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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的事件
駱賓基
現在我們的生活是正常了,可以說進步了,科學化了,至少已經開始接近幸福了。
然而那時候可不同。那時候我們中國正進行著偉大的戰爭,自然我這裡所說的是跨
著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戰爭。那時候,我正在桂林附近的一個三等縣份當承審員。我
很年輕,法學院一畢業,就找到這個位置了,從一九三八年接事,到一九四四年調差,
差不多我整整在那三等縣份住了七年。
那時候中國的人們都是在窮困和疾病裡生活,過著掙扎一天是一天的苦難日子,誰
也不知道這一個月以後的生活怎樣,誰也不敢想,一個月以後是不是還能活下去,物價
一天比一天高。我還記得一九四四年剛開始,中國農民銀行掛牌的黃金標價是一萬二千
元法幣一兩,可是一個禮拜的工夫,就漲到二萬四千。你想想,我們中國人民怎樣生活
吧!尤其是那些靠著月薪養家的中下級公務人員和那些沒有固定收入的自由職業者、教
員以及普通的市民們。不用說,一般的家庭糾紛,產業訴訟和債務案件就特別多,尤其
是盜匪和刑事犯,監獄差不多都擠不下了,好在每天有病死的老囚犯,每天也有一些解
到師管區去的。總之,人們在那些貧困的日子,脾氣、信用和道德,同樣的一天一天壞
下來了。一個禮拜吃不到二兩牛肉,你想誰的臉色還會有正常日子的笑容呢!
一九四四年的那件案子沒發生以前,我就和那個犯人認識,而且我們還做過三個月
的鄰居。他是一個讀書人,名叫袁大德。實在他的生性正直,是一個又心軟又氣粗的好
人。見了外人總是沒有一點意義的笑笑,連他自己也知道那種笑是多麼不值錢似的,可
是在家庭裡,他又施展他的暴虐了。若是一天不和他老婆吵嘴,鄰居們就一定會擔心他
是病倒了。可見他的脾氣是怎樣的壞了。他的體質也非常衰弱,自然他的臉色灰白,由
於營養不良,由於工作的過度緊張,那時候就聽說夜夜出盜汗,三年的書記生活,在他
身體和精神上的損傷,是很顯著的。才三十多歲,可是那種衰老和憔悴,使每個見到他
的人都會在心裡可憐地想:不會再活一年的人了,真可惜呀!將來擲下一個還年輕的老
婆和兩個孩子,可怎麼過呢!
他住的屋子就在我的背後,從我的樓窗口向外望,越過一道竹籬笆,就看見他的那
個三尺見方的狹小院子了。總共住著八九家人家的大雜院,他們租的那間房子正對著我
的後窗。他的老婆經常在院心裡走來走去,不是曬衣服,就是提著水桶去到臨近的小河
裡打水。
那時候袁大德還在政務人員訓練班當書記,一天從公路上來回走四趟,中午必定回
來吃一頓飯,離著他做事的那個有木牌子的機關,至少有三裡路。他是貪圖房租的便宜,
才住在這郊外的。除了加到八百元的米貼,那時候他只能拿到一百二十元的月薪,加到
一塊兒剛剛能買八十斤糙米,連他老婆給人洗洗衣服,補補襪子什麼的,歸根結蒂,還
是剛夠吃。你想,他的臉色怎麼還有光潤呢?有的夜晚,我只要在走廊上站一站,就望
見他在窗子裡,伏案抄寫文件的佝僂的影子了。他的體質怎麼會好呢!堆積在他身上的
文件是那麼多,只要在公路上碰見他,就看見他腋下挾著一大包文稿。後來根據他老婆
的口供,就知道,那個時候,他的精神已經渙散了,常常抄錯句子,常常在他抄的文件
上發現底稿上沒有的字。而且越堆積越多,有的竟拖延到三個月還沒有抄好。你想,他
們的日子怎樣會過的愉快呢!按照他老婆的口供說:一個禮拜他們總共說不到十句溫和
的話,除非是她病了,或者是孩子身上發熱了!
他們是一九三七年結婚的,就是中國抗戰開始的那一年。
據她說,袁大德的老家是河北省的保定府,祖上還出過一任道台,可以說是出身書
香門第,寫得一筆端正的小楷。從前在原籍那個縣份的某個鄉村小學裡作文牘,而她呢,
是那個學校的女工。戰爭爆發,他們才隨著教員們逃到南方。那時候,她已經懷了孕,
孩子的父親可不是袁大德,雖然他的出亡完全出於迷戀她。到底他們結婚了,一上來,
他就在一個雜牌部隊裡當上士文書。他們生活的很好,孩子生下來就夭折了。那時候內
地的物價也低,上等白米才賣六元法幣一石,再有十元菜錢,他們可以天天吃到肉了。
然而,從他到大後方的政府機關當書記起,他的脾氣就越變越壞了。
出事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兩個男孩子啦!大的叫立冬,六歲;小的一個才三歲,
叫陽春。審問家屬的時候,我也見到過,並沒有和我在樓上的走廊上所看見的兩樣,襤
褸、肮髒,立冬赤著腳,還是那條大人穿得不能再穿的破布制服褲子,褲腿挽到膝蓋上;
小的一個赤腳拖著一雙大人穿的鞋。兩個孩子都有皮膚病,眼睛都是又黑又大,臉色蒼
白得怕人。渾身都發著一股強烈的酸菜氣味。袁大德夫妻吵嘴,就十有九次是從兩個孩
子上惹起來的。那往往是發生在他們團聚一起吃飯的那會子工夫,除了這會子工夫,他
們兩口子白天就很少有碰面的機會。晚上,書記一個人佔用著油盞燈,老婆早就帶著孩
子睡了,又累,又怕書記嫌惡孩子吵,燈光又給她丈夫一個人占著,不早點睡又能做什
麼呢!
每次圍在餐桌旁之前,袁大德照例是收拾碗筷的,實在他的心很直,他不是不知道
他老婆的操作,又打水又洗衣裳,那種過分勞碌和過分辛苦的。起先兩口子,完全是沉
默的,若是他老婆還有一碗酸菜湯沒有燒好,袁大德也就站在裡屋門口、她的背後等著。
可是立冬或是陽春一在他面前出現,袁大德就會怒眉怒目地說:「滾!給我滾!別在這
裡礙手礙腳的氣人!」這話幾乎是每天說三五十遍的,而且每遍都仿佛他是第一次說似
的。孩子們立刻就像受驚的老鼠一樣躲開了。袁大德還會望著孩子出沒的方向,儘自說
著:「我一見你就討厭,你不看看你們那副尊容……」
這之後,各人就著餐位坐下了,在立冬和陽春就座的時候,書記還火性欲發地望著
他們,仿佛擔心他們爬不上小凳子而打壞了小手裡的碗似的。我們不難想像他老婆在他
那種眼色下,是怎樣替孩子擔心了。用他老婆的話來說:「那會子他的兩個眼睛,就像
兩團烈火,就像不懷善意的饑狼一樣。」
就是不去注意他,可是他還找茬兒呀!一會兒,他就向立冬望望,一會兒又向陽春
望望。你想那兩個孩子怎麼會安心呢!
怎麼會不膽怯地也向他偷著窺呢!父子們的眼光就這樣三次五次的接觸,就這樣你
望望我,我望望你,袁大德就大聲問了:「你瞪著眼睛看我做什麼?啊!我沒有打扁你
的腦袋呀!
你不看看你那副尊容,那兩溜鼻涕!真噁心——滾到一邊去呀。」
那時候他老婆就再也忍不住了,只輕輕說這麼一句:「你一吃飯就找茬兒——立冬
過來,我給你擦擦!」「誰找茬兒!」
袁書記就會嚴重地問:「他瞪著眼睛望我做什麼?我還沒有摔死他就不錯!」照例
袁書記的老婆在這會子要流淚,要小聲嘟噥著離開飯桌。袁大德呢!照例吃自己的飯,
他已經看慣女人的眼淚和鼻涕了,偶爾還故意不示弱,再向立冬拋一句:
「滾!都給我滾!」直到大的孩子連那個小的也帶引哭了,這才擲下筷子,找他的
制帽,臨走也許還在立冬的耳朵上用力擰一下,罵一句:「死去吧!不死活著做什麼!
討債鬼!」袁書記老婆一天所最擔心的一次苦難就算過去了。吵嘴總歸吵嘴,那時候兩
口子還沒有交手打過架。
出事的前八九天,袁書記兩口子破例地撕掠到一塊兒了。
那天是禮拜,我正在檯子前吃午茶,就聽見袁書記老婆那並不響亮的聲音說:「你
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你這個喪良心的,你這個牲口!」她喘籲的聲音比話聲還真切。
我就匆匆走過去俯在後窗上向外看了。只見袁書記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裡邊,眼睛像瘋
子似的,兩手叉腰,牢牢地站在那兒,仿佛他老婆披散著頭髮正在向他懷裡撞,口裡還
似乎咬著一個類似發針的東西。那會子,只看見袁書記的兩臂一揮,他老婆就倒退開去,
就聽見那個陰沉的屋子裡爆發了一陣響聲。聽聲音,是碗櫥鍋盆之類的東西飛了一地,
而且還有玻璃之類的東西發出的破碎動靜。果然,就在那一瞬間就有一個油瓶滾到袁書
記的腳前邊了。那會子,他的臉色也現出意外的驚愕,而且拾起那個油瓶看了看,等到
他的臉上現出他明白這是怎麼一會兒事的工夫,他就突然拋下那個破瓶子,消失了兩秒
鐘工夫,那陰沉的屋子裡就發出女人所有的一種喊叫:
「哎呀……我的媽呀!你,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又一會兒,就變成袁書
記老婆的嘹亮的哭聲了……遭受痛打之後的哭聲,夾著一些這樣的字眼說:「你沒有好
心……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沒有天性……不愛骨肉的畜生……」很久了,既不見袁書
記走出來,又聽不見他的聲音,連他那兩個可憐孩子的哭聲也沒有,也許小兄弟倆,那
會子嚇得躲在陰濕的牆角上不敢喘氣了吧!我就離開窗子了。
那天晚上我熄燈的時候才發現,我後院的鄰居屋子裡沒有燈光,這恐怕是袁書記三
年來第一次的早寢。後來我就知道了,確實他是早早就寢了,出乎我意外的是他們全家
連晚飯都沒有吃。而且大半夜袁書記又給他老婆痛楚的呻吟聲吵醒了,原來她懷了八個
月的身孕,流產啦!袁書記已經誤傷了她的胎。她在昏迷狀態中,什麼也不清楚,她流
了過多的血,等到眼睛能看清楚燈光的那會子,袁書記已經在地當中正給兩個孩子煮粥,
爺兒三個的臉上現著從來沒有的一種平靜氣色,面對火爐蹲著。小的那個陽春,還坐在
他爸爸的雙膝上,懸腿遊蕩著,定書記是從來沒有過的那麼用一隻胳膊圍抱著他呀!可
以從他擺蕩的兩隻小腿上,看出那個三歲的孩子是怎樣的感到幸福了,不時指著爐火咿
咿唔唔地說:「爸爸!火……火……」袁書記就用手把將要掉到爐口外的木柴向裡塞塞。
那時候雞叫了。她說不準是頭一遍雞叫呢,還是天就要亮了?只覺得又冷又口渴,從門
口裡不住吹來冷風,而且木柴潮濕,滿屋子全是煙了,她忍不住咳嗽起來。袁書記立刻
走到床下來了,問她:「身子覺得好一些吧?」她什麼也沒說,把臉背過去。她寧肯忍
著渴,也不要他倒杯水,一個字也不對他說。她那會子立誓要把他當作死掉的人了。她
聽見袁書記重又蹲到爐子前邊去的聲音,不一會兒又走到她床下,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又
走開去,到底又在她床頭上坐下了。
他說:「一個小女孩子。」她連聽見沒聽見都不表示。不久,他又自語似的喃喃著
說:「我已經擲到河溝旁邊的墓地去了。」又過了一會子,他忽然嗚咽地啜泣起來了,
他向她激動地哀訴著:「都是我不好,陽春他娘,不要怨恨吧!陽春他娘?誰叫咱們的
日子窮,咱們太窮了。若是在咱們老家,咱們不是會過的挺好嗎?陽春他娘……」他一
口一聲陽春他娘那麼叫著,並且像女人一樣的擤鼻涕。他說:「誰叫我沒有本事,誰叫
我當初念書著,我若是像人家,當初會做個小生意什麼的,不是不會這樣受窮了。」他
說:「是國家虧著咱們呀!」他說:
「陽春他娘,若是你當初嫁給旁人,就是嫁給一個種莊稼的,也會享幾天福呀!不
是命不好嗎!」這些話,她過後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可是當時她是那麼激惱,她根本就
不願意再聽見他的聲音,我說過她已經把他當作死掉的人了,她心裡老是想大聲說:
「離開我,我不願意聽,去你的吧!」可是她說不出來,因為她當時是那麼疲倦,發一
個字音的力氣都沒有呀!
他已經傷透她的心了,她一生不想饒恕他的,她活一天就要在心裡怨恨他一天,就
是臨死還剩一口氣,她也不會寬恕他的。
最後袁書記歎了一口氣,那是男人擦乾了他的眼淚所有的歎息。就訴說他那天在辦
事機關裡受了侮辱,然而他只說:
「他們侮辱我,他們並沒有拿我當人看。」又說:「就是一隻狗也不能踢來踢去的
呀?就是狗也要叫一聲呀!」可是他沒有說出他究竟受了什麼委屈和虐待,並沒說出為
什麼不當著踢他的人面前叫,而回到家來亂咬人。總之,袁書記老婆一點反應也沒有,
仿佛他是面對著一團沒有實體的黑影講話,我說過,她實在太疲倦了,連發音的力氣也
失去了。雖然她心底裡是明明白白的,她丈夫每一句話也聽得極清楚。
袁書記儘自說著,仿佛他是說給自己聽。他說要回北方去,不管怎麼樣,他們再在
這裡活不下去了。當立冬提醒他,呼喚著爸爸,說是粥已經煮熟了的時候,他才離開床
頭,並且從來沒有的那麼慈愛,給立冬舀粥,並且叮囑他小心燙了手,又給陽春用嘴吹
著粥,說道,「冷冷再喝」。那兩個孩子是餓了十二小時以上了。照袁書記老婆的話說:
「那天晚上真是從來沒有的那麼體貼孩子呀!就像變了另外一個人,就像倒退回三年似
的。」我們不難想像到他的臉色是怎樣陰沉,而他心地又是怎樣的慈愛。這天晚上,是
他把兩個孩子抱上床去的,他給他們脫掉衣裳,並且給他們蓋上被。除了陽春是不理解
什麼,那個立冬可表示了他的驚疑,他不時地睜大了吃驚的眼睛從被子裡偷偷外窺,偷
望著他的父親。他不知道他還能作出什麼可驚的事來,袁書記的姿態完全變了呀!這些
慈愛的舉止是那麼使他覺得陌生。袁書記老婆是處在過度的疲倦狀態當中,袁書記臨上
床還問過她要不要喝碗粥。她的口是渴的,可是她沒作聲,連向他望也沒望。她聽見袁
書記淒涼的歎息,仿佛說:「好話我說過許多,你還生氣,又有什麼法子呢!」他熄了
燈。她聽見他上床的聲音,他倒下去睡了,可是她沒有聽見打鼾聲。那時候外面有起早
趕路的鄉人的談話聲,和遠方農舍的狗叫。她想天也許快亮了。就在那會子,袁書記突
然向她自語似地說:「我今天上午去辦公,在路上碰見一個穿西裝的人,外衣口袋裡露
出一疊關金票。」
「想這個做什麼?那又不是你的。」袁書記老婆,那個五分鐘之前還私下發誓不把
他當活人看,而且一輩子不寬恕他的女人,這時候就這麼輕意地說話了。過後,她說,
仿佛那會子說這話的是另外一個人。
袁書記當時說:「不想什麼,我不過說說就是啦!睡吧!
你也夠累的了。」又過了一會子,他說,「天快要明啦——你不要喝粥?」實在,
他是睡不著呀!
「涼了吧?」
「不涼,我看看去。」袁書記就起來了。他又喃喃著向她訴說:「碗都打破了,鐵
鍋也裂了紋,粥還是向隔壁鄰居借的沙鍋煮的。」又寬慰著說,「打破,打破了吧!反
正也用了一二年的老家具了。」
那天從半夜一直到天亮,袁書記沒有睡。早晨他出門的時候,還吹熄了燈,還給孩
子煮上早粥,還怕驚醒孩子輕手輕腳掩上門,這一切都是那麼仔細、體貼、周到。可是
中午回來,就又完全不同了,那雙眼睛又完全恢復他從前的怕人的火焰了。所不同的是
他沒有打罵孩子,仿佛兩個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的臉色是嚴肅的,時時有沉思的
情態顯露出來。他仍舊自己動手燒飯,仍舊把粥送到他老婆的床頭上;
晚上也仍舊把孩子們一個個抱到床上,替他們脫衣裳。然而他可一句話也不說了,
一聲歎息也不發了。一直等到那第七天頭上,就是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的臉上才偶爾
現出一點活氣,她還記得他臨睡前向立冬問過一句話。那是一句玩笑,他說:「爸爸把
你送到北方去吧!好不好?」
「不好。」
「怎樣不好呢!在這裡你天天受氣,到你二叔那裡去吧!
聽說你二叔在咱們老家帶兵打日本呢!那裡天天還有肉吃,怎麼不好呢!」這就是
他最後一次談話。袁書記老婆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心裡打算著進行的罪過呀!第二天,
雞叫三遍,他就出去攔路搶劫路遇的那個整年在四鄉奔跑的豬販子了。
按照他的口供來說,他頭一天晚上就把政務人員訓練班那個唯一的守衛兵的駁殼槍
騙到手了。他順著公路走出二十裡去,而且放過了兩個單身漢子。他不敢在近城二十裡
以內下手,怕碰見能認出他面目來的人,而且在他出事的地方——
那個路旁有密林子的墳地,又放走了一個穿著外套的體面紳士。那是確實的,他放
走的是一個稅務官,那個稅務官是在握有那個地方行政和兵役權的鄉長家裡賭了一夜牌。
據他說,當時他身上還揣著約莫三萬多的法幣,事後,他是三遍五遍地慶倖性地逢著人
便訴說,他是怎麼從鄉長家裡出來的,他是怎麼路過那個有密林子的墓地,而且怎樣望
見了一個穿著襤褸的灰土布大衣的人,又怎樣老遠向他注意,怎樣大膽地向他審視,走
過去還回頭望瞭望他;若是他不機警,他相信那天一定先遭了搶劫,而且袁書記也不會
被捕。實際上,他說的完全是一片誇耀自己的鬼話,正像一般人遇見失盜的鄰居,多半
要說兩句他怎樣聽見可疑的門聲或是狗吠而表示他的機警超人一樣的。袁書記是蹲在一
塊墓碑背後的,他既沒穿著灰布大衣,那個稅務官也沒有回頭望過。他是有意放過他去
的,他怕沾惹城市的人。實際上,他真的大膽一點,或者更殘忍一點,在這第一個人身
上,他也或許會成功了。照他的說法:「這完全是天意呀!上天的責罰。」他單單遇見
那個愚蠢的豬販子。
這個豬販子確實夠蠢的了,肥闊的額,肥闊的肩,肥闊的背,肥闊的嘴唇,他的脂
肪過多了呀!不是貪睡的人,是不會這麼肥的;不是惰性十足的人,也不會那麼蠢的。
他是剛從家裡出來,去到鄰村看兩口出賣的母豬。他一露面,袁書記就打量好了。據那
個豬販子說,他當時從碑後跳出來那股猛勁兒確實嚇了他一跳。說到這,他還要在堂上
打袁書記的耳光。可見他不是說謊,那一驚是相當了不得的。
「你站住。檢查。」當時袁書記大聲說。
豬販子一看見槍口,和那副蒼白的臉色就立刻知道要出事了。就是再愚蠢一點的人,
也有他的某一部分的靈性的。他就站住了。他說:「我是去買豬的,我身上也沒有錢。」
袁書記匆忙地就去解他的粗布紮腰帶。那會子,他還四下巡望著,他是那麼匆忙,
當時竟把他的粗布紮腰帶塞進褲袋裡去。那個豬販子一說到這,就又要動手,並且嘟嘟
不休地向他問:「你娘的,你要我的紮腰巾做什麼?」我想,那時候,袁書記是在精神
混亂的狀態裡了。要不,他絕不會把他的破腰巾也塞進褲袋裡去的。
「什麼我也沒有。」那個豬販子當時喃喃地向他說。可是一翻到裡衣口袋的工夫,
那個豬販子就說:「我自己拿!……
就是這一千四百塊法幣。」
袁書記就說著:「拿來,給我。」一邊就動手迅捷地搶過去了。實際上,他另一手
上有槍,他盡可不必用另外那只手去奪的。那個豬販子說,在那工夫,他就想把袁書記
的槍奪過來了。我想,這也是那個豬販子事後的吹牛。
袁書記搶到手連看也沒有看,匆促地塞到另一個褲袋裡去,他是那麼惶惑,他沒有
對那個豬販子說:「你給我向回路走。」甚至他連阻止他站在那裡不許動都沒有,他反
而倉促地儘管走自己的了。而那個豬販子呢,竟在他身後跟隨著,像我們在街市上所見
的追隨著路人討錢的乞丐一樣,不住聲地喃喃著:「還給我吧!先生,還給我吧……那
是我借來的,我家裡還等著這個錢吃飯呢!」這不,怎麼說他愚蠢呢!愚蠢就在這裡,
若是他不愚蠢,他只要有一分聰明的話,那麼袁書記也不會給他捉住了。只有愚蠢才有
愚蠢的福氣,要不,他們怎麼會吃的挺肥呢!就這樣跟隨著喃喃不休,說是他一家五口
人,一個老母親和三個死了娘的孩子都靠他做小生意養撫,說是:「給還我吧!先生!」
說是他借的高利貸,若是他拿去了,他們全家只有死,不餓死也得跳井。袁書記每當他
喃喃兩句,就停下,大聲說:「去!」並且舉著槍就像舉著殺人的斧子一樣向他作勢威
脅。可是他一背身,那個豬販子就又隨著他喃喃不休了,說是:「還我吧!先生!」到
底袁書記站住了。我想,這不是由於那個豬販子的謊話打動了他的天良,而是他苦於不
能擺脫那喃喃不休的追隨。他把一千四百元法幣拿出來了。
「一共多少?」
「一千四百元,先生。」那個豬販子說。
「哪!這是四百元,拿去吧!」
那個豬販子接到手,停下了。可是袁書記剛走出五步,他又突然想起那一千元,又
追上來了,這次更進一步和袁書記貼著肩喃喃不休了,而且伸腳阻礙著袁書記的路。他
哀求著:
「先生,可憐可憐我吧!再給我五百元就行了。先生……先生。」
「去!」袁書記第七次停下來,兩眼發著兇狠的光,大聲說:「去!你再囉嗦我就
打你啦!」
「先生,我就要五百元,先生……」
「我給你已經不少了。去!」
「先生,再可憐可憐我吧!就給我四百元。」
「你是要找著挨打,是不是?」
「先生,你老人家再可憐可憐我吧!」
「你再囉嗦,我可要打你了呀!」袁書記說著,又走起來。
「先生……」那個豬販子又追隨著開始喃喃了。
「去!」袁書記第八次站下來,大聲說。
「先生……就五百元嘛!先生……」
「你要找死是不是?」
「哪裡……哪裡……先生,可憐可憐我!」
就在這時候,一個莊稼人從這裡路過,老遠就注意到這兩個人的爭執了。據這個見
證人說,當初還以為他們倆是在那進行債務性的糾纏呢!這個莊稼人還挑著兩筐白菜,
他是趕城裡的早市的。一到跟前,他就站在袁書記的旁邊了,他還向他問:「先生,什
麼事呢?」
「這位先生拿了我一千四百元法幣去。」那個豬販子大聲搶著說,「我家裡八口人
等著這筆錢買米……」
「他媽的,我不是還給你四百元嗎?」袁書記喃喃地說。
那個莊稼人立刻從他們的蒼白臉色上明白這是一樁什麼事了,他的臉色也蒼白了。
事後,他說,若是當時他拔腿跑,那麼一定要在後背中一槍的。於是他不得不裝作坦然
的樣子說:「給了你四百元就可以了,這位先生已經夠好的啦!」
「我就有四百元能做什麼?」那個豬販子說,「我的全家不一樣得餓死……若是他
老人家再還給我五百元,我可以做點小生意……」
「我已經給他四百元。」袁書記提著槍說,「我若是一個錢不給他,不是一樣嗎?」
「好啦!好啦!」那個莊稼人的蒼白臉上現著笑說,「反正先生也一定不是怎麼有
錢的,大家都是窮人,再給他五百元吧!他也夠可憐的了。」那時候他向那個豬販子擠
了擠眼。
「不給。」袁書記說,「去!」
當他那瞬間發現那個豬販子消失而吃驚的工夫,他的腰就給兩條有力的胳臂抱住了。
同時他的握槍的手臂給秤錘猛力地打了一下,然而那柄槍沒有從他手裡跳出去。等到他
完全被那個鄉下人用他所塞到褲袋裡的腰巾捆住以後,他手裡的槍可仍然是奪不下來。
他扼的是那麼緊,竟至於他自己的手指和槍柄結在一起,就是他自己也沒有方法能鬆開
它,那只手掌兒全和他脫離了關係一樣。一路上,他遭受了那個豬販子兇暴的打擊,及
至我見到的時候,已經滿面血痕了。他那身舊的灰布制服,已經給撕碎了,肩頭露著肉
和半隻胳膊,膝蓋上露著肉和半邊枯瘦的大腿,而且一隻布鞋丟掉了,那只赤光的腳背
上有給石頭擦傷的地方。他是那麼狼狽不堪,一頭垂首將死的野獸似的。不管怎樣的狼
狽,他那一雙遲鈍的眼睛,卻仍然閃耀著頑強不馴的火焰,那雙眼睛中另有一些憤怒、
仇恨、困惑、懊喪,以及疲憊種種的雜質。縣政府裡的一個崗警,像一隻公雞似的,在
人叢中奔來奔去,驅趕著那些圍繞著那個犯人的村民們,而且在吆喝當中,不時向那個
犯人侮蔑的用槍柄戳擊一下:「他媽的,天生的懦弱種,就憑你這副尊容,也要吃英雄
飯!」轉過頭又說:「喂!你們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都出去,出去!」而那個豬販
子,在我路過這所院子的時候,還在那裡向他高聲叫駡,一邊向那些圍觀者訴說:「他
就從那公路旁的松樹林子裡跳出來……」一邊就又用腳踢著他的俘虜,罵道:「你瞎了
眼睛啦!碰見了我。
你他媽的嚇壞我啦!」我當時沒認清楚那搶劫犯是我的鄰居,若不,我一定會當時
就禁止那個豬販子蠻性的踢打了。我沒有準備進行預審的程序,因為積累的等待宣判的
刑事和民事的訴訟太多了。我說過,實在我那時並不比我那個可憐的鄰居的書記工作清
閑的,當我第二次走過那個院子,準備出庭另一件謀殺案的時候,我發現法警還沒有把
犯人收押到拘留所裡去,反而有人爭吵了。我這時才認出是袁書記的老婆,衣衫和她丈
夫一樣襤褸,一隻手裡還提著陽春所穿的兩隻大人鞋,散著頭髮,在那兒彎著身子,用
肩膀抗拒著崗警,原來那個傲然自得的崗警,不讓她和她的丈夫談話,而且用槍柄作勢
威脅著驅逐她。我當時並沒有吃驚,還當是她丈夫犯了普通的姦情、竊盜或是鬥毆傷人
之類案情的,就允許她和她丈夫談幾句話。我還沒有離開那裡,就知道這是不平常的案
子了。她是那麼惶惑的一望見袁書記就狂聲顛語地說:「天呀!
你是瘋了呀!真的你是……」
那個面色蒼白而血跡滿額的犯人就溫和地說:「不要緊,陽春他娘,你別怕,怕什
麼?我是一片好心,還退給他四百塊……我不會有死罪的,幾天就出去了……」
一直到現在還記得當時他那種溫和的聲音,他那時的善良天性所有的坦然的眼光。
這是怎樣深刻的折磨著我靈魂的聲音呀!直到現在我還覺著這是我一生中的罪惡,是的,
我在他身上照某點宗教的意義上說,是負著罪名的。我只審問了兩次,沒有宣判就移交
給補我缺的一個法學院剛畢業的青年了。我在那件案子發生前一天,就接到了調差的命
令,可是我若當時主持判決,也不是不可以的,誰想到那位剛執「法典」和「真理」的
先生,會那麼「正義」,把他轉解到握有「戰時緊急治安法令」的軍事裁判機關裡去呢!
若是我能在那個縣份多逗留一天,我不管怎樣忙,不管當地官紳們的餞別宴是怎麼豐富,
我也會抽空關照我那繼職者一聲。
當我知道袁書記轉解到軍事裁判機關的時候,我還沒到差,我還在桂林。憑良心說,
我當天趕回去了,我和有過三次面緣的那位握有「戰時緊急治安法令」的軍法官爭論了
一個下午零半個黑夜。他始終是溫和的、有禮貌的、親切的,款待我最好的酒和超等紅
茶,始終是把問題拉到旁的地方去,始終對於我所辯護的那件案子笑著這麼說:「你知
道,先生,正因為戰時這種生活過不下去的人多,我們才要殺一儆百呢!我們是為國家
維持社會治安的呀!」我想,他私下裡還會以為我的出力,是受了被告的賄賂。從那以
後,我就辭職了。
——現在可大不同了,我們是個科學化的現代國家了,——我們這位年老的隱者幸
福的歎息了。之後很有禮貌的起身向設宴的主人告退,走出門口,還聽見他的幸福的歎
息,並向主人說:我們這一代也受夠了苦難,到底是要結果的日子降臨了。接著是手杖
觸著臺階石的聲音,可知院子裡是多麼寂靜。這是個月白風清的四月夜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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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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