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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瑪麗的清晨
王定國
我決定在今天晚上自殺。
這個卑怯的計劃已經使我自己無話可說。我可能會安安靜靜地把時間提前,然
後安安靜靜地向今後再也見不到面的綿綿告別。也可能把時間挪後一些,但至遲在
天亮之前。確實地說,這個計劃已經安排在等會兒見了韓雲之後。他在午後的一通
神秘電話中約我見面,我說:
「你滾得遠遠的最好。」
「考慮看看,晚上十點,我在皇家酒店八0八,不見不散。」他說。
我對著沉默的話筒厲聲拒絕。但是三個小時後,當我把計程車開出窄巷,輕輕
滑入夜晚的街道時,突然又改變了主意。那時是在敦化南路的人行道旁,喝得爛醉
而橫臥在地上的餘其昌朝我的車子搖抖著雙手。車燈照見他蒼老的臉,冬夜的風把
他吹得畏畏縮縮。我按開電動門,讓他遲緩地爬了進來。才兩個月不見,餘其昌已
認不出我了。他的聲調變得枯澀不堪,當他在身旁坐定,突然扯開破嗓門,指著滿
街的霓虹燈說:
「給我開到頂樓,萬商大樓最頂樓。開上去,頂樓,頂樓。」
「我帶你回家。」
「叫你開上去!」
「董事長。」我側過臉,試著叫醒他。
「你是誰?」
「嚴初,秦嚴初,你忘了。」
「我呢?」他反問道。
「董事長。」
「我是董事長,那秦嚴初又是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一百萬年以前我叫秦嚴初,但是秦嚴初究竟又是誰呢?
這個老混蛋當然也已經忘了秦嚴初究竟是誰。公司在一個多月前出事,那天下午,
債權人緊急互助委員會的人群帶著三名警察,氣息敗壞地沖上萬商大樓。公司裡的
辦公桌椅幾乎全被那些人掀翻搗毀。當這些情況持續進行的時候,我坐在韓雲的專
用辦公室裡,向其中一名警員聲嘶力竭地辯白。然而擺在桌面上的一大堆房地買賣
合約書,在保證人一欄裡,每一本都赫然出現著我的名字。秦嚴初。秦嚴初。它們
像一具具屍首慢慢發臭,慢慢等著蓋棺論定。當我知道這也是韓雲在卷款逃逸之前
幹的好事時,一切辯白似乎已經太遲。被偽造的保證人旁邊,還有我的印章、地址、
身份證號碼以及出生年月日。那名警員不耐煩地說:
「要是合解不能成立,我們就抓你負責。」
合解當然沒有成立。幾天後,餘其昌的連鎖企業全部崩潰,並且立即宣告破產。
而這個老混蛋現在卻坐在我的車子裡,醉酒之後忘了我,並且喊著開上萬商大樓。
兩百三十餘坪的興昌企業總部,所有的生財設備已經連同房地產權一併遭受拍賣的
命運。九樓上面目前只剩一片空茫的雲煙,也許連頂上的燈座也逐漸發黴了吧?
就在我把餘其昌拖出車子,扶進他租住的舊公寓時,我終於決定去赴韓雲的約。
究竟他要跟我說些什麼,這點並不重要。我只是想看看把當年豪情風發的餘其
昌弄垮了的韓雲,現在正是怎樣的一副嘴臉。只是這樣而已,只是代表最後的一眼
而已。至於最後最後的一眼,我已不存任何妄想。畢竟我已經知道,可能今生今世
是再也見不到綿綿的了。
我決定在今天晚上自殺。
公寓只八坪大,混著潮濕的黴酸味,牆上掛著幾件內衣褲和灰色夾克。往日那
些餘其昌式的英國紳士禮服,如今已全部消失了蹤影。我把他抬上床,拉上被子,
他突然開始大量嘔吐,臉色由鐵青轉白,連眼淚也嘔出來了。抓了條毛巾把床上的
穢物清除乾淨時,這才仔細端詳了他的臉。他的眼睛早已深陷,兩邊的皺紋使他的
雙眼在掙扎中細眯起來。此刻他是更看不清我是誰了。可是在1981年就不一樣,他
的眼神還像銳利的解剖刀,因而被經濟輿論界公認為「具備著神奇醫術一般的企業
診斷家和經濟主腦」。
但是在那年的秋天,一個灰暗的主管晨報中,我從距離他最遠的椅子上站起來
說:
「請董事長重新審查內部行政和人事結構,否則我們興昌總部……」
坐在他身旁的韓雲立即站起來怒斥道:「這種事再怎樣,也輪不到你插嘴。」
坐在我身旁的綿綿也起身發言,她穿著寶藍色的酉裝,系了條棗紅色的領結。
她的長頭髮垂向兩頰,掩住我視線的一邊。但我還是察覺出來,她起身後的表情是
那麼的不快樂,她偷偷瞧了她的董事長父親一眼,然後看看坐在斜對面的韓雲。然
後,我發現,她的頭髮竟兀自顫抖了起來。當然那是因為她想轉臉看看我,而又遲
疑不決的緣故。但她頰邊的垂發明明是顫抖著的,細細地,千絲萬縷地,幾乎就像
她的內心了。
她說了些含蓄而又試圖中止火爆氣氛的話。幾個小時後,在樓下的咖啡畫廊裡,
我們見了面。她一開口就勸我避免和韓雲爭執,因為興昌總部必須處處對他禮讓。
「他是靈魂人物啊。」她說了這句話。
這是實話。整個龐大的企業界幾乎人人都知道,只要有韓雲在的一天,興昌總
部絕不會出現任何危機。反過來說,如果有朝一日,興昌出現危機,必也來自于韓
雲。他做得多好,長袖善舞,滿口仁義道德。他有的是超人的智慧--即使明明沒
有預算,而又必須對外招搖一番的時候,他也能三兩下搞個記者招待會,當場宣稱
捐獻三百萬作為冬令救濟,而讓每家報紙在全省新聞版上歌功頌德一番。然後第二
天他又主動把捐款減為三十萬,對外的理由是--說錯了,當時說錯了。
參與社會公益,確立良好的企業形象--誰有他這份能耐?「這就是企業頭腦,」
他在一次擴大會報上大言不慚地說:「希望每個人都能像我,只要隨時動點腦筋,
就可以替公司省下一大筆錢。」
他是靈魂人物。聽完我笑了起來。那時坐在咖啡畫廊裡的綿綿不解地望著我。
她當然不知道,靈魂人物有時便是時時出賣靈魂的人。興昌產業全部垮臺之後,綿
綿終於癱瘓似地倒在我的懷裡,而她的混帳父親則整個人像被抽光了魂魄--這個
槽老頭兒何嘗不是靈魂人物的崇拜者?主管晨報結束後第四天上午,總部公告欄赫
然出現我的名字。我的身上像被殘酷地劃了一刀,旁邊還附注了幾行莫名其妙的病
曆--
秦嚴初身為主管,然出言不遜,團演上級,情不可原,特予大過處分,以儆效
尤。又全體員工,今後更應遵法效行,不得違誤,否則同等議處。
當天下午,這糟老頭兒在他的董事長辦公室裡接見了我。首先他對上午那份公
告表示歉意,然後卻又很快地嚴肅起來,壓著嗓子說:「忍著點,他是靈魂人物哦,
我少不了他。」
少不了他,而現在你卻像個死人似地,醉得不省人事,喊著夢話,躺在這間破
陋的公寓房間裡。
我從公寓退出來,發動車子繼續上路時,儀錶板上顯示著九點已過,距離韓雲
的約會只剩半個多小時。車子過了復旦橋,有人在行道樹旁揮手叫車。他的手勢真
好,一隻手平伸出去,向下輕輕拍著,像哄著不乖的孩子。他以為我會停車,已經
把身上那件過寬的寒衣解下,披掛在手肘上。但是我反而踩足了油門,放了四檔迅
快地滑了過去。後視鏡出現那揮車人不解與懊喪的模樣,風吹得冷且緊,路上的人
已經不多了。幾天來,我完全放棄了計程車生意,這是最後的絕望--如果這輩子
再也找不到綿綿,我也不必銘記當初兩人所說的約定了。女人是那麼可怕,她可以
讓一個男人從希望中慢慢絕望,又從絕望中繼續謀求不可能實現的希望。韓雲失蹤
的那天晚上,她和我蹲在興昌總部的地毯上,面對著一大片空空的座椅發呆。那時
她只顧悲傷地叫著:
「他為什麼,為什麼居然做出這種事?」
我沒有回答。、她的混帳父親曾經在公開場合宣稱:「韓雲是我的得力助手,
是興昌產業的希望,是我余某人未來的女婿。」那麼綿綿應該比我更清楚,為什麼
韓雲會這麼做。為什麼?這個問題很可笑。一個兵士犯了委棄守上罪,主要的原因
是他不愛國,然後才是他怕死。道理很簡單,但是這個小女子居然沒有想出來。她
像許多女人一樣,碰到事情發生時,只知道趕緊痛哭流涕,躺在地上打滾,然後等
到清醒過來之後,第一句話便是為什麼。
然後第二句話才是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這兩個字多少有點讓我從迷
途中走回來的感覺。總之,對我而言,這句話未免來得太慢,它已經顯得陌生多了。
打從韓雲踏入興昌總部,短時間內發揮了呼風喚雨的本能,餘其昌便派他的秘書監
視我,讓我處處遠離他的女兒。有時更且在他的辦公室裡像猴子般暴跳著,故意放
出風聲說:「嚴初再不聽話,就要讓他走路了。」
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和綿綿漸漸沉默得無話可說。
而韓雲很快地躍升為興昌總部的主控人物。他貴為董事長貼身特助,又是各部
門行政事務的跨級主管,時時穿梭巡審,並且獨攬人事,大批引進自己的親信,久
而久之,興昌產業幾乎成為他得以擴張勢力的核心。更不久,他又掌握所有連鎖企
業的財稅機密,將一切資料輸入電腦,作為永遠控制興昌的王牌。
我相信在當時,任何人對我這項重要的發現必然震驚不已。但是,這個仁慈的
糟女兒卻睜著她那菩薩眼說;
「會有這種事嗎?不會吧。」
「就有這種事,」我焦慮地說:「聽進去,綿綿,這件事必須聽進去。」
她沒有下文,只一徑冷冷地注視著我。一個女人注視著你的時候,有兩種不同
的意思。最糟糕透頂的意思是,她在懷疑你是否說了真話。正是這樣。而且我也知
道她正敏感地想到什麼了。她想到我怕失去她,或失去一個位子。這個判斷一點不
假。一個女人注視你很久而又不掉下一滴眼淚或說一個字,不見得是件好事。
她就只是自問自答,後來再也沒有反應。直到我默默地退了出來,才聽見她用
著自語一般的聲調說:「到這個時候,我還能想那麼多嗎?」
事實上,這也是很實在的想法。1982年春天,餘其昌的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
這個消息早已傳遍總部內一百多位在職員工。當余其昌逐漸把韓雲視為當然的接班
人時,我不得不慢慢地相信--她是非靠著韓雲的助力來接管興昌不可了。於是我
謹記餘其昌下的警告,在以後的日子裡,不再過問行政、參與協調。另一方面,也
打算儘快辦理移交,以便早日離開那個地方。
不幸的是,一個月後,我又含淚目睹著興昌總部隨意地允許了一件怪事。那是
一件關於上地的買賣事宜。晚春的一個下午,我隨同韓雲和綿綿來到農鎮一個地主
的家裡,手裡提著裝有八百萬現款和幾張近千萬支票的帆布袋。簽約的手續進行了
一半,眼看著年老的地主正緊抓著印章,準備在出賣人一欄蓋下去時,這個老人突
然莫名地哭了。他哭得怯怯畏畏,見不得人似地把臉掩了一邊,細瘦的脖子隨胸腔
的喘動而起落著。
就在那刹那間,綿綿竟也跟著哭了起來。只聽她激動地說:「如果我們出的價
太低,那麼就再給你一百萬好了。」
「夠了,夠了。」韓雲不耐煩地叫道:「你瘋了。」
那筆土地買妥之後,才聽說比市價貴了將近四分之一。換句話說,韓雲動了手
腳,私底下向地主扣了四百萬。
難怪買的人傷心,賣的人更傷心。這件事我不提起,倒是綿綿自己不知從什麼
地方打聽了出來。但是知道以後,仍然輕描淡寫地說:「就算了吧,反正韓雲知道
這塊地該怎麼規劃、怎麼蓋、賣什麼好價錢。不管他了,反正他是個博士,再怎麼
樣都不會賠錢的。」
四百萬算了?興昌垮臺的時候,連一千八百五十塊錢的報紙費都付不起。那時
這個仁慈的糟女兒才如夢初醒,抓著我說,一切從頭開始。
任何事情都可以從頭開始的,但是我不能。外面追得愈來愈緊,我只好開始逃
亡。我秦嚴初這輩子只幹過一件丟臉的事--從鄰座同學的抽屜中偷了三顆糖,而
被級任老師斥責不堪。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在法律的邊緣外,用正當的手段來延
續殘存的生命。我在逃命,把錢給我,否則……我對著鏡子,仍然擺不出惡形惡狀
的面孔。幾天後,只好硬著頭皮去租了一部計程車。日租一千,我和一個在馬路上
認識的老許合租,他開白天班,我的權利則從黃昏到天亮。剛開始時並不能適應,
幾乎每回載客都忘了按下計價表,只有在客人下車時,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央求
著說:「你給我十塊吧,十塊,十塊就好。」
不過開著車子在大街小巷打轉總也有點好處,這份暫時性的工作讓我更瞭解眼
前這個社會。幾天來的經驗使我懂得把開車的時間路線重新調整,晚上8點以前,只
要在近郊的幾個社區附近繞繞,就已經忙得轉不過來。郊區的住民紛紛盛裝趕路,
像蜂群一般投向甜蜜的臺北。10點以後,這個城市又有了變化。
一路上不難載到幾個醉鬼,他們就像今天的餘其昌一樣,橫倒路旁,帶著經濟
權威的口吻說著80年代的夢魘。有的甚至找遍口袋掏不出錢來,只好湊近你的鼻子
說:「小兄弟,把我忘了,就當你沒載過我好了。」
隨時把車子開到希爾頓附近,也都能招到生意。上車的多是鶯鶯燕燕,女的抱
著對方的脖子當街親吻,然後把一隻大腿高高抬起,在空中朝著來車揮擺示意。
為了生存,我乖乖地把車子停在她們敞露的大腿前。她們坐進來,冶蕩地笑著,
笑得叉開雙腿,笑得折斷喉嚨。剛開始時,這些景象的確讓我訝異了幾天。也許這
個社會真的完全改變了吧,我想。那時我又想起韓雲。他在一次閒談中曾經說:
「諸位知不知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只要一張衛生紙就能夠走遍全省。
男人也一樣,只要靠著一張嘴巴,包你打出天下。」
這話未免誇張了些。然而後來的事實是,韓雲果然做到了他對自己的期望。至
于女人,我有自知之明。一個頭腦簡單,而又仁慈得過分,簡直把全世界的人都看
成自己的姐妹的綿綿,我都瞭解不了,都無法走進她的內心,還憑什麼瞭解更多的
女人呢?
很多奇怪的鮮事,都在擋風玻璃外沖入我的腦海。後來我也為自己假想了一個
情況--警察在路上把我攔下來,看我的身份證,送給我一副手銬。「危害社會秩
序的嚴重經濟犯,先生,你被捕了。」他大概會這樣說吧,我想。然後我只好鼓起
勇氣跪在地上說:「求求你,仔細看看我,我是被冤枉的,被……」
任何人都可以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擾亂經濟,違背誠信原則,甚至以現行犯的名
義隨時圍捕我。任何人都不知道這是偉大的韓雲先生在每本契約書上動的手腳。他
們只知道保證人的保證是這個世界上最保險最安全最他媽的讓你半夜裡睡得安安穩
穩的一種保證。
但是綿綿給我的保證又是什麼呢?紅葉餐廳的相聚決定了我們真正的分手,那
時她帶著行李,穿了件改良過的暗桔色旗袍,看起來真像個美人兒哩。我靜靜地望
著,眼裡的霧使她變得模糊起來。
她捏捏手絹,低著臉說:「再……見。」
那時我們才剛剛入座,才彼此互看一眼,而她卻緊抓著桌角,像害了病似地說
了這麼一句話。
「再--」那晚我喝了酒,已經把備好的話全部忘記。「再見是什麼?」
「剛才我已經去買了車票。」
「再見是買了車票。」我沙啞地叫著:「買了車票,然後什麼都不說,跟我坐
在這裡。」
「我不該來見你。」
「你來了。」
「你不要逼我。你知道……知道我的心情……我父親……想到我父親,我就……」
她說得很困難,昂起頭看我,換了徵詢的口吻說:「希望再見面的時候,我們又站
起來了。」
「我相信。」
「那麼三年後,我們在萬商樓上見。」
「你誤解我的意思。當然,我相信有一天可以再站起來--」
「那就好了,所以我說三年後,三年很快,不是?」
後來她便不再說話。一個人安靜地啜飲著桔子水,愣愣地盯著桌上的水瓶。這
樣過了許久,當我吸完三根煙,她突然移近身子,跪到我腳邊的地毯上,抖顫地拿
起酒瓶,替我倒滿了杯子。這時候,兩行淚水卻已在她的眼角慢慢掉了下來。
不久之後,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假使我死了,最大的遺憾該是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綿綿吧。每天我在各大報分
類版上登出廣告,尋人啟事連著綿綿的照片一起登出來,浩浩蕩蕩三十行,邊緣加
粗框,結果如同石沉大海。我甚至在啟事裡直呼她的小名,伊雅。伊雅伊雅,像一
個槽老頭手拉著三輪車擠出來的吃力的聲音。但是在80年代,伊雅確實是個很動人
的名字。一個女人能擁有一個叫伊雅的名字,簡直就是莫大的福氣。伊雅買花、伊
雅在草地上曬陽光、伊雅養一對相思烏、伊雅在雨中撐著美濃傘、伊雅在秋風中輕
輕打了個呵欠,這些景象都是很美的,不是幸福是什麼呢?那時候的秦嚴初也不是
等閒人物,每天埋頭苦幹,在興昌總部賣力匍匐得像頭熊,為的只是對總部忠貞,
然後面對美麗的綿綿走過來微笑,立契似地點點頭,溜一溜她的大眼,並且輕輕說
聲早安。但是,在我死之前,我必須講出這句話--我是為了整個浩大的興昌總部
才出生來到這個世界的。這個想法一點都不過分,在感覺上完全就是這樣。幾年來
在興昌總部裡的虛心奉獻,誰都不能用任何卑賤的價值數目來衡定。別說餘其昌不
能,就連一百萬年前那個拿著求職信畏怯地逗留在興昌分公司門外逢人都不忘說聲
「您好」的秦嚴初,也沒有辦法對現在的自己判斷價值。綿綿也不能。任何人如果
把她看成我全力奮鬥的目標,那麼他必定是齷齪的。韓雲就是。他起初籠絡企劃總
監,把行政管道局部阻塞,迫使我的工作行政和綿綿斷然分野,繼而在餘其昌面前
進行耳語,挑出綿綿工作中的瑕疵,然後刻意歸結為「女人在青春期易犯的心理障
礙」。
老年期的余其昌根本不理事,他把女兒叫進去,從女人的紐扣談到30年代的婦
德。
後來她告訴我這件事,慍怒地罵著:「這壞蛋,這壞蛋……」
我看著她,許久沉默不語。因為我也碰到相同的遭遇--就在當天上午,韓雲
也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那時他站在高起的複式地板上,像一隻禿鷹振著雙翼,時
時準備飛起來。在他的背後是貼著進口壁紙的牆,那上面有著紅藍白三種醒目的顏
色。一層層從頂上逐次排列下來。初看是頗具美利堅的味道了,果然他馬上指著我
這個卑微的同胞叫著:
「你,你,你。」
美國人也是這樣的--伸著手直指你的鼻尖,然後像要把你吃掉似地叫著:
「Yon,Yon,Yon。」
「就是你!」他咆哮道:「你太缺乏西方人的敬業精神,你難道不明白,不安
於自己的工作崗位,是興昌總部的恥辱。」
興昌總部的恥辱?我差點笑了起來。三頭六臂的韓雲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興昌
總部的原始精神是分工而互助,將大我的成就視為小我努力的目標。他不明白,原
本是綿綿自己處處需要我,她太過仁慈,做事容易分心,所以凡事要求我給她叮嚀
和助力。不幸他不明白。他一進來就改革一切規章,在身邊安置機要秘書和兩名小
妹。他把下班時間調延兩個小時,然後命總務人員在每天下午6時30分發給每人一塊
黑麵包。他的出現猶如一面龐大的陰影,工作時間拉長了,每個職工咬著牙根恨恨
地把頭埋在辦公桌上,然後餘其昌這個老混帳居然興奮得特別開了個會,在麥克風
前陶醉地叫著:
「這是我們總部更輝煌的起點,現在讓我歡迎--韓--雲--先生。」
餘其昌盲目的愚昧其實是可以諒解的。他就像70年代的部分臺灣企業家一樣,
根本不須具備科學管理和精密技術的常識,就能在石油經濟革命的動盪聲中突然發
跡。1973年,他以小小的一個糖廠幹事的身份而因進口玉米和牛油致富。在他那碩
大而僅念過三年小學的腦袋裡,只懂得一整套玉米的結匯差價和進口時間。一通國
際電話出去,一夜之後,也許預訂的玉米已隨著油價的跳升而暴漲,光是這樣一轉
手,已平白賺進上千萬的數目。何況那時臺灣至少有一半的養豬戶都購用他的興昌
牌飼料,每條大街小巷幾乎都看得到興昌的廣告車;人們只要看到貨車上印著肥得
快溢出油來的豬頭,都大人小孩齊聲地唱著:
「啊,興昌豬,胖嘟嘟。」
這個豬腦袋到了80年代,仍然沒有改善他那暴發戶的本質,仍然對科學化的企
業管理系統嗤之以鼻。直到出事的前一天,他那家族企業式的倨傲感仍然蟄伏著,
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經開始傳聞可怕的風聲。我把所有的帳冊捧到他面前,一頁頁翻
給他看,念給他聽,差點跪下來咬斷他的腳趾。後來索性橫著心說:「所有的房地
貸款,和六家銀行的存款,都被韓雲全部帶走,預估數目將近三億七千萬。董事長,
我們興昌總部可以說全部完了。」
他這才老老實實地哭得像個糟老頭子,涕淚四溢,枯瘦的身子頻頻顫抖。十分
鐘後,他把眼淚全部掉光,兩個眼睛血紅地凸顯出來。這個糟老頭果然也和他的糟
女兒一樣,緊抓著我問道:「現在該怎麼辦?」
我隨意安慰了他幾句,大致是說了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之類的鬼話。這
種話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狗屁,在1982年,根本再也不可能出現暴發戶了。你必須
從基層做起,按時打卡、吃冷飯盒,等待三十天后才領到扣完稅的九千多塊月薪。
坦白說,安慰他的用意只在於希望他能繼續活下去。他雖然一瞬間淪為糟老頭子,
可是這輩子他不偷不搶,也沒有污辱別人的妻子或拾金占為己有,這樣的好人不多
了,這樣的好人……
這個好人真正回頭的時候,是在興昌出事後第三天。他握痛了我的手,哀求著
說;「嚴初,我不能說什麼了,只求你一件事,如果願意,那就替我照顧綿綿,這
孩子不能跟著我受罪,她要拜託你了,如果你願意……」
一老一少,一副訣別的模樣。當時我又胡亂說了些話,說了些我願意、我高興
都來不及之類的鬼話。
確實是一大串鬼話,因為和綿綿在紅葉餐廳分手後,她已徹底地失蹤。她在紅
葉餐廳說的也是一大串鬼話。說什麼重新站起來,隔天都已消失得乾乾淨淨。那時,
腦海裡終於傳出一個聲音對我說;
「當一個女人對你說重新站起來的時候,也許她的心已經死了。」
大概就像我的內心吧?當我把車子拐了彎,轉進南京東路時,已經來到韓雲約
見的地方。
四
在燈火通明的皇家酒店,房間部的侍者替我開了門,馬上又把門帶出去。赫然
一個景象吸引了我--房裡沒有人,卻有一幅橫擺的油畫懸在小窗上端空曠的地方。
那是屬自然學派的畫作,畫裡一片森林,暮色中冒出一隻貓頭鷹,一個裸身女子
和一條纏頸的白蛇,看了令人不禁冷顫起來。而偉大的韓雲先生一直沒有出現,他
那隨身的公事包也不在房裡。
他是隨時有蒙混出境的可能了。可是當任何人都尋他不著時,為什麼偏偏約我
在這個地方單獨見面?
我沉悶地坐在茶几旁,吸了根煙,並在晚報第三版看到了興昌產業的一筆爛帳。
緊接著,另一個巨幅廣告吸引了我--那是債權人緊急互助委員會發起的聯合聲明,
標題用粗黑體三十二級大字,寫著「警告韓雲、秦嚴初緊急啟事」,內文占了四十
行左右,其中的一段使我倏地圓睜起眼--
還有,秦嚴初先生,如果你良心未及,體念我們審井小民拼死作活才湊了錢買
這一棟房子,請拿出勇氣,趕快出面合理解決,否則國法不容,天地可誅,你這輩
子都別想安寧,你會得到報應,碎屍萬段,死無葬身……
整段念來像訃文,其實,我也並沒有活著。這份報紙必是韓雲閱過後留下來的,
我不知道他念完有什麼感受。我只發現自己渾身發抖,寂寞得一句話吭不出來,只
能抓起一隻高腳杯,狠狠地朝壁上的油畫摔了過去。我開始想了很多事。想到這種
景況,是不是該有理由向四周痛駡一番了?是不是應該打開窗走到陽臺,向整個繁
華的臺北咆哮抗議,像許多人抗議沒有戰爭而人際關係卻永不見和平。抗議交通混
亂,抗議水源,抗議河川污染,抗議天天下雨……
但也許這樣的心境,更適合跪下求饒吧,像一個身罹絕症的病患爬在地上對大
夫說:求求你,求求你……這些胡亂的想法迷幻了我將近十分鐘,等我清醒過來,
又回到晚報上的啟事時,我終又想起了偉大的韓雲先生。他和我既然同受警告和警
力的追緝,那麼他今天晚上究竟是在什麼計劃下約見我呢?半個小時後,我慢慢假
設了兩種狀況--
一、他想從我處打聽綿綿的下落。
二、他有意瞧瞧我現在的怪模樣。
第二個想法確實讓我發現自己是有備而來的。我穿著爬滿油垢的褐色襯衫,並
在上面系著草繩般的粗布灰領帶。這副嚴肅的德性據說可以分散交通警察的注意力,
但是天知道我已兩個星期未曾浴洗,上面是橫七豎八的亂髮,腳下的軟鞋則沾滿了
已經幹了的泥濘。
這就是從興昌總部「勇敢、奮鬥、絕不輕言犧牲」的格言下培養出來的我。這
個怪模樣應該足夠讓即將來到的韓雲先生興奮多了。
表上的指針慢慢滑過11點,室內愈來愈冷,外面的風吹著陽臺上的變葉木,在
窗玻璃上劃出紛亂的陰影。韓雲的遲不出現使我逐漸產生煩厭,但是想到今晚幹的
好事--碰到爛醉的餘其昌,然後帶他回公寓,親眼看著他把一堆穢物嘔在被子裡,
又聽他胡亂地呐喊著;業務三組回答,快回答,總部呼叫,興昌總部呼叫--那麼
我是該繼續期待那個偉大的韓雲先生了。
時間繼續經過,突然使我湧起奇異的念頭:在韓雲面前,要是我和他好好談一
談,求他放興昌一馬,給予餘其昌一線生機,那麼這應該是差強人意的結局吧?想
到這裡,內心倏而微微溫暖起來。我扶正了領結,準備到浴室去擦拭鞋上的泥巴時,
有人在門外叩了三聲。應聲開了門,卻見來人不是韓雲,而是剛才替我開門的那個
侍者,他伸著脖子,神色詭異地打量了房內一眼,說聲抱歉,便微躬身慢慢退了出
去,然後在遠遠的櫃檯上撥了電話。
我並沒有特別在意這件事,何況不久之後,韓雲終於在門口出現了。在他素以
沉著聞名的從容神情中,似乎隱顯著一份慌張的模樣。也沒有刻意打扮出像往日的
奕奕的神態,鬍子幾天沒刮了,顯得老氣多了。這個從愛荷華修完博士回來的韓雲
先生,在看到我的時候,曖昧地笑了起來。
警告韓雲先生。警告秦嚴初先生。這些字眼想來愈覺得滑稽可笑。一黑一白,
兩個人互為敵對,卻站在一家見鬼的酒店房間裡彼此凝視了一分鐘。接著他一屁股
坐了下來,上了根煙,抖起二郎腿說:「很好,很好。」
接著又說:「來晚了,你等很久吧?」
是的,我等久了。我逃亡偷生,等待著見他一面,連時間也不得不視為身外之
物了。
很快他又站了起來,把一個褐色皮箱提到我的腳前,然後又回到原位坐下。
「聽好,先把它收下來,我們再談正事。」
「你快說。」
「皮箱裡面是三百萬,待會兒你全部帶回去。你先點收,我們才開始。」
「先說清楚。」我鄙夷地盯著他。
「聰明一點。」他伸了伸懶腰,朝我一甩手。
早先我已算准他會收買我,但沒想到他做得這麼快,這筆錢都是興昌總部的血
汗,轉到他手裡,都變成肮髒的東西了。
我緩和著,「如果你有誠意,就全部拿出來,大家可以讓你沒事。」
「小夥子,我時間不多,馬上就要走。」
「你直說好了。」
「替我向綿綿道歉,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回去跟老頭子說,下輩子我韓雲被
他碰見,就做他的狗好了。就這樣,叫他把這半輩子過完也就算了。賺錢不容易,
這個我知道,但就是因為不容易,我韓雲想發財想瘋了,只好幹了這種事。這是沒
有道理的,但是又很公平,人人都想做個暴發戶,不是?不過這種事愈來愈難了。
你知道,我好歹混出了博士,當博士總不能沒有一些錢的。就這樣。很沒有道理的,
我以前並不這樣,你也許知道,每個人剛開始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這樣。沒有
道理,一點道理都沒有。小夥子,這些都是廢話,現在你聽清楚,最重要的一點-
-」他又點燃香煙,把煙頭緊緊咬住。「三百萬你拿著,以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但是千萬記得,別把我扯進去,一切紕漏你來擔當,不夠我會再給你。趕快回去娶
個老婆。這種事關不久的,你出來後,還用得著這些錢,甚至更多,我隨時會和你
保持聯絡。你回去想一想就知道劃得來。最多關個兩年好了,你還年輕,兩年賺得
了那麼多嗎?小夥子,我可沒有虧待你。」
我閉著眼,聽他把話說完了,他半夜約我見面,就是說著這些。他說得多好,
心不喘臉不紅,一個三百萬就把所有人都交代過了。我壓抑著想勒死他的衝動,沉
聲說:
「韓雲,我是要死的人了。」
「哎,年輕人,你有我的一半就好了。」
「我不要你一毛錢。」我已經失了聲,「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也會在
受偵訊的時候照你的話說,但是你應該回去,大家都在--等你,大家都……」
「你這就不上道了。時間不早,我先走一步。記住啊,綿綿,問候綿綿,哎,
這小妞兒……」
「你對她怎麼交待?」
「小心,你現在把話說錯了,我跟她可是清清白白的。你也放心,她一定過得
好好的。她的脾氣我知道,碰到這種事,想不開就到偏僻的鄉下當個教員,再不就
是上尼姑庵去過她的安靜日子。在那兒吃好睡好,用不著你替她操心。」
「你這魔--」我沖上前,他已快一步奪門出去,又在外面將房門的把手拉制
著,然後像吹著一口冷氣似地,朝門縫說:「你乖一點,秦嚴初,人人都想活命的,
不是?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他還有下文,但又停了下來。在乏力地爭奪中,我聽見外面的他把鑰匙伸入鎖
孔--早該料准他是有備而來的。果然幾秒鐘後,我聽見他放了手,然後又湊近門
維說:「知不知道,給你三百萬。我還是冒了險的。小夥子,猜你會偷偷報警,我
才捱到三更半夜把錢送來。你聽好。我這也算是一片苦心了,三百萬拿著,以後你
也給我滾遠一點!」
然後他走了。他按電梯。他下電梯。他迅速地一層、一層、一層又一層地從我
的失神中慢慢降落。他必在七樓深呼吸。在六樓邪笑。在五樓戴上墨鏡。在四樓三
樓二樓哼出輕快的調子。在一樓把興昌總部忘記,在更遠的地方……
這就是我所等待的韓雲吧?我坐下來,緊抓住顫動的肩膀。我相信我已不是活
著的人了,雖然還沒把備好的藥服下,仿佛已經聽見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正劃破大
樓的屋頂,在那上面不斷地縈繞回轉,那個聲音輕輕像孤嬰,大概就是三十幾年前
的我吧--我突然想起在那上面的多病的母親了,她帶著那熟悉的低緩調子,拍著
我的光屁股說:「再不趕快長大,媽媽可就來不及等你了。」
在沙發上的我慢慢睜開眼,還來不及回答那個聲音時,眼淚已經悄悄掉了下來。
這就是我嗎?1949年生於東島。1972年畢業於商業學府。1974年退伍,拒絕進
入研究所研究人性弱點。1982年秋天深愛綿綿,等待綿綿,受騙於綿綿。卒於1982
年冬天,死的時候身體僵硬,勉強微笑,一副向整個世界投降的模樣……
五
我提著裝了三百萬的皮箱,在微寒的晨風中爬上了餘其昌租住的公寓。
他應該可以換一幢有陽光又不漏水的好房子,三百萬雖然不足實現一個偉大的
美夢,但這糟老頭現在可是身無分文的人了,這些錢拿去生點利息,日子並不難過,
今後也可以不再酗酒。一邊想著,我抬手敲了門,半晌之後仍然沒有反應。當我打
算回到樓下時,房間內突然傳出哀吟的聲音,那是一串零碎而乏力的調子,像哭聲
又像微弱的抗拒--這個聲音在我猛然撞開房門時,又倏地消失。
只見餘其昌倒臥在床側地板上,袖口染著一片血紅,血像水銀似地爬上手肘部
位,變得濕濕厚厚而呈著褐色。兩個小時後,我們又在省立醫院白亮的燈光下見了
面。我們。當然也只是我和眼前這個手腕上裹著一卷白紗布的糟老頭子。這幕也許
只有我自己才能慢慢感受的景象,終於促使我在晦昧的神智中慢慢掉下了眼淚。我
想,這時候再來個警察多好。先生,你真的被捕了。他必定說著這麼一句狗屎話。
最好連新聞記者也來,趕快拍下這一幕--人之將死,其行也善:嚴重經濟犯秦嚴
初,知困救危,行善途中被捕,實況詳見本報第三版--然後是,鎂光燈閃亮的一
刹那,我的表情也正好是顯著哀傷、痛悔、勇敢、祈求社會正義……
然後我就滑稽一下,在他們忙著把底片沖洗出來之前,趕快讓他們,讓全世界
的每個他們都再也找不到我。
我的幻想一點也不離譜,因為當病床上的餘其昌醒過來時,他也斷斷續續地說
了些表示悲痛和感謝的話。而我仍然提起三百萬的事,並且幾乎警告著說,付醫藥
費正好用得著這筆錢,否則馬上會被趕出去。我只是沒有告訴他關於新臺幣的使用
常識和發行目的罷了--這槽老頭子數了一輩的鈔票,也許經過一場滑稽的夢之後,
已經搞不懂鈔票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是誰來照顧他呢?在臨走之前,這個問題使我憂慮了許久,後來他說:
「找綿……綿」
他說了這句話。就在我要離開之前,他說了這句話。
「綿綿。」我冷冷地說:「你說得好,我到什麼地方找她?」
他卻指指自己右手邊的褲袋。我把手伸進去,掏出了一張紙條,聽見他說:
「你現在打這個電話。」
我把他的話倒回去,重新聽了一遍,知道不是做夢,終於抓起話機。這個輕易
的動作使我再度抖顫起來了。我撥了電話,告訴自己應該怎麼說。五一五一五。我
終於找到你了,綿綿,你知道我是誰?我繼續撥下去。六一二一。麻煩您,請找綿
綿聽電話,我是,我是她的……當我撥完最後的三,馬上給自己糾正了一下:應該
不必偽裝,就讓自己在電話中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一個男聲在另一端響起。他說他從來不知道有綿綿這個人。
「沒有。」他又重複了一次。
這時餘其昌突然又緩弱地吭了聲。我請對方慢點掛斷,跑到床邊,終於聽見他
說:「綿綿已經--改名字。」
他拉開棉被,手撐著床櫃,慢慢爬下來。
「你別動了,電話我打就好。」
「她現在叫瑪……麗。」
我又抓起話機時,那邊已經掛了,「為什麼改名叫瑪麗?」
餘其昌搖搖頭,在茶几旁坐了下來。我再度撥通電話,直截地說:「我找瑪麗。」
對方跑去叫人,過了半晌跑過來問道:「她問你,是不是韓先生?」
「不是,我叫秦--」
「那好,瑪麗沒空,現在坐六台。」
我驚愕得無法站立,頹然貼著牆曲下身子。
「她說要把錢賺回來,我有什麼……辦法?」餘其昌抬起臉說:「說不定韓雲
這傢伙真的會回頭吧,這傻女孩到現在還等,天天等……」
【作者簡介】王定國,1954年生於臺灣彰化鹿港。現從事建築業企劃工作。
1972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獲臺灣大專小說首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小說獎
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離鄉遺事》、散文集《細雨菊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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