塊錢:「來吧,一年不就這麼一回嗎? 豁上了!」 接著,紅臉漢子和「絡腮鬍子」也每人掏出一張嶄新的五元票子。 崔明竭力掩飾著心中的喜悅,把錢斂好,又擺在紅臉漢子手邊:「錢請三位先收著。 吃著可心,完了再算;不可心,權當我請的。不過,照三位給的價錢,真想吃好,酒錢 頂好在外。」 「有好酒嗎?」紅臉漢子問。 崔明一指柴師傅:「您問問這位老師傅。出口的鳳城老窖,怎麼樣?」 柴師傅忙不迭地點頭哈腰:「真不二五眼,我喝著趕上茅臺了!」 紅臉漢子走到柴師傅身邊,端起酒杯,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柴師傅連說:「嘗嘗,嘗嘗!不礙事!」 紅臉漢子一飲而盡,連聲叫好,轉問崔明:「還有嗎?」 崔明忙應道:「有,管夠兒。這瓶還有八兩,剛開的封兒,裡邊還有成瓶的。」 「八兩夠了吧?」紅臉漢子問兩個同伴。 沒等那邊開腔,柴師傅搶說道:「等等,從這瓶裡,再給我來一兩。」 崔明像機器一樣飛快地轉動起來。先給柴師傅斟酒,又給他們布碟放筷,接著又端 上一個大拼盤和此地有名的生魚片。淡粉色的新鮮偏口魚片在盤中擺成一彎新月,旁邊 配著切成鳳尾狀的白菜心。還沒等他們喝完一杯酒,黃澄澄的油炸海礪子上來了。隨後, 是碧綠的香菇油菜和鮮紅閃亮的烹大蝦。最後,是一盤由海參、鮑魚、海螺、扇貝和蝦 仁燴成的大件海雜拌兒。 不到一個鐘頭,六個菜全上齊了。 紅臉漢子三人吃得興高采烈,非要給崔明敬酒不可。崔明也不推辭,喝了小半杯, 菜卻一口不動。 柴師傅見這邊熱熱鬧鬧,忍不住探過身來說:「瞧這小師傅,還真有兩下子哪!」 「絡腮鬍子」舉著筷子頻頻招呼道:「老師傅,過來嘗嘗,美味難得呀!」 柴師傅駝著背,一步一步蹭過來,依次把全桌各盤看了一遍,連聲贊道:「好手藝, 好手藝!」 紅臉漢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問道:「老師傅也在班上吧?」 「可不,給這大樓燒鍋爐。」 「那也不少來錢呢。」「刺蝟頭」說。 「還行,還行。」柴羅鍋含含糊糊地說。 「看您省的!」紅臉漢子夾了塊海參,塞進嘴裡,「光吃一個拼盤,肚子裡冰涼的, 何苦來?大過年的!」 「過來一塊兒吃吧,老師傅。」「絡腮鬍子」道,「咱們都一樣,年年都在班兒上 過,有福同享吧!」 「噯,噯。」柴羅鍋答應著,「你們不嫌乎,我也湊一份。」 還沒等他坐下,崔明早把那邊的酒菜挪了過來,問道: 「要不,您也再添個菜?」 柴師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紅臉漢子爽快地說:「別讓他破費了,這些菜反正是吃不了的,酒也差不多夠了。」 「酒算我的!」柴師傅突然大聲宣佈道,「這是我老家的酒,就算我請客。」說過 這話,他的駝背似乎伸直了許多,站起來一一給大家斟酒,「都敞開了喝,不夠再開一 瓶。說起來,今晚數我賺得多。光這大樓,就給我湊了十多塊呢。喝,喝呀!」 不知是喝多了,還是受到款待而變得興奮起來,柴羅鍋毫不隱諱地亮了底兒。 這時,電視裡劉曉慶正在講話。她說,今天是大年三十,她很想念自己的父母;接 著,她唱了一首四川民歌。 紅臉漢子感慨道:「瞧瞧,像人家這樣的大明星,也撈不著在家過年呢!咱還有啥 可說的?」 崔明倒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不在家過年,並且最好都來他這兒吃飯,那他就可以多賺 幾個了。他算了算,今晚這四位,一共在這兒花了二十一塊,按百分之四十的利潤算, 可淨賺八塊多。其實還不止。他的許多原料成本不高。海參、鮑魚、扇貝、海螺,是他 的幾個海碰子朋友按平價賣給他的;鮮魚是他昨天下午去東海頭,從漁民手裡用低價買 進的。至於其他原料,就更無所謂了。當然,這些東西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他那幾個專門碰海的哥們兒,常上這兒來喝幾盅、崔明每次總是免費為他們提供幾 樣酒菜。 有人囑咐他,剛開業,別指望賺錢。重要的是打通渠道,建立關係,擴大影響,這 才是一本萬利的。他照做了,所以前幾個月基本沒有什麼盈餘。現在,他覺得本錢下得 差不多了,該開始賺了。 桌上那四位酒興正酣,崔明卻覺得有些疲倦。剛才的一番裡外應酬和緊張的操作, 使他有些難以支持了。他想睡一會兒,可是客人還沒走,灶間還有許多洗涮的活兒,他 哪能躺倒呢?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涯裡,過年還從來沒有這麼忙碌過,一個人在這兒累得 半死。這都是為什麼?僅僅是為了賺錢嗎?他又看看眼前的四個人。他們也在忙碌著, 即使在他睡下以後,他們可能還要一直忙到天亮。他們為什麼呢?難道也僅僅是為了拿 雙工資嗎?他隱隱約約感到,好像不全是那麼回事,但他不願去深究。不管怎麼說,他 今晚開業沒有錯。 門外響起一陣摩托車的響聲。接著有人喊起來:「小崔,今晚還開門啊?」 崔明拉開大門,原來是附近虹霓電影院的美工簡老師。簡老師是美術學院畢業的。 崔明的妹妹跟他學過畫畫,全家人都很尊敬他。 「今兒晚上不休息?」崔明問。 「小趙病了,我替他跑跑片子。」簡老師支好摩托車,跟崔明走進店來。看見有人 在吃飯,便朝崔明會意地一笑,「你真能做買賣呀!」 崔明不好意思跟簡老師談生意經,岔開話問:「電影還沒散場?」 「早啦!」簡老師摘下手套,把手放在暖氣上烤著,「今兒晚上是通宵電影。一共 放四部,十點才開演的。」 除夕夜放通宵連場電影,也是這座海濱城市的一大傳統。 看電影的多數是正在談戀愛的年輕人。 「那你得跑到天亮啦!」崔明殷勤地遞上一杯熱茶。 「可不,三十分鐘一趟,真夠受的。」 「有補助吧?」柴師傅轉過身來。 簡老師笑了:「咳,一塊六!要為這倆錢,誰年三十出來喝西北風?盡義務唄!」 「什麼電影?」崔明問。 「這也跟賣土豆搭爛茄子一樣,好壞搭配。你想看不?還有座兒。」 崔明疲倦地搖搖頭。 簡老師點燃一支煙:「我看你也脫不開。乾脆多準備點兒夜宵,兩場完了,中間有 半小時休息,我讓場子裡廣播一下,告訴觀眾你這兒營業,保證『迎客來』得排長隊啦!」 「那太謝謝你了!」崔明頓時振作起來。 「別謝,給我預備一份夜宵就行了。」 「你那份,我免費奉送。」 「哪能吃白食?我有夜班費呢!」說完,簡老師開上摩托車走了。 崔明聽著那漸漸遠去的突突聲,心想,今兒晚上好像人們都變得大手大腳了,過年 竟有這麼大的魔力嗎? 四位師傅要走了,招呼崔明過去算帳。價錢是事先講好的,不用再算。崔明看得出 來,他們吃得很滿意,六個盤子幾乎一掃而光。 正在這時,電視裡輪到姜昆、李文華說相聲。 「喝杯茶醒醒酒吧?」崔明趕緊跑進廚房去燒開水。四位師傅又聽起相聲來。 一壺水還沒開,簡老師又騎著摩托車來了。小翠從車的後座上跳下來。 「剛出門就碰上簡老師,正好捎我一段兒。」小翠的臉頰讓冷風吹得通紅,用手掌 焐著臉說。 看見小翠,崔明覺得眼前一亮。她換上了一件嶄新閃亮的紅織錦緞棉襖,頭上還戴 了一個紅發環,像是要登臺唱戲似的。 「看什麼呀!」小翠退後一步,低頭瞧瞧自己的衣裳,噗哧一樂,「大過年的,誰 不穿上件新鮮的?」說完,把一個用毛巾包得嚴嚴實實的大飯盒遞了過來:「給!」 「什麼?」 「傻相兒,餃子唄!三鮮餡兒的。爹說餃子像元寶,過年不吃餃子,來年不發財, 非逼著我給你送來。」 「你不會甭來?」崔明不知為什麼,想故意逗逗她。 「噢,不說聲謝,還得便宜賣乖呀!」小翠奪過飯盒,佯作生氣地,「那我走。」 「哎,別!」崔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小翠低頭看看他那只油膩膩的手,也不掙脫,臉上卻驀地飛起一片紅雲。 崔明也覺得有點兒心慌,連忙撒開手,囁嚅著說:「你沒看人家正忙呢!」 小翠回身望望店堂,又看看灶上燒的開水,「這是幹啥呀?」 崔明說:「你們剛喝了酒,等會兒還得開車,給沏壺茶。」 「茶管什麼?」小翠的眸子清亮亮的,「水果羹才解酒呢。 你把開水倒鍋裡,我削幾個蘋果下裡頭,再加幾塊山楂糕;完了一勾汁兒,一放糖, 又酸又甜的,最醒酒啦!」說著,脫下緞子棉襖,在粉紅色的羊絨衫外邊系了條白圍裙, 撿出幾個國光蘋果,唰唰地削起皮來。 若在平時,崔明會說:「沏壺茶得了,蘋果貴呢!咱既是做買賣,就得一分一厘的 計較。」可此時,他卻覺得難以啟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掃小翠的興。 有了小翠,崔明再也插不上手了。他倚在門框上,出神地看著她。跳躍的灶火,映 著小翠身上那件編著銀絲的淡粉色羊絨衫,映著她鮮紅的臉蛋和額上一縷蓬鬆的劉海兒, 勾出了一個紅光籠罩著的優美的輪廓…… 他一直覺得小翠心眼好,卻從來沒發現她像今天晚上這麼姣美。兩年前,小翠的母 親患肺癌,崔明立即跑了一趟北京為病人聯繫住院,並由崔明的父親親自主刀,為小翠 媽做了手術。開刀後,病人的生命又延續了一年多,直到半年前才去世。那時候,崔明 剛好被電大除名,又被白琳甩了,雙重的打擊使他痛不欲生。是金師傅父女倆幫他張羅, 開了這家「迎客來」,並一塊兒辭去了機床廠知青飯店的工作,上這兒來跟他一起沒日 沒夜地幹。 有人說,金家父女倆,想借崔明家這塊好地角發橫財呢! 可金師傅卻常說:「等小崔站穩了腳跟,我們就走人,回知青飯店去,我們還簽著 二年停薪留職合同呢!人家有難處的時候,誰能伸手,就幫著拉一把。誰能擔保自個兒 一輩子不遭上難心事兒?得將心比心哪!」 這期間,金師傅手把手地教崔明灶上灶下的各種活計,還到處托人給他找對象。可 崔明一個也不想見。是白琳的絕情使他寒心了,還是因為什麼別的緣故,他也說不清。 只是,心中有一種隱隱的依戀——他不希望金家父女倆離開這兒,甚至希望就這麼過下 去。 「快幫我端哪,別愣著啦!」不知什麼時候,小翠已經把五大碗水果羹盛好了,熱 氣騰騰的,飄著一股甜香味兒。 店堂裡的五個人受寵若驚,捧著滾燙的大碗,說了一大堆感激話兒。 紅臉漢子性急地喝了一大口,燙得吐出舌頭,揮著巴掌直煽涼風:「這玩藝兒,怕 是當年西太后才喝得上。」 「西太后也沒喝過哩。」柴羅鍋托著碗底轉著圈地喝,唏唏地發出老大的動靜, 「有國光蘋果才多少年?她沒趕上。」 「刺蝟頭」喝了幾口,精神霎時清爽了不少:「咱今天口福不淺呢!往年這會兒出 車,連口熱水都找不著。」 「絡腮鬍子」說:「剛才開車走了一道兒,這兒也是獨一份。」 「可不,我跑片子走了三條街,也沒見著第二家。」簡老師掏出香煙,給每人敬了 一支,「你們沒聽說過北京前門外那家燒麥館『都一處』的典故嗎?」 大夥催他快說說。 「『都一處』原先叫『李家酒館』。李掌櫃的心眼好,還會做買賣。每年除夕之夜, 全城的店鋪都關門了,唯有『李家酒館」照常開業,讓那些躲債的、跑外的、無家可歸 的到他那兒熬年。有一年除夕,『李家酒館』來了一位穿大褂兒的,跟李掌櫃的說,我 今晚走遍全城,唯有你這裡開著門。我給你改個字號,叫作『都一處』吧,意思是全城 獨一無二。幾天後,新匾送來了,上書『都一處』三個大字。你們猜,那個穿大褂的是 誰?」 「誰?」大夥一個個聽得入了迷,異口同聲地問。 「是乾隆皇帝。大匾就是他親筆所題。」 「好!」紅臉漢子大叫一聲,對崔明說,「今兒晚上你這兒也是全城獨一份,也改 名兒叫『都一處』唄?」 「不中不中。」柴師傅搖搖頭,「北京是京都,才叫『都一處』呢。咱這小地方, 哪能這麼叫?再說,那是乾隆爺起的名兒啊!」 「什麼乾隆爺、乾隆奶奶的!」紅臉漢子眉飛色舞地揮著手臂,「當年北京那條街, 怕也沒咱這站前廣場大吧?」 「乾脆,這麼著吧,」「刺蝟頭」想了想說,「咱不在都城,可是靠海,就叫『海 一處』吧,怎麼樣?」 「好!」紅臉漢子又歡呼起來,「海比京都還大哩!」 「新匾我包了。咱也來個黑底金字,古色古香。」簡老師自告奮勇。 「絡腮鬍子」囑咐道:「你可得整好點兒,給咱的小掌櫃提提氣!」 「您放心。」小翠忙插嘴說,「電影院的大廣告全是簡老師畫的,做個匾還不跟玩 兒似的。簡老師,我這兒先謝謝您啦!」 說著,恭恭敬敬地給簡老師鞠了一大躬。 簡老師慌忙站起來:「無功受拜,擔當不起!我這匾還沒送來呢,你倒先鞠上躬了, 真折煞我也!」 「就是。有事別客氣!咱們今天算是交上朋友啦!」紅臉漢子高聲大氣地說,「別 的沒有,咱就有的是力氣。」 「刺蝟頭」說:「往後,你們店的垃圾不用零碎著往外倒,每天攢一堆,到時候我 們上後院替你們收拾。」 「不用。」小翠擺擺手,「垃圾我們自個能倒,就是外頭的髒土箱子離我們門口太 近。要是能挪遠點兒,我們就千恩萬謝啦!」 「這好說。前邊路口正好沒人家,裝卸還方便。」「絡腮鬍子」一口應承道,「回 頭跟我們領導打個招呼,明天就搬走。」 大夥正說著,柴羅鍋起身往裡邊灶間去了。 崔明忙跟過去問:「柴師傅,您再來碗水果羹?我給您盛!」 「不。」柴羅鍋盯著後牆說。「我剛才琢磨了,你這兒見天兒用熱水,我那兒呢, 為著排氣,熱水全都白放了。你想法兒預備些六分鐵管子,我跟段長說說,乾脆把熱水 排到你這兒來,一冬天刷鍋洗碗的全有了。」 崔明萬萬沒想到會有這種好事臨頭,感動得一把攙住柴師傅說:「柴師傅,您…… 您真是好人哪!」 小翠笑得眼睛像個月牙兒:「還有這三位師傅和簡老師呢!」 「對,對!」崔明忙不迭地點著頭,「你們,全是好人,大好人!」 電視裡,馬季四個人抱著一根大木槌,撞響了新年的鐘聲。窗外,朵朵焰火騰空而 起,鞭炮齊鳴。 紅臉漢子大聲招呼道:「走吧,年兒過完了,該出車嘍!」 「等等!」崔明攔住他們,又轉身對小翠吩咐著,「快把那一盒餃子燙一燙,端上 來!」 眾人都推辭說:「飽啦,飽啦!吃不下啦!」 崔明一一把他們拉到座位上,誠心誠意地說:「我請客。 各位師傅務必嘗幾個。餃子像元寶,吃了吉祥如意!」 (選自《人民文學》1983年5期)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