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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街
張翎
一
「丁香街三號,慕容家的,私章!」
郵遞員半跨在摩托車上,沖著院門,扯著嗓子嚷。
這會兒太陽剛剛出來沒多久,可打太極拳的、溜鳥兒的、喝豆漿吃糯米飯包油
條的人都散了。該上班的,早蹬著腳踏車走了。沒班好上的,也正在自家的自來水
龍頭底下,嘩嘩地淘米洗菜,準備中晚兩頓吃的。一條熱熱鬧鬧的巷子,一時變得
冷冷清清起來。
丁家阿婆蹬蹬蹬地從屋裡跑出來。現在的郵差是越來越不耐煩了,喊過兩趟沒
人答應,便像安上風火輪似地跑了。那日安安寄的一封掛號信,就是因為動作慢了
點,多了一星期才取到。這院子裡,白天哄哄地全上班去了,剩下丁婆婆一人,是
幾戶人家不花鐵雇的看門、收信、開蜂窩煤爐的。
丁婆婆費了好些辰光,才歪歪扭扭地簽下自家的名字來,丁婆婆識字不多,卻
也知道那是慕容家的女兒從美國寄錢來了。一百美金。丁婆婆掐指一算,也就七、
八百人民幣的樣子,平平悠悠地,幾天就掙這個數呢。慕客家的那個女子,從小讀
書上悟性強,平平安安都是比不過的。可論過日子的心眼上,卻是死了點。安安同
時去的美國,錢卻是寄得比她勤快。丁婆婆想著慕容姆媽那一圈又一圈的金絲邊眼
鏡,一路歎著氣回屋去了。
丁香街其實是條小巷子,徒有個好名字。幾十家院落的街面,別說丁香,連那
一栽就活的桃樹兒柳樹兒的,也找不著一棵。早些年混亂,滿街雞鴨貓狗撒著歡地
跑,一踩一泡尿。這些年左一個政策右一個文件地管著,雞兒狗兒倒是絕了跡。有
愛趕時髦的人家,窗臺上也漸漸擺出了盆盆罐罐的茉莉海棠。可花兒草兒裡頭,還
是沒有丁香。
丁香街是條死巷。丁香街三號正對著路口,把個巷子嚴嚴實實地堵死。巷子裡
過了五十歲的老街坊,沒有不記得「張鐵口」的話的,那「張鐵口」是六幾年發大
水從安徽逃來的難民,明顯是個種田的,暗裡以算命看陰陽風水為生。肥西一帶的
人,沒有不知他的「口」的,連公社幹部,也畏他三分。在飽飽地唱了街上李姓人
家的一碗稀粥後,「張鐵口」脫下爛泥鞋子,坐在地上,沖著三號的灰磚大院,連
歎了三口長氣。死追著問,才肯說那院子犯了「巷沖」,怕那裡住的人家,難討個
平安。
那院子裡總共才三戶人家。西廂住的是丁婆婆一家。丁婆婆本姓徐,小名金寶,
鄰里只以夫姓稱之。丁婆婆七十有六,眼不花,耳不聾,穿針引線不輸給少年人,
可就是命裡缺個老伴兒。丁老大那年稀裡糊塗地充軍去了臺灣,只當過個一年半載
便可「光復」,誰料是一去四十年有餘,連信也沒能通上一封。這些年這頭開了禁,
陸陸續續地有人從那頭回來,捎金帶銀的都有,丁老大卻還沒有一個字。有知情的,
回來說丁老大在那頭混得紅光滿面的——丁婆婆本來就長夫婿七歲,是蘇北買來的
童養媳。據說丁老大那頭又娶了,娶的是與他自家同個屬相的蘇州女人,歲數上卻
整整小了兩輪。丁老大寵後妻,雖是發了點小財,卻是一分一厘地歸著小娘子管。
丁婆婆日熬夜盼的,直到這些年,才把個盼歸的心死了,只以兒孫之事為樂。丁家
無男丁,只生有一女名丁蘭香。丁蘭香談婚論媒的年月,正是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
的時候,惶惶不可終日,哪還有她挑人的份兒?找了個成份好的老實人物,便草草
嫁了。丁婆婆諳事國通,只在一樁事上不依不饒:生下孫兒定歸丁姓。丁蘭香夫妻
雖無百般恩愛,卻也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年太平日子,一日那老實人兒替廠出差辦事
去湖南,被一輛卡車攔腰撞倒,竟沒能留下隻言片語,便成了他鄉屈死鬼。那年,
他兒子丁平平才上小學,女兒丁安安還沒斷奶。丁婆婆信算命先生的話,把孫兒孫
女的名字取得大吉大利,叫得響響亮亮的,本想能鎮住那邪氣,誰知她那獨養女兒
還是沒了老公,孫兒孫女沒了爸。
正屋只住一母一女。女兒隨娘,姓了個複姓慕容。娘叫婉約,一聽名字便知是
舊式人家的女子。那慕容婉約是整個院子裡學問最深的,留過蘇。當年紅太陽訪問
莫斯科,發表「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演說時,合影中第三排中間那個梳兩
根大辮子的,便是她。搬進丁香街三號時,慕容婉約才二十七八,女兒慕容皚才學
走路。如今慕容皚早大學畢業了,二三十年街坊,也不曾有人見過她爸露過臉。慕
容婉約進進出出都挎個磨得光光的麂皮包,輕易不說也不笑,有鄰里正著臉兒撞著
了,躲閃不開時,也最多說一聲「儂好」,「儂早」,再無他話。無人敢探問慕容
皚她父親的底裡。
東廂那家更簡單,只住一個鰥夫,姓胡名國偉,在工藝美術商店賣貨。那胡國
偉年輕時一表人材,關於他的韻事,有諸多的傳說。當年在文工團跳大春,迷倒多
少青年女子。白毛女換了四五個,大春倒好,一跳就是八年。那四五任的白毛女,
沒有一任不為大春尋死覓活的。有的都成了家生了兒女了,見了大春還是眼淚汪汪,
牽著袖口不走的。到後來大春選擇結婚的,卻是給喜兒送紅窗花的鄰居丫頭之一。
可憐那丫頭剛陪白毛女走出山洞,便又落入深淵。紅喜窗花還未褪色,便被診斷得
了腸癌。左鄰右舍都記得,胡家女人臨斷氣之前那幾日的慘相。頭髮脫光了,頭腫
得像無霜的冬瓜,夜夜哀號不止,聲如惡狼。丁婆婆菩薩心腸的人,也忍不住祈禱
菩薩早將那女人收了去,少受肉身之苦。也有愛嚼舌頭之人,說那胡某與第四任白
毛女有染,一心盼自家女人早去,好迎娶舊歡。可自那女人過世至今也有十七八年
了,東廂安安靜靜,未有續弦的動靜。閒話也漸漸無人肯信了。
就這三戶人家的院落,竟有過這多少陳年爛芝麻的舊事,又生出多少曲裡拐彎
的新事。還果真應了「張鐵口」之言。那是後話。
二
慕容家的女兒,從小愛畫畫,還沒學走時,趴在地板上轉著圈兒畫。學走時,
扶著牆塗他個四壁花花草草。學會了走,便搬到桌上規規矩矩地畫。畫山像山,畫
水像水。於是,長成了出洋,還學畫畫。
慕容皚讀書的地方,在肯塔基州。那地方挨著俄亥俄河,俄亥俄河又彎彎曲曲
地流進密西西比。有水的地方必有雨。春夏交季的時候,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地,
能把人下得從裡到外地膩透
凱西裹著一條絨毯,百無聊賴地蜷在沙發上看雨。剛到美國時,皚給自己起了
這個洋名字,冷丁一喊,還不知是在喊自己。後頭這些年,凱西來凱西去的,她便
連自家的真名本姓也快淡忘了。
她不願早起,也不選大早上的課。這是那年辭了工作,一心呆在家裡等護照簽
證時養成的習慣。為這事,沒少受姆媽的數落。姆媽若沒了數落的機會,便沒了活
著的興頭。姆媽到如今那一封又一封標著日期編了號碼的信裡,一字一句的,還是
數落和抱怨。天氣越來越悶熱了,頭髮越掉越多了,洗頭臉盆裡一抓一把的;丁香
街的房子一年比一年舊了,陰悶的天裡白蟻飛得滿屋轉,刮起風來,窗格子搖得人
心都要跳出來,平平和桔子晚上回家就吵罵,嘰嘰呱呱不讓人合眼;米漲到一塊五
一斤了,一個月光米就得花四、五十元,皚皚你寄的那點錢如今是頂不了什麼用的
了;皚皚你的信是越來越少了,說的事也越來越不具體了。上次給你列的十五個問
題,回信居然一個也沒有回答。姆媽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姆媽?
姆媽為你一輩子都犧牲了,好不容易盼到你長大有出息了,卻和姆媽如此隔心了。
將來你有了孩子,就明白姆媽這時的心境了……凱西的耳朵,早長出厚厚的繭子來
了。
透過窗帷的筆,依稀看得見雨珠順著玻璃窗緩緩流動匯成一條細線,陡地跌落
了,又有新的雨線彙集、生成,跌落;彙集、生成、跌落。玉蘭花已經開了很久,
潔白的、碩大的花瓣庸庸懶懶地搭拉下來,有些個幽香沁出。在家時,城皇廟的玉
蘭開時,她是一定要騎著腳踏車,風風火火地趕了去看的,總以為是奇景。如今玉
蘭長在窗口了,反倒懶得去理會。常常是開過了,落了一地的花瓣,方知是夏天過
完了。樓下臨街,早過了上班的高峰期。雖有些個來來往往的車輛,那車胎滑過路
面濺起的水聲,已有掩蓋不住的倦意了。
數落歸數落,凱西知道,姆媽終究還會把她的來信,藏了頭掖了尾地念去給丁
家聽的。姆媽是難得放下架子與人搭話的,可對丁家現在是例外。姆媽心裡還沒放
開那樁事。想起姆媽那張菜黃色的臉上由於誇張的炫耀而染上的潮紅,凱西在黑暗
裡,還是把臉臊熱了。
樓下房東的德國牧羊犬,嗷嗷地吠了幾聲。凱西不動聲色地坐著,順手把案頭
的小燈關了,耳朵卻直直地豎了起來。咣當一聲,兩片金屬撞了一下,那是郵差放
完信件報紙,關上信箱的聲音。
自從老宋那天走,日曆已撕了五張了。
每逢老宋下樓來,眼睛不看她,問她米夠吃幾天,鹽糖醬醋缺不缺,要不要添
點聲菜瓜果的時候,凱西便知道,老宋又要出遠門了。凱西剛搬進來時,老宋一個
月出兩趟遠門。後來他們認識了,便一個月出一次遠門。再後來,兩個月一次,現
在卻是一個學期一次了。走的時候,他不聲不響把那輛豐田開走,從不道聲再見。
回來時,也不給凱西捎點什麼。她不問,他也不提。日子久了,凱西恍恍惚惚地,
也真懷疑他是否真的離去過。老宋做事就是那樣細緻的,而平平卻從來是毛毛糙糙
的。所以平平娶了別人。
「皚,我一直以為,你會是我嫂子呢。」那日安安突然說。飛機飛在三千米的
高空。安安已睡了多時,口水淌了皚一肩。
平平沒有來送。倒是桔子來了,塞給安安和皚一人一信封的成績單,要幫忙她
弟弟聯繫學校的。後來,聽安安說平平臨時雇不到出租車,騎了兩小時的腳踏車趕
到虹橋,她們的飛機剛剛起飛。平平追著飛機拍了張機肚的照片,但平平並沒有把
照片寄給皚。
桔子這個名字,開始誰也沒有聽說過。
丁香街的人,都知道平平在辦公司,平平忙。平平一大半的日子,是在飛機和
出租車上度過的。
可他還是抽了整整一個禮拜,陪皚去了一趟雁蕩山。只說公司出差,誰也沒有
在意。皚知道姆媽不喜歡丁家的人,說那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讀書人,說那家是庸
俗的小市民。其實平平安安都上了大學,儘管是走讀的。姆媽把全國重點大家分門
別類地全存在腦子裡,名次倒背如流。平平安安的學校,都不在其列。
皚到雁蕩山是寫生去的,那一年,她大學畢業。平平對畫一竅不通,可他陪她
爬那七七四十九座峰。早上合掌峰上古廟鐘聲響起,便是平平美夢完結之時。他給
她當挑夫,把畫板、顏料和照相機扛上去。她坐在禿石上抹她的綠水膏山,他便一
支又一支地抽他的紅牡丹,讀他的《艾科克傳》。等得不耐煩時,也會扔掉煙頭,
吼一聲:「搓伊娘,這倒是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好去處!」山便把他的聲音扯
碎了,嚶嚶嗡嗡地送回來。
皚那日下山回到下榻的尼姑庵,夜半醒來,發現身下濕了一片。開燈,見是殷
紅,便知是勞累過度,提前來了例假。沒帶衛生紙,又不敢驚動熟睡的女尼,只好
摸黑去敲平平的門。
平平住在隔壁的招待所。說是招待所,其實只是兩間農民屋,橫七豎八地擺幾
張床鋪。他二話沒說,打著手電,翻著山走了一小時的路,敲開了供銷店的門。
九月的夜在山裡已經很涼了。白露刷刷地下來,濕人一身。皚縮成一團,哆哆
嗦嗦地被平平扶著走。「就到了,就到了。」可卻等不到回尼姑庵。平平背轉身去,
皚寬衣解帶,換上了衛生紙。樹梢上老鴉被驚醒。呱地一聲,掀落一堆葉子。皚靠
在平平肩上,覺得已和他做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可下了山沒多久。平平就娶進了桔子
桔子高挑的個兒,容長的臉。說話時眉毛一挑,顴上飛起兩朵桃紅。桔子一笑
兩酒窩,笑聲脆鈴似地,震得窗戶嗡嗡響。桔子參加青春健獎賽,得過名次。
可皚知道,平平娶桔子,不為這些。
桔子的爸,在外貿局工作,管出國配額。平平的公司,做的是絲綢成衣生意,
啥也不缺,就缺配額。
三
日曆撕了八張了,老宋還沒有回來。
第九天,正是週末。中午,電話叮鈴鈴地響了。
凱西不接,任電話機一個勁兒地叫著。卻沒有人留話,嘰地一聲,線掛斷了。
電話再響起來時,凱西心口咚咚撞了幾下。老宋從來不會在出遠門時打電話來,
從來不。
「凱西,借幾個錢用用。三千,要三千。」
是安安。
安安住在八十裡外的哥倫布城。安安開口借錢,已不是第一回。安安停了語言
學校的課,也有好幾年了,在給洋人公司賣人壽保險。賣得好時,便開著她的道奇,
是著施耐爾五號香水和巧克力,來看凱西。賣得不好時,半夜打對方付款電話向凱
西借錢,三五百不等,卻從沒上過千。凱西不擔心。安安守信,說幾時還一定連本
帶息還,賣了車子也還。
「你發熱了?到哪裡給你弄三千?」
「問你樓上那個小平頭借。」
安安來肯塔基,常常是一陣風,說來就來,並不事先通報。那日來了,敲了半
天門,凱西才出來。屋裡坐著一個男人。凱西也不給通報姓名,只說是樓上住的房
友。那男人訕訕地站起來,開櫃子取杯子給安安倒水,主人反倒坐著不動。灰晃晃
的燈影裡,凱西雙頰飛著桃紅。安安如此聰明之人,早就識出端倪來了,卻也不道
破。
「凱西,放心,我不會說的。」
安安和凱西有默契,寄往丁香街的信,從來只說自己,不言他人。
「說了,又有什麼?」凱西勉勉強強地笑笑。
「凱西,真的很急。你手頭有多少,先給多少。我馬上開車來取。」
錢,錢,錢。水要錢,電要錢,煤氣要錢。畫倒是畫了不少,賣出去的卻沒有
幾張。有錢買的看不懂她的畫,看得懂的大多是些囊中羞澀之人。在家時,何曾為
這個「錢」字操過心?那個丁香街的小公房,一個月多少房租她是一應不知的。姆
媽雖不寵她,衣食住卻是一手遮天地管著的。萊是媽媽上班時空塑料兜去,下班時
滿塑料兜帶回來的。煤票、油票、豆製品票塞滿一抽屜,她是不識一種的。姆媽很
少給零花錢,可燙個頭買個新乳罩之類的錢,卻是隨要隨給的。到這會兒這個衣食
住行的「行」字,姆媽是管不了了。凱西現在熟知每天的外匯兌換率,對銀行分門
別類的存款利息了如指掌,知道互惠基金是怎麼回事,填報稅單時神情嫺熟,速度
飛快。
凱西坐公共汽車去銀行取了錢,路過商場,見有人在吹吹打打地推銷一種新型
賀卡。有一張印著一顆粉紅色的心,被一支箭射得鮮血淋漓。上邊花花草草地寫著:
謝謝你!
你毫無怨言地把時間給了我,
儘管你每天都在和時鐘賽跑。
你毫不猶豫地分擔著我的憂愁,
儘管你自己已有如此多的煩惱。
你每天為我展示著燦爛的微笑,
儘管你生活中可以開顏的事情那麼少。
凱西看得呆呆地,也不問價格,抓了卡就走。
回到家,安安已坐在樓梯口等了。
安安出國時,才二十出頭,是沒發育好的豆芽菜。衣裳架在身上,晃當見當的,
怎麼看也像個中學生。只喝了幾年牛奶,便通身上下地長圓了。無袖短衫外頭的那
對肩膀,象牙似的閃著亮。臉上有紅有白,一笑,那兩排四環素牙一呲,青春便水
似地淌出來了。往凱西身邊一站,越發顯出歲月的無情來了。
「有了嗎?」安安急著迎過來。安安和凱西只說英文。安安的英文純正得讓凱
西咬牙跺腳。
「九月可得還,學費在這兒呢。捷米呢?」
安安出來兜風,十有八九是捷米開的車。
「陪他媽出去了。他媽從伊朗來了,正宗的伊斯蘭。捷米吹牛說裝過豬肉的罐
子,洗過十次他媽也聞得出來。我不信,趁捷米不在,帶他媽去了趟溫迪。吃完了
三明治才告訴她裡頭有豬肉。老太婆本來吃得高高興興的,聽我這麼一說,哇地吐
了一地。」
安安和凱西扒在樓梯上,沒遮沒攔地大笑了一回。
「安安,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
「我和捷米吹了。」
凱西並不驚奇。安安換男朋友,比換衣袋還勤快。倒是跟這個捷米,長久得有
些意外。
「這些日子,我和安迪過。碰到安迪,才知道活著還有些味道。」
安安剛認識捷米時,也是這樣說的。那時安安還半天讀書,半天在體育館賣小
吃。捷米和朋友去看球賽,買了安安的啤酒和熱狗,眼睛就再也沒離開過安安。沒
多久,安安就搬進了捷米的公寓。捷米是伊朗人,跟哥哥到美國十年了。在大學裡
讀航天工程博士。
「捷米整天鬧我。說不在美國呆了,買張機票要回伊朗。回就回,我也不想長
久跟他過。吃他住他的錢,湊起來還了他,買個心安。」
凱西歎了口氣,把安安狠命摟過來,按在自己肩上。
「這有什麼,多做點嘴巴上的文章,多賣出去幾個保險,就都回來了。」
凱西本想問為何不開口向平平借點錢,平平的錢換成美金也夠安安花一陣的。
但看安安主意已定的樣子,又想起自己與丁家的芥蒂,不便多言,只好勸安安多多
當心罷了。當下兩人便分了手,各忙各的去了。
四
上海的夏天,這年居然很涼快起來。颱風一場接一場,高溫還來不及形成,已
被冷雨澆得煙消雲散。蚊子也出奇地少了。若逢著沒雨的時候,吃過湯湯水水的晚
飯,嘩嘩地沖過澡之後,丁香街的人們,便開始把凳子挪到院子中央,有一下沒一
下的甩著扇子,東家長西家短起來,連蛟香都省了。
丁家靠著丁平平,現在是發起來了。丁蘭香的手上,少說也有三五個黃澄澄的
大戒指。丁香街上,丁家第一個蓋起了有進口淋浴器和抽水馬桶的衛生間,第一個
裝上了冷氣機。丁婆婆雖是日日嚷著電費貴,卻哪裡抵擋得住這現代文明的誘惑?
衣裳是再也不手洗了。那把鑲了藍布邊的大葵扇,早鎖進櫃子裡落老塵去了。
「慕容姆媽,到這廂來,開了冷氣,陰涼陰涼。你那屋關了一天窗,嗷熱哩。」
丁婆婆端著冰鎮綠豆湯,從廚房裡出來,這樣大方地邀請著慕客婉約。「儂也真是,
一塌瓜子就儂一家頭,還拎什麼馬桶。上我這裡用一用就行了。這裡又沒什麼男人
家,沒啥不方便的。」
慕容婉約傲慢地搖搖頭。
這丁家,算什麼東西呢?竟這般風風光光起來。三代數下來,也沒有一個上過
正兒八經的好學堂的。丁老大只不過是個做小本買賣的,丁蘭香連小學都沒畢業。
那安安出去只念了兩天英文就念不下去了。平平就不用說了,簽個名也得拿圖釘按
住才不飛起來。皚皚,皚皚是三年級就得了全國少兒畫展名次的呀。皚皚的爸,皚
皚的爸,哦。慕客婉約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年在波蘭給他戴傑出青年獎章的時候,
他比皚現在還小了很多。
丁家現在也冷清起來了。安安走了,桔子家在外頭分了房子,平平和桔子搬出
去另住了,十天半月不准地回來一次。平平回來,早三五分鐘前丁香街的人保准就
全知道了。摩托車蹬得路面石子叭叭地飛。後座上有時坐著桔子,有時誰也不坐。
平平回來,和院裡的女流之輩沒什麼好聊,只找東廂的胡國偉。慕容婉約夏天
也格得嚴嚴實實,紋絲不露地,一個人坐在屋裡守著皚寄錢買的電視機。順風時,
在院裡叭叭的扇子聲中,慕容婉約聽見平平和胡國偉商談合股出口工藝品的事。
桔子來時,一院子都飄著她的香水味。桔子沒有生育過,身材還是緊緊的,臉
兒依舊是粉脆脆的。穿著無袖連衫裙戴個寬邊白草帽,背後咋一看,還是二十二三
歲的樣子。只是言語少了很多。搬張凳子往院裡一坐,招呼過「姆媽」、「外婆」
之後,便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平平,只望著手心,眼神漂在幾百里之外。
皚,可憐的皚。皚比桔子大不了多少,一笑卻是一臉細細的皺紋了。寄過來的
照片,一張比一張顯得蒼白疲倦。皚太矜持,皚長得太平常,皚不懂穿著,皚太往
心裡去,皚不會有男人喜歡的。慕容婉約隔著竹簾子看桔子,心便一抽一抽地疼起
來。
自始至終,沒聽皚說過一聲她喜歡平平。平平娶過桔子來,隔空房裡日日傳來
桔子響鈴似的笑聲,震得板壁嘩嘩響。皚夜夜蒙著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小竹床上。
過了三更,思量著屋裡人睡著了,才敢翻一翻身子。那夜回得竹床嘎嘎響,慕容婉
約再也忍不住,黑暗中喚了一聲「皚」。皚吃驚地坐起來,低低地辯解著:「姆媽,
床上有蟲子咬,睡不著。」
皚能裝下多少心事啊,就和她一般。那時她懷著皚,上頭號召深入生活,援疆
援藏,他報了名,她說過一句攔他的話了嗎?她吐著酸水送他上的火車,只說去一
年,誰知這一去就是十五年,回來時兒女成行了,卻不是她的。她不是把牙咬緊了,
照舊做她的總工程師,照舊把皚養大了嗎?
幸虧當時下狠心推皚出了國。拿了簽證皚還指望姆媽會說:「真要不想去就呆
下來吧。」可慕容婉約一絲一毫也不鬆口。皚到十三歲還不敢劃火柴,坐公共汽車
總是坐反了方向。剛去了那邊,頭幾封信還封封嚷著要回來,後來就安靜下來,只
說要爭取辦畫展了。桔子,總有一天,你會老醜而去的,可皚的畫會一直掛在大廳
裡,被人記著的。慕客婉約這麼堅定地想著,日子也仿佛好過許多。
茉莉花香一陣接一陣的時候,慕容婉約生起病來了。開始只是四肢無力,腹部
微痛,只道是暑天難將息,也不放在心頭,照舊早出晚歸地忙。有一天下班剛從自
行車上下來,還沒來得及掏出鑰匙開房門,便兩眼一黑,栽倒在門前的草墊上,兩
個褲管一片殷紅。
第一個發現她的是東廂的胡國偉。用自行車馱了去醫院,診斷是胃潰瘍急性大
出血,當即動了手術,切割了三分之一個胃。丁婆婆慌了神,便說往美國給皚掛長
途電話,卻被胡國偉死死攔住:「好了再告訴吧,她一個孩子家,說了,又頂什麼
用?也是白著急。」
於是,丁家胡家便輪番守起慕容婉約來。丁蘭香和胡國偉白天上班,便值晚上
的班。白天裡是丁婆婆來來回回地跑著,送吃送喝的。這時的慕容婉約,便縱有一
萬分虛榮矜持,也實在撐不起那個英雄了。渾身軟軟地躺在病床上,吊著個鹽水瓶,
也只有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地聽人服侍了。
平平聞訊來看過一回,沒帶桔子,卻大包小包地買了不少,包裝上全是洋文。
「慕容娘娘,有需要的事,開口就是。出院我叫車接你。」夕陽裡,慕容婉約發現
平平見老了。三十多歲的人,頭上竟有了白髮。絲綢襯衫底下,胸肌還是鼓鼓的,
腰卻微微有些佝了。
平平坐在慕容婉約的床前,訕訕地,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後來,拐彎抹角地,
終於提到了皚。自皚走後頭一回,他細細地問起了皚的近況。
五
黑暗裡,凱西聽見車庫的門慢慢地升起,便猜想是他開著夜車回來了。老宋的
豐田車已經很老了,起動、熄火都要喘一陣氣。撲哧、撲哧哧。那臉,一定又是流
著汗,漲得通紅的。
是他。
他住樓上,她住樓下。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只是兩條平行線,並不相交。
上下樓梯時見面,彼此側著身子讓過對方,客客氣氣地問一聲:「上學了?」「回
家了?」便再無他話。他有家,妻子帶著兒女在芝加哥讀學位。而她那陣子,夜夜
夢見的都是桔子猩紅的唇。
他沒有一個往來的朋友,回家便放音樂。音樂順著薄薄的板壁流到凱西房裡,
讓人聽了想哭也想睡去。
終於有一天,平行線變換了角度,相交了。
那天,凱西的煤氣爐點不上火,煤氣漫了一屋,她想起他有時從樓梯上過,身
上有煙味,於是便去借火。
門沒關嚴。過過門縫,凱西看見了他扶著提琴的背影。那些似水般的旋律,原
來,是從他的指縫裡流出來的。凱西突然結巴起來。
他過來開門,臉卻驚異地僵在半明不暗的燈影裡。那時還在冬天,她沒有換下
睡袍,頭髮散亂地堆在肩上。那是他唯一的一件睡袍,是從烘乾機裡抱出來就接著
穿的。那是媽媽知道她要走,托隔壁的胡國偉,從工藝美術商店開後門買的。毛絨
絨,粉紅色的,胸前繡著一隻雪白的兔子。
「有,有,有。」他忙不迭地從牛仔褲口袋裡翻出打火機。凱西看見了他的手。
五指長而光潔,一如任伯年的仕女圖。指縫裡卻有灰灰的泥垢。男人覺察出來了,
便把手死死地揣在褲兜裡。
她想道了謝就走,卻聽任他從身後叫住了自己。
「我看過你的畫。有一張是畫佘寨的,很濃的晨霧。」
那是極小的一幅畫,莫名其妙地被選在華東六省市的青年畫展上。那時她剛出
校門。那時她年青而又狂妄,那時她一心要標新立異。那一段,早就被人忘記而不
再提起。她在這裡,摸爬滾打。一切從零開始。而他,卻記得。凱西不免受寵若驚
了。
於是便邀著他一起吃晚飯,那日,她切菜,他掌勺。笨笨拙拙地,兩人也做出
了三四個菜。她知道了他叫宋之汛,是北京人。也知道了他愛琴如命,卻為了活命
學了計算機。
後來,便常常來吃飯了。週末買菜,會順便開車捎上她。拿房東笨重的吸塵器
上樓時,也會先把她的房間清掃一次。她請他評她的畫,剛開始,他只酸文假醋地
挑些恭維的話說。到後來,也忍不住道出一些真心話來。她嘴上雖不是很受用,心
裡卻也服他。
再後來,他進她的屋,便不再敲門。漸漸地,她也不再夢見桔子了。在似醒非
醒的時候與他不經意地說起平平和桔子,也好像是在咀嚼一塊年代久遠,已經失卻
了彈性的,不知是何滋味的糖。
凱西聽見他在樓梯口的墊子上蹭鞋底的聲音。他躡手躡腳地上來,腳步在她的
房前停住。她的房門沒有鎖,可他並不推門進去,只是輕輕地,隔著門,問:
「凱西,要是你還沒有睡著,就把燈打開。」
結過婚的男人有諸多的好處。下雨天進門前知道把雨衣上的水甩乾淨,免得弄
濕地板。開車門時知道先開乘客座那邊的門。親近時知道先刷牙再含一片薄荷糖。
記得住她喜好的顏色和愛看的書。能和她一起笑,一起沉默,卻又從不打聽她的過
去和將來。
凱西覺出了黑暗的擠壓,心跳得滿屋都聽得見,終於下了床,開了燈。
他進來,又黑又瘦,似乎有些靦腆地,怯生生地走到她的床前。
「凱西,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你一定喜歡。」
他有時也給她買些花花草草的小東西,卻從不是那邊回來的時候。
凱西懶懶地斜了一眼,是硬面的八大山人畫集,是她找了很久的。
他是和那個女人一起逛唐人街書局的吧?「我同屋住的一個同學托我買的。」
他會這樣對她說。「他很喜歡畫畫,也畫得不錯。」
於是凱西在燈影裡嘿嘿地冷笑了。
他把她的臉扳過來。「好嗎?這兩天?」
她卻固執地扭過臉去。有溫熱的淚水溢出,濕了臉頰。
「我給你買了些花旗參,寄給媽媽。這東西手術之後調養最好。」
他說起她的家,從不用「您』字。
他對那個人,是不是也用同樣的語氣?
她一揚手,把塑料盒子從他手中打翻。切成段的西洋參,硬梆梆地散落在暗綠
色的地毯上,像僵死了的蠶落在隔年的老桑葉上。
他一時沒有說話。後來,還是端著小燈,跪到地毯上,一支一支地把參找回來,
整齊地放口盒子裡,擺到床頭櫃上。
她撲上去,咬住了他的肩膀。鹹鹹地,她嘗到了他身上的汗味。
他攬過她,擦她滿是淚痕的臉。
「凱西。凱西。哦。我要離婚。」
六
肯塔基的夏天,長得讓人不知如何打發。
凱西在圖書館打工,在圖書館讀書,在圖書館吃飯,順便也把圖書館的冷氣用
了個夠。到圖書館關門鐘聲叮咣亂撞時,回到沒有空調的公寓,常是半夜之後了。
屋子朝西,曬了一天的太陽,淩晨的露氣都不足以驅走一屋又濕又濃的熱流。凱西
苦夏,兩隻眼睛成了兩口黑古隆冬的井,頰上的雀斑,汗一泡便成了紫醬色的。懶
懶地,便不怎麼動筆。偶爾動幾筆,竟畫出幾張很讓老宋目瞪口呆的東西來。
便奇怪她為什麼沒去巴黎學畫。
她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
是的,巴黎。她知道他也在那裡。姆媽從來沒有和她提起過他,當然姆媽也不
知道,皚很小的時候,就已站在高腳凳上,讀過姆媽仔仔細細地藏在大衣櫃上頭的
鞋盒子裡的,那些發了黃的信。
關於他,她很小就有很清晰很確定的想像。她知道她身上那些不安分的、騷動
的血液,是來自他的。十五歲那年,她第一次去看全國畫展。在紅的旗和紅的海裡
頭,他那組以深綠色和古銅色為基調的高原風情畫,對她產生了無異于電閃雷鳴的
衝擊。他在展覽大廳的那頭站著,被一群慕名者包圍著。她卻毫不羞澀矜持地、勇
敢地朝他走過去。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是誰。
現在,他在大西洋那頭,隔著水給她帶來種種關於綠葉的信息。她知道他的新
作、他喜好的電影和書。他也問她的畫、她的成績,卻極其小心地回避著關於丁香
街的話題。他知道她的掙扎,她的困頓,卻始終也沒有伸過手來,因為她是姆媽的,
也因為他另有生活的擔子。她對於他是怎麼活的、和誰活的不感興趣。他的過去和
她沒有聯繫。只在畫的世界裡,她才和他有共通。而這個世界,姆媽是進不去的。
凱西時常在學生會的大廳裡擺她的畫,雖是賣不出個好價錢,可漸漸地,也有
人知道了大學裡有個大陸來的畫家。有些個中國餐館,便出三、五十元不等的價錢,
約凱西畫山水蟲鳥獅子老虎的喜慶畫,好拿了去掛在餐廳裡哄哄洋人。凱西自然喜
不自勝,卻被老宋死死攔住。「這種應景東西,等你出名時便是累贅。不可因小錢
壞了名氣。」
凱西聽了只嘿嘿冷笑。「你瀟灑得起來嗎,你?」
芝加哥九月裡有個藝術節,老宋的意思自然要覬西去。芝加哥報紙電臺成山成
林,哪怕被損幾句,也能落下個一石激浪的作用,總比讓人忘了強。可租展覽篷的
錢,卻還沒有影子。
老宋說不得響話。老宋一個月的錢,除了吃和住的,便全交給了那頭。離婚的
官司,才開了一個長長的頭。
凱西卻是不敢提安安借過錢的事。老宋不待見安安。看著安安坐在敞篷汽車裡,
頭髮被風吹得胡亂揚起,沒戴乳罩的胸脯在小汗衫裡顫動時,老宋便把頭狠搖著。
老宋也不理會凱西的冷言冷語,顧自進城花了五十塊錢在救世軍商店買了套黑
色舊西眼,回家翻箱倒櫃地找出件新襯衫,用個黑領花把鐵硬的襯衫領子扣了個死
緊。進浴室弄了些凱西的髮乳把頭髮順了,中間留出陽光大道。又在舊皮鞋上狠上
了一層油。灰灰暗暗的一個人,頓時便有了些神采。回屋提了那把暗木提琴,與凱
西道了聲「拜拜!」便風也似地去了。
自此老宋便在洋人的餐館里拉上了琴。有時站在小木檯子上拉,有時從一張桌
子拉到另一張桌子。也有洋人,尤其是單身的女士們,喜好看東方男人的樣子,要
求聊聊天的。一個晚上下來,小費居然也不錯。回到家,便癱倒在床上,連說話的
力氣也沒有了。凱西難免心疼起來,長噓短歎的,反倒弄得老宋不忍起來,強裝出
百般笑顏,只以玩笑打發,說是「為藝術獻身」。老宋的床從此拆了,樓上專做了
凱西的畫室。老宋的一應物件,都可到凱西的櫃子裡尋。
沒等五天過完,款便籌齊了。商量了大半年的事,真的辦起來,電話信件來來
往往,也就幾個星期便辦妥了。凱西果真帶著她的畫,去闖芝加哥去了。
藝術節開幕的那一天,凱西特地選了一件墨色絲絨露肩的禮服穿上,還去美容
店認認真真地做了一回頭發,塗得唇紅齒白地,早早地守候在那裡。
老宋早把那兩條人山人海的街走了幾個來回,回來告訴凱西:「不要指望。這
種場合看好的是陶瓷和便宜首飾。你的是陽春白雪,太高了,沒人響應。」
果真不錯。三三兩兩地也來了幾撥人,客客氣氣地來,客客氣氣地走。溫和禮
貌地稱讚著,卻只是不掏錢。儘管早就給幾家華文報紙打過電話,到時一家也沒來
採訪。只有一家以蠅頭小楷登了兩行字的報道,還寫錯了凱西的名字。三天展覽下
來,只賣了五張小畫。三張中畫,大畫是一張也賣不動。回頭數數錢,付夠了展廳
的租金、鑲畫裱畫住旅館的錢外,還夠上唐人街吃一頓晚飯。
回來兩人都急著要趕夜路,好省一夜旅館費。老宋是無論如何不讓凱西開車了。
「倒是不知道看畫展也可以穿牛仔褲的。」凱西怏怏地。不覺地,淚流了滿頰。
老宋攥著方向盤,一路無話。頂著風開在高速公路上,蠓蟲叮叮噹當地撞在車
窗上的聲音,清晰而又殘忍。
「凱西,下次畫展辦在紐約。」
七
安安借了凱西的錢,三兩個月沒有消息。換了地址又換了電話,再無處可尋了。
夏天極不情願地過完了的時候,消息來了。是在電視上。
緊接著,警察局的電話也追過來了。安安在美國沒有親屬,電話本上的緊急事
故連絡人是凱西。
凱西不敢驚動丁香街的人,思來想去,也只好給平平往公司裡掛電話。當平平
的聲音隔著一汪大洋從那邊清晰卻又帶著困惑地答應看她時,凱西的身子抖得像秋
風裡的葉子。
「安安,安安,死了。」
那頭一下子沉寂了。再說話時,聲音變了調。問起死因。
老宋掐了凱西一把,凱西便簡單地說是有歹徒破門圖財害命。
平平細問了報案、破案的情況和來美國處理後事辦護照簽證的過程和時間。商
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一定要先把丁香街的人瞞過了,以後再慢慢告訴;中國來
人辦後事時間上不允許,只好托凱西全權處理。但要土葬卻是平平敲定的。他要選
一塊安全寧靜的墓地,墓碑要刻上中英文兩種文字。最後,平平問起了錢的事。
凱西如實說安安的帳號裡只有幾百塊錢,連化妝的錢都不夠。卻不提安安借走
的那兩千塊錢。平平說錢馬上寄到,一應該辦的都去辦,不要在錢上發愁。
放下電話,凱西的兩眼已腫如爛桃。自始至終,平平沒有哭。
那年平平父親的屍身從湖南運回上海時,是大夏天。人死了已整整三天三夜了,
連味都有了。抬到丁香街,院門一開,裹著白屍布的身子居然汩汩地湧出血來。丁
家該主事的丁婆婆和丁蘭香,早已哭得肝腸寸斷,昏死過幾回了。安安還不會走路,
被隔壁的胡國偉抱著,見一院的人,嚇傻了,咬著指頭連哭也不敢哭了。才八歲不
到的平平,沒有流一滴眼淚,拿著白毛巾,蘸著一臉盆溫水,跪在地上,一點一點
地硬是把那一身汙血給擦乾淨了。一向孤傲剛強的姆媽,那日摟著皚,也流下了淚,
恨皚不是個男兒。姆媽那日斷言:丁家的那個孫兒,將來要麼就成個混世魔王,要
麼會成番事業的。
安安在哥倫布城才念了兩個學期的書,沒認得幾個中國同學。平日往來的人裡,
居多都金髮碧眼的。葬禮上來的人總共才十幾個,大都是安安賣保險的公司裡的同
事。老闆夫妻倆都來了,誇著安安的好處,眼圈也紅了。遞給凱西一張一千美金的
支票,說是公司捐給安安在中國的家人的。
捷米的母親也來了。老太太穿著黑色的長袍,由捷米的哥攙著進來。見著凱西,
以為是安安家人,噗通一聲就跪倒了。一會兒說英文,一會兒說伊朗話,眼淚鼻涕
糊了凱西一腳。
捷米是計劃好了在安安廿六歲生日的那天干這件事的。平日電話往來,爭吵中
已露出些個苗頭來了。安迪害怕,便要去報警,安安笑道這種事豈是捷米之輩幹得
出來的?便把報警的主意給打消了。出事的早上,有捷米的朋友打電話來,說捷米
買了槍了。安安這才知道事情大了。穿上衣服,拉上安迪要出去躲一下,哪還來得
及?在門口守了一夜的捷米,就等著安迪開門的那一刻。拿槍逼住了安迪,擁到廚
房的凳子上,便進臥室把門反鎖了,鎖進安安和他自己。捷米給安安買了一大棒玫
瑰,要安安換上白禮服。安安向來對捷米頤指氣使慣了的,可憐到了那關頭,也只
好低聲下氣地求。無奈捷米主意已定,死不回頭了。等安迪掙扎了繩索跑到隔壁打
電話報警時,警察局的電話錄音裡錄下了三聲槍響。警察強行破門而入時,捷米已
斷氣,安安尚睜著眼,斷斷續續地叫著媽媽。捷米到死,還是緊緊摟著安安,拳頭
裡死死攥著安安衣服上的飄帶。
葬禮上凱西第一回見到了安迪。安迪小安安四歲,正上大學二年級。唇邊有一
圈金黃色的絨毛,不抬眼看人,只靠在他媽的肩上,流淚不語。
「由塵土來,到塵土去。」牧師的詩詞中,安安的棺木慢慢地下到泥土中。從
此往後,她都要長長久久地呆在這個僻靜去處了。可憐永離塵世之時,卻無一親人
在側。由安安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輪到自己時也許還不如安安此時,凱西一時林
妹妹情懷大發,越發嗚咽起來。老宋溫存地摟著她,由她的淚水濕了他一肩。凱西
又由生命的短暫和無常的觸發開來,越發覺得身邊這個人可靠起來。
辦完了安安的喪事開車回到家,電話留話機裡有芝加哥來的電話。老宋的女兒
和她媽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出事,兩人都活著,卻在醫院搶救。老宋快到四十才有了
這個女兒,一聽馬上眼睛紅了。凱西知道這事是攔不得的,便只好給他打點上路的
行裝。平日也大大小小地別離過,卻總不比這次那樣不舍。凱西整著衣眼,眼淚便
啪啪地掉在老宋的貼身衣褲上。老宋的心思已不在這上頭,一味只催著快。拎了包,
也不似往日的溫存細緻,只說到了那頭再打電話來。
凱西站在玻璃窗前,看著老宋頭也不回地把車開進傍黑的細雨絲裡。隔著窗,
已覺得早秋的涼意。沿街的樹枝上,葉子紅紅黃黃地已經開始跌落。落在地上的,
風想卷起,卻已被雨水濕答答地治住。於是,在風和雨之間,一地的葉子低低地吟
唱著、回旋著。
凱西找出電話本子,想著給人打個電話,細想了一想,竟無一可打之人。心裡
空空的,一時不知如何打發這鋪頭蓋臉壓來的黑夜。
八
用不知不覺地下成了雪,秋和冬的交過,是在一瞬間就完了的。
凱西的樓上,又說進了新鄰。每日從指縫裡漏下來的音樂,節拍也變了。
老宋回來過一次,是來取他的東西的。凱西早把他的物件,收拾歸攏好了,塞
滿兩隻帆布箱。只剩下那把暗木琴,橫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擺處。
他來了,便還是幫她裡裡外外地清掃,賣力地用吸塵器在地毯上刮出橫橫豎豎
的條子。又上凳登桌,拿膠紙把窗縫條條封死。凱西的屋子漏風,冬天開多大的暖
氣總還是冷。接著他便和麵做餃子,不過用的是韭菜餡。從前一直只是用街角上就
可買到的芹菜餡。他的手藝有了長進,長長圓圓地做了一桌,也就一個時辰的功夫。
他把吃的喝的都端上來,低聲下氣地勸著她吃。她便拿碗舀了來吃。卻是難咽,
就去接了碗涼水就著,嗓子依舊是哽哽地。
馬裡頭挑馬人裡頭挑人,
挑來挑去不如你哥哥親。
那是安安留下的磁帶。安安是假洋鬼子,卻也聽民歌。
親來親去,哪還親得過那結髮的女人和身上掉下來的骨血?從今往後,他便要
早出晚歸地掙錢,好去養那個家了。他做牛也好,做馬也好,橫豎拉的不是她的車,
走的不是她的道了。
「汽車留給你,我坐灰狗走。再開個三五百里就要換機油了。前閘皮薄得不行
了。我和黃胖子打過招呼了,等天好點,讓他帶你去把閘皮換了。他侄子的車鋪,
不會坑你錢。」黃胖子是餐館的老闆,老宋在那裡洗過碗也拉過琴,拐彎抹角也算
是個朋友。
凱西點著頭,一邊起身把碗收了。然後和他提著箱子,放到車裡,開他去灰狗
車站。明天一早,他要推著輪椅,送他的女兒去康復中心上課。
還不到八點,天卻黑得沒了墨一般。灰黃的路燈裡,雪迎著車撲來,紛紛揚揚。
車窗上的掃雪刷抽筋似地來回抖動著,卻怎麼也趕不上那雪堆得快。風吹著哨子跑
著。凱西一步一挪地開著車。那碗餃子,便開始在胃裡上上下下地翻騰起來。
「凱西,我這輩子活著,再好,也就是盆炭灰,供人取個暖罷了。你現在雖是
棵病樹,好歹熬過了這個冬,開春就會抽新芽的。往後,只在報紙上找你的名字罷。」
灰狗倒抽著涼氣,載著他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凱西鼻子酸酸地,眼中卻是無淚。
回到停車場,扶著車門,便哇哇地吐了一地。
從此凱西便知道,再擺小姐的架子,也沒人看了。第二天,不等鬧鐘響,便已
早早醒來。早上現在是她上課、作論文、畫畫的時間。中午草草地扒幾口剩飯,就
得趕去圖書館打工。等把那幾車還書分門別類地擺回書架時,不知不覺地也就傍黑
了。傍黑她便要開車去黃胖子那裡做女招待。
黃胖子一家,早些年也是從大陸來的。從父母手裡繼承了這個小小的餐館,公
母倆也是非常賣力地作。都是過來人,老宋與凱西的事,雖沒有明說過,他倆也早
瞧出些名堂來了。雖是粗人,也憐惜凱西的才。遇到凱西摔了個盤子砸了個碗,把
這桌的飯菜上到那桌去的時候,最多也就歎口氣,不多說她什麼。凱西拖欠了一個
月的學費,也是那兩口先出錢給付了,再讓凱西打工慢慢還。黃胖子還出了主意,
讓凱西把畫的畫裱了標了價掛在餐館的牆上,來吃的好欣賞欣賞藝術,真看上眼的
還能買了去。凱西想這主意不錯,給餐館加了等級又給自己打了廣告,便主動提出
如賣了錢與餐館七三開。黃胖子夫妻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答應了,凱西此時還顧什麼
身價之事,回家把畫三六九等地分好,陽春白雪下里巴人地各挑了幾張,價格標得
低低地,拿了去掛在牆上。有來吃飯的,讓凱西恭謙地侍候著,卻不知那一牆的紅
紅綠綠全是這個女招待的手筆,畫掛了幾個星期,居然也賣出了幾張。凱西便按那
賣出去的,又添了畫上。慢慢地知道,哪種畫有人要,便只畫哪種。果真還應驗了。
只是那收入畢竟有限。
一日凱西收了工要走,老闆娘塞過來一個禮物盒,說了些恭賀的話,凱西才知
道是聖誕了。到了停車場,去起動車,那輛老豐田跪在雪地裡,噗哧噗哧地喘氣,
卻死活不動身。凱西俯在方向盤上,看著四周火樹銀花的裝束,那街上走過一隊穿
著紅襖紅帽鑲著白絨領的唱詩班,悠悠揚揚快快樂樂地唱著聖誕調子,心裡卻想著
春季學期的學費,便有涼涼的東西爬滿了面頰。
黃胖子夫婦送她回的家,苦苦勸她一起過聖誕,她只說頭疼不去。
進了門,樓上樓板叮叮咣咣地響著,錄音機開得山響。快樂的年青人又唱又跳。
聽見門響,便有稚嫩好奇的臉探出,熱情的邀請著。凱西笑笑,搖搖頭,知道自己
真正老了。
回屋草草洗了把臉,吃了兩片阿斯匹靈,便拿兩個海綿耳塞把耳朵堵上,躺到
床上想睡。眼睛卻睜得大大地,沖著天花板。無奈,只好起身,翻箱倒櫃地找著了
那個電話號碼,跪在地上,把那個通往巴黎的十六個號碼撥完。線通了,幾秒鐘的
停頓裡,時間凝成了一片空白。接著,一個似醒未醒的女聲答應著;「阿羅。」凱
西趕緊摔了電話,心咚咚地撞著。直到天明,方迷糊過去。
那一覺裡,她夢見了丁香街。丁香開了,又落了一地。紅脯的鳥兒鑽來又鑽過
去。啼著「不如歸去。」
九
皚決定回來,是在半個月之後的事了。事先誰也沒有通知。
姆媽回回(口羅)(口羅)嗦嗦的信裡,也算把丁香街的變化說出了個八九不離十。
可皚拐進了丁香街口,還是吃了一驚。老街坊臨街面的住屋,十有八九換開了店面。
丁香樹還是找不到一棵,可霓虹燈卻亮了一片。紅黃藍綠地一閃一爍的,疑是在周
璿主動的電影裡呢。那上邊的英文多半是狗屁不通的。看裡頭的裝璜大概也都是發
廊美容廳之類的東西,皚的出租汽車司機耀武揚威地撳著喇叭,左沖右殺突破大小
食攤的重圍開過來。有三五個孩子端著塑料噴水衝鋒槍嗒嗒嗒一陣掃射。司機雖掛
了點彩卻也英勇地還了好幾句國罵。大人們卻是連眼都沒斜一下。
彎彎曲曲地到了巷底,卻看見那三號院落依舊。灰磚牆,褪色紅木大門,掛著
兩個鏽銅獅子門扣。皚依舊是不用敲門的,那大門只有睡覺時才上鎖。
進門一看,西廂的牆整個地粉刷過了,是那種時興的奶油色的漆,窗上的木杠
一應是中灰色的。丁家裡頭,也只有平平會想得出這樣的配色。愈發映著正屋和東
廂的古舊不堪。
早過了晚飯的時候,姆媽居然不在家。皚便掏了鑰匙要開房門。搬箱子的響動
驚動了西廂,丁婆婆咣咣地從屋裡出來。
丁婆婆這些年發福了。藏青色華達呢對襟衫子居然兜不下一身子的肉了。鼓鼓
囊囊地總也不平服。頭髮倒是烏黑,許是街上哪家髮廊手藝不到家,染得不怎麼勻
稱,前額耳鬢上偷竄出幾絲銀白的來,丁婆婆老了,紅光滿面地老了。借著一百支
光的燈,居然眯起眼睛來才認得來人。
「是、是慕客家的皚吧?都有五、六年了吧?怎麼挑這時回來了呢?是來過年
的吧?」老太太疑疑惑惑地掏出大方手絹擦著眼睛。
皚便說想回來看看姆媽。丁婆婆這才相信真是皚回來了,眼圈一紅,手絹便再
也沒有放回去,索性坐到門檻上,抽抽噎噎起來。
皚一路上都在盤算著該如何和丁家說安安的事。看這情景,料是平平已將消息
透露過去了。反倒松了一口氣。
「苦命的孩子。從小就沒了阿爸。因為是個女小人,沒人好好疼惜伊,吃的穿
的,哪樣不先盡平平?見大人寵平平,伊也跟著軋鬧猛,平平到東伊跟到東,平平
到西伊跟到西,全無心眼。」
皚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同去的兩個,回來的是一個。把那個留在那邊了,活
著的便覺得是罪過似的。看丁婆離這樣子,傷心歸傷心,好像還撐得住,便索性開
箱把安安的一包遺物和墓地的照片,一應遞了過去。
丁婆婆見了東西,越發哭將起來。
「到中學還是穿平平的舊衣裳啊。男不男,女不女的。吵歸吵,穿也穿了。家
裡連出國都沒把伊買過幾身像樣的衣裳啊,還是平平看不過,催著買了這幾樣。那
年出國我和伊姆媽都勸伊勿要去,小姑娘一家頭勿要趕那個時髦。伊要是聽了哪能
會有這事?都說格個美國不太平,來了屋裡廂都會有這種殺身禍呀。那個兇手到底
是怎麼給判的呀?」
皚只好說那兇手因警察追捕而畏罪自殺了,死得很慘。丁婆婆這才稍稍好過些。
皚一路勞累困頓,又遭丁婆婆這一哭,也覺得很乏了,便問丁婆婆知不知道姆
媽哪裡去了。答道你姆媽晚上常常不在的,又趕緊說你姆媽的事我們也不是很知道
的。皚覺得那話裡有話,便不舒心,說累了,便回了自家的屋。
這屋裡怎地就顯得又小又暗了許多呢?房裡的擺設,倒也沒有什麼多大變動,
只是自己原先睡的那張床給拆了,姆媽和她的床中間作隔牆的那塊塑料布,現在給
換上四季山水的絲綢屏風。一屋裡,也只有這樣東西還鮮亮點。床頭櫃上,擺著一
包啟了封的三五牌過濾嘴香煙。姆媽何時也招待起男客來了?
皚無奈,便只好和衣躺在姆媽的床上歇著。誰知這一歇便沉沉地睡過去了。等
牆上的掛鐘叮叮咚咚地敲起來時,姆媽索索地開門進來了。皚看看表,是十一點鐘
了。
姆媽容顏上也沒有什麼大變化,依舊是那副說老不老,說小也不小的樣子,倒
是包裝上很有了些不同。頭髮燙了大卷卷,仔細地作過,在額前堆出許多朵花兒來。
天是大冷了,穿著灰色拉長毛的寬袖大毛衣,底下竟是一條百折灰呢裙子,條條折
子熨得服服帖帖硬硬挺挺的。皚不覺看呆了。
慕容婉約開了燈,見著床上躺著個人,一時沒回過神來,倒真像撞見鬼似地跳
了起來。皚趕緊解釋是有便宜的機票,臨時決定回來的。寫信來不及了,打電話又
找不著人,云云云云。慕容婉約因有了安安的事在先,如今見到自家女兒平平安安
地回來了,歡喜不過,便來不及責備了。
慕容婉約又臨時搬出那張久擱不用的小竹床,鋪上。那一夜,母女倆便隔著四
季山水,說了好些別後的事。姆媽問了些安安的事,皚照著給丁家說的口徑一一說
了一遍,兩人不免又感歎了一番。姆媽說起平平的公司越辦越大了,在海南又辦了
家分公司。如今那兒也有三五百號員工了。上海這攤子,現在交給別人管了,說是
連丁老大在臺灣都聽說了,要來投資入股,反是丁婆婆這邊拿腔作勢不肯答應呢。
又說桔子平平鬧了這麼些年,桔子不肯鬆口離婚。年初拿了平平一筆錢,去了香港,
才肯簽字。丁香街的人,都說那筆錢至少是六位數的。丁家的人為了這事一直很是
窩心,皚聽了便慶倖當時沒跟丁婆婆提桔子。臨了媽媽又問皚是否帶了禮品送人,
皚說買了些巧克力。姆媽囑咐給丁家送幾包好的,別讓人見笑了。又說明天去外匯
商店買幾包好煙,給隔壁胡叔叔送去——那日要不是他撞見了,你這回也就見不著
你媽媽了。皚一一答應了。
末了,皚告訴姆媽,她懷孕了,回家是生孩子的。慕容婉約從未聽說皚在美國
有男朋友,更不要說結婚了,當下便問誰是孩子的爸。皚死也不肯說,慕容婉約見
狀,心知有異,急得眼淚都下來了,說明天一早去婦產醫院作人流。皚豈肯答應?
這一夜,母女倆明著燈,小聲吵到了天濛濛亮。
十
隆冬的時候,皚的肚子已很顯露了。穿著厚毛衣,再套上羽絨眼,冷眼看都覺
得步態蹣跚了。慕容婉約如此心高氣傲之人,眼見得家門出了這檔子事,又瞞不住
人眼,哪還掛得住臉?只好逢人便解釋:女婿是留美博士,小夫妻剛結婚,女婿便
出車禍喪生了。女兒女婿感情好,女兒打死也要把小孩生下來。丁香街的人,向來
敬重慕容婉約的學問,雖有人小聲嘀咕怎也不見女婿家有人來探訪呀,不都嫁的中
國人嗎?大多數的都深信不疑。年紀大些的,便又說起那「張鐵口」的舊話來:可
憐那一院七八口人,竟沒有一個不是青頭鴛鴦失伴飛的。皚見姆媽總算松了口,讓
她有個落腳的地方生下孩子,自然感激不盡,也就由著姆媽編故事去,兩人倒也有
了默契。
慕容皚等把身子歇過來了,便四處跑動著要找工作。凡是有點名氣的,需要畫
家的地方都去了,無非是些大小畫院和大學的美術系。竟意想不到地碰了些壁。皚
雖是留洋歸來,卻是沒有拿到博士學位的。別說博士,連碩士也沒有拿到。因為當
年選課時,是跳過了碩士直接上博士的。如今沒拿到博士學位,五六年功夫白費了,
說起學歷還是當年國內拿的那個本科文憑。用人單位一聽說沒有高等學歷,又沒有
在大小國際畫展上得過獎,便犯了難。按特殊貢獻人才處理,皚不夠格;按普通人
才處理,單位哪裡去找額外編制?差點的單位倒有鬆口的意思,皚又不想去。這一
輩子工作的地方,不想常動的,還得從長計較。皚特地去買了一雙千層底的老大娘
布鞋,滿城地跑。往人跟前一坐,體態臃腫,神情疲憊,一副急於求人的樣子,便
先倒了人的胃口。所以雖是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得到的答案無非是把簡歷留
下,研究研究,等通知吧。這一等,就等到了舊曆年底。各單位都忙著分年貨搞團
拜的事,皚的事便無指望了。
那慕容婉約青春便獨守,一直以為女兒是自己的活頭。皚剛走那年,活得無滋
無味的,除了盼信,便再也沒有什麼別的興頭了。誰知這五六年下來,皚那邊的事
她是鞭長莫及,反而眼不見心不煩起來。由此生出無限的空餘時間來。從空餘時間
裡她竟意外地發現了許許多多關於自己的奧秘來。從這許許多多的奧秘中又生出許
許多多的好奇。把這些好奇一一對付了一遍,一時日子過得飛快,如空中雲水中魚
一般,也頗為自在。不想皚這一回來,一個人的空間分成兩個人的,碰著胳膊撞著
肘的,不知不覺地,竟有了羈絆的感覺。原以為女兒只是回來生孩子,生了孩子還
要回去的。誰知這一個星期變成了一個月,一個月又變成了兩個月。皚隻字不提走
的事,反而認認真真地找起工作來了,便推測皚是想長留下來了。每日看皚回來,
在熱水盆裡泡腳,臉色灰灰地,不用問也知道又碰了釘子了。眼見著自恃天分極高
的女兒成了這般潦倒模樣,慕容婉約心裡又氣、又急、又失望,又心疼。只覺得幾
十年的心血白費了。皚不傻,見姆媽日日穿戴整整齊齊地往外走,知道自己佔用了
姆媽的空間,心有愧疚之意。又見姆媽時時陰長著臉,怨著天怨著地的,也只有隱
忍不發,話兒越發少了。只盼望早日找著合適的工作,把地方給媽媽騰出來。
過舊曆年的時候,平平從海南回來探家了。下了飛機,招呼了外婆姆媽,便過
來看皚。五六年不見,彼此看看,都變化不小。又都走過了溝溝坎坎,如今一個小
窮,一個大富,一時竟垂手無語。
慕容婉約忙忙地端出熱茶、紅棗湯、花生、胡桃、葵花籽,五斗櫃上取下萬寶
路香煙,親手給平平點上。隨後掩上門:「我們皚皚常常念叨著你們小辰光的事兒
呢。交關年數不見了,好好聊聊,我給你買碗芝麻湯圓去。」
姆媽向來瞧不起丁家的人的。讀中學時平平來討教功課,哪回不是趁著姆媽不
在才敢進來?平平安安見著姆媽,是連眼都不敢抬一下的。聽著姆媽這般殷勤地招
呼平平,皚嘴上說不得,心裡早臊得不行了。
兩人便扯了些平平生意上的事,後來話題就轉到皚找工作的事上。平平說時下
許多畫家都是不屬哪個單位的,只要畫出名氣來了,不愁沒有人要。到時還是人
挑事的。把眼界兒放寬了,編制不編制,國營不國營,都不重要。找個報紙雜誌當
個美編呀,開個幼兒美術班哪,都行。美國回來的人,還是會有人沖著牌子來的。
先找個落腳點兒,找個窩安下來,才能說別的。皚聽了平平這話,猜想著丁家把姆
媽的臉色看在眼裡,告訴平平了,便越發臉上掛不住了。平平又說皚趕緊把這幾年
在外頭的畫整理整理,趕著新春的閒時節辦個畫展。上海這地方人多如海,不是塊
大石頭打不出個水花來。不如到海南這些地方先把名聲打出去,再殺個回馬槍回上
海來辦。見皚不答理,知道皚手頭緊,便說要贊助。又怕皚連個餘地也不給就回絕,
趕緊補充著所有的費用都是借的,皚賣出畫後還,賣畫的餘利兩人分紅。皚一時也
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答應了。從頭到尾,皚沒提桔子,平平沒問皚的身孕。沒
等慕客婉約把湯圓端上來,平平就告辭了。
平平一走,皚便說姆媽你太勢利了。慕容婉約把身子背轉過去,便擦起了眼淚。
「要不是為了你,你姆媽一輩子和誰去過這樣的臉?皚你三十多了,懷著孩子,又
沒個花容月貌,又不會發嗲。你靠姆媽,能靠多久?姆媽一去,你怎麼辦?平平如
今能供養你了,要是他還念舊,他單身一個,你也沒嫁,你還能到哪裡去找第二個
這樣的機會呀?你還當你是金枝玉葉哪?」皚聽了,知姆媽的苦心,也把眼圈紅了,
強顏笑著勸慰姆媽。
「姆媽,誰說沒有第二個機會呀?你五十多,又有我這個包袱,不是照舊有人
給你打傘提包嗎?往後大冷天的,就別出去,上這屋,上那屋,都行。我上哪兒呆
都一樣。」
慕容婉約聽了這話,知是皚已看見胡國偉接送她上下班的事了,便撐不住把臉
飛紅了。
十一
有芝加哥畫展的事在先,慕容皚對海南之行根本不抱信心,只因有姆媽攛弄鼓
氣,又不願拂了平平一片好意,便也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去碰碰運氣。平平雖是盡
了心力,終是不懂畫,諸多大小事務還是皚挺著大肚子跑。前前後後花了不少力氣,
上海、海南跑了多少個來回,到了四月中旬才一切準備就緒。開幕那天,平平西裝
革履地來了。除了娶桔子那一回,皚還沒見過平平穿西服。平平身架上隨他外婆和
姆媽,是個膀大腰圓之人,撐得西服腰下有小腹微微隆起。在精精小小的海南人堆
裡,倒襯出是個人物來了。皚見了便笑他是暴發戶作派,平平雙眼一眯由她說去,
也不惱。
皚不在的時候,平平早做足了宣傳功夫。畫展的頭三天,門票一氣賣光。展廳
裡人擠人,人推人,人夾人。裡裡外外沒有見了平平不招呼的。個個出手闊綽,全
不似美國那些人的摳巴樣子,訂畫、買畫、租畫毫不還價。有幾個香港日本來的竟
開口就預購皚一年之內的所有新作。皚沒料到是這個陣勢,一時傻了眼,便去問平
平。平平說這種人極有可能是行家,冷眼盯著情景看好的初出茅蘆的畫家,平價買
進早期作品囤積,待成名後再高價賣出。靠這樣成為百萬富翁的大有人在。皚這才
稍稍明白了這一行當裡邊的奧秘。
畫展過後便有大刊小報的人約皚見面採訪,弄得皚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平平
常帶著皚和記者上那些個有空調的館子裡坐著,邊吃邊聊。那些個報館雜誌社來的
人,說話全是一個腔調,稱皚為留美學成歸來的年青藝術家。皚一開始還認認真真
地解釋還差一年才能拿到博士學位,平平便在桌底下猛踩她的腳,笑她迂腐。後來
皚也習慣了,笑笑不再說什麼,應付這些場面也差強人意了。每天報紙上多多少少
總有關於她的評論文章。有的說得還在行,有的吹得牛頭不對馬嘴,皚讀了哭笑不
得。思前想後,皚不相信自己竟有這等運氣。在海南人生地不熟的,什麼關係也沒
有,怎能如此得人緣?便覺得蹊蹺,料想平平花錢作了手腳。去問平平,平平哪裡
肯認?只說皚到如今還不改知識分子的酸臭脾氣,經不起失敗還受不起成功。見平
平急得臉紅耳赤的樣子,皚倒覺得老大不忍,便不再說,心裡卻疑疑惑惑地回了上
海。
慕容婉約見女兒給自己買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回家,又見皚身上衣著,頭上髮式
也全然不同了,便猜著皚的海南之行收穫不小,卻又不見皚面有喜色。問了,使說
平平在海南影響太大,呼得風喚得雨的,弄得她不知道到底是這些年自己的畫有了
進步呢,還是錢在推磨。慕容婉約便大誇平平為人的仗義,笑皚書生氣太過。畫賣
得出去就是成功,成功就是進步,不全是一回事兒嗎?幹嘛還非得雞在前蛋在後地
摳死理呢?皚便長歎一聲,只覺得姆媽這些年變了許多,話不投機三句多。反倒思
念起在巴黎的生又來。想著世界上的事真怪,他一輩子離她遠遠的,沒養過她一天,
反比養了她一生的姆媽知道點自己的心思。那一夜,便坐下來,把怎樣回的國,怎
樣在海南辦的畫展和南邊見著的新鮮事兒,前前後後、揚揚灑灑地寫了十幾張紙,
寄往法蘭西共和國,自然一句也不與姆媽提起。
皚還了平平的錢,手頭還有點積餘,便搬出了丁香街,在城邊五角場一帶菜農
那裡租了間小屋,一人住下。那屋就在田邊,夾竹桃開得紅紅火火,青菜豆角換著
季兒長。早上不等日出便有蛙鳴,晚上日下半晌尚有蟬聲。除了蠓蟲叮咬難熬之外,
也真算得是個世外桃源的好去處。皚這會兒反倒不急著找固定工作了,只在那邊過
起神仙般的日子,一心一意作畫,等著孩子出生,再作長遠打算。
慕容婉約那裡,一待皚真的搬了出去,自己有了獨立空間,便牽掛起女兒有身
孕的種種不易來。三天兩頭跑來看皚,做吃做穿的。母女倆反倒和和氣氣,親親熱
熱起來。有時,慕容婉約下班身子倦怠不肯動,便差遣胡國偉送東送西的。那胡國
偉雖小慕容婉約十餘歲,卻多少年暗戀她的聰慧細緻,也只有皚出了國才使自己有
機會夢想成真,自然對皚感激不盡。皚也知他對姆媽的盡心盡力,總把「胡叔叔」
親親熱熱地掛在嘴上。
六月底孩子足足月月地出過了。皚是高齡產婦,孩字分量又大,足足生了一天
才生下來,是個女嬰。慕客婉約自打知道皚懷孕起就不願皚生下這孩子。可孩子真
的生下來,往她懷裡一送,粉嘟嘟的一團,眾人又都說像外婆,她便心軟了,心肝
寶貝地不肯離手了。
皚躺在床上,身上虛虛軟軟地動彈不得。盯著孩子看,那眉心一蹙的樣子,便
是老宋的翻版。孩子隨她父親,一哭一笑一動便是一頭汗。可憐那孩子,生下來就
沒有爸。也可憐那爸,永世也不得知地球這邊,還有他的另一堆骨血。皚心裡一酸,
眼淚便下來了。眾人以為她思及亡夫,便只以吉言相勸。外婆給孩子取了十幾個古
色古香的名字讓皚挑,皚都一一否決了,執意要叫孩子慕容小汛。眾人不解,皚便
解釋這孩子生在國家發大水的時候,將來長大了有個紀念。眾人便都說是好名字。
個中滋味,也只有皚知道。
出了院,皚就雇了個安徽小保姆,照舊回到她的竹籬茅舍去住,執意不肯與姆
媽住在一起了。孩子一天比一天長大,粉雕玉琢,人見人愛。偶爾往丁香街走走,
街坊鄰舍一個傳一個抱,一天也輪不著皚操心。平平兩三個月回一趟上海,見了小
汛也是逗弄一番不肯放手的。丁婆婆丁蘭香見著平平笨手笨腳地哄小汛的佯子,不
免想起平平和桔子的不幸婚姻。到如今平平形形孤單,丁家不得四世同堂,安安又
成了孤魂野鬼,房子修得再新也是空空蕩蕩的,不免悲從中來。無人處便勸平平早
日再娶,平平照例打一番哈哈過去。眾人也吃不准他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只好由
著他去。
十二
丁香街的新聞,一樁接一樁,熱鬧了整整一年。
次年開春的頭條新聞,便是丁老大要回來探親了。
丁婆婆最初是不答應的。早些年兩頭剛開禁時,倒是狠盼過一陣子的,還托遍
了沾點親帶點故的熟人,香港臺灣滿世界地尋訪。後來知道丁老大明知結髮妻和女
兒都活著,卻不肯送一個字回來,丁婆婆傷心過一陣子,便把這事兒拋開了。誰知
這丁老大一年老似一年,膝下無嗣,便真地想起認舊來了。那邊的妻反對了好幾年,
無奈嫁去廿載,沒給丁老大養下一兒半女,硬不起來,最終只好由他去了。丁婆婆
想起當年嫁過丁家來,娘家圖的是錢財,婆家圖的是她一身蠻力。一頂花轎抬過來,
兩邊都各有所得,苦的卻是她自己。丁家開著一爿小綢布莊,裡裡外外都缺個幫手,
拿她當牛使。婆婆藥罐不離手,小姑子難纏。丈夫是個不諳世事的半大孩子,卻也
明白她是蘇北人,跟著一家人笑她的江北口音,平日是連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的。新
婚的好奇過去了,便是挨也不挨她一下了。稀裡糊塗地養下了丁蘭香,丈夫便常年
跑碼頭,連家門也難得進了。沒等再懷上個兒子,丁老大就充軍去了臺灣。早些年
場場運動,因著丁婆婆娘家三代勞動人民,自己又一輩子沒正式工作過,又沾了見
人便笑一團和氣的好人緣的光,除了居委會集中開會轉達學習中央文件不得缺席外,
倒也沒怎麼挨過整。早年還年輕時,娘家也勸她再嫁。丁婆婆心動過,卻相來相去
沒相著合適的,又擔心女兒拖油瓶過去受委屈。一來二去的,就過了那年齡。丁婆
婆真正想起來剜心的是她的獨養女兒丁蘭香。當年草草嫁人,以至後來青春喪偶,
說起來,還不是因著丁老大的干係。現在平平長大了,生意做得好,也孝敬姆媽外
婆兩個,吃穿住樣樣是上乘,鄰里中也是風風光光的,這丁老大卻要回來。丁婆婆
說寫封信回了吧,不用他關心。丁蘭香便勸還是替平平想想吧。,這生意上的事,
還不是一天風一天雨,說垮就垮的呢?丁老大在臺灣有點不大不小的家產,少不了
有平平一份的。不認老妻,還能不認親外孫?給平平留條後路總是好的。丁婆婆想
想也是,就不言語了。
丁老大到的那日,丁婆婆反倒無由地心慌起來。拿生髮油把頭髮抿了又抿,對
鏡子把衣裳大襟抻了又抻,左看右看不順眼,心想這七老八十的人了,怎比得過那
頭那個青春年少的,照了也白照。直到出租汽車司機在院門外把個喇叭撳得左鄰右
舍探頭出來,一家三口才停停當當地出院門來。
丁老大飛機上一下來,見到來接的那三個人,竟無一個是認識的。那個老的,
想必是結髮妻金寶了。年輕時不起眼,老了倒有些個福相了。看那一身衣裳,料子
挺挺刮刮、平平展展,決不是一般便宜貨,頭髮修得溜溜光光,烏裡鋥亮。只是那
衣裳款式,說話作派,比年輕時越發不如了。那丁老大大小做著點買賣,韓國、日
本、新加坡全跑過,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越發覺得金寶粗俗。再旁邊那個年青點
的,想必是女兒丁蘭香了。丁老大走時,蘭香才十多歲,算算如今也該五十多了。
雖是穿金戴銀,一身富貴,卻也隨了她娘,全無半點靈氣。丁老大不覺十分失望。
只有看見平平,才看出自己年輕時的精神頭來了。才一開口,更覺得平平身上那股
子生意人的機靈精明勁兒,心裡便暢快了許多。因此只跟妻女拉過手,輕描淡寫說
一句:「這些年苦了你們了,」便只和平平說話。丁婆婆早掛下淚來。
回到家中,沏上上好毛尖,丁老大便問起許多別後的事來。丁婆婆便先說起公
婆的死,小姑的遠嫁。又扯到蘭香的婚事,女婿的死。從女婿的死,又說到外孫女
的事,說一回,哭一回。哭一回,說一回。丁老大也撐不住落下老淚來。平平在旁,
一味地拿別的事岔開,方才好些。丁老大早些年便聽說有個外孫女在美國留學,嘴
上不與後妻說,心裡倒也滿受用。這回第一次聽說安安在外頭無緣無故遭此橫禍,
也很是心痛了一陣,說要好好修修祖墳。修好了把安安接回來,葬在祖墳裡,怎可
讓她一人冷清在外?丁蘭香聽了越發抽噎不止了。丁老大又問起平平的婚事來,說
要給平平說個臺灣的女子,是生意上搭檔人家的大孫女。丁婆婆和丁蘭香齊聲反對,
說有過一個桔子還不夠,平平這回得找個老實安分的。母女倆便由此數說起桔子的
種種不是來。平平聽不下去,正色說:「桔子再有不是,當年若不是她爸幫忙,哪
有我丁平平今日?還得在好處想了才是。」眾人這才噤聲。
丁老大臨來之前,後妻一家作夠了宣傳,說大陸如何如何窮,明搶暗偷,窮親
戚要排大隊等著領美金。嚇得丁老大花大錢買了一件舊中山裝套在外頭,一路小心
謹慎,唯恐言多有失,被人認出是臺灣來的。到了上海一看,大雪天那外灘上時髦
女郎還穿著迷你短裙,露著大腿走來走去的樣子,比那臺北小姐也差不到哪裡去。
坐出租車被騙的事也沒機會撞上——平平包了一輛車,一天二十四小時聽候派遣。
原先擔心金寶家的蘇北窮親戚要錢,一著平平說話辦事花錢的氣派,全不在他之下,
要出錢也輪不著他掏腰包,這才把一顆心放回肚裡,安安心心地故地重遊起來。
丁老大這一回來,過得十分暢快。住得雖簡陋些,整日得生暖爐煨著才不凍著,
卻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一天到晚不過是拜訪些老朋友,說些個舊事話,要不就跟平
平看看名勝古跡熱鬧地兒。這邊的結髮妻雖是粗俗些,沒見過什麼世面,卻是冷暖
當心,曲意奉承,全不似那邊那個驕橫,一時便生出老歸的念頭。臨走之前與老妻
丟下話,明年再來,要在上海買幢房子,以後來來往往有個長住之處。平平央著慕
客皚給丁老大畫張像,算是念心兒。皚是不願畫這種應景東西的,礙著平平的面子
不好駁,又禁不住姆媽在旁敲敲打打的,便對付了一幅過去。丁老大看了,贊不絕
口,說以前也有過幾張肖像,總不如這張像他。皚聽了,暗笑丁氏一門全無懂畫的。
這時正好有家新辦的雜志趣個美編,左拐右拐地打聽到皚,便來約。這份工作
不坐班,只要完成一月任務便可。皚想這樣正好有時間在家畫畫,又好照管小汛。
工資也不錯,夠養小阿姨和小汛。其他的家用靠賣些零散的畫,也夠補貼了。因此
便要答應下來。剛巧,同天裡又收到了巴黎的父親來的信。那人偶然興起要組織一
幫畫家朋友到海南創辦一個美術雜誌。說是這個雜誌要辦到畫不驚人死不休的境地。
一兩年內名聲到達到登畫的畫家非但拿不到稿費,還得向雜誌交刊登費——國際上
許多知名學術刊物全是這樣的。這個雜誌不靠廣告賺錢,要靠大家齊心協力辦美術
學校來維持開銷。他問皚願不願去。末了,又叮囑無論作什麼決定,不可擅自決斷,
一定要與姆媽商量好了方可行事。
皚讀了信,一時竟無法平靜起來。窗外冷雨叮叮噹當地敲了一夜;皚在小竹床
上,也翻來覆去地貼了一夜燒餅。想起那時在肯塔基讀書,有許多夜晚,也是那樣
滴滴嗒嗒、沒完沒了地下著雨的。有時被雨下得煩心,半夜推起老宋,兩人便開了
冰箱取啤酒喝。喝得半醉時,他也曾說過要回中國去,開個私人藝術學校,他教琴,
她教畫,再弄一兩片地種些個小蔥青菜,人生便再無所求了。酒醒過來,他就走了,
卻不是和她一起走的。
翌日起身,皚便給巴黎回了一封短信,問日程和具體安排。
十三
皚只提了一個頭,姆媽便火冒三丈了。「養你三十幾年不如他一句話。那麼想
著你,怎地到法國去不帶著你,要冒險就想起你了?」皚只好耐著性子解釋:這是
她自覺自願的,是她多少年中夢裡都想幹的事,是不是他來叫她都要去的,他只不
過碰巧了是她父親罷了。慕容婉約哪裡肯聽,一味地哭天抹淚。「你去也就去了,
這過了今朝不知明朝的日子,你還要拉上小汛和你過?」皚原先是想把小汛留下,
先去探探路,回頭再來領的,聽媽媽這話,並無帶小汛的意思,便把下半截話咽下
不說了。心想反正還有段日子,不如先緩一緩,等姆媽平靜點的時候,再讓胡國偉
在一旁勸解勸解。胡國偉的話,她總還是肯聽的。誰知這回,慕客婉約鐵了心,任
誰說也只有一句話:「認他沒我,認我沒他。」皚只好不提這事,一邊暗地裡準備
著自己和小汛的行裝。
三月裡,天出奇地暖起來了。正月裡堆的雪,化成一灘又一灘的水。太陽剛剛
出來,便生出些個氤氳的霧氣來。等太陽爬到頭頂時,水氣散盡了,天朗朗地,無
一絲雲。微風吹過來時,顯得春意濃濃了。
皚見天氣這麼好,便興致大發,將所有的門窗打開,站在過道的風裡畫起畫來
了。平平進得院來,見小保姆在院中央摘豆角,小汛獨自坐在小搖車上,眯著眼睛
對著太陽舞著小手小腳玩。知道皚在畫,便不讓叫,只在皚身後看。
皚蓬著頭,只用一條白手帕在腦後松松地綁起。風過來時,帕子底下的頭髮便
亂亂地飛起來。皚畫的是天鵝,用的是黑絲絨的底。兩隻天鵝,交著頸,悠悠地,
在湖上泛著。三兩條柳枝,切斷了銀盤似的大月亮。水面上胡亂地灑著些碎銀。平
平知道,那是皚給她媽媽畫的結婚禮物。
皚回身取水杯子,見著平平,也不招呼。平平在海南和上海之間來來往往,來
也不先招呼,去也不用話別,就跟過陣風似的,皚早不當回事了,只問畫得如何?
平平笑而不語。實在逼得緊了,才肯說:
「黃山松生於危崖之上,營養不足,而生命力極強。和風霜鬥,才有千奇百態。
挖了栽於園中,無風無雨,整日有充足的水份養份,曲處便日漸平復,瘦處也慢慢
變肥。奇態盡失,與常松無異。你是要做黃山松還做常松?做常松你的畫是無可挑
剔了。」
皚聞此言,知道大意出自徐悲鴻的《危巢小記》,大吃一驚,從此不敢小看平
平不懂畫。
這時阿姨抱進小汛來。小傢伙早與平平熟了,伸開雙手便要平平抱。平平抱了
來一會兒舉上天,一會兒送入地的,嚇得皚心驚膽戰,卻逗得小汛樂不可支,便小
手伸出來,死死鉗住平平的鼻子不放。十個月的孩子,力氣卻是很大了,竟讓平平
死活掙脫不開,臉紅耳赤地十分狼狽。後來還是小保姆拿了一根棒糖,千哄萬哄地
給抱出去看太陽去了。
皚畫了一上午,這回也累了,只覺得燥熱起來,便要脫毛衣,誰知拉鍊掛住了,
死活脫不開,平平便過來幫著。近近地貼著皚,聞見皚頭髮上的洗頭水味道,隱隱
地,有些個像野地裡剛割過的草。又看見皚的脖子,細細地長著一些絨毛,微微有
些汗濕。一時不能自已,便將皚從身後摟住。皚一時不備,幾乎跌倒,便拉下臉來,
惱了。「丁平平,你是有錢了,哪能辦都行,是不?我可不是桔子。」平平便收斂
了。「皚,一個院子住二三十年,還能看不出你和你媽媽的心思?你兩個何嘗看得
起過我丁平平?沒有桔子,你也不會嫁給我。倒是有了桔子,幫我成番事業,你說
不定還能正眼瞧我一下呢。」皚一時無語,思前想後,竟臉紅一陣白一陣起來。愣
了片刻,還是靠過去,把身子隱進平平的臂膀。平平一邊將嘴吻著皚的後預,一邊
摸索著解開皚的襯衣。陽光裡,平平第一次看見了皚由於哺乳而格外地豐盈起來的、
白皙光潔的胴體。平平很耐心地撫弄著皚,皚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到底有過一場
桔子了,連平平也學得這般細緻起來。
過後,平平問起了小汛的父親。
皚第一回細細地把那個恨男怨女的故事講給平平聽。男的在責任和愛之間,選
擇了責任,女的在感情和名聲之間,選擇了感情。各有苦衷,卻也無悔。也是第一
回,皚講了安安死的真情。
平平聽完,竟是無語,面朝裡躺在皚的竹床上。過了半晌,皚以為他睡著了,
便搬過枕頭去墊他的頭,卻是一手濕。平平是一輩子也沒哭過的,皚慌張地給他拭
淚,心裡卻明白,平平這一生也不會離她而去了。
後來,兩人便說起皚的行程來。皚正色對平平說:這回到海南,一想辦成這個
雜誌,二想好好試試自己的功力,要看沒有丁平平的錢,人還認不認慕容皚的畫。
平平大笑:「你們這幾個清高文人要辦畫報,三五個月內一定破產。你要幹,我也
不攔你。放心,不借給你們錢就是了。只是小汛可由不得你有一頓沒一頓地胡鬧,
得讓我管起來。」皚深感平平的相知,越發敬重起平平的見地來。當下忙不迭地應
諾了一定帶好小汛。
這時小保姆駝著小汛回來了,皚便問她可否願意跟著去海南?阿姨才十七八,
雖是安徽大山裡出來的,卻也念過高中,知道南方那片的熱鬧和繁華。又曉得這一
家是讀書人,待人和善,家事又輕,有空了還講些個留洋的趣事來聽,遠比回老家
有意思,豈有不答應之理?這時皚的後顧之憂便全解決了。
到小汛過完一周歲生日的時候,皚由平平接著,正式啟程去海南了。皚知道姆
媽不願見她,臨行前托人捎話給胡國偉,讓抱了小汛與外婆告別。小人兒不記事,
幾個月沒進丁香街三號,見了慕容婉約,竟生生地有如路人。慕容婉約撐不住流下
淚來,一邊大罵皚沒良心,不知好歹,一邊接過孩子,親了又親,不肯放手。弄得
小汛不知出了何事,也哭將起來。還是胡國偉過來死命抱開了去才作罷。
尾聲
一年慌慌張張地就過去了。
丁香街三號如今已不復存在。城市改造要打通丁香街。轟隆一聲中,堵著丁香
街巷底的這個院落便夷為平地。
院裡的三家老住戶,不用等拆遷房到手,便先各有了著落。
丁老大果不食言,在徐匯區買了套公寓,接了老妻女兒來住,一年裡來來回回
兩頭飛。開始丁婆婆抹不開臉,說是到了這一把年紀了反給人作了小的不成?後來
看看臺協裡的老太太,哪個不是如此這般的,便把臉放開了,開開心心地過起了第
二春。老兩口團聚時,也常常勸說丁蘭香擇人再嫁。蘭香雖沒有鬆口,卻也不死命
反對了。
慕容婉約和胡國偉住進了慕容單位按級別分的三室一廳。最新的抱怨是關於電
梯的。住十七層,斷電被關在電梯裡的事屢有發生。慕容婉約還是不肯原諒女兒,
可皚畫的月光下的天鵝,卻一直高高地掛在客廳中間。胡國偉時時地把上海童裝世
界的新潮流縫進包裹裡寄往海南,慕容婉約便冷笑說人家那裡洋著呢,上海貨怕只
配墊箱底了呢。話是這麼說,小汛穿了「墊箱底」的貨拍了照片寄回來,無人處她
還翻來覆去地看。
平平關於文人辦事的斷言句句言中。皚和她父親一幫人辦的雜誌,第三個月就
因負債累累而辦不下去了。後來停了又辦,辦了又停,停停辦辦也不知有多少個回
合了,卻總也沒有徹底死去。雜誌的形式和質量,智者見智,仁者見仁,褒貶不一,
卻也總算引起了許多轟動,沒有一石投井,沉寂無聲。
小汛早會走路了,跑起來,三個大人也追不上。抓起電話,就會說:「阿拉爸
爸媽媽不在家,」一口洋涇浜的上海話。
丁香街的人,家家都忙著發財,難得聚堆了。偶爾見面,也還聊起三號院子裡
的舊事,都說「張鐵口」的話准。住進那三號大院的,個個鴛鴦失伴。走出那三號
大院的,全成宿鳥雙飛。這風水之事,不可不信哪。
[作者簡介]張翎,女,1957年生;當過工人,後考入復旦大學英國文學專業。
畢業後在煤炭部設計院工作。1986年自費赴加拿大留學,獲英國文學碩士學位。一
年後又考入美國辛辛那提大學,攻讀康復醫療第二碩士學位。現在加拿大溫哥華一
家診所工作。曾發過中篇小說《夢裡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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