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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
蘭幹武
沒有傷疤的橋工不是好橋工
——題記
一
吳遠嵐一腳踏進夜色,沒有回頭。
雷雨洗亮的心頭一道彩虹淩空而起。他輕輕地走上去沒有懊喪沒有怒氣。他覺
得自己依然年輕依然雄心勃勃明天依然美好。他情不自禁他飄飄欲仙。他看見一大
片一大片目光:她的目光含情脈脈的目光乞求期待的目光淚汪汪大海一樣的目光。
他一下子栽進了大海蔚藍的大海咸澀的大海怒吼的大海。他拍打的雙手突然觸摸到
另一種笑聲另一種目光。他發現王小九緊緊地跟在身後他感到好冷好冷……
吳遠嵐把皮箱換給左手,右手將西服領子豎起來,而後橫抱在胸前。他吸了一
口涼氣:怎麼仲秋之夜竟如此寒冷?
身前是黑夜,身後還是黑夜。什麼彩虹什麼目光什麼王小九,活見鬼!其實,
吳遠嵐好想回頭看看的。但他是個男人,是個固執的男人,他不喜歡婆婆媽媽小家
子氣。稀疏的星星和一彎新月高懸在天穹。青山依然是青山,碧水依然在蕩漾,只
是吳遠嵐看不見,在這深沉的午夜。遠方的_種轟鳴依稀可辨。吳遠嵐知道這是青
山之間,流水之上的L江大橋工地的鑽機聲。這聲音太熟悉了。這聲音使他興奮,
也使他心碎。
皮鞋踩得黑夜達達響。離開L市的火車下午就有好幾趟,吳遠嵐完全沒有必要
走在深更半夜。為什麼偏要這時走呢?也許天知地知,可吳遠嵐卻不知道。
二
汽笛一聲長鳴,東方紅13號輪象個老頑童,拋出千朵雪蓮,而後嘻皮笑臉地打
個圈,駛向迷蒙的遠方。一群江鷗像是送行的親朋,依戀地跟在船尾。
這是八十年代初葉的一個夏天。
李良和同學們倚著欄杆,將一把一把的汗珠甩向江城,還給江城——哪裡來哪
裡去。到底年輕,且馬上就要走上工作崗位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之情,使得他
們非常活躍,並不覺得火爐一樣的江城,熱得要命。
夕陽中的長江大橋雄偉壯觀。正在修復的黃鶴樓和蛇山電視塔,一個將旅客引
向白雲黃鶴的傳說,一個則把旅客的目光撥高到現代文明的新境界。李良他們到底
是從橋校出來的,談起長江大橋來儼然是大學士專家的,沒有一般旅客對大橋的神
秘感,更不是小心翼翼的,怕說錯了掉底子。他們輕鬆隨意地藏否好惡。李良說,
橋址的確不錯。胖子王大鵬搖頭晃腦,造型一般,跨度也不大,不如國外的橋氣派。
胖子的老對手眼鏡王小飛用食指頂了頂高度近視鏡,這叫樸素。美的一種。這時,
不知是誰陰陽怪氣地接住王小飛的話茬,不,是含蓄。君子藏器,藏而不露。橋學
也是人學嘛。大鵬則挺認真地反駁,算了吧,別自欺欺人了。窮酸,李良說,我以
後專搞橋樑美學研究算了。大鵬又說,那是紙上談兵。沒有雄厚的經濟實力,一切
都只能望水興歎!據說北岸的墩子在下沉,是不是?沒有人家蘇聯是不行的。
大鵬的話沒有人反對,他們聽老師講過這些。不過,蘇聯到底幫了多大的忙,
他們還是不太清楚的。這時,王大鵬又用一個新問題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唉,當時
那樣擺動,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大鵬說的是長江大橋通車時,突然左右晃動起來的
事。當時人心惶惶,好在僅僅一次而已,以後沒有發生過。不過,這個迷,至今尚
未破解。也有人聽說上海的一位橋樑專家已有結論,但不知是否屬實。這時,王小
飛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你可以去請教你蘇聯「乾爹」嘛。這下激怒了王大鵬,去
你媽的!典型的阿Q,外強中乾!大家見胖子唾沫四濺的,都笑了。李良懶得插嘴。
不過,他以為胖子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他看過一本資料,長江大橋原設計方案有
幾種,有的橋頭堡設計得象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城堡,氣派典雅,可惜沒有採用。
這大概與建國初期,百業待興,而經濟薄弱等因素有關吧。
夜裡,李良遙望著暗藍的天空,星星們對著他眨巴著小眼。李良想起了也許還
在稻場勞作的父母。他沒有辜負父輩的希望,終於逃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而且,在李村他是第一個考出來的,多少有點光耀祖宗(村裡人都說他家祖墳埋得
好)。現在,只等有一天他混出了臉面,再衣錦還鄉,讓父母兄弟也分享一點幸福。
還有一件使李良高興的事,就是他分配去的G江大橋工地,有一位他認識的老鄉
——吳遠嵐。他和吳遠嵐是同一所中學畢業的,家住前後村,可說是地道的老鄉了。
出門在外,老鄉就是朋友。一百個朋友不多,大家可以相互關照。而且,吳遠嵐在
他的心目中,近乎偶像,已崇拜多年。他剛進鎮中學時,毛主席去逝,學校舉行追
掉會。吳遠嵐在一片痛哭聲中,代表全校一千多名學生致悼詞。能在這樣大的場合
出風頭,李良羡慕極了。從此,吳遠嵐的名字便刻在他心裡了。
後來,學校舉行學習競賽,吳遠嵐獲了三個第一。學校每次開大會,吳遠嵐便
走上會台,代表學生發言,真是紅得發紫,學生們對他刮目相看。更有甚者,當時
學生中傳言吳遠嵐在談戀愛並和校外的人打架。可是校方根本不相信,校長大人還
在大會上,模仿一個偉人說,吳遠嵐同學辦事,我們放心。這自然給吳遠嵐蒙上了
一層神密的面紗,學生們則更是敬畏他了。
還有一件怪事,即高考的前幾個月,吳遠嵐突然失蹤了。李良考上橋校後,才
聽老師說,吳遠嵐並非失蹤,而是因病休學。因掉課太多,高考成績不理想,也是
上的橋校。李良曾一度為吳遠嵐惋惜,不過,很快又以為有意思:吳遠嵐那樣的高
材生,也只考上橋校,看來自己還不算倒黴的了。能與自己崇拜的人讀同一所學校,
也算是一件幸事。
李良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兩岸的燈火時隱時現,閃閃爍爍。李良以
期待的目光眺望著前方。
三
那天,吳遠嵐沒有進候車室,而是從側門提前進站台。他不喜歡人多嘈雜,何
況此時。他想靜靜地呆一會兒,「冷處理」一下。此時,他終於相信了人們太說的
那句話:人活著不容易!
走之前,他想悄悄去江邊走走,去工地瞧瞧,那裡的一沙一石,單調而有節奏
的鑽機聲,都使他難以忘懷。他說過,這裡是他的愛情和事業的崛起地,他那顆受
傷的心,流浪的心在這裡得到了愛撫。不過,他沒有去,他怕同事們看破他的心思。
該忘記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忘記,該痛苦的永遠不會不痛苦。吳遠嵐想到了小群
(這個該死的女人!),不,他是想到了那支歌,那支他寫的詞她譜的曲的歌——
《青山遮不住》。雖然是一時即興之作,但也徘側纏綿。更使他驚訝不已的是,那
個烈性女人,竟然唱得令人柔腸寸斷。他發現最剛烈的女人,也是最溫柔的女人。
風兒也輕輕,
雲兒也輕輕。
青山遮不住,
明月照離人。
……
吳遠嵐掐斷思緒的翅膀,他不願多想這些。他想到了即將去的H江大橋工地。據
說李良已是技術主管了。世事真難逆料。當初,是他吳遠嵐帶著小老鄉李良見習的,
現在反而要跟著他幹活了,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不過,他還是真心希望李良能混
出個名堂的。他發現李良很能混,不象自己那樣固執,那樣多肝火……火車來了。
吳遠嵐提起皮箱低低地說,別了,L市!別了……
四
李良洗漱完畢,買了個饅頭就去工地了。來橋處三年了,李良已是正格的橋樑
技術員了。今日,工地也無大事,可以不去的。只是余英她們鋼筋班在工地紮墩身
鋼筋,或者說只為了看看余英,他只好忍痛割愛,捨棄懶覺了。
余英是技術室余主管的姑娘,人才不錯,李良一見心熱。雖不敢有輕浮之舉,
卻不乏溢美之詞。一日不見,如若三秋。如此掛了一年「眼科」余英時冷時熱,並
不給他一顆定心丹。
余英不是不明白李良的心思,只因為她心裡已有一個小夥子——裝吊工張啟思。
張啟思是同余英一起參加工作的。其時,在新工培訓班中,兩人便萌發了愛的幼芽。
十七、八歲的少女,心思單純而微妙。她們不看重學識,不看重地位,甚至金錢,
只要小夥子瀟灑,只要小夥子說「我愛你」,她們便會奉獻一顆顆芳心,她們就會
瘋吻長滿青春豆的臉……李良不相信這些。他也知道張啟思這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可當他把自己和張啟思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時,他便可憐這個癩蛤蟆裝吊工了。他以
為在這追求知識的年代,他和張啟思不可同日而語。他以為張啟思是自作多情,不
知天高地厚。然而,事實並非這樣。因為他遲到了一遲到了就只能扮演悲劇的角色。
事物總是在變化著,發展著的。李良沒有料到張啟思考取了職大,他還真的有
些擔心,怕鬧出個三角戀來。
其實,李良又錯了。就在張啟思走後不久,余英撲向了他的懷裡。事情是這樣
的,張啟思去上學後,給余英寫了一封信,說學習緊張,暫時不要往來(包括書信),
余英不是「三八」,她知道她捧出的心被彈了回來。她是不甘寂寞的,她要給他一
個閃電式的回擊,讓他明白他在她心裡是可有可無的。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愛撫,需
要臉面。於是,李良成了垂手即得的獵物。而李良不知道這些,他還以為真的交上
了桃花運。
李良爬上墩身模板,余英正在紮鋼筋。一個姑娘見李良來了,便逗余英,余英,
保駕的來了!余英說,去你的!然後抬頭看李良,目光很柔和很多情。李良沖她笑,
相對無言,真是無聲勝有聲,情意可掬。這時,老班長說,李工(工地上是不喊技
術員的,凡是技術室的統統冠之為「工」,這是互相尊重。如果是對你不感冒,認
為你沒有用,則會直呼其名了。當然,也有可能送你一個不大雅觀的綽號,或者幹
脆省略為「喂」),你是來看鋼筋,還是來看余英呀?模板內笑聲盈盈。余英說,
老班長,瞎說什麼呀!李良也紅著臉說,老班長喜歡幽默嘛!老班長又說,余英,
還沒有過門,就不認娘家人了啊?余英急得用鋼筋鉤敲打鋼筋,老班長,你該死也!
老班長笑呵呵地說,是該死是該死,老不管少事麼!又是一陣瘋笑。李良見一處的
保護層不合格,便說,老班長,這裡是不是太大了?一個小夥子說,寸把不過問,
大橋的老規矩!李良說,可以搞好的還是搞好點好。老班長沒吭氣,走過去將鋼筋
往外使勁敲打。
李良的額頭已沁出汁珠來。模板裡面很悶,且佈滿了鋼筋,人只能小心翼翼穿
插而行。不然,就會劃破臉皮和手腳。李良抬頭看著一鏡天空,十月的天又高又亮。
一朵白雲閑臥在藍藍的湖畔,象一隻溫順的小山羊。看看這滿身鏽跡的鋼筋工們,
李良心想,這三寸鐵鉤不好拿呵!
有幾隻大鳥貼著明淨的天空,一動不動。而一群大雁卻唱著思鄉曲向南飛去。
一打一打的心事象流雲一樣掠過李良的心空。他想到了剛調往L江大橋工地的吳遠
嵐。
剛來橋處時,李良發現吳遠嵐已不是中學時代白淨斯文的吳遠嵐了。吳遠嵐高
頎的個子,清瘦的臉輪廓分明,幾經風霜後,顯得格外剛毅。他很注重衣著,風度
翩翩的。聽說他來橋處報到的第三天,就有一位大膽的姑娘慕名拜訪。李良還發現
一些幹部職工對吳遠嵐頗有微詞,什麼驕傲自大呀,什麼孤芳自賞呀,還有工作態
度不端正云云。不過,這些並沒有在李良心裡留下陰影。少年的心中豎立的形象是
很難推倒的。再說,跟吳遠嵐見習時,得到了很多關照,也學會了許多新知識。只
是,這次「母河事件」,著實給他敲了一次警鐘。前車之鑒,後車之師。李良陷入
了深思。吳遠嵐業務過硬,為人剛正不阿,自然無可厚非。他想超凡脫俗,不與當
官者為伍的處世之道,李良則不以為然。古人雲,有道無術不興,有術無道不長。
那麼,二者兼而備之,何如?李良思之再三,想闖出一條嶄新的路來。
所謂「母河事件」是這麼回事:去年春夏之際,吳遠嵐,李良和另外兩位朋友
出去打獵。路上,吳遠嵐心血來潮,提出辦一個音樂沙龍。話一出口,大家都附和。
年齡人性情急躁,說辦就辦。他們躺在江堤上,計議著如何辦沙龍。
大江東江,朗頌著一首千古絕唱。白香山的一篇《琵琶行》,逗得許多不識愁
之味的青年在這江畔指指點點;望江樓的遺址堆積著行人的遐思和長歎。宋江是走
進了歷史,琵琶女是走進了歷史,而陶翁隱居的南山還在。含鄱口領略旭日東昇的
壯觀,三疊泉晨示詩人李白的豪邁。五老峰品味哲人打坐的韻情……在這壯麗神奇
的大好河山中,人們應該生活得幸福美滿,在這壯麗神奇的國土上,能親手抹上一
道彩虹,吳遠嵐、李良們感到無比驕傲。多思的年華怎能不多思呢?他們在明媚的
陽光中憧憬著,編織著,《母河沙龍》誕生了!一部青春的交響樂誕生了!
《母河沙龍》散發著油墨的清香,吳遠嵐他們欣慰地笑了。雖然是一本稚嫩的
小冊子,但畢竟是吐出了自己的心聲。或歌詠愛情或讚美故土或懷念家鄉,抒情言
志,質樸可親。吳遠嵐還寫了創刊詞,指出辦刊的宗旨就是提供一塊抒發真摯憎感
的園地。
每週的聚會也是越來越帶勁。他們彈的彈,唱的唱,跳的跳,他們要甩掉疲勞
和煩惱。不久,又有王小飛,余英和王薔參加。余英的舞跳得好,王薔的金嗓子,
王小飛則能彈能唱。他們輪流作東,只要有一個小小的空間,他們就會把青春淋漓
盡致地唱出來跳出來彈出來。
一天,團委書記王小九讓王小飛傳話給吳遠嵐,說是有幾位想參加沙龍,還說
最好同團委一起搞,改《母河沙龍》為《江河之音》。吳遠嵐答應了,只是表示他
不再參加。李良幾位一聽,也說不參加。這樣,王小九們就沒有參入,也未辦《江
河之音》。而《母河沙龍》卻是大難臨頭,在劫難逃。王小九並非一定要參加什麼
沙龍,只是希望青年人都團結在他的周圍,現在,吳遠嵐們掃了他的興,他很氣惱,
決定給點顏色他們看看。於是,在舅舅——政治處劉副主任的耳旁扇了一陣風,於
是,大火熊熊。宣傳科文科長被叫到了政治處。
劉主任呷了一口茶說,老艾呀,聽說有幾個青年搞了個沙龍泥龍的,知道不知
道哇?艾科長陪笑道,知道,知道。劉主任露出吃驚的神色,知道?聽說還出一本
雜誌,知道不知道哇?艾科長又說,知道,知道。劉主任呷了一口茶,往後一靠,
看來你不官僚,你都知道嘛!我是太官僚羅,什麼都不知道。不過,老艾,他們搞
那些玩藝兒,請示過沒有哇?艾科長說,幾個青年人在一起樂呵,好象沒請示過吧。
我也是最近才聽說的。劉主任嚴肅地說,嘿,話不能這樣說嘛!如果沒有什麼,怎
麼不同你們打個招呼呢?還有工會、團委嘛,聽說他們不要任何組織插手,這是不
是自由化?是不是要脫離党的領導?依我看,還是查一查,看看到底是香花還是毒
草!艾科長一聽,心想劉主任話中有話,他並非一概不知,分明是比自己知道的還
要多。於是連忙應承,一定查力、。
艾科長首長個別瞭解,然後集中開一個座談會。艾科長主持會議,團委王小九
及工會的一名代表參加了會議。艾科長說,今天把大家請來,沒有其它意思。不是
文革時期,要給你們戴帽子,或是一棒子打死。今天主要是幫助大家提高認識,並
通知你們,沙龍不要搞了。現在你們談談個人的認識吧。
王小飛首先站起來,我先講講吧。他們搞母河沙龍是非法的。上級領導指示停
辦是非常正確和及時的,是向我們伸出了關懷和愛護的手,我們應該懸崖勒馬,回
頭是岸。我因學習不夠,思想覺悟不高,錯誤地參加了他們的活動,所以痛心疾首。
我一定吸取教訓……吳遠嵐聽到這些,恨不得一杯子砸過去。但他還是忍住了。會
前,李良告訴他,王小飛已向橋處交了一份自我批評,還說對不起大家,不這樣,
他很難在政治上找碗飯吃。吳遠嵐當時並沒有生氣,人各有志。再說,這事是他領
頭搞的,他已決定把一切麻煩都攬到自己頭上來。只是王小飛這雜種一開口就「他
們」怎麼怎麼的,好象他就是法官而不是當事人,這讓吳遠嵐受不了。想起王小飛
當初要求參加沙龍的迫切神態,吳遠嵐冷冷的一笑:這就是識時務的俊傑!
其實,大家對王小飛都不滿,所以都感默不語。王小九皮笑肉不笑地說,王小
飛同志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們表示歡迎!大家都應該象他那樣有一個清醒的認
識。」母河」是地下的、非法的、低級的、反動的!它的目的無非是要搞亂我們青
年人的思想,無非是要腐蝕女青年,以期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席話不啻火
上澆油。大家被激怒了,據理力爭。說它反動,上面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字句嗎?
說它非法,我們並沒有以期刊形式出版發行呀!說它低級,腐化女青年,從何說起?
這不是血口噴人嗎?……王小九也不示弱,他高聲叫道,反動不反動不一定要在字
面上反映出來,那上面的好多句子很值得推敲;不是刊物,怎麼有洋洋瀟瀟的創刊
詞?你們的宗旨是「抒發真摯的情感」,什麼樣的真摯情感?為什麼不寫明白點呢?
不是出版發行,為什麼要印上編輯、出版者的字樣呢?不要自作聰明嘛,紙難道包
得住火?……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吳遠嵐傻眼了,真是自作自受。吳遠嵐沒有料到事情會
是這樣。他沒有想到沙龍會引起上級注意。他寫創刊詞寫編輯出版者,純屬涉世未
深的幼稚和對出版發行政策的無知。或者說是一種小題大作、以假亂真、死馬活醫
的沒有目的的鬧劇、遊戲。真的,這完全是一種遊戲。除了樂趣,他們沒有任何企
望。然而,現在卻被指控為犯罪。唉,真是欲辯不能。吳遠嵐只好用沉默表示抗議。
宣傳科無奈,又請公安科協同查辦。公安科下了傳票,據說還要帶王薔去醫院,看
她是否被「那個」了。吳遠嵐麻木了,他開始裝瘋賣傻。不知是誰說過,人可以同
虎狼搏鬥,卻無法與蒼蠅爭吵。吳遠嵐對一切不在乎了,統統見鬼去吧!你們想怎
樣就怎樣,想要我說什麼我就告訴你們什麼!去公安科時,吳遠嵐在收發室取了一
封信:
遠嵐:
我愛你,愛你!
薔
吳遠嵐擺擺頭,笑了。吳遠嵐並沒有注意王薔(從感情上),即使喜歡她,他
也不會主動表示什麼的。他主性如此,不愛主動接近女孩子。特別是此時,他覺得
滑稽。如果真如王薔所雲,那不應了王小九的話了麼?然而,在公安科門口,一件
令人駭異的消息,如當頭一棒,擊醒了吳遠嵐:王薔自殺了!……
李工,還在挑毛病呀?老班長的話,將李良從紛亂的回憶中拉了出來。墩身鋼
筋已紮好,他們爬出來,準備回家。
五
H江大橋。生活區。偌大的院子,圍牆斷斷續續,象國界。的確,這裡象一個沒
有邊防軍的中立國家,除了大橋人進進出出,旁人往往只在圍牆外駐足觀望。大橋
人造橋有些神秘,大橋人的生活同樣是神秘的,或者說是不被人理解的。馬一夫總
工程師說,一位偉人說過,「大橋人最富有的是感情,最貧乏的也是感情」!不知
情的人也許會被他蒙住,其實,此話乃是馬總自己的「絕句」。馬總為人隨和,青
年人都喜歡他尊敬他,從馬總的身上,他們也發現了一句「絕句」:大智若愚。馬
總是留日的,喜歡用日語唱《拉網小調》、《四季歌》種種,但必須是工作之後,
必須是深夜,必須無人,哪怕是在澡堂,他也會一邊搓衣服一邊呼幾句的。此時,
他面帶微笑,朝一隊技術室走去。
一溜紅磚紅瓦平房。自東至西,黨政工團財務統計計劃總務教育,最後是清水
衙門技術室。李良現在是這裡的頭了。對於他當主管工程師,眾說紛紜。有人說他
走狗屎運,有人說是靠了余英的爸爸。他自己也想過,前後幾批同學總共幾十人,
從業務上講,誰也不能說誰比誰強,誰也不能說誰比誰差,而主管的位子只有一個,
怎麼辦?李良認為一要看你肯不肯幹,二要看你與領導及群眾的關係如何,三要看
有沒有靠山,四要看機遇如何,這四者缺一不可。旁人以為他是平步青雲,其實,
他已經為這一天奮鬥了五年。愚蠢的人讀書,聰明的人用書。李良是明白這個道理
的。沒有當上主管的諸位可以捫心自問,各自為這個位置奮鬥了幾年?很難想像,
一個沒有目標的讀書幹事的人,會取得什麼成果!所以,李良以為自己當主管理所
當然,問心無愧。
技術室的小夥子們正在高談闊論,見馬總進來,都起身讓座。馬總問李良在不
在。一位說,剛走。有事麼?馬總說,想問問梁的情況。不曉得你們有辦法沒有?
人有說,操!貓子丟了爪子——沒法。馬總說,別「操操」的了。大家都動點腦筋,
你們是怎樣用心思去討得女朋友歡心,也就用這番心思來對付梁,保准一切迎刃而
解了。大夥笑得擊節拍桌的。一位大膽的說,馬總,您不也用過這番心思嗎?馬總
說,是啊!可是我的心思被一個少年偷走了。要不就是忘在河邊的槐樹下了。哈哈
哈!馬總真有意思。
這時,有人問馬總,聽說吳遠嵐要調回一隊,是不是?馬總說,是吧。操!他
是怎麼搞的,好馬不吃回頭草嘛!馬總站起來說,話不要這樣說,各人的情況不同,
是吧?好啦,你們吹吧,我先走了。馬總走後,他們繼續談吳遠嵐,說是吳遠嵐這
一輩完子,別想在橋處翻身了。正說著,李良拎著一隻皮箱進來了,身後還跟著一
個人。有人認出是吳遠嵐,於是大家異口同志,說曹操,曹操到。李良介紹幾位新
來的,吳遠嵐便說,吳某初來乍到,還請諸位多多關照。幾位老同學說,操,都是
什麼關係嘛,還說這個幹啥!我們是又在同一戰壕羅。大家圍過來,握手拍肩捶胸,
熱鬧一陣。吳遠嵐則一一「耍條」。頓時滿屋煙霧,嗽嗽咳咳的。李良說快下班了,
讓吳遠嵐去看一下住處。吳遠嵐同大家點點頭,擺擺手,出去了。
李良打開門,對吳遠嵐說,我和王大鵬住這裡。他休假了,你先住著,等他回
來,我再搬走。吳遠嵐知道李良是要搬進新房去,便問,什麼時候結?李良說,國
慶。吳遠嵐笑了笑,那沒幾天了嘛。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長路奉獻給遠方,玫瑰奉獻給……」李良說,余英下班了。吳遠嵐笑笑,她
還是那樣活潑。李良哼了一聲,一支歌也不會唱,哼去呼來就那麼幾句!余英進門
看見吳遠嵐,驚訝地說,是吳遠嵐嘛!什麼時候到的?吳遠嵐說,剛到。你好(口沙)?
余英笑笑,好哦。你坐喏,我來倒茶。李良說。還是女孩子心細,我倒忘了。余英
倒茶,要加糖。吳遠嵐忙說,不要糖。我喜歡白水。余英將茶遞給吳遠嵐,你變嘲。
我差點沒認出來。吳遠嵐笑著說,老啦!余英說,不是!蠻派頭的嘛!西裝挺括括
的。我們李良髒得很,從來不曉得穿整齊一點。吳遠嵐說,工地上那樣髒,怎麼能
穿好?余英說,你不知道喏,他上街也是這樣。我看你以前上班也不穿工作服嘛。
吳遠嵐說,不能學我。不然,經常炒魷魚,你也做不成主管太太了。余英說,我才
不稀罕。你不知道,他現在積極得很,沒事也往工地鑽,好象有個大姑娘等著他似
的。吳遠嵐笑笑,沒有作聲。李良說,跟女人有理也說不清。他分咐余英去買酒,
自己去食堂炒幾個菜。
對於吳遠嵐的到來,李良並沒有異議。他們之間不僅有老鄉之情,朋友之誼,
而且有一種師生關係。這一點,雖然口頭上從未講出來,但心裡還是承認的,先到
為君,後到為臣嘛。問題也就出在這裡,今後怎樣安排吳遠嵐的工作?李良思忖再
三,還是聽其自由,反正技術室人手尚多。
余英將一隻由雞腿夾給吳遠嵐,你吃菜。李良說,單身漢遭罪。吳遠嵐說,你
們不是就要解放了嗎?李良笑而不語。余英說,結了婚我也懶得自己燒。吳遠嵐問
她,你還在鋼筋班?余英說,是也,累死我了!吳遠嵐笑笑,你爸現在是隊長了,
一句話不就解決了!李良說,他才不管我們的事。余英瞪了李良一眼,又神秘地告
訴吳遠嵐,喏,我爸要提副處長了。李良不以為然,猴年馬月的事。余英不服氣,
什麼猴年馬月的!書記處長都找我爸談話了。李良說,好了,好了。老兄,來,幹
一杯!
這時,馬總出現在門口,遠嵐啦!剛到吧?啊!是馬總!您好!吳遠嵐起身招
呼。余英拿來一個板凳,將自己的椅子讓給馬總。馬總,您坐!馬總說,我去技術
室找李良,才知道遠嵐已經到了。一路上還好吧?吳遠嵐說,還好!謝謝馬總!李
良解釋說,聽說馬總找我,剛巧吳老兄來了,我就沒去找您,對不起,馬總!馬總
說,沒事。我只是想找你聊聊梁的情況。來,遠嵐,我借花獻佛,歡迎你來H江!吳
遠嵐忙說,不敢。不敢!馬總,我先敬您一杯!日後,還請馬總多幫助!馬總說,
遠嵐啦,來了就好。好好幹,有什麼事情找我好了。一個人想幹點事是不容易的,
特別是你們年輕人。當然羅,年輕也是一種財富,我是老朽羅,以後的事情全靠你
們了!吳遠嵐說,馬總過謙了。薑,還是老的辣!馬總又說,依我看,你們首先要
掌握點真東西,其次呢,就是要學會適應環境。李良說,馬總說絕了!我們就是不
會適應環境,而是常常抱怨環境。這樣就不容易爭得立足之地。馬總繼續說,遠嵐
和工隊長的事,我聽說過了。這沒有什麼,矛盾總是有的,挫折也總是有的。什麼
孫子斷腿,屈子流放的事太遠了,甭提。李國豪這個人,你們知道吧?對,他是上
海復旦大學的教授,也是位橋樑專家。建南京橋時,他是技術顧問。可是,大橋通
車剪綵時,你們說他在哪?在牢房!如果是我們,也許會怨天怨地,心灰意冷。但
他沒有這樣,而是潛心研究武漢橋的搖擺問題。……李良說,馬總言之有理。文革
期間,馬總被擱置一邊,卻寫下了幾十萬字的關於武漢橋和南京橋的技術總結。這
種精神確實值得我們學習。吳遠嵐很感動,其實,也沒有什麼。我這個脾氣來得快,
去得也快。同王小九的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馬總說,這樣就好!大丈夫拿得起,
放得下。余英的筷子夾著一塊漱漱的麻辣豆腐,小心又小心才放進嘴裡,而後氣憤
憤地說,王小九真不是東西!狗屁本事也沒有,還愛指手劃腳。別人都叫他王小狗,
專會咬人!李良覺得余英不該當著馬總的面,罵王小九。但又不好直說,便舉起酒
杯說,來,喝!喝!
六
H江的湧潮,乃世界四大湧潮區之一,即亞馬遜河、H江、恒河、湄公河,且只
有亞馬遜河的湧潮可與H江相媲。「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決非聳人聽聞。這
天,李良同吳遠嵐一起來看潮。他們邊走邊談,同時與一些熟人招呼著。
老兄,你好福氣!一來就可以看到天下奇觀「桂花潮」。
大橋人沒有什麼值得玄耀的,能看看名山大川也就不錯了。我從L市直接起來,
就是想看看湧潮,再就是搞搞鑽孔。我在L江橋也是負責鑽孔,那裡是喀斯特岸溶
地區,也是橋樑的禁區,施工相當困難,那麼大的鑽頭,經常掉進溶洞,不知去向,
你說奇不奇?要不是同王小九閉僵了,我真不想走。好在施工即將結束,情況也掌
握得差不多了。
塞翁失馬,安知禍福!你現在再搞搞湧潮區的鑽孔,真要成鑽孔權威了。
一生修不了幾座橋。能這樣快地參加幾座大橋的施工,對於我們這一代,的確
是件幸事!唉,看潮的人真多!
「錢塘郭裡看潮人,直至白頭看不足」。老兄感想如何?還記得上次的「鬼望
湖」吧?
吳遠嵐笑了,記得,好一個下馬威!那天,李良帶吳遠嵐去工地熟悉情況,碰
巧是「鬼望湖」的日子。「鬼望潮」不算大潮,但為了以防萬一,大家還是不敢馬
虎,指揮長及有關負責人都親臨工地。凡馬達拉閘、吊機撥杆、鑽機提鑽,作業的
職工穿上救生衣,儼然一個個武士、船師。大有兵臨城下,背水一戰之勢。嘩——
嘩——這聲音由小到大,沉沉的悶悶的。有人說,潮來了!於是,人們都屏住呼吸,
直勾勾的望著那一排閃亮的牙齒,磕碰而來。天縮成一片薄薄的嘴唇,已不被人注
意了。人們幾乎被這只怪獸懾服了。它既不是虎豹,也非龍蛇,而是一匹斷了身子
的狂竄的從未見過的巨獸。它只有蒼白的牙齒,蒼白的怒吼,它是要吞噬這大千世
界,芸芸眾生!嘩——嘩嘩——嘩嘩嘩——
高高的湧潮,將人們的目光伍回了眼眶,一時天昏地暗。拍岸而起的水柱帶出
了人們的驚呼:乖乖!我操!我的個乖乖!看著遠去的潮,仍有天排雲陣、地卷銀
山的感覺!……
吳遠嵐從回憶中轉過神來,望著正在鳴響汽笛的小船說,「鬼望潮」都令人丟
魂落魄的,今天的「桂花潮」還不知會怎麼樣!
唉,老兄,你為麼事同王小九鬧翻的?
麼事?得壞了病!我本來不想對誰講這些的,既然你問,就簡單地告訴你吧。
如果不喜歡音樂,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當初辦「母河沙龍」,你是知道的,與他
已有衝突,這是舊冤。誰知我去L江大橋不久,他也調去擔任副隊長。就象余英說
的,他不懂施工,又愛婆婆媽媽囉哩囉唆的。我看不順眼,常有不屑一顧的神情。
王小九雖然不懂業務,但腦子並不比誰差,他瞅在眼裡,恨在心裡,這樣少不了磕
磕碰碰的。他使出慣用的使倆,有時在會上含沙射影,有時以莫須有的罪名少給我
獎金,我也忍了。這次L市職工文學藝術大獎賽,我作的一首歌——《江河漂亮的
思念》獲了獎,即使對造橋無益,也決無害處,是不是?可這小子卻在會上指責我
不務正業!我一聽火冒三丈,是可忍,孰不可忍?終於在沉默中暴發了,我椅子一
摔,罵他混蛋。誰知混蛋不是雞蛋,硬得很,抹了我全月的獎金。
哈哈哈。李良仰首大笑,你在會上罵他,太不給他面子了嘛。
還有一次,卡鑽了。他跑過來問我,怎麼搞的?我說,卡了。他說,卡了卡了!
你想個法子不讓它卡了不就行了麼?我又好氣又好笑,便說,廢話!他反而火了,
什麼?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也火了,沖著他說,去去去!今天是我值班,你
滾蛋吧,哪裡好玩去哪裡,別在這裡礙事扒拉的!
李良又笑了,你老兄也太凶了。不過,到頭來不是「你滾蛋」,而是蛋滾你羅!
吳遠嵐說,我現在才明白,一般人之所以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是因為不能控制
自己的感情,不能把握住自己。誰能把握住自己,誰一定能成為偉人!李良說,很
有哲理!如果再撞幾次南牆,老兄可能要成為哲學家了。吳遠嵐笑笑,「久病成良
醫」就是這個道理。社會能造就人,時間能教會你一切。李良說,的確如此。老兄
比我深沉多了!吳遠嵐見余英和一個女孩過來,便打招呼。余英,來看潮啦。余英
說,來嘞,潮快到了。余英側身看看那女孩,轉過來對吳遠嵐說,你們不認識吧?
她是醫院的李雅琴,我們江蘇老鄉。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吳遠嵐,才從L市調過來的。
李雅琴怔怔地望著吳遠嵐,又象若有所思似的。吳遠嵐朝她點點頭後,對余英說,
不要瞎說。應該是「大名點點」!大夥笑了。李良對李雅琴說,吳老兄風趣幽默,
心胸坦蕩。余英說,雅琴,你不是想學吉他嗎?吳遠嵐會彈會唱,還會作詞作曲,
跟他學保准沒錯。李雅琴露出驚喜之色,真的?!吳遠嵐卻連連擺手,別聽余英的,
我是亂彈琴。再說,早洗手不幹了。李雅琴的小嘴想說什麼,但未說出來。余英說,
別拿喬了好不好?你看雅琴都要哭了。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雅琴也笑了。吳遠嵐
的心情很複雜,王蕾、小群、王小九一下子跳進了他的腦海,他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神色揪然而又喬裝輕鬆地說,李良知道的,老夫的確荒於此道。余英說,也,還
「老尖」嘞!連對象都沒找。李良說,不要瞎說,好不好!余英說,怕什麼?又不
是別人。再說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吳遠嵐哈哈直笑。他不計較。他知道余英是個心
直口快的姑娘。余英又說,正兒八經的嘞,別拿喬了好不好,教教人家雅琴嘛!吳
遠嵐沒有作聲,李良知道他為難便說,今天看潮,概不談「國事」。至於雅琴想學
琴嘛,來日方長,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到時,吳老兄會教你的!……
晚上,嘩嘩的浪潮拍打橋工疲倦的夢,拍打吳遠嵐翻來覆去的情絲。他失眠了,
下午那一條雪花飛濺的銀鏈,象千萬隻沙場奔騰的馬蹄,踏亂觀者的目光,幾萬觀
者驚呼了,雀躍了……他們以能一睹天下奇觀而快慰!而吳遠嵐想哭,他說不出為
什麼想哭,但一股暖流的確直往上竄,鼻眼發熱發酸發漲。這種感受在L江大橋時
也有過。那也是一個桂花飄香的夜晚,他們提前完成了鑽孔任務,午夜的路上,工
人們談笑風聲,微涼的風吹來,他們感覺到了空氣的新鮮,桂花比喧囂的白晝,更
縱情地吐著香語,一浪一浪地推來。城市睡了,鄉村睡了,只有他們這群造橋的男
人女人走在這靜謐的泛香的夜晚,走在通往黎明的滋潤的柔情的路上。吳遠嵐抬頭
望著皎皎明月和曠淨的天空,他感覺到了,他看到了,月桂上無數的跳響的小鳥。
他聽到了那沾滿香氣的啁啾,他突然想哭!象今天一樣。他也的確哭過。那是王薔
死後,他在宿舍閉門思過。一日,他將一盤磁帶塞進錄音機,他聽著聽著,突然抱
頭大哭。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理查得的鋼琴獨奏曲《秋日的私語》。從此,他相信
音樂最容易披露內心的秘密。人生少了酒是一大缺憾,而沒有音樂相伴,則是更大
的缺憾!也是這時,他撥斷了心愛的琴弦,發誓不再玩琴,不再玩音樂,將一切深
深的埋藏在心底。
潮聲象橋工的鼾聲,時高時低,時濁時清。吳遠嵐想起了關於潮的來歷的傳說。
說是兩千六百年前,吳國大夫伍子胥「賜劍自裁」,「驅水為濤」。伍子胥死得忠
義,也死得冤枉。吳王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大概亦屬昏君之列了。只是越王勾
踐不好妄自藏否。君子?賢士?智?仁?孔子的論語將「忠」、「賢」講得尚明瞭,
唯獨「仁」則玄而又玄。孔子一生不輕許人為「仁」,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孔子
曰:「求仁而得仁」。於是,近人林語堂先生便指出:「仁」,乃人之本性、氣節
也。亦即三軍可奪其帥、將士不可失其志所包含的意思。那麼,勾踐臥薪嚐膽是否
有失人之本性、氣節呢?
吳遠嵐百思不得其解,一翻身,天已亮,水色彌望,朦朦朧朧的山巒,在水一
方。吳遠嵐又想起了那支歌——
碧澗帶寒流,
芳草天涯情。
何時才相見,
何時才相親。
七
李良滿腹心事地抽著悶煙,余英幫他買好了午飯,他也懶得問津。H江大橋是台
風、洪水和湧潮的綜合作用區,橋墩的施工困難是可想而知的,而打梁推梁同樣很
棘手。頂推梁已打了幾片,不是「蜂窩」就是「狗洞」,沒有一片合格的。李良的
壓力很大,他怕人們嘲笑他這個技術主管無能。上午,指揮部指揮所的領導都去了
梁場,希望今天能打出一片漂亮的梁來,結果還是失望了。李良覺得大夥在用火辣
辣的目光掃他。一位老混凝土工抽泣著,幹了幾十年,從來沒事的。現在真他媽的
邪乎!……李良如坐針氈,悄悄離開了梁場。
李良近來常常暗暗獨坐,以煙酒解悶,也因公,也為私,所謂禍不單行是也。
本來,梁的事就夠李良煩的,而余英還要拿結婚的事煩他。李良想,工地上結婚,
一切從簡為好。余英不依,一定要樣樣置齊。李良說,算了吧,別找罪受。余英說,
人家沒錢借錢買,我們把錢存著幹啥?李良說,現在圖一時痛快,以後遷移搬家麼
辦?碰壞了你不心痛?你不怕路上丟失?你不嫌麻煩?我看你少根弦!余英越發氣
鼓鼓的,要買!偏要買!李良拿她沒法,只能長籲短歎的。戀愛是火,結婚是滅火
器。這話有道理。他們僅僅是在「實習期」,就常常鬧彆扭。而余英是得罪不得的,
就這樣過吧。李良後來請吳遠嵐和李雅琴當說客,好說歹說,余英才讓步。談到家
俱,李良說,用兩隻木箱當櫃子,再添一個書櫃就行。余英馬上說,那還得一個梳
妝台!大夥見她急的,都笑了。李良說,好,好。可憐你一片愛美之心!
嗨,你發神精啦?飯都涼嘞!余英見李良半天還沒有吃飯,很生氣、一天到晚
垂頭喪氣,其沒勁!李良瞪了余英一眼,扔掉香煙,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下午,馬總把李良找去,同QC小組再次分析了事故原因。大家七嘴八舌,反復
討論,最後基本統一了思想。頂推梁是一種新工藝,沒有底部模板,造成「蜂窩、
狗洞」的原因,很可能是底部漏漿所致。如果改變振搗方法,也許能避免事故。李
良說,下次我來負責振動。馬總說,你不要有包袱。梁打壞了,不是哪一個人的事,
大家都有責任。
李良感謝馬總的理解,信心又回到了他的心中。
八
吳遠嵐靠著椅子,雙腳搭在窗上,像是坐在安樂椅」裡,一翹一翹的。他手裡
握著啤酒,一口一口悠悠地吮著。H江的水有時因長潮不能飲用,若儲水不夠,就只
能以酒代水,或發動職工,敲起臉盆接雨水,以緩燃眉之急。
吳遠嵐是既來之,則安之。以酒解渴,別有一番滋味。江水滾滾複滾滾,青山
相對無語。青山支撐起來的一抹天鏡,古淡復古淡。吳遠嵐情不由衷『輕輕地在心
底唱著:
……落紅又紛紛,晚霞已熔盡。
青山遮不住,鷓鴣一聲聲……
吳工,中午沒有休息呀?鋼筋班老班長進來了。
哦,是老班長。吳遠嵐站起來,您坐。有事嗎?
請教一個字,「倫」字怎麼寫?
「能」字?什麼「能」?吳遠嵐不解地問。
就是天倫之樂的「倫」。
哦,知道了。您看,就這樣。吳遠嵐邊說邊比劃著。老班長說,這個字好熟的,
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吳遠嵐說,我也常這樣。您怎麼想起來寫這個字?老班長點
燃一隻煙,不是要退休了嗎?我給老伴寫封信,告訴她我就可以回家幫她幹農活了,
也享享天倫之樂。她一個人帶大三個孩子,好不容易呵!吳遠嵐說,那是。現在好
了,您回去別幹活了,退休費夠兩老吃的了。老班長說,不種點田地不行喲。老二
要結婚,老三念中學,都得花錢羅!我現在才五十幾歲,回去再幹十幾年沒問題的。
吳遠嵐有點感動,他想起了鄉下的父母,也是六十歲的人了,還在田地裡忙碌。
老班長走後,吳遠嵐又自斟自飲起來。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在充滿酒氣
的喉嚨裡轉悠……
……山重數不清,路遙夢難成。
秋雁南飛急,天涯斷腸人。……
九
王大鵬回來後,便與吳遠嵐住一室。吳遠嵐在G江大橋時就認識大鵬了,那時,
大鵬曾為「母河事件」替他們打抱不平。見到大鵬,吳遠嵐又想起在G江大橋時的生
活,想到不明不白死去的王薔,唉,陰曹又多了個屈死鬼!
大鵬回來這幾天,天天在寫調動報告。他還勸吳遠嵐也調走算了,還說在橋處
混不出什麼名堂,領導有存見後,就永遠也別想翻身。吳遠嵐說,是這麼回事。不
過,我這人脾氣不好,調到新單位也搞不好,還是懶得調了。再說,你想走也不一
定放你。大鵬說,他不放老子天天去磨。吳遠嵐說,哪裡黃土不埋人,為麼事一定
要回去。老兄,你不知道,這次回家,別人幫忙介紹了個對象。人不錯,不過要我
調回去才成。那你多做些工作嘛。兩地分居,牛朗織女,時聚時分,不是更有詩情
畫意嗎?就象馬總,分居幾十年,夫妻相敬如賓,不也是很好麼?大鵬歎口氣說,
唉,人與人不同。對了,馬總對你不差嘛。他曾經在技術室對我們說,你很有才華!
吳遠嵐笑而不答。他知道馬總對他印象不錯,平時很關心他的。
吳遠嵐拿出一疊鑽孔資料,想整理一下。大鵬站起來說,走呵,下棋去呵!吳
遠嵐說,你個臭棋簍子還下棋?大鵬說,對付李良幾位,還是綽綽有餘的。
十
造橋,對許多人來說,也許是個迷。那麼深那麼急的河流水,橋墩怎樣施工?
那麼長那麼重的梁怎樣架設?這些,橋工們會輕描淡寫地告訴你。不過,真正施工
起來,可不是輕描淡寫可以解決的,你必須嘗遍人間所有的滋味酸甜苦辣咸麻,你
必須流汗流淚甚至流血……
H江大橋呈現一片繁忙的景象。長長的棧橋伸向江心,成百上千噸的駁船爬臥在
水面,龍門吊、塔吊、打樁機、鑽孔機,高高聳聳,大大落落,象大橋人的「掌門
弟子」,正在揮拳甩臂,打得虎虎生風,大有一夫擋道,萬夫莫開之氣慨。呼嘯的
口哨,碰焊的弧光,來往的汽車……總之,這裡沒有多餘的聲音,沒有多餘的空間。
遠遠的望去,鋼架上勞作的橋工,象一隻只黑螞蟻,你會發現橋工是那樣的渺小,
那樣的可憐。然而,你再往深處一想,便會茅塞頓開,會猛然感到橋工的高大橋工
的可敬可佩可愛,你會發現江水同你一樣感動得顫抖……
15#墩鑽頭掉下去了。昨天,吳遠嵐同工班交待了打撈的注意事項,但他不放心,
要去看看。在21#墩,遇見了鋼筋班的老班長。
老班長,今天打灰封底吧?
是啊。鋼筋籠吊進去後就打。這是最後一個班羅,明天就要清理東西,準備回
家了。
這麼快呀,說走就走。老班長,捨得大橋不?
嘿,在這裡想回去,現在真要走了,還真有點捨不得哩!
就是,感情是很難說清的。好,老班長,您忙吧。
青年工班長何家強正在孔下套鑽頭。這小子大個子,幹活不笨。只是二十七、
八歲了,對象還在九霄雲外,牢騷不少。套鑽頭又累又髒又危險。泥漿齊腰,何家
強只能用腳探找套口。他挪了半天,才有了眉目。於是,將準備好的鋼絲索塞進泥
漿,而後彎腰、眯眼、仰腦殼(不然就要吃泥漿了),用手去套鑽頭。鑽頭套好,
何家強爬出護筒,大家都笑了——何家強不是「人」,是個活生生的泥塑!何家強
走到吳遠嵐跟前,兩手一舉,而後用力一甩,泥沙「啪嗒」落地。吳工,你看我們
這個熊樣,誰願屈嫁啊?吳遠嵐沒有開口,一個調皮傢伙罵開了:怪誰呀?你他媽
的「活二五」、「甩大料」!誰要你下去的?官迷!何家強眼睛翻了翻,去你媽的!
屁裡屁氣的。老子不下去,還不得有人下去?老子是想對得起每月的「兩顆錢」!
吳遠嵐說,好了好了。家強,回去洗個澡吧!這時,一輛救護車慘叫著疾馳而來,
大家的心頭掠過一片陰影:出事了?
果然出事故了!
誰?老班長!老班長?麼樣搞的?鋼筋籠掉下來砸的。真慘,人都砸扁了!吳
遠嵐有點不相信,他怎麼不跑?跑?人都嚇傻了,還跑個屁!不!老班長不是不知
道跑,吳遠嵐在心裡這樣說,他是不想死,不相信自己會死。他已經給老伴寫信了,
他要回去彌補幾十年欠下的情和意,他要回去同她同孩子們一起,享受天倫之樂!
他知道老伴正在翹首盼望他回去,他知道孩子們正在等待爸爸回去,他怎麼會死呢!……
吳遠嵐殷憂地朝前走去。
造橋是一項特大工程,危險係數也大。橋處很重視安全問題,也採取了一系列
措施,希望杜絕流血。然而,死神是無孔不入的!
吳遠嵐想到在G江大橋見習的日子。一天,他同工班一起在墩身模板內下灰。一
個上去拉屎的青工,回來時不想爬模板,便站在吊鬥上,同吊鬥一齊吊上來。吊鬥
進入墩身上空時,他不小心拉開了斗門,以幾公分大的石頭為骨料的混凝土,嘩啦
啦直往模板內傾泄。吳遠嵐若是躲避不快,恐怕會被活埋了!
吳遠嵐避過了死神的魔爪,老班長卻束手就擒了。不知是大橋撇下了他,還是
他撇下了大橋。也許只有洶湧澎湃的長江黃河知道,也許只有錫林格勒大草原的牛
糞和團和島肆虐的蟲多知道,也許只有某一個鄉下一個荷鋤揮鐮的蒼老的女人知道……
夕陽與青山作離別前的熱吻。吳遠嵐躺在堤下,遙望從山巒的脊背滑過的慘紅
的天空,無法排遣心中的鬱悶和冥想。他輕輕合上眼,雙手交叉在腦後,雙腿拱起,
一件黑色的披風緩緩滑落在江中……
王薔死後,吳遠嵐判若二人。他不再象從前那樣對女孩子刻板、挑剔,他要好
好地去愛她們,真心真意地愛她們。他常常拿出王薔的那封短簡,沉重地讀,用心
去體會,他發現自己對愛有了新的認識。他陪王薔的父母將王薔的骨灰送回遼東老
家,為王薔立了一塊墓碑,碑陰還刻下了一首悼亡詩:如何黃土夢,幾許青春情。
花落憑誰說,安知涕淚傾。
不久,吳遠嵐被調往L江大橋。再不久,結識了歐陽小群。小群長得象王薔,
不是象畫中五官端正的美人,而是象電影演員斯琴高娃和劉曉慶一樣,有一種特殊
韻味的女子。時值電視正在放《排球女將》,吳遠嵐發現小群的個性很象小鹿群子:
剛強、好勝、熱情奔放。於是他便喊她「群子」。他要把對王薔的疚愧化為愛,全
部奉獻給群子。冬天,他們去飯店,要一個L市的風味小吃——狗肉火鍋,熱氣騰
騰。三杯兩盞淡酒,粉黃的牆壁,幽幽的燈光。或含情脈脈,相對無語;或呢呢喃
喃,傾訴衷腸。好不風流!好不愜意!春天,他們攜手河邊,看山下的水,看水裡
的山,看一片片白雲漫柔地穿過太陽的紅發。有時,群子抬起一塊薄石片,擲向江
中。那一仰一俯,其優雅,其風韻盡在其中了。吳遠嵐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一言不
發,像是在欣賞羅丹的大理石雕塑,像是在傾聽《藍色的愛》。這時,群子便會走
過去,微笑著走過去,輕輕地撫摸他的臉,而後,背靠背地坐下來。山依然青青,
水依然悠悠。天在微笑,樹在微笑,風在微笑,世界真美好!世界真小,小得僅僅
容得下他倆;他倆真大,大得等於這個世界!他倆感覺到天地合一了。
有時,他們也會相對而坐,你一句我一句,念起唐詩宋詞來。「大江東去」,
「驛外斷橋邊」,「半江瑟瑟半江紅」……當然,念得最多的,要數元人馬東籬的
葉兒《秋思》了。他們的念法與人不同,這樣他們覺得更過癮:枯藤 老樹
昏鴉 古道 西風 瘦馬 小橋
流水 人家 夕陽 西下 斷腸人 在天涯
而群子是常常不念「在天涯」的,她會念道,「在身邊」。而吳遠嵐是笑而不
辯。一天,群子對吳遠嵐說,阿嵐,大橋修好後,你不走行嗎?吳遠嵐拉著她的手
點點頭。群子卻說,不行,男人應該在外面闖,趁年輕。事業是物質,女人是精神。
我可以給予你許多,而有許多我是無能為力的給你的!吳遠嵐還是默默地點頭。在
她面前,他很溫存。群子又問他,你喜歡讀瓊瑤嗎?吳遠嵐說,看過《在水一方》
和《幾度夕陽紅》,還可以。群子說,我喜歡她寫的歌。吳遠嵐輕淡地說,我也會
寫。群子一驚,你會?!吳遠嵐知道說漏了嘴。自從王薔寫後,他便沒有彈琴唱歌
了。可他畢竟年輕,畢竟沐浴在初戀的溫馨中。他經不起她那片芳唇的誘惑,經不
起她鼓漲鼓漲的常常朝他晃動的兩滴奶子的誘惑,經不起她柔柔嫩嫩的細腰的誘惑……
於是,他說,我作詞,你唱!群子說,好!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離人。
碧澗帶寒流,芳草天涯情。
何時才相見,何時才相親。
……青山遮不住,鷓鴣一聲聲。
山重數不清,路遙夢難成。
秋雁南飛急,天涯斷腸人。
……青山遮不住,帶去我的心。
夜,很深了,吳遠嵐的眼淚不知為何潸潸。他站起來,踉踉蹌蹌,朝前而去。
十一
李良近日很高興,老丈人果真下令為副處長了,自己也因工作出色(頂推梁已
合格),而提撥為副隊長。從房子的西頭搬到房子的東頭,房子的大小未變,辦公
桌的顏色未變,可創青卻是截然不同的。他再用不著兩頭跑了:一方面要稱隊長的
意,一方面要可技術室弟兄們的心。技術主管不是個美差啦!現在,他可以用紅藍
鉛筆敲打「生產計劃』了,他可以抽著煙,呷著茶聽人彙報了。更重要的是,他的
目光他的心飛出了工程隊,他看到了群花燦爛的大道,他看到了廣闊明淨的天穹。
他發現自己的羽毛很美很豐滿,他可以展翅飛翔了……於是,他有些憐憫他的朋友、
老鄉吳遠嵐了。他想起了一件事。「母河事件」已近尾聲時,王小九曾對他說,不
要同吳遠嵐接觸了,這會影響自己的前途的。他雖然沒有聽王小九的忠告,但也沒
有把這話告訴給吳遠嵐。如今想來……唉!他倏地想到,應該多關心關心吳老兄了。
於是,站起來,準備去看吳遠嵐。
在G江大橋時,李良總感到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吳遠嵐,但又不願承認,認為自
己不比他差。現在,看到李雅琴對吳遠嵐一往情深,溫態可掬,一日之內即可傾其
心腸,確實令人豔羨。於是他發現自己就在這方面不如吳遠嵐。自己身材短小,而
吳遠嵐卻風流倜儻,天生招女人喜歡。值得慶慰的是,自己畢竟在事業上走在了吳
遠嵐的前面,算是各有千秋吧。當他將余英與李雅琴相比時,又自歎弗如了。他並
不以為李雅琴比余英美多少,而是覺得余英缺少女人味,任性,脾氣大,不象李雅
琴那樣對吳遠嵐輕風細雨,媚態可親,有一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余英在結婚的
前一天,因李良說她沒有佈置好那些小擺設,就一氣之下,將一套玻璃飲具摔碎了。
李良不並可惜杯子,他只是感到這不是個好兆頭,這也許是一幕悲劇的序幕。他也
常聽人說,結婚是一件大事,不可草率從事。可是,臨到自己,便糊塗了。拿錢買
教訓,並非壞事。如果是拿青春、拿人的一生去買教訓,損失則太慘重了。李良這
樣胡思亂想著,不覺來到了原來住的單身宿舍。
余英也在。她正同吳遠嵐談著雅琴。余英說,李良,你來勸勸吳遠嵐嘛,他對
雅琴總是不冷不熱的,雅琴好傷心的。李良不以為然,別瞎說,他們不是很好嗎。
說著,望著吳遠嵐,像是在問他,對吧?吳遠嵐沒作聲。余英說,你真笨!你沒有
看到雅琴去我們家時鬱鬱寡歡,神情憂鬱嗎?吳遠嵐還沒有對她說一個字呢!吳遠
嵐說,我也不知說什麼好,我總覺到自己是穿袈裟的命!余英說,別胡說八道的,
娶了雅琴是你的福氣,不然會後悔一輩子的!李良說,你總愛誇張。婚姻是大事,
還是相信緣份吧。
緣份?吳遠嵐苦澀地笑了。當初,沒有讀懂王薔那顆真摯的心,也許是沒有緣
份。後來與歐陽小群那樣相親相愛,最終還是分道揚鑣,這難道也是沒有緣份?現
在,雅琴又闖進了他的生活。去愛她?心中又驅不散那片凝聚的濃雲——群子的影
子:不去愛她,又辜負了她的一片真情。他不希望有王薔第二,那樣,他會負重而
死。好在,雅琴有一個與群子不同的特點;她把心事深深地藏在心底。這樣也好,
就保持沉默吧!
十二
春節又到了。吳遠嵐是在H江大橋過第二個春節。工地上是沒有節假日的。回家
過年的,都早走了。沒有走的,還得挑起他們留下的擔子,所以更忙更累。
除夕,吳遠嵐和李雅琴是在李良家吃的團圓飯。現在電視裡正在播放春節聯歡
晚會實況,一位女臺胞在唱《三百六十五裡路》。吳遠嵐和李良剛點燃煙,就遭到
余英和雅琴的反對。李良和吳遠嵐只好熄了煙。
真是只愁生,不愁長。李良的女兒予虹已經半歲了,穿得鼓鼓的,正坐在床上
朝李良笑呢!
予虹的名字,是吳遠嵐取的。他一想起這事,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自己
沒有做父親,竟已取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在淒淒哀切中取的,一個則是在歡欣的氣
氛中取的。他不明為什麼孩子尚未出世就要飽受人間滄桑。難道這就是命運?
予虹的名字取好時,余英還躺在床上。她很高興,李予虹,「李」和「餘」紅
紅火火,好!雅琴說,虹,是你們相愛的結晶,也可以說,虹吧,也就是橋將你們
連在了一起,或者說你們倆人搭起了一條彩虹……哎呀,意思想得好好的,怎麼講
起來了就說不清楚!李良呢,原想自己取的,可是一時想不好,余英也開口讓吳遠
嵐取,他也只好放棄了這一神聖的權利,叫「予虹」,好!就叫李予虹!他知道這
「予」的意思因讀音不同,很豐富,有彈性,便欣然同意。余英又說,到時人家小
孩子會不會喊她「鯉魚紅」呢?雅琴說,那才好呢,鯉魚躍龍門,大吉大祥!余英
問吳遠嵐,是不是這個意思呀?吳遠嵐說,這是秘密。見仁見智,我就不說了。除
非小予虹長大了來問我!余英笑笑,嘿,又拿喬了!
新年的鐘聲響了,他們來到門口,四周響起了爆竹聲。所謂「爆竹聲裡一歲除,
總把新桃換舊符」。是也。這時,附近城區的上空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焰火,絢麗多
姿,他們驚歎不已。
李雅琴感到有點冷,便往吳遠嵐身邊靠了靠。
十三
年前,指揮部已下達指令:大幹一百天,在洪水和大潮到來之前,完成全部鑽
孔任務,確保年底鐵路橋合攏。
現在,鑽孔已近尾聲。即便這樣,也不能說是勝券在握。位於河灘上的5#墩,
是個打不死的「程咬金」。翻砂、塌孔、卡鑽、護筒變形,頻頻發生,難以收拾,
吳遠嵐和何家強工班配合默契,使出了渾身解數,仍然無濟於事。
何家強幹得賣力,牢騷也少了。這是因為工會紅娘小組做了月下老人,為他牽
線搭橋,找了一位嬌人。按他的說法是「以橋換嬌,互不相欠,問心無愧」。所以,
他將心思全部投入在大橋上,希望能早些建成。然而,願望不等於現實。汛期一天
天逼近,大家都很著急。馬總、李良也多次參加了「會診」,幾易方案,最後終於
定了個「猛虎下山」的行動方案。所謂「猛虎下山」,顧名思義,就是知已知彼,
捕尋戰機,當機立斷,象老虎撲食一樣快速,迅猛,三下五去二解決戰鬥。具體地
說,就是分析施工中存在的問題,掌握地質地理氣候特徵,以正反循環交替、連續
施工,防止翻砂、塌孔;改圍堰吸泥施工方案為明挖施工,擴大「敵人」的暴露目
標,從而准、狠、猛地打擊,突擊性地完成任務。這一招果然湊效。以前,十天僅
能鑽一個孔,現在十天可以鑽四、五個孔了。人們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
然而,當工地廣播表揚鑽孔工班高質量高速度完成鑽孔任務時,吳遠嵐卻因傷
風感冒,發熱發燒,躺在了床上。前幾天,李雅琴見他咳咳嗽嗽的,就讓他吃藥打
針,可吳遠嵐天生不喜歡去醫院,他以為傷風感冒,治不治幾天總會好的,沒料到
還真病倒了。
連續幾天打針,吳遠嵐感到好多了,燒已經退下去,只是還有些咳嗽。他閑不
住,便著手整理《鑽孔樁在特殊地質中的施工》這篇論文。《中國橋樑施工年鑒》
正在徵集論文,且徵集日期逼近,他要儘早完成,寄去試一試。誰知,因休息不好,
體溫又在上升,咳嗽也凶了,腦門漲痛,胸口也撕得痛,只好又聽李雅琴的,打
「點滴」。李良來看他時,他便把所有的資料給李良,請李良看看,如果有點價值,
就快些整理出來,算兩人合寫寄去。
李良回家看了兩篇吳遠嵐的手稿,覺得有些份量,興奮不已,他要趕緊譽好,
寄走。余英聽說,發表論文對晉升什麼的都有好處,也很高興,慫恿李良快點搞。
不過,當李良真的不問家事,把頭埋進書稿時,余英又奈不住了:喏,你百事不管,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是你雇來的老媽媽呀?!予虹,到你爸哪裡去,李良心裡
很煩,但子虹已經顫巍巍地過來了,他只好放下筆,抱起予虹,父女倆一起念著
「白日依山盡」來,而余英偷偷一笑,溜去「修長城」了。
十四
李雅琴昨日在工地值夜班,今天休息一天。上午她起得較晚,也沒吃早點,就
去看吳遠嵐。走到門口,她聽見了從低音區撥弄出的沉悶、婉切的琴聲、吳遠嵐深
沉的詠唱,便止步了。
半天,琴聲消失了,吳遠嵐長噓了一口氣,李雅琴才進去。她突然感覺到男人
的沉默比女人的哭泣更感人。
遠嵐,第一次聽你彈琴嘛!我還以為是放錄音呢!吳遠嵐放下琴,笑著說,哪
裡,亂彈琴!你睡好了?
睡不著。
應該多睡一會的。這個把月,為了我,你瘦多了!
沒有的事。再說,苗條點好。
是嗎?
你不喜歡苗條?
「苗條」包含了「丰韻」的意思嗎?不然,苗條便不是唯一的美。
還挺有研究的嘛。
哪裡。一種感覺而已。「美」不是唯一的。
你剛才唱的麼歌?蠻好聽的嘛。
是嗎?嘿嘿,自己瞎編的。
好哇!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z你不老實!
是嗎?
你不記得了?前年看「桂花潮」時,你怪余英瞎講,你說你什麼都不會!
哈哈!你真好記性!看來你已脫了中國人的胎氣。而我還是魯迅先生筆下的健
忘者。吳遠嵐的腦海一下子浮現出看潮時的情形。那天,李雅琴和余英都很引人注
目。余英穿一件流行的紅底帶條的雜花襯衣和一條白衣短裙,流行的髮式,圓圓的
臉,顯得雍容富貴;李雅琴則穿一件黑色圓領衫,一條長長的黑色的褲裙幾乎垂至
地面,白皙秀氣的臉,微微合閉的小嘴,秀雅嫺靜。
李雅琴見吳遠嵐如是說,便笑笑,你真鬼!
是嗎?其實,情隨境遷,此一時彼一時也。當你不想做一件事的時候,硬逼你
去做,一定做不好,這就是所謂的「不會」了。現在,我很想彈很想唱。不為別的,
就為你的「苗條」!
感恩?
就算是吧。感恩是件壞事麼?
可我不需要!你以為我是為了你的感激嗎?你以為我是想跟你學琴嗎?我不需
要,不需要!李雅琴委屈地掏出白手帕。
雅琴!吳遠嵐沉默了一會,才心平氣和地說,雅琴,你知道我不是這樣想的,
你一定知道的。你待我象兄弟,我不能待你象妹妹嗎?我教你學琴不是理所當然的
嗎?雅琴,我知道你的心,我也喜歡你的沉默!但是,我要告訴你,我大你幾歲,
吃的鹽比你多,對酸甜苦辣的體會比你也許更深些。世上的事,看起來簡單,實際
複雜得很,往往是不能隨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人是很難把握住自己的……
遠嵐,別說了!我想聽你唱歌。
行!唱什麼?
就你作的。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離人……
唱的動情,聽的也動情。李雅琴說,遠嵐,你心裡有個故事,有片淨土!
是嗎?何以見得?
感覺!一種感覺而已。
哈哈哈!吳遠嵐笑了,李雅琴也笑了,她不想窮追不捨,遠嵐,你會寫詩嗎?
寫詩?不會。那是年輕人的事。再說寫詩要天賦。
你不年輕?
你是醫生,當然會在我的病歷上寫下「27歲」,這似乎是個年輕的數字。可是,
心理學家見了我,就會寫下「少年老成」或「未老先衰」了。真的,我總感到有一
只瘋狗在追我。於是,白天、黑夜我總是狂奔猛跑,我感到很累,很累……
你別聳人聽聞了!「27」是個吉祥的數字:「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終
成為一代大文豪;還有白石老人,也是二十七歲才開始學畫畫的。你這樣說,是自
欺欺人。其實,你心裡有一團沒有燃燒的炭!
但願如此!
對了,你真的相信「天賦?嗎?
你以為「天賦」是何物?
你說呢?
比如說,你媽生下了你,舉在手上一看,不像是癡呆兒,也非畸形,蠻寧馨的!
那麼,你便具備了「天賦」!
你壞!……
李雅琴走後,吳遠嵐思緒不寧。他暗暗問自己,真有「一個故事,一片淨土」
麼?
L市的夜市熱鬧非凡,這對於開放城市是不足為奇的。
吳遠嵐買好東西,準備回工地,這時,他看見了對面街上的群子。他腦子一動,
又想來一個跟蹤追擊的鬧劇。
他保持一定距離,跟在群子的後面。該拐彎了,群子的家就在巷子裡面,吳遠
嵐要在群子進門的瞬間,突然沖上去,嚇唬嚇唬她。可是,群子沒有進巷子,而是
筆直往前走。吳遠嵐好生奇怪,這麼晚,她要去哪裡?於是,繼續跟蹤。群子在一
家飯店門口停下了,一個小夥子將她迎了進去。吳遠嵐在對面的一家商店門口等著,
希望群子很快能出來。他的目光掃視著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怕不小心,看花眼,
群子走掉了。十一點了,群還沒有出來,吳遠嵐開始緊張起來,心「怦怦」亂跳。
他感到中氣不足,呼吸困難,一塊石頭在心口象鐘擺沉重的晃動著。漸漸地進出的
人稀少了,飯店口的吊燈也熄了,兩扇大門慢慢合攏……吳遠嵐閉上眼睛,憤怒的
牙齒咬破了嘴唇:一個滴血的報復計劃也隨之誕生了
愛情使人崇高,也使人卑鄙!
吳遠嵐精疲力竭地回到工地,眼睛不論是睜著還是閉著,都會看見群子和一個
男人廝混在一起的情景。他的心被撕裂了。他要報復,狠狠地報復!報復的形式是
多種多樣的。打嗎?罵嗎?不,這是無能的報復;讓她一絲不掛地走在大街上嗎?
不,這反而會引火燒身,受到社會的遣責;他要在精神上折磨她,從名譽上低毀她。
要強的女人最愛惜名譽的,而精神也最容易受刺激而崩潰的。他要讓這個下賤的女
人吃不完,兜著走。為了平衡怒火中燒的心理,他拿出日記本,為她寫了一句悼詞,
宣佈他們之間的一切完蛋了:
群子死了。這頂綠帽子是她父親訂做的花圈。而她糜爛的頭顱,不配做她父親
墓前的祭品!
讀著這句「悼詞」,就可以知道吳遠嵐當時是怎樣的咬牙切齒了。然而,為了
完成報復計劃,吳遠嵐強顏作笑,繼續同群子往來。群子發現他的舉止有些不自然,
便問,阿嵐,不舒服嗎?吳遠嵐笑笑,為什麼不舒服呢?你就是靈丹妙藥啊,有你
在,我無憂無慮無煩惱,快樂無比!群子倒在他懷裡,而他再不象從前那樣愛憐地
撫摸她了,他的目光在她的頭頂射出憤怒的火焰,好象要把她化為灰燼!一天,夜
色很沉了,吳遠嵐還躺在群子的床上,說頭疼。群子趕緊打來熱水,讓他洗了休息,
不要回去了。吳遠嵐陰冷地一笑,順手將群子拉過去。群子沒有反抗,她似乎有所
予料和準備。可是上床後,吳遠嵐幾乎聽到了群子和那個男人浪笑的聲音,他噁心
極了。他真想給她兩耳光。走路!但他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閉上眼睛,完
成了報復計劃的第一步。
一個月後,也就是吳遠嵐寫的《河流漂亮的思念》在L市獲獎的時候,群子吞
吞吐吐,羞澀而甜蜜地告訴吳遠嵐,我有了!吳遠嵐笑笑,心想可以攤牌了。他要
在她最高興的時候,慢慢將她逼下深谷!於是,他對群子說,明天去領結婚證吧!
群子甜甜地點點頭,倚在他的肩頭,憧憬著幸福美好的生活!
第二天,吳遠嵐問群子,領證很麻煩吧?群子說,我有熟人,只要帶上證明就
行。吳遠嵐說,那好,我們先去桃花湖玩玩,再去領證。
來到桃花湖,吳遠嵐租了一條船。一直劃到湖心。這時,吳遠嵐從口袋裡掏出
製圖用的單面刀片,對著它吹了一口氣,冷冷地說,你真的愛我嗎?
阿嵐,你幹嘛呀?
我在問你!
阿嵐,群子溫情地笑著,你還是問你自己吧!
我如果讓你在腿上,劃一個「吳」字的第一個字母「W」,你劃嗎?吳遠嵐說著,
將刀片遞到群子的面前。
這……阿嵐,……群子發現吳遠嵐不像是開玩笑。
你不願劃是不是?你不是說能為我犧性一切嗎?怎麼連點血都不捨得流?你……
吳遠嵐惡狠狠地盯著群子。刀片從他的指縫間,「(口當)」地一聲落在艙內。
阿嵐!我劃!我劃,劃……群子拾起刀片,我劃,我劃,劃……血沁出群子的
健美褲,吳遠嵐背過身去,他的心也在滴血!阿嵐,我不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只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心
小船飄到了對岸,吳遠嵐只要跨上去,說聲「再見」,報復計劃也就完成了。
可是,他突然聽到群子說,阿嵐,給孩子取個名吧!
吳遠嵐的心被猛地一擊,幾乎支持不住了。他一隻腳踏在岸上,一隻腳踩在船
上,不知所措。孩子是無辜的,何況是自己的骨肉!他是一個很重親情的人,他不
能看著孩子還沒有出世就沒有父親,那他會痛苦一輩子的,他會痛恨自己一輩子的。
可是,可是呵,他不能戴那頂綠帽子,戴綠帽子的人不是人!他命令自己挺住,挺
住,可是他挺不住了,他大喊一聲,叫「君羊」吧!便跳上岸奔跑而去。
小船又飄到了湖心……
十五
余英現在還在吃「百分之七十五」,按說在家帶予虹,做點家務,是不成問題
的。可是,自從社會的麻將風漫延到橋處後,余英便嗜牌如命,或把予虹鎖在家睡
覺,或摟在懷裡,或往李良一推,總之,不能誤了她「上班」。李良畢竟是副隊長
了,會多事多,哪能天天在家帶孩子?再說,單位是嚴禁打牌的,所以,李良不免
發發牢騷,有時不讓她去。余英人未去,心已飛,在家摔碗筷,發脾氣,驚動四鄰,
搞得李良很狼狽。李良咽不下這口氣,揮手打了余英,予虹嚇哭了,李良連忙抱起
孩子。余英還不罷休,哭哭啼啼,罵罵咧咧,李良氣不打一處出,揮手又要打,而
予虹卻說,媽媽莫吵!爸爸莫吵!李良揚起的手臂垂下了,他怕傷害了孩子幼小的
心靈。子虹越來越乖巧伶俐,聰明得使人害怕。李良曾聽人說過,聰明的小孩難養。
所以,他非常疼愛予虹,予虹稍有不適,他就大驚失色,四處求醫。有時,他真希
望予虹笨一點,不要再聰明了。
今天工地無大事,李良便提前回家。余英聽見腳步聲,立即開門,李良,北京
來信嘞!予虹,把信給爸爸!予虹抱著一個大信封,邊跑邊喊,爸爸!爸爸!信!
李良抱起予虹,抽出信一看,高興得大叫一聲,乖乖!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原
來那篇論文被選中了,而且還榮獲中國土木建築學會和《中國橋樑施工年鑒》編輯
部共同設置的「科學技術進步獎」!還邀請他進京參加學術討論會和領獎!李良不
絕的笑聲,感染了余英和小予虹,她們也跟著笑。余英說,予虹,跟爸爸親一個!
予虹真的摟著李良的脖子親起來。李良笑得更加開心了,這是好久沒有的笑,是發
自內心的笑,他感到氣血相通,感到了外溢的活力,這種笑才是笑一笑十年少的笑
呵!
李良要把這一喜事告訴吳遠嵐。可是邀請進京的只有他一人,他擔心的事終於
發生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同吳遠嵐解釋清楚,他不知道吳遠嵐會怎樣看他。唉,
樂極生悲!
這篇論文,李良僅僅是謄抄了一遍,核實了一下個別數據。譽好後,吳遠嵐還
沒痊癒,他就直接寄走了。署名時,他考慮再三,還是把自己的名字署在了前面:
小卒在先,老帥在後嘛!不過,為了彌補這一缺陷,他又在名字的前面加了「簡介」:
工程師李良、技術員吳遠嵐。這樣編輯部以為他是第一作者,而把功全寫在了他的
名下。李良覺得這對吳遠嵐太不公平了,功勞應該是吳遠嵐的。李良決定去醫院,
把一切都告訴吳遠嵐。
吳遠嵐前天住進了H市的一家大醫院,一直高燒未退。一個星期前,他在工地上
淋了一場大雨,回來後就感冒發燒,可他不在乎,不聽李雅琴的,硬不吃藥打針。
結果因發燒昏倒在宿舍裡。進醫院後,經檢查,發現染上了肺炎,而且不輕。
李良輕輕走進病房,讓伴床的大鵬先回去,晚上再來,說是白天有他照看。大
鵬走後,李良告訴吳遠嵐論文入選了。吳遠嵐很高興,如果不是在輸液,也一定會
象李良一樣跳起來。李良又把邀請入京的事講了,吳遠嵐連連說,這無所謂,無所
謂。選了就好。再說,是大夥一起幹的,我只不過是收集一下,你是最後斟酌的,
功勞當然應歸於你,君子豈能奪人之美!李良聽吳遠嵐這樣說,看著他日漸消瘦的
臉,更加不安和疚愧。這時,吳遠嵐又說,唉,我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接著,
吳遠嵐斷斷續續講了他和歐陽小群的故事,要李良轉告李雅琴,不要再來看他了,
那樣只能越陷越深,越來越痛苦的。李良滿口應承。他沒想到吳遠嵐心裡還藏著這
麼多的恩恩怨怨。不記得是哪位作家說過,農民的兒子蠢得可氣,笨得可笑,憨得
可愛。他覺得吳遠嵐這位老鄉就有這種性格。
晚上,李良讓余英找來雅琴,講了吳遠嵐的苦戀。李雅琴抽抽搭搭,已成了個
小淚人。她說,我知道是有這一天的。他總是同我保持著距離,從他痛苦的眼神裡,
我知道他有難言的苦衷。也許正是從這裡,我相信他是一個感情專一,誠實,可靠
的人,所以我願意對他好!被人愛是幸福的,而去愛一個值得愛的人,對我來說,
也是幸福的!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到要他回報……
李雅琴走後,李良對余英說,遠嵐兄是不幸的,也是最幸福的!人生得一知己
足矣!而他有三個女孩深深愛著……余英白了他一眼,你眼紅啦?
十六
吳遠嵐死了,死於急性肺炎。他的死在橋處掀起一股不高不低的波瀾,畢竟年
輕呵!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漸漸淡忘了,真正能常常想起吳遠嵐的,恐怕只
有李良、李雅琴他們了。李良對吳遠嵐的死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悲痛。這不僅僅是懷
念朋友,而是總感到有愧于吳遠嵐。吳遠嵐待他如親兄弟,而他卻時不時耍些小聰
明,計算著朋友,他的良心深感不安,如果吳遠嵐沒有死,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
可是現在……
以前,李良以為「死」離他很遠。自從吳遠嵐死後,他就發現「死」纏住了他,
無法擺脫。他買來幾本臺灣漫畫家蔡志忠的作品,讀「智者的低語」,讀「自然的
蕭聲」,讀「曹溪的佛唱」。……可是,他依然超脫不了死。他是一個受現代文化
薰陶的年輕人,無法接受死是一種享受一種幸福的說教。古代,人們因迷信,相信
死後可以升入天堂,可以投胎再生,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所以,對於死尚存企
盼,以至可以超脫。而現代科學已經無可置疑地摧毀了這一幻想。天堂、來世都是
烏須有的。人一死,便永遠地消失了。也就是說永遠地離開了你的至親至愛,永遠
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李良每每想到這些,便不無遺憾。人生多遺憾。即使是科
學進步也同樣帶來遺憾: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生產工具的改進,牧歌式的田園生活
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嘈雜的機器聲和嚴重的工業污染,人們必須馬不停蹄、
大汗淋淋地追趕著時間。就說大橋人吧,這座橋已經合攏,通車剪綵指日可待,可
是辛勞的建設者開始分批分批地轉移了,去沒有橋的河畔,沒有路的荒山繼續開拓、
生活……
那天,送吳遠嵐火化時,吳遠嵐的鞋子突然脫落。李良上前去幫他穿好,可是
不一會又脫落了!吳遠嵐的父母放聲大哭,李良也如萬箭穿心,他老兄是不想走啊!
李良回憶著吳遠嵐短暫的一生:他有過鮮花簇擁的少年時代,可是,工作後,
不知是生活捉弄他,還是他沒有善待生活。雖然「母河事件」因王薔的死,不了了
之,但吳遠嵐卻被一種負罪之石碑壓著;與那個小群的苦戀,使他復活的心,又一
次撕裂;最後是李雅琴這根情絲緊緊扣進他的心,使他又有一種欠債的內疚……難
道這恩恩怨怨、悲悲歡歡就是人生麼?
就在李良悵然若失,懵懵懂懂的時候,從L市寄來一封給吳遠嵐的信,李良眼
睛一亮,拆開一看,果然是歐陽小群寫的!信中回憶了他們相戀的時光,很長,這
裡只能錄下讀者尚不明白的情節了:
……阿嵐,當我發現你很喜歡音樂,也會彈會唱時,我就決定要為你買一架鋼
琴。一天傍晚,我去找你,你不在,等了一會,依然不見你回來,我便獨自去日月
飯店。這家飯店是我的一個同學承包的。在認識你之前,我也參加承包這家飯店,
後來去旅遊局工作後,便讓我同學一人承包了,但屬我的那部分錢,我因無急用,
當時沒有取出來。現在,該是取出的時候了。我去後,同那位同學很快談妥了,剛
巧,她丈夫去了外地,我便住了一宿,同老同學談了一晚上的女兒經。這件事,我
幾次想告訴你,話都到嘴邊了,卻被你擋了回來。我想也好,到時給你一個驚喜……
阿嵐,我想了好久好久,想不出在什麼地方傷害了你。你走後,我望斷秋水,希望
看到你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的門前。可是你沒回來,沒有……但我相信你會回來的,
你是愛我的,不然你不會給孩子取名為「君羊」!阿嵐,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即
我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曾勸我不要結婚和養孩子,但為了你,為了我們的愛情
(而且我知道你是獨子),我一定要生下孩子來。當然,能否順利分娩,我是毫無
把握的。如果你不提出結婚,我也是不會提出的,我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拖
累你了嗎?
分娩時,我多麼希望能握住你的手呵!如果你在身邊,我一定會放聲大哭的,
痛呵,真痛呵!不過,我沒有哭,甚至沒有吭一聲。你不在身邊,我哭給誰聽呢?
要知道,我的一切,包括眼淚都是屬你的呵!再說,我也不想讓我們的兒子還沒
出世,便聽到哭聲!老天有眼,兒子君羊順利降生了!一年後,我做了心臟修補手
術,現在康復得很好……還是從昨天的新聞聯播中,得知你們去了H市,於是我迫不
急待地向你傾訴衷腸……君羊已經三歲了,他長得象你一樣可愛!他常常問我,媽
媽,爸爸呢?我便帶他去河邊去橋上,告訴他,爸爸在一條長長的寬寬的河上造一
座長長的寬寬的橋。於是,君羊就會在一群孩子面前玄耀:我爸爸會造大橋!我爸
爸會造大橋!……
阿嵐,爸爸媽媽無奈地接納了我和君羊,也接納了世人的熱潮冷諷……你回來
吧,阿嵐!我在等你,君羊在等你,那架鋼琴在等你!如果你還不明白,我可以在
心上刻下W!
回來吧!阿嵐,阿嵐,我多麼想和你背靠背唱《青山遮不住》……
讀罷信,李良掩面長歎!他現在發現可憐的不是吳遠嵐,而是他自己!因為吳
遠嵐得到了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真情!他曾說吳遠嵐為前車之鑒,以為自己找
到了生活的真諦,發現了自我和自我價值。如今,這種觀念開始動搖。有一次,他
指責余英不懂感情,不會生活。余英卻反唇相譏,你懂感情嗎?象個姨娘!患得患
失,怕狼怕虎,趨炎附勢,屁大點事都要在腦子裡拐幾個彎,神秘兮兮的!你老鄉
吳遠嵐,官沒有你大,還不是工程師,可人家不卑不亢,一身大丈夫氣,威性不比
你差!老實告訴你吧,我跟你在一起,感到累,感到不安!……李良沉重地擺擺頭,
是該冷靜地審視一下自己了。不過,首先要辦的是,告訴歐陽小群,吳遠嵐不幸病
逝,希望她節哀,並且要全力幫君羊辦上撫恤金。這樣,吳遠嵐在九泉有知,也會
有所寬慰的,他畢竟在撫養他沒有見面的兒子了!李良知道,吳遠嵐生前是非常掛
念小群和君羊的。
李良也把歐陽小群的信給李雅琴看了。雅琴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柔曼複柔曼
地輕唱著《青山遮不住》:
風兒也輕輕,雲兒也輕輕。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高人。
碧澗帶寒流,芳草無涯情。
何時才相見,何時才相親!
落紅又紛紛,晚在已熔盡,
青山遮不住,鷓鴣一聲聲。
山重數不清,路近夢難成。
秋雁南飛急,天涯聽見人。
風兒呀等等,雲兒呀停停,
青山遮不住,帶去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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