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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程序
伍旭升
何欽心情恍惚地等待著下一班地鐵。今天是他與丁麗的「法定」約會日。何欽
的單位與丁麗的單位如果按小縣城算,相當於從鄉下到城裡的距離,但在北京卻是
極平常的。何欽單位忙,隔三岔五值夜班,丁麗正在上成人夜大,所以兩人說好不
天天見面,一周法定見二次,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加一次,每次都是何欽從朝陽門外
到丁麗的西直門外來,每次都因為坐地鐵使何欽心情恍惚,多少有點影響約會的質
量。
8月份正是北京的旅遊旺季。火車每天上百車皮從祖國的四面八方拉來興奮不已
的遊客。那些一連坐了十幾、幾十小時的人們,出了北京站,一頭又紮進北京地鐵
站,使地鐵像發情的公牛,瘋狂地在地底下橫衝直撞。何欽常常被風馳電掣而過的
地鐵弄得頭暈目眩,只好退避三舍到一旁逛報攤。
何欽買了張8月6日的晚報。頭版是8月6日這天本市的要聞,從二版開始,依次
是昨天、前天、大前天發生的事,到後來,嬉皮笑臉的散文和花枝招展的廣告乾脆
去掉了時間注腳。何欽像只健壯的蚯蚓,逐行鬆動一至十六版上的方塊字,貪婪地
汲進段落大意,預備作為與丁麗談情說愛時的談資。一週二次見面對何欽來說恰到
好處,如果再多,從晚報上、日常工作中儲備的談資就有些吃緊。臨時買份地攤小
報湊數,畢竟是件刻意做作又不體面的事。而且,何欽覺得,如果約會的次數太多,
不是更多地暴露自己的缺點,就是更多地發現丁麗身上不對勁的地方,這都不是什
麼好事。何欽還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現在就娶丁麗為妻,過早暴露出缺點顯然得不
償失。
地鐵一駛入隧道,就像進入土地的直腸,讓人體味到新陳代謝發出的酸臭氣息。
何欽抬眼四望,發現由臉頰、背脊、胸脯和臀部構成的圍牆,把自己擠壓成一具落
葉樹的軀幹。意識正承受著南北方混雜的汗漬與酸氣的重染,一步步滑向麻痹的臨
界狀態。
何欽與丁麗認識實在是平平淡淡,與電影、小說裡浪漫的愛情故事相去甚遠。
簡單地說,何欽是在委婉地拒絕了單位同事王大姐的一番好意後認識丁麗的。王大
姐是那種極喜歡撮合人的熱心腸人。對同一科室的何欽自然不能放過。據何欽所知,
王大姐撮合的成功率還是挺高的。但是,在時下「電腦紅娘」領先潮流的時代,將
自己的愛情婚姻交給一個從舊社會脫胎換骨而來的王大姐手裡,實在有些可悲。
「電腦紅娘」沒有面紗後面溫情脈脈的偽飾,只需花上1O元錢,填一張有關自己年
齡、職業、愛好、健康狀況、擇偶條件的明細表,電腦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最
適合你心意的人。不可能有其他方式比電腦紅娘更公正,更有選擇餘地。何欽認定,
自己的愛情非得電腦安排不可。他、丁麗,在電腦縝密、精確的比較、分析、計算
後撮合在一起,沒有理由懷疑電腦的科學性。比如,何欽大學畢業是外科大夫,丁
麗高中畢業,是副食店售貨員目前正在上成人夜大,這點差別是合理的,是未來兩
人關係發展下去的基礎。何欽渴望愛情的燃燒,因為他覺得自己對一切都顯得遲鈍,
他需要針炙一般能刺激他生出活力的方式。但他不喜歡愛得發瘋的女孩,何欽害怕
那種不顧一切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他渴望女性的器官,又恐懼它們,害怕被那些
有魔法般的器官吞噬。電腦洞穿了何欽的心態,把丁麗送到何欽面前。後來兩人的
關係發展,證明電腦紅娘是唯一正確的。
地鐵過了積水潭站,向西直門馳去。何欽貼著高低胖瘦不一的人體往外換,兩
米不到的距離運動起來卻很艱難。何欽禮貌地請求擋在面前的人讓他過去,三個外
地人構成一個三角,何欽一擠過去就嵌在了中心。請換一換。三角無動於衷。何欽
就使勁往外擠,陌生的肉體彼此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親密程度。何欽舉著雙肘,唯
恐不小心觸及任何一種性別的小腹,不論別人在乎與否,總之何欽是覺得噁心的。
有人掏包!後面一個女聲突然貼著何欽說。何欽一低頭,一隻手迅速從他的右
胯遁走。何欽回轉身,一個東北人模樣的婦女向他一努嘴,就是他,剛才掏你的包。
何欽順著她努嘴的方向,看到三角的右側有一個若無其事的表情在等待他。何欽下
意識去摸右側的褲兜,其實,褲兜裡只有一團皺巴巴的手帕,何欽臨出門前忘了把
它掏出來,因此顯得褲兜鼓鼓囊囊,給人貨真價實的錯覺。那張若無其事的臉看何
欽掏出了手帕又得意地重新塞進去,一下惱羞成怒,沖著何欽身後的婦女惡狠狠地
罵道,我X你媽,你說誰掏包了?你!我親眼看到你伸手過去,那東北婦女井不膽怯。
你說,你丟東西了嗎?那張劇烈變形的臉怒衝衝地質問何欽。何欽盯著那張調動了
全部肌肉的面孔,終於沒說話。你這個臭×,看你亂咬人。那張臉湊上前就去擼那
婦女。女人也不示弱,刹時兩人攪在一起。三角中另二個人見狀,露出了本相,一
邊一個將婦女圍在中心。婦女身後的同伴眼看她要吃虧,一聲呐喊,把那三人反圍
在中央。車廂裡一陣騷動,驚駭的乘客驀地向另一端萎縮,唯恐殃及自身。何欽毫
無思想準備,在他的成長史中,還從來沒有親身經歷見義勇為的場面,他還不習慣
以武鬥表現正義和善良。何欽惶惑地退守到車門邊,木然地看著兩軍箭拔弩張。這
時,地鐵進站了。
車門一開,何欽松了口氣。那個婦女從後面追上來,鄙夷地對何欽說,沒有血
性的男人!
何欽一怔,旋即恢復了平靜。在這座城市裡,他已經習慣了以淡漠對待隨處不
在的險惡。
兩人往動物園方向走。
每次約會,都去動物園。對此,何欽沒有一點脾氣。去哪兒不是消磨時光呢。
再說,西直門附近,也只有動物園相對鬧中取靜。兩人找上一張長椅,坐下來談情
說愛,兩小時就過去了。大上次是在靠近猴山的一張背陰的長椅上,上次是在水族
館門口,這次是在夜行動物館附近。因此,雖然大環境沒變,可是每次的小環境卻
是新鮮的。如此下去,談30年不成問題。
丁麗懨懨地說,這兩天除了上班就是上課。前天頂班一直到七點,來不及回家,
就在路邊買了個煎餅果子,結果呢,那個缺德的,也不知道在煎餅裡放了什麼,課
上了一半,我的肚子疼得不行,上了廁所就起不來了。拉了兩天稀,整個人像被吸
了血似的,本來都不想來了。
那你不事先打個電話!我只聽說在火鍋料裡加罌粟殼讓人吃了上頓想下頓的,
從沒聽說還有加瀉藥的。
誰說是加瀉藥了,那是不衛生。
那你還吃?
可是當時看挺衛生的。蛋花拌蔥末薄薄抹一層。要辣子嗎?要。然後拌上辣子,
香味撲鼻。
那就怪不得別人了。
行了,不說這事了。這兩天你有什麼新聞?輪到丁麗問何欽。
中國奧林匹克隊客場2:0勝了馬來西亞隊,這你上次已經知道了,客場3:1勝
新加坡隊你也知道了。今天在地鐵買了張晚報,說北約威脅波黑塞族,若不撤走薩
拉熱窩周圍的重武器,就要再次實施空中打擊。
你說美國和北約為什麼那麼熱衷空襲塞族呢?丁麗問。
不知道。當時何欽的確不知道美國熱衷於空襲波黑塞族原來是克林頓為了拉選
票(這是一個月後何欽從《參考消息》上看到的),所以也就說不出所以然來。
還有什麼其它新聞?丁麗不滿足。
沒有了。這個城市每天都在發生新聞,可是很少有真正激動人心的。出生、流
動、開業、吃飯、領導講話、車禍、死亡、睡覺。日復一日,都是這些。
單位呢?單位就沒有什麼有趣的事?
讓我想想。何欽偏頭盯著「夜行動物館」的木質指示牌。還真有一個。何欽說,
前天王展把兒子帶到班上去了。我們逗他,爸爸好還是媽媽好?王展的兒子伸出大
姆指,爸爸,亞克西。媽媽呢?伸出小姆指,呸!把我們給笑的,一個二歲半的孩
子,你說說。
丁麗放肆地大笑起來。何欽從丁麗的臉部肌肉運動看出與幸福的感覺完全一模
一樣。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兩小時到點了。下一個程序是逛商場。
兩人站起來。丁麗提了提裙腰,又彎下身子捋平裙擺上的皺褶。何欽借機從丁
而松垮的領口伸進視線,順著繃緊的乳罩邊沿掃蕩豐滿的乳廓。丁麗長得不算漂亮,
但身材豐滿,加上一口純正的京腔,常常把何欽燃燒起來。不過,丁麗似乎並不容
易被激動。有幾次,何欽隔著真絲磨那對米凍一般顫悠的豐乳,丁麗竟然反應遲鈍,
不為所動,也不經意何欽出奇不意的偷襲。何欽甚至私下懷疑丁麗會不會有性冷淡。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何欽居然慢慢習慣,並且深深陶醉於這種單向的燃燒。在
何欽面前,丁麗從不像所有女孩一樣總是沒完沒了地問她的男友,你到底愛不愛我,
直到把他逼得貼上牆角,說愛,我愛。丁麗從不這樣市俗。這點令何欽感到非常瀟
灑。
何欽忽然湧起不良的動機。能不能改改程序,每次都這麼刻板,不允許加些新
鮮內容嗎?何欽誘引丁麗。
你想增加什麼新鮮內容?丁麗想不出何欽有什麼新鮮的點子。
看看夜行動物館。我們在這裡呆了兩個小時,不在乎多花十分鐘,你說呢?
你覺得看那些藍幽幽的眼睛有趣嗎?除此之外,你看到的只有黑暗。丁麗不為
所動。
求求你,就這一次,我的願望太強烈了,我太想看看那些靠眼睛過日子的夜行
動物。何欽懇求道,態度謙恭。
最終丁麗是同意了,十分鐘,最多十分鐘。丁麗說。
一進夜行動物館,何欽就摟住丁麗厚實的腰身,在多脂肪的彎月面上游走。
你這壞小子,不安好心。丁麗靠過身子。何欽借機向上一掠,捂住那座山包。
丁麗抬頭看何欽一眼,兩顆眸子竟熠熠放出藍幽幽的光。何欽一驚,手掌走了形,
山包就一下滑塌了。何欽像燒紅的鐵條,一下被插入冰水中。
五分鐘不到兩人就出了夜行動物館。
接下去的程序自然還是逛商場。
「蘋果時裝店」幾個血紅的漢字上次掉了一個「蘋」,這次又掉了一個「裝」,
成了「囗果時囗店」。這並不妨礙丁麗和何欽在它的內部來回穿梭。丁麗對逛商場
有一種無限的不知疲倦的衝動。穿行于路仙奴、皮爾·卡丹、耐克、金獅王、莊臣
及至護舒寶之間,沉浸於這些名牌營造出的氣質之中,丁麗顯示出女性的衝動與激
情。何欽懷疑只有在名牌圍築的世界裡,她才會湧起性意識,體驗到性高潮。何欽
對自己的這個驚人發現一直秘而不宣,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確信這一點。
那次,丁麗不厭其詳地反復掃蕩完燕莎中心五層商業大廳後,坐在鞋帽部磨沙
皮的試鞋凳上,面若桃花無限風情。何欽不禁有些眩惑。何欽說,丁麗你老看我幹
什麼?我都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丁麗說,何欽你別自作多情。人能與時裝媲美嗎?人的魅力要靠時裝來美化,
到底是人佔有時裝還是時裝佔有了人?我剛才正想這個問題呢。時裝佔有了人,是
不是很刺激?想著想著,自己就覺得好像是時裝,把那麼多人都佔有了。
何欽沒想到丁麗居然說出一番如此深奧的話來。使他傷心的是,他既沒有體會
到佔有,也沒有體會到被佔有。自己在丁麗眼裡,沒准還不如一件時裝。
不過何欽確信,他與丁麗總有一天必然要結合,要互相佔有,這是電腦安排命
裡註定的。他要耐心等待,不讓其他因素干擾它,被環它。
何欽從不阻止丁麗逛商場,而且本質上還挺欣賞丁麗逛商場。與其他無聊的談
情說愛方式相比,逛商場是最具現代意識的體面行為。逛商場也體現一個人的追求
和趣味、眼光和品位。比如,是機械地被動地逛商場,迷失在花花綠綠、成幹上萬
的商品之中,被商品佔有;還是以一種鑒賞的眼光,從林林總總、日新月異的商品
海洋中,找到你最可意、價錢又最合理的商品,並佔有它。現代人似乎不難於找對
象或者情人,卻難於找一件有個性的商品。所以,男人們要學會並熱愛逛商場,從
中洞悉經濟與文明的置換伎倆,這是一種時代催生出來的紳士風度。要不,總有一
天,男人要被他的女人玩弄或拋棄。
何欽欣賞丁麗逛商場的一個原因,甚至是最根本的原因,是丁麗沒有一般女人
的購物癖,除了每月定時定量要買點「安樂」或「舒而美」之外(有時,何欽也會
從單位工會給丁麗批發來點),丁麗基本不亂買商品,尤其高檔時裝,何欽最欣賞
丁麗的正是這一點。丁麗不亂花錢,丁麗明白人遠遠趕不上變化的生活這個道理。
何欽為此感到放心,並且從放心中體味到幾許幸福。
蘋果店是一個三層的時裝廳,是這一帶最大的時裝批發零售商場。每層大廳有
六百平方米的樣子,重重疊疊都是衣架。服務小姐套著各自攤位上待售的時裝樣品,
站在衣架前的一個墩臺上,抻長脖子,否則,你很難從時裝中發現她們。
何欽愛看那些服務小姐,不愛看衣架上的時裝。
丁麗說,何欽,不要看那些小姐,她們是在引誘你的錢,不是引誘你。
何欽口袋裡有昨天剛發的工資的50%,在地鐵差點被人扒去。何欽下意識地摸
摸左褲兜,發現還在那裡,就又大膽地狠狠看了一眼面前那位翻著眼睫毛、濃妝豔
抹的服務小姐。
買西服嗎?這套亨德爾西服是新款,進口面料,做工考究,你可以先試試。說
著就去取架上的樣品。何欽一看標簽忙逃之夭夭。標簽上寫著¥1600。
丁麗從蒙妮莎專櫃的衣架間鑽出來,說又出了兩種款式,才二、三天,照這種
速度,將來我們得一天見一次面。何欽心想,那就慘了,他肯定要被公牛似粗野的
地鐵弄得精神失常。
你能都記得住嗎?何欽問丁麗。
怎麼不能。利德爾連衣裙498,蒙妮莎套裝567,斯特法內羊毛裙479,絲質套頭
衫308,利達斯鹿皮牛仔上衣238……
行了行了,我真服你。何欽由衷地被丁麗關於商品零售價的超凡記憶力所折服。
丁麗在單位是首屈一指的時裝行情的權威。所有的信息均來自她與何欽每三天
一次的約會中固定的程序——逛商場。她是最好的市場調研員。
前面說過,丁麗很少真的買時裝或其他時尚商品。真實地佔有只能一件或一次,
而形式上的佔有則是無限的。
丁麗每三天從商標和價錢上佔有那些衣架上的時裝或貨櫃裡的化妝品,然後向
同事們發佈商品行情信息。由此,丁麗獲得了極大的榮譽和尊重。
與何欽約會只是一種軀殼,真正讓她激動的是這種形式上的佔有。比如,三天
前在西單購物中心花了四個小時從二層迂回到六層。丁麗優雅如貴婦人遊進「鱷魚」
時裝廳的肚腹,從天鵝絨西服的肩領一直撫摸到下擺,服務小姐直皺眉頭。因為從
丁麗的裝扮上,她多半買不起2727元一件的這種新款西服。這是男西服。何欽提醒
她,心虛地一晃而過、他擔心小姐殷勤地上來招呼,先生,您想試試嗎?那樣,會
使何欽難堪,並且使自尊心受到傷害。丁麗卻從不在乎服務生們明顯厭惡或鄙視的
目光,她向來擅長巧妙地擺弄那些價錢昂貴的時裝,越新款,價錢越駭人,丁麗越
有勇往直前的衝動。一件丹尼女式中長皮褸,標價5280,丁麗隨手就從衣架上取下
來,正經八百地披在自己身上,大言不慚地問服務小姐,穿衣鏡在哪裡?服務小姐
以為來了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富婆,熱情備至,幫助左看右看。好像長了點,丁麗說。
不長,皮樓不能太短,短了小氣。還有其他顏色嗎?棕色不太適合我的膚色。丁麗
又煞有介事地過來問何欽,怎麼樣?顏色不理想,何欽說。那就算了,丁麗顯得很
遺憾,把皮樓放回架上。接著就便抄起一件男式皮馬甲,對何欽說,這件馬甲款式
不錯,你試試。何欽不好意思,一個勁推脫。服務生在一旁說,不妨試試,這馬甲
是8.5折,才1138元。你就試試吧。丁麗拽過何欽一隻手臂,套上馬甲,又推著何
欽到穿衣鏡前。說實話,的確又合身又體面。何欽心說,這回下不了臺了。服務生
在一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由衷地說,挺合身的,沒有比這種款式更體面了。不錯,
丁麗也說。服務生聽了就要撕票。何欽心裡一格登,趕忙往下扒馬甲。丁麗卻不緊
不慢地對服務生說,貨比三家,這樣吧,先給我們留著,我們到四周轉轉,回頭再
來。
何欽出來對丁麗說,我真服你。
丁麗眉飛色舞,說不試白不試。
何欽揶揄她,照你這種試法,除了內褲,你可以把整座大樓的時裝都套在身上。
兩人出了蘋果店,漫無目的往前走。
何欽聽見腹內的蛙叫聲不規則地傳出來。
哎,你說肚子裡的蛙叫聲是從哪出來的?
耳朵唄。
何欽一想,還真有道理。
兩人停在一個餐館前。是吃炒菜還是火鍋?何欽問。
丁麗說,都沒勁。
肥牛火鍋還是挺有味的。何欽想起上次河南來一個人找何欽辦事,請吃肥牛火
鍋,感覺還不錯。
這個季節誰吃火鍋?
那你說吃什麼?何欽腹內的鳴叫變成了不耐煩的敲打聲。
每次約會的第三個固定程序是吃飯。吃完飯後到天文館前的樹林裡一邊消化一
邊抓緊最後時間釀造感情。四周被樹蔭和婆娑的燈影弄得情欲飽滿,輕輕一觸就會
流出濃郁的奶汁。一般情形下,何欽會主動地從丁麗敞開的豁口,比如領口、下擺
之類曖昧的地方入手,順藤摸瓜。圓嫩的香瓜,柔軟芳馥。丁麗也暫時把白天關於
佔有和被佔有的理論拋到一邊,沉湎在何欽一手造成的條件反射的激情之中。
所以,吃飯對何欽和丁麗來說,只是一個程序,僅僅是為了鎮壓耳朵裡出來的
騷擾,為了結束這個程序開始下一個程序。吃什麼無所謂,吃什麼都令人開心。好
比上床前都要洗腳,洗腳本身絲毫沒有一絲快感,但是一想到後面的程序,能摸肮
髒的腳拇指頭,卻會有銷魂蕩魄的感覺。
吃餃子吧。丁麗說。
何欽不自覺地抖動雙膝,像失去控制的彈簧,小方桌上的醋瓶左右搖晃。
丁麗從桌子底下踢何欽一腳。吃一頓餃子,至於嗎?
丁麗在等待上餃子時是冷豔的。細細端詳,丁麗其實很耐看,鼻子是鼻子,眼
是眼。何欽的視覺肆無忌憚地一遍又一遍佔有丁麗裸露在桌面上方的肉體,那張暫
時抿緊的朱唇,一會兒將張開,像珠蚌一樣,一開一合,一開一合。何欽擔心要是
真有那麼一天,丁麗變成一隻溫順的白羊,他可能要早洩。
餃子熱氣很足。蒸汽彌漫在中間,丁麗若隱若現。
喝啤酒嗎?何欽問。
丁麗囫圇下一口,說這是什麼三鮮餃,這麼難吃。
我說你喝啤酒嗎?何欽又問。
想喝你就喝唄,還用我批准?
何欽要了一杯紮啤,很愜意地喝下一口。
給我也來點,我要創造一種丁式吃法。丁麗邊說邊拿過碟子,示意何欽把酒倒
在碟子裡。
你這是幹嘛,啤酒當醋啊?
算你猜對了。丁麗將三鮮餃子沾著碟裡的紮啤邊嚼邊點頭。
何欽經不住誘惑,也夾了一個餃子周身沾透啤酒,放人口中。什麼呀,一股怪
味。何欽吐出一坨爛泥。其實到不了難以下嚥的程度,何欽為了誇大痛苦的效果。
丁麗果然開心地笑起來。
餃子剩了一大盤,兩人感覺都沒吃飽。這樣吧,去夜市吃小吃。何欽說。
夜市燈火通明。幾十家食攤食亭一路排開。帶著各種心情和胃口的人流糾纏一
起,都在為稍後有一個好口味開動腦筋。
釀皮味道不錯。何欽指著一個女孩碗裡被扒拉成蠟黃色的釀皮說。
一看就不地道。丁麗不屑一顧。
紅豆紫米粥呢?何欽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丁麗剛才吃了餃子,正感覺噎氣,
想吃順腸的流食。於是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唏溜唏溜啄起來。何欽因為喝了一肚子
啤酒,沒有多少地方盛紫米粥,勉強喝了半碗,起身在一旁遛達。
這一頓飯吃得不香不臭。好在丁麗何欽不是那種在乎口福的人。吃飯不過是為
了完成一項新陳代謝的責任。何欽在這一點上與丁麗看法完全一致。一般情形,初
戀階段,吃得總不錯,即使是到夜市上吃小吃之類,也主要是為了追求情調。到了
山盟海誓階段,吃的就簡單、隨便。一則是彼此的面紗都揭了下來,不用再借助吃
飯虛情假意一番;二則是為日後共同生活節儉。丁麗與何欽對於吃飯式的戀愛向來
很鄙視,所以,何欽在這方面的花銷很少,正因為此,何欽從不為每三天一次約會
的經費發怵。
兩人按慣例往天文館方向走。這是兩人約會的最後一個程序。何欽要想有所作
為,也就只有等夜幕將四周重重疊疊遮掩起來後這一刻。
但有時也事與願違,常常出一些變量,打亂既定的程序。上週末,兩人往天文
館方向走,突然發現原來他們兩人慣常倚靠的蘑菇樹下立著一對影子。丁麗說那就
到別處去吧。可是何欽到別處去找不到感覺就又回轉來手牽了手在一旁等。興許他
們一會兒就走,何欽說。可一刻鐘半小時那對影子卻紋絲不動。。何欽按捺不住就
到那對影子邊不停地走動。初時那影子沒反應,後來何欽走得讓人煩了,那對影子
一下分開,一起走到何欽面前,一個影子甕聲問:「你要幹什麼?」另一個影子說:
「扁他。」何欽一看是兩個男人,霎時靈魂出竅,轉了身跑出林子,拉了丁麗就走。
但願不會出現什麼意外,何欽在心裡暗自禱告。
天文館四周黑XuXu的,圍欄和樹木隱隱綽綽勾畫出暗度更濃的周邊。遠處的路
燈投來變了質的鵝黃色光影,毛毛糙糙地嵌入黑暗的此域。恰到好處的光亮營造出
煽情的氛圍。何欽偵察了一遍地形,回到蘑菇樹下,就迫不及待把丁麗貼到樹幹上。
他想,世界上最快意的職業肯定是屠夫。只有屠夫可以合理合法地玩弄裸體,並且
可以上下翻飛,可以隨心所欲,可以遊刃有餘。
何欽對丁麗說,我真想把你裸體掛在樹上。
丁麗說,後背硌死了。
那就換一邊。何欽將丁麗側轉了身,換到樹幹的另一邊。又說,我真想把你裸
體掛在樹上。
現在嗎?
就在現在。
那不跟樹一樣嗎?
怎麼會呢,你是光溜的,樹是粗糙的。
可都是黑色的。你為什麼不在白天把我裸體掛在這裡呢?
那大家准以為我是瘋子,你也是,一對神經分裂症患者。
照你說只好顛倒黑白了。丁麗說著,貼到樹幹上。
你別貼太緊,我手伸不過去。何欽抽出右手,搓了搓手背。這樹皮真糙。
何欽伸出雙臂將丁麗和蘑菇樹合圍在懷裡。你這母樹,我要擠你的奶,穿透你
的×,我要擠你的奶,穿透你的×。何欽連說幾遍,一邊拱上拱下。
丁麗高舉雙臂,反剪著扳住樹幹,繃緊了軀體,像真的掛在樹上一樣。
何欽的頭在她前胸鼓起的兩坨麵團上彈跳。粗硬的短髮像一把毛刷來回撣掃著
黑色的肌膚,丁麗癢得難以自抑,不住地顫抖。
何欽的手似一把屠刀,在夜色中上下翻飛,剖開丘陵,又快速移向下游河谷。
丁麗扳住樹幹,用勁繃住身子。何欽的胯間立時膨脹起來。
丁麗突然笑起來。我快憋不住了。
何欽一時停不下來。
何欽,你等等,我快憋不住了,丁麗又說,夜霄的那二碗紫米粥撐得難受。
丁麗四下看著沒人,就跑到鐵圍欄邊,蹲下身子。何欽聽了三分鐘水龍頭滋地
的沙沙聲,小肚裡的啤酒便集體過濾到尿道裡直叩大門。何欽走過去,丁麗正往上
提裙子。何欽站著把啤酒放完,舒服了許多,待重新回到蘑菇樹下,欲望的潮汐早
已退到了底線。
丁麗說,要不,再把我掛到樹上一次,這次是在白天。
何欽沒好氣地說,感覺都撒出去了。該死的紫米粥,下次把你釘在樹上,讓你
喝十碗,尿在褲襠裡。
丁而笑起來,那一定很刺激。你還記得小時候尿褲子的感覺嗎?
何欽搖搖頭。那時候我們穿開襠褲,記得有一次看狗撒尿很好奇,就學著撒。
說著何欽側抬起右腿。
丁麗越發抑制不住,趴在何欽肩上,抖動著身子。
你不要笑,人在這方面的確不如狗。人撒尿時不時撒在自己身上,狗呢,狗腿
一翹,撒在樹根下,自己乾乾淨淨。
那倒是,要不現在狗怎麼那麼金貴,人想作狗還不夠身份呢。丁麗說。
兩人逗了一陣貧,彼此都感到該收場了。
晚會到此結束。
程序完成了。
兩人往林子外走。該說的差不多全說完了,告別的話留在車站說。
剛走十來米遠,突然從二側樹幹後閃出三個人影,把何欽和丁麗挾在當中。兩
人被突如其來的情勢駭了一跳,一時不知所措。那三個影子逼到面前,為首的一個
瘦高個,伸出手。啞聲道,把錢掏出來!
何欽遲遲疑疑,心想不能都交出去,否則沒錢坐地鐵了。
右邊一個矮個等不及,嗖地掏出一把匕首,亮到何欽和丁麗眼前,威脅道,快
點!
不就錢嗎,你們急什麼。何欽不情願地從褲兜裡掏出錢夾,一下擲到幾步遠外。
地上一片漆黑,矮個循著落點在地上瞎摸了一氣,一無所獲,竟惱羞成怒,回身就
將匕首頂在何欽的胸前,你這小子是活膩了。還敢耍老子。
林子裡漏進的燈光被匕首晃成桔黃色,何欽覺得一股暖意從胸口溢向四肢,使
他渾然有無窮的虎力。
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何欽竟一反常態,大義凜然,一把將匕首撥到一邊。
我是屠夫,屠夫何欽,使雙刀上下翻飛。何欽飛快地做了一個垂直落地的解剖動作。
猛地將那三個影子駭得倒退幾步。
左邊是個胖子。驚魂甫定,盯著丁麗說,你行,我們惹不起,我們作踐她總行
吧。說著上來逼住丁麗。何欽既緊張又心虛,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後海沒把錢
痛痛快快給他們算了。
胖子嘻皮笑臉,不懷好意地說,可惜是晚上,看不清你那玩意兒。丁麗向後退
去,貼到樹幹上。胖子張牙舞爪,像典型的色狼對待一隻無助的獵物。
丁麗說,你掛吧,把我掛到樹上,這是白天,全裸。胖子一下怔住了,有些不
知所措。丁麗又說,來呀,把我掛在樹上,周圍都是人,大家都在圍觀、嘻笑、呐
喊。我這樣反剪著手,就這樣,緊繃繃的。你很激動,光著身子,你上來,抱住我
和樹幹,你控制不住了,你拱上拱下,忘乎所以,你發狂了,眼看就要……飄飄欲
仙……
胖子一下蹲到地上,捂住胯部,又起來飛快地遁出林子。突如其來的變故使瘦
高個和矮個不明究裡,面面相覷,繼而倉惶而逸。
你使什麼巫術了?何欽大惑不解。
什麼巫術,毛頭孩子,本來就心虛,又經不住誘惑。沒用。丁麗不屑地說。
何欽出了身虛汗。還好他們被你的巫術嚇跑了,要是剛才他們真的動起粗來怎
麼辦?何欽的擔心遲到地冒出來。
那就該著唄。沒想到了而異常平淡地說。其實他們要的是錢,人又不能當錢花,
至多一個強姦,案發了,判得還狠,划不來。所以現在搶劫案越來越多,強姦案越
來越少。
話雖這麼說,但這種事畢竟讓人後怕,我真不希望今後再遇上這種事。何欽仍
心有餘悸。
那誰保得准呢?
何欽顯然受不了丁而這種過於冷靜的態度,回身扳住丁麗的雙肩,說丁麗你別
逞能,今天晚上你是不錯,臨危不懼,大智大勇。但這種事今後我的確不想再碰上
了,我不想讓人用匕首頂住胸口,被公牛似的地鐵弄得神經失常,不想每次吃串味
的餃子、走樣的炒菜和該死的紫米粥(逛商場除外)。
那你說怎麼辦?取消約會?丁麗的藍的眸子凝視著何欽。
結婚!我們結婚吧,結婚,一切都迎刃而解了。這是唯一的辦法。何欽為自己
終於找到了問題的解決方式感到幾許興奮。
那你就沒有機會把我裸體掛在樹上了,丁麗說。
我可以把你掛在臥室裡,或者乾脆掛在床頭上。答應吧!
其實,跟你說心裡話,對我來說,掛在哪裡都一樣。
那你答應了?
丁麗鄭重地點點頭。
「補記」過了9天,何欽與丁麗到街道辦事處花180元領了一張結婚證,結婚證
上白紙黑字寫著:何欽,男,29歲,丁麗,女,27歲,自願結婚,經審查符合中華
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關於結婚的規定,發給此證。何欽出了辦事處的大門,看著腳下
自己的影子,松了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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