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請不要逼我 劉繼明 我媽病了。我姐來信說,媽得了一種怪病,身上長滿了紅斑,硬得像魚鱗,鎮上的醫生 也說不上是什麼病。陳家巫婆說,媽是被一條紅鯉魚精纏住了,可她想了很多辦法還是沒能 把那條該死的鯉魚精從我媽身上趕走。至於陳家巫婆究竟想了一些什麼辦法,我姐在信中沒 說。 收到信時,我遠在千里之外的佴城。那時候,我剛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私營的兒童玩 具廠當噴漆工。我為找到這份工作在佴城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好不容易有個飯碗,可還沒端 穩,我媽就病了。我想我真是個不走運的人。收到我姐的信那幾天,我心情壞透了,晚上老 做噩夢,不是夢見自己不名一文當了乞丐,沿街或在火車站、汽車站、船碼頭乞討,就是夢 見自己偷了東西被人窮追猛打,走投無路,每次醒來都要驚出一身冷汗。後來一天夜裡,我 夢見媽變成了一條鯉魚,身上的鱗片熠熠生輝,像一件金色的鎧甲。媽魚身人面,躺在一條 乾涸的河道上,被太陽烤得奄奄一息,臉上和身上都裂出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口子。我聽見 媽對我說,天寶兒,快來救媽一命!我醒來後一直到天亮,再也沒合過眼。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找老闆請假。 老闆,我想請假回家去一趟。我一走進老闆的辦公室就開門見山地說。 你進廠還不到三個月呐,老闆冷冷地說,試用期沒滿就要請假,你難道不打算幹了嗎? 老闆瞟了一眼貼在牆上的一張世界地圖那麼大的全廠工人名錄,那上面標有每個工人的年 齡、工種和進廠日期。 可是…………我媽病了。我囁嚅道,她把我撫養這麼大不容易,我不能不管。 聽起來你倒像個孝子。老闆說,你今年多大啦? 快滿二十了,我說。 也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就成全你吧。老闆說,不過,我只准你10天假,過了這期限 可別怪我不客氣,廠裡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你自己拿主意吧。 老闆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超了假,我就算被炒魷魚了。 10天,在路上就得花去一半時間。我正琢磨著假期夠不夠時,老闆不耐煩地說,馬天 寶,拿定主意了嗎?那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財務室結算工資? 我千里迢迢從佴城趕回家,已經是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了。 我一走進村子,就看見我媽正坐在我家那兩間歪歪倒倒的土坯房門口閉著眼睛曬太陽, 一邊不停地在身上撓癢。我看見媽的臉浮腫得像一個葫蘆,身體卻瘦得像一根乾柴,頭髮也 像秋天的樹葉那樣快掉光了。我離開家去佴城時,媽的身體還好好的,一個人種兩畝地也沒 嫌累過,沒想到幾個月不見,媽就變得差點讓我認不出來了。 這時,媽察覺到了什麼動靜,睜開眼睛,當她看見站在面前的我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是………天寶兒麼?她疑疑惑惑地說,揉了一下眼睛,抖抖索索地從椅子上站起 來。我該不是又在做夢吧? 我是天寶呀,媽。我上前一步扶住她說,你怎麼病成了這個樣子?我離家時不還好好的 麼? 我這麼一說,媽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像一個孩子那樣抽抽搭搭地哭著,過了一會兒, 才用衣袖擦乾淚水。媽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她說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道,你怎 麼知道媽病了?是你姐寫信告訴你的吧?我讓她別告訴你,媽知道你在外面找份工作不 易………… 我見媽還在數落著,心裡更不是滋味。我說媽啊,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想那麼多幹 啥? 後來,我撩起媽的衣襟,果然看見渾身上下長滿了大大小小的魚鱗狀的紅斑,有的已經 變黑,開始潰爛了。 都病成這樣了,我說,姐就沒想辦法給治治麼? 治了。先是去鎮上的醫院,可醫生都說不上是啥病。媽說,後來才找到陳家巫婆,她說 是鯉魚精上身,倒是想了不少法子………… 她都想了哪些法子? 你還是別問這些,天寶兒。媽猶豫了一下說,你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餓慌了,我給你 去做飯吧。 你都病成這樣怎麼做飯?還是我來做吧。我攔住她說。媽還是老樣子,以前每次我從學 校放假回家,她總要放下手裡的活給我做飯。 正準備做飯時,我姐來了。她挺著又懷了孕的肚子,騎著自行車,身上一股刺鼻的魚腥 味,老遠就傳了過來。 天寶,你回來了。姐從自行車上取下一條顯然是在鎮上的菜場裡賣剩下的魚,扔到地 上。你回來就好了,她說,我和你姐夫整天賣魚,還要照管那兩個小畜牲,實在顧不過 來………… 姐說著,就去拿刀剖魚。我來做飯,你和媽多說說話吧。姐說,媽整天念叨你又不讓告 訴你,可人都病成這樣,再不讓你知道行嗎? 吃過晚飯,姐又把我叫到一邊,低聲說,天寶,給媽治病看來得花不少錢,你這次回來 帶了多少? 帶是帶了一點,我說,可我看媽的病不輕………… 我和你姐夫這幾年雖然賣魚掙了點錢,也不容易。姐歎了一口氣說,光是計劃生育罰款 就夠讓人受的,還要蓋房子,再加上你姐夫…………她欲言又止。媽的病只能靠你拿主意 了,她說。姐已經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孩,看樣子不生出男孩她會一直生下去。 又說了一會兒話,姐就回鎮上去了。 第二天,我陪媽去縣城看病。到縣城時已近中午。我還是兩年前參加高考時來過縣城, 兩年時間,縣城似乎又熱鬧了不少,還冒出了好幾幢高樓,但比起佴城的那些摩天大樓,顯 然是小巫見大巫了。我和媽在馬路上轉悠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縣醫院。 縣醫院皮膚科的醫生給我媽作了好幾種檢查和化驗,末了把我叫到一邊問,你和病人是 什麼關係? 我見醫生的神情有些異常,心裡也不由咯噔了一下。她是我媽,我說,醫生,我媽得的 究竟是什麼病? 你媽得的是一種罕見的皮膚病,叫紅斑狼瘡。醫生說,目前國內醫學界都將這種病視為 癌症,很少有人能治好的,你還是趕緊帶她去外地的大醫院碰碰運氣吧,再遲就來不及 啦………… 從縣城回家的路上,媽老是問起她的病情。我沒敢告訴她,只是拿一些話搪塞過去,自 己心裡卻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堵得慌,腦子恍恍惚惚的,像放電影。一會兒想起小時候媽 帶我和姐去外婆家,我走累了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媽只好背著我走,我趴在媽柔軟而結實的 背脊上,臉依偎著媽的後頸窩,鼻子裡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我不知道這股香味是 從媽身上還是從路邊的莊稼地裡發出來的,可還沒等弄清楚,我已經趴在媽身上睡著了;一 會兒又想起我念中學時媽給我送菜,從家裡到學校有七、八裡路遠,下著瓢潑大雨,媽渾身 上下被淋得濕透,鞋和褲子上沾滿了泥濘,唯獨裝菜的瓷缸被媽捂在懷裡,一點也沒有打 濕,揭開缸蓋,裡面有我最愛吃的韭菜炒雞蛋和油煎茄子,還是熱的,我的口水一下子掉了 下來………這一切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可你現在看我媽,她就像遭遇嚴霜的棉花,滿枝的 棉桃眨眼間滾落在地,只剩下一棵光禿禿的枝杆在寒風中飄搖。進村的路被挖得坑坑窪窪, 媽被一塊土坷垃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我急忙上前扶住她,覺得媽的身體虛弱極了,雙腿 在不住地顫抖,可不久以前,媽挑著好幾十斤重的糧食還能行走自如哩。前面有人在安裝涵 管,路被完全挖斷了。我說,媽,我背你過去吧。媽還在猶豫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走 到她前面蹲下,把媽的手一拉,媽就趴到我背上了。我背著媽跨過那條溝坎時,覺得媽的身 體輕飄飄的,像一片樹葉,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那股好聞的茉莉花香味再也聞不到了,我 聞到的只有一股類似於發酵的氣息。我知道,那是媽身上皮膚潰爛的氣味。我把媽放到地 上,眼睛忍不住有些發澀。媽察覺到了,問我,天寶兒,你的眼圈怎麼紅啦?我說大概是風 吹進去沙子了。媽說我來給你吹吹吧。我說,不用啦,媽,過一會兒就好了。 從縣城回家後的第二天,我就去鎮上找我姐商量籌錢給媽治病的事。 在鎮上的菜場,我看見我姐和六指守著兩大簍活魚大聲叫賣著,兩個人一個掌秤,一個 收錢,配合得倒挺默契。六指嘴裡叼著支煙捲,幹起活來特別利索,仿佛他生來就是幹這一 行的,多餘的那只手指也正好派上用場,揀起那些歡蹦亂跳的活魚很穩當。 六指是我姐夫。為姐的事,我和他之間的隔閡不淺。六指原本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二流 子,從小沒了父母,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成天遊手好閒,幹慣了偷雞摸狗的勾當。按理 說,我姐讀過初中,模樣也端正,可她不知中了六指的什麼魔術,鬼使神差地跟他混在一 起,甚至不經媽同意,兩個人就不聲不響地私奔了,回來時已經生米煮成熟飯,肚子裡懷上 了六指的種。我爹死得早,媽把我和姐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不容易,可姐讓我媽實在 傷透了心,媽說什麼也不肯認六指作女婿。那次我正好放了寒假在家,我姐大著肚子和六指 拎著一大包禮品回家,被我堵在了門口。我媽在屋子裡哭著不願意見他們。你還回來幹什 麼?我冷著臉對姐說,你是想把媽活活氣死了才罷休嗎?姐站在門口顯得很難堪,她給一旁 的六指使了個眼色,六指就湊過來對我討好地笑了笑。天寶弟,他剛這麼叫了一聲,就被我 打斷了。誰是你弟?我白了他一眼,梗著脖子說,我媽不認小偷做女婿,我也不會認一個偷 雞摸狗的做姐夫。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拉著我姐轉身就走。從那以後好長時間,他倆再 沒來過家,直到後來他們慢慢做起了在菜場賣魚的正經營生,我姐和我媽的關係才漸漸解 凍,但六指仍然很少來往………… 這時,姐看見了我。她和六指說了句什麼,放下手裡的活,向我走過來。媽的病究竟咋 樣?姐一走近我就問。我剛把媽的病情說完,姐的眼圈就紅了。後來往她家裡走時,姐再也 沒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用沾滿魚鱗的衣袖擦眼睛。 姐的家嚴格來說其實算不上一個家,他們一家四口人就住在菜場旁邊一個用油毛氈搭成 的簡易棚子裡,睡覺吃飯都擠在一個地方。我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家,總感到有些不自在。 兩個孩子拖著髒兮兮的鼻涕正在打鬧,見我進去便不吭聲了,姐讓她們叫「舅」也不叫,只 是呆呆地瞅著我。她們顯然對我這個舅舅很陌生。也難怪,我幾乎從未對她們露過笑臉。我 伸出手去想摸摸她們的腦袋表示一下親熱,但手剛舉起來,她們就畏懼地躲閃開了,我只好 尷尬地縮回了手。 姐回來後就忙著在外面做飯。我在屋子裡空坐著,一直不知道怎麼跟姐談錢的事。其實 我不開口姐也會知道,看姐那神情,我也明白她有難處。我真想一轉身從這兒離開,可媽的 病呢?我正躊躇不決時,六指賣完魚拎著兩隻空簍子回來了。我正想和他打個招呼,但他見 了我仿佛沒看見似的,耷拉著眼皮走出去了,不一會兒,外面便傳來六指與我姐兩個人的爭 吵聲。他不是在佴城掙大錢嗎?怎麼倒來找我這個偷雞摸狗的啦?我聽見六指扯著嗓子說。 他還小,你未必要記恨他一輩子麼?我姐壓低聲音說,天寶也是為了給媽治病才來的啊。你 就這麼狠心,一點也不管我媽的生死麼?姐哽咽住了。但六指仍然氣衝衝地說,當初我被他 們堵在門外連個落腳處也找不到時,誰替我想過? 我覺得臉上的血直往上湧,終於按捺不住,一頭沖出了屋子。我聽見姐在身後一連聲地 叫,天寶,天寶,你要去哪兒?吃了飯再走呀………… 我從姐家裡出來,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我像只沒頭蒼蠅在鎮上瞎轉了一會兒,後來 我就走進電影院看了場電影,心情才平靜下來。我以前也總是這樣,遇到天大的事,只要看 一場電影,一切便都雲消霧散了。 回到家裡,已經是下午了。我餓得渾身沒了一絲力氣,就舀兩碗冷飯泡開水吃了。媽見 我臉色不大好看,問我從哪兒回來。我沒說去找我姐的事,只說去找同學沒找著。 這時候,我大舅來了。他也是聽說我陪媽去了縣醫院,特地來探問我媽的病情的。好長 時間不見大舅,他似乎又老了不少,才40歲出頭,背都駝了,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看上 去有50歲了。大舅也是一個不走運的人,聽我媽說,他年輕時心氣特高,高考本來上了錄 取線,可他偏偏報考的都是一些名牌大學,結果一所學校也沒有錄取他,只好委曲求全,當 了民辦教師,直到前幾年才轉成公辦。但每個月的那點兒工資還不夠家裡種地買農藥化肥的 開銷和兩個孩子的學費,日子過的總是很緊巴。我舅媽比我大舅小好幾歲,聽說做姑娘時還 是方圓十裡的一朵花,自從嫁給我舅以後,凡事我舅都讓著她,家裡的莊稼活差不多一半以 上是我舅幹的,每天去學校上完課又跑回家忙地裡的活兒,一個人恨不得分成兩個人。就這 樣,舅媽仍然不斷找岔子吵嘴,抱怨嫁我舅後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終於有一天,她扔下我舅 和兩個快上中學的孩子,跟上一個做生意的跑到南方去了。大舅便是從那事以後變得又駝又 老的。記得我高考落榜後動身去佴城做工之前,大舅還特意叮囑我,在佴城留意著點,要是 碰巧見到你舅媽,大舅沉吟著說,你就告訴她,我還盼著她回來,只要她回來,我既往不 咎。看得出,大舅心裡仍舊放不下那個薄情寡義的女人…………聽了我媽的病情,大舅也是 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你媽命苦啊,半晌,他才歎了一口氣說,她30多歲就守了寡,好不 容易才把你們撫養成人,剛剛喘口氣,就得了這麼個病…………大舅說著說著,眼圈也有些 紅了,後來情緒總算平靜下來,大舅瞅著我說,天寶,這件事落在你肩上不輕呵,你打算咋 辦呢? 只好把媽帶到佴城的醫院去看看了。我說。 那得花一大筆錢哪。大舅說,你又剛找到工作……… 到了佴城再想辦法吧,我總不能看著媽…………我後面的半句話沒說完。 要是你小舅…………大舅說著,也是半句話便沒了下文。 我明白大舅的意思。每逢遇到什麼難處,大舅總要提起小舅來。我對小舅沒什麼印象, 我很小的時候,小舅高中剛畢業便隻身一人去了新疆,這麼多年一直杳無音訊,可大舅從來 沒間斷過對小舅的念叨,由此可見小舅在他心裡的份量。按大舅的說法,小舅從小就是一個 天資聰明、志向遠大的人。他總是認為小舅在新疆一定會闖出什麼大事業,並且替小舅這麼 多年不與家裡聯繫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開脫,一邊又無時無刻不在盼著小舅的來信,似乎他 把這一輩子的希望都寄託在小舅身上了。我一直不理解大舅的這份心思。按我的猜測,小舅 在外面肯定是混得不如意,要不早就給家裡來信了。有一次和媽說起來,她也苦笑著搖了搖 頭。自古外甥都像舅,你也和兩個舅一樣,心氣太高呵!媽看了我一眼說,天寶,你要記 住,人心氣一高,這輩子就難得有舒坦日子過了………… 要是知道你小舅的下落,給你媽治病就好辦啦。大舅總算說出了他想說的話。那口氣, 仿佛小舅是個大款或神醫似的。 大舅沒吃晚飯就回去了,他還要回家給兩個孩子做飯。臨走時,大舅從口袋裡摸出一疊 錢塞到我手裡。這是我預支的下個月的工資,大舅說,舅沒什麼能耐,湊一點算一點吧。大 舅在我肩頭用力按了一下,天寶,你媽就指望你啦。 大舅說完便駝著背走了,我目送他一直走出村口才轉身回屋。仔細想起來,大舅這人真 是不簡單,一個人又教書又種地,又當爹又當媽,日子越過越苦,心裡那份念頭卻從來沒動 搖過。琢磨來琢磨去,我不得不承認,大舅是一個少見的樂觀主義者。 晚上,為勸說媽跟我去佴城治病,我又費了不少口舌,才總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正在 打點行李時,姐來了。我見她紅腫著眼睛,臉上還有好幾道傷痕,就知道我走以後,六指和 她准是又吵架了。 他又為啥打你?媽也察覺了,伸出手去摩挲姐臉上的傷。姐說是賣魚時被魚刺紮的,接 著便對媽問起去佴城的事,把話岔開了。 媽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和姐說了半宿的話,一會兒叮囑這一會兒叮囑那,她再三交代姐 別忘了抽空把那兩畝花費了她半年汗水眼看快熟的水稻收割回來。一家人夠吃半年哩!媽反 反復複地說,又瞥了一眼姐越來越大的肚子,讓姐幹活悠著些,千萬別把身子弄壞了。興許 我病沒治好,這孩子就生下來了呢。媽說。 你就放心去治病吧,媽。姐說,我還等著你回來幫著照看孩子呢! 姐快近半夜時才回鎮上去,她還要趕著明天一早與六指一起賣魚。弟,明早我就不來送 你和媽了,這500塊錢你帶上。姐將一遝用手帕包得嚴嚴實實的錢放到我手上。 我不肯拿,說,你們一家日子也不好過………… 姐以為我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你姐夫是個粗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給媽治病要緊, 啊?她像哄孩子似地說。說罷,把錢往我手裡一塞,便騎上自行車匆匆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媽啟程去佴城了。 我和媽乘了兩天的火車輪船,趕到佴城時,離老闆給我的假期只剩下最後一天了。 這一天時間剛夠用來為我媽聯繫醫院。我找了好幾家佴城的大醫院,可每次人家一聽說 我媽的病,都不敢接治,後來還是一位好心的醫生告訴我,在佴城,大概只有一家皮膚病專 科醫院可以接治我媽的這種病,讓我去試試看。 皮膚病醫院在佴城郊區,靠近海邊,附近還有一家結核病醫院和一家腫瘤醫院,是佴城 令許多人望而卻步的隔離病區。這裡的房屋大都有些破舊,與周圍的建築相比,更顯得荒涼 了。實際上,除了前來探視的病人親屬,這兒的確也很少有人光顧。 皮膚病醫院同意接受我媽住院,可入院費就得5000元,我手裡所有的錢加起來才2000 元,我只好去找主治醫生,求她幫忙先收下我媽。主治醫生50來歲,是個女的,大概見我 和媽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就鬆口了,讓我先交2000元,但剩下的3000元必須半個月內交清。 辦好入院手續,把媽安置住下後,我就回廠了。回到廠裡天已煞黑,同寢室的工友剛下 班,見我回來,都很高興,非要拉著我上館子慶祝一下不可,但我腦子裡始終想著那3000 元錢,提不起興趣,到食堂裡打了點飯菜胡亂吃完便睡下了。可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 睡不著,那3000元錢像一塊沉重的磨盤壓在心上,使人喘不過氣來,直到後半夜我才合上 眼………… 第二天上班之前,我去向老闆報到。老闆見了我,一副很驚訝的神情。我還以為你不來 了,正準備另找人頂替你哩。他說,說真的,培訓你這樣一個熟練噴漆工也不容易。老闆說 著,臉上破例露出了一點笑意。來了就好,馬天寶,我不會虧待你的,快去上班吧。 但我站著沒動。老闆,我鼓了鼓勇氣說,我想向廠裡…………借點錢。 借錢?老闆愣了一下,借多少? 3000元。我說。 老闆像被什麼咬了一下似的,差點從辦公桌後面跳起來。3000元!馬天寶,你真是獅 子張嘴好大的口氣。他陡地變了臉色,你當我是開福利院嗎?要是每個工人的父母病了都像 你這樣找我借錢,我這個廠早就倒閉啦。 可是…………我紅著臉說,你可以從我工資裡扣除……… 你每個月才多少工資,扣到驢年馬月?老闆冷笑著說,哪天你腳底板抹油開溜了,我找 誰去討這筆債? 他說完,扔下我走出了辦公室。 和我同寢室的夥伴都是從全國各地來的,平時在一塊親如兄弟,有了難處,能幫一把就 幫一把,不能幫的也出點主意。一開始我還竭力瞞著,免得給大家添麻煩,可沒過兩天,還 是被大夥知道了。 大夥一邊張羅著去醫院看我媽,一邊幫我合計怎麼籌集這3000元錢。在寢室裡討論了 整整一個晚上,也沒有結果。後來,有人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廠裡每天生產那麼多兒童玩 具,拿出去一賣不就是錢麼? 大夥都覺得這主意不錯,我卻猶豫不決。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這個只怕有些不 妥…………可我話未說完,便被人打斷了,有啥不妥的?他狗日的老闆不仁不義,一毛不 拔,咱們就不能自力更生嗎?再說那些玩具是我們自己一手一腳生產出來的,也算取之有道 嘛! 對呀,現在不是興什麼「青年志願者行動」麼,咱們這個行動也取個名,就叫「玩具行 動」咋樣?大夥這麼一鼓動,我也心動了。 接著,大夥又圍繞這個主意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了半宿,最後想出了一個具體的行動方 案:每個人下班時設法從車間裡藏一件玩具帶出來,我們寢室一共八個人,每天八件玩具; 每個玩具的市場平均價格是60元,假如折半價30元賣出,半個月時間就能籌齊3000 元………… 這的確是個誘人的計劃,關鍵在於能不能及時將玩具賣出去,可這又有很大風險,弄不 好就會人贓俱在地被查獲。為了少連累大夥,賣玩具的事我決定不讓別人插手,由我自己一 人來幹。 從第二天起,我們那間寢室便幾乎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玩具陳列室。大夥從車間裡帶出來 的玩具火車、玩具飛機、玩具手槍、玩具機器人、玩具潛艇、玩具飛碟、玩具坦克、玩具獅 子、玩具熊貓擺滿了整個房間,仿佛把廠裡的產品陳列櫥窗一下子給搬來了似的。其中有的 玩具還未完成工序,大夥就在寢室裡用手工加工,直到製作成一個精美的兒童玩具………… 「玩具行動」就這麼開始了。 那些日子,我每天下班後,就脫下工作服,換上那套我平時總捨不得穿的西裝,儘量把 自己裝扮得像推銷員,背著一個鼓鼓囊囊、裝滿玩具的帆布口袋,鬼鬼祟祟地溜出工廠。那 段時間,佴城幾乎所有的電影院都在放映一部名叫《玩具總動員》的外國影片,要是往常, 我肯定要去看一場,我這人沒有別的嗜好,就愛看點電影。記得讀中學時,離高考只剩下一 個星期了,我還偷偷地看了一場《秋菊打官司》。順便說一句,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將 來當一個張藝謀那樣的電影導演,拍我喜歡看的電影。可是眼下,我,噴漆工馬天寶,得盡 快把工友們冒著被老闆炒魷魚的危險從車間里弄出來的玩具賣掉,湊足那3000元錢,否 則,我媽就會被人家攆出醫院。我似乎又嗅到了我媽身上發出的那股腐爛的氣息,它們與佴 城充滿工業味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熏得我有點兒頭暈。我步履匆匆地穿過黃昏色彩斑斕的街 道和電影院門口高高聳立的《玩具總動員》的巨幅宣傳畫,走著走著便產生了某種幻覺,似 乎我也變成了《玩具總動員》中的某個人物,儘管我沒看過那部片名有點兒古怪的電影,不 知道影片的內容,但從電影院出來的那些成千上萬的觀眾知道,他們一定對我的行蹤甚至可 能面臨的災難洞若觀火、了如指掌,我的一舉一動都無法逃脫他們的視線。想到這兒,一種 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我不由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仿佛真有人在偷窺我似的。我掂了 掂裝滿玩具的帆布口袋,倉皇地從人頭攢動的電影院門口離開了………… 一連幾個晚上,我背著裝滿玩具的帆布口袋在佴城的舊貨市場、小商品批發市場以及馬 路邊或天橋下的那些夜晚才有的跳蚤市場之間出沒。在佴城,這些地方通常是一些來歷不明 或走私商品的傾銷場所,有時候,大商場買不到的東西在這兒卻能買到,加上價格又低,吸 引了不少人。混跡在人群中,你會產生一種奇特的安全感。只要想一想這裡至少有百分之八 十的人像你一樣在銷售各種各樣來歷不明的商品,你本來忐忑不安的心情便會平靜下來。盡 管如此,我還是不敢麻痹大意,時刻睜大眼睛,生怕碰上那些神出鬼沒的工商稽查人員。有 一次我就碰上了,他們翻著我口袋裡的玩具,讓我拿出證件或產品合格證書,他們的目光像 針尖似的在我身上晃來晃去,那完全是審視罪犯的目光,我甚至已經預料到他們接下來就會 將我和那些玩具一同押送回工廠…………我不知道那部名叫《玩具總動員》的電影裡是不是 有類似的情節,反正我那會兒急出一身冷汗,心想這下可栽了。就在這節骨眼上,旁邊一個 賣舊貨的老頭幫我解了圍。他對那幫人說,他是我的侄子,這些玩具都是我們從幼兒園撿來 的舊貨。現在的孩子呀,太不懂得節約啦,你看這輛火車,還是嶄新的哩。老頭順手拿起一 個玩具火車說。還有這台電視機,雖然是黑白的,扔掉了也可惜…………他又指著自己的貨 攤說。他的貨攤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舊貨,從低廉的鍋碗瓢盆到高檔的家用電器,有的還有 八成新。那幫人似乎認識他,輕易地相信了他的話。他們走後,老頭壓低嗓門對我說,小夥 子,你真有辦法,從哪兒撿來這麼多新貨色?以後咱們聯手幹如何?幹這一行,有時候就得 互相照應,不能老是單槍匹馬…………老頭說完,對我詭秘地一笑,像個電影中的地下工作 者。 後來,出於安全考慮,我寧願去那些豪華的住宅區或幼兒園碰碰運氣。當你走進建造得 如同童話中王宮城堡似的幼兒園或者敲開一扇安裝著堅固精緻的防盜門的兩口之家或三口之 家的大門時,那些生活在快樂幸福中無憂無慮的大人和孩子是不會想到找你要什麼證件或者 產品合格證書的,更重要的是,這種毫無風險的推銷方式有時還會給你帶來意料不到的運氣。 那天晚上,我轉了好幾個住宅區也沒賣出去幾件玩具。我拖著疲遝的步子,來到又一座 叫什麼花園的住宅區。在佴城,以花園命名的新建住宅區實在太多,一不小心就會搞混。那 會兒快10點鐘了,一般來說,這種時辰你敲開人家的門大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碰上脾氣 好的,敷衍兩句打發你,碰上脾氣壞的,除了惡聲惡氣地喝斥你一頓不算,甚至還有比這更 厲害的打擊呢。一次,門剛敲開,我像捧著鮮花一樣手捧著一個兒童玩具,尚未扮出笑臉, 就被一個隻穿著睡衣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女人迎頭澆了一杯喝剩下的茶水。我甚至沒來得 及看清楚那女人長什麼模樣,門便砰的一聲關上了。 但10點鐘也有10點鐘的好運氣。那天晚上,我就碰上了這樣的好運氣。當我敲開那扇 門時,我意外地碰上了一張笑臉,那是一張40歲左右女人的臉,那張臉顯得有些憔悴,但 並不見衰老,如同秋天霜打之下的花兒,看上去萎靡不振,似乎馬上就要凋謝了,可一旦太 陽出來,她又會變得精神煥發,光彩照人,尤其當她微笑的時候,魅力絲毫不亞於那些妙齡 女郎。在我這樣的年輕人眼裡,這樣的女人是既可以做母親,也可以做女友的。 您好。我像一個正經八百的玩具推銷員彬彬有禮地說,給您的孩子買一個玩具吧?您瞧 這支手槍跟真的一模一樣,您的孩子一定會喜歡的………… 我是想買的。那個女人接過我隔著防盜門遞給她的玩具手槍,認真打量著說,不過,我 得好好挑一挑,你還有別的玩具嗎? 有,當然有!我喜出望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掏玩具。 我得好好挑一挑。那個女人嘟噥著,大概嫌門口光線太暗,看不清楚玩具,她打開了鎖 著的防盜門。你進來吧,她說。 一走進屋子,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客廳裡十分整 潔,空蕩蕩的,看不到有小孩的任何跡象,甚至不像一個家,只有她一個人生活似的。但不 可思議的是,客廳裡擺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玩具。我有些惶惑,一時拿不准她究竟是給誰買 的玩具,因此,我再說話時,便把說順了口的那句「您的孩子肯定會喜歡我這些玩具」改成 了「您肯定會喜歡我這些玩具」。這種場合,我寧願相信她是為她自己買的玩具。 趁她不厭其煩地挑選玩具的工夫,我在牆角的一張凳子上坐下。我是第一次這麼大模大 樣地坐在別人的客廳裡。平時我敲開別人家的門,人家總是隔著戒備森嚴的防盜門跟我說話 或做生意,我也只能透過防盜門的柵欄匆忙地瞥一眼那些佈置得各具特色的客廳。佴城市民 的家居生活在我印象中就是那些各具特色的客廳。像我現在大模大樣地坐在別人的客廳,的 確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我坐在客廳裡東張西望,另外兩間屋子被我盡收眼底。一間屋子是 臥室,裡面鋪著紅色的地毯,除了一張厚實的大席夢思床外一無所有;另一間屋子中央擺著 一個龐然大物,我認出那是一架鋼琴。除此之外,我的視線裡一無所獲。我不知道我現在看 到的場景在佴城的家居中有多大的代表性,但我仍然體驗到了一種窺視他人生活隱秘的樂 趣。睡裙寬大無比,將她的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使我無從知道她身體的形狀,就像我無從 猜出她的身分一樣,而只能憑藉想像去接近她。這對我無疑是一個難題。在我迄今為止的生 活中,如果把我媽和我姐排除在外,我對女人的瞭解幾乎等於零。想像如果沒有現實作為基 礎該多麼軟弱無力呀!所以我對女主人的接近只能採取迂回的方式,比如在想像中將她當成 我在某部電影或哪本雜誌上見過的人物,一位過時的電影明星,或者一位年輕的女歌唱家。 我想起了幾年以前還是讀中學時在《讀者文摘》上讀過的一個故事:一個專門以上門賣花作 幌子的小偷和一個疾病纏身的女高音歌唱家,小偷作案的慣技是手捧鮮花,每敲開一扇門時 彬彬有禮地問主人,請問,您要花嗎?若斷定家裡無人,便撬門而入。故事的結局是那個女 歌唱家把小偷當作了知音。我不知道把眼前的女主人當成女歌唱家是否合適,在我印象中, 故事中的那個女歌唱家最後死了,我眼下的情形倒跟那個小偷有點相似。我覺得,只要稍加 修改,就可以將這個荒誕離奇的故事繼續延伸下去,比如將小偷的偽裝身分改成玩具推銷 員,故事的結局是那個女歌唱家買走了小偷的全部玩具。 令我驚異的是,想像與事實竟完全重合了。 女主人挑選了半天,仍然決定不下究竟買哪種玩具合適。我不失時機地在旁邊說了一 句,這麼漂亮的玩具,您幹嗎不都買下呢?最後我果然如願以償。當我拎著空帆布口袋離開 時,看見那個女人還在如獲至寶地觀賞著買下的那些玩具,一點沒察覺到剛才算帳時我多算 了一件玩具的錢。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這麼好的運氣。也許她真是一個虛幻的人物 呢?我想。 現在,我覺得幹這一行一天比一天順手,比我們廠裡的那些推銷員還強。沒准我本來就 是幹這一行的料吧。有時候我忘掉了我的本行是噴漆工,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玩具 推銷員。我差不多開始熱愛上這一行了,腦子裡搜尋著以前看過的電影中有沒有」玩具推銷 員」這個角色。把自己想像成電影中的某個角色,這是我與眾不同的一個嗜好。現在想來, 我之所以沒有考上大學,恐怕與我這種愛想入非非的嗜好大有關係,但老實說,這種嗜好幫 助我實現了許多我在現實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從國家總統到省長、縣長、鄉長和養殖專 業戶;從大學教授到大學生、博士、新長征突擊手、古代遊俠和導彈專家;從電影導演到作 家、電視節目主持人、外科大夫、銀行行長、百萬富翁、企業老闆、總裁助理、記者、警察 和特工人員;從英雄人物到流氓無賴等等,我幾乎什麼都幹過。久而久之,我將它當成了一 種遊戲,並且樂此不疲。在這種遊戲中,我始終扮演著光彩照人的主角。當然,有時我也將 其中的某個配角順手指派給另外的人,比如,我讓我媽出任《紅樓夢》中的賈母(我自然是 賈寶玉),讓我姐扮演《家》中的梅表姐(我是覺慧),讓我大舅扮演《芙蓉鎮》中的秦書田 (這次我把男主角讓給了他),我沒忘記我小舅,慷慨地把《牧馬人》中的章永麟讓給了他, 我覺得再沒有哪個角色比這個更適合我小舅了。我發現,像我大舅一樣,我在內心裡其實對 小舅也同樣寄託了無限期望,有時我甚至將小舅不知不覺真的當成了電影中的某個大人物, 在新疆飄泊多年後終於衣錦還鄉了………… 天寶兒,你這麼晚不歇著來幹啥?明天一早還得上班哩。一天晚上10點多鐘後,我賣 完玩具又去看我媽時,她這麼說。 我這不就是剛上完班才來看您嗎。我說,這些天,我白天上班,晚上推銷玩具,忙完以 後才能到醫院看媽。 咋這麼晚才下班?別又是曠工看電影去了吧?媽說。她還記著我讀書時老愛曠課看電影 這個毛病。可別給領導落下壞印象啊。 看你說哪去了,媽。我說,我不是剛改行當推銷員嘛,推銷員這活可從來不興分上下班。 幹得好好的,咋就把你給換啦?我媽說,天寶兒,莫不是為媽的病耽誤了廠裡工作,領 導處罰你麼? 我媽平時一有機會總要教育我好好工作、積極追求進步,還讓我「向黨組織靠攏」,她 大字不識,也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詞。前幾天,我們全寢室的夥伴來醫院看她,她也這 麼說,回去後大夥都差點沒笑破肚皮。我說我們廠沒設「黨組織」,媽便改口說,那就向 「團組織」靠攏吧!我說我讀中學就是團員啦。媽半信半疑地瞅我一眼,有些不相信。大學 沒考上,倒先入了團?她嘀咕著,那就更要好好做人,千萬別犯錯誤啊。從我懂事起到現 在,這句話媽對我都說了上千萬遍了,像要把我教育成一個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我見 媽急的,就有些後悔不該這麼信口胡謅騙她。您別瞎想,媽,我這可是被重用。我只好硬著 頭皮繼續編下去。一般人還當不成這推銷員那,要不是幹這個,您這醫藥費我真不知去哪兒 弄呢。 我剛說完,便發現自己走了嘴。我一直沒把5000元入院費的事告訴媽,媽一輩子像只 母雞那樣,在土坷垃裡找食掙錢養活我姐和我,平時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節省慣了, 如果知道一下子得這麼多錢,說什麼也不會在醫院呆下去,早就吵著要回家了。要知道,勸 她來佴城治病我就費了多大的勁呵。幸好我媽那會兒正在走神,沒聽見我的話。她自從來佴 城後,老愛走神,跟你說著說著,就從這個話題扯到那個話題上去了。有時我去醫院剛踏進 病房門,看見她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像在跟人聊天似的,我琢磨媽這是想家了,活這麼大年 紀,媽從沒進過城,更不用說出這麼遠的門了。 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姐生了。媽忽然像告訴我一個天大喜訊似地說,這回你姐總算 沒白受10個月苦,生了個胖小子。 我見媽那副喜滋滋的神情,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當初媽可連六指這個女婿都不肯認 哩,現在卻把他沒生下來的種當成寶貝了。 那您就等著病好了回去抱外孫吧。我順口說。給媽打來熱水,等她洗過在病床上躺下 後,我就回廠了。臨走時,順便把沒賣完的一個玩具機器人留在了媽身邊。我這陣子工作 忙,不能每天來,就讓它陪陪您吧。我說。 這次我沒對媽瞎編。「玩具行動」已進行到第10天,如我們預計的那樣,籌款已達 2000元,正像歌裡唱的,「這是最後的鬥爭!」再過5天,我們便大功告成了。也就是 說,我這個玩具推銷員還要幹5天,不過,我的確有點喜歡這個行當了。我尋思著這事幹完 以後,沒准去向老闆申請,真的改行當個推銷員哩。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就在這節骨眼上,「玩具行動」被我們老闆發現了。 那天早晨我剛上班,老闆就派人把我叫了去。我還以為老闆忽發善心,打算借錢給我 呢,可我一走進他的辦公室,便察覺有些不對勁。老闆臉色陰沉地坐在那把黑皮大轉椅上, 虎視眈眈地盯著我,仿佛要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 馬天寶,你幹的好事!老闆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說,我真他媽瞎眼了,前兩天上面催建立 團支部,我還打算推薦你當團支部書記哩。你倒好,借不到錢就動手偷,竟挖起我的牆角來 了。你當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不挖白不挖是不是? 老闆,你這是…………我一聽這口氣,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我還是硬撐著說,我沒挖你 的…………牆角呀! 少他媽給我裝蒜!老闆怒氣衝衝地對我吼道,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老實交代吧,從廠 裡偷出去多少玩具,賣了多少錢? 老闆,我不是存心挖您的牆角,也是被逼的沒辦法啊…………我見事情到了這份上,只 好來軟的。就當是您老人家開恩,等我媽病好了,我一定做牛做馬報答您………… 少來這一套!老闆揮揮手說,你以為你媽是全世界的媽呀!都像你這樣,誰都可以理直 氣壯地去搶銀行了。趁早把賣玩具的錢一分不少地交上來,否則可別怪我送你去蹲監獄。老 板目光陰冷地看著我說,還有你們寢室那幫王八蛋,我也一個不留讓他們全滾蛋! 我像掉進了冰窟窿似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慄了一下。再看老闆,覺得他仿佛突然變了 個人,變成了電影《鐵道遊擊隊》中的松尾少佐,就連他坐的黑皮大轉椅也和松尾坐在那把 一模一樣。 我覺得我徹底栽在松尾手下了。 我權衡再三,最後還是選擇了將賣玩具的錢繳還給老闆。我沒有別的路可走,我蹲幾天 監獄不打緊,總不能讓全寢室的兄弟跟著我被老闆炒魷魚。再說我進了監獄,我媽在醫院裡 誰照顧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麼一想,我咬了咬牙,就把我和全寢室的兄弟們辛 辛苦苦掙來的那2000元一分不少地交到了老闆手裡。那是我當了10天玩具推銷員,挨家挨 戶、磨破了嘴皮跑斷了腿,一個玩具一個玩具賣來的血汗錢啊。想不到竟讓老闆這麼輕而易 舉地揣進了他的口袋裡,這他媽太不公平了。我想起哪部電影中的臺詞:咱們不惜流血流 汗,跟日本鬼子打了八年。八年啊,犧牲了多少同志,好不容易贏來抗戰勝利,蔣介石在峨 嵋山享夠了清福,現在倒想下山來摘桃子了,這太不公平啦! 看來,世界上不公平的事也不是從我馬天寶這兒才開始的,自古以來就有。這麼一想, 心裡便平靜了不少。好在老闆總算沒食言,交了錢就沒寢室裡其他兄弟的事了,也真的不再 堅持送我去蹲監獄。你的行為已經構成盜竊和販賣公共財產罪,要真判起刑來,至少得蹲一 年大牢。老闆收下錢,像個法官似地對我說,但念你初犯,又是為了給你媽治病,我這次就 放你一馬。不過,國法不究,廠規可不能免,要不我今後怎麼管理廠子呢?馬天寶,你另謀 高就吧,我這兒是沒法留你啦。 對老闆的決定,我一點也沒感到意外,換了我也會這樣做,但我還是有點兒沮喪。噴漆 工——它畢竟是這個社會給我的第一份職業,可現在讓我像摔一隻瓷碗似的,一下給摔破 了。說我一點也不心疼那才是騙人哩。「我總算保住了自己的同志。」我又想到一句電影台 詞,這使我在走出老闆的辦公室時,有了一種英雄人物似的悲壯。 我沒驚動寢室裡的夥伴,怕他們知道了找老闆鬧事,就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塞進那只帆布 口袋裡,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工廠。可我剛邁出廠門,那股英雄氣便不知溜到哪兒去了。我看 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時竟不知道往哪兒走,我心裡空的厲害,根本不像 被老闆寬宏大量免去了一場牢獄之災,倒像是剛剛走出監獄大門的刑滿釋放犯。那種感覺和 我當初剛來佴城時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我現在不是舉目無親,還有我媽啊,我媽在醫院 哩。我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我來到皮膚病醫院,看見媽正在病房的陽臺上曬太陽。幾乎所有的病人都在曬太陽。皮 膚病人就像醫院裡那些破敗不堪的病房一樣,陰暗潮濕的空氣是加劇他們皮膚腐爛的最大敵 人,所以只要出太陽,他們就會像放風的囚犯那樣擠到陽臺上曬太陽。陽光像一隻只蜥蜴貪 婪地吮吸著潛伏在他們皮膚下的毒汁,然後播散到空氣中,與從不遠的海面上刮過來的帶鹹 味的風混合在一起,他們看上去仿佛一堆堆正在等待太陽風乾的鹹魚,整個皮膚病醫院裡都 氤氳著這股難聞的氣息………… 媽坐在那些皮膚病人中間顯得有些不合群,見了我既意外又有幾分高興。媽說,天寶 兒,你這會兒咋有空過來啦?我躲閃著媽的目光,像小時在外面賭錢把媽給我買鉛筆的錢輸 光了那樣。我說我順路來看看。我聞到媽身上一股很重的氣味,似乎比在家時更濃了,除了 那種腐爛味,又增加了那股該死的鹹魚味。我還看見媽臉上的紅斑比剛進醫院時又多了幾 顆,仿佛小時在外面乘涼數天上的星星,一眨眼又多出幾顆來。我尋思怎麼回事,住了10 多天院,紅斑沒減少反倒增多了。我說這麼暖和的天氣,媽,我打點熱水給你洗個澡吧。媽 說我也正這麼想呢,這兩天身上總像長滿跳蚤,又癢又疼。我就去給媽打水。媽洗完澡,忽 然問我,天寶兒,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我說是啥日子。媽說是你20歲生日呀!我都差點 兒忘啦。媽想給你做頓好吃的,可這地方…………我說您病還沒好,想這幹啥。媽看著我自 言自語地說,一晃都20多了,長這麼大,媽就打過你兩次,打得那麼重,媽一想起來就後 悔。媽說,天寶兒,你還記得媽打你那兩次麼?我說記得,你都說過多少遍了,我能不記得 嗎?長這麼大,媽的確只打過我兩次,一次是我七歲時,剛上小學,有天晚上颳風下雨,鎮 上放電影,聽說很好看,我吵著要去,媽不讓,吵煩了,她順手從門旮旯裡拿出一根笤帚 條,對著我屁股便抽,抽得我哇哇亂叫,屁股上抽出了道道紅印子。第二次是我上小學三年 級那年,也是為了看電影,手裡沒錢買電影票,我趁沒人,從鄰居家的雞窩裡偷了幾個雞 蛋,拿到鎮上賣了。後來這事讓媽知道了,又是用笤帚條一頓猛抽,媽一邊打還一邊哭,說 媽養你容易嗎?要知道你這麼不成器,生你那會兒早該把你溺死算了,省得將來長大了害 人。我從沒見媽這麼傷心和這麼凶過,我被嚇壞了,以至都忘了身上痛。事情過後,我身上 留下了10多條傷痕,晚上睡覺都疼,媽見了,心疼得摟著我又哭了一場………… 總算出息了,又有了個好工作,下一步,就該找個媳婦了…………媽的興致很濃,繼續 說下去,天寶兒,你去忙推銷工作吧,可莫辜負了領導器重。她指了指我那只帆布口袋說, 有事我自己能做,我還沒到動不得的地步哩………… 我這才想起什麼似的噢了一聲,拎起裝著換洗衣服的帆布口袋,煞有介事地走出了病房。 我從醫院裡出來,上了一輛開往市區的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下車後,我在馬路上 漫無目標地逛了一會兒,到中午時,我感到肚子有點餓了,就買了個麵包,拿在手裡一邊 吃,一邊繼續閒逛。我剛來佴城未找到工作那會兒也是這樣,總是在馬路上沒完沒了地逛啊 逛,餓了就花五毛錢買個麵包吃,天黑了就找到汽車站候車室或者在天橋底下一躺,枕著裝 衣物的帆布口袋,倒頭便睡著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我在看電影之外,又漸漸多了一個逛馬路的嗜好。我發現逛馬路跟看 電影有許多相似之處,而且比看電影更自由,想看什麼有什麼,只要你不嫌累。城市真像一 個大萬花筒啊!你每轉一下身每眨一下眼睛,總會有不同的新景象向你湧來,就連馬路邊的 那些高樓大廈,也是一天變一副樣。運氣好的話,還能讓你碰上一些稀奇事,大開眼界。一 次我正在馬路上逛,一個人騎著輛舊自行車從一家金銀首飾店門口出來,哐當哐當從我身邊 駛過,忽然掉下來一個沉甸甸的小木盒。我趕忙喊那騎自行車的人,突然有個人從我身後走 出來,示意我別喊。他撿起小木盒,打開一看,竟是一枚碩大的鑽石。我吃驚得眼睛都直 了,還要去叫騎自行車的人。那人瞪了我一眼低聲說,叫什麼叫,到手的財不發,當心遭雷 打,咱們一人一半吧。我又是一驚,心想就一顆鑽石,咋一人一半,莫非能劈成兩半不成? 我正疑惑著,那人一邊左顧右盼,像電影裡的地下黨接頭似的,一邊催促,快點,呆會那人 找來啦。得,我吃點虧吧,你手裡有多少錢?給我算了。說著,眼睛像探照燈盯著我的口 袋。我下意識地在幾個口袋裡摸了一遍,對那人攤攤手說,我沒錢了,剛才五毛錢買麵包吃 了,你一人拿去吧。那人氣惱地罵了我一句「窮光蛋」,拿著那個小木盒,悻悻地離開了。 我不明白讓他撿了這麼大個便宜,幹嗎還不高興。這時有個老頭踅過來,你口袋裡真的沒錢 麼?他很神秘地問。我想這老頭真怪,你說沒錢他還不相信,仿佛每個佴城人都腰纏萬貫似 的。這還有假?我白了老頭一眼說,我沒找到工作,哪兒來的錢。老頭點點頭,幸虧你沒 錢,有錢你就上當了。他說,你知道嗎,那只鑽石是假的。說完,沒等我返過神,老頭便一 拐一拐地走開了。我這才發現他是個瘸子。 城市就是這麼奇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城市大了也什麼人都有。好人和壞人、窮人 與富人,都擁擠在同一條馬路上,誰也摸不清誰的底。世界上的錢好像都被那些富人賺去 了,可有時候,你又發現有不少人在挖空心思地賺那些有錢人的錢。錢就這樣從這個人的口 袋裡流到那個人的口袋裡,這使你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整座城市似乎變成了一座大電影 院,每天都可以看到精彩的新片,誰也不會來找你驗票。而且這會兒你在當觀眾,下一刻沒 准你就變成了影片中的一個角色哩! 我不知道我現在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反正不會是那種有錢人的角色。連推銷員也不是 了。儘管在我媽心目中還是,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了。我現在對這個角色也沒有了興趣。我現 在感興趣的是《百萬英鎊》中那種一夜間變成了百萬富翁的走運的角色。這顯然是白日做 夢,像等著天上掉餡餅一樣。不過在佴城,愛做白日夢的人肯定不止我一個,每天該有多少 像我這樣尚未找到工作在馬路上遊逛的人啊。再說在佴城這種地方,從天上掉餡餅這樣的好 事也不見得就沒有,我是說,如果你運氣好的話。那次,這種好運氣就差一點讓我碰上了。 佴城一家廣告公司在報紙上登出一則消息,計劃某日在佴城的一條最繁華的大馬路上空用飛 機投放印有某家大房產公司廣告、總計100萬元的現金兌換券。看到消息後,我和全寢室的 夥伴興奮得幾夜沒睡好覺。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到那一天,我們班也不上,傾巢出動,一 大早就跑到了那條大馬路上,以便搶先佔領有利地形。馬路上早已人山人海,連交通也中斷 了。所有的人都仰起臉,眼巴巴地望著天空,指望發一筆財。可一直等到下午,早已過了預 定的時間,投放現金券的飛機還是沒有出現。後來才聽說是由於政府有關部門怕出人命,出 面干涉,臨時終止了投放現金券的計劃。那次儘管空等了一場,還被扣掉了半個月的獎金, 可我們一點也不後悔,畢竟差一點真的撿到了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啊………… 大半天時間就這麼逛過來了。快近天黑時,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舊貨市場。我來 這兒幹什麼?我現在可沒有玩具賣了。我暗自嘀咕著,正打算鑽出這嘈雜的地方,忽然有人 從背後拍了我一下說道,小老弟,這幾天你跑哪兒去啦,害得我好找! 我扭頭一看,見是上次那個替我解圍的賣舊貨的老頭。 你找我…………幹什麼?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說。 找你有事哇。他咧開鬍子拉茬的嘴笑了笑,我還指望著咱們聯手呢。 我還疑惑著時,他拉了我一把,走吧,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合計一下。說著,轉臉對他攤 子邊的一個半大小子吩咐了幾句,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拽上我就走。這老頭看上去有一把 年紀了,可手勁倒不小,拽著我胳膊的那只手像鐵鉗似的,我想動彈一下都有些困難。走出 舊貨市場,老頭又拉著我上了一輛紅色出租車。在車上,老頭還拉著我不鬆手,那架勢真跟 電影裡的綁架差不多,就差沒從懷裡掏出支手槍來了。 起初我還真有幾分緊張。這馬路上什麼樣的稀奇事我沒見識過?可現在我他媽的不名一 文,即使碰上打劫的也丟不了什麼,他總不能把我殺了去賣錢啊?這麼想著,我心裡就坦然 了許多,坐在出租車裡也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老實說,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坐出租車, 而且不用自己掏錢,我倒要好好享受一下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哩。 我透過車窗玻璃向外東張西望著,發現從出租車裡看馬路兩旁的街景與在馬路上的感覺 完全不同,就像看立體電影和看一般電影的區別一樣。出租車正在穿過一片鬧市區,一幅橫 跨過街天橋的巨幅標語飛速掠過我的眼簾:龍捲風將席捲佴城!我看清上面的字後幾乎嚇了 一跳。 別緊張,小老弟。老頭鬆開那只一直拽著我胳膊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說,那不過是一場 叫《龍捲風》的電影。 我這才松了口氣。 不過,聽說龍捲風在佴城也是常有的事,一刮起來很嚇人的,有時能把碗口粗的樹和整 座房子刮上天,更別說人了。老頭說著從油漬麻花的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包555牌香煙,遞給 我一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小老弟。 我叫…………馬天寶。我猶豫了一下說,接過那支香煙。 哦,天寶小老弟,咱們就算是朋友了。老頭用打火機給我和他自己點燃煙,我叫仇老 鄉,我這姓不中聽,你就叫我老鄉吧,別人都這麼叫我。 說話的工夫,出租車停了。 天寶小老弟,到啦,下車吧。仇老鄉說,率先鑽出了出租車。 我也跟著鑽出了出租車。抬頭一望,這裡已靠近郊外,以前大概是個工地,四周光禿禿 的,像真的剛刮過一場龍捲風似的,除了幾棟還沒完工就半途而廢的別墅式的二層小樓外, 連棵樹也見不到,不遠處有一個軍用機場,四面都用圍牆環繞得嚴嚴實實。 這是哪兒啊?我對仇老鄉說,再次產生一種走進了哪部電影中的感覺。 到我家啦。仇老鄉指了指一幢還露著鋼筋、像碉堡那樣灰不溜秋的半拉子二層小樓說, 咱們進去吧,天寶小老弟。 走近小樓,我打量著連大門和樓梯扶手都沒有的房子,再次停下來,半信半疑地問仇老 鄉,你…………真的住這兒? 天寶小老弟,瞧不上咋的?仇老鄉笑哈哈地說,若建好了,得一百多萬才能買到呢,不 是有錢人誰住得起?多虧國家搞什麼銀根緊縮,縮得房產公司只好把這些別墅建到一半就扔 下了,讓我們先享受享受。還是我動作快,要不早讓別人占啦。他得意洋洋地說著,響亮地 拍了兩下巴掌,提高嗓門喊道,蟋蟀、蝌蚪,野哪兒去啦,還不快出來迎接客人! 話音剛落,不知從哪裡冒出兩個渾身沾滿灰塵、像小毛猴似的五、六歲男孩。 叫天寶叔。仇老鄉指著我說。 蟋蟀和蝌蚪瞪著眼睛瞅瞅我,又瞅瞅仇老鄉,嘴巴動了動,卻沒出聲。 沒出息的雜種!仇老鄉罵了句,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大票子,吩咐道,去,讓郭老闆炒幾 個菜來,我要和天寶小老弟好好喝幾盅。 蟋蟀和蝌蚪接過錢,一溜煙跑了。看得出,他們幹這差事早已熟門熟路了。 是…………你的兒子?我對兩個孩子離開的方向努了努嘴問。 我老婆都沒有,哪來的兒子?全是我撿破爛撿來的。仇老鄉撚著鬍鬚說,還有兩個哩, 蝴蝶和知了,蝴蝶上學去了,就她一個女孩,知了最大,十二了,給我守攤子的那個,都是 我給他們取的名字,好聽吧?他說,不過他們也真該叫我爹,不是我,他們早在垃圾堆裡被 螞蟻吃掉了。這座城市,被爹媽扔掉的孩子實在太多,一不小心就會讓你撞見。要是我把這 些年碰上的每個孩子都撿回來,足夠一個團的人馬啦。他瞥了我一眼,天寶小老弟,你未必 就沒碰上一兩個? 我愣了一下,趕忙搖搖頭。 好,不說這個啦,咱們還沒談正經事哩。仇老鄉說著,領著我往小樓裡走,我先帶你參 觀參觀吧。 我隨著仇老鄉走進小樓,見屋子裡到處都是撿來的舊貨。舊家具、舊衣服、舊自行車、 舊收錄機、舊縫紉機、舊玩具、舊電視機和舊電腦,樓上樓下,堆滿了所有的屋子,甚至連 他們的床也搭在舊貨之上,整個小樓仿佛一座舊貨倉庫,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金屬和雜物的黴 味。 它們可不是廢品,有不少還是七、八成新的哩。仇老鄉帶我參觀完後對我說,現在的人 大概是瘋了,不管有用沒用,也不管是人還是物,都胡亂往外扔。天寶老弟,你說這些東西 要是都賣出去,得值多少錢啊! 這當兒,蟋蟀和蝌蚪拿著好幾個裝著菜的快餐盒回來了。仇老鄉收住話頭,順手從舊貨 堆里拉過一張半新的西餐桌,放好菜,又從旮旯裡拿出一瓶還剩一大半的五糧液酒,對我晃 了晃說,這也是撿來的,飯店的垃圾桶裡每天都有,前幾天,我撿到大半瓶茅臺,剛喝完呢。 仇老鄉為上學沒回來的蝴蝶留好飯菜,讓蟋蟀和蝌蚪各自捧著一個快餐盒到一邊吃,又 給我和他自己斟滿酒。他端起酒杯,對我舉了舉說,現在該談正事啦,天寶老弟,咱們一塊 聯手,咋樣? 仇老鄉的話仍舊讓我摸不著頭腦。不知怎麼,我越來越覺得仇老鄉像哪部電影中的人 物,他的模樣和神態、一言一行,太像了,但我一下子又想不起究竟像哪部電影。甚至他說 話也像在念臺詞,我覺得自己正在身不由己地被他拉進這部不知名的電影中去,只是還不知 道我將要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怎麼…………聯手?我語氣有點兒生硬,也像念臺詞地說。 你知道我眼下就缺一個像你這樣能幹的幫手,那天我一眼就看中你了。他哧地喝了一口 酒。說實話,我撿了幾十年破爛,還從沒碰上過這樣的好時光,遍地都是錢啊。要是咱倆聯 手,一個管撿一個管銷,不成個百萬富翁,也能掙個十萬八萬吧? 我尋思,今天算開了眼界,又碰上個做白日夢的。可眼下我沒工夫陪他做這個夢,除非 像天上掉餡餅那樣的夢,否則,不等我從夢裡醒來,我媽早已被人從醫院攆出來啦。 你還是找別的人吧,你看錯人了,我壓根兒就不是什麼推銷員。我悶悶地喝了一口酒, 瞟他一眼說,你知道那些玩具是我從廠裡…………偷出來的嗎? 別給我打馬虎眼啦,小老弟。仇老鄉聽了,哈哈一笑說,什麼偷不偷的,幹咱們這一 行,誰也保不准有個順手牽羊的時候,是不是? 這時,蝴蝶放學回來了。蝴蝶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細眉大眼,文文靜靜的,穿戴也 比兩個小男孩周正,脖子上還紮著一條紅領巾。 仇老鄉顯然很喜歡蝴蝶,一見她回來,便叫蟋蟀把留的飯菜給她拿出來,還夾了一大塊 燒雞給她。你看我這個女兒漂不漂亮?他一邊瞧著蝴蝶吃飯,一邊對我說,在學校每次都考 第一名呢。 看上去蝴蝶也的確是個挺懂事的女孩,見我們在說話,便端著飯盒走到一邊吃去了。 你知道她媽是幹什麼的?仇老鄉忽然壓低嗓門說,顯得有幾分神秘。前不久還找來過, 是個在歌舞廳唱歌的,人也長得蠻漂亮,心腸倒夠狠的…………臨走時她還要塞給我200塊 錢,我想也沒想就扔給她了。別看我仇老鄉一天到晚在破爛堆裡鑽,可我不缺那200塊錢, 我給四個孩子每人準備了個存摺,只要他們有能耐,我還打算供他們上大學哩………… 仇老鄉說著,一仰脖子喝幹了最後一口酒。天寶小老弟,你要、要是不嫌棄,就在我這 兒住下吧。他結結巴巴地說,已經有點醉意了。 天已經黑了。我心想,我正愁沒地方過夜哩,也就不客套,自己動手在舊貨堆裡騰出一 塊地方,鋪上墊子,躺了下來,覺得比候車廳和天橋下硬邦邦的水泥地舒服多了。琢磨著仇 老鄉的話,覺得還真有點兒誘惑力,至少這滿屋子的舊玩藝不是做夢做出來的吧?這麼想 著,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可合上眼皮沒一會兒,又被仇老鄉喚醒了。 起來,天寶小老弟,仇老鄉對我詭秘地笑了笑。我帶你去個地方開開心。我發現他脫掉 了那身油漬麻花的破衣服,換了一件像模像樣的茄克式外套,乍一看,還真像個有頭有臉的 人物,他其實一點也不老,最多五十來歲的樣子。 我懵裡懵懂地跟著仇老鄉往外走,除了軍用機場的燈光,四周都是黑古隆冬的。不一 會,我們便來到了附近一條僻靜的小街上。這一帶很少看到高樓大廈,但街兩旁有不少小發 廊,都裝潢得十分漂亮,霓虹閃爍,看上去一家比一家迷人。 我這輩子沒什麼別的嗜好,就愛找女人按個摩………仇老鄉遞過來一支煙,我說太嗆我 抽不來,他就自己叼上,吸了一口。那個舒服勁啊。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臉問我,小 老弟,你嘗過女人麼?我不明白他指的什麼,沒吭聲。我是說,你有過…………女朋友吧?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讀中學時,我曾經和一個女同學挺 好,互相抄筆記,還給對方到食堂買飯,可我們連手也沒碰過;高中畢業後,她考上大學就 音信未通了,那算女朋友麼?按摩像吸鴉片,上了癮就改不掉了。仇老鄉自言自語道,老 弟,你年紀還小,不懂這個,要是像我這樣快打一輩子光棍………… 後來,仇老鄉帶著我走進了一家髮廊。看來他是這種地方的常客,髮廊的女老闆一見我 們便像老熟人似的過來招呼,仇老闆,八成撿了塊金磚吧?今兒怎麼還帶了個伴啊?我聽見 她叫仇老鄉「老闆」,不禁有點驚訝。但仇老鄉聽著很受用的樣子,背著手那神氣真像個大 老闆似的,這是我一個小兄弟,還沒開過葷哩,你給他找個靚一點的,好好侍候………… 髮廊女老闆叫出來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按摩女,人沒走近,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直往鼻 孔裡鑽。我還未回過神,就被其中年紀小些的那個挽住了胳膊,仇老鄉也被另一個挽住了。 剛進工廠那會兒,我便聽寢室的夥伴說過佴城有不少髮廊。他們談起這些,都不約而同 的一副神秘口氣,我今天才算真正見識到了。我和仇老鄉被那兩個按摩女分別領進設在髮廊 里間的小房裡。每個小房都用木板隔成的,剛能容得下兩個人躺下。隔房裡很暗,按摩女的 臉在我眼裡像個影子似的模模糊糊,這使我又產生了那種走進電影中的幻覺。我從聲音感到 她年紀也許比我還小,最多十八、九歲吧。你躺下呀,她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才坐了下 來。你是第一次進髮廊吧?她又低聲說,聲音很柔和,像對自己的小弟弟說話似的。我沒吱 聲,她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我感覺到她的手在我身上撫摸開來,起初是隔著衣服,慢慢 地,她的手就像一條靈巧的蛇鑽進了衣服內,當她觸到我的肌膚時,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 噤,差點兒叫出聲來。看來她幹這個已不只一兩天,顯得很老練,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感到 那雙手忽然滑到了我的兩腿間,我激淩一下,猛地掙脫那雙手,逃也似地跑出了小隔 房………… 第二天我醒來時,太陽已升到老高,陽光從沒有門的樓房外長驅直入,晃得我睜不開眼 睛。 該起床啦,小老弟。仇老鄉不知什麼時候已撿回來一趟舊貨,正在從板車上往下卸那些 雜七八拉的東西,蟋蟀和蝌蚪拖著鼻涕也在幫著搬這搬那。仇老鄉又換上了那件油漬麻花的 破外套,看上去和一個叫花子差不多。一時,我有點懷疑昨晚的事是否真的發生過。 這時,仇老鄉變戲法似地推出一輛嶄新的三輪車來。天寶小老弟,這是專門給你買的。 他把三輪車往我面前一停,鄭重其事地說,這麼多年,我都沒從商店裡買東西啦………… 現在,我是一個舊貨推銷員了,我想。我騎著裝滿舊貨的三輪車,穿梭在佴城各個工廠 與學校之間,嘴裡不停地叫喚「賣舊收錄機舊電視機舊縫紉機…………哎」,短短幾天工 夫,我就在學生和工人中間銷掉了不少舊貨。其實這並不像仇老鄉認為的那樣,我幹這一行 真有什麼本事,只不過工人和學生我都當過,我知道他們手頭緊,總愛買便宜貨,就這麼回 事。 開始那幾天,我沒把賣舊貨的錢交給仇老鄉。我承認我這樣做是別有用心。我沒有別的 辦法。看看差不多了,便帶著錢去了醫院。我已經有好幾天沒去看我媽了。我記著醫院催款 的最後期限也到啦。 我走進病房,看見媽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倚靠在床上打瞌睡,旁邊的床頭櫃上還放著半個 沒吃完的饅頭。幾天不見,媽又瘦了不少,臉上的紅斑更多了,身上的那股味道似乎也更濃 了。我沒有叫醒媽,把一塑料袋香蕉輕輕放在床頭櫃上,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了病房。 我到收費處補交了費,便去找主治大夫。在醫生辦公室,我找到了那個女主治大夫。她 見了我就說,我正要找你哩,錢交了嗎? 交啦。我說,你們就知道催錢,也不管病人的病,我媽住了這半個多月院,身體怎麼越 來越壞? 女主治大夫聽了我的話,有些不高興,你這是怎麼說話?你媽能維持這個樣,我們已盡 了很大努力,像她這種病,發展起來,大面積潰爛,直至…………現在全世界都無能為力, 只能靠藥物減輕痛苦,控制一天算一天。她瞥了我一眼說,小夥子,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 還得花不少錢哩! 我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覺得腦子有些沉。回到病房,媽醒了,正瞅著床頭櫃上的香蕉出 神,似乎有些悒郁不樂。見我進去,媽說,天寶兒,我剛才又夢見你姐生了,可這次生的是 個丫頭,你說怪不怪? 我沒說什麼,為媽剝了只香蕉。媽吃著香蕉,又說,天寶兒,這幾天工作累麼?累就別 來,好好歇著,看你的臉都瘦多了。 接下來,媽總是不住地催我回去休息。我又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媽的事像一塊石頭似的壓在心裡,我一整天都不舒服。晚上,仇老鄉對我提起錢的事, 我知道瞞不過去了,就向他說了實話。沒料到我一說完,仇老鄉就火了,好你個馬天寶,你 把我仇老鄉當什麼人!他沖我吼著。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發火,那張黑臉都變歪了,像一塊被 火烤變形的剛出窯的磚頭,連在一旁玩耍的蟋蟀和蝌蚪也被嚇得面面相覷。 發這麼大火幹嘛?我白了他一眼說,你當我不還你啊? 我這一說,倒讓仇老鄉愣了一下。嗨,你聽哪兒去啦?天寶老弟,他皺著眉頭說,我是 怪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這點錢還用得著瞞我?你太看扁我仇老鄉了。再說,那還不是你老弟 的功勞麼?他說到這兒,想起什麼似的又問,你剛才說你媽得的什麼病? 叫什麼…………紅斑狼瘡。我說。 讓我想一想,仇老鄉一邊摸著腦門,一邊吃力地回憶著。突然,他猛地一拍腦門,叫 道,我想起來了,我以前認識一個草藥郎中,他有一種秘方能治這種病,聽說治好過不少人。 真的嗎?我將信將疑。 這還有錯?仇老鄉說,我以前學算命混飯吃時,結交過許多江湖上人,那個草藥郎中, 對了,他姓吳,是米羅人,一次我得了腦膜炎,多虧他救了我的命,沒收一分錢,真是個大 好人。聽說這幾年他在老家開了一家診所,專治那些大醫院治不好的疑難雜症,名聲越來越 大。天寶老弟,我看你還不如帶你媽去找他試試,免得白花錢不說,還把病耽擱了………… 米羅是佴城的一個郊縣。 我揣著仇老鄉給我的地址,帶我媽去米羅找那個姓吳的草藥郎中。一路上,我媽神情有 些恍惚,她總是不住地問我,天寶兒,媽的病還能治麼?我說當然能治,這不是帶您去找醫 生麼,聽說是個神醫呢。媽不吱聲了。可沒過一會兒,媽又說,天寶兒,你沒對媽說實話, 可我自個兒心裡明白。這些天,媽老做夢,還夢見了你爹,跟他一塊去鎮上賣紅薯。他挑著 百十斤重的擔子,走起路來風快,像個年輕人似的,也是,你爹死時才剛30歲出頭哩。媽 尋思去見你爹那一天也不遠啦。媽說著,用衣袖揩了一下眼睛。媽倒不是怕死,只是擔心老 這麼拖累你,怕耽誤你的前程………媽就這麼不停地嘮叨著,弄得我心裡也不好受。媽的身 體的確越來越虛弱,比剛住進醫院那會兒差多了,一路上車下車,都得我扶著她走,我給她 買了根拐杖也不頂用。 到了米羅縣城,媽說她頭暈得厲害,一下車,就蹲在地上嘔吐不止,吐完以後,腿肚子 竟軟得站不起來了。我只好背上媽,找了一家便宜的私人旅館,讓媽先歇著,我去找那個姓 吳的郎中。 按照仇老鄉給我的地址,我在縣城邊的一片居民區轉悠了好半天,才找到那個姓吳的草 藥郎中。原來,他在自己家裡開了家民間秘方診所,一棟黑不溜秋的老房子裡裡外外擠滿了 前去治病的人,牆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錦旗。使我驚奇不已的是,那些病人不論男女老小, 臉上或手上、脖子上,都無一例外地像我媽那樣長滿了大大小小的魚鱗狀的紅斑,一股腐爛 的氣味嗆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一大群人圍在堂屋中間一張大方桌的四周,手裡舉著寫有序 號的小紙牌,等著姓吳的郎中看病。吳郎中就坐在那張大方桌後面,但人太多,我踮起腳尖 也沒看清楚他的模樣,只見到一塊亮得像電燈泡似的禿頂。屋子內外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旁 邊一間堆滿中草藥的屋子裡,幾個藥工戴著口罩,每人拿一杆小秤,在各種草藥之間忙碌, 照著吳郎中開的草藥方子給病人配藥,每隔一會就有人扛著沉甸甸的滿麻袋草藥從裡面走出 來。整座房子看上去不像診所,倒像一家生意興隆的中草藥公司……… 我也拿到一張寫了序號的小紙牌,號碼剛好是100號。我心想,等輪到我不知什麼時候 了,就找了把椅子在一邊坐下,屁股一挨凳子便感到有些困乏,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不 知過了多久,才被一陣叫號聲驚醒過來,100號是誰?我一聽,急忙應了聲,起身向那張大 方桌跑去。 吳郎中是一個50多歲的小老頭,留著兩撇八字鬍,除了頭上缺一頂小瓜皮帽或一條大 辮子外,跟電影裡的草藥郎中真差不多。他坐在大方桌後,似乎有些累了,打了個很長的哈 欠,接過我的小紙牌順手扔到了一邊,眼睛半睜半閉著,向我伸出一隻手來,似乎要給我號 脈。我趕忙遞上皮膚病醫院給我媽開的出院證明。是我媽病了,郎中。我說。 他唔了一聲,縮回手,瞧也沒瞧我遞過去的醫院證明,抓起桌子上的圓珠筆,在處方箋 上寫起來,眨眼工夫便寫好了。他把處方往我面前一推,咕嚕了一句。我沒聽清,忙問,您 說什麼?他耷拉著眼皮沒回答,這時旁邊有人小聲提醒我說,吳郎中讓你交錢哩。我這才低 頭一看,那張處方左下角寫著藥費。我一見那幾個數字,不由嚇了一跳,咋要這麼多呢?我 媽出院結帳時只剩下1000多元啦。 郎中,我說,這藥費能不能…………便宜些? 怎麼,你嫌我這藥貴?吳郎中睜開了眼睛,冷冷地說,那你幹嗎不在大醫院治呢?在那 兒住上一年半載也不便宜吧,可他們能把你病治好嗎? 我是說,我…………錢不夠…………我吞吞吐吐地說。 錢不夠?吳郎中瞪了我一眼說,錢不夠還給你媽治啥病?說話也不臉紅!我比你還小時 媽也得了這病,為給她治病,我偷過人家一頭牛,為這我蹲了半年大牢,可還是沒救活我 媽,我就是為了爭這口氣才學中醫的。現在,你媽的病碰上我吳郎中算是運氣了,可你倒 好,只知道說錢不夠!這麼大個小夥子不會想辦法嗎,哪怕去偷去搶………… 吳郎中連諷刺帶挖苦的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怔怔地瞅著這個小老頭,心想,這 真的是救過仇老鄉性命的那個吳郎中麼? 郎中,您還記得…………仇老鄉麼?我有些不甘心地試探著問。 去,小夥子,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吳郎中不耐煩地對我揮揮手說,我這兒別說熟人,就 是省長縣長來看病,也照樣得按規矩掏錢買藥。你還是別在這兒耽擱時間,趁早去想辦法弄 錢吧,我忙著哩。他說罷,便去給別人看病,不理睬我了。 我見等著看病的人多,只好手捏著那張處方從吳郎中面前走開了。我又在那只凳子上坐 下,坐了好一會,直到看病的人漸漸少下來吳郎中也準備下班了。我看見他從抽屜裡拎出一 個塑料袋,裡面鼓鼓囊囊,裝的全是一張張百元大鈔,大概是他一天的收入。我在一邊看得 目瞪口呆,心想,那該有多少錢啊! 我就那樣呆呆地看著吳郎中,直到他拎著那只裝滿錢的塑料袋邁著八字步慢吞吞地往木 樓上走去,消失不見,才如夢初醒地站起身離開。 我從吳郎中的診所出來,天已經黑了。我想到媽還沒吃飯,這會兒一定餓了,便在一家 小飯館裡買了兩碗牛肉麵,自己吃了一碗,另一碗用快餐盒裝上,帶回旅館。見媽氣色稍微 好了一些,頭也不暈了,我說媽你不是喜歡吃牛肉麵麼,我買來啦。媽見了也很高興,沒多 會,一大碗牛肉麵就吃掉了一半。等餓了再吃吧,媽放下筷子問我,天寶兒,草藥買了麼? 我哦了一聲說,還沒呢,診所人太多,排老長隊,等一會我再去吧。 那麼多人看病,人家說不定真有些本事哩。媽說。 那當然。我也附和道,又陪媽說了會兒話,我便對媽說,您先歇著,我去買草藥。 我從旅館裡出來,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標地溜達著,不知道往哪兒走。縣城的人晚上 睡得早,還不到八點,大街上已沒什麼人了,大大小小的店鋪也大都關了門,轉了好長時 間,才見到一個錄相放映廳還在營業。錄相和電影差不到哪兒去,只是屏幕小,看起來要費 勁些,但價格比電影便宜得多,我鑽進去看了一會兒。放的是一部外國槍戰片,槍炮聲震耳 欲聾,似乎要把屋頂掀翻,我覺得心裡煩,看不下去,就走出了放映廳。 這時街上更空曠了,難得碰到一個行人。我走著走著,不知怎麼就走到了一片居民區, 我驚訝地發現自己正站在白天來過的吳郎中的診所門口。看病的人散去後,診所顯得異常安 靜。我在黑暗中站著,腦子裡亂糟糟的,浮現出吳郎中手裡拎的那只裝滿鈔票的塑料 〖JP1〗袋。那該有多少錢啊!我喃喃自語道。 後來,我鬼使神差地朝吳郎中診所的牆根下躡手躡腳地摸過去,從靠牆的一棵梧桐樹攀 上了二樓。我聽見房間裡傳來吳郎中輕微的鼾聲。我沒費什麼勁便弄開了閂著的房門,借著 月光,我看見吳郎中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很死,像《閃閃的紅星》中的胡漢三,嘴裡 噴出一股酒氣,床頭的桌子上還有一瓶沒喝完的虎骨酒。我一眼看見了扔在他枕頭邊的那只 塑料袋,心想這個老傢伙真粗心大意,屋子裡擺著個保險櫃不放,卻把這麼多錢隨隨便便扔 在一旁,敢情錢多了不當回事啊。我撿起塑料袋揣進懷裡,又順著梧桐樹滑下樓底,撬開那 間堆滿中草藥的屋子,拉亮電燈,照著吳郎中白天開的那張處方,大模大樣地給我媽配藥。 我扛著一麻袋沉甸甸的草藥,悄悄溜出了吳郎中的診所。回到旅館,媽早已睡了。我又 從懷裡拿出那一塑料袋錢,瞅著發了一陣呆。睡下時,我將錢壓在枕頭下,可躺了一會,感 到不放心,萬一第二天媽看見可不得了,又將它藏進裝草藥的麻袋裡,才重新躺下。 整整一夜,我都沒睡踏實,一大早就被媽的腳步聲驚醒了。媽大概天沒亮就醒了,一會 兒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會兒站在裝草藥的大麻袋面前自言自語著什麼,見我睜開眼睛,便 心疼地說,天寶兒,這麼大一麻袋藥扛回來,累壞了吧?天還早哩,多睡一會麼。 不睡了,還要去買火車票哩。我說著,翻身爬起了床,胡亂洗過臉,便往外走。臨出門 時,我又對媽說,你好好歇著,別動那袋草藥,小心弄散了。我買票一回來咱們就走。 是回家麼天寶兒?媽說。 是呀,回家。我說。 是該回家了,媽說,你姐沒准生啦。 我出了旅館,匆匆向火車站走去,在售票處買了票,我看時間還寬裕,便在火車站門口 的小吃攤吃了一碗餛飩,給媽帶了兩個肉包子,正準備走時,一抬頭,就看見一個老頭帶著 兩個警察快步向這兒走來。我認出那老頭是吳郎中,渾身一激靈,拔腿就走,但沒走幾步, 便被吳郎中看見了。他領著那兩個警察向我追過來,一邊追一邊對街上的行人大聲喊,抓住 前面那小子!他是個小偷,快抓——住——他—— 幸虧早晨街上人少,我三拐兩拐便甩掉了他們。跑近旅館,就看到門口聚著一大堆人, 吵吵嚷嚷的,人群上空,飄蕩著一張張紙片,上下飛舞,仿佛一隻只鴿子。我漸漸看清那是 一張張百元大鈔。我下意識地抬頭仰望了一下,上面正對著我和媽住的四層樓那個房間。我 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猛然向人群狂奔過去。我撥開人群,就看見了我媽。她仰面朝天 躺在地上,稀稀拉拉的頭髮遮蓋著半邊臉,臉上的紅斑隱約可見,表情很安詳,仿佛睡著了 似的,我送給她的那個玩具機器人被她攥在手裡,已摔斷了一根胳膊………… 我撲到媽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雪亮刺眼,從沒有大門的樓房外長驅直入,一直照到睡在舊 貨中間的我的屁股上。 仇老鄉不知什麼時候已撿了一趟舊貨回來,這會兒,正在從板車上往下卸,蟋蟀和蝌蚪 拖著鼻涕也在幫著搬這搬那。 天寶老弟,該起床了,你不是要帶你媽去米羅看病麼?仇老鄉大聲對我喊道。他穿著那 件油漬麻花的破外套,看上去跟一個叫花子差不多。 我愣怔片刻後,一骨碌從墊子上爬了起來…………(摘自《十月》)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