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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圈
張衛明
本文平實記敘24小時中的導演部經歷,並不涉及下述景觀。但它恍若一弘光輪,
籠罩著我的思考,賦予我一種衝動。
幾年前在北線,我曾目睹一次壯觀的革原海市蜃樓:荷紅色雲霞之上,白衣白
馬的數萬古代蒙古騎兵作環狀奔馳,其聲其勢,橫厲無前。終將雲霞攪黑踏翻,電
閃雷鳴,雨下如箭。繼之彩虹三道,地面蘑菇叢生,潔白瑩潤。惜相機不在手邊,
天象亦不可複得。
G日17時00分
明天過「八一」,演習導演部緊張忙碌的氣氛中摻了些節日味。多日來被動地
適應了內蒙古東部大草原陽光下蒿草的熏辣和夜露淋濕蘑菇的冷腥,難過地習慣了
摩托化集團軍千百台裝備喝下汽油柴油煤油機油而釋放的氣體,此刻乍聞到西瓜蜜
桃葡萄伏蘋果經過長途運輸成熟之極卻有效防止了腐敗的特有柔香,嗅覺器官很是
陌生了一下。
致演習部隊的建軍節慰問信正在收尾,我被久違的內地氣息攪得有些浮躁,口
中生出咀嚼欲。微機屏幕右上方的報時鐘及時敲了5響,提醒我抓緊些。演習日漸迫
近,數萬部隊業已進入日期倒計時。7月31日為G日,8月1日則前推為F日。我曾建議
每日實行小時倒計時,博得眾行家一笑。按英文字母順序逆溯上去,天數所剩無幾,
擬於B日發預先號令,A日轉入一級戰備,A日24時進入「作戰時間」0時。具體開始
時間目前高度保密,除了古副司令,甚至連還有誰掌握這一情況我都不得而知。
遠處突突喀喀咳著發電機,大概有點故障,電壓不大穩,顯示器的屏幕若明若
暗。我擔心突然斷電,打一段就存一次盤。也怪了,一當親切的果香味在帳篷城彌
漫開,發電機的哮喘病就藥到病除。眼看西斜的太陽有了疲倦的意思,我揉揉眼睛,
調整好坐姿,鍵盤上劈哩啪啦加快了活兒。古副司令早晨看地形前交代我,慰問信
要寫得「越好越好」,他晚上回來看,連夜傳真發下去。我琢磨好一會兒,「越好
越好」大約應該定義為:能好到什麼程度就好到什麼程度。標準聽著嚇人,其實伸
縮性蠻大,這類允許展示文采的稿子我是有七成把握的。唯少問了古老頭一句話,
是以軍區導演部名義,還是署他總導演的大名。好在微機不怕麻煩,先打出一種,
再拷貝一份稍事修改,兩套方案就都預備下了。
我這邊沒打印機,兩份慰問信拷進軟盤,交相鄰帳篷打字室的女兵小姐們代勞。
她們正啃桃,難怪鴉雀無聲。
我說:「好哇,丫頭們,吃獨食。」
見我來,她們忙把脆桃搶在手裡戰備著,臉盆裡剩給我的都是熟透的軟桃。大
久保白裡透紅,她們之所棄,恰是我之所需。湊合著蹲了一圈,中間的紙簍像個籃
球筐,大家輪番往裡面投核兒。
我吃著說:「文件快些給印出來,老古回來要看。」
女新兵說,文痞又來找麻煩。
我許願5個彩捲。
女班長林小鵑問哪個老古。
我說:「整個導演部有幾個姓古的?」
她們笑,說要告狀給古副司令員。
我回了一句不算過分也不宜宣傳的玩笑話,她們都捂著或小或大的嘴笑了,說
討厭,要動手捶我。這一套功夫極適於青年軍官,我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歲數能
免則免,哄丫頭片子們幹活就是了。
我說:「半小時後來取。」趕緊撤了。
G日18時12分
車隊回來了。
草原上從望見車影到車開至跟前,一般要等十多分鐘。炊事班鼓風機及時地嗡
嗡哼起來,炒菜的鍋鏟音響發出警報。同一切機關部門的弊端相仿,導演部也存在
苦樂不均。古副司令歸來之前,諸般不正規業務自行收場,大家都是日理萬機的樣
子。
當然,我例外。
我到帳篷城外衛星地面天線下看晾曬的蘑菇。車來人往,別給我順手牽羊。新
的帳篷區就快落成,正式演習時總部領導要來觀看。門口豎了塊大牌子,黃紙上觸
目驚心的紅字:距A日僅剩6天。草原的7月是收穫時節,上半月摘黃花,下半月采蘑
菇。草原大白蘑的時價為80元一公斤,我不肯犧牲午覺,所以副業成績居中等偏下。
就這也已曬了有十七、八斤,用塑料袋分裝,準備回去打發方方面面的關係。
我這個搞文學創作的,被拉來搞演習內部資料片的解說詞,心裡多少有些不自
在。人手不夠,又交給我一架尼康相機,膠捲敞開用,讓我多拍些照片資料,準備
出本畫冊。這我才高興起來,對份內份外的工作都格外地上心。第一批膠捲沖擴出
來,古副司令有幾張很像回事。迷彩服色塊斑斕,臂章上的徽標和「北方——968演
習」的字樣清晰在目,尤其側逆光的面孔很有力度。即便去了兩顆星的軟肩章,也
一眼能領略到高級指揮官的氣度和神韻。老頭樂壞了,親自罵我:「媽了個匹,秀
才就是行。」我說;「你要長得稍微高些壯實些,媽了個匹,我能把你老人家照成
巴頓、朱可夫。」何秘書等一干隨行人員俱冷緊了臉。文人無形嘛,我不過是正常
發揮,以往見了文學界前輩和大名人也沒太低三下四。古副司令卻異常高興,嘉獎
我肩部一拳頭,說骨頭挺硬,還當時把我由「秀才」改稱為「文痞」。
古副司令神情不大對,估計在外邊發生了什麼事。這樣我就沒了打招呼的情緒。
我國迎他,默默立著,這也是告他慰問信我劃拉出來了。他掃我一眼,沒表情,呼
嗵嗵闖過去。車隊下來的人同他保持距離,匆匆行走都一言不發。女兵們實在沒眼
色,唧唧喳喳嚷,我們等了一天,您打的野味呢。早晨走時,老頭確實咋咋呼呼拎
了一支槍,全世界都知道他要搞四點野味來。古副司令沒理她們,臉色越發陰沉,
背著手徑直進了他那頂帳篷。
我悄問何秘書:「出岔子了?」
他微笑曹擺擺頭,同時伸兩個指頭。
二?勝利?G日15時許
對古副司令,與其說看地形,倒不如說領著介紹地形。整個戰區他早就爛熟於
胸。頭幾天組織南軍和航空兵協調組先到現地勘察,和這次領著演習中擔負進攻方
面的北軍的軍、師、團三級軍事主官與參謀長熟悉演習區域,在他不過是當軍事地
形導遊。
選擇這方地域,古副司令提交軍區常委討論並上報的方案,大致出於4點考慮:
一是就草原地貌而言,這裡地勢起伏較大,比較切合演習課題,也適於進行集團軍
規模的實兵對抗演習。二是氣溫較低,缺水,副食供應困難,有利於從難從嚴鍛煉
部隊,特別是強化後勤保障和野戰生存能力訓練。三是近期氣象條件相對穩定,降
雨少,雲量少,便於使用航空兵。四是草場條件差,對草場資源破壞小,擾民輕,
賠償費用也相應降低。
一路走走停停,主要的高地都登上去了。別人帶著地圖、指北針和望遠鏡忙前
忙後,古副司令不動聲色,暗中觀察眾人如何地看地形。事先通知自帶乾糧,午飯
沒另行安排時間,顛著在車上吃。有幾位硬不信跟著大軍區副司令能委屈肚皮,還
不就近拐到隨便哪個參演單位對付一頓,結果犯了經驗主義,還被軍長不軟不硬給
了幾句。下午看完地形,停在一處有泉水的坡地上,軍長召集眾軍官,請古副司令
作指示。
穿呢大衣的古副司令立在上風頭,雙手交握在腹前。
「你們軍長這是將我的軍喲。不是沒話可說,但這次是實兵對抗演習,南軍北
軍手心手背,我這個總導演和我的導演部,我想我們最好只帶眼睛和耳朵。嘴巴呢,
應該儘量留到演習總結時用,你說對不對,老肖?」
肖軍長舉起巴掌:「我們的老軍長,對我們軍的工作一直非常重視和關心,不
講是說不過去的。大家呱咭呱咭。」
古副司令雙手向下壓壓,斂住淺笑,向身後揮了揮胳膊:「吆喝吆喝你們正在
做的事。提示性地點個小題目,把地形反過來看。就是說,如何站到南軍防禦的角
度把地形看活。再立起來看,把你的眼睛吊到雲彩上,替空軍從天上謀劃謀劃。諸
位看著表,只講三分鐘。」
古副司令思路清楚,扼要列述七個要點。可能與水有關,也可能見人少,這一
帶野兔奇多,不在乎人,在軍官群腳下前後左右蹦來跳去。還有一大群黃羊在坡梁
上出現,見了人,踏踏地遲疑片刻,又潮水般退去。三分鐘眨眼就到,副司令準時
劃句號。
待大家熱烈的掌聲止息,少將軍長收尾道:「我們的副司令,給我們作了很重
要的指示。可以說是深入淺出,言簡意賅,相信大家能領會這是一個大題目,一篇
大文章。不僅有很深的理論性,也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和可操作性,是我們進一步
統一思想、修訂完善北軍演習方案的具體指針。同時,也提出了一個更大的課題,
軍事指揮官如何改變思維定勢,加強學習研究,以適應現代戰爭要求。最後九個個
問題,明天下午我們北軍合練,在陸空協同上一定要百倍精心,萬無一失。特別高
射炮兵和地面炮兵,要確實嚴格遵守彈道高度規定和時間協同計劃,每門火炮要有
一名幹部在位,把住諸元關。哪個給我幹到飛機航線上去,沒有後果也按打下飛機
嚴肅追究責任。師長們還有什麼?」
步兵師、炮兵師、高炮師和坦克師幾位大校師長都說沒有。
軍長請示古副司令:「就到這?」
古副司令說:「主官們趕快回去掌握部隊,都辛苦一些,幾萬人駐野外,又趕
上過節。」
軍長冷峻的臉轉為輕鬆,說:「副司令,滿地可是減肥食品喲。」
古副司令說:「牛皮不是吹的,我們比比。」
警衛員跑步送來自動步槍。
校官群中邁出一位上校:「師長們沒有,不等於團長沒有。既然說改變思維定
勢,我冒一炮。」
古副司令已背過去調整槍標尺,聞言折回身來。
上校矮,瘦,幹練。
軍長不悅,向古副司令低語:「坦克三團團長,歐陽峰,又要鼓吹他的裝甲兵
制勝論。」不等副司令作出表示,軍長高聲向眾人,「歐陽團長留下,其他的可以
走了。」
幾十台小車各奔東西。除了歐陽團長,師長團長們也有沒走的,餘下都是導演
部人員,四、五十人想親眼目睹古副司令的槍法。厚厚的集團軍軍史上專有這麼一
段,軍裡傳得神乎其神,肖軍長也多次渲染。
古副司令提槍對軍長笑:「那就抖抖威風?」
軍長說:「給他們開開眼嘛。」
視野中百十隻野兔在活動。四十多米處一隻灰兔東張西望,副司令一槍響過去,
灰兔驚跳了幾步,看看沒什麼情況,又蹲下繼續它的搔首弄姿。放第二槍,不中,
灰兔一溜煙躥沒影了。
副司令詫異:「媽了個匹。」
軍長說:「標尺沒毛病吧。」
古副司令說:「對著呢。那個白點一百米差不多吧?」
軍長望瞭望:「一百上下。」
拳頭大一塊白石頭。
叭!
副司令一槍擊碎,自語:「這就對了嘛。」
槍聲亂了免群的陣腳,近處的往遠處跑,遠處的往近處奔,灰的白的無序交叉,
喝飽水的兔子跑不快,簡直是暈頭轉向往槍口上送。古副司令連連擊發,軍長的沖
鋒槍也參加進來,雙槍爆豆似地奏鳴,技藝不減當年的兩位神槍手,任槍托一下又
一下撞擊右肩窩,三四十米距離上居然一無所獲。
古副司令恨恨地:「沒這個道理。」
軍長:「哪天把我的噴火連調來,給你烤免患子們。」
古副司令和軍長轉身要走。
歐陽峰說:「軍長,你留下我,又不聽我說。」
軍長說:「我批評了你沒帶乾糧,想讓你提兩隻兔子回去。」
歐陽峰說:「我只說五分鐘。」
軍長說:「我聽你說了幾次?」
歐陽峰說:「三次,可你聽不進去。」
軍長說:「如果還是那些話,一分鐘也不行。你一口一個裝甲兵,我建議你還
是也把步兵的東西往腦子裡裝一些。」
歐陽峰說;「軍長,我說句話你別生氣,你打不到兔子,不是槍法不行,你根
本不懂步兵輕武器的彈道。」
古副司令起初還覺得這個坦克團長倔得有幾分可愛,現在連自己也給說進去了,
打了幾十年槍不懂彈道。當著一群師團幹部這張老臉有些掛不住。
軍長冷笑;「瞧瞧,到底是參過戰,我們的戰鬥英雄越說能耐越大。副司令也
在這。滿地都是兔子,你表演表演你的彈道。」
歐陽峰說:「絕對一槍一隻。」
坦克師康師長呵斥:「不像話,回去。」
歐陽峰說:「軍長不發話我不敢走。一槍一隻還不能算數,肯定我都打在耳朵
根上。」
眾譁然。
口氣大到這般田地,事情推到了極端,並且能當場兌現立見分曉,成與敗都好
看之極。古副司令來了興趣,慫恿地看著軍長。軍長會意,抬起胳臂,歐陽峰趨前
兩步接了槍。
小個子團長沉著地一粒一粒壓子彈。
古副司令和軍長則默默注視重新彙聚在泉邊翠嫩草地的傻兔子們。
已然是騎虎之勢。
再明顯不過,其嚴重性遠遠超過了打兔子。如果對這些威重令行的將校級軍官
不宜用賭博這個詞,那麼說押寶也許是迫不得已和並不為過的。不錯,槍膛裡壓進
的是子彈。但子彈裡押進的不光是火藥,還押進了職業軍人的許多,以及剝除一切
外在之後的男人的許多。
權力退居二線,這場較量要以野免的耳朵根來公證。
槍響了。
不緊不慢,節奏分明。誰也沒留意歐陽團長是怎麼打的,因為注意力都在目標
上。一槍一隻,槍手做到了,所不同的是兔子們絕命的姿態各異。中槍後,有的規
規矩矩直接橫倒,有的打幾個滾兒定格,有的跳起來再垂直落下。但死就是幹乾淨
淨的死,一槍斃命,倒下後再沒有抒發痛苦、頑強掙扎之類的小零碎。不像古副司
令在朝鮮戰場見過的一次生手殺豬,捅了五六刀,豬還能掙斷繩搖搖晃晃要跟人拼
命。古副司令不再懷疑,歐陽峰的命中點全在要害部位。
警衛員和司機歡呼著去拾死兔。
軍長輸定了。
嚴格地說,古副司令也輸定了。
軍史的記載確鑿無誤,眼前的事實更不容置疑。用不著等到拖回兔子驗明正身
再下結論。輸就是乾乾淨淨的輸,不能再添加其他小零碎。即使有個把彈著點偏開
耳朵根。當著一群帶兵人,這場戲也斷無聲嘶力竟唱下去的道理。古副司令大度地
搶先喝了個好,帶頭拍巴掌,並轉身引導大家一起這樣做。
歐陽峰獨自彎腰揀彈殼。
響應者僅軍長一人。
師團幹部們三三兩兩交談著,專注投入,俱是不關心剛才那出戲和沒看到歐陽
峰成功表演的神態,槍聲之於他們僅僅是耳旁風,蚊子叫。但這分明是在說,副司
令先生軍長閣下,沒什麼,不要難過,我們沒看到你們的失敗。」
古副司令的自尊心深處受到更嚴重的割傷——下級在同情他。這種同情、安慰
甚至憐憫的動機可能出於敬重,但它貶低的恰恰是尊嚴,是人格,是怕他輸不起。
古副司令穿過人群時堅持著微笑,過去後沒回頭就上車開走。
G日18時47分
「所以,」我揶揄何秘書,「你才請我喝啤酒。」
何秘書說:「我沒面子,你也得想想別人二肖軍長和坦克師康師長鬧得都很緊
張,說過節別弄得老頭悶悶不樂。我電話裡跟他們說,沒事,這點兒小事副司令哪
能擱不住。說是說,我看老頭還真當了真。你出面把老頭哄樂,也是給演習做貢獻。」
我說:「你們在他身邊那麼久,號得准脈。」
何秘書說:「你能嘻嘻哈哈,我們就不能。倒不是說伴君如伴虎,但越是身邊
的人,他就越板著臉。」
我舉杯;「我表弟調動的事,就交給你了。」
何秘書不碰:「我早就答應你了,你別跟我一把對一把。」
我說。「那好,試試吧,可我怎麼說呢?」
何秘書主動碰杯;「你就裝著不知道嘛。先給他看慰問信,不管他挑的毛病在
不在行,你用他爭,出他站起來。然後擺出爭不過他的退卻架勢,非常不服氣地說,
知道人家都說你是儒將啊,我改就是了,你吼什麼?你們文人說他儒將,他最愛聽。
有了這話,後面你就可以隨機應變了。」
我說;「現在就去?」
何秘書說:「等七點新聞聯播開始五六分鐘,領導人的活動播過去,你就出擊。」
我說:「難怪社會上說秘書是首長肚子裡的蛔蟲。」
何秘書說;「都是你們文人瞎編的,別亂說。」
G日19時01分
各攤子我都打了招呼,這些頗難伺候的男女機關兵到了節骨眼上,還是很合作
的。說好了,慰問信一經副司令審定,打字室馬上推出修改稿,傳真這邊接著流水
作業。人員可以玩,不准擅離崗位。真正上心的是何秘書,他督促我嚼他的苦茶葉,
蓋住啤酒味。
歐陽峰原先不是這個集團軍的。那年參戰,他是坦克連連長,打完仗提了營長。
後來進院校學習,畢業時作為戰鬥骨幹輸送到這裡。幹了三年坦克團的參謀長,跟
班子有些合不來,反映不太好,據說把團長政委給架空了。歐陽峰幹得既自在又不
順心,一紙報告捅到軍裡,想調回老部隊。肖軍長愛才有個怪招數,對反映嚴重驕
傲的幹部極易發現優點。傳說有一次考核幹部,考來考去沒挖出一個驕傲分子,他
暗中生了氣,說不地蹶子怎麼挑牲口。這段佳話無從考證,他的履歷卻言之鑿鑿。
他本人驕傲了半輩子,當團長被說成尾巴翹上天,把天杵了個窟窿,拐下來又把地
砸了個洞。當師長不砸洞了,但天上的小神仙照樣怕他,軍區和軍裡的參謀幹事下
來若敢耀武揚威,他能讓你當眾下不來台。當到軍長他就不屬我們這個職務層面
隨便說東道西的了。高級將領責任重,要求嚴,靠壓力也能把城府逼上檔次,自然
不能用老眼光去套。因此,肖軍長聽說一個團參謀長能把團長政委架空,眼仁一亮
當時就說,一對廢物,這個人給我留著,在我考核之前,不能放他走。考核後,軍
長說,這小子管著扎手,用著順手,壓根不是當小媳婦的料,他當好一個團長比架
空兩個主官要容易得多。就這樣外來戶歐陽峰升任坦克三團團長。我搞創作瞭解裝
甲兵生活去過他的團,沒專門採訪他,場面上一般性地聊了聊,但很投機。不能不
承認緣分,因為我兩次赴前線。我們都意識到與對方感情上一下子有了溝通。
有這層關係,等新聞聯話時,我給歐陽團長掛了個電話,想提個醒兒。
「我惹禍了是不是?」他劈頭就問。
不想我卻得到意外收穫。
G日19時08分
古副司令腳泡在臉盆裡看電視,褲腿高高挽起,右手立一個炸彈似的胖熱水瓶。
警衛員小陳在削紅藍鉛筆。不逢十逢五,建軍節活動一般,這類新聞基本上是例行
公事。我從簾縫偵察過,按何秘書說的,時機還行。
「能進嗎?」我中等音量。我不習慣喊報告,帳篷的軟簾也不是敲的。
「文痞吧?」裡面發問。
我窩脖子進去,說;「帳篷門真該改進改進,什麼年代了。」
古副司令眼光不離開電視,說;「坐。」
我把與他平行的折疊椅挪了角度,既面向他也能照顧到電視。他不看我。我強
調地把手裡的慰問信弄出紙響。
他命令:「洗腳。」
這叫什麼軍規?我說:「又不馬上睡覺。」
他威厲地:「洗。」
我是汗腳。我說;「稿子你過過目。」
他半惱怒。「洗!」
小陳端來熱水,總後配發的黃色搪瓷公用盆,每個炊事班和招待所都有這麼一
摞。我只好動作,把襪子塞鞋裡,示意小陳迅速拎出去。自己很不好意思,味道與
工作性質實在不相稱。
我遞稿子:「傳真等著呢。」
這話不得體,有催首長的意思;何況催的理由非常脆弱;而且首長未必能通過,
還不到談最後一道工序的時候。我想誘他惱怒。
他沒表示也沒接,說:「念。」
我先解釋有兩個版本。然後響亮地念。屬套話快速通過,遇到我比較得意的
地方,節奏適當放慢,同時與電視播音員的聲音交錯開。洗腳和念自己的得意之作
都易使人陶醉,我發困,一個哈欠打到一半,用手掌捂了回去。眼角餘光側看,副
司令沒介意。我往下接著念對炮兵群的要求,火力突擊突然猛烈,戰術運用靈活多
變,急步兵裝甲兵之所急,打步兵裝甲兵之所指,首發命中,首群覆蓋,彈無虛發,
大顯神威。
他突然說:「狗屁彈道。」
我說:「不是彈道,是彈無虛發。」
他又一捶膝蓋:「我就不信。」
我說:「這是鼓勵性的號召,調子高些無所謂,不像戰鬥命令那樣釘是釘鉚是
鉚。」
他好像聽也好像沒聽,只管出神。一會兒臉轉向我,迷茫的眼神從極遠處急速
收回,恢復了凜然,問我:「你說什麼?」
他根本沒聽。
我強硬地說:「念慰問信呢。要不要我重念?」
他說:「我聽清楚了,太長,婆婆媽媽,不行。」
我說;「字數按你的要求,一個也不多。」
他虎著臉:「中間有一段疙裡疙瘩。」
他這是唱歌的嘴大,官大的表准。我腦子一轉,說:「啊,是得改改。寫的時
候中間停了一下,出去轉了轉。副司令你猜我遇到了什麼事?」
「哼!」他沒好氣,自顧自往臉盆裡續熱水,兩腳攪動。他的腳有些腫。
我說:「來了個賣狐狸皮的,價錢還可以。蒙古族的,一米八多,要不是羅圈
腿,得有一米九多,人非常厚道。」
古副司令沒閒心聽,要過稿子去看。小陳給他眼鏡,把我的乾淨鞋襪放腳邊,
順手遞一條毛巾,以周到禮貌的服務暗示我識趣。
我自有分寸:「我問他,狐狸是套的還是打的。說是打的。我翻看了他帶的皮
子,沒一個槍眼,也沒修補的痕跡。我說,肯定不是打的,除非子彈這只眼睛進那
只眼睛出。但這麼多張皮子都這樣,也太神了。話說回來,這麼大的狐狸,快成精
了,它是不上套的。」
小說管這叫懸念,說書管這叫賣關子。我說到這頓了頓,看著古副司令,端著
「咱們下次再說」的架子,但話不出口。
他去了眼鏡,訓斥:「媽了個匹,你啞巴了!」
我笑了:「是呀,他硬說是打的。我也只能相信是打的。可媽了個匹,槍眼哪
去了。我說,你告我怎麼打的,我才能服氣。要不,我不懷疑別人也實懷疑,你是
從哪個人工飼養場弄來的。」
我低頭看臉盆,小陳忙兌熱水。副司令半個身子已經轉過來。他沒有我們所謂
大人的拿拿捏捏。想聽就是想聽。
我說:「蒙古族漢子不經激,看家本領就掏出來了。一聽很簡單,原來如此呀。
可要讓人自己想,沒個十年八年琢磨不出來。還真是絕招,子彈拐著彎跑,打死狐
狸不留洞。其實也有洞,但剝了皮就沒洞了,要不叫絕招呢。」我繞來繞去,在副
司令癢處的周圍打遊擊,把高潮前的鋪墊做厚做足。
電話。副司令夫人從軍區一號台要過來的。
「叫她等著。」古老頭瞪住我,「說。」
我不再吊他胃口:「槍法好的一聽就會。狐狸逃跑尾巴對著人,就瞄尾巴尖開
槍,打跳彈。地不平,彈頭跳飛,要捨得子彈,耐心多打幾發,反正皮子更值錢。
一般三五發總能打到,子彈從地面跳進肚子,在腸子五臟六腑裡攪和個夠,保證鑽
不出來。剝皮從肚子剖開,槍眼就沒了。」
老頭擦了腳蹬拖鞋,嘟噥:「繞了半天這麼簡單。」起身走向電話。
我說:「真理總結出來都簡單。人家還說打兔子更簡單,看10年看不會,聽一
句吃到嘴。專打耳朵根,簡單?對不知道的簡單就是複雜。」
「打兔子?」老頭返身,「怎麼打?」
我擦腳:「沒意思,小把戲。」
「我叫你擦。」老頭過來一把奪了毛巾。
小陳捂著話筒:「阿姨急了。」
「我還急呢!」古副司令光火,把我的腳按回水裡,「兔子怎麼打?」
我說:「層次太低。」
他說:「有屁放出來。」
我說:「知道了就真沒意思了。人家說,練槍打兔子,掙錢打狐狸。還說兔子
是狐狸的飯碗,狐狸是獵人的飯碗。你幹嘛跟兔子過不去。」
他說:「不說你滾。」
「真的更簡單。」我一臉不屑地適時出讓歐陽團長的絕招,「是這樣的,一般
情況下,人到了三、四十米兔子躥出來。都以為剛出膛的子彈初速大彈道直瞄哪就
能打哪。其實錯了。這個距離子彈飛得低,瞄肚子准從肚子下面漏過去,槍法越准
越沒戲。獵人朝天開一槍,兔子一激靈,停下來立著耳朵四下張望。這時動作要快,
瞄準兔子耳朵尖打,彈著點准落在耳朵根。趕上兔子特別多時,打完這只,那只又
立耳朵看,那就連續打,越打越順。所以又說兔子打耳朵尖,狐狸打尾巴尖。」
接完電話,古副司令突然問:「你來之前聽到什麼沒有?」
我反問:「怎麼了?你走一天,這邊安安靜靜,沒出事呀。」
他於是很高興,搓搓臉,說;「很好,很好。」
我間:「慰問信怎麼改?」
他空架兩條胳臂做據槍快速瞄準的姿勢,在有限範圍內轉著步伐邊打邊說;
「叭叭,今天你有腳福。有錢吃藥,沒錢洗腳。叭,戰爭年代,指導員哪有那麼多
功夫用你囉嗦。到了宿營地,檢查各班有沒有病號,叭叭,有沒有洗腳水,給你挑
水泡,叭,那就是思想工作了。叭叭。」
我再問:「慰問信怎麼辦?」
老頭的「槍」在空氣中劃了個大圈:「就這樣。」
F日6時40分
棉被大衣上加蓋了雨衣,否則睡起來棉被至少要增加一公斤的分量。棉帳篷也
好不了多少,夜露凝重的清冷空氣使人從下午起不敢多進水。脖子肩膀一帶極其敏
感,人越睡越短,後半夜難免蜷縮成一個球。潮被子潮褥子入睡難,好處是鼻子不
幹嗓子不疼,且氧氣充足,睡一分鐘是一分鐘。建軍節早晨特意不放廣播,炊事班
推遲開飯,導演部的黎明靜悄悄。
有人惡作劇,從下面輕輕揭被子,用草杆搔我腳心。我不怕癢,但冷是不能容
忍的。我猛地蹦了一下,落空,趁勢縮回腳,繼續我的美夢。草原之晨是天然清醒
劑,要反抗那就上當了,或罵,或惱,情緒一經發動,人醒透,溫馨的黎明覺就離
你而去。
草杆在我耳朵上佯作蒼蠅爬行。
我粘粘哼說:「侃兄,別鬧,昨兒半夜古老頭乍屍,困著呢。」
作戰部闞處長擔任導演部調理組組長,跟我挺不錯,沒事就拉我海吹海侃,加
班的夜宵也統由他落實。狗日的知青出身,機關味不濃,不大講究身份,四十大幾
小孩脾氣,中午從不睡覺,自己開車拉一幫戰士摘黃花,采蘑菇。我在導演部上上
下下混熟了,與我開玩笑的人不少,稱兄道弟動手動腳的僅此一人。對我還算斯文,
給女兵帳篷掛死獾死旱獺,給駕駛員臉盆裡盤一條鉗去毒牙的活蝮蛇,都收到顯著
效果。
我撣撣耳朵,固守睡眠狀態。
酸臭味!——我的襪子落在鼻尖。
「日你家人。」我叫。
這是學他的常用語。在我無疑是最粗俗最激烈的語言之一,而在他的進攻型詞
庫中是比較溫和的。罵得越徹底證明跟他越近乎。我把襪子向腦後丟去。方向是有
選擇的,捂嘴嗤嗤竊笑的近處應該有一張鬍子拉茬的黑臉。
聽動靜擊中。
緊接著我的鼻子被一隻報復的涼手捏住。
媽的不睡了!
透不來氣,尖銳的酸痛直透自門。我雙手撲住他手腕猛地反鎖,意欲將其擰翻
在床上,叫他領教領教老子原是高陽酒徒。
卻被他掙脫,開懷大笑。
???——糟!
我坐起來,使勁探開粘眼:「副司令,我……困糊塗了。」
他把床邊折疊椅上的衣服扔到我懷裡;「快起來,跟我出去乍屍。」
我套上毛衣:「不是休息半天嗎?」
他說:「下輩子再休。」
我打水洗臉。
古副司令舒展雙臂,煞有介事地推揉空氣,看不出是哪路氣功。
我塗了滿臉滿脖子皂沫:「折騰了半宿,你真有精神。」
他問:「聞到味沒有?」
我使勁抽抽鼻子,只有香皂味。
他說:「兔子肉早醬好了。」
好啊,有我一份功勞。
G日23時54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一陣汽車響後,古副司令在外面喊:「起來,給我都起來。
文痞呢?」
各帳篷都亮了窗戶。
我披大衣露著兩條光腿奔出去:「地震了?」
「比地震好啊,天上下肉了,」他興高采烈,「你們一個個睜開眼看看,這是
什麼,啊,是什麼媽了個匹撞到我槍口上來了。」
他的手電筒光柱指著臨時籃球場,在中央爭球區擺了整整齊齊一排獵物。
他說:「你們都看看,這是什麼。文痞你來給我告訴他們,這滿地趴著的4條腿
大耳朵的傢伙都是什麼。」
我說:「野兔子,明天解饞。」
他說:「一共多少只,你給我數數。」
我數了27只,當場宣佈。
「不對,媽了個匹,少了。」他厲喝。
再數28只,我馬上糾正。
女兵姍姍來遲,驚呼:「這麼多呀,誰打的,立四等功。」
闞處長說:「全是公的。」
女兵們叫喚著告狀:「古副司令員,你管不管,老侃他又討厭了。」
副司令叉著腰越發開心:「文痞你再給我告訴先生女士們,子彈都咬在了什麼
地方,你好好看仔細。」
哪裡還用看,我僅檢視了五隻便得出全部結論:「報告彈著點,統統命中耳朵
根子。」
眾歡呼,擁上去參觀戰果。
我到副司令身邊湊趣:「我就不隨便歌頌領導人了啊。」
他說:「鬼!」
我注意到,這時的演習總導演特別慈和安詳,他退到一邊站著,像一個忠厚長
者看可愛的孩子們在雪地裡放鞭炮。慶祝活動持續了半個小時,他沒再開口,笑眯
眯地一直在欣賞。
F日8時47分
我刷牙含糊道:「又去打兔子?」
古副司令弓步騰挪:「看國境線。」
我草草吐了牙膏沫:「界碑留個影,就看老天給不給笑臉。」
他雙手蓋回到小腹,護住丹田:「以後你聽到什麼,都給我說說。天上地上呀,
三教九流呀。」
我說:「我知道,你怕你身邊的人也聽不到下面的真話。」
他徐徐吐納,不置可否。
我抹淨嘴:「小報告我不打,別的都行。」
他說:「小報告不好。我家你認得門嗎?回去常走走。」
我說:「我們升官最慢,也最不怕它。」
他突然歎口氣;「你們寫東西的多好啊,成天樂樂呵呵。」
我說:「那不一定。還是當首長好,一群人圍著轉,都說好聽的,房子越住越
大,車子越坐越小。」
他說:「開會坐臺上你當好受啊,文件上的圈你當好畫呀,說句老百姓的糙話,
放個屁都不自由。有時我倒真想跟你們換,你信不信?」
我說:「也信也不信。在位時應該我羡慕你,文人純的不多,十有六七都有官
場,當上了就在權力範圍內發動文化大革命,當不上才憂國憂民罵官僚。至於退休
後誰羡慕誰,那倒可能要顛倒過來,因為我們失去的比較少,或者說沒什麼可失去
的。跟你換我可不敢想。沒聽老百姓說,升官發財註定,胡思亂想沒有用。是你的
跑不了,不是你的拿不來。得的多就失去的多,得的少就失去的少。普通人60歲找
齊,所有人棺材裡找齊。」
副司令收了動作,腳尖點點我屁股:「昨天那個事,不要說給別人,到我這裡
就打住啊。」
我站起身:「昨天哪個事?」
他摸摸耳朵。
我也摸摸耳朵,耳輪裡沒皂沫。
我笑了,說:「是它呀,一定一定。但素材專利是我的,說不定什麼時候要寫
寫打兔子。」
F日7時49分
藍天。白雲。因為鷹而愈加高遠。
綠野。青巒。有了紅色的蒙古包和大輪的勒勒車才宗教般寧靜與和諧。
蒙古馬擂響棕黑色的生命風暴,如詩如歌的羊群竟奶一樣粘稠在草的編年史上。
古副司令在前座閉目養神,一任吉普車前窗平白流轉過一幅幅清麗的大草原水
墨畫。可惜好景不常在,這裡無霜期短,「五月雪,九月霜,一年三季白茫茫」。
最溫暖的季節也像內地秋天,車內在放暖氣,駕駛員戴手套的右手不斷抹玻璃上的
水汽。野兔在車前亂躥,小土堆上的旱獺探頭探腦。
我和闞處長不斷交換眼色歎可惜。
早飯吃的醬兔肉在口中餘香不絕。兩支自動步槍、一鐵匣子彈與我倆一起在後
座顛簸,我們卻在眼睜睜地浪費資源。基因所系,老侃尤其手癢。他祖爺爺是正宗
的蒙古族人,清末娶了漢族女子,打了一半折扣生出他爺爺;他爺爺和他父親繼續
仿效他祖爺爺,到他就成了八分之一的蒙古族血統。這八之一的比例放在故土上,
狩獵欲望能從他瞳仁燒出來。不知道也不能追問副司令究竟怎麼個打算。雖然軍區
常委分工他管作戰訓練和邊防,可我不相信他演習前真有此閒心去看界碑。
果然,古副司令閉著眼指示;「成吉思汗邊牆到了再右拐。」
我抖開的確良布精製的1:100000戰區交通圖,不出所料,右拐將離開去國境方
向的國道幹線。闞處長1:50000的地圖更具體,按他的標示,我們的行進方向直指
坦克師的訓練地域。這我就不明白了,古副司令向來不贊成對下級搞突然襲擊式的
檢查。那次我在旁邊聽到他打電話批評對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放手讓下
面去幹,讓他們拿出積極性來,逼也要逼出來。我的同志哥,不要搞忙忙碌碌的官
僚主義,辛辛苦苦的形式主義。這麼大攤子,天天跑,跑斷腿,你能看到多少?團
看到了,營呢,連呢,排呢,班呢。腿要跑到,更要腦子想到。實事要辦,但不是
要你們扛大校少將牌牌的替下面當團長營長。落實是要抓的,真正大面積落到實處
要靠出點子用人,靠務虛,靠控制。」
右拐。
後面的通訊車連連鳴喇叭。何秘書在那,可能提醒上國境線不走這條道。
古副司令:「不理他。文痞,來個笑話。」
我說:「咱們老侃貨多。」
古副司令:「他那個不能聽。」
我拍拍老侃膝蓋:「你就不能爭口氣,給副司令講個下三路之外的?」
闞處長說;「別扯淡,你就講你的吧。」
我想想,說:「講個美國的,小段子,不太好笑。」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羅斯福總統接見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尼米茲,聽取彙報並設
午宴款待。飯後,羅斯福問,為什麼在襲擊特魯克島後,又派航空母艦去進攻馬裡
亞納群島。尼米茲咧著嘴笑,說這個問題使我想到有一次一個老年肥胖的疑難病症
患者要求把闌尾倒掉。由於年高體胖,沒有一個醫生願意為他開刀。後來,好不容
易找到一位高明的醫生答應為他做闌尾手術。當病人手術後蘇醒過來時,他問醫生,
我有點不明白,我的嗓子疼得厲害,我住院時根本沒這個病,那是什麼緣故?醫生
說,好吧,我來告訴你。你自己也知道,你的病情很特別,因此我的許多同事都來
看我動手術。當手術做完後,他們向我喝彩。為了再表演一次,我就把你的扁桃腺
割掉了。尼米茲說,所以,總統先生,你知道,我們打馬裡亞納群島就像那位醫生
那樣,是要再表演一次。
古副司令不出聲地笑,從後面看,笑肌向耳朵方向運動。又問:「羅斯福總統
怎麼反應?」
我說:「羅斯福是坐在輪椅上的,這一點非常重要。他把頭向後一仰,哈哈大
笑起來。」
古副司令搖頭;「敗筆,笑就是了,你為什麼要強調他坐什麼呢?」
我說:「副司令,你知道,我也像尼米茲一樣,是要再表演一次。」
副司令側著身開懷大笑,笑得咳嗽,說:「好,好。」
闞處長說:「我也表演一個。話說1981年華北大演習,預演時總部首長和一些
高級將領來著。戰役過半,紅軍第二梯隊投入戰鬥。藍軍轟炸航空兵和地面炮兵實
施火力攔阻。目標是假的,咱們說實話,那次打神了,非常非常准。解說員從廣播
電臺請來的,講得口於舌燥,暈頭暈腦,大喇叭裡喊,打得准,打得好,航空兵炮
兵老大哥大顯神威,打得敵人……咦,他解說卡殼了,表揚錯了。趕快往回圓,紅
軍打得敵人負隅頑抗,狂轟濫炸,垂死掙扎。」
古副司令接道:「司令聽出來了,總部首長沒注意,洋相沒出太大。師團幹部
也有出洋相的。來演習區域之前,我陪一個外國軍事代表團參觀特種兵裝備和軍事
表演。那個師第一次執行對外接待任務,很重視,下的功夫挺大,連家屬院沒冰箱
的都設法借了臨時擺上。我就陪著去了。先到休息室,抽煙喝水,師長介紹全師情
況。因為兩黨兩國關係都不錯,基本是敞開講,該看的都拿出來。接下來到作戰室
看師進攻戰鬥的沙盤演示。沙盤挺大,用計算機控制,上面能自行顯示目標,坦克
裝甲車這些小玩意都能走。人家很感興趣。計算機開機,作訓科長接通沙盤,可是
沒動靜,怎麼鼓搗也弄不好。我問師長怎麼搞的。說是可能受潮了吧。我說三分鐘
搞不好我處分你。我就讓翻譯告人家,不巧得很,部隊剛才搞防空演練,按計劃拉
了電閘,過五分鐘保證合閘。我又說,現在我來介紹這種沙盤的性能,本來是安排
在後面進行的。可計算機嗡嗡開著,明明有電。人家代表團團長很幽默,說,我們
都是軍人,我們的裝備比你們的落後,所以對付這種情況我們比你們有經驗。他的
手往沙盤框上重重一拍,媽了個匹,沙盤活了。我一看得還他一個幽默下臺階呀,
就說,既然這樣,我宣佈,防空演練取消。大家都笑了。」
汽車一歪,駕駛員單手打回方向盤,另只手捂在嘴上,哧哧笑。
古副司令說:「還沒完。後面都很順利。最後一個節目,吃飯。師裡是東道主
呀,師長致祝酒辭,舉著杯來了一通,代表中共中央,代表中國人民,也沒拿稿,
還滿有煽動性。吃完飯,我把代表團送出去20公里,沒回軍區,一肚子氣返回師裡。
師常委都召到會議室,我說,知道我回來幹什麼嗎?他們說,沙盤沒搞好,我們給
你丟人了。我說,給我丟人?你們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不得了呀,代表中共中央,
誰給你們的權力,代表得了嗎!我一個候補中央委員還不敢。我只能代表軍區,這
還是請示了司令政委,也同外事部門通過氣。師長作檢討。我說,算了算了,我算
服了你們了。師長連忙說,我們一定接受教訓,我們並不知道首長要回來,但沙盤
已經修好了,請軍區黨委和副司令相信我們,現在就能再表演一次。」
F日8時14分
後車喇叭長鳴,從右側加速超過去。
草原本無路,車轍印軋多了露出土地,就有了路。日久天長車轍軋深了,下雨
積了水,車又在旁邊走,原來是路的地方重新長草。有的地段像單線鐵路,兩條軌
跡拉著天地風景線。有的則像火車站,多條線路並列與交叉,車扭在上面恰似音符
之於五線譜。
兩車並列停下。
何秘書夾著公文包,說:「有個件。」
沒說急件。不急就不超車了。但顯然也不是特急件。古副司令與我們一同背著
風辦事。軍人有這本事,停車就能放出水來,不停也能再輕鬆堅持幾小時。
這是份傳真電報,南軍告北軍的狀。南軍是一個守備師,地方部隊跟野戰部隊
同唱一台戲,上牙碰下牙在所難免。導演部剛收到,立即用加密的無線電話複述給
通訊車。
古副司令簽了字,說:「都看看。」
我舉照相機測光。小廣角鏡頭裡,副司令敞懷,兩個大拇指向裡摳著腰帶,把
拳頭掛在腹前,比衣帽整齊掐只望遠鏡更能體現戰役指揮員沙場點兵的氣勢。總導
演指揮車覆著偽裝網,標誌旗被風展開,側後襯著通訊車頂上全方位天線的長方形
框架。門處長看文件嘴不老實,半張臉用勁,好像在嘬牙縫裡的兔肉絲。鏡頭語言
應該是:這一仗不好打。何秘書和機要參謀面嫩,4個人正好老中有三結合。我抓緊
響了幾下快門。
古副司令說:「文痞,你也看看,對你沒保密的。」
解說詞和照相是敲鑼邊,正經事我很少插嘴,副司令不發話,我儘量不瞎攙和
討人嫌。
報文如下:
「北方——968演習」導演部
報古副司令員:
昨夜,北軍偵察人員違反演習規定潛入我駐地,在我基本指揮所自動化指揮系
統的電子計算機中安裝「病毒」。經查,復活時間為A日24時,我們命名為「A24病
毒」。從該時起,一當計算機存盤內容中關於彈藥油料儲備指數下降25%,「A24病
毒」發作。其主要作用不在破壞而在模擬。即此後兩小時內出現的油料消耗數據並
非計算機現場運算的真實顯示,而是北軍預先的計算結果。雖然此數據與我們推演
的情況非常接近,足可亂真,也可能對演習進程和結局不致造成很大影響,但嚴重
性在於這種行動本身。如不予以追查和糾正,演習紀律將失去約束力,演習秩序將
難以保證。
進一步情況待查實再報。
南軍部隊長
F日8時
古副司令說:「你們談談看法。」
闞處長說:「口氣不太對頭,如不怎麼樣就怎麼樣,下級怎麼能這麼說話,行
文也毛病不少。」
古副司令說:「人家有氣嘛,怕發生更大問題。以後在這方面,我們要學會體
諒、容忍下面的問題。」
何秘書說:「較了真出問題,比不較真也不出問題要好。」
古副司令點點頭,看我。
「通報批評北軍。」我做了個切西瓜的動作。
古副司令說:「文痞,你會鼓搗機器,你說,病毒沒發作,南軍他怎麼能查出
來?」
我說:「用專門的軟件,有沒有病毒很好查,消掉也很簡單。檢查測試病毒的
作用要費些事,估計南軍想拿到證據,下了些功夫。他得先關閉網絡,再備份全部
文件,連病毒也有了備份,才敢調整計算機時間逐項查。」
古副司令問:「這就能成為證據嗎?」
我說;「也不完全。」
古副司令說。「對嘛。」
我明白了,通報批評還早了些,我先受了批評。不過,言者無罪,副司令不讓
人尷尬。
古副司令說;「南軍反映情況是對的,是及時的。這提醒我們注意到一個新問
題。當然,外軍早已經應用於實戰了,技術戰術上都不新鮮。北軍方面呢,也不能
說他一定有多大錯,甚至不能說違犯演習紀律。我說的新問題就是指這。我們規定
演習不准發生人員接觸,這是接受過去演習抓對方俘虜影響友軍關係的教訓。但北
軍他沒有發生人員接觸,他是人員同設備接觸。我想,導演部發個演習紀律的補充
通知,講講這個問題,做出明確規定。還不能籠統說禁止人員接觸對方設備,否則,
連地雷也不能清除了。詞怎麼措好,小闞你多動動腦子。」
到底水平不一樣,大官要設真本事那真受罪。
何秘書說:「自己的設備也有問題。」
古副司令說:「是呀,淩晨兩點,北軍先告南軍的狀,我們今天就是幹這個事
去。」
何秘書說:「不是去看國境線嗎?已經通知邊防團了。」
古副司令不滿:「說了不打招呼。」
何秘書說:「這是邊防紀律,進人家兩公里控制區,說一下好。」
古副司令說;「那再告他們演習後一定去。」
何秘書問:「我們現在去哪?」
古副司令說:「到了就知道了。」
F日9時14分
一臉油汗的坦克三團團長歐陽峰從坦克上跳下,向古副司令報告。訓練場坦克
轟鳴,煙塵激卷,什麼也聽不到。歐陽團長向對講機呼叫,片刻,數十輛坦克隆隆
遠去,還了耳朵一個清淨世界。
古副司令說:「這片草場碾爛了。」
歐陽團長說:「原先選的地形好,老鄉躺著攔坦克,說草好不讓軋,賠錢也不
行,軋草就是軋牛軋羊。現在這一帶草質不好,毒草多,下面沒沙子,軋軋倒有好
處。走時我們重新撒草籽,全種鹼草,羊吃了最好,也得用不少錢。我們跟師裡打
了報告,上下都掏一些,這也是邊防建設。要恢復到戰備值班部隊的規定標準,上
次會議明確的專款只夠43%。」
古副司令說:「為什麼不讓部隊休息?」
歐陽團長說;「團裡自己搞搞合練,下午又要給步兵當擋箭牌了。按現在的北
軍方案,副司令,我的裝甲兵形不成鐵拳,三三兩兩批發給步兵連,戰鬥突擊力何
在!整體威力何在!半個世紀前,那時的德國軍隊就懂得建立獨立的裝甲師的重要
性,由此……」
何秘書說;「由此創造了閃擊戰。」
闞處長說。「你現在調一個坦克連過來,副司令要看看。」
歐陽團長的對講機樣子古怪,不好看但實用,溝通聯絡很便捷,音質也好。他
說:「七八分鐘就能過來。」
古副司令說:「你接著給我們上課。」
歐陽團長說:「我那是瞎說。」他看我一眼,研究副司令此行與昨天講彈道是
否有瓜葛。
我說:「你講。」
歐陽團長放下心,說:「邊講邊等吧。接剛才的話題。三十年代中期,德軍由
于提出把裝甲兵建設成為有多種作戰能力的戰鬥兵種,『建立包括所有能使坦克充
分發揮作用所需的支援兵種在內的裝甲師』,從而標誌著裝甲師擺脫了從屬地位而
成為獨立的戰鬥兵種,並集中使用作為先頭突擊部隊,成為希特勒閃擊戰的主要工
具,實施陸空聯合作戰,使其得以在歐洲和北非戰場上橫行一時。法軍被一舉擊敗,
就是因為墨守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陳舊觀點,一直把絕大部分坦克分散配屬給步
兵。蘇軍在衛國戰爭的中、後期,也大量使用了坦克,各次重大戰役圍殲敵重兵集
團,都有大規模的坦克兵團、軍團參加,對取得戰爭勝利作出了十分重要的貢獻。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西方一些國家又出現貶低裝甲兵的傾向,認為裝甲兵
在未來戰爭中的作用有限。戰後不久,美軍將16個裝甲師撤銷了15個,英軍也只保
留了一個裝甲師。只有蘇聯鑒於對不重視裝甲兵有切膚之痛,繼續加強裝甲兵的建
設,到五十年代初,其坦克和機械化師的總數幾乎占地面部隊的三分之一。近年來
戰鬥直升機開始大量應用於戰場,於是外軍又有人認為裝甲兵的地位和作用要大大
降低,甚至提出可以超越陸軍裝甲化的階段,大量發展戰鬥直升機。然而,正像有
戰爭以來武器裝備發展所證明了的,有了高射炮並不能否定飛機,戰鬥直升機的出
現也不能否定坦克的地位作用。」
闞處長說;「我們好像沒人反對裝甲兵。」
古副司令說:「放開講。」
歐陽團長說:「就算我班門弄斧吧。未來戰爭,戰場更為廣闊,情況變化急劇,
戰役戰鬥的突然性、立體性、連續性、速決性空前增大,突擊與反突擊、機動和反
機動的鬥爭將異常激烈。因此,不論是對付高速度大縱深的進攻戰還是縱深打擊,
不論是打核戰爭還是常規戰爭,也不論是進攻還是防禦,指揮員直接掌握足夠數量
的反應能力強的機動力量,並果敢地使用在關鍵的時機、方向和適當地點,對奪取
和保持戰爭主動權,取得作戰勝利具有極端重要的意義。裝甲兵所具有的特點決定
了它最適於充當這種力量。繞了這麼一個大圈,我想說的是,歷史發展到今天,北
軍卻在繼續著法國的陳舊觀念。我們裝甲兵只是附屬,陪襯,把坦克分散了用來開
路,磨磨蹭蹭把步兵帶上去,步兵在山頭上搖紅旗才算佔領,才算勝利。為什麼不
單獨使用裝甲兵?如果編成自為一體的快速突擊群,在總的意圖中進行獨立的作戰
任務,其戰場震撼力,肯定大大強於步兵的一般攻擊作戰包括穿插迂回。」
古副司令冷著表情聽,不表態。
坦克連開到。
來報告的連長直奔他的團長,一臉緊張。歐陽團長半側身先做不接受的強烈示
意,眼光向古副司令指。
連長跑動中卻誤解為最具武夫外貌特徵的闞處長。
闞老兄避讓眼看來不及。
想必何秘書跟著古副司令經這場面多了,他胳膊一橫擋了假首長,手勢卻得體
地作了正確導向:「軍區首長,我們的古副司令員。」
中將。
連長頃刻大汗淋漓,脹紅了基層軍官沒見過大場面的憨實面孔,幸而報告詞天
天操練,短著氣麻木地對付了下來。
古副司令要求該連進行激光模擬射擊器的實車對抗演習。
闞處長說:「抓緊時間,距離可以稍近些,戰術動作有一點兒就行。」
「是。」連長受領後還傻怔怔看他的團長。
歐陽團長隱忍著:「向後轉,跑步——走!」
連長的後背濕透了。
乖乖親娘喲,兩個星,沒有杠。連長嚇懵了。他一定只在電視裡見過。小個子
上校團長就夠他膽戰心驚的了,就如同他這個上尉軍官往路口一戳,400米以外小列
兵便板直了手型僵著半個身子準備掄人。那個星期天早晨,連長遇到換了便衣的歐
陽團長,老遠吼道;「哪個村的老百姓到軍營亂躥,過來!」歐陽團長到近前和氣
地問:「你官大我官大?」連長當然沒回答錯。歐陽團長命令:「給我全連集合。
「集合好,歐陽團長當眾問:「按照條令,下級每天同上級第一次見面,應該怎麼
辦?」戰士們答:「敬禮。」歐陽團長宣佈連長補100個。連長面對團長如數做完,
早飯夾粉條筷子直抖。演示後找機會我同連長聊了聊,他對我的一星無杠心有餘悸。
我說這僅僅是文職標誌,跟清潔工的黃套袖一樣,真的不是少將。好容易說服他相
信了,他告我:「乖乖親娘,他迷彩服軟肩章,遠了看不是中校是什麼。他要穿制
式軍服,老遠甭看黃牌牌,擱在幾百個軍官堆兒裡,我操,帽圈兒上黃帶帶嘩嘩放
光,那真是太陽出來了。不是吹,將軍我真還見過一次。分列式我往臺上偷看一眼
副軍長,噫,真他媽威風。」我安慰他,告他沒關係,這不算什麼,副司令不會為
這跟軍裡師裡說什麼的,小事一樁,我能打保票。
演示開始。
兩隊坦克在丘陵地帶戰鬥中突然遭遇,首車先敵開火,後面的迅速疏開隊形相
繼投入戰鬥。距離約一公里。雙方急馳接近,炮聲擂鼓般咚咚哐哐響,相比之下高
射機槍成了木魚。因為省略了多餘的戰術動作,只是對開對打,戰鬥進展比較快。
我被戰鬥氣氛感染了,舉著望遠鏡觀看,喊:「好,又打中了。」
他們都無反應,也不用望遠鏡,習以為常地望著。忘了是影片「老三戰」哪部
中日本鬼子的一句話:『你的,真正的軍人的不是,戰術地,不懂。」我的印象,
所見的中外現代著名軍事家的圖片資料,大抵都擺出看地圖和端望遠鏡的英姿。可
能我是有些失儀,尤其歐陽團長在場。
但那次團以上幹部會,古副司令的發言很鼓舞人。
——美國軍事專家詹姆斯·鄧尼根說:「戰爭如同試驗閃光燈一樣,是不能練
習的。這就給確定哪些是重要問題帶來了困難。」他這句話在過去是可以被奉為經
典的。
——戰爭能夠檢驗一切,然而把一切押寶給戰爭是危險的。檢驗在戰爭之前就
應進行,然而戰前檢驗又不可能,我們所能採取的最好彌補方式就是演習。
——演習是打假仗,無論示範性演習、檢驗性演習還是對抗性演習,轟炸機照
白圈裡扔炸彈,強擊機往裝備模具上俯衝和發射航空火箭,坦克大炮專朝事先規定
的沒人的地方猛烈開火,步兵倒是朝人身上打,空爆彈跟鞭炮的區別僅僅是用槍鳴
放。
——現在,我們可以比較自豪地說,戰爭能夠練習,我們可以在演習場上複製
戰爭。
被擊中的坦克尾部騰起黃煙,原地停下。有的頂部冒白煙,闞處長說,這是高
射機槍報廢。單兵的激光射擊裝置前幾天我操用過,與一般輕武器射擊大同小異,
接收裝置也不複雜,步兵演習穿用的特製馬甲式注具裝和普通鋼盔把被擊中的信號
傳導給顯示儀,顯示儀發煙表示喪失戰鬥能力。想戰鬥也不可能了,此時戰鬥員的
激光射擊裝置自動失效。坦克也是這情形。
演示結束,古副司令大步向冒黃煙的一輛坦克走去。
歐陽團長抻抻我衣袖,我們放慢步伐。
歐陽峰說;「副司令不得了。」
我說:「大軍區副職,當然不是鬧著玩的。」
他說:「不是那意思。他的肚量不得了。」
我說:「吃得多?」
他說:「能裝事。昨天電話我跟你說的打兔子的事,他拿得起放得下。」
我說:「小事嘛。」
他說:「不小喲,要是一個排長這麼把我曬一下,我憋氣死了。你無官一身輕。
大小當上個官,什麼都可以丟,就是在下級面前丟不起面子。他的車一到,我就服
了,副司令不得了。你看著,今天他要在別的事上故意挑毛病,就算我說錯了。你
還看著,我剛才講的集中使用裝甲兵,他都同意。」
我說:「未必,他根本沒表態。」
他說:「不用表態。快走。」
四個坦克手要攙扶,副司令不讓,自己從正面攀上坦克。我背著攝影包,被幫
了一把。站穩,我用手掐了個方框取景觀察,換了幾個角度都不理想,沒勉強浪費
膠片。
古副司令仔細查看炮塔後面的顯示儀,問:「成本不能再低了嗎?」
闞處長說。「基本就這樣了。原型功能單一,命中即放煙,同時關閉激光發射
裝置,算下來成本也不很低。根據你的指示,加了遙控器,關閉激光發射裝置時發
出電波信號,導演部自動化系統能接收和在大屏幕上顯示,準確掌握雙方裝甲車輛
的毀損情況和戰役進程。在各方採取戰地搶修措施後,允許復活部分裝甲車輛,由
導演部通過車上的遙控器恢復激光射擊裝置的戰鬥狀態,使其重新加入戰鬥。這也
使演習更加接近實戰。」
古副司令說:「文痞,在我問之前,你還有什麼問的?」
我說:「副司令問就行了。」
古副司令說:「你什麼都不問,裝備搞不清楚,臨到寫片子解說詞你就懵爪了。」
我說:「我問的可盡是初級階段。這個,坦克激光射擊裝置的射擊距離大約有
多少?」
闞處長說:「比實彈直接瞄準射擊的距離要遠。我知道你想問,那這樣不是超
越裝備實際了,而且會造成演習秩序混亂嗎?」
我說:「是的。在實際射擊距離之外就大老遠地開炮,演習太省事了。」
闞處長說:「上面的測距僅能起自動控制作用,超過直瞄射擊距離即不能發射。」
我說。「儀器是死的,人是活的。這些儀器能萬無一失地保證不會出現作弊嗎?
過去我參加……」
「問的好,你已經替我問了。」古副司令露出笑臉,「今天我就是研究這個問
題來的。歐陽團長,該你說了。」
歐陽團長說:「軍裡報上去了?」
古副司令說:「豈止是報。你們重重參了人家南軍一本,帽子好大,可證據我
還沒看到。」
一柄專用鉗子。
導演部為雙方的儀器加了鉛封。然而北軍認為南軍可以對鉛封無所顧忌,所拿
到的南軍的這柄鉛封效果完全一樣的鉗子能說明問題。有了鉛封鉗子,意味著被擊
中的坦克可以不放煙、可以繼續戰鬥,意味著放煙的坦克可以自行恢復戰鬥狀態,
意味著在北軍坦克越來越少的同時南軍坦克基本不減少,意味著南軍非常精明地用
一柄鉗子戰勝了北軍,或者說不戰而勝。
古副司令說:「到你的駐地去,我跟你們軍長通話。」
歐陽團長說:「已經通知軍長了,他在電子對抗分隊,正在往這趕,他直接去
駐地。」
古副司令接受了坦克手幫助,小心地下了坦克。我們跳下來,落到草地上腳感
很好。
小車往這邊開來。古副司令活動著腰肩,問:「歐陽團長,你說給我,鉗子你
們在哪弄到手的?」
答:「南軍基本指揮所。」
問:「你們什麼人去的?」
答;「我的偵察兵。」
問:「偵察兵專為鉗子而去,還是另有事情順便發現了鉗子?」
答;「是另有事情。」
問:「那麼按南軍所反映,你們的主要目的是去安裝計算機病毒?」
答;「這是錦上添花,主要是想竊取作戰方案。」
G日23時36分
南軍基本指揮所說不上戒備森嚴,但也不是能夠輕易出入的。歐陽峰的偵察兵
戴南軍的臂章,倆人在公路旁攔了一輛拉水的卡車,一根大重九煙便克服了障礙。
入夜,潛入自動化指揮中心。帳篷裡睡兩個女兵,有一個居然呼嚕連天,看鞋足有
43碼,也不知將來如何嫁出去。師一級比不了高級領率機關,女兵只能一兵多用,
例如這位可能打字員兼籃球隊員兼臨時播音員。偵察兵只管她們睡得沉不沉。床前
放了臉盆馬紮之類容易碰出響動的東西,表明女兵畢竟是女兵。
甲兵監視動靜,乙兵啟動計算機。對計算機彩顯屏幕的亮度預有準備,用個小
帳篷似的黑布罩連人帶機一同裝進去。輸入命令時操作鍵盤極其小心,一個鍵一個
鍵按得很輕。四台計算機的根目錄子目錄依次檢視,不管有用沒用,全部文件一古
腦拷貝到帶來的軟盤上。
歐陽團長問:進展如何?
甲兵答:正弄著。
床上翻了個身。甲兵吐蟋蟀聲,乙兵關機。團長定了原則,安全第一,情報第
二。夜色中吉普車已悄悄停在六七百米處,一有情況偵察兵拳打腳踢立即沖出來,
屆時吉普車開大燈迎上,人上車揚長而去。歐陽團長在15公里處的輕型偵察坦克上
坐鎮指揮,加密對講機不怕南軍聽了去。
問:出什麼事了?
答:已經沒事了。
間:有沒有?
答:目錄上沒發現,但都拷到手了。
問:內容看了嗎?
答:看了,也沒發現。
說:不奇怪,這是預計到的。按規定,作戰方案這些重要東西他們一定要拷進
軟盤並送交保密室,硬盤上的一律刪除。
答:我們撤出嗎?
說:等一等,你們知道文件恢複命令嗎?
答:沒學過。
說:聽我說,你們操作,這個命令能恢復被刪除的文件,一台一台試。
答:明白。
問:如何?快一些。
答:出來了,恢復了兩個。
問:有名堂嗎?
答。一個是圖畫,可能是打字員畫著玩的。一個是加了密碼的,字符挺多。
說。把加密這個拷下來。
答:拷好了。
說:圖畫畫的什麼?
答:一個怪鉗子,鉗子頭有陰刻圖案,像扣點心的棋子,真鉗子就在計算機桌
上,照著畫的,沒意思。
問:什麼圖案?
答:坦克步槍,還有字母。
說:要!拷下來,鉗子也拿著。
答:是。
說:病毒裝上了嗎?
答:裝上了。
說:注意,把恢復的文件再刪除掉,立即撤出。
F日10時27分
坦克三團駐訓地。
帳篷可比導演部的闊氣得多,乾脆說是絕無僅有。草原迷彩色,尼龍帆布質地,
防雨,保溫,採光好,架設快捷,高低傾斜可調整,造型抗風力強。地面隔潮板是
我初次見到。這給我們來了個先聲奪人。
歐陽團長撕開一條硬盒紅塔山煙,何秘書擺擺手,指指古副司令後背。老頭不
吸煙,也反對別人在他身邊抽。家裡來熟悉的煙鬼,他會主動送你一包,讓你拿回
去污染。他主持的各種會議,只要司令政委不在場,他宣佈的會議紀律必有禁煙令,
久而久之也就不用宣佈了。
歐陽團長說:「副司令,我很為難,午飯16個菜。」
古副司令轉著研究帳篷,說:「好菜有一個就行。」
何秘書說:「減幾個吧。」
歐陽團長說:「正好趕上節日會餐,各連停夥,會餐主副食統由團後勤處的野
戰服務中心保障,連做帶送。我說了,這也是一次考核,讓全團打分。」
我說:「這一段,肉大家可是夠夠的了。」
歐陽團長說:「沒問題。」
我問。「有蘑菇嗎?」
歐陽團長說;「不吃蘑菇菜,白到草原來。能沒有嗎?」
我說:「草原蘑菇怪,不僅內地年早散散到處長,它這要麼不長,要麼就是一
窩,圓圓的一圈,老鄉都叫蘑菇圈兒。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歐陽團長說:「說不來。我想,它總有自己的道理。」
我說:「是啊,好像是大自然的一種什麼表達。」
歐陽團長說,「我不會講光會找。遠遠地看草的顏色,就知道下面有沒有蘑菇。
蘑菇圈兒一點兒不假,大圈兒能采到幾十斤。」
我說;「這我知道,我碰到一圈兒,好看極了,上百個蘑菇團團圍住,越靠裡
越大,中間有一兩個花蘑菇。」
歐陽團長說:「就中間的不能吃,有毒。」
我問:「你們有中毒的?」
歐陽團長說:「衛生隊化的驗。」
何秘書示意我們打住這個話題。
古副司令停止了踱步,責備闞處長:「豈有此理,下發新型帳篷你也不請示報
告,哪有團長用到副司令前頭的?回去給我支一個。」
闞處長說:「根本不是發的,我還是頭一回見。」
副司令轉向歐陽團長;「你哪偷來的?」
歐陽團長說:「打仗回來我就找到裝備研究所所長,說你們是白吃乾飯的,建
國多少年了,還拿不出一頂像樣的帳篷。你們到前線去看看,在亞熱帶山區地形,
哪去找那麼合適的平地,在斜坡上帳篷歪歪扭扭,颳風下雨遭罪不說,蚊子螞蝗能
把人吃了。所長說你說怎麼辦。我說我要知道怎麼辦還要你們幹什麼。他說我們一
定很好地研究你的意見。我說我等著,我肯定要升官的,等有了權,我再來。這次
我就找去了,他們設計了個新型號,報了上去。我看了圖紙,說,稍作些改進,我
出錢,你給我馬上搞出150頂。還有幾條優越性,草原上還不能完全體現出來。」
軍長趕到,歐陽團長敬禮,他沒理會,說:「讓副司令久等了。這鬼地方,一
塊雲彩一個天,娘的雨說下就下,路跟潑了油一樣。那天我的帳篷前面大太陽白晃
晃的,突然流出一片水,原來後面在下雨。」
古副司令說:「好好的節日讓你攬了,我原打算睡上一天。半夜你先告南軍的
狀,接著南軍他又告你的狀,演習沒開始先打開了嘴仗。你說說,我是當總導演呢,
還是當總裁判員呢?」
軍長說:「總導演就是總裁判員。」
古副司令說:「可你們是以錯誤的方式發現了對方的錯誤,你讓我這板子先打
誰?老肖,這邊的行動你事先知不知道?」
軍長說:「不知道。但他報告偵察結果後,我表揚他動腦子,有主動性,責任
由我負。把鉗子的事捅上去,就完全是軍裡的事了。」
歐陽團長說:「軍長也批評了我。」
軍長說:「我批評他擅自行動,打亂了軍裡的想法。我也想搞同樣形式的偵察,
並且作了周密計劃安排。他搞早了,最好時機應該是南軍聯網時。這樣做,打起仗
來無可非議,演習中當然可以論論是非。說實話,我一開始就認為這是沒有直接違
反規定的錯誤,是合法的錯誤。我還批評他搞小動作,給人家塞病毒,跟他打兔子
一樣,盡是雕蟲小技。小技過多而大道不成啊。」
歐陽團長說:「軍長,兵不厭詐。副司令不要生氣,南軍給導演部的傳真電報
我這裡截獲了。所謂病毒,我是計中用計,等他們的告狀,等他們的反饋,用來檢
驗我的判斷。南軍也承認與他們推演的結果大體相近。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我
摸到了南軍的脈搏。南軍的脈搏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們摸到了北軍的脈搏。顯然,
下午的集團軍合練還按原定方案,是欠妥的,是南軍所期待的。」
軍長說:「閉住你的嘴。我在回軍區首長的話。」
歐陽團長脹紫了臉,氣鼓鼓坐下。
古副司令說:「說清楚就行了,這件事我看不值得敲鑼打鼓。回頭我再給南軍
去個電話,主要是我們領導之間統一認識。雙方都有毛病。導演部就那麼超脫麼?
也有責任嘛。不光是督促檢查問題和泛泛的領導責任,首先演習紀律規定得不嚴不
細,漏了項。說新問題沒經驗也成,說你們鑽了空子也成。鑽當然不對,但畢竟空
子在我們這裡。好了,從現在起,就不要再提了,只補台,不拆臺。好在演習沒開
始,問題可以彌補。補充規定很快會佈置下去,調理組也要有相應的配套新措施。
肯定還會出現新問題,我們加強調查研究,你們多請示彙報。」
軍長說:「時間還夠,副司令是不是到軍指揮所坐坐,飯在那邊吃,下午如果
看我們合練,路也近一些。」
歐陽團長說:「我們這是現成的,副司令又是第一次來,給我們裝甲兵打打氣。」
軍長說:「是不是,就怕你提裝甲兵,我才要拉副司令走的。你記住,日本軍
隊規定,在重要決策時,參謀長向司令官只有一次建議權。你一個小團長,越級建
議我容忍你幾次了?你呀,當著古副司令我不好多說你,你就像列寧在一九幾幾年
那個電影,臨時政府的官員要收老工人的槍。」
我說:「《列寧在十月》。」
軍長說:「噢,在十月。老工人說,我說你呀,你幹嘛老纏著我。歐陽峰,我
也說你,你幹嘛老纏著我呀。」沒說完軍長先笑了。
歐陽團長笑了一下,旋即收住,道:「演習完我也得纏著你,纏師長不解決問
題。別人見了你不敢纏,半次建議都不提,老鼠見了獵似的,一個個全都循規蹈矩,
謹小慎微,軍長英明,軍長正確。這等於他們的建議權都集中給了我,我還沒用足
用夠呢。」
古副司令說:「我說老肖,你下午3點開始合練,部隊現在還沒動窩,來得及嗎?」
軍長說:「原定3點主要是考慮空軍的要求。空軍協調組又來通知,機場氣象條
件不好,飛機不能起飛。光我們自己就好辦了,索性放到夜晚搞。吃完飯你們休息
休息,合練一搞就是一個通宵。乾糧和飲料已經給你們裝車上了,我們派作訓參謀
帶台車跟你們當聯絡員,有事好照應。看副司令和導演部同志們還有什麼指示。」
古副司令說:「8點到你的指揮所,這之前在坦克和步兵的進攻出發陣地走走,
也看看炮兵火力突擊。下午你忙你的,我們看左路的開進。我擔心烏爾遜河拖你們
的腿。」
軍長說:「三管齊下,原來的公路橋加固,開闢幾個徒沙場,舟橋分隊架設鋼
橋,左路多路開進,多路過河。」
古副司令說:「可以。」
何秘書交代車輛加油之類雜事。
古副司令伸了個懶腰。
何秘書說:「累了吧,注意老毛病,我們出去,你歇歇。」
古副司令說:「還有半個小時開飯吧?你這裡有什麼書沒有,我隨便翻翻。」
歐陽團長說:「出來沒多帶,副司令哪方面有興趣?」
古副司令問;「《蒙古黃金史綱》有嗎?」
歐陽團長說;「沒有。有《蒙古秘史》。」
古副司令問:「十五卷本還是十二卷本?」
歐陽團長說:「十五卷本,我看著很費勁。」
古副司令說:「慢慢讀,慢慢琢磨,很有意思。《蒙古秘史》最初的古體蒙文
原著已經失傳,十五卷本《蒙古秘史》原載於《永樂大典》,在清代由鮑廷博從
《永樂大典》中抄出,這才流傳了下來。主要記載以戰爭手段變革社會制度的過程,
以及與此相應的風俗習慣的變遷,30萬字呀,歷史和文學的巨著,還有《蒙古源流》,
還有《江格爾》,在我們這個戰區,讀讀可有好處。光看地形,不學歷史,腦子裡
的東西是癟的。文痞,我說的對不對?」
我說:「慚愧。」
F日ll時53分
顯然大家都餓了,坐下就吃,誰也不客氣。午餐是樸素的豐盛,既有地域文化
特色,又不失軍事價值。會餐也是野戰生存課。用了草原上的9種野菜,6種野味。
歐陽團長說,不讓各連白吃,要交答卷的,吃的是什麼要寫出來,團打分公佈。
這一開場,軍長提高了警惕,用筷子敲歐陽團長的菜碟:「我說怎麼吃得不對
勁,鬧了半天是你挨著我。」
古副司令說:「又纏住了。」
歐陽團長說:「與強敵交幢,就要死死糾纏,纏得越緊,重兵器的作用越難發
揮。」
軍長說;「從現在起,不准你說話。」
歐陽團長說:「我是東道主,祝合練成功說幾句行不行?」
軍長說:「這是另一回事。」
歐陽團長說:「我以湯代酒了。作為裝甲兵的一員,歡迎導演部與合成軍首長
的到來。裝甲兵是當代陸軍的主要突擊力量,也應該是集團軍進攻戰役的刀尖子。
合練就要開始,真是大炮一響,黃金萬兩。花這麼大代價,演習要回收應有的效益。」
軍長打斷:「好了,很受教育,都明白了。」
副司令說:「歐陽團長,剛才亂哄哄我忘了個問題。你說給南軍安裝病毒,是
計中用計,通過反饋用以驗證南軍摸到了北軍的脈搏,進而驗證你摸到了南軍的脈
搏,是這個意思嗎?」
歐陽團長說:「是的。我斷言南軍準確地把握了軍長的想法。」
闞處長問:「根據?」
歐陽團長說:「直覺。」
闞處長說:「直覺只是感覺。」
老侃外粗內細,精明過人,及時進入了角色。古副司令的身份明擺著,按副司
令的思路刀來槍往探究問題的責任非他莫屬。
歐陽團長說:「直覺是優秀指揮官最可寶貴的大素質。知己知彼當然百戰百勝。
但現代戰爭要知彼談何容易。在面臨兩種截然相反的敵方情報而要當機立斷作出抉
擇時,指揮官的根據只能是直覺。這有個絕對的條件,請不要忽略優秀兩個字。對
優秀指揮官,直覺才是最真實的。」
闞處長說:「你說的是直覺與根據的關係,你直接回答根據。」
歐陽團長說:「軍長為人正,這是立身之本。軍長用兵正,犯了兵家之忌。兵
無常勢,水無常形。用兵宜奇不宜正。」
闞處長說:「在穿插迂回上是出新的,大家一致肯定。」
歐陽團長說:「大正小奇,於大局無補。且不說南軍,在集團軍作戰會議之前,
我就模擬軍長擬出了作戰方案,事實證明基本吻合。請看。」
他出示一疊紙。
大家手中忙著筷子,沒人接。
闞處長說:「我是導演部的,不打算站在軍長的立場上說什麼。但你提到軍長,
我不妨順便指出,在航空兵的使用上,軍長的構想是很出色的。」
歐陽團長說;「有效和巧妙地使用航空兵,這是軍長的長處,而且在集團軍範
圍內無人可比。我今天主要指的是使用裝甲兵,軍長習慣于把它作為配屬兵種使用,
這一點南軍了如指掌。這就像一位中國象棋下得很不錯的人,他嫺熟于用馬而不善
於用炮,他可以成為一個有名氣的高手,但他無法成為大師。航空兵我再多說一句,
由於軍長用兵正,或者說追求堂堂正正,直升機機降的地點選在河灘地,步兵跳下
來再攻山頭。那麼進一步想,如果善出奇兵,直升機降到山頭對方陣地上豈不是更
好?」
闞處長嚼了一口麅子肉,「唔、唔」擺筷子支應歐陽團長說下去。軍長卻放下
了筷子,兩個小臂互相搭著仰面看帳篷頂。我不懷疑,軍長置身爭論之外的局面就
要結束。
歐陽團長說;「如果南軍對北軍的推測如我所說,南軍應該如何地措量呢?他
們是防禦一方,他們會靠前配量反坦克火器和少量裝甲力量,憑藉地形地物頑強抗
擊我前幾輪衝擊波,減削我步坦優勢,把戰鬥引向膠著狀態,迫我二梯隊提早加入
戰鬥。而在他們的防禦縱深,他們集中了主要裝甲力量,形成可向戰場作全方位反
突擊作戰的堅強鐵拳。其勢必首先避開我空中打擊,而後以其一部迎擊我穿插部隊。
穿插部隊的進攻軸線如我們表演了千百次的那樣,不走樣地選在了所謂薄弱的結合
部。縱然我們的穿插部隊能得到遠射程炮火支援,但這改變不了步兵與裝甲部隊的
力量懸殊對比。這部分裝甲力量在重創我穿插部隊後與我二梯隊遭遇。戰鬥趨於白
熱化。問題是對方還控制著一部分裝甲預備隊,這支力量使用在戰場的任何地方,
都會造成全線震撼,一旦得手,那將是滾地毯式的卷擊。我再強調一遍,這是推測。
按照這一推測,我演算了各個戰鬥時節對方裝甲力量的開進距離和油料消耗。這就
是病毒的來源。這是佯作干擾的偵察。很不幸,被我言中了。」
「紙上談兵。」軍長說,「一盤象棋,下以前擺法是一樣的,走起來就有高下
之別。所以宗澤對嶽飛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歐陽團長說;「我們應該以裝甲兵為主組成快速突擊群,在一至兩個方向上實
施強大突破,加大割裂對方的強度,進行縱深打擊,直逼其裝甲預備隊。」
軍長說;「應該的多了。讓對方以逸待勞也應該嗎?」
歐陽團長說:「防禦本身就是以逸待勞。問題是我們要避免勞而無功。何況如
果我們動作快一些,在對方來不及展開戰鬥隊形之時突然出現,就不能以勞逸論優
劣和得失了。粟裕大將說,優勢而未展開之敵,雖強猶弱。」
軍長說:「對方沒展開就是在掩體中。掩體中的坦克與暴露的坦克作戰,其損
失對比你應該瞭解。阿拉曼之戰,蒙哥馬利如何率並不優勢的英軍裝甲部隊頓挫擅
長指揮坦克作戰的北非之狐隆美爾,你也應該比我更清楚。」
歐陽團長說:「這就有個調動的問題。我們可以將計就計,仍以步兵穿插部隊
按原計劃行動,誘使其出動。打到這個程度,也根本無須引誘,他不可能不出動。
我裝甲鐵拳正好左右勾拳似地實施側擊。」
軍長說:「又繞回來了,對方還是展開之敵。」
歐陽團長說:「怎麼是統回來了呢,還在原來的起點上。對步兵他是展開之敵,
對我裝甲兵他側翼暴露,在作戰意義上仍舊是未展開之敵。」
軍長說:「這都是枝節。好處固然是有,例如你沒講到的,這還便於集中加油,
集中補充彈藥,集中搶修,等等等等。總之,能把你的坦克開到對方指揮所的沙盤
上我才拍巴掌喊好呢。可是我的團長小兄弟,裝甲兵集中使用,插敵縱深,脫離了
我防空火力群的有效控制範圍,將成為對方空中打擊的靶子,這是最主要的。」
歐陽團長說:「如果沒有哪怕只是暫時的局部制空權,步兵穿插部隊又能如何,
分散的裝甲兵又能如何?」
軍長說:「所以,要從全域出發,不能僅從單一軍種和兵種考慮。」
歐陽團長說:「可是軍長恰恰僅從步兵考慮、多少年我們的高級指揮官基本都
是老步出身,擺脫不了固有的思維定勢。我離開剛才的方案話題說開來,大步兵主
義延緩了國防現代化的進程,我們拿著有強大火力、防護力和機動力的裝甲兵,在
磨磨蹭蹭的步兵前面走走停停,充其量只是在給步兵當活動的鋼鐵掩體,還以為有
了多麼了不起的進步。我們已經是集團軍了,已經告別了步兵軍。」
軍長說:「對,說的好,是集團軍,不是步兵軍,更不是裝甲軍。準確說,是
摩托化步兵的集團軍,主體仍然是步兵,是摩托化了的步兵。」
歐陽團長說:「裝甲是方向。何時實現了裝甲化,我們才能升格為夢寐以求的
機械化集團軍。」
軍長說:「回到演習上,你是否認為我們必敗無疑?」
歐陽團長說:「不是。其實我談的不是演習勝負,甚至不是軍事。我關注的是
人的素質,是境界,是智慧。我們是生存在軍事生活中的人,我認為我們不應該排
除具有超越職業價值的人的目的。例如軍人的陽剛之氣,它具有普遍的人類精神價
值。再例如我們的祖先造出了火藥,造出了指南針,這兩個東西是用於打仗的,但
它的光榮不僅僅屬中國戰爭史,就像孫子兵法不僅僅屬軍人。就精神生活而言,
我們的使命還要在人類文明發展的鏈條上完成我們這一環,達到應該企及的智慧高
度。具體到演習,具體到戰爭,我們所要完成的除了常識告訴我們的軍事和政治效
益,還應該有精神效益、文化效益的追求,即對人類智慧的貢獻。或者說我們所創
造的東西,在戰爭和軍隊消亡後仍有它的持續價值和意義。何況高技術戰爭,說透
了就是高智慧戰爭。沒有智慧的戰爭和演習,即使贏了也乏味透頂,更何況拿什麼
去贏?」
軍長說:「討論有好處,無休止就要誤事。我可以強制你執行我的方案,但這
之前我還是想問一下,你是否準備積極執行?你配屬的是主攻團,你的責任十分重
大,今天說來說去,我只關心這一點。」
歐陽團長說:「有必要事前把話說清楚,我不認為軍長的方案是最佳選擇。如
果我是軍長,我要求你執行我的。既然情況不是這樣,我無條件地堅決地執行軍K的
戰役決策。」
軍長說:「好。」
古副司令用餐巾紙揩嘴角:「你們唱二人轉,我的問題又被你們岔開了。歐陽
團長,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你掌握南豐脈搏的根據。具體說,從計算機獲取的南軍
作戰方案,究竟以破譯了沒有?」
歐陽團長說:「目前還沒有。我原先想以此說服軍長,現在破譯不破譯已經沒
有意義了。」
軍長說:「太絕對了吧,如果你能用可靠情報證實對方的作戰方案,你我又何
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耗神費時替南軍設計呢。可到現在你給我的還是你的所謂直覺。」
歐陽團長說:「我的人員始終沒有停止破譯的努力。」
F日12時39分
歐陽團長硬拉我進了兩個哨兵把守的密封隔音帳篷,他的偵察參謀與幾個人在
操作微機。
歐陽團長說:「專家來了,起開起開,你們幾個笨蛋瓜。」
我再次推託:「這種事我們不能介入。」
歐陽團長抱拳搖搖:「我實在不甘心。你不是幫我,也不是跟南軍過不去。所
有的觀點你都聽到了,你應該用作家的良知參與智慧的創造。你以為我為了升官緊
撲騰?我就這樣了。恨我討厭我的人多著呢,小話小報告到處遞,能像軍長這麼容
我的沒幾個。軍長一旦開路,我呀,我心裡有數,慘了,沒有根,一身毛病,不堪
一擊。不說這個了,越說越洩氣。防不勝防,乾脆老子不防了。有時候也想,我他
媽給誰幹呀。」
我說:「別上那麼高的綱。我試試吧,千萬不能說出去。」
他說:「你不說,就沒人會說了。」
我問偵察參謀;「你們用了什麼方法?」
參謀說:「數字、字母和符號來回組合,瞎碰唄。」
我說:「我給你們兩個命令,打打看。」
他們照辦,解不開文件密碼。
我打電話問導演部打字室班長林小鵑。這個女孩挺動腦子,我們在微機上遇到
麻煩都找她。空著手她比我們強不到哪去,可她書多,也會查,我們只好甘拜下風。
這次她還是現查書,我這邊聽著電話上機操作,傀儡似的在幽暗的迷宮裡穿梭遊弋,
不知道光明的出口在何方。她的想法我大致瞭解,解密恐怕一時沒希望,唯有爭取
通過各種途徑進入文件的程序,直接刪除掉密碼,把文件赤條條地從磁盤拽上屏幕。
成功了——南作字019號文件;絕密;作戰方案。
打印機嘶啞著嗓子,一行行往打印紙上吐字。
歐陽團長沖出去。
一會兒,他回來,淒涼地動動嘴,算作一笑。
軍長走了。
F日13時10分
副司令車隊向烏爾遜河方向急馳。
工兵部隊已開始作業,架橋,固橋,開闢涉渡場。古副司令執意要在大部隊通
過前趕到。
車內人員和坐次沒變化。古副司令還在前座,戴了深框架的茶色水晶鏡。軍作
訓參謀的前導車拖出激卷的塵帶,闞處長要司機超過去,副司令制止,讓把車距拉
大。陽光熾烈,照得草原一片燦白。起伏地帶的低凹處不斷橫現石油般黑晃晃的河
流,臨近了依然是厚密的草地。
北軍大功率電臺通播軍長口述的戰役機動命令。這組信息三道加密,不經特殊
袋置脫密還原,其它電臺收到的只是水一樣嘰哩哇啦的流響。北軍各級指揮員上機
受領任務。後面的通訊車將信號傳過來,闞處長用小電臺接收。
向968地區機動命令
各師、軍直屬隊、軍後勤部:
一、北軍奉命採取摩托化行軍方式,沿AB和CD兩線,向968地區實施戰役機動,
在B1(坐標:XX、XX至D2(坐標:XX、XX)地域集結。
二、軍決心,按軍前指率摩步甲師、摩步乙師、坦克師師指及坦克三團為右路
序列;軍基指率摩步丙師、高炮師、炮兵師、坦克一團、坦克二團為左路序列;分
別沿AB線和CD線機動。
三、各序列於F日13時40分由駐地出發,在第一調整點編隊;務于17時35分前進
至集結地域。左路序列通過烏爾遜河的協調指揮,由軍調整組負責。
四、各部隊集結地域。(略——此時,古副司今回頭問我們誰有清涼油。)
五、各序列內採用運動通訊方式,各師指以一部電臺與軍指保持聯絡,其餘一
律實行無線電靜默。
F日15時27分
急造軍路引導我們到達鋼橋。橋頭調整哨揮動紅綠手旗。車徑直開過去,停在
對岸的高坡上。古副司令往16倍望遠鏡上呵氣,用麂皮擦拭過,旋動著調試好焦距,
從容觀看。
我們低估了北軍左路序列強行軍的速度。在鋼橋、公路橋和涉渡場的有利地形,
高射炮部隊已佔領陣地加強對空警戒,一簇簇炮管昂然上指。涉渡場河道開闊平緩,
紅白相間的標誌竿指示水中坦途。指揮車,通訊車,雷達車,火箭佈雷車,運輸車,
救護車,炊事車,工程車,水車,油車。電子對抗分隊,偽裝分隊,防化分隊,氣
象分隊,戰術導彈分隊。披覆迷彩偽裝網的摩托化車隊分十幾路割浪穩進,猶如十
幾條墨綠的長龍,無盡軀體下剛勁的利爪攫住兩扇蒼綠的草原,不使其因烏爾遜河
寶藍色的傲麗姿容而驚奔。少頃,蜿蜒卷來兩條怒龍,坦克部隊和地面炮兵部隊相
繼震響鋼橋與加固的公路橋。
導演部和集團軍的錄像人員跑到高坡上來,喘著粗氣手忙腳亂就開拍,連呼真
他媽來勁。而後又將鏡頭對向古副司令。我要躲開。這兒沒我的事,我進了鏡頭還
怎麼寫解說詞。何秘書說,別動。
左路序列全部渡河完畢。
古副司令沒有動身的意思。
何秘書低語:「副司令,我們走吧。」
古副司令說:「還早。」
闞處長會意,叫警衛員小陳取副司令茶杯來,又說:「正式演習時,調一架黑
鷹直升機來。」
我和何秘書這才相互點點頭。可不嘛,大部隊剛過,馬上跟著走,很容易堵車。
在河灘放牧的蒙古老人走到近前站下,不語,看著我們。
古副司令問:「老人家,有多少牲畜?」
老人說;「你們是打仗吧?」
古副司令說:「練兵啊,老人家。」
老人說:「那年蘇聯打日本關東軍,也在這過河。」
古副司令問:「是架橋嗎?」
老人說:「老毛子騷,搞女人。」
老人耳背,古副司令笑著不再問。
我在老人耳邊大聲問:「蘇聯軍隊架橋了嗎?」
老人聽到了:「架,汽車把大鐵箱子撅河裡,一順兒弄出了橋。」
闞處長說:「浮橋?」
古副司令說:「門橋。我參觀過,當時裝載門橋的汽車有獨到之處,能自行充
氣。輪胎漏氣,他可以邊漏邊充,車繼續走。走沙地又能自行放氣,輪胎癟下去一
些,減少壓強。」
老人接著說:「人家不怕,下水洗澡。上來采蘑菇吃,中毒了好些人。還有女
兵。」
我問:「老人家,您經的多,您說蘑菇為什麼要長成圈兒?」
老人說:「成吉思汗的馬隊跑遍草原,大軍紮過營帳的地方,吃了牛羊扔下骨
頭,過多少年就長出蘑菇圈。」
是這樣。
老人說:「還傳說打了勝仗,勇士們圍成九十九個圓圈,唱呵,跳呵,彩綢啊
像長虹,角弓啊像圓月。草倒了,花碎了,勇士們的足跡踏出九十九個圓圈。後來,
從這裡長出一圈一圈的蘑菇來,老輩子人又叫它英雄圈。」
哦,我肅然起敬。
闞處長問:「蘑菇圈中間怎麼會長出毒蘑菇?」
老人說:「蘑菇圈有靈性噢,牲畜聞到毒味,就不吃蘑菇了,把好蘑菇留下來
人吃。草原只有凍死的人,沒有餓死的人。凍死人怪天不怪地。蘑菇圈你仔細看它,
多像一座小營盤,那是成吉思汗大軍的英魂還在。」
我們聽得入了神。
古副司令撫額自語:「我們的營帳會留下什麼呢?」
遼闊的綠。空靜。
大草原,歲歲枯榮,立百代而不衰。冬季的寒流凝固了江湖,凝固了烏爾遜河,
高銳的雄吟發自勁草對風暴的有力切割。冬去春來,野草不可戰勝的根系吸吮雪汁
後膨脹筋骨,轟然一聲掙裂冰河。藍天為之戰慄,白雲為之倒流。巨大的冰塊飛上
兩岸,擊岩削樹,毀屋碎船。在這摧肝裂膽的驚天痛喚中,草原之母分娩出春天。
蘊雄奇、博大的神韻于平實之中,草原造就了雲朵般飄動的馬群、牛群、羊群。
馬牛羊出於草而勝於草,食草而產奶產肉。奶肉養人,皮毛暖人。人食牛羊棄其骨
於蒙古包四周,還之於草,歲月複出蘑菇圈。
草為人師。
寒暑更迭與草木枯榮周而復始的變化,形成遠古牧獵民族草木紀年的自然曆法。
蒙古「不知歲月,以草青一度為一歲」(見《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但「不雲幾
歲,而雲幾草」(見《元史譯文證補》)。
草,又如詩如歌。它孕育了精深博大的草文化。而草原的英雄史詩從來就是戰
馬嘶鳴的戰爭文學。
敕勒族戰將耶律金在征戰中舞劍高唱: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敕勒歌》穿越一千四百多年歷史,早已不僅僅是只用於馬背民族的千古絕唱,
蒙古族自古以「歌舞為伴,史詩為鑒」。歌之不足,舞之;舞之不足,蹈之。鐵木
真叔祖忽圖刺為汗時,曾以「美布飾材」,率其士卒,繞樹而舞,直踏出「沒肋之
蹊,沒膝之塵」。每每戰爭之前,祭「蘇魯錠」(象征戰神的黑纓長矛)時,橫劈
馬頭,沖血祭天,列方陣狂熱歌唱,「其聲頗可悅耳,彈唱久之,迄鳴于之時,兩
軍戰爭乃起」。
蘑菇圈,草原獻給英雄的戰爭紀念碑。
然而草原終於構成對中原的巨大威脅。於是,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之間橫亙了
一座至今巍然不朽的萬里長城。歷史一再撰寫出宏大的關於草原人主中原的鐵血實
錄。
草原,你真擁有超然的偉力和大智慧嗎?
F日18時19分
正待重新登程,機要參謀從通訊車跑來報告:
「肖軍長請您講話。」
壞消息。
軍長接坦克師報告:右路序列的坦克三團通過草場退化地帶,行軍卷起濃烈的
坐陣,低能見度中發生兩起坦克相撞,沒有損失。15分鐘前發生重型坦克尾隨撞擊
指揮車,指揮車內人員傷二亡二。
古副司令:「為什麼不灑水?」
軍長:「灑水車不停地灑,洗消車也用上了,地皮濕一寸坦克碾半尺,又沒橫
風。」
古副司令:「你怎麼處理?」
軍長:「決心不變。傷員正在搶救,報廢車推到路邊,部隊拉大距離,保持強
行軍速度,必須按時到達集結地域。」
古副司令:「給師長團長們打個招呼,緊緊弦,但暫不向部隊傳達。坦克三團
特別要警惕禍不單行。你親自告訴歐陽團長,就說我說的,再死一個,我降他一級,
死兩個,降他兩級。」
軍長:「……」
古副司令:「老肖,聽明白沒有?」
「明白。」軍長沉痛地,「副司令,剛才我沒說清楚。」
古副司令:「你也有責任,對不對?不要說了。」
軍長:「副司令,傷員一個政治處主任,一個司機。犧牲的兩個同志,一個作
訓股長,另一個……就是……歐陽……」
「喔……」古副司令停了半晌,「打仗都過來了,一團之長,演習你給我報銷
掉。」
軍長:「能不能請求空軍派直升機緊急後送傷員。」
古副司令;「我來辦。」
軍長:「我告訴師裡,指揮不能中斷,團參謀長代理團長,副師長已經趕到團
裡去了。」
古副司令:「行軍情況,向我10分鐘一報。」
放下通話器,古副司令問:「聽到了?」
我們說:「都聽到了。」
機要參謀去給空軍發報。
古副司令說。「我們站一站。」
遼遠蒼莽的北中國大草原,你承載著一代天驕的鐵蹄和偉業。
古副司令沒再發話,我們都脫帽肅立,為死者志哀。
F日18時44分
再走約十幾公里,古副司令胸悶,出汗,喘著氣說:「叫小何。」
停下車我往後車猛揮手。
何秘書給副司令取了硝酸甘油,說問題不大,讓他在後座靜躺一會兒。拉我到
一邊:「你心裡有數就行了,心臟病,鬧過幾次。氧氣袋你悄悄帶過去,老頭最討
厭驚驚乍乍,別給他看見,有情況就用上。」
我說:「不能讓他再受累了。」
何秘書說:「主要是不要讓他情緒激動,把握住分寸。你是不是剛才說什麼了?」
我說:「很一般呀。」
何秘書問:「到底說的什麼?」
我說:「副司令好一陣沒開口,後來走著走著冷不丁說,嗨,人生呐,長短都
是一輩子,中午還一起吃飯說話,這說沒就沒了。我說,歐陽團長他是有遺憾的,
中午你問他南軍作戰方案的事,我以為你要表態支持他的實施裝甲兵快速突破的想
法。副司令說,談何容易,要知道,午飯前我看書那一會兒工夫,帳篷裡就塞進來
一封匿名信,說南軍的作戰方案根本不可能破譯,因為那是歐陽峰沽名釣譽偽造出
來的,用以否定軍長的方案,在軍區首長面前露一手。我說,如果你一開始就公開
支持歐陽團長,複雜局面可能會簡單得多。副司令說,簡單簡單,年輕人,你想得
太簡單嘍,幾十年形成的戰鬥傳統,你下去看看師史館團史館,戰鬥英雄榜,烈士
名冊,那麼多錦旗,刺刀尖殺出的威風,許多老前輩老首長傾注了多少心血,你別
小看你的解說詞,錄像帶都要送老首長們看的。我說,那也應該一切服從打仗。副
司令說,有仗打就好了,打仗能改變平時形成的東西,平時你很難改變打仗形成的
東西。我說,所以和平可怕呀,不說紀念,將讓草原怎樣記錄我們,官場重於戰場,
演習成了演戲,我要是歐陽團長,我死不瞑目。副司令說,怎麼能這麼說、怎麼能
這麼說呀。可能是我有些偏激,刺激了副司令,他說著說著就冒汗了。」
何秘書說;「你有點過了。」
我說:「我並沒指他。」
何秘書說:「你捅了他的苦惱,懂嗎?」
我說:「我真不知道他有病。」
何秘書說:「說到病,我正式提醒你,對外只能說胃病。」
我說:「明白,事關部隊士氣,在這兒我絕不亂說。」
何秘書正色厲聲道:「你不明白。回軍區更不能說,你得知道深淺。」
「是。」我打個冷戰。
機要參謀請示何秘書,軍長又要通這邊,能不能請副司令接。
何秘書去接;「我是何秘書,軍長您請講,我向副司令轉達。」
軍長稱,坦克三團出事後,團機關有些慌亂,情況沒搞准就上報。經核查,傷
亡人數確為傷二亡二。
沒想到古副司令要過話筒:「老肖,你講。」
軍長說,重新報告情況。犧牲者是主任和股長,坦克從後面撞上去的,他倆在
後座,當時就不行了。團長和司機重傷,司機被方向盤擠壓了胸,現在仍在休克中,
團長歐陽峰已經蘇醒。
古副司令問;「直升機到了嗎?」
軍長說,到了,把司機帶走了。
古副司令說,「胡鬧,我的團長他怎麼敢丟下!」
軍長說,副司令,不怪機組,歐陽峰他不肯走,動用警衛排強令機組起飛。
古副司令說;「是不是他被撞魔怔了?」
軍長說,副司令,不是的,他頭部縫了17針,左腿打了石膏,在救護車上指揮
部隊繼續開進。
古副司令轉過身去。
我仰面向天,不使淚水溢出。
F日17時42分
西天血樣櫻紅。
草原蒸騰如火。
車速穩定在90邁,古副司令穿上大衣。
戰區在望。
【作者簡介】張衛明,男,1950年生,山西榆社人。1968年參軍,現為北京軍
區政治部創作室創作員。本刊首選發其短篇小說《指揮員軼事》、中篇小說《雙兔
傍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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