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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無選擇
張衛
傅貴和林凡夫的正面衝突發生在一次酒局上。
那次酒局是勁松實業公司做東,招待廣東華貿集團副總裁馬天宇。按本地話說
作為勁松的老總傅貴與常務副總林凡夫當著客人的面掰嘴勁,實在有些掃面子。但
這次衝突的結局似乎有些歪打正著:傅貴從傳統意義的「行商」步入「坐商」,涉
足房地產,在重慶北部新城的龍溪鎮開發興建勁松花園住宅小區,因地段高檔和典
雅的建築風格在北部新城獨樹一幟,公司不動產亦大為增值;而林凡夫卻創辦起軟
件公司,向「數字化英雄」的夢想邁出關鍵一步。此乃後話。
回到酒局上。那是1998年暮春的傍晚,從重慶商業的黃金口岸解放碑新開張的
揚子島酒店27樓包房望出去,西斜的太陽被前面矗立的高樓遮去,天空呈淺橙的灰
色,猶如不透明的毛玻璃,有些髒。其實那是酸雨所致,重慶的酸雨在全國有些名
聲。高樓下喧囂的市聲被碩大的玻璃窗隔開。包房內,賓主七八人按座次入席,待
第一道香味四溢的鹵水拼盤上桌後,侍應生已將軒尼詩幹邑斟進高腳酒杯。
「來,歡迎馬總,」東道主傅貴先舉杯,「希望我們能一如既往,再度合作成
功。」
滿桌舉起酒杯,琥珀色的液體散發出淡淡的酒香。
唯林凡夫端著一杯透明液體。那是本地土產的江津老白乾。
剛才點菜時,傅貴吩咐下屬王麗酒要軒尼詩。他清楚馬天宇的嗜好:這廝對茅
台、五糧液不感興趣,唯獨對來自法國科涅克的高檔白蘭地情有獨鍾,據說還能品
咂出酒的年份。一個人的嗜好,得眾人陪著,這顯然不公平。但傅貴卻自有理論:
酒局是商業談判的繼續。因為人從本質上講,就是為食物而爭鬥的,不管雙方有多
大的分歧,往桌子前一坐,氣氛就緩和多了,哪怕像馬天宇這種吃膩人間甘肥的主
兒,也有貪戀佳釀的弱點。這是他的軟肋,照準軟肋出拳,便是成功的開端。
但林凡夫卻偏偏從中作梗。待王麗點了軒尼詩,他竟叫住侍應生,說要一瓶江
津老白乾。
那是一種價值3.5元的白酒。
侍應生有些惶惑,說酒店不賣這種酒。
「客人是上帝對不對?上帝需要什麼能不滿足麼?」林凡夫撇撇嘴,「買去-
-」
傅貴心裡一抖:這小子,扯啥卵蛋呢?嘴角卻咧開笑,調侃道:「凡夫,等會
上甲魚湯鍋有固體酒精,用不著白酒當燃料。」
「我是要來喝的」,林凡夫轉過頭對馬天宇,「馬總,不怕你笑話,我這人喝
酒就喜歡老白乾,醇和、爽口、無雜味,就像你們北京人喜歡紅星二鍋頭一樣--
按本地話說叫山豬仔吃不慣細糠,我今天只能當山豬仔羅、」
40出頭的馬天宇是多年前南下廣東的,地道的北京人,身材瘦削,北人南相,
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那類人。據稱馬血緣高貴,在京城和廣東都有背景,商場情場
均頻頻得手,且嗜飲好酒,老白乾在他眼裡不值洗腳水,但嘴裡卻說:「林副總有
如此雅好,乃豪氣英雄,馬某佩服,也甘拜下風。」
在以往接觸中,他知道林凡夫高興時愛賭酒,便先封了對方的嘴--別跟我賭
老白乾。
傅貴對林凡夫已有三分不滿:這小子平日最喜歡五糧液,喝老白乾不是故意出
我洋相嗎?
傅貴克制著。
酒過三巡,場面漸漸熱鬧。馬天宇開始表現了。他問:
「傅總,這酒應該是科涅克窯藏的OSO吧?」
傅貴:「馬總果真好眼力!」
心裡卻說,錘子個OSO,整個重慶市場最多也就是OVD,看來你那舌苔也未必那
麼靈驗。傅貴對洋酒的認識雖有限,但對OVD指該酒貯藏15年以上,OSO貯藏20年以
上,VSOP貯藏30年以及Extra貯藏50年以上的基本常識還是懂的。他知道馬天宇又要
顯露自己的洋酒知識了,特別是有女士在場。果然。
「世界上白酒釀造技術最發達的是中國,但法國葡萄酒的工藝又是中國人學不
來的。」馬天宇頓了頓,見一桌人眼睛都將他罩住,便有些得意,「法國人釀酒用
橡木桶,做桶的橡樹至少生長百年以上,新砍下的桶木,要在空曠地曬上3年,以除
去橡木中濃澀的鞣酸,免得酒中帶木頭味。木桶的工藝至今沿用手工,除外箍外,
不用一根釘子,完全靠木頭間的楔合。至於釀造過程,簡單地說,含有二氧化碳氣
體的葡萄酒叫香檳,以波爾多地區為最;用葡萄酒二次蒸餾出來的陳年佳釀叫白蘭
地,當然要數科涅克的才最有味羅!」
說罷,端起杯狠狠啜了一口,笑:「我這種喝法是犯規的。中國人喝酒可以用
吃、吞、幹、飲、灌、悶等詞兒,但軒尼詩卻只能抿。因為即便在國外,這酒也是
以盎司計,你看那些老外,喝好酒時誰不是輕輕一小口,舌頭蘸濕即可,這才顯示
出風度與教養。還有就是酒杯的端法,」馬天宇見眾人聽得認真,愈顯自得,「大
家看,這是高腳杯,食指與中指應從杯腳插過,手掌托住杯底,輕輕搖晃,這樣能
讓手的溫度使酒香四溢……」
眾人一陣唏噓:乖乖,喝個酒還恁多規矩。
林凡夫猛地喝乾杯中白酒,笑:「對於一個已經取得法蘭西共和國護照的雙重
國籍公民,隨時隨地義務宣傳法國酒文化,當然是可以理解的羅。」話中的揶揄味
傻子都能聽出來。
馬天宇有些尷尬,面皮仍掛著微笑,「我剛才說了自己已經犯規。中國特色的
喝法嘛,叫--」
林凡夫:「牛飲!」
兩人相視大笑,碰杯,一飲而盡。
傅貴怕林凡夫又要使啥絆子,便將王麗推出來。「馬總,這是我們公司新提拔
的企劃部長王小姐,很有才華呢,特別對法蘭西文學很有研究,能寫詩也能寫散文,
現在轉行搞企劃,身手不凡呢!」
「是嗎--」馬天宇眼睛驀地一亮,隨即流泄出色迷迷的內容。這也難怪,幾
杯酒下肚的王麗已面若桃花,眸亮唇紅,脫去外套的身材起伏有致,咋看也是個美
人坯子。27歲的她畢業于重慶大學計算機系,未婚,業餘喜歡文學,發表過一些塗
鴉之作,本市一家報紙曾想招她去當記者,她卻選擇了民營企業勁松公司。按王麗
自己的說法:難道女人就只能在寫字臺邊抄抄寫寫嗎?
傅貴的這番介紹,既想岔開林凡夫的搗亂,也想借機展示公司的員工素質。馬
天宇竟興奮起來:「如今商界,英雄輩出,果真幗國不讓鬚眉呢。來,王小姐,我
們碰一杯。」
馬天宇用的「碰」字顯得恰如其分。他畢竟是一個資產近10億的集團副總裁,
不可能對一個民營公司的二級中幹說「敬」。這自以為是的矜持與尊嚴,須臾閃失
不得。
軒尼詩「碰」過幾輪便見了瓶底,傅貴讓再開一瓶。他清楚好鋼要用刀刃上,
商界規則叫做:投其所好,為我所用。當然,今天若是宴請老外就不能這樣喝,沒
准人家會認為你是敗家子。而國人喝酒圖的是熱鬧,何況,燈紅酒綠中人,耗費的
又豈止幾瓶酒?
酒局繼續。王麗、公司總助姚軍等輪番向對方進攻,頗有些重慶人在酒場上的
豪情。唯林凡夫自斟自飲,酒瓶已下去半截。如果不是王胖子的一個段子,今天的
酒局應該是結局良好。
王胖子是華貿集團投資部部長,一個肥胖而快活的東北男人。他的段子葷素不
論,總能激起滿桌哄笑。
當他與王麗碰杯時,擠擠眼睛道:「王小姐,你沒去當記者是對的,這不咱們
今天都是部長了,哦,對了,在廣東對記者有這樣的傳言,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那段子大意是:有倆姐妹趕路,尿急,姐姐先解,妹妹放哨。妹妹惡作劇地突
然喊聲「警察來了!」姐姐巋然不動。待妹妹蹲下去,姐姐喊「記者來了!」妹妹
提起褲子就跑……
滿桌人沒笑。王麗不解:
「為啥不怕警察怕記者?」
王胖子:「只有記者才無孔不入嘛!」
一桌人笑翻。王麗脖子脹得通紅。唯林凡夫沒笑。待眾人笑過,他竟笑了:
「我想請教王部長,如果是女記者,又該怎樣去無孔不入呢?」
王胖子愣住了。段子嘛,本來就是一笑了之的,不能細究,一細究就沒味了。
於是他便嘿嘿地笑。笑是一種最好的敷衍。
林凡夫卻扭住不放,再問。場面有些僵。
傅貴圓場道:「凡夫,喝酒喝酒,廢話少說。」
「酒我肯定要喝,」林凡夫眼珠剜住王胖子,「但王部長的科學問題若解釋不
清楚,得請他先喝。」說罷,一杯白酒遞過去。
王胖子尷尬地笑:「林副總,笑話嘛,認真不得,一認真開水都能藥死人。」
林凡夫:「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這世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請你回答。」
傅貴已有五分不快。「凡夫,喝醉了?人家可是客人!」他知道林凡夫的酒量,
可能已進入興奮狀態,本地話叫「二麻二麻兮兮了」。
林凡夫:「醉了?即便醉了也酒醉心明白。在明白中向王部長討教不明白的事
兒,不為怪吧?」
一直沒有吭氣的馬天宇突然笑了:「好!青梅煮酒論英雄,你們一個來自白山
黑水,一個生在嘉陵江邊,都是出好漢豪傑的地方,沒有緣份不聚頭,」他朝王胖
子努努嘴,「去,給林副總一個明白!」
關東漢子的血性一沖腦門,王胖子驀地起身,喊:「拿大碗來!」又叫侍應生
開了瓶白酒,接過,叮叮咚咚倒滿兩碗,眼睛也不眨地一氣喝幹一碗,將碗一頓,
抹抹嘴角道,「林副總,我看你今天是雞蛋裡挑骨頭。對我們華貿有什麼看法可以
明白說,別他媽陰陽怪氣的!」
林凡夫霍地站起:「別給老子他媽他媽的,你比我多幾個錢就不知道骨頭幾兩
重了麼?」
兩人像鬥雞,臉紅脖子粗。馬天宇笑嘻嘻地點燃支555香煙,噴出一口氣。
傅貴已有八分不快,「像什麼話嘛,凡夫!今天是公務宴請,請你少說一句!」
「為什麼要少說,難道華貿就可以仗著店大欺客!?」
傅貴大怒,砰地一拍桌子:「林凡夫,這個家是你當還是我當?退下!」
這一拍,不但林凡夫酒醒了大半,連姚軍也嚇了一跳。如果他們沒記錯,這是
傅貴第二次拍桌子。
林凡夫愣愣神,端起另一碗酒一口幹掉,向馬天宇拱手揮拳:「恕罪恕罪。」
轉身拂袖而去。
馬天宇一直笑咪咪的。
當然,酒局最終不歡而散。
即使在靚車如流水的主城區公路上,97新款黑色凱迪拉克也顯得卓爾不群。當
初買這車時,林凡夫勸傅貴不如買奔馳500型,價格差不多,性能或許更好些。傅貴
卻看上了凱迪拉克的寬大,「美國佬的東西嘛,就是大氣,我不喜歡局促的玩意。」
其實,他放棄奔馳另有原因:幾年前,北方一位民營企業家栽了,被收監判刑,這
緣於他太狂妄桀傲,以至引發人命官司。那人最喜歡的車就是奔馳500型,據說有好
幾輛。而傅貴的另一位生意朋友,也是駕奔馳500型在成渝高速路上送了命。冥冥中
的有些東西,或許左右著你哩。
車廂內很暖和。傅貴窩進寬大的後排座,他左邊是王麗。街上五顏六色的燈光
鑽進車廂,斑駁陸離,給人一種幻象。王麗始終瞅著窗外。傅貴似覺能聽到她的呼
吸。
剛才在酒店門廳,送走馬天宇一行後,傅貴驀地打個寒顫,才發現外面正淅淅
瀝瀝下雨,再看看穿薄裙裝的王麗,冷得沒了風度。
「小王,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王麗沒客氣,鑽進凱迪拉克。按公司規定,沒經老總允許,下屬是不准搭車的。
當初,傅貴定這規矩時,借鑒了陳利軍的建議。陳是同他一塊下海南的朋友,現仍
留那兒,經營著一家藥業公司,很火。
陳利軍認為:與員工的親合力要表現在創造效益後的分配上,內部機制必須維
護等級,沒有森嚴的等級,公司將無法運轉,傅貴採納了他的建議並有所創新,譬
如用車,公司號召中層幹部最好自己買車,公司給予適當補貼。從成本核算的角度
看,這是合算的,因為公車在企業管理中是個很大的漏洞,費用居高不下。作為勁
松的中幹,如果3年內你尚不能買一部最低價5萬元的奧拓車,說明你本事不夠,就
該考慮去財務部結帳了(走人)。
王麗剛來時,不諳個中板眼,碰了一鼻子灰。
對手是林凡夫。一日早晨,林凡夫剛鑽進他的桑塔納2000,見裡面有個香噴噴
的人兒,便問是誰。回答是新來的員工,叫王麗。原來,王麗自發現林凡夫與她同
住一條街後,便留了心。這天早晨因起床晚了,怕遲到,便擅自先鑽進桑塔納,想
搭副總的車。林凡夫冷冷地叫她下去。王麗以為他開玩笑,這事若放在國企,恰好
是領導體恤下屬的表現嘛。
誰知林凡夫竟不讓司機啟動,其身體語言明顯地告訴王麗:你不下車,車就不
走。
王麗忍不住了,說:「林總,反正順路嘛,座位又是空著的。何況,我們還是
校友呢。」她查過,林凡夫是80年代中期畢業于重慶大學的。
林凡夫沒理這個碴,仍板著臉說這是規矩,請下車吧。
王麗心想,我今天不下你還能把我推下去?便端坐不動。兩人僵持著,仍在較
勁。突然林凡夫「哢」地推開車門,竟攔下輛出租車走了!那一刹,王麗突然哭了。
生活中有些小事往往讓人刻骨銘心,人才有所覺悟。至於兩人後來的戀情,則是另
一段故事。
車輪磨擦路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凱迪拉克優良的性能令人放心。前面紅色的
汽車尾燈突然多起來,堵車了。傅貴先開口:
「小王,林總今晚的表現,你的看法是--」
「當然過分了點,」王麗將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雖然他可能有點醉了,但
至少……草率了些。」她斟酌著字眼,畢竟,自己和林凡夫戀情是隱密的。「傅總,
我覺得,華貿與我們的合作可能會關門,公司的投資戰略恐怕應調整。」
傅貴嗯了一聲,沒再吭氣。女人的直覺往往是可靠的,特別是高智商的女人。
將王麗送到家後,司機小劉扭過頭問:
「傅總,是回家,還是……」小劉是招聘的,原先是合川農民,當過武警,能
吃苦,人也精靈。他問那「還是」的潛臺詞,只有傅貴明白。傅貴原先的司機兼保
鑣叫王善奎,綽號王蠻子,膂力過人,精通武功,與傅貴是開襠褲朋友,一起下過
海南。直到去年,傅貴堅決讓王蠻子「轉業」去公司保衛處任負責人,王蠻子不肯,
被他罵了一頓,好歹才上任。
「小劉,咱們去機場路吧。」話剛出口,突然又想起什麼,問:「你吃過飯了
嗎?」
小劉應聲,說吃過了。
公司的規矩是:但凡公務宴請,司機一律不得入席,自己停好車後找飯吃去,
這又與國企不同:國企的司機可以同經理廠長一塊陪客人吃飯,那叫當家作主。但
私企的司機似乎並不委屈。就拿小劉來說,他在勁松月收入2000元,若在國企則只
有五六百元。個中輕重誰都能掂量。
當轎車駛上通往機場的210高速路後,速度一下就提了上來。好車的品質往往只
能通過高速路才能體現,所以在內陸城市車買得太靚除了張揚外實際意義並不大。
傅貴正胡思亂想,手機響了。是妻子華媛打來的。
華媛很興奮:「貴貴嗎--」這昵稱讓傅貴渾身冒雞皮疙瘩,自己都他媽45歲
的半老頭了,還「貴貴」「香香」的,扯淡嘛!他耐著性子聽。
「陳利軍說他後天飛深圳,和我們在陽光酒店集合。你說我們訂明天的票呢還
是後天的?對了,陳利軍說把林凡夫也叫上……」
華媛能這樣興奮,傅貴不忍讓她掃興,末了,說:「訂票由你作主,林凡夫去
不了,他另外有任務。」
扣上手機,他閉上眼睛假寐,眼前卻總是林凡夫的影子,拂之不去。公司投資
方向不明確,下一步怎麼發展?不禁心中煩躁,罵出聲來:「你個龜兒子的,咋非
要攪黃我的事呢?」
倒把小劉嚇了一跳。
回過頭細說那極攪黃的事。
先簡略概述:1998年春天,當熏風沿嘉陵江河谷吹過,兩岸又是一片蔥綠時,
傅貴作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決定,擬投資3個億,在解放碑商圈興建大型購物中心,
投資合作者是廣東華貿集團。3個億只是首期工程,總投資概算10個億,分3年完成。
這一俯瞰群雄的決定在勁松公司辦公會一提出,猶如冷水滴進熱油鍋,一片炸響。
林凡夫等人強烈反對,及至最終在酒局上發生衝突,攆跑前來洽談投資意向的馬天
宇等人--你說傅貴怎能不生氣?
應該說,傅貴的決定確實有他的眼光。
首先,解放碑是重慶商業的黃金口岸,誰佔據了這一口岸,誰就在商界有發言
權。其口岸價值是歷史形成的:1945年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在這兒修建了一座
「抗戰勝利紀功碑」,又稱「精神堡壘」,以紀念數百萬8年抗戰中流血犧牲的中華
健兒;1949年底劉鄧大軍率二野解放重慶後,將此碑更名「人民解放紀念碑」,從
此,圍繞此碑方圓0.51平方公里內,商業氛圍愈來愈濃,商場雄踞,店鋪林立,人
流摩肩接踵,解放碑遂成為數百萬重慶消費者的心儀之地,堪與北京王府井、上海
南京路和鄭州「二七」廣場比肩。
其次,勁松公司連續兩年取得良好經營業績,相繼發展了7個全資分公司,經營
涉及建築裝飾、酒樓、的吧、印務等,並收購了一家曲軸廠,特別是在現代辦公用
品領域擊敗對手李文挺後,公司躍上新臺階,固定資產達8000萬,帳面流動資金40
00余萬。作為一家風頭正健的民營企業,傅貴審視到勁松尚未形成產業龍頭,經營
活而冷,雜而亂,沒有支柱,則無法實現自己的商業英雄夢--不做則罷,做則驚
世駭俗。
其三,如今解放碑商圈內,雖大小商場林立,但均為綜合型經營,「百店一面」
的直接後果已經導致低水平競爭。勁松與華貿合作興建的購物中心,擬引進歐美經
營模式和華貿的先進管理,集購、遊、娛、食為一體,風險雖大,但風險背後的利
潤也大。
而中國的企業家,缺乏的恰恰是風險意識。
從理論上說,一個企業家敢冒風險是企業的活力所在。在90年代末經濟學家史
稱「過剩經濟」時代,只要選准項目,依然可能實現商業英雄夢,關鍵看能否「眾
人皆醉我獨醒」。但傅貴沒料到。他的投資意向遭到公司高層的強烈抵觸。勁松規
矩是「投資額500萬元以上的重大決策,必須通過辦公會,任何個人不能獨斷。」
規矩是傅貴定的,且寫進了公司章程。
他沒料到自己竟捆住了自己的手腳。
辦公會從下午一直開到深夜,未達成共識。最主要的反對意見來自林凡夫,發
言前,他先引傅貴人案。
林凡夫:「傅總,作為勁松的重大決策,公司一慣倡導群言堂。這次是否依然
堅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方針?」
「勁松何時停道過?」傅貴反詰。
「那好,」林凡夫清清嗓子,「在年前工作會上,傅總已對進軍解放碑吹過風。
事後我仔細考慮過,認為此舉不妥。」他點燃一支煙,避開傅貴炯炯發亮的目光。
「雖然近兩年勁松經營業績不錯,但勁松尚無進軍解放碑的實力;即便有這實
力,也應該慎之又慎。最近我一直在英特網上漫遊,據美國最權威的《福布斯》期
刊稱,1998年是中國大商場的倒閉年。這話可能危言聳聽,但結合我們身邊的實例
分析,或許是一記振聾發聵的警鐘。」
見大家均屏息靜聽,林凡夫來勁了。
「從90年代初期起,國內大型商場的興建處於放任自流、隨心所欲、有錢能使
鬼推磨--誰有錢誰就建的無序甚至無政府狀態,海外富商大賈、國內工商巨頭等
形形色色的投資商紛紛涉足其間,由此,中國百貨業僅用5到7年時間,就實現了西
方發達國家歷經150年才完成的5次零售革命,即從雜貨店到商場,從商場到大型綜
合商場,從大型綜合商場到專賣店、連鎖超市及倉儲式賣場,其直接效果是我們的
城市變得無與倫比的漂亮,似乎充滿現代氣息;其直接惡果是盲目投資、重複建設、
最終導致惡性競爭,使百貨零售業面臨空前危機。」
林凡夫喝了一口茶,「我調查過,《福布斯》的預測並非空穴來風,最近北京
已傳來消息,規模7萬平方米的信特商場、3萬平方米的富恒樣商場和2萬平方米的阡
村百貨已經關閉,以至有人發出『京城百貨業喪鐘為誰鳴』的哀歎。臺灣詩人席慕
蓉有這樣一句話:不要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眼淚。如今,解放碑商圈已建和
在建的商場已經超過30萬平方米,竟爭日熾,狼煙烽起,鹿死誰手悉難預料。因此,
我認為勁松應立即避開解放碑商圈已經開始的殘酷竟爭。
「凡夫,你未免太悲觀了吧,」傅貴臉色有些陰沉,「我要建的是購物中心,
不是大商場。」
「那就更不妥,」林凡夫說,「所謂購物中心,緣自美國70年代興起的一種消
費場所,它至少具備兩個要件:一是投資龐大,在國內興建至少要20億元人民幣;
二是占地龐大,在美國一般建在城鄉結合部,既有龐大的賣場又有龐大的停車場,
解放碑商圈寸土寸金,開發空間有限,更何況,勁松也拿不出巨額的投入資金。」
傅貴咧咧嘴,沒吭氣,心裡罵了一句:你懂個尿。但亦承認林凡夫的分析不無
道理。至於資金籌措,這是他的底牌,輕易不會示人:以勁松現有資產作抵押,貸
款1.6億沒問題,讓合作方廣東華貿投資1.5億,自己控股。待3.l億資金到位後,
首期工程即可上馬。國內的項目歷來如此,只要開了工,就不愁盤不下去:首期工
程投入營運後,再作抵押,流動發展3年,便完全能創建一個10億級的股份制企業。
傅貴的從商原則是:講信譽,不求暴利。他分析當年國家的經濟政策是啟動內需,
加大投資力度,自己彌補的是重慶商業的一項空白,難道,真犯了方向性的錯誤?
他把目光投向王麗:「企劃部對此有何見解?」
「企劃部尚未介入此事,林副總也未對我們作任何指示,」王麗斟酌著字眼:
「不過,我個人認為進軍解放碑風險太大,應慎重。」
傅貴又把目光投向姚軍。姚軍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愛將。「姚助理,你的意見
呢?」
姚軍是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皮膚白皙,濃眉大眼,屬討女孩喜歡的帥哥級人
物。他沒料到傅貴會突然把球向他踢來,驀地竟漲紅了臉:「傅總,這事我還沒考
慮成熟。」
「成熟了就可以鏟來吃啦。我問你的意見?」
「大概,還……還應該論證一下吧?」
傅貴似覺一下找到了洩氣的通道:「看嘛看嘛,問題就出在我們幹部身上,這
也怕那也怕,就不怕哪天早晨我們睜開眼睛,勁松已經被別人消滅了、吃掉了?!」
他有些來氣:「大家是不是認為每月有幾千元收入,比下崗職工高幾十倍,就滿足
了,就可以睡大覺了?小富即安是我們最大的敵人!過去我總認為這只是農民伯伯
獨有的,現在仔細想來,我們勁松又何嘗沒有?一個企業,特別是企業的幹部們,
沒有憂患意識、危機意識、市場意識和發展意識,不敢冒風險,就很可能遭滅頂之
災!」
一屋人頓時鴉雀無聲。
許久,林凡夫開口道:「傅總,今天既然是戰略研討,公司章程也規定我們不
搞國企式的一言堂,讓大家發表意見也是對公司負責嘛。」
傅貴也覺失態,放緩了語氣:
「凡夫,談談你有啥發展思路。」他想將林凡夫一軍。
「我認為,在市場基本規範的商業社會,一夜暴富已經成神話。勁松只能穩紮
穩打,看准了就迅速出手。凱恩斯說:市場最稀缺的東西就最有價值。於勁松而言,
什麼是最稀缺的呢--」林凡夫賣個關子,又點燃一支煙。「任何一個時代,誰占
據了最關鍵的生產要素,誰就能成為時代的主人:農業文明是土地;工業文明是機
器和能源;信息文明則是信息。因此,勁松的投資方向應是開發電腦信息網絡。最
近我一直在作這方面的分析調查,結論是重慶的信息產業比京津滬穗至少遲緩二三
年,勁松的投資前景空間很大。公司只需拿出4000萬遊資的一半,就能取得立竿見
影的效果。」
傅貴心裡一動:這小子,畢業這麼久了,還沒忘卻他的本業,精神倒是堪佳。
林凡夫是重慶大學84級計算機系畢業生,在商海摸爬滾打十多年了,居然仍沒放棄
網絡數字英雄夢。「這怎麼可能呢?勁松的目標是實業為本,何況,這個家還是我
當嘛。」傅貴心裡冷笑一聲。
林凡夫正興致勃勃地介紹北京的一個案例:1997年1月,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取
得博士學位的陝西人張朝陽殺回北京,註冊民辦高科技信息企業愛特信公司(TTC),
很快成為中國主幹網(163)的重要組成部份;數月後,在中國公眾多媒體信息網l
69北京港招標中,張擊敗所有的ISP、ICP竟爭對手,獨家中標;今年2月,張將愛特
信更名搜狐(sohu)公司,猶如橫空出世,引來世界芯片巨擘英特爾公司、IDG國際
數據集團和美國哈裡森公司共同向搜狐注入200萬美元的風險投資,前景不可估量。
「那麼,張樹新是怎麼回事?」傅貴問。
林凡夫一下竟愣住。張樹新是大名鼎鼎的瀛海威科技公司創始人,前兩年被媒
體譽為中國互聯網產業之父,但不久前卻因經營不善引咎辭職。
「我們可不可以這樣認為:任何產業都有風險?」傅貴臉上堆滿笑容,「張樹
新栽了,你說的張朝陽我也聽說過,問題是,搜狐公司會不會成為國際互聯網對中
國信息產業作風險投資的試驗品?再進一步問:勁松公司有承擔這種風險的技術人
才嗎?」
林凡夫驀地氣得臉色鐵青。
德國軍事專家毛奇說:一個在戰鬥展開階段發生的錯誤,是永遠無法矯正的。
對投資方向的不認同,說明戰鬥還沒展開,矛盾還沒上升到「一山不容二虎」的程
度。但它卻對合資洽談埋下裂罅,最終將合作攪黃了。因此,1998年春末,是傅貴
下海13年來最毛焦火辣的時期,市場需求不旺,物價全面回落,公司遊資4000萬-
-總不能全擱在銀行吃利息嘛!一個真正的商人,總要千方百計創造利潤,尋准機
會頻頻出拳,然而,當你戴上拳擊手套站到臺上卻找不到對手時,算不算悲哀?
能在9000米的高空睡覺,這是華媛的幸福。波音757平穩地向南飛行。它是西南
航空公司新近引進的機種,噪聲比737小,載客量更多、更平穩。舷窗外,白雲如絮,
藍天如洗,下午的陽光灑滿機艙,和煦而溫暖。華媛靠在舷窗邊,一副夢遊八極的
神態。她都快40的人了,額頭依然光潤白皙,臉上居然無皺紋。這讓傅貴頗為感慨。
「看來,真是人與人不同,花有百樣紅。女人40豆腐渣的說法也未必有依據。」
那一刹那,他心裡突然湧出對妻子的憐愛,便抬手替她關上空調噴嘴,又將舷
窗蓋板拉下來。在飛機的轟鳴中,傅貴閉上眼睛假寐,思絮卻猶如翩翩盤旋的鷹,
扶搖直上九霄,又倏地往下栽,一直栽到歌樂山麓的一座鐵路橋上才收住翅膀。那
是好久的事了?大概20年了吧?在那座橋上,他與華媛第一次接吻。
20年前,傅貴作為高考制度恢復後的首批受益者,從他插隊的江北龍溪鎮考入
歌樂山下的西南政法學院(如今更名為「西南政法大學」),專業是商業貿易法。
華媛是毗鄰的四川外語學院新生,高中畢業後直接考進來的。他倆是在舞會上認識
的。當時剛流行跳舞,政法學院男生多,川外女生多,兩校學生會一合計,乾脆,
輪流做莊,一邊舉辦一次。舞會場地就在學生食堂,多吊幾隻200W的大燈泡,音響
只有磁帶收錄機,就這油膩烘烘的簡陋環境,仍吸引了兩校的青年男女,圖新鮮嘛。
一來二去,傅貴和華媛漸漸熟起來。後來聽華媛說,她班上約三分之一的女生
是在那樣的舞會上認識男朋友並結婚的,不像現在的學生,舞廳檔次早進入熱浪的
士高,但多半是露水戀情。這讓傅貴感到一絲欣慰,嘴上卻說:「這只能說明我們
當時太老土,人家現在的活法才叫及時享受生活嘛!」
但他心底承認:真要愛一個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男人,往往把情欲誤以
為愛情,最終要麼收不了場,要麼把生活搞得一踏糊塗。
自己對華媛是真愛嗎?他想是的。
記得是初夏的傍晚,兩人已經熟諷了,傅貴提議去校園外走走。校園外是蔥蘢
的歌樂山谷地,襄渝鐵路亮錚錚的躺著,火車一過,四周又恢復靜謐,能清楚地聽
到暮歸的鳥兒正啁啾唱歌。兩人沿鐵軌向山谷深處走去,驀地眼前豁然開朗,山谷
斷開,一座鐵橋橫亙腳下。
「上去嗎?」傅貴輕聲問華媛。華媛點點頭。鐵橋的人行通道很窄,甚至容不
下兩個人並行,好在每隔20米有個凸出的安全港,約回米見方。剛走到橋中央,便
聽見火車汽笛聲,傅貴拉著華媛緊走幾步,閃進安全港。
須臾,火車已經上橋,黑黝黝的龐然大物以雷霆萬鈞之勢,宛若泰山壓卵朝他
們直沖過來,又呼嘯著從身邊一掠而過。鐵橋在腳下劇烈地顫動,車輪磨擦鐵軌,
似有一種巨大的引力把人往裡拖。那一刹那,華媛閉上眼睛,身子如一枝在風中搖
曳的翠竹,紫紅的裙據翻起來,好像要離開橋面。傅貴一把將她摟住。
火車走遠了。兩人還緊緊摟著。傅貴聞到華媛頭髮散發出的香皂味,便輕輕地
吻她頭髮,又輕輕咬咬她耳廓,才發現華媛的臉通紅發燙,嘴唇鮮潤而飽滿,微微
翕動著,似有一股新鮮的蛤蜊味漫漫溢出。那一頃刻,傅貴有些猶豫,腦海裡浮現
出王曉鳴的影子,那是個漂亮的女子,前不久考入上海財經學院後,給他寄來一封
含糊其辭的哀的美敦書。「尿呢!」傅貴心裡罵了一聲,與其討一隻招招搖搖的花
蝴蝶受氣,不如尋一隻清清爽爽的丁丁貓。丁丁貓:重慶土話即蜻蜒。
他沒再多想,將嘴唇湊了上去。滾燙、清香、渴望等諸般感覺襲遍全身。傅貴
覺察到華媛根本不會接吻後,便將舌頭遞進去,聽到對方嗚咽著哼了一聲……
當處子、處女在新婚之夜的相互奉獻已經成為古老的神話時,像華媛這種年齡
的女人,大多數法律上的第一次和實際中的第一次是吻合的,包括接吻。
20年了,多年的媳婦也該熬成婆了,華媛居然不顯老,那身材、那腰肢、那臀
部,或許還可以讓許多男人想入非非。傅貴不由得幽幽地歎了口氣。他知道時下社
會對有錢而又不打算離婚的男人有這樣的評價:
在外面養「花瓶」,回家陪「醋瓶」。
道理是:如果外面的「花瓶」不是特別有吸引力或具備超乎尋常的內容,男人
不會輕易離婚。原因很簡單,女人總會衰老,男人一般不會因女人衰老就離婚,否
則一輩子都要在這怪圈中掙扎。所以,重慶男人有句「名言」:自己在外面恍,娃
兒在屋裡長。「恍」者,多指花花草草的風流事。如今商業社會,似乎一切都有了
用錢衡量的價格,而一個男人只要有本錢(指金錢和身體),若單純為性欲,則大
可不必離婚--青嫩可人的小姑娘到處都是。因此,傅貴雖然曾與幾個相當有質量
的女人有過交往,但不為所動。他更看重與華媛20年的感情。然而,讓傅貴萬萬料
不到的是,此刻坐在身邊的華媛,看似睡得很熟,卻一直處於淺層睡眠狀態,腦子
裡折騰來折騰去的是另一個人。
此人叫劉西路,42歲,是個精神憂鬱面色蒼白的破落詩人,筆名偉夫,圈中人
均以此稱之,本名反被遺忘。偉夫能畫兩筆水墨寫意,言辭中常充滿憂國憂民的偉
人情結,經濟上卻捉襟見肘。按說,華媛沒理由正眼瞧這種人,但當初傅貴下海南
後,她甚覺空虛難耐,在一次Party認識偉夫後,雙方進生情感糾葛。
相當一段時間內,華媛對此既興奮又苦惱,類似邊緣情感大抵乃世紀末的一種
城市病態,當不得真。但雙方交流的結果令她咀嚼到另一個男人也能給她帶來心靈
和肉體的撫慰。自傅貴返渝後,特別是隨著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華媛開始後怕。她
心裡清楚,自己與偉夫並不是啥真愛,更多的只是某種渴求。何況,在優越的物質
環境中生活慣了,華媛無法想像與一個窮酸文人過拮据的日子。想想吧,自己住著
260平方米的躍層豪宅,出行可駕駛2.8升的寶馬汽車,兒子傅鑫也快16歲了,犯得
著嗎?邊緣情感多為過眼雲煙。
但偉夫竟始終孜孜以求,令華媛煩躁難安。
當然,妻子有了情人,丈夫往往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若一旦知道了,會玉石懼
焚麼……
她不由打個寒顫,睜開眼。
「醒啦?」傅貴笑道,「你好像正做惡夢呢。是閻王爺正拿鉤鉤抓你吧?」
「你找不到話說,」她的臉頰驀地飛起紅暈,把手伸進他手掌,問:「快到深
圳了吧?」
「還有一會兒,」傅貴輕輕揉捏著華媛光滑潤潔的手指,「若真有閻王鉤你,
我還可和他撕打一番。我擔心的是有男人來勾你--」這本是欲蓋彌彰,男人慣使
的障眼法。
「去你的!」她嗔道,狠狠掐他一把。
兩人說笑了幾句,傅貴內急,起身去後艙。後艙衛生間外已戳著個人在等候。
傅貴朝他點了點頭,退至逼仄的過道。那人也點了下頭,目光在傅貴臉上盤桓一圈,
欲言又止。細瞅那人,約三十五六歲,頭頂已謝去多半,亮可鑒人;眼睛略凹,眸
子隼一般發光;面皮白而細,眉宇間灌滿故事。奇怪的是他那裝束:著一襲玄青色
中式對襟夾衫,純綿質料,下穿黑色圓口布鞋,一根銀白的懷錶鏈子在胸前劃道弧
線,鑽進衣兜。乍看,還以為遇到了三十年代上海灘的股票經紀人呢。傅貴忍不住
差點想笑。
「哢嗒」門響,衛生間開了。禿頂伸伸手對傅貴道:「你請。」重慶口音。
「你請你請。」傅貴欠欠身。
兩人倏地都笑了,進個廁所嘛,於嗎還英國紳士般裝腔作勢地「請」來「請」
去--批淡不?
傅貴不知道,禿頂恰恰在英國劍橋大學留過學,是建築學碩士。後話不贅。
從衛生間回到座位,傅貴見華媛正補妝,不禁笑了,似有雅興湧上心來,順口
道:「閒時又來鏡裡/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辭連環?」
那是辛棄疾的《漢宮春》。
華媛用無色的ROUGE唇膏將嘴唇仔細修整後,說:「你別笑我,我這還不是為不
丟你的面子。」說完心裡一跳,丟面子和給男人戴綠帽子,可有本質的區別呢。
這時飛機開始下降。空姐在過道間逡巡,不時柔聲提醒:「請您系好安全帶。」
傅貴的目光在空姐身上撫摸。他先看空姐的臉:民航的勞資幹部真不知是從什
麼地方弄來這麼多漂亮的妞?你看她們的臉蛋有多光滑細膩!聽說現在的空姐還有
研究生,寒窗苦讀近20年,為的就是在空中給人家遞咖啡飲料?你說她是為藍天事
業,屁話,飛機一旦失事,命也搭了進去。風險行業的高收入應該是靚女們趨之若
鶩的動因。
想到「風險」這個詞兒,他有些酸溜溜的。
看完了空姐的臉,他又研究她們的身材。從胸部分析到腿,最後結論:她們的
腿和身高比例,和自己差不多。自己的臉雖然粗糙無比,但繃繃身上的肌肉,立即
會凸現出幾條山脈。
男人的美不在臉,而在肌肉。這想法令他有些得意。華媛碰碰他:「喂,看啥
呢,瞧你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傅貴笑嘻嘻地:「看空姐(口塞),你看她們一個
比一個漂亮,但只要這飛機一栽下去,再漂亮的臉蛋也最多只剩幾片指甲。」說罷
又講了一件事:前年他從重慶去桂林,乘的是安24型小飛機,快降落時,喇叭裡突
然說起落架出了毛病,請乘客們穿好救生衣,把手枕在頭後。機艙裡立即亂成一團,
有人痛哭,有人尖叫。「我一聲沒吭,只是在想,」傅貴頓了一下,「想你和傅鑫
見到我焦糊的屍體後是啥模樣。」
「臭嘴。」華媛輕輕擂了他一下,「這次出來玩,本來就為放鬆心情,你反倒
製造緊張空氣。」
傅貴笑了。他要的就這效果。逗女人玩是男人放鬆的一種樂趣。
波音757在跑道上狠狠跳了幾下,終於穩穩站住。踏出機艙,南方灼熱的陽光刹
時瀉滿全身,空氣中夾一股清新的腥味,這是海濱城市獨有的。傅貴不禁有些心旌
搖盪。
深圳。陽光酒店頂樓旋轉餐廳。
這是一家五星級酒店,打折後只及三星級收費,說明經濟偏冷,傅貴想。他邀
陳利軍去看夜景。從旋轉餐廳碩大的玻璃窗向外眺望,腳下是一片燈的海洋,五顏
六色的光束仿佛使夜空在燃燒。在這座生氣勃勃的城市,哪怕夜裡,也充滿魅力和
誘惑。
「貴哥,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從海南跑到深圳來流浪的日子嗎?」陳利軍問。他
是一個身高1.8米的健壯男子,黝黑的頭髮整齊地往後梳去,衣著看似隨意,卻是
意大利正宗的阿迪達斯休閒裝。他比傅貴小兩歲,自10年前一起闖海南後,便成了
鐵血哥們。這次相聚深圳,是他們每年一次的例行活動,簡單說就是休假、放鬆、
找樂子。
傅貴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笑道:「利軍,你記得歐陽修的那首詞嗎?--歸
來恰似遼東鶴/城廓人民/矚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
陳利軍是學醫藥製劑的,沒啥文學根底,便撇撇嘴。
「其實,當年的我們在這兒又何曾作過主人?」傅貴自問自答:「從這家公司
流浪到那家公司,像乞討的狗一樣遭人白眼。人不痛到傷心處,不知世間多坎坷。
所以,如今但凡有學子到我公司求職,只要有本事,我都設法留下。」
「貴哥好心情,大旗一舉,天下歸心。這兩年我也在琢磨這個理兒:人才是不
是實現企業利潤最高的商品?」陳利軍話頭一轉,「凡夫這人其實是個幹才,精靈
過人。剛才聽你說過,我感覺你們好像鬧了彆扭,需不需要我撮合?」
傅貴搖搖頭,「道不同,不為謀。朋友處久了,毛病就鑽出來。何況,他的謀
略思路確實也有道理。」突然又笑了,「咱倆見面幹嗎談這麼沉重的話題?喂,」
傅貴朝那邊餐桌努努嘴,「你是不是又換轎啦?」
「換轎」是重慶的時髦用語,作兩解:一是離婚男娶;二是換異性朋友。
陳利軍一副閱盡人間春色的樣子:「哪裡談得上換轎,怡怡情,互有所圖罷了,
蠢婆娘一個。」
說罷,朗聲一笑。剛才在酒店大廳見面時,陳利軍介紹:「蠢婆娘」叫阿惠。
阿惠約20出頭,身材高挑,嘴唇大而性感,胸部飽滿得像泰國人妖,一看就知道做
過隆胸術。
兩人回到餐桌旁。華媛和阿惠收住交談,兩雙美目笑盈盈地看著他倆。
傅貴問:「你們笑啥呢?」
「我笑你們男人,見面就講那些東西,」華媛瞥了阿惠一眼,「好像男女之事
不說就嘴癢。」
傅貴說:「你也把我們想得太下作了吧,我和利軍談的是家事國事天下事呢!」
陳利軍落座後道:「在這種酒店只有吃保護動物最合算。」他點了一個熊掌、
一籠麅肝、兩樣時鮮蔬菜和鹿鞭湯,酒是五糧液。菜上桌後,華媛卻不肯動筷子。
「這也大那個了嘛,野生動物越來越少,暴殮天物,是犯法的呢--」
陳利軍哈哈大笑,「嫂子此言休矣!不是我們暴殄,是那些在老林裡偷獵的家
夥暴殄,再說啦,既然已被獵殺,你不消費,不白白浪費嗎?酒店又怎麼回籠資金
呢?何況,據我所知,這些熊掌都是從東南亞販運過來的。」
「據我的地理知識,東南亞不產熊吧?」
「嫂子你又寡聞啦。在東南亞的熱帶雨林裡,世界上任何種群的動物都能找到。」
「也能找到袋鼠和考拉嗎?」
陳利軍一時語塞。他也清楚這兩種動物只生活在南太平洋上的澳洲。傅貴盯了
華媛一眼,「你吃就吃,不吃就拉倒,幹啥和利軍抬杠呢?」
再看那熊掌,早被阿惠戳去小半個,吃得油嘴油嘴的。
陳利軍依然滿臉堆笑,心裡卻很惱火:媽的,老子花錢做東,還落得個不是。
貴哥也真是,把老婆帶出來幹啥呢?礙手礙腳不說,還盡他媽添亂,想想去年走泰
國,幾多好耍喲!
去年的例行活動,他們去的是泰國。所謂例行活動,是當初在海南分手時,傅
貴、陳利軍和林凡夫的約定:一是苟富貴、勿相忘,大家既然是兄弟,今後誰有過
不去的地方,互相要攙扶一把;二是人生苦短,切忌一門心思鑽錢眼裡,每年得聚
聚,放鬆幾天,活出點質量來。開始兩年,他們相邀先後去了新疆和西藏,去年去
的泰國,恰逢亞洲金融危機伊始,泰銖急劇貶值,人民幣陡然堅挺,且走之前他們
便打探了那兒的風土人情,便都沒帶老婆或情人,結果哥們幾個如天馬行空,春風
得意,從曼到芭堤雅,一路猶如天上人間,忘乎所以。玩的主題可對外人炫耀,
卻不能對老婆漏半分。
這次目的地是菲律賓,主題已定。
卻沒料到,一開局就碰到華媛這種死腦筋,陳利軍當然不痛快。
傅貴瞅出端倪,端起五糧液敬了他一杯,一口悶下,問:「利軍,今年公司收
益不錯吧,前些日子我在經濟日報上還看到介紹你們公司的文章。」
「還不是狗屁文人牛皮烘烘瞎吹吹,」說到收益,陳利軍臉由陰轉晴,「大概
500萬利潤吧,不過在當地也算利稅大戶了。」作為南京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陳利
軍在海南立足的資本是他的專業知識,至於他如何將一片破產小藥廠買斷後盤整成
頗具規模的藥業公司,則是另一個驚心動魄的商戰故事。不提。
兩人又喝了幾杯,不免酒酣耳熱。阿惠也加入進來,居然好酒量,三盤兩整,
竟把傅貴弄得二麻二麻了。果然酒醉心明白,他寫地又想起在揚子島酒店與林凡夫
的爭執,不禁窩火,看看人家陳利軍,找准了支柱,一鋤頭一鋤頭地挖,居然挖出
金礦來,而自己呢,還在為投資方向犯愁,真他媽窩囊。又悶幾杯後,竟醉了。
醉前,朦朧聽到陳利軍對華媛說:「嫂子,照顧好貴哥,記住,我們是明天下
午2點的飛機,直飛馬尼拉……」
從深圳前往菲律賓,他們乘坐的是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37。與去新馬泰不同,
這是條新開不久的旅遊航線。l個半小時後,飛機降落在馬尼拉國際機場。走出機場
上旅行車時,傅貴見旅客中有人對他笑,定睛,竟是757飛機上見過一面的那個禿頂。
傅貴這才發覺旅客幾乎全是大陸人,其中不少男女氣宇軒昂,好像鈔票要把腰
囊撐破似的。「看來,中國有錢的人不少嘛,」他悄聲對陳利軍說,「至少在東南
亞,不會寒酸兮兮的。」
陳利軍怪怪一笑,沒搭腔。
從馬尼拉經奎松城、聖費爾南多到蘇比克海灣,全程約200公里。德國產凱斯鮑
爾旅行車一路風馳電掣,車窗外的田野、椰林和青黛的山崗令傅貴想起海南島。
傍晚,他們住進蘇比克海灣的卡西古蘭酒店。從酒店開滿鮮花的陽臺望出去,
浩瀚的南太平洋一望無際,夕陽貼近海平線,化開一灘金紅,粼粼金波隨風緩緩蕩
漾。海灘沙石潔白,棕櫚林如綠障,景致清幽,勝景可餐。
剛收拾停當,陳利軍敲門進來問:「貴哥,你看是今晚就操作還是等明天?」
傅貴想了想,說:「其他旅客是啥打算?」
「我側面打探了一下,好像大多是今晚就開始,」陳利軍看了看華媛,沒回避,
「明天安排的遊覽,肯定累,都說不如趁手硬就開局。」
華媛有些狐疑:「你們今晚要操作啥?」
「嫂子,放心,不是讓貴哥去泡妞。」
「那是啥,為啥鬼鬼祟祟的?」
傅貴:「男人的事你問恁多幹啥,你若想去就一塊去,不去就和阿惠到酒吧聽
音樂。利軍,就這麼定了,今天晚上開局。」
所謂開局,其實就是賭局。對此有必要作個簡單交待:多少年來,國內媒體特
別是影視作品總把所謂大款和有錢人的生活描繪得奢華富貴,似乎跨出房車又進酒
樓,金屋藏嬌,偎紅擁綠,這多少帶有偏見。事實上,當暴發時代結束後,這些人
逐漸就範於市場經濟的法制規則,競爭壓力加大,業餘生活的主要樂趣已不是女人。
也就是說,對於許多國人還心馳神往的綺麗夢想,他們早已生厭,並為此過分支付
了精力與能量。因比,他們重新重視家庭生活,但對賭局都陡增興趣,就像一般百
姓閒時打打麻將一樣,他們閒時也要玩幾把,玩時個個神閒氣定,瀟灑自如,據稱,
時下澳門葡京酒店的玩客40%來自大陸。而地方公安部門抓賭多為打麻將的小魚爛
蝦,真正的賭局一般用撲克,大抵也與國際接了軌。傅貴的原則是:小玩怡情,以
放鬆繃緊的神經,且有「度」,不可違。
這次來蘇比克,是陳利軍提議的。蘇比克位於呂宋島西南端,是原美軍太平洋
艦隊除檀香山外最重要的基地,自1898年美(國)西(班牙)戰爭後,美國海軍就
在此安營紮寨,越戰期間,又開闢空軍基地,B-52戰略轟炸機從這兒直飛越南,駐
軍最高峰時超過10萬。美國大兵的消費給當地帶來繁榮。這與泰國芭堤雅因越戰而
繁榮如出一轍。90年代中期,根據美菲兩國政府協議,美軍從菲律賓全境撤出,偌
大的蘇比克刹時沉寂蕭條。當年,美軍撤出芭堤雅後,當地政府為恢復繁榮,引進
人妖促旅遊,菲律賓無人妖,當局便發展博彩業,幾年功夫,據稱其規模僅在澳門
葡京之下。今天從深圳飛來的人,大部份想玩一把。這些,華媛自然一無所知。
但當晚她跟著傅貴去了。
他們去的賭場就在酒店旁邊,名叫伊拉甘。場內裝修豪華,人聲鼎沸,黝黑英
俊的侍者穿梭往來,其亂哄哄的場面乍看就像重慶普開過的一家「千人燙火鍋」
(後來倒閉了),只是沒有油腥味。上到二樓,隔有若干碩大的包房,清靜多了。
傅貴和陳利軍各買好籌碼,選好台坐定入局。
當晚,傅貴手氣硬,他的visa卡上多出的美元折合人民幣12萬元。次日晚上,
華媛和阿惠欣賞泰加洛土著的音樂會去了,傅貴和陳利軍又去伊拉甘玩。這次傅貴
栽得慘,到晚上10點鐘他竟輸掉45萬元,其數目早已超過他所規定的「度」,令他
肉痛。在重慶時,傅貴逢年過節也玩幾把,畢竟輸贏有限,且都是圈內人,如今把
恁大筆錢丟進爪哇園,怎麼也不服氣,雖然理智告訴他得趕緊收手,但卻不由自主
地又去買下5萬元籌碼,然後進衛生間小解,撒撒晦氣。
解畢,正洗手,有人進來,一看是那面善的禿頂,傅貴先頷首一笑,算是招呼。
「先生臉色青黑,印堂晦暗--病了?」禿頂先開口。傅貴搖搖頭。「那就是
輸了,輸多少?」禿頂問。傅貴想了想說,四萬五。禿頂兀地笑起來:「嘿,我剛
好贏了5萬,莫非贏的是你的?」
傅貴一驚:這小子未必想吃詐麼?江湖上啥怪異奇人都有,得防著點。禿頂卻
讓他先等等,自去方便完畢,淨手,再伸出手來:
「認識一下,黃青,重慶沙坪壩人氏。說句老實話,在飛機上我就看出你面帶
晦氣,沒想你也來蘇比克玩這個,不輸往哪裡走!」
「黃先生果真高人羅,」傅貴握住他乾瘦枯澀的手揶揄道:「這麼說你在飛機
上就預料到你來蘇比克能賺錢?」
黃青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傅貴一愣:「你沒問我問題嘛。」待明白是要回答姓甚名誰時,不禁笑了。
黃青說:「咱們都是重慶人,耿直、心直、話直,認識了,也就別再先生長先
生短的假裝斯文了。說說看,你是想把輸掉的錢撈點回來呢還是再輸十萬八萬?」
「此話怎講?」
「要撈我就幫你想點辦法;要輸你就再放籌碼,但今晚你無論放多少,只一個
字,輸!」
傅貴想,這傢伙究竟是異人呢還是巨騙?
黃青笑道:「問題在於,我不清楚四萬五對你是個啥概念,是九牛一毛呢抑或
已經傷筋動骨?」他盯著傅貴的臉,「在遠離重慶萬里之外的地方幫一個老鄉,這
不是我的義務,但我有興趣。」
傅貴想管他媽的,死馬當活馬醫,不如試試。黃青掏出個本子,在上面鬼畫桃
符一番,又閉上眼念叨一氣。然後說:「籌碼多了,先退1.5萬。」
傅貴靈機一動:「我只買了7000塊錢。」
黃青目光如炬。盯著他道:「既然你想撈點回來,就得聽我的。我知道你身上
的籌碼不低於4.5萬,不高於5萬。快去退!」
兩小時後,傅貴果然撈回30萬,待他還想下注時,黃青用眼光止制了他。這是
事先約定好的。
回到下榻的酒店,兩人去酒吧,要了加冰塊的馬爹利。黃奇舉著酒杯笑:「老
傅,你這回到蘇比克來可是賺慘羅。」傅貴這才如實相告,撈回30萬後,加上昨晚
贏的12萬,他還輸了3萬元。黃青依然高深莫測地笑著,說:「良辰美酒啊,老傅。
聽我一句,明天你不能再去啦,否則一敗塗地,撿不起來。」
酒吧裡人不多,燈光幽暗,音箱裡放出的是電影《泰坦尼克號》主題曲《我心
依舊》,席琳·迪翁的歌聲正風靡全球。黃青輕輕抿了口酒,說:「聽到了吧,好
萊塢對亞洲的文化侵略真是無處不在。說來也怪,我年輕時居然做過電影演員夢,
那夢若真圓了,瞧我這副尊容,如今恐怕也只能討飯啦。」
傅貴旁敲側擊:「老實說,剛才我還以為你是江湖巨騙呢。從你對牌局的熟悉
程度看,至少可以認為你是個『慣賭』。」
黃青忍不住大笑:「好個老傅,果然有眼水。不過,我真是行賭,早就發大財
啦。但那樣的生活太沒質量。我亦不妨對你老實說,我學的是建築設計,獲得過英
國劍橋的碩士學位,業餘鑽研《易經》和堪輿學10年有餘。蘇比克的賭場同西洋玩
法,我在倫敦早見識過,怕它個鳥啊?」
說罷,順手疾書幾行字,用無名指按了抻過來。傅貴一看,幾句英語似懂非值,
漢字為:「六五。知臨。大君之宜。爻位。象辭。象辭。兆辭。乙卯卜……英文是
蘇格蘭鄉間巫師讖語,漢語是《易經》臨卦的外卦中爻--唉,說了你也不懂,」
黃青道:「簡單說,這是中西合壁的破局術--姑妄稱之吧,不敢多用,否則,人
家早拿卡拉尼什科衝鋒槍在你身上穿了五六十個洞啦!」
傅貴仍覺黃青語言有詐。這年月,啥騙子沒有?「這樣,回重慶後,我請你到
海邊喝茶,」傅貴抬出重慶最高檔次的酒樓,「好好向你向你討教討教。」
「謝謝,」黃青點燃一支555煙,「萍水相逢人,閑雲野鶴去,有緣才能再聚首。
何況,我的東西你討教也學不會,除家學淵源和天賦外,我肯定不會再培養你所說
的慣賭。紙醉金迷得淺嘗輒止,正正經經幹點事,那句話怎麼說的?對了--發展
才是硬道理。誰說的,鄧小平吧?」
正說著,陳利軍走進酒吧,一臉沮喪。傅貴給他要來一杯酒,剛要發問,黃青
悄悄道,「這位先生輸得有點修,挨邊30萬,不信你問。」
一問,陳利軍輸了29萬8千。
傅貴心中一驚:狗x的黃青,究竟是啥異人?
那一夜,傅貴興奮異常,與華媛作愛。雙方大汗淋漓,如膠似漆。一夜醒來,
似覺胸中久鬱的煩悶消釋了許多……
從菲律賓回渝後,傅貴感覺精神清爽了許多。旅遊的一大功能就是消除疲勞,
流連徜徉於風景中,人雖然累,但心情頗放鬆。在蘇比克的後幾天,傅貴聽從了黃
青的勸誡--主要是對方身上的神秘氣息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心想聽他的或許沒
錯。於是,傅貴與華媛隨旅遊團遊覽了西班牙古炮臺、美軍基地舊址、奧圖拉火山
和棕櫚海灘,在蔚藍剔透的大海裡遊得精疲力竭,再享受日光浴,還差點學會了沖
浪。陳利軍也收手沒再去賭場,畢竟「大賭傷身」哩!事實上,所謂放鬆心情,在
於個人要找到與大自然的契合點,達到短暫的天人合一境界,那肯定是一樁愉快的
事。
回到重慶當天,傅貴即趕回辦公室處理案頭。經過幾年的建章建制和規範管理,
勁松公司的內部機制已經進入良性循環狀態,也就是說,無論公司高層幹部在與不
在,內部照樣運行,經營業務照樣開展,就像一列高速火車,即使松了閘,它仍能
靠慣性沿鐵軌繼續前行。從這一點看,民營企業的機制管理得比國企要順些,更符
合現代企業制度的規範要求。
個中的關鍵在於:它產權明晰。
但涉及公司全域的案頭工作卻要總經理自己處理。傅貴絲毫不敢鬆懈,耽擱了
好幾天,文件、報表、傳真、電函堆了好大一摞。等著主人簽字劃押呢。
已經是5月初了,室外的陽光顯得熱烈。當然,與菲律賓的驕陽比,這只能稱溫
和。傅貴揉揉有些發澀的眼睛,起身沖了杯速溶雀巢咖啡提神。
姚軍敲門進來。從夾子裡取出一封信遞給他,封殼上寫有「傅貴先生親啟」,
沒落款。他沒拆信,問姚軍:「與林副總聯繫上了嗎?」
「還沒有,傳呼不回,手機也關了。」
「家裡呢?」
「他太太說,不是公司派他去北京出差了嗎,怎麼還問她?」姚軍躊躇著,
「另外……王麗,王麗也走啦。」
「走啦是什麼意思?」傅貴很冷靜。
姚軍說她交了辭職報告,也沒有去財務部結帳,便沒了蹤影。林凡夫耍幾天貓
兒脾氣是傅貴預料中的事,但王麗辭職倒是他沒想到的。勁松曾有規定:中高級幹
部辭職要通過經理辦公會批准,為防止不正當競爭和洩露商業秘密,辭職人員3年內
不得從事與勁松相同的業務,否則視其後果訴諸法律。「難道,王麗和林凡夫本來
就有啥瓜葛?」傅貴用匙子輕輕敲著咖啡杯,「不會吧?」他想,抬眼見姚軍還站
著,便問:
「姚軍,你會辭職嗎?」
「肯定不會。」姚軍正正領帶。「我這樣說並非寬傅總的心。就我的理解,辭
職基於兩種原因,一是能力有問題,只能被動辭職;二是主動辭職,在於辭職者對
企業前景看不明朗或另謀前程。而我對勁松的前景充滿信心,再加上前階段我們在
現代辦公領域擊敗李文挺,說明公司有適應市場競爭的能力。何況,目前在重慶能
發揮個性才能的職位並不好找,我為什麼要與自己過不去呢?」本來,他還想加一
句:傅總的人格品行也令我敬重。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姚軍已漸漸學會把握說話的分寸。
「那麼,你認為目前公司對員工有凝聚力嗎?」傅貴盯著姚軍的眼睛。「我想
聽實話。」
「肯定地說,有凝聚力。否則公司近兩年不會有這樣的發展。至於王麗的辭職,
那只是個例。事實上,對絕大多數員工來說,只有公司發展了,自己才能有所得。
重慶的下崗職工恁麼多,既然你能加盟站到勁松的旗幟下,豈能不珍惜呢?」
傅貴聽後面無表情地說:「好吧,你先去忙。」心中卻很高興:對姚軍這小子,
當初我沒看花眼。他拆開姚軍剛才拿來的信,讀罷,差點想笑。
信是電腦打印的,文謅謅像40年代的公函:
敬啟者:
傅貴先生台鑒。茲定於5月7日下午3:00
在歌樂山步雲山莊,舉辦原江北龍溪鎮插隊知青懇談
會,以紀念艱難歲月中扭曲且無悔之青春。敬請務必
撥冗與會,暢敘友情。
切切。
落款是「原江北龍溪鎮插隊知青聯誼會」。
「都什麼年代了,還沉湎于這些名堂?」傅貴又好氣又好笑。他始終認為,知
青生活只是自己命運河流中的一朵浪花,早已在歲月的磨蝕中杏無痕跡。如今商業
時代,是另一種形式的金戈鐵馬,「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養子當如孫仲謀」。
而沉湎於過去的所謂「青春無悔」、所謂知青情結、所謂讓山村油燈溫暖了心房的
日子,說穿了是衰老的表現。只有心理已經衰老的人才會每每憶舊,噓唏嗟呀,感
慨世風日下,實際上是惋惜自己沒趕上好日子,這樣的聚會多了,人難免變得灰色
晦暗,哪還鼓得起面對生活百折不撓的勇氣?
傅貴將信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
這時電話鈴響。對方是個女人,嗓音悅耳:
「也,硬是聽不出來了嗦?當上大老闆啦,衣裳角角都可以扇死人呢!」說罷
一陣笑。
傅貴問你究竟是誰,不然我掛了。他擔心亂七八糟的女人來搔擾。
「哪個嘛,王曉鳴,你原來的戀人,現在的路人,今後可能還是仇人……」說
罷又笑。
傅貴心裡一緊,猶如一柄小錘在他心尖尖上敲了一下,心房深處傳來悠遠的口
聲。20年了,這女人……「你不是到法國當洋太太去了嗎,如今衣錦還鄉回來省親
嗦?」他想刺她一下。
王曉鳴笑得更響,還邊說醋了醋了,也不知是不是說傅貴吃醋了。「我去年底
就回重慶定居了。」
傅貴又刺她:「啷格嘛,是成了棄婦還是拐了人家的細軟逃回來的?」
王曉鳴收住笑:「傅貴,這麼多年沒見面,你怎麼恁不友好?閒話少說,我約
你見個面,5月7日在步雲山莊,咱們當初在龍溪鎮插隊的知青都去,請你一定來,
我要看看你那張臉是不是讓鮑魚海鮮撐得更醜了……」依然是重慶女子的伶牙利齒。
傅貴本想說我不去呢,但話未出口。又聽王曉鳴道:「你放心,過去的事早就
煙消雲散,我一不會巴結你,二不會和你老婆爭丈夫。我是有樁生意,看你這大老
板願不願接。」
傅貴問啥生意。王曉鳴說你來了再告訴你,說罷掛斷電話。
重慶人有句俗話叫「一個狗服一個鋏鋏」,也可理解為一物降一物。多少年了,
王曉鳴俏麗的面孔早從傅貴記憶中消失,但一聽到她的聲音,心裡又禁不住砰砰地
跳。初戀真那麼難忘嗎?抑或,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那麼一潭不敢輕易碰觸的
「死水微瀾」?男人啊!傅貴決定上歌樂山。
上山那天下午,他先有些躊躇,為的是乘車。他擔心開凱迪拉克去太張揚,因
不知道原先的插兄插妹們活得咋樣,如果有眾多是下崗者,你不是故意顯洋擺嗎?
若打的上去,最多也就40塊錢。轉念又想,本色的傅貴該咋樣就咋樣,不然生活還
不把你壓趴下?
他讓司機小劉把凱迪拉克從車庫開出來。豈知這一出去,發生了兩樁事:一是
傅貴的命差點遭除脫,二是讓他鬱悶多日的投資方向終於有了眉目,為日後在龍溪
鎮投資6000萬元興建勁松花園小區奠定了基礎。可謂禍兮福所依。
先說第一樁。當小劉架車快到小龍坎時,問道:「傅總,我們走哪條路?」前
面就要分道了。
傅貴頗奇怪,交待了上歌樂山,你就儘管開車,問我幹啥?他沒吭聲。
小劉又說:「走近路就從烈士墓上山,但聽說那條路在修,爛得很;走遠路就
從林園繞,平順得多。」
「那你看著辦吧,」傅貴道:「難道你還懷疑凱迪拉克的性能嗎?」小劉是靈
醒人,盤子一打,轎車駛向烈士墓方向。
從烈士墓上山,傅貴再熟悉不過了。當年他在烈士墓旁的西南政法學院讀了4年
大學,與華媛踏遍了附近的坡坡坎坎,可謂草木皆熟,即便對歌樂山的典故亦如數
家珍。歌樂山本名雲果山,系華蓉山系餘脈,方圓數十公里,林木茂密,穀幽峰奇。
相傳秦時李冰之子二朗,佐父導水,駐節山上,樂作如聞鈞天之樂,故名「歌樂」,
實際則是此山怪石嵯峨,穀洄澗深,遇風雨便萬籟齊鳴,乃自然清音,猶如仙樂,
豈人間形器可比?其海拔700米的峰頂有明成化年間建的雲頂寺,香火鼎盛,後毀於
兵燹。當然,真正讓此山聞名的是歌樂山烈士陵園,又稱烈士墓。1943年,美國海
軍駐華聯絡小組的梅樂斯少校為與國民黨軍統局交換對日作戰情報,在這兒成立
「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同時設立集中營,有白公館、渣滓洞等大小監獄20餘處。
關押志士仁人。1949年11月27日,集中營發生震驚中外的「11.27」大血案。以此
為背景,其脫險志士曾寫過一部叫《紅岩》的小說,後拍成電影〈烈火中永生》,
60年代風靡全國,教育和影響了無數青少年……
車過烈士墓後,爬山。路果然爛,中間段的柏油混凝塊好像被人撬鄱了,七拱
八翹。凱迪拉克底盤低,小劉儘量靠邊走。下午的太陽穿過翁郁松林斑斑點點灑下
來,滿眼蔥蘢明媚。路上幾乎無行人,偶有下山的車,也小心翼翼。拐過一個急彎,
路稍微平坦了些,小劉剛把車移至路中間,卻又是個右急彎。
正待轉過去,卻出了事:一輛紅岩載重車悄無聲息地沖下來!那是本地出產的
32噸自卸載重車,黑黝黝的龐大身影眼看就要將轎車吞沒,傅貴驚出身一冷汗。此
時已無路可避!說時遲,那時快,小劉猛地一甩盤子,車頭剛紮進路邊排水溝,載
重車便旋風般掠過,小劉已推開車門沖了出去。不一會兒,小劉拎著個穿T恤的漢子
回到車邊。那漢子嘴角有血跡,胳膊被反剪,痛得嗷嗷叫。原來小劉見出了事,未
及多想,跳下車就沿Z路的防護斜坡往下沖,攔住載重車,將司機拖下來就兩拳。司
機想還手,豈能抵擋當過武警的小劉,只一外一剪,那廝便乖乖地跟著走。此時再
看車,右前燈和左尾燈撞碎了,小劉心痛得咧嘴,又要打司機,被傅貴喝住。
「師兄,二天開車慢點,」傅貴驚魂甫定,拍拍那漢子肩膀,「你我都是有老
婆娃兒的人,犯不著這麼早去見閻王嘛。」轉身對小劉道:
「把他放了吧。」
「放了?配這燈要幾千塊呢!」
「放了放了,命都撿回來啦,已是萬幸。」剛才生死一瞬間,傅貴突然悟一個
道理:生命如燈,偶然地吹口氣也可能熄滅。非原則的小事,犯不著徒添更多的煩
惱;真若把命都除脫了,還有什麼不是身外之物呢?
接下來說第二樁事。
投資興建勁松花園的想法是那天在歌樂山知青聚會時萌發的。其初衷始于王曉
鳴介紹的那樁「生意」。
當小劉把司機放了後,折騰半天,凱迪拉克才從排水溝裡退出來。抵達步雲山
莊大門時,傅貴叫停車,吩咐小劉回去。
「我就走進去吧,」他對小劉笑笑,「免得人家見我們這車瞎眉鑿眼的,還以
為是偷的呢。」
步雲山莊座落在歌樂山著名的三百梯旁。所謂三百梯,古已有之,公路修通前,
此為上山要道,全靠腳力。梯間有座步雲橋,石砌單孔,溪水潺潺,當年關押白公
館的西北軍將領黃顯聲即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于此。環視步雲山莊,兩廂青峰聳立,
進大門是一塊偌大停車場,左邊為游泳池,藍波瑩瑩,右邊是餐廳舞廳,正中間矗
一幢大樓,估計是客房,客房背後曲徑通幽,深處隱約可見草亭涼棚,斜斜挑出個
「茶」字。
傅貴經過停車場,見除幾輛長安麵包外,一輛黑色98新款日產佳美轎車格外搶
眼,「咦,還真有個款呢。」他猜不出是哪位插兄發了財。
其實,那車是王曉鳴的。
到餐廳報到後,有侍者將傅貴引往茶亭,遠遠就聽見陣陣哄笑。及至跟前,熟
悉與不熟悉的面孔都圍了上來,推推搡搡,握手拍肩,好不親熱,誰也沒把他當總
經理看,倒讓傅貴心頭熱乎。坐定喝茶,四下睃巡卻不見王曉鳴的影子,悄聲問身
邊一個半熟面孔,那人道,她早來了,好像爬山去了。
如今這類聚會,無甚主題,無外說說笑笑,家長里短,擺些當年在鄉下偷雞摸
狗的事,抑或某某暗戀某某,引來打趣鬧笑。坐了一會,傅貴覺得插不上話,心頭
熱乎勁倏忽消散,便推稱頭疼,先去要了客房歇下。
躺上床,瞌睡真倒來了,迷糊睡去。朦朧中,似覺有人敲門,屏息靜聽,卻無;
正待再睡,門又響,便有些惱,拉開門剛想發作,對方卻先開口:「當上總經理了,
果真再不願和群眾打成一片了。」
門外燈影下戳著個香噴噴的麗人,是王曉鳴。傅貴驟然心跳如疾蹄。
「啷個,你房間裡還藏得有人,不敢讓我進去嗎?」王曉鳴笑道。
傅貴側身讓她進屋,「你不是爬山去了嗎?」
「是爬山,半途突然覺得似有心靈感應,就折了回來。你果然已經睡在這裡了。」
這話讓傅貴想起黃青,難道她也成了異人?
待王曉鳴坐下,傅貴拉開窗簾,西斜的陽光湧進屋間。雙方對坐,他發現她依
然有一張無懈可擊的臉。無懈可擊並不是說她還像姑娘那樣青嫩,20年歲月畢竟使
她成了婦人,但她依然顯得年輕,肌膚光潤,不知底細者很難猜出其年齡,特別是
那雙眼睛,如難以探測的深潭。
「你的眼睛就像百慕大三角,能把一切都吸進去。」20年前在龍溪鎮的月光下,
傅貴曾說過這話。初戀的細節歷歷在目,他忍不住又這樣說,有意放鬆情緒。
「它和百慕大一樣,只有到了特定的時候才發光,要不然海底全是沉船了。」
傅貴一愣,兩人隨即大笑--當年的俗話如今聽起來就像背電影臺詞。
傅貴是1973年高中畢業後下的鄉,王曉鳴下鄉是1977年,搭的是知青運動的最
後一班船。兩人都在一個知青點上,真正熟識卻是在公社宣傳隊。當時「四人幫」
已粉碎,全國上下正大力宣傳「抓綱治國」,他倆的才幹在公社級的舞臺上得到淋
漓盡致的發揮。事實上,他們的初戀僅停留在接吻級水平,但接吻對那個年代的人
來說,往往刻骨銘心。
「說說看,把我拋棄後,你都見識了些啥樣的偉岸人物?」傅貴已放鬆情緒。
「早知道你能做出這番偉岸事業,我肯定就把你這棵大樹纏死了,」王曉鳴眨
眨眼,「何況,你在政法讀書時,不照樣如魚得水嗎?」
兩人又笑。
「我可是一對一的單挑,心無旁鶩,和她廝守到現在,哪來的如魚得水?」
「我還不是單選一個,誰知他竟打短命。」
傅貴一愣:「他……你們不是在法國嗎?」
「不是我們在法國,是他去了法國,原本想掙大錢,卻在圖盧茲送了命,車禍。」
又問他:「她現在幹啥呢?」傅貴知道她問的是華媛,便說:「原先在公司任
財務部長。後來有人提議不要搞家族式作坊,何況她的專業不適合幹大財務,我就
讓她下崗了。對了,你不是有樁生意要談嗎?說說看。」
王曉鳴狡黠地笑道:「說說看是什麼意思,好像毛主席在聽彙報。你能不能把
架子放下來?」
正說著,侍應生敲門通知吃晚飯了。
傅貴便沒再問,心想她一個婦人能串啥生意,如今市場規範了,鋼材、汽車、
化肥也不再緊俏,所謂生意都是擺在桌面上的智慧,暗箱操作靠倒買倒賣賺錢已經
行不通了。
晚飯後是舞會和唱卡拉OK,主持人稱整個聚會要持續到明天中午,大家盡情歡
樂,放鬆、再放鬆,才能真正「回到從前」……
「回到從前去幹什麼呢?」傅貴悄聲問王曉鳴,「吃清湯稀飯下幹紅苕嗎?」
「你不想跳跳舞嗎?」王曉鳴眼睛在燈影下發亮。
傅貴搖搖頭,沒說話。心裡卻很惡毒地說:這舞有啥可跳的,抱來抱去都是些
半老頭或半老婆婆兒了。王曉鳴似看出些什麼,便說:「那咱們出去轉轉吧?」傅
貴說好。
路經停車場,她從坤包裡掏出個玩意按了一下,只聽那輛佳美車「嗚」地響了
一聲。王曉鳴拉開車門:「上車吧,」傅貴很驚奇:「喲,你已經武裝起這樣大個
黑鐵砣砣了?」
「你那個不是還更大些嗎?」她發動了車,「咱們去哪裡?」他說隨便。
轎車沿山間公路往上開。傅貴想起下午的車禍,說:「今天為來見你--當然,
也是為你那樁生意,我命都差點除脫了。」便把下午的事學說一番。王曉鳴笑道:
「真若除脫了,這世界又多一個寡婦同我作伴啦。」說話間,轎車已開進歌樂山頂
的森林公園。
公園裡寂無人跡,夜風徐徐,夾著陣陣濃郁的花香。抬頭看天,居然有一彎殘
月,離人很近。兩人登上公園觀景平臺,腳下是沙坪壩偌大一片燈海,平臺上風疾,
她將雙臂抱住,齊肩黑髮紛亂如幟。
「你是不是有點冷?」他問。
王曉鳴點點頭。「那麼,要不要我給你點溫暖呢?」傅貴笑。王曉鳴也笑了:
「怎麼給?」傅貴輕輕將她攬進懷裡,見她沒掙扎,便用勁把她摟住了。她的頭髮
撓得他臉癢。他沒吻她,只是緊緊地摟著,任夜風吹拂,不說話,也沒有其他動作。
腳下的燈海依然在歡樂地閃耀。許久,傅貴感到手上涼涔涔的,一抹,是水,再細
看,王曉鳴竟滿臉淚痕,漂亮的大眼在殘月下晶亮晶亮
這一夜,他們做愛了。一切都那麼突然,又順理成章。20年前懵懂的初戀變為
成熟男女似無功利的性愛,便愈顯生龍活虎。在步雲山莊的客房裡,性愛的快樂使
他們如癡如醉。當他用舌頭吻遍她每一寸肌膚甚至潤滑的腳趾時,她潮水般的呻吟
覆蓋了房間的每個角落。他強健、柔韌、充滿勃勃生氣的身體帶著她一次次攀上快
樂的巔峰;而她的成熟、滋潤與技巧亦令他樂此不疲……
終於累了。傅貴悶頭想睡,王曉鳴將他拍醒遞過一根點燃的香煙,「喂,你也
不能太實用主義了嘛,我還有正經事談呢。不是給你說過有生意做嗎--我有位朋
友想讓塊地出來,你想不想接?」傅貴問啥子朋友,男的還是女的?
「我又不是你老婆,盯恁緊幹啥?喂,說正經事,那塊地很不錯,盤下來絕對
賺。」
傅貴說除了解放碑,其他地塊都不要。
王曉鳴問為什麼。
傅貴將他的宏大理想有保留地說了一番,沒等聽完,王曉鳴竟大笑起來,說:
「你這總經理是怎麼當的,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了吧?」
傅貴不悅,心想你個婦道人家,懂個尿。」
王曉鳴卻娓娓道來:當今國內經濟最大的癥結仍然是相當部分的人太投機。80
年代的投機是倒買倒賣,搞批文,吃差價;90年代的投機換句話說叫「利潤平攤」,
即一個產業(或項目)剛有起色,立馬就一窩蜂仿效,結果是該產業利潤越來越薄
甚至虧損,數敗俱傷後又紛紛撤出,哪怕是科技含量很高的產品,如計算機、移動
電話、VCD、DVD和數碼彩電,都沒擺脫這一怪圈,其結果是浪費了大量資源。
「我回重慶雖不久,解放碑已去過幾次,據我觀察,那地方絕對不能再投資,
現有的投資有不少本身就是投機行為,遲早要嘗苦頭的,」王曉鳴給自己也點燃一
支煙,「另外,從前年起,銀行喊得最凶的就是降低存款利率,以解決存貸款利息
倒掛問題。你想想,如果利率長期接近工商業的平均利潤水平,誰還會對實業投資?
長此以往,中國就會變成一個大賭場,而國內金融界要與國際接軌,肯定要出臺新
政策,去年利息不是降了嗎?今年我估計還要降。這個信息說明,國家將採取投資
與消費雙拉動的政策來調整結構,激活市場,所以……
傅貴已全無睡意:「聽起來就像中央台的邢質斌在照著稿子念一樣--你怎麼
懂這些?」
「小瞧人不是?」王曉鳴道:「還以為我是在龍溪鎮插隊的傻丫頭吧,實話跟
你說,我3年前就在上海取得MBA學位了。」
另一個實話她沒說:她現在是總部設上海的中法合資迪龍潔具公司駐渝總代辦,
其產品銷售去年在重慶就突破了300萬元,今年仍看漲。
傅貴想了想,說:「談談你朋友的那塊地吧,在什麼地方,盤下來做什麼用?」
王曉鳴詭譎地笑了。
她告訴他,那塊地位於龍溪鎮花卉東路,面積19畝,「這樣說未必明白,其實
就在我們插隊的生產隊旁邊,你去看看就清楚了。至於盤下來做啥,那就看你自己
啦,實在不行造一個供5000人解手的公共廁所也可以嘛!」
說罷大笑。傅貴卻一把捏住她碩大的乳房,輕輕使勁道:「看你再亂說!」
瘋了一陣,王曉鳴道:「其實,那塊地可以開發成有檔次的住宅區,肯定好銷……」
傅貴像被蛇咬了一下,「房地產?我可不幹!」
傅貴不敢涉足房地產,是有原因的:他怕重蹈林凡夫的覆轍。想當初,林凡夫
在海南做房地產幾多火喲,帳上資金有2000多萬,一夜間竟栽得一貧如洗,猶如喪
家之犬。從商多年,傅貴篤信「暴利必有暴跌」,意識深處,他認為房地產多半是
「暴利」,因此他始終拒絕涉足。這亦使他陷入認識盲區。盲區對企業家是致命的。
王曉鳴反唇相譏:「那你搞購物中心叫不叫房地產呢?」
傅貴說那是基礎建設不能叫房地產。
王曉鳴冷笑一聲:「樓堂館所恰恰是國內浪費資源最嚴重的房地產,你怎麼單
以為住宅才叫房地產呢?何況,開發住宅就一定會被陷死嗎?你也太怕冒風險了,
像個小腳老太婆。」
還從沒人敢這樣教訓他。傅貴想發火,忍住了,轉念細想:我若果是畏葸之輩,
又豈敢辭去公職,豈敢下海南?
如煙往事,逶迤奔湧而來……
1988年,海南建省的消息傳開後,在位居西南內陸腹地的重慶也引起巨大反響,
特別是年輕人,蠢蠢欲動者眾。傅貴當年已35歲,屬不尷不尬的年齡。說年輕亦可,
但已是招聘的年齡上限。那時他已下海3年,開了家小公司,生產不溫不火,糊口而
已。海南建省使他陡生「換一種活法」的夢想--當時的流行語。
華媛卻反對,理由很簡單:孩子傅鑫還小,公司亦剛剛上路,何苦到那舊時充
軍的地方去?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傅貴主意已定,人生難得幾回搏,該搏就不放過!終
於,經他軟纏硬磨,將華媛窖得很深的1萬美元「騙」了出來,那錢是她舅舅離開重
慶40年後,第一次從北美回渝給外侄女的見面禮,按當時匯率,折合人民幣3.75萬
元。
這不是筆小數,當時萬元戶還寥若晨星呢!
傅貴上路了。正是秋天,天空陰沉,蕭瑟秋風吹得焦黃的枯葉滿地打旋。他想
起2000多年前的荊柯也是在「風蕭蕭」的秋天上路的,不禁有種悲壯襲上心來。其
時,由重慶去海口尚無航班,得先乘火車到湛江,再轉車到海安,然後乘船橫渡瓊
州海峽。傅貴到海安後,但見南北各地赴海南的大軍麇聚於此,到處是熱血沸騰的
年輕人,猶如二戰盟軍諾曼底登陸前的行動大本營。在這裡,傅貴認識了林凡夫和
陳利軍。
他倆是辭掉公職去海南的。3人同宿海安半島旅社的一個四人間裡,一問鄉音,
相互眼珠都亮了。也難怪,一路上找不到人說話,大夥嘴巴早漚餿臭,此刻便稀裡
嘩啦說開了,金山城煙一根接一根,抽得滿屋像朝覲的廟堂。臨上船的晚上,3人喝
得大醉,鼾聲連天。
上島後,大夥都傻了眼。適時海南建省尚在初創中,經濟基礎薄弱,許多項目
還只是紙上的藍圖,企事業單位可容納人員極其有限,雖此間輿論稱「十萬人才下
海南」,但真正找到事做的並不多。
3人從海口沿東線一直找到三亞,竟無著落,又聽人說深圳正招人,便從三亞乘
船去深圳,豈知深圳更緊,無居住證者連打藍領工都沒人接,他們又返回海口,商
定分散突圍。此時,林、陳二人盤纏告罄,傅貴借每人2000元,各謀出路。
分手後,傅貴很矛盾,這時他身上尚有近3萬元,若回重慶,照樣是萬元戶,而
呆在海南,既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全部「打倒」,一貧如洗成窮光蛋。思來想去,
他選擇留下來。
作為血性漢子,他輸不起面子,只能破釜沉舟了。經觀察,傅貴認為身上那點
錢在海口開餐館比較穩當。門面租下來了,取名「勁松飯館」,遇到的第一個問題
是請不起廚師,他便自己上灶。早年在龍溪鎮插隊時,傅貴自己開夥,懂得些基本
操作方法,便學著做回鍋肉、燒白、魚香肉絲、大蒜紅燒魚等家常川菜,還蠻像那
麼回事。雖然味道不能同正宗川菜館比,但對遍街饑腸轆轆又囊中羞澀的求職者來
說,其偏低的價格頗受歡迎。
生意漸漸好起來,傅貴招聘了正宗的廚師,食客盈門,場地嫌小,恰隔壁餐館
有200多平方米,設施比勁松好,生意卻清淡。那老闆姓金,主動找上門來說搞聯營,
利潤五五分帳。傅貴經細緻盤算,答應聯營可以,但經營必須聽他的,金應允。於
是,傅貴把場地接通,開設雅間,提高菜品檔次,賺大款的錢;大堂仍保持原有特
色。為保證川菜質量,他定期讓華媛往海口發貨,諸如花椒、海椒、老薑、鄲縣豆
瓣、永川豆豉、豐都豆腐乳等,又讓華媛弄來兩個會燒魚的廚師,推出川味魚類系
列,生意火爆。順理成章,勁松飯店升格為勁松酒樓。
豈知,爛仔卻盯上了他。爛仔屬海口街上的市井潑皮,很難打整。這天中午,
一群爛仔吃完飯,對結帳的小姐道:「去,叫金老闆來。」金過去後,幾人嘀咕了
一歇,末了,金回來告訴傅貴:「他們要收保護費啦。」傅貴沒聽明白,問:「他
們又不是警察,保護誰?」金說保護我們啦。傅貴呵呵大笑,說老子行得正走得端,
何需保護,「扯談!」
當天下午,傅貴正給員工佈置晚餐接待,突聽門外「咣當」幾聲巨響,搶步沖
出酒樓,卻見臨街的玻璃水櫃被磚頭砸爛3個,鰻魚、石班魚和基尾蝦滿地亂蹦,兩
輛摩托車絕塵而去,甩下一串狂笑。傅貴大罵不已,金老闆輕聲勸道:「傅老闆,
我們做生意的,能忍就忍啦」補一句:「給他們點錢,買個平安啦……」
強龍難壓地頭蛇。傅貴明白不破費不行,當下商定,每天給爛仔們提供一餐便
飯,幾瓶啤酒,每月再給點茶水錢,「就當喂狗了吧!」
好在酒樓月月盈利,讓傅貴不忍與爛仔們攤牌,否則這生需就不能再做了。
已經是90年代的春天,這天上午,傅貴正在門前點貨,一輛淩志車輕輕停靠路
邊,下來兩個人,西裝革履,氣宇軒昂。傅貴似覺面善,竟想不起是誰。前頭那人
先笑:「貴哥,幾年不見,賺錢賺花眼了嗦?我是凡夫!」傅貴「啊」了一聲,扔
掉計算器,兩雙手緊握一塊。林凡夫對身後那人道:「來,見過貴哥,你們還是街
坊呢!」傅貴細瞅,認出那是早年曾一塊在嘉陵江千廝門河街玩過官兵提強盜(游
戲)的王蠻子,多年不見,竟長成一墩黑塔。兩人禁不住對擂了幾拳。
上過茶,傅貴瞅瞅林凡夫梳得油光鑒人的大哥大髮型,不覺笑了:「凡夫,瞧
你這架式,不會是在哪家公司當計算機師爺吧?」林凡夫道:「專業嘛只好暫時擱
擱了,賺錢要緊。」傅貴問:「那你是大老闆羅。」林凡夫笑:「算不上大,一兩
千萬吧。」傅貴一驚:「啥子生意,恁來錢?」「砍腦殼的生意,」林凡夫開玩笑
道:「還是說說你吧,貴哥,當初多虧你解囊相助,今天我是來還情的」。
這是實話。當初借的那2000塊錢,使林凡夫得以在海南呆下來,待海南房地產
升溫時,他已有了些基礎,便夥同別人開始大刀闊斧地冒險,三拳兩腳幾經折騰,
竟暴富,帳下積攢了2000多萬,個中邪道,恕不細述。
當下,林凡夫說:「那2000塊錢我也不想還你了,太俗。你有其他什麼要求。
儘管說。」
口氣大得像凱撒。傅貴忍了忍,終於還是把爛仔的事端了出來。「小事一樁嘛。」
林凡夫笑了,對王蠻子交待一番,讓他先去辦。待王蠻子離去,林凡夫才亮出來意:
他準備出資300萬元,將勁松酒樓改造成股份制,重新裝修,股本他占,股紅歸傅貴,
以答謝意。傅貴以為聽錯了:這小子,該不是喝醉了酒?
然而,當晚爛仔們就再沒來搗蛋。此其一。
其二,沒多久,300萬元打到了傅貴帳上。當然他並不清楚這其實是林凡夫轉移
資金的一種障眼法。從廣義角度講,用低檔次的「洗錢」手段,即將不正當方法獲
取的或有所擔心的資金通過某種方式「投」進來,就像將髒衣服投進洗衣機一樣,
出來時已經「乾乾淨淨」。直到1993年底,中央調整政策、緊縮銀根、清理房地產
時,林凡夫及同夥人因債臺高築,一夜間淪為乞丐,那300萬元也被檢察機關清理爛
帳時抵押了去。這一折騰,傅貴決意退出海口,他將這些年的利潤及盤給金老闆的
不動產共計800萬元打點好,給華媛發了封電報:天涯遊子,踏上歸路……。
當下,王曉鳴嘲笑傅貴像個小腳老太,這讓他頗惱火。從海口回重慶四五年間,
他將800萬現金增值到8000萬元資產,勁松的發展遵循著重慶民間的一句老話:盯到
走,看到來。不盲目跟風,看准就全力以赴,多有斬獲,公司信譽和知名度已經形
成--若不敢冒風險,「我那800萬放到銀行坐吃利息也夠了嘛!」
兩人不歡而散。
沒想到幾天後,王曉鳴打來電話,讓傅貴下樓去,她在底樓車庫等他,說有要
事相商。「你就不能上來嗎,」傅貴道:「我正在處理案頭呢。」
「這麼說你還在生我氣羅?」王曉鳴笑呵呵的,「這樣吧,我先給你道歉,掌
自己的嘴,我那嘴巴有時太尖刻,不過,我也知道你是大丈夫。」
傅貴下到底樓車庫,王曉鳴迎上來,抱住他先來了個歐式禮節,傅貴趕緊掙脫,
「唉呀,你也不分個場合,重慶人看不慣這個。」
她卻很得意地笑,「來吧,給你介紹個人。」
就見佳美轎車後座鑽出個男子,禿額油亮油亮。「黃青!」傅貴同他握手,
「你這半仙好傲噢,我請你喝茶你拒絕,王女士輕輕一勾,你就跑得飛快喲。」轉
頭對王曉鳴:「你們啷個認識的?」
黃青只是笑,不語。
「重慶的名人異人,我可能比你認識得多,」王曉鳴道,「走吧,咱們上車再
說。」
上了車,她卻不再說話。汽車馳過嘉陵江大橋,過觀音橋立交橋,再往左拐,
傅貴一下明白了:他們是去龍溪鎮。便想,既然來了,看看也不妨。
龍溪鎮作為重慶北部新城的主城區,其規模早已從「鎮」的建制脫胎換骨,完
全成了一座新興城市:街道兩旁綠樹成蔭,高樓鱗次櫛比,店鋪林立,人流熙熙攘
攘,當年插隊時的水田、水溪、竹林、茅舍蕩然無存。王曉鳴將車拐進花卉東路,
再前行百數十米,刹住,說:「到了。」
傅貴跨出車門,才發現居然是個豔陽天,太陽暖烘烘地照得人臉癢。放眼打量,
似覺眼熟,又覺不像:四周樓宇高低錯落,街面很安靜。這才發現他們正處於主幹
道的背街,人車稀少。
「曉鳴,你是帶我來看地的吧,」傅貴笑,「請黃青來,恐怕也是為遊說安下
的套子吧?」
黃青:「老傅,你莫把人瞧扁了,來看地不假,安套子不確。老實說,你們走
你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凡塵間巾巾吊吊的破事,我可不想過問。」
王曉鳴只是吃吃地笑,末了,說:「就是這塊地啦,你們一位是買家,一位是
專家,看完後再下結論,說早了都是廢話。」
兩人順她的指點望去,那塊地其實就在眼前,位於花卉東路和南北快速幹道的
丁字路口上,是一抹向陽的斜坡。傅貴似想起什麼,說:「曉鳴,這地方蠻熟嘛,
好像我們還在這裡挖過紅苕。」
「那是你挖過紅苕,我下鄉才一年多就讀大學了,連生產隊的地皮都沒踩熱。」
3人順坡往上爬,滿坡是蒲公英和麥麥冬。風一吹,蒲公英細小的絨花翩翩漫飛,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腥澀。這氣味,傅貴再熟悉不過了,它讓他憶起當年那些臉朝
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無論歡樂與痛苦,有幸與不幸,他畢竟在這片土地上流過熱汗,
抛灑過青春。頃刻間,他好像明白了歌樂山聚會的意義,轉念又覺好笑:自己早過
了不惑之年,且作為商人,切忌感情用事。
登上坡頂,傅貴驀地愣住了,這兒正好處於花卉園的後圍牆。花卉園是90年代
中期政府投資上千萬興建的綠化工程,占地百餘畝,引進國內外名花品種、珍稀植
物,園中設人工湖、造樓臺水榭,經幾年培育,四季花園錦簇,奇花異草,繽紛奪
目,遊人如織,市區內許多早已絕跡的鳥兒也遷徒來安家落戶。從坡頂放眼,偌大
的花卉園盡收眼底,宛如一塊錦緞般花的海洋。其外側是紅石公路,車流如梭,影
子般跑著,公路的那一側是成片的高樓,盡顯北部新城恢宏氣勢。
傅貴看得呆了,禁不住叫:「果真好地方!」
「怎麼樣,沒白來一趟吧?」
「你給我說的就是這塊地?」
王曉鳴得意地點點頭。
傅貴心裡一動,再一想,如此地塊,誰會捨得賣呢?該不會有啥鬼名堂吧?便
問賣方是誰,有無合法手續,為什麼要賣,末了,又添一句:「你怎麼同他認識的
呢?」
王曉鳴臉一沉:「這你就不用管了,有酒家家喝,生意各做各。」轉身對黃青:
「你是建築專業,能不能談談這地塊怎麼開發好?」
黃青抹抹油亮的額頭,說:「王女士,這地其一尚無投資主人,其二你也沒給
我諮詢費,我無義務白費口舌。不過看你二人興致蠻好,我不妨從風水的角度聊聊
個人看法。」
傅貴心想屁的個風水,你倆莫非唱雙簧引我上鉤?他一直謹記「諸葛平生惟謹
慎」的古訓,輕易不聽信別人,哪怕是很熟悉的朋友。
但他卻把黃青看錯了。事實上,黃青是個獨行俠似的自由職業者,無拘束,也
不與世俗同流。從重慶建築大學畢業後,黃青考取英國劍橋大學,曾聽過世界著名
的人文地理大師Carlo.sauer教授的課,並在C教授的辦公室裡看到一幅碩大的中國
古代風水圖,才知東方的風水地理竟在西方建築大師心目中佔有重要位置。C教授有
一段反推曾令黃青著迷:「據我所知,西方地理學的理論體系傳入中國,特別是大
學裡設立地理學系還是本世紀20年代的事。那麼,在此前長達5000餘年時間裡,中
國眾多的城市、寺廟、村落、民宅的選址與規劃佈局,靠的又是什麼呢?譬如明代
北京城的佈局與建議,至今仍令我們歎為觀止,其間不僅僅是技術水平的問題,單
靠技術是建造不出北京城的,哪怕用20世紀的現代技術也很難復原,因此,我認為
中國古代自有一套地理學的理論與體系,其指導思想是《易經》與《內經》……」
C教授的這番話令黃青大為震驚。事實上,黃青進大學後就業餘研讀《易經》,但總
是淺嘗輒止,不求甚解。自打聽了C教授的課,才潛心鑽研《易經》和堪輿學,越鑽,
越感深不可測,幾千年積澱的東西,又豈是「迷信」二字所能涵蓋?
當下,黃青從風水的角度談到了他對腳下這塊地的看法。傅貴聽後只是笑,說:
「迷信。」
「老傅,不怕你曾在政法學院讀過幾年書,但這事說深了你可能未必懂。簡單
跟你說吧,所謂風水學按現代學科可以歸類為術學,美國的卡普拉在《現代物理學
與東方神秘主義》中已闡述了科學與術學的共通之處。而所謂陽宅風水,首先強調
按氣候包括建築氣候及地理環境、景觀特徵等要求,去構建有利於人們生活的室內
外景觀生態,它包括朝向、風向、排水、視線、堆積、地質、植被等諸因素。」
見傅貴不再嘲笑,黃青繼續道:
「按《陽宅十書》的民居格式,選宅址應為左有流水,謂之青龍;右有長道,
謂之白虎;前有塘池,謂之朱雀;後有丘陵,謂之玄武。通俗地說即背山面水乃最
貴要地,」黃青清清嗓子,「再來看這塊地,左邊是坡月山莊和半坡花園住宅小區,
背後是林馨園別墅區,前面是寬達百畝的花卉園,關鍵是其左背側,市府決定投資
興建4000餘畝的鴻恩寺城市森林公園;而此地塊居高周邊住宅,向陽自不必說,風
向亦好,常年東西對流的季風,可將花卉園的馨香和森林公園的清香吹送交匯於此,
形成良性生態氣候,且無工業廢氣污染,亦無噪聲污染--這叫迷信嗎?」
傅責無語,半晌,說:「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是吃這碗飯的,」黃青道:「跟你實說吧,重慶的許多房產商都請我去看
過--『迷信』,他們要信,我奈其何?當然,我是從科學的角度來解釋所謂風水
的。」
「那你的意思是叫我可以下手羅?」
「休矣,你非我雇主,我對你無義務。今日屬嘴癢,權當耳邊風吧。」
傅貴反倒心動,不為別的,現代都市到處是高樓華廈,如此安靜的綠地確實彌
足珍貴。
真正的商人,對項目的判斷往往是準確的。
回程路上,黃青先下車,影子般消失在人流中。王曉鳴問:「我們去哪兒?」
傅貴說先回公司吧。
街上已華燈齊放。走進辦公室,王曉鳴說先別開燈。傅貴便輕輕將她攬進懷裡。
他們一動不動佇立窗前,眺望萬家燈火。許久,傅貴問:「曉鳴,那塊地你為何非
要介紹給我呢?」
「你為什麼非要打探一個女人的心事呢?」突然又輕輕笑了?一你一定忘了吧,
那年下大雨,你住的茅棚漏個不停,蚊帳被蓋全打濕了,你在屋中間跳起腳罵,說
了些什麼?」
傅貴說記不得了。
王曉鳴說:「你罵完了,又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還說今
後有錢了,一定要在這兒蓋幢高樓自己住。」
傅貴一激靈,多少年了,龍溪鎮的那個大雨之夜她居然記得。「少年不識愁滋
味,輕狂而已。不過今天去看了後,我倒真動了心。」他說。
兩人在暗中躺下作愛。地毯是柔軟的,雙方身體滾燙。正纏綿排惻激情高漲時,
電話鈴響了。
是林凡夫打來的。
「貴哥,沒打攪你吧?」非正式場合,他和陳利軍一樣,稱傅貴為「貴哥」。
「凡夫,這些日子哪去了,招呼也不打。」
「我正是來向你負荊請罪的,」林凡夫道,「我在公司對面的金冠酒樓定了座,
想邀你喝杯酒,行嗎?」
「一對一?」傅貴想把王曉鳴帶去。
林凡夫說最好一對一,因有些話只能對他說。
傅貴送走王曉鳴,趕到金冠酒樓。林凡夫從臨窗的一張台前立起身,向他招手。
兩人落座後,傅貴用滾熱的餐巾擦著手,環顧四周,笑道:「這倒是個談情說愛的
好地方。想當年,你我只能在鬧哄哄的大排檔吃豆花燒白,不過,那也另有一番情
趣。」
餐廳的背景音樂是金·凱利的薩克斯獨奏《回家》,柔和而纏綿。林凡夫點的
是長城幹紅,沒加冰。酒過三巡,傅貴不再說話,盯著牆上一幅潑墨荷花,細辨上
面的篆刻印章。其實他在等。
「雖然我知道先亮底的人總是吃虧,可誰叫我沒你穩得起呢!」林凡夫先開口,
「貴哥,我是來向你辭職的。」
傅貴沒吃驚,聽他說。
「打從海南的房產生意栽了後,我投奔你麾下,你沒嫌棄,我也知恩圖報,這
些年談不上鞠躬盡瘁,也算得鞍前馬後了,」林凡夫輕輕抿了口酒,「朋友在一起
處久了,有時反而生分,我想還是離開公司的好,另起爐灶。」
「凡夫,你還在為揚子島我拍桌子生氣?」
「看你想到哪去了。公司是你的,我只是雇員,何況,任何情況下我都應維護
你的權威嘛!貴哥,你也清楚我不是雞腸小肚人。」
「凡夫,公司時下正是用人之際,我不願你走,這是我的內心話。」傅貴將去
龍溪鎮看地的事和盤端出,說準備投資開發。
林凡夫詭譎地笑:「你不曾說過今生不涉足此道嗎?」
「此一時,彼一時嘛。凡夫,留下來,咱們一起幹。」傅貴將酒杯舉起,林凡
夫卻不碰杯。
「這些天我一直在北京跑。」林凡夫道。他說自己已與搜狐等京城幾家著名的
民營信息公司洽商過,決心已定,準備在重慶開拓網絡市場。「想想看,前年全國
只有10萬人上網,去年是30萬,今年預計是200萬,明年跨世紀時,恐怕將超千萬,
而美國目前已有5000萬人上網。在國內其他商業領域,短期致富已不可能,但在網
絡市場上仍存在唯一契機。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專業直到今天才真正找到與商業結
合的正途。」
傅貴歎了口氣,不禁有些傷感,便一口喝乾杯中酒,說:「既然這樣,我也不
再勉強。凡夫,初創階段,我知道你肯定艱難。這樣吧,我可以向你投資80萬元,
就算無息貸款吧。鑒於你對公司的貢獻,勁松的招牌也可以借你用半年。」
「勁松的招牌我肯定不要,名與器不可假人。至於80萬元,如果你換個說法,
按目前的銀行利息借給我,我可以接受。」
傅貴語塞。心想這小子真是茅廁裡的石板又臭又硬,「或許,但凡成大器都這
副德性吧?」
「另外,明人不做暗事,」林凡夫頓了頓,「王麗現在已在我手下,她願意同
我一塊承擔風險。再有……我們準備下月就結婚……」
傅貴驀地張大嘴,半晌,說:「好小子,你非但挖走我的大將,還把人家弄上
床!」
「紅顏知己,志同道合,說不得啦。」
林凡夫突然又詭譎地眨著眼睛。傅貴看出端倪:「凡夫,還有啥壞水,一塊倒
出來吧。」
「貴哥,你是不是對嫂子感情方面照顧得少了點,」他有些吞吞吐吐,「有件
事我本不該饒舌……但覺得還是提醒你為好。」
林凡夫說昨天晚上,他和王麗陪北京來的客人在金山酒店吃飯,見華媛和與一
男人也在那兒,開始其狀親熱,後不知為啥又爭執起來,「我憑直覺認為不太對勁。」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傅貴想,「但從林凡夫的為人看,他沒必要挑
撥我們夫妻的感情呀,難道……」傅貴舉起酒杯,「凡夫,此事無論有無,我都感
謝你的提醒。男人嘛,多半是感情粗糙的動物,你說的那事我自會料理。來,我們
幹了。」他晃晃杯子,一口喝幹。
林凡夫也一口喝幹。
他先伸出手,本想說「莫愁前路無知己」之類的話,覺得太酸,「凡夫,好自
為之,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或許咱們今後還能再度合作呢。」他感受林凡夫的手
汗涔涔的。
回到家,華媛和兒子傅鑫都已睡下。傅貴輕輕走進臥室,沒開燈,黑暗中能聞
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很淡雅,那是華媛挺喜歡的一種法國品牌香水。他坐在床沿沒
動,黑暗中聽不見她的呼吸,也不知她到底睡著沒有,心裡卻妒意翻湧。如果,林
凡夫說的是實情,問題就嚴重了,自己剛確定上馬房地產,倘若後院起火,那是很
傷神的。傅貴想搖醒她問個明白,突然又想到社會上流行的「老婆基本不用」的說
法,不覺洩氣。是啊,倘若做妻子的真的紅杏出牆,當丈夫的難道就沒一點責任?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其實,傅貴一進屋,華媛就醒了。這段日子,她腦袋亂麻麻的。從菲律賓回來
後,華媛意識到與偉夫的邊緣情感必須結束了。在蘇比克海灣的最後一夜,月光如
水銀泄地,海風徐來,在與傅貴如火如荼的做愛中,他俯在她耳朵喃喃道:「我愛
你……今生今世。」這令華媛很感動。知夫莫如妻。她知道博貴這些年來在外面肯
定有女人,至少有性夥伴,且不止一個,但他並沒打算放棄她和孩子,放棄家庭。
如今商界,這種吃在碗裡,看著鍋裡的男人並非少數,何況,自己和偉夫的糾葛也
有愧於人呢。昨天,她主動約偉夫出來,想了斷糾葛,誰知那小子不肯,又獻上一
疊寫給她的情詩,肉麻不?看著偉夫那喪魂落魄的酸相,華媛忽然從心裡感到厭惡:
自己當初怎麼會對他產生好感?真是人牽起不走,鬼牽起亂走,再說,40出頭的男
人還寫詩、寫情詩,不是腦子有毛病嗎?
後來在餐桌上就發生了爭執。「你聽著,姓華的,」偉夫惡狠狠地,「我可不
是你這資產階級闊太太豢養的狗!你悶了就找人取樂,膩了就一腳踢開?沒那麼便
宜的事--你等著!」
華媛脊背陣陣發冷,當初那該死的party!而所謂邊緣情感,弄不好就玩火焚身
哩!
黑暗中,華媛幾次想拉開燈向傅貴一五一十坦陳,但終於忍住了。她擔心坦陳
後的結局,「或許,有些秘密真的只能帶進墳墓裡去呢!」她突然想起讀大學時與
傅貴曾看過一部南斯拉夫電影《橋》,片中那個綽號叫貓頭鷹的党衛軍上尉說過這
樣的話。「何況,男人在外面無論怎樣玩從不內疚,憑什麼女人偶一失足就要背上
十字架?」
暗中,她聽他突然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投資龍溪鎮房地產的決議在勁松辦公會上順利通過。林凡夫走了,敢提或能提
不同意見的人不多,倒讓傅貴感到寂寥。地塊過戶手續經王曉鳴撮合,辦得也順利。
購地款一打出去,傅貴便繃緊了弦;這項目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我買它
不是讓它曬太陽的!」
傅貴給黃青打電話,請他過來喝茶。
黃青說免了,手上活正忙,沒空。傅貴笑:「我又不白請你喝,龍溪鎮那塊地,
還要請你設計呢!」黃青說那你乾脆到我設計所來得了,茶和咖啡任選,且可直奔
主題。
傅貴想了想,答應了。他給王曉鳴打了個電話,然後帶上姚軍驅車前往解放碑
的大都廣場。該廣場是港商李嘉誠屬下的和記黃埔投資20多億人民幣修建的,集商
場、酒店、寫字樓於一體,能在裡面租寫字間,說明黃青有底氣。
然而黃青也只敢租兩間,外間有三四個年輕人正忙碌著,看不到一塊設計版,
每人面前都是台康柏586電腦;黃青居內間,除電腦和大屏幕投影電視外,牆上還掛
著一幅古渝州地圖,隸書「藏風得水乘生氣」,圖中的山川、江河和城垣透視錯位,
但標注的城門倒是熟悉的:朝天門、東水門、太平門、千廝門、臨江門……
傅貴接過黃青遞來的茶,人才落座,先笑:「你把20世紀末的高科技和500年前
的老古董揉雜一塊,蠻唬人呢!」
笑過,說正事。黃青說:「來得正好,本來你那塊地我也沒時間設計,剛好,
前天石橋鋪有個房產老闆將設計退了回來,我收了他20%的設計違約金。你來了,
正好賣給你。」
傅貴笑:「你認為我真是災荒年後的叫花了,討剩飯吃的?」黃青拍拍臉頰,
「掌嘴,怪我沒說清楚。石橋鋪那老闆不接受我的觀念,說太超前,他巴不得連過
道也利用起來,哪是修住宅,明明是碼棺材嘛!」說罷,將設計書遞過來。
傅貴和姚軍正翻閱,王曉鳴趕來了。
那設計果然有些「超前」:臨街設商業門面和寫字間,主體為庭院式花園,中
間設計游泳池,下設置大型車庫,周圍環境種植草坪和棕櫚樹群,車道設計為植草
磚,整個環境通過水、石、植物與建築和諧配套……
黃青在電腦上又敲了一歇,抬頭說:「老傅啊,我給你匡算了一下,龍溪鎮那
塊地不是19畝嗎?但真正作為住宅的用地應控制在5畝以內,綠地和通道要留足14畝
以上;另外,每戶應保證具備一個車位,游泳池也要加大……」
傅貴:「你這設計的是別墅嗎?再說啦,我憑什麼給住戶建車位、修游泳池?」
黃青:「按你的意見,該怎麼建?」
「建成住宅小區唄,充分利用地塊,搞它個幾百套,既大庇寒士,又賺它一筆。」
黃青大笑:「其它經營你或許有幾刷子,但房產開發你好像還是幼兒學,」黃
青說:「許多初入此道的開發商與你的想法如出一轍,悲矣!」
接著分析:如今重慶類似的密集型住宅小區空置率65%,達200萬平方米,不知
猴年馬月才能賣完。緣何?沒錢的仍嫌太貴,有錢的又認為太雜。你傅貴若不但心
資金占壓,也可以這樣搞,但結局很可能是建成後就一直曬太陽。
王曉鳴插話說:「黃青的意見應該考慮。低水平重複投入一直是我們經濟生活
中的一大頑疾。因此,與其建密集型住宅小區讓它閒置,不如花功夫把它建成重慶
第一流的花園小區。上海的房產開發目前就走的這條路,效果很好。」
「那麼,現在再來回答老傅剛才提的問題,」黃青清清嗓子,「所謂建車位,
在於能買這類住房的人遲早都會購車;而泳池既是現代人健身所需,又能賞心悅目
調節空氣--從風水的角度講,面水而居,乃陽宅大要……」
傅貴抬眼望姚軍:「姚助理,你的意見是?」
姚軍沒提防會問他,隨口道:「傅總,這花園小區真建成了,我借錢也得買它
一套!」
眾人齊笑。
當下敲定,由黃青將設計方案儘快修改,建一座具有歐陸風情的現代住宅小區,
暫定名勁松花園。
天已黑盡。黃青道:「今天就扯到這裡。咱們吃飯去吧,我請客,請你們吃好
的。」
一行人穿過解放碑步行廣場,由一坡石梯坎下到臨江門城門洞內。原來是吃洞
洞老火鍋。「我知道你們天上飛的地下爬的啥都嘗過,唯這老火鍋你們可能不屑光
顧,」黃青說,「所以這客我請得便宜,味道也獨特。」
所謂老火鍋,其實是火鍋的返樸歸真。據傳,如今風靡國內的重慶火鍋,當初
是沿江水碼頭下力人吃的,後來漸登大雅之堂,近年來其店堂裝修愈來愈高檔豪華,
火鍋的原汁原味反倒漸失。臨江門的老火鍋借重慶古城牆一座尚未拆除的城門洞,
不作任何裝修,門洞內燒碳火,置大鐵鍋,喝酒用土碗,讓人感受巴人的豪爽。
幾個人坐下燙菜喝酒,大概是餓了,都稱讚味道不錯。傅貴抬眼看城門洞,高
寬各約3丈,巨塊條石卷拱,表皮已風化,呈褚褐色,手一摸石砂往下掉。黃青問:
「老傅,啷個不喝酒?你擔心條石掉下來砸你個肝腦塗地?」笑過,用手掌啪啪地
拍著城牆:「放心,咱們巴人老祖宗砌的東西,再經300年也不會垮,想當年,日本
飛機轟炸重慶時,這城門洞救過好多人的命呢!」傅貴問:「你估計它有好多年了?」
「怎麼叫估計呢?」黃青瞪著眼睛,「我查過史料,它是明初洪武年間建造的,距
今600多年了。有時我也想不明白,幾百年前的技術與建材哪能和現在比呢?但今天
的建築又有幾幢能幾百年後仍不倒呢?」
傅貴心中驀地一動,說:「黃青,我那勁松花園你可得注意質量喲,這可不是
鬧著玩的。」
「笑話,我堂堂留英建築學碩士,在重慶搞的好幾幢高樓都獲得過優秀設計獎,」
黃青用餐巾抹抹嘴角,「我的經驗是,一旦設計確認後,關鍵是施工隊伍的選擇,
選好了,就決不能層層轉包,否則勢必偷工減料,影響質量,再好的設計也會大打
折扣。這樣吧,我可以給你介紹一支過得硬的正規施工隊伍,建成後,我也在勁松
買一套!」
「好!」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喝過酒,眾人握別。王曉鳴眼睛裡又流露出一種渴望。傅貴踅身過去輕聲道:
「曉鳴,這幾天太累,我打算休息一下,行嗎?」王曉鳴有些失望,怏怏而去。姚
軍說:「傅總,我看你太疲倦,要不要去泡個澡,放鬆放鬆筋骨?」
所謂「泡個澡」,其實語焉不詳,含義靠你自己去悟。投資決策一旦作出,傅
貴緊繃的心弦松了一扣,骨頭像散了架,「好,泡泡去。」
他讓司機小劉先回去,自己同姚軍打的,鑽進一條小巷,小巷盡頭霓虹燈耀眼,
「會仙池」三個鬥大的字紅得像要燃燒。這會仙池規模龐大,設施齊全,板眼也多,
泡澡的人大多奔這板眼而來。進得門去,宮燈高懸,豔紅而富於聯想,背景音樂是
音量極低的《何日君再來》。領班是老熟人了,面色紅潤,一臉爛笑。
「喲,是傅老闆嗦,好久沒來照顧我們啦,」邊說邊掏出大中華煙遞上來,
「二位今天準備怎麼洗?」
傅貴瞅瞅她那塗得血紅的指甲,突然覺得有些噁心,拂開那遞煙的手,用嘴努
努姚軍,笑,「難道要我和他一塊洗嗎?肯定各洗各的喲。」
領班依然滿臉爛笑:「不各洗各反倒有毛病啦,我問的是挑個啥模樣的?」潛
臺詞很明顯。
傅貴說:「我今天正兒八經想洗澡,給我選個搓背的,男的,力氣要好。」又
瞟一眼姚軍,「姚助理,你怎麼洗不用我來安排了吧?」
正說著,一個男人頭髮濕漉漉地打身邊走過,他瞥了傅貴一眼,眼珠倏地移向
別處。
傅貴似覺面善,卻又想不起是誰。
搓背師傅是個廣安來的農村小夥子,面相老實,手勁極好,只幾把就搓得傅貴
叫喚起來,連聲道輕點輕點,你當是在鄉下刮豬毛啊。小夥子憨憨地笑了。手腳一
放輕,又感覺沒撈毛,傅貴有點後悔,看來,這會仙池只有妞們能讓人徹底愜意。
好在水溫合適,筋骨漸漸放鬆。
突然,門被「砰」地一聲踢開,騰騰熱氣中看不見來人身影,只聽有人厲喝:
「都站起來!」
傅貴嚇一跳,翻身從池中立起,待來人穿過熱霧,才看清是兩個著裝警察。雙
方對視須臾,傅貴道:「想幹啥?」警察仔細地瞅瞅搓背師傅,尷尬地笑了:「對
不起,這是例行檢查。」
傅貴驀地明白過來,不由血沖腦門,濕淋淋地一把揪住個警察:「錘子個對不
起,說清楚,你們究竟想幹啥?!」那警察掙了幾下沒掙脫,叱喝:「放手,否則
我告你妨礙公務!」
「少給我上綱上線,」傅貴冷笑一聲,「市局齊副局長就是我同學,作為公民,
我難道連洗澡的自由也沒有?」其實,所謂齊副局長乃子虛烏有。警察不知就裡,
口氣軟下來:「算了吧,先生,我們真的是例行檢查。」
「既然是例行,哪有踢門的道理?」
「實話說吧,」另一警察道,「我們是轄區派出所民警,剛接到舉報,說有人
在這屋裡賣淫嫖娼,所以才踢的門。」
「是誰亂嚼舌根?」傅貴問。「那人自稱姓馮,」民警道:「說認識你,還說……
還說你是老嫖客了,一抓一個准。」
傅貴兀地笑了,鬆開手,「我清清白白一個生意人,每年為重慶納稅幾百萬,
誰他媽屁眼恁黑,把人往死裡整?」他突然想起剛才在門廳瞥他的那個人,難道他
是李文挺手下的?傅貴不由打個冷顫。
半個月後,黃青將修改好的設計方案和電腦效果圖提交出來,即便外行看了,
也拍案稱絕。
建築標準為6級抗震設計,門面、寫字間、車庫等非住宅為框架結構,住宅為磚
混結構,共7幢,每幢10戶,累計占地面積4.2畝,綠地、通道、游泳池、兒童遊樂
場占地14.8畝;住宅分6層,面積從192平米至312平米不等,戶型為四室兩廳雙衛
一廚,其中1至4層為錯層式,五六層為躍層式,六層設65平米觀景平臺,屋廳為白
色英紅彩瓦,每戶客廳均設計為落地陽光窗或玻璃平開大門,窗臺為外凸陽光窗;
水、電、氣、通訊、閉路電視及報警系統等設施鋪設入戶;游泳池設計為330平米,
車庫3000平米,臨街商業用戶1500平米,寫字間1480平米,物管用房260平米,綠地
總面積可達6000平米;物業實行封閉管理,安裝紅外線監視攝像機,每戶配備可視
對講系統,保安24小時巡邏監控……
「老傅,這一設計並非我獨創,」黃青坦陳道,「事實上是借鑒了國外及香港
最新房地產研究成果,簡單說,即便在下世紀前20年,也不會落伍--有眼光的房
客,誰還挑選火柴匣式的住房?」
傅貴終於松了口氣,心想黃青平時閒聊往往雲山霧罩,但辦起正事來,卻科學
嚴謹,算得一個中西合壁的「鬼才」吧。
「勁松花園」的冠名由公司辦公會集體通過。作為總投資6000萬元的大項目,
傅貴不敢懈怠,為保證工程質量和進度,公司必須派駐現場負責人,誰合適呢?會
上莫衷一是。
原因在於:基建項目漏洞很大,換句話說是個肥缺,若偷工減料,必須影響質
量;若責任心不強,則根本達不到設計要求。
傅貴想到了姚軍。「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現在只能把他頂上去了!」他
把姚軍叫進辦公室,說了自己的打算。姚軍說:「既然傅總如此信任,我一定努力!」
傅貴拍拍他的肩膀:「小姚,這個項目可以說是公司第二次創業的拳頭品種,務必
謹慎,全力以赴,拜託啦!」
對方對視,傅貴發現姚軍眼睛依然清澈,頗感欣慰。一個企業,骨幹不可或缺。
而姚軍成為他的心腹愛將,另有一番經歷。
那是兩年前的一次業務應酬,姚軍喝醉了,不但吐了客戶一身,還口出狂言,
大著舌頭說自己是客戶的衣食父母,勁松的發展全靠他鞍前馬後、拳打腳踢。「放
肆!」坐首席的傅貴砰地一拍桌子,「給我退下!」
其時,勁松正與廣東華貿洽談辦公現代化總代理業務,其主要競爭對手是李文
挺的利盛公司。華貿因有自營進出口權,如果能成為它在重慶的總代理,利潤豐厚
不說,勁松也將獲得全新的發展。但華貿非常機智,對傅貴的勁松和李文挺的利盛
它要在全面考察基礎上,才最終確定合作對象。華貿來渝考察的是業務發展部部長,
出於禮儀,傅貴也帶上了勁松的業務部副部長姚軍,豈料這小子竟喝醉了,還打胡
亂說!
27歲的姚軍大學畢業後跳過好幾次槽,終於在勁松找到發展的位置,業務上有
建樹,但嗜酒,常小有失誤,傅貴沒計較,這次失態,事關重大,傅貴當然不肯輕
饒。
下課吧!第二天,姚軍就被炒了魷魚。姚軍哭喪著臉找到傅貴:「傅總,你就
不能寬恕我一次麼?我決心戒酒!」
傅貴正與林凡夫在議事。
「戒不戒酒是你個人的事,」傅貴不緊不慢,「但從公司來說,你違犯了紀律,
不處理我沒法向員工交待,何況,以你的能力,不愁找不到飯碗。」
「可我喝醉也是為公司的事業啊!」
「那只是動機,效果呢?」傅貴提高嗓門,「效果是你把華貿得罪了!去吧,
好自為之。」
姚軍走後,林凡夫卻給傅貴出了個主意。傅貴有些猶豫,「凡夫,這樣做會不
會太下作?」「這怎麼叫下作?商場如戰場,只要不是非公平競爭,手段就是營銷
技巧!」林凡夫道:「再說,如果華貿一旦選擇了李文挺,勁松就非得憋死不可!」
按林凡夫的主意,當晚,傅貴遣人給姚軍送去5000元錢,說是公司的失業補償
金。隨即,林凡夫出面,找姚軍商量,讓他投奔李文挺,待取得對方信任後,再作
計議。姚軍依計而行,3個月後成為李文挺心腹,掌握了大量客戶,然後按勁松的指
令,突然攜帶業務骨幹集體跳槽,先組建一家新公司,再由勁松兼併。此役,利盛
的市場份額由31%下降到6.6%,勁松卻由43%上升到78%。華貿方面經考察論證,
正式授權勁松公司在渝代理經營本集團現代辦公設備用品。半年後,李文挺退守涪
陵,勁松在本埠獨步江湖,公司大大上了一個臺階。
當然,李文挺或許就此已將傅貴恨入骨髓。
「會仙池那檔子事,會不會是他派人點的水呢?好在自己洗的素澡,否則真是
說不清。」傅貴突然心亂如麻,商海沉浮十多年了,一次次波折坎坷搞得人心力憔
悴。作為商人,雖然應永不滿足原有成就,但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成為李嘉誠、王永
慶式的人物,甚至不能與劉永好、魯冠球比肩--半大不小的商人最難做:既不能
居高俯瞰芸芸眾生,又不能像小商販那樣船小好掉頭--在短缺經濟已經結束的年
代,一次大的失誤,市場將不會再給你東山再起的機會。若要求穩當,當初從海南
回渝後,靠800萬元吃利息當寓公,日子肯定過得輕鬆愜意,如今卻欲罷不能啦!
西斜的太陽射進窗來,傅貴叉手躺辦公室沙發上,想睡,腦子又清醒異常。他
躺著沒動。
天黑透了,華媛打來電話,問傅貴今天是啥日子。傅貴問今天有什麼特殊嗎?
華媛嗔怪道,今天是兒子的生日,你這當老子的竟忘了!「孩子們正在家裡開part
y呢,特邀你作嘉賓,快點回來吧!」傅貴應答著,仍躺著沒動。一想到兒子傅鑫,
他就有些不舒眼:小小年紀居然貪圖享樂,穿名牌、染頭髮,出行駕大功率摩托車,
呼朋引類,互相攀比,這哪還像個學生?
傅鑫的變化從初三開始的,成績下滑厲害,華媛管不了,傅貴又顧不過來,結
果花了4萬元進重點高中,卻依然長不醒,與一幫有錢的同學扮所謂「新新人類」。
抄雅皮士作派,而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已開始獨自討生活了,「這不成氣的小
子,倘若真墮落成花花公子,勁松的事業豈敢交他掌管?」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呐……不想也罷。
突聽門鎖響,鑽進一條黑漢子,手裡拎串鑰匙。傅貴翻起身,「蠻子,怎麼還
沒回家?」黑漢子是王蠻子,現任公司保安部負責人。王蠻子憨憨地笑:「我還以
為你忘了關燈呢。今晚我值班。」傅貴扔給他一支煙,讓他坐下聊聊。王蠻子點燃
煙,欲言又止。
傅貴笑:「蠻子,有話就說,有屁則放,你我之間何時扭捏過?」王蠻子狠吸
一口煙,憋得頸子青筋脹,「貴哥,給我換個工作吧,這保安部沒意思,成天看看
門窗,查查火險,人懶得骨頭都快鏽了。」「那你想幹什麼?」「公司不是在龍溪
鎮開發房地產嗎,」王蠻子把煙屁股摁熄,「放我到那兒去幹吧!」
傅貴一聽便知是他老婆的主意。事實確實如此:保安部是清水衙門,搞基建管
得再嚴都可能有油水,而對於小錢,女人的嗅覺比男人更敏感。但傅貴肯定不能答
應他:勁松的用人原則不允許。便笑:「蠻子,你難道還想去抬條石麼?現在基本
上是機械化作業啦,再說如果真要抬,有的是民工嘛。」
「我是說……我的意思是……」
「不用說了。保安部是很重要的職能崗位,對外要與司法機關協調,對內要保
證公司安全運轉,包括不洩密,對下屬企業還要承擔防火防盜的責任,」他本想說
「放你去這個崗位是對你的信任」,但又覺有點虛偽,便乾脆說:「作為公司元老,
我準備給你加薪,這勿需辦公會討論。」
王蠻子走後,傅貴鎖上門準備回家,卻見走廊那頭娉娉婷婷走過來一俏麗女子。
是王曉鳴。她先開口:「啷個嘛,你開始躲我了嗦?」傅貴說:「曉鳴,這叫啥話?
我可一直把你掛心上的。」王曉鳴笑:「掛心上,掛腳板心上吧?你們男人三部曲
我清楚得很。」傅貴知道所謂「三部曲」的含義:開始是纏著她,然後是抱著她,
最後是不管她。也笑了:「鬼扯。這些天忙得腦殼都大了,這樣吧,今天晚上有啥
安排,我聽你的。」
王曉鳴眸子裡流泄出水亮亮的光芒。「那好,咱們去看大老鷹吧,上南山。」
傅貴心裡暗暗叫苦,這個年齡段的女人,精力都比男人好。情人從某種意義看,是
在加速耗費你的生命,帶給人的未必只是肉體的快樂。
大老鷹其實是重慶南山上新落成的一尊「大金鷹」雕塑,狀如一只振翅欲飛的
老鷹,水泥澆鑄,高約50米,重千噸,外敷金箔,內設通道,遊客可直登鷹的頭部,
頭部設有觀景台,憑欄遠眺,數十公里景物盡收眼底,據悉,此系目前重慶最高的
觀景點。當傅貴和王曉鳴爬上觀景平臺,都怔住了。腳下是燈的海洋,萬千燈盞璀
璨奪目,宛如九天銀河刹時傾瀉兩江環抱的山坳裡,火樹銀花的山城恰似一艘正待
啟錨遠航的巨艦,艦首的朝天門犁開長江和嘉陵江匯流的波浪,向東虎賁八千……
觀景平臺上風大得駭人,像能把人刮下去。那是夏天的風,它來自廣闊的丘陵
田野,溫熱、濕潤、夾著稼禾的芬芳。王曉鳴緊緊攥住欄杆,張開嘴啊啊叫了兩聲,
聲音被風倏地刮走。「你這瘋女人,」傅貴輕輕摟住她,「都什麼年齡了,還這麼
任性地找浪漫?」
「我不是要尋羅曼蒂克,真的。你看腳下滿城燈火,很漂亮,很溫馨是不是?
但白天你若再來看,卻是偌大一片水泥森林,沒有生命也沒有呼吸,人像螞蟻般在
森林中爬來爬去,為生存、為愛情甚至為苟活而忙忙碌碌,就這樣一天天走向死亡……」
「你還挺傷感的,」傅貴道:「如果你是個下崗女工,恐怕就沒這份布爾喬亞
增調了。」
「人生苦短,無論對下崗工還是富翁富婆,道理都一樣,」王曉鳴幽幽地說,
「20年了,我讀書,嫁人,做生意,吃過西餐大菜,住過豪宅大院,有過輝煌而短
暫的愛情,到過世界上許多地方,比起同代人來,該享受的我好像都享受了,但總
覺缺少什麼--缺什麼呢?是男人嗎?滾滾紅塵的紙醉金迷中,哪一樣不是惶惶一
場大夢呢?包括男人。」
傅貴沒說話,心想有文化又有錢的女人,男人真不敢要呢,太累。「你怎麼不
說話?」王曉鳴笑:「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前天我去華岩寺算過命,我們
八字不合。老實說,我也不信那玩意兒,但冥冥中的有些安排你得順從。三毛怎麼
說的?不要去與命運拔河,否則你會被扯進無底的深淵。我仔細想過了,我們除了
初戀的那點情緣外,其他都不屬我們,現在無外乎是間或的精神和肉體交流而已。」
對於一個有300萬存款的獨身女人,傅貴知道她想要得到的是什麼,但他說不出
口。他緊緊摟住她,俯在她耳邊喃喃道:「曉鳴……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
「喜歡對我來說算是個好詞了,」她輕輕掙了一下,「你可以對許多女人說
『喜歡』,愛卻只能對一個--是這樣麼?」
傅貴啞然。
腳下燈火闌珊,整個城市正做好夢。
勁松花園工程進展順利。這主要緣於三方面:其一,資金保證。作為公司的投
資重點,傅貴集中財力打殲滅戰,不搞拖泥帶水的鬍子工程,「傷其十指不如斷其
一指」的古訓在商業運作中同樣適用,與其筋筋絆絆什麼生意都做,不如捏攏拳頭
出擊。其二,建築隊伍過硬。黃青介紹的是一支甲級施工隊,設備技術一流,且傅
貴簽約前即約定:不搞轉包,否則取消合同。因為建築施工一旦轉包,必有貓膩,
偷工減料便難免。其三,公司的介入。一般說來,建築工程甲方是不介入的,待乙
方完工後,甲方驗收即可。但傅貴出於對質量與進度的考慮,遣姚軍人駐工地現場
監督,對水泥、河沙、鋼筋、磚瓦、管線等材料均按單查驗,他本人也常去工地轉
悠。這一招是黃青教他的:「住宅不比賣百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一旦有毛病,
扯起皮來能把腦殼給你攪爛,不如未雨綢繆,現在麻煩點,今後則少麻煩。」
至當年底,勁松花園已有5幢樓房斷水,另兩幢正抓緊做上升,游泳池的基礎也
挖出個大坑,工地上一派熱氣騰騰,傅貴心中陽光般明亮:按此進度,翌年春天基
本可以完工了。
元旦剛過,離重慶約70公里的綦江傳來虹橋垮塌的消息,造成40人死亡,19人
輕重傷,直接經濟損失600余萬元的特大事故,全市輿論一片譁然,有媒體鋒芒直指
事故的禍根是腐敗。傅貴翻著報紙,心裡覺得踏實:勁松花園自己是甲方,且對工
程轉包作了嚴格限制,雖如此,工程質量仍須臾馬虎不得。他立即給姚軍去了電話,
讓他約建築方和設計方再開個會,拾遺補缺,確保質量。
會開得很熱烈。設計方的黃青來了,建築方的徐副總經理和劉總工程師也來了。
綦江垮橋對建築業的震動相當強烈,徐副總更是個爽快人,當即表態:「勁松花園
的質量我們責無旁貸,必須按優質工程來做!」
會後,一干人就近找了家酒店用餐。傅貴挨著給大家敬酒,大聲說:「大家辛
苦了,待工程結束驗收合格後,我給大家擺酒慶功。不過,今天我也明人說亮話,
驗收前建築質檢站的工作我不會去做,也希望大家別去公關,咱們的工程一是一二
是二,決不捏著鼻子哄眼眼!我的要求都在這酒裡,拜託啦!」
說罷,將滿滿一大杯白酒喝下。
正酒酣耳熱之際,手機響了。
華媛打來的,聲音帶著哭腔,說話語無倫次。傅貴走出包房,「喂,你慢點說,」
他有點惱火,「我正處理急事,你莫哭兮兮的--」
「傅鑫……遭人綁架了!」
傅貴的酒當即醒了大半,越急,電話那頭越說不清楚。傅貴匆匆給姚軍吩咐幾
句,然後向大夥拱手道歉:「各位慢慢喝,我家裡出了點急事,得先走一步,實在
對不起啦!」
車上,他給王蠻子去了個電話,「蠻子,我家傅全出事了,你趕快過來!」回
到家,除紅腫著眼睛的華媛外,另外還有兩個少年,一個紅發,一個黃髮,兩人渾
身打滿鋼鉚釘,皮褲皮靴油膩膩的。他倆是傅鑫的同學。傅貴一見那打扮就很來氣:
「你們這個吊樣像中學生嗎?」
兩少年解釋說,現在是寒假期間,他們才敢這樣放鬆,開學後就恢復學生模樣。
接著講了傅鑫失蹤的事:今天下午,他們幾個騎摩托去石橋鋪的「呐喊」的吧跳勁
舞。的吧裡人很多,幾個被擠散了。事先約好6點鐘撤出,時間到了,不見傅鑫出來,
進去找了幾圈,沒見人影,通過音響師喊了幾遍,仍無動靜,他們以為傅鑫先走了,
出門一看,他那輛太子摩托車仍停在那兒。他們給傅鑫發傳呼,好容易回了,傅鑫
聲音都變了調,說有人拿東西(不知刀還是槍)頂著他,給錢就放人。
「他們要多少錢?」傅貴驀地覺得問題嚴重了。
兩少年搖搖頭,說不知道。正說著,王蠻子趕到了,他聽完情況分析道,這應
該算作綁架,且有兩種可能:一是「下暴」者所為。「下暴」者多系街頭流浪的惡
少,心狠手辣,打起人來不計後果,但一般不索命,且要價不高,少則幾百,多則
幾千;二是江洋大盜。他們一般不對被綁架者施暴,但開價高,若不答應條件,就
很可能「撕票」,然後遠走高飛,成為懸案。「貴哥,你在生意場上是不是得罪了
什麼人?」王蠻子問。
傅貴的心咚咚疾跳:難道會是李文挺?
電話鈴驟然驚響,眾人嚇了一跳。王蠻子「噓」了一聲,示意華媛接。華緩顫
抖著拿起話筒,對方是個郊縣口音,話語很平和:「是傅太太嗎?這麼晚打擾你,
真不好意思」。
「你是誰?」
「我是誰就不麻煩你操心了,」對方輕輕地笑,「你家公子在我家暫住幾天,
住宿費嘛我們就不收了,但眼看快過年了,兄弟我手頭拮据,想找傅先生借點錢,
不知行不行?」
「借多少?」
「傅先生是本埠商界成功人士,我借少了,他反倒沒面子,就50萬吧!」說罷
掛斷電話。
王蠻子聽完華媛轉述,說:「報案吧,這事沒法私了,必須警方介入。」華媛
伸手去拿電話,王蠻子阻止道:」那電話最好別用,就用手機打110。」剛說完電話
又響了。
「傅太太嗎?剛才我忘了叮囑你一句,」郊縣口音依然不緊不慢,「這可是我
們雙方的借貸生意,千萬不要讓第三者插足,否則人多嘴雜,屁股上長獠牙,到時
我就沒法控制兄弟們手癢啦,請千萬記住。」又將電話掛斷。
王蠻子說:「剛才之所以不能用座機,在於對方可能有反偵查經驗,一聽你擱
了電話又撥打,沒准就是在報警,這會危及傅鑫的安全。」
傅貴有些緊張,把手機遞過去,「蠻子,還是你來通知110吧。」
不到10分鐘,110趕到了,共3位民警,均全副武裝,為首者姓蔣,是分隊長,
年齡不到30歲,眉宇間透出精明幹練。簡單瞭解情況後,蔣隊長的眼珠開始睃巡房
間。傅貴心裡有些發毛,他平日極少與警察打交道,不知對方瞅來瞅去是啥意思,
便對華媛道:「去,把煙給同志們拿出來。」
「同志」如今是很少用的稱謂了。「我總不至於叫他們警察叔叔吧。」傅貴想。
蔣隊長卻攔住他,「傅經理,我們是執行公務,不能抽別人的煙,這有紀律。
我剛才看了你家房間,蠻大,想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派特偵刑警人駐進來?」
接著解釋道,因案情重大,派特偵刑警的目的便於24小時監控,發現線索好及時出
警。「當然,這會給你家增添一些麻煩,必須征得你的同意。作為民營企業家,我
們有責任保護你們,保護你們也就是保護投資環境,這是上級對我們的要求。」
傅貴聽了心頭熱乎乎的,當即答應了。
須臾,又有幾個民警進屋,帶來一台儀器,與電話線串聯,一開機,儀器上就
紅紅綠綠地閃。蔣告訴傅貴,該儀器可以測定和跟蹤對方電話的方位及號碼,如果
犯罪嫌疑人再來電話,要設法儘量拖延時間,以便警方作出準確判斷。
看那架式,真有些像好萊塢的警匪片鏡頭--警察與匪徒鬥法,咋落到自己頭
上了呢?傅貴有些沮喪。
電話鈴又響了。蔣隊長示意華媛去接,「注意,儘量拖延時間!」華媛拿起話
筒,對方是個男人,剛一開口,華媛臉色驟變:「你吃多啦,我孩子都遭綁架了,
你還有閒心來磨牙!」砰地就掛了電話。一屋人滿頭霧水。傅貴問:「誰來的電話?」
華媛答:「一個瘋子」。只有她心裡明白,那人是偉夫。「瘋子怎麼知道我家電話?」
傅貴正待細問,電話又響了。
他操起電話,大著嗓門「喂」了一聲。
「果然是有產階級,伙食開得好,聲音好宏亮,」對方嗤嗤地笑,是那郊縣口
音!「如果沒猜錯,你該是傅先生羅。剛才,傅太太把話都過給你了吧?你是怎麼
考慮的--哦,對了,你身邊該不會站著警察吧?」
傅貴瞥了蔣隊長了一眼,說:「你不是說過不喜歡第三者插足嗎?我沒報警。」
「這就對啦!星星知我心,你也知我心,」對方話頭一轉:「50萬元借款,明
天下午務必繳齊,屆時我會給你借條的,地點也會通知你。」
「你當我會屙金子麼?」傅貴瞅瞅蔣隊長,提高嗓門道:「我哪能一天籌齊50
萬現款?」
郊縣口音不慌不忙:「你這金牛有多少根毛我清楚,拔一根你就痛了?你的錢
怎麼來的?還不是人民的血汗錢!人民找你借點用用完全應該嘛,何況我們也不白
借,等價交換嘛!」
傅貴瞧見一警察提著手機沖出門去,心裡一激靈,便說:「等價交換的理由不
成立,我的資產不能混同于人民血汗錢……」
對方卻哢地掛斷電話。
「這是個智能犯罪者,」蔣隊長摘下耳機道:「剛才我們已探測到他在解放碑
步行廣場東側電話廳打電話,正通知廣場巡警出擊--但他已轉移了。」果然,那
個沖出門打手機的警察進屋回話說,巡警在廣場東側電話亭沒見到人影。「我斷定,
這傢伙可能還會來電話。」蔣隊長道。
這時,林凡夫敲門進來了。
「凡夫,」傅貴握住他的手,「感謝……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貴哥,你忘了我現在搞的是信息工程。兄長有難,我豈能坐視不聞不問?說
吧,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傅貴瞅瞅滿屋的警察,把他和王蠻子叫到一邊,壓低嗓門:「我懷疑,這事會
不會和李文挺有關?」王蠻子認為有可能,林凡夫覺得可能性不大,「李文挺雖是
商戰敗軍之將,但也算得性情中人,出此下策便是下作了,根據我的瞭解,李文挺
退守涪陵後,仍有一兩百萬資產,過小康日子足矣,何苦冒險犯罪?」
傅貴想想覺得也有道理,「但究竟是誰與自己過不去呢?」電話鈴又響起來。
「傅先生嗎,剛才的討論沒完,我想再繼續講幾句,」那郊縣口音讓傅貴感到
格外刺耳:「事實上,你們這些有產階級,在資本積累的原始時期,哪個沒坑蒙拐
騙過?資本來到世間,每一根毛孔都浸透著血汗--這是馬克思他老先生說的吧?
那麼,你那資產裡面肯定就有不義之財,所以,我們借一點完全合法合理。」
傅貴強壓住憤怒:「我作為奉公守法的商人,誠信為本,何曾坑蒙拐騙過?你
要橫說,咱們就別談了!」
「不談當然可以,傅鑫的火葬費可得你自己出。」郊縣口音笑起來,「傅先生,
咱們都別再掰嘴巴勁了。我想的是借錢,你想索回的是兒子的命。這不過是等價交
換的市場法則而已。再說啦,你拼命掙錢為啥?不就為後代能繼承嗎?按馬克思的
階級分析觀點:私有財產的繼承權是人類發展的原動力之一。如果你今天不願借這
50萬,明天你即便掙下5個億也不能帶進棺材。好啦,咱們明天見!
擱下電話,傅貴已氣得臉青面黑,對手不是一般的草莽蟊,稱得上陰毒狡詐,
且文化層次不低。究竟鹿死誰手?
一夜無眠。
次日上午,沒有電話來;下午,仍無電話。按蔣隊長的吩咐,50萬現金已經取
出以備不測,但蟊賊竟沒了音信。傅貴和華媛急得像熱鍋裡的螞蟻,親戚朋友都趕
來安慰,但人命關天的事,豈是幾句勸慰能化解的?轄區公安分局相當重視,當即
立為掛牌要案,增派警力,務求救出人質,擒獲歹徒。
窗外,天色漸暗,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屋內,煙霧騰騰,荷槍實彈的民警漸露困倦。沒有人說話,連華媛也停止了抽
泣,四周安靜得磣人。驀地,電話鈴響,刺入耳膜。
郊縣口音說話了,點名要傅太太開車前往化龍橋,手機開著,到後自然有人與
她聯繫。「傅太太,我再次提醒你,借貸是一對一的關係,我不希望有別的人摻和,
切切謹記!」蟊賊隻字不提「警方」,不知是輕蔑,還是料定傅家不敢報案。這倒
讓蔣隊長有些難以判斷。旋即與分局110指揮中心聯繫,得到的指示是:立即行動,
做好監聽,伺機果斷出手。
按預案,蔣讓華媛駕車前往,叮囑道:「一定要冷靜,我們的車就跟你後面,
隨時保持聯繫。另外,我估計到了化龍橋後對方會虛晃一槍,你只管按他的要求辦
就是,其他由我們來解決。」
一張大網撒向夜幕,結局如何?傅貴的心懸得緊,生死搏殺與商戰競爭畢竟兩
碼事,前者弄不好就會流血甚至會死人,「我究竟得罪了誰?」
他突然悲從心來。
淩晨1點鐘,結果終於出來了:傅鑫被警方救出,華媛安然無恙,歹徒3名被擒
獲,王蠻子身負重傷。鑒於我們的故事並非偵破小說,破案詳情勿需一一交待。這
裡只對當晚情況作扼要介紹:華媛駕車行至化龍橋,又被蟊賊通知先後轉輾小龍坎、
天星橋、中梁山、大坪,最後來到南坪汽車站;因蟊賊也在運動中,只能動用手機,
信號被截獲,並迅速查出持機者身份,警方全力以赴,在觀音橋一居民樓擒獲一歹
徒並救出傅嘉;南坪車站這邊,華媛按要求將轎車停在空曠的車站中央,一輛長安
麵包車悄悄滑過來,車上跳下一個人,剛從華媛手中接過裝錢的手提袋,轎車後座
突然鑽出一條大漢,兩拳將那廝打翻,彎腰去奪手提袋,不料長安車上又蹦出個人,
揮刀便刺,大漢「唉呀」一聲,回頭飛起一腳,將持刀人踢翻,這時蔣隊長的車已
刹至跟前,迅速將那兩人銬個結實,扶起血淋淋的大漢一看,原來是王蠻子!他何
時鑽進轎車後座的?華媛競渾然不知……
經突審,3歹徒中果然有一個智商較高,川北達縣人,因犯嚴重錯誤被本埠一所
大學開除,遂破罐破摔,以致發展到糾集人吃詐錢,先後數次得手,此次綁架傅鑫,
早有預謀,本想揪個幾十萬就潛逃,且以為對私營企業公安機關不會太關注,豈料
法網恢恢,何況國家正大力扶持民營經濟,哪能容蟊賊為非所歹?
王蠻子經搶救,輸血2000cc後,終於脫離危險。歹徒的利刃從他腰部刺人,傷
及肝脾,好在他身體壯實,死神奈何不得,撿回一條命來。傅貴和華媛捧著鮮花去
醫院探望,送上1萬元慰問金,並表示「傷好後,仍回勁松來。你為我們家付出了鮮
血,我會一輩子銘記於心的!」傅貴說。兩雙男人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王蠻子眼
眶裡湧滿淚水。
傅鑫經過這次劫難,驟然懂事了。他不再騎摩托,所有花裡忽哨的衣服都鎖進
了衣櫃,染黃的頭髮重新洗成黑色,並要求父母送他去住讀,理由很簡單,「我要
好好讀書,靠自己的本事考大學。」這讓傅貴夫婦頗感欣慰,惟讓他們遺憾的是,
傅鑫想考警官大學--大概是受了這次劫難的影響,逞一時血性之氣。傅貴想這也
好,只要孩子願走正途,將來的職業暫時不要過多去限制,何況,古訓有「富不及
三代」之說,就尊重孩子的意願吧!
又是暮春了。當龍溪鎮花卉園鶯飛草長,綠肥紅瘦之際,勁松花園住宅小區全
面竣工。7幢歐式多層建築依勢而建,地理高差使整個小區愈顯挺拔,游泳池碧波粼
粼,綠地和棕櫚樹群已經培植起來,其獨樹一幟的造型風格與周邊環境的和諧融合,
令黃青大為得意,「好,老傅,你沒辜負我的設計心血,」說罷眨眨眼,「當初我
就預言,這樓盤會成為整個北部新城一流的住宅,沒說錯吧?」
傅貴只是呵呵地笑。他承認,黃青是個中西合壁的鬼才,與這樣的人交道,確
實能開闊眼界,要不怎麼會「人以類聚」呢?黃青介紹的建築隊伍也確實能打硬仗,
工程按時完成,經區建築質檢站鑒定為優良工程。至於樓盤銷售,傅貴不太擔心,
因為自上個月銷售開盤以來,已有四五千人來此看房訂房,而黃青、姚軍及春節前
從海南飛回來休假的陳利軍,都付了房款,準備成為勁松花園的住戶(陳利軍是給
他父母買的)。應該說,在目前房地產仍處低迷的狀態下,勁松花園的銷售業績相
當可觀了。傅貴清楚,公司開發房地產的投入很快會得到回報,20年前插隊時那個
雨夜許下的諾言居然實現了,真有些匪夷所思。遙想千年前,因安史之亂客居成都
的杜工部,面對茅屋被秋風所破的冷雨淒風,只能感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
下寒士俱歡顏」,扼腕嗟歎;而今天,時代造就的大批文化型商人,正在商業領域
裡創造著一個又一個英雄夢想,就拿自己來說,一個20年前日均工分只值0.38元的
知青,今天居然能蓋起成片的樓宇,也算得實現了一個宏大的夢想吧!
另一樁讓傅貴高興的事是他與王曉鳴聯手,盤下北部新城的北環商場,經營重
新定位,興辦勁松健身廣場,竟有所斬獲,為本市萎縮的娛樂業市場抹下一筆亮色。
這或許算他歪打正著在北部新城圓的另一個夢罷。事情還得從去年仲夏說起。
那是一個週末,在南山文峰塔下一個農家樂小旅舍裡,傅貴與王曉鳴大汗淋淋地作
愛後,兩人仍繾綣纏綿地在對方身上撫摸。窗式空調可能是安裝得不到位,嗡嗡地
怪叫著,讓人難以清靜。
人往往是怪相,住慣了星級酒店的主兒,若乍讓他歇宿鄉村雞毛店,他不跳起
八丈高罵人才怪;但若是偷情野媾,你讓他鑽荊刺籠籠也幹。文峰塔下的農家樂當
然不是荊刺籠籠,那是當地農人興辦的一種旅遊配套產業。農人精,就地取材,將
房舍隔成旅舍,簡單裝修,乾淨清爽即可,飲食以山野風味為主,無外豆花臘肉新
鮮蔬菜和泉水雞,但卻能讓成天在水泥森林中鑽進鑽出的城裡人深深陶醉,感受大
自然的韻味。這不,當你遠離城市的喧囂,斜躺在碩大的黃桷樹下,聽微風掠過頭
頂,雙眼灌滿青綠,暮歸的鳥們啁啾婉唱,看夕陽靜靜地墜下山坳,濺起一片金紅,
小口呷著農人自製的清茶,心中的愜意不亞于「桃花源中人,不知晉魏」,倘若還
有戀人或情人伴你左右,則無啻於天上人間
傅貴和王曉鳴選擇農家樂,也算一種調劑。
兩人玩得頗盡興,卻沒料到空調吵人,一時半會睡不著,便翻身起來抽煙。房
間不透氣,須臾嗆得人難受,王曉鳴將窗推開,一股灼熱的夜風湧進來。她裸了身
子佇窗前,傅貴從後面將她摟住:「你也賊膽大,就不怕人看見?」
「看得到又得不到,怕啥?」王曉鳴笑,「這山鄉野裡,又哪來夜遊神偷窺別
人隱私?」笑過,問傅貴:「你還有閒錢麼?」
傅貴身上一般只揣卡,很少帶現金。他不明白她說的「閒錢」指什麼。
「我是問你公司帳上還有沒有可供投資的錢,」王曉鳴道,「若有,咱們一塊
再來幹樁事,如何?」
「啥事?」傅貴有些警惕。勁松花園正在上進度,資金不敢旁鶩。「你也真是
人小心子大,總代理的收入還不夠你用麼?」
王曉鳴笑:「你我都是商界中人,自誤入此道後,何曾僅僅只是為糊口而奔忙?
我手裡又有一樁投資,一個人吃不下來,想邀請你入夥。」
「入夥--上賊船吧?」
「去你的。」她輕輕捏了他一把,繼續往下說。
原來,就在勁松花園外環的三岔路口,兩年前開了一家北環商場,主人叫劉興
章,四川南充人,在當地發家後攜鉅資殺進重慶。北環商場的原址是一家虧損多年
的集體印刷廠,劉力主將它兼併後,投資1700萬元興建起6000平方米的商場。應該
說,按當時的經濟升溫形勢,劉的這一決策並無大礙:建同等規模的商場,資金只
及市中心區域的二分之一;三岔路口附近已規劃出大片的商住樓開發區,潛在的客
源不成問題;管理體制和經營模式可以借鑒現成的大型百貨商場的經驗;貨源配置
更不成問題……但市場變幻莫測。就在北環開業慶賀的鑼鼓聲敲響後不久,重慶主
城區內大大小小的商場、連鎖店、專賣店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各路英雄都來分享零
售這一杯羹,客源的急劇分流無情地摧毀了劉興章的原始夢想,開業僅一年多,北
環已累計虧損近900萬元,「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南充來的民營企業家騎虎難下,
一籌莫展。
他想將商場盤出去,但問的人多,談的人少,都嫌太燙手。劉興章不得已,開
出了跳樓價。
王曉鳴憑她敏銳的嗅覺,一下聞出了味道。她本想自己把它吃下來,與劉接觸
兩次後,才感到力不從心,那畢竟是6000平方米的一座商場啊,靠她帳上那300萬元
的養老錢,實乃蚍蜉撼樹。她準備依仗傅貴的力量,並力爭在「吃進」中佔據主動。
「既然人人都嫌燙手,你為啥要拉我去跳岩?」傅貴問,「再說啦,人家賣百
貨打爛仗,難道我們是神仙,接過來就能顧客盈門?」
「誰讓你去賣百貨啦?咱們應該換位思考嘛,我的意思是把商場盤過來後另起
爐灶。」
具體打算是:商場終止百貨經營,改建保齡球館和健身城,拓寬停車場,抓好
營銷策劃,這樣肯定能在本市娛樂界獨樹一幟。事實上,MBA的學識使王曉鳴已經意
識到:隨著這幾年人們生活水準的提高及消費觀念的更新,保齡球等健身運動將一
躍成為娛樂業的新熱點,並將推動繼KYV、卡拉OK之後的第三次消費浪潮。在對北環
商場進行過認真考察後,她已心中有數:要麼與劉興章聯手合作,實行股份制;要
麼租賃經營,將租賃價格壓到最低限度。何況,她手中還有一張牌:在上海讀書時,
丈夫生前的一個同學對她追得緊,後來見沒戲才罷手,但雙方關係不錯,那同學10
年前去了美國,攻讀完斯坦福大學工商管理學碩士,成為全美連鎖商業學會會員,
高級白領。王曉鳴最近同他通了話,談到自己準備盤下北環商場另辟途徑,請他也
來投資,對方答應可以考慮,並答應幫忙在美國訂購原裝設備。
傅貴聽完後呵呵地笑了。他心裡很複雜,與情人聯手合作,搞得不好就筋筋絆
絆,扯不伸展。「感情歸感情,生意是生意」,他一向信奉此道。便以進為退:
「曉鳴,這項目確實誘人。不過,你給迪尤潔具搞總代理,收入雖不菲,但工
作壓力也大,哪還有精力盤弄別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本錢垮了,再多的錢又有
何用?」
王曉鳴撇嘴一笑,又捏了他一把。「我的精力你不是在床上見識過了?再說,
今年我給迪龍的銷售在西南片區已增長15%,公司那邊沒話可說。關鍵是--打個
不恰當的比方,牢騷太盛防腸斷,而精力太旺則燒心。你也別給我繞圈子了,說句
明白話吧?」
傅貴想了想,問:「如果聯手,你打算出多少?」
「200萬吧。」
她對這個數字早有準備,雖然自己個人帳下有300萬,但得留100萬以備不測。
「另外,我那位美國同學說了,如果項目論證後可行,他準備投入80至100萬美金。」
這話的另一層意思她沒挑明:如果美金能到位,她和那同學可以控股。
傅貴沒推敲這一細節,他考慮的又是一層意思。「曉鳴,盤下北環,徹底調整
經營結構的思路固然不錯,但不知你想過沒有,當北環改建成功之際,市內各賓館
酒樓也紛紛上馬類似項目,造成新一輪惡性競爭,風險很大啊!」
「這一點,我已經論證過了。」接著,便將她的經營方案和盤托出,「現在,
關鍵看你有多少閒錢來注入了。」
傅貴笑起來,用手指彈彈她光潔的前額:「你這腦瓜子,果然比電扇還轉得快。
乾脆,到我這兒來得了,我把位置讓給你。」
「屁,你那座山雕的虎皮椅燙人,我坐了要生座板瘡。」
「是嗎?讓我看看--」
兩人又開始嬉樂,一切都納入了固定程序,不再具有獨創性。
風從魚塘的那一邊吹來,撩撥得竹棚的枯葉簌簌有聲。昨夜下了一場透雨,滿
目山青水秀。
那魚塘約百餘畝,波光粼粼,四周竹林翠綠,空氣清新。竹棚離水面約2米,裡
面有3個人,各執一根漁竿垂約。
劉興章安排了這談判場所,傅貴和王曉鳴還是第一次遇到。「談判嘛,其實就
是聊天,不一定非要在會議室裡系著領帶正襟危坐,」劉興章說,「咱們找個地方
邊聊邊玩,聊得攏就簽約,聊不攏也算一種休息,兩不誤嘛!」
傅貴心想,農民企業家大概都有這山野脾氣吧,便答應了。及至一交手,才發
現劉興章並不是想像中那麼溫筋。
劉是60年代末的大學生,下海前當過教師和行政幹部,社會閱歷豐富,興建北
環敗北,在於他沒有考慮到投資趨同的嚴重性,以至未到花開,春已滿園,諸侯紛
爭割據,自己是一彪外來兵馬,當然難以抗衡,如今想抽身,開了跳樓價:3000萬。
「傅老闆,我真的是很優惠啦,每平米5000元的商場,你打起燈籠滿重慶找找,哪
有這價格?」邊說,把穿好魚餌的線甩了出去。
傅貴和王曉鳴事先設計的雙簧被他一下擾亂了:他們的目標只是租賃,沒想要
買下。
「劉老闆,今天釣魚,你撒窩子用的什麼東西?」傅貴環顧左右而言他。撒窩
子是釣魚的行話。
「我從來不撒窩子,否則和在菜市場買魚還有啥區別?要釣就真釣。因為魚不
是麻將牌,你想打哪張就打哪張。它看的是餌。我的餌神得很,它是我研製30年才
配出來的--不怕你笑話,如果哪天我公司倒閉了,光賣魚餌我也能活得很滋潤,
瞧,這不上來啦--」
話音未落,他已起竿,一條鯽魚在陽光下活蹦亂跳,閃著水花。「美國可口可
樂公司據說品牌價值320億美元,即便一把火將它在世界各地的分廠全燒掉,它靠品
牌也能立馬起死回生,」劉興章將魚解下扔進桶裡,「所以這魚餌也能讓我東山再
起。」說罷,又將線甩出去。
傅貴與王曉鳴對視一眼,目光很明確:這廝非土老財,用不著再同他兜圈子,
得正面單刀直入。
「劉老闆,你看你竿落魚起,我和王小姐手都舉酸了,魚卻不上鉤,看來,那
餌只服你那包藥,」傅貴話鋒一轉,「敝帚自珍我理解,問題在於,魚餌雖是你起
死回生的密訣,但北環目前不正在虧損中煎熬嗎?每個月幾十上百萬的黑洞,啥時
才能填平補齊呢?」
劉興章持竿的手明顯地抖了一下。
「所以,北環我們不打算買,只租賃,價格嘛可以商量。這樣,你那虧損黑洞
立馬就能消失,還月月有得大筆進帳,產權也還是你的,就像過去的地主坐吃地租
一樣,幾多的好喲!」
這其實是傅貴的算盤:先將北環租下,如果經營景氣,可以考慮購產權,而目
前勁松花園正厲兵秣馬,資金不敢作大的拆借。
「王小姐也這意思?」
王曉鳴點點頭。她的本意想全吃下來,無奈只敢投入200萬,便由不得她。
「那好,」劉興章收了竿,「咱們找個地方熬鮮魚湯喝,聊聊《二十四史》或
《射雕英雄傳》,如何?」
傅貴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下的是逐客令。
回程路上,王曉鳴有些怨,說還應該談談嘛,幹嗎不作努力就撤呢?
「他是放的長線,咱們撒的是大網。」傅貴道,「再談下去肯定無結果,不如
先澆冷水。生意上的事,往往山不轉水轉,苦求無得。」
果然,一周後,劉興章打來電話,約傅貴具體洽商租賃事宜。事實上,劉興章
已經虧不起了,他那所謂魚餌可以保身立命的瞎扯純屬自我貼金,屬鴨子死了嘴殼
子硬的障眼術。
洽談異乎尋常的順利。劉確實給憋慌了,急於將燙手的山芋甩出來:每年保底
租賃費幾經揉搓降為200萬元。雙方慎重地簽了約,劉興章松了一口氣,200萬租金
雖是跳樓價,但虧損黑洞填平了,自己從此可以不再煩惱,值!
然而傅貴這邊卻陡生煩惱。原因是:王曉鳴那位美國同學變了卦。所謂變卦,
是美國同學在保齡球館的經營規模上與這邊有分歧:同學的設計目標是引進6至8條
球道,權作投石問路,風險小,即便有閃失,船小也好掉頭。而王曉鳴早已在上海、
北京、廣州實地考察過同類型球館,意識到作為消費新時尚的保齡球館和健身城,
只有規模大才能營造熱烈的氛圍,沒氛圍就沒客源,譬如球道,根據北環一樓的空
間測算,至少可建24條,「老兄啊,」王曉鳴在電話裡對大洋那一頭的同學叫起來:
「你曉不曉得,如果只搞6至8條球道,重慶任何一家有檔次的賓館酒店都可以上馬,
我們還有何優勢呢?這樣小打小鬧,充其量是當人家的『配套』,弄不好背個重複
引進的臭名,最終雞飛蛋打呢!」
電話那頭卻固執己見。最後談僵了,同學稱他不再參與這項目,但表示可以代
理在美國購買一流設備的任何手續。
傅貴的煩惱卻在於:他本來準備的投資是450萬(這樣可以不經過公司辦公會),
加上王曉鳴的200萬和那美國同學的100萬美金,北環改造的資金就湊齊了,如今那
一邊一拆臺,豈不剃頭挑子一頭熱嗎?現在只有兩種選擇:要麼違約,向劉賠償違
約金;要麼硬著頭皮上。
他選擇了後者。為此,傅貴帶著王曉鳴考察了本埠所有開業的保齡球館和健身
城,終於脈准了它們的破綻:規模太小,難成氣候。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就不
信,在一個擁有500萬城市人口的大城市,一個24道的球館找不到它的生存空間!」
同理,他完全相信在這座城市裡,如果興建20個或30個僅幾條道的球館,則可能個
個都沒有空間。
這是辨證法。
當然,投資主體一旦確定,北環易幟後只能打勁松的招牌。第一步是籌措資金。
北環6000平方米的土建是現成的,但要實現設計目標,資金缺口也是驚人的:第一
是球道。別看那長10余米、寬1.5米用北美楓木鋪設的球道不起眼,一條的費用高
達3.8萬美元,24條即90余萬,折合人民幣近800萬元;第二是塑膠製成的球和輔助
設施,約250萬人民幣;第三是二樓健身城設備概算300萬人民幣;第四是拓寬停車
場,1800平方米約100萬人民幣;第五是預付半年租金100萬人民幣。僅此5項即需1
550萬元,除去傅貴和王曉鳴能投入650萬元外,缺口900萬元,而勁松花園的工程款,
又不敢動,怎麼辦?
他找到王曉鳴一商量,決意讓劉興章出面搞抵押貸款,因為北環的產權還屬
他。
劉興章一聽,腦殼甩得像撥浪鼓。
傅貴卻笑眯眯地:「劉老闆,你擔心什麼呢?我650萬元都投進去了也沒怕。再
說啦,球館引進的設備和健身城的裝修是搬不走的--跑得了和尚還能跑了廟?你
也清楚,之所以我敢搞這個項目,是因為我有絕對的把握。坦率地說,如果不搞抵
押,」他賣個關子,「我下半年的租賃費也很難付清。何況,貸款的債主是我,你
並不存在風險嘛。」
劉興章沉吟良久,眼睛亮起來,終於答應擔保。他已經朦朧意識到,這項目既
有高風險,也可能有高回報,「倘若你小子到時候真的盤不動了,老子就按租賃契
約依法收回場地!」他想--「沒准還能一石二鳥呢!」
生意場上,誰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就看誰能先算一步。資金的落實,讓傅貴他
們舒了口大氣。接下來的籌劃以王曉鳴為主:購設備、搞裝修、員工培訓、招聘人
才,事事井井有條,顯示出她高智能經商的才幹。當24條一水兒從美國進口的球道
運抵海關時,已經是隆冬了。
本是上馬好時節,他倆卻不急不躁,要求在球道安裝上務求高質量,不盲目追
攆進度,「與其將來返工,不如現在做仔細點!」王曉鳴還精心策劃了系列前期的
公關活動,包括:一、請本市工商界頭面人物出席開業儀式;二、發展會員制,重
點是三資企業及金融保險等高收入單位;三、投資50萬元在晚報和電視上製作廣告。
王曉鳴認為,健身的動感與美感在電視畫面上最能出彩;四、制定符合本市消費水
准的價格時段;五、邀請國內頂尖高手現場獻藝……
春節前半個月,苦心孕育的「勁松健身廣場」終於呱呱墜地。開業後一周內,
24條球道只有三分之一運轉,偌大的球館顯得空空蕩蕩,單調的擊球聲砸得傅貴心
尖尖直顫。王曉鳴倒還沉得住氣勸他:「別急,別急嘛,你要穩住,咱們前期的論
證是科學的,再說啦,不出兩年,單這北部新城人口就逾80萬,客源肯定不愁!」
轉機終於出現了,就在春節前幾天,顧客一撥一撥地湧來健身城,不知是單位
組織的還是人們想在節前輕鬆一番,24條球道全占滿了,乒乒乓乓的擊球聲、笑聲
和叫嚷聲響成一片,二樓的健身房也熱鬧得緊。他倆抓住時機讓市里的電視臺再度
介入,渲染場面,採訪消費者,推出新一輪廣告轟炸。春節期間,健身廣場「爆棚」,
節後勢頭依然不衰,每天從華燈初放到深夜,球館外車水馬龍,館內人流湧動,不
少青年男女寧願捨近求遠,也樂意來這兒找感覺:全市第一流的設施,第一大的場
館;最合適的收費……而每擲出一個大滿貫,都能贏得無數的喝彩。
第一個月結算下來,營業總收人竟達367萬元,這大大超出傅貴和王曉鳴的意料,
恰此時,本埠媒體報道:已有3家不足8條球道的小球館宣佈歇業,退出競爭……
「把酒視東風/且共從容/垂柳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這一夜,傅貴和王曉鳴好一番溫存。他倆是在海逸酒店喝的酒,彈冠相慶聯手成功。
于王曉鳴而言,傅貴讓她兼任勁松健身廣場常務副總,使她終於找到了全面發揮個
人才幹的場所;于傅貴而言,在勁松花園全面竣工的同時,他在北部新城又圓了一
個不大不小的夢--可謂雙喜臨門,豈能不樂?
但仍有三樁事讓他撓心。
第一樁是神秘人。傅嘉被綁架;經查證並非冤家李文挺所為,而上次在會仙池
被神秘人「點水」一直是個謎,這說明自己正成為某些人窺視的目標,「木秀于林,
風必摧之」,神秘人偷窺的目光或許只是偶然的,但其陰暗心理以及由此有可能造
成的後果令人心煩。
家大業大了,也有「大」的難處啊!
第二樁是女人。對成功的男人而言,女人是不可或缺的。無論華媛還是王曉鳴,
傅貴都割捨不下,按正經人士的說法,這就顯得不「地道了」。如今社會,許多女
人由於經濟上的自立,不怕男人喜新厭舊,卻擔心男人「喜新不厭舊」,這種男人
其實最可惡--他讓兩個女人都既覺得有希望又甚感無望。痛苦不?
傅貴明白個中道理,但情感常常勝於理智。理智對於如火如荼的男女情愛往往
是格格不入的。多少年了,傅貴似乎並沒認真想過與華媛的關係。他一直認為,既
然是夫妻,對外而言已經結合成一個整體,搞那些虛請假意的花架子也太做作(諸
如生日送一份精緻的禮物,情人節送一束鮮豔的玫瑰,結婚紀念日攜手遠足之類〕。
然而任何兩個人,都永遠不會真正地變成一個人,果如是,那就成了無法行動的
「連體嬰兒」。兩個人就和兩個世界是一樣的,相互間的「對話」非常重要,而每
個家庭都有一套獨創的信號系統。這套系統在一般情況下運行是穩定的,但運行到
一定階段或時限,則有可能出些毛病,香港人稱之為「七年之癢,」但大陸卻沒人
研究這一現象,一旦發現問題,往往已病入膏盲,不可救藥。
對華媛,傅貴自認為有信心:她能拗到哪兒去?但對王曉鳴,他倒有些內疚,
那麼一個水一般的人兒,怎麼同她收場?
第三樁撓心的事仍是投資方向的不確定性。勁松花園的開發推遲了公司的投資
危機,但主業方向的不明晰仍然是公司發展的障礙。特別當售房資金滾滾回籠後,
去年春天的困惑又逼至眼前--怎麼辦?
黃青給他出了個主意:把勁松花園側面的地征下來,搞安居工程。側面那地塊
面積約30畝,地理環境不適合開發高檔住宅,但建設安居工程卻屬上乘,「重慶的
閒置房雖多,但北部新城在數年內將一直是建設和置業的熱點,而勁松花園的口岸
和口碑也將為這一安居工程奠定人氣基礎,這樣,你廣廈千萬間的夢想就圓滿了,
各種檔次皆備,在重慶房地產業中便是響噹噹的了!」
傅貴卻舉棋不定。勁松花園的成功,並不意味安居工程也能成功。但平心而論,
此項安居工程的風險性不大,問題在於,公司今後的發展方向是不是主攻房地產?
他想到了林凡夫。去年這個時候,他倆掰了一次手勁,林敗北離去。然而,作
為一家民營公司,確實需要像林凡夫這種有思想、敢提建設性意見的幹部,如果企
業內部總是風平浪靜,久之便沒了免疫力。
這天下午,他左思右想後給林凡夫去了個電話。手機那頭的人卻是王麗。
「是傅……傅總嗦,」王麗顯然已不太習慣這種稱呼,「老林他換了手機,我
這就給你號碼。」
傅貴笑:「小王,你老林老林的喊得蠻親熱嘛。有空了,莫忘了回公司來坐坐。」
接過新號碼,他找到林凡夫。
第一句話是最難的。人家原先是下屬,如今自立門戶,與勁松完全不搭界,何
況,是你先找人家的。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話:軟過關口硬過河。到了關口,城門禁
閉,硬來是不行的,得說好話,這才叫有容乃大。
「凡夫,我想耽擱點你的時間,」傅貴頓了頓,「勁松目前又遇到點問題,想
和你商量一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貴哥,你認為有這個必要麼?」林凡夫有些遲疑,
「何況,勁松花園銷售不是很火嗎?」
「與勁松花園無關,說白了,我想向你討教幾個問題。這是內心話。」
電話那頭沉默須臾。「好吧,我過來。」
這倒讓傅貴有些沒想到。他明白,與林凡夫的「討教」實際是另一種形式的談
判。他想鬆馳一下有點緊張的情緒,便打開電視機。
電視裡正重播午間新聞:北約飛機轟炸南斯拉夫進入42天,一輛從科索沃賈科
維察開往黑山共和國首府波德戈裡察的公共汽車遭兩枚導彈襲擊,造成20餘人喪生,
40餘人輕重傷;俄羅斯總統特使切爾諾梅爾金在華盛頓與克林頓會晤90分鐘後,克
氏稱在「適當情況」下,北約將暫停對南聯盟的轟炸……
「適當情況」確實是個妙詞,既模糊又確切,既給人希望又可以說完全無希望。
傅貴想,或許,在「適當情況」下,自己與林凡夫真會再度合作呢。「誰說得清呢?」
林凡夫瘦了,但精神蠻好,看得出他正處於創業的亢奮中。兩人握過手,傅貴
自己動手給他泡了杯毛尖。他在用身體語言傳遞一種信息。
距離一下拉近了。
傅貴先開口,坦陳目前公司又面臨投資方向的困惑,希望能聽聽他的意見。
「老實說,你走後,勁松的辦公會常常鴉雀無聲,開始我滿高興,再沒人和我梗起
了,後來才發現不對頭,公司一直力避家族式管理,但似乎很難擺脫窠臼。」
林凡夫笑了,很暖昧的那種。
「你笑什麼?」
「貴哥,你是不是想叫我回來?」
「你已經樹起自己的旗幟,叫你回來豈不拆你的台嗎?放心,前面我已說過是
討教,良藥苦口,不是人人都敢喝。」
林凡夫喝了一口茶,「貴哥仍是爽快人,那我也就說爽快話。有句話你可能不
愛聽,」他看了看傅貴,「但我認為還是說出來的好。我跟你幹了這麼多年,你的
競爭意識和創新意識無可非議,但管理意識我認為還欠缺點什麼--這會不會與你
當年在海南白手打天下的經歷有關呢?」
傅貴一愣。這話確實刺耳。
林凡夫繼續道,目前國家在國企中正推行現代企業制度,是很有戰略眼光的,
但不少國企理解偏了,結果邯鄲學步,收效甚微。民營公司應該抓住機會把它移植
過來。「其實,管理一個公司、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國家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其方
法無外兩種:事必親躬或委任責成。勁松初創階段,事必親躬不難做到。我記得在
海南時你甚至還親自點貨。但公司大到一定規模後,你必須假手於人。也就是說,
你可以不再管事,只管人了。公司如果再拓展,你連人也可能管不過來了,就只能
委託責成:你只管七八個主要幹部,讓他們每人再去分權管理,以此類推,形成一
個寶塔。事實上,從世界級大公司看,無論松下幸之助還是亞柯卡,他們的管理經
驗都是委任責成,讓每個責任人都真正感到壓力,公司才有活力。貴哥,你每每感
到壓力大,在於你放權不夠。譬如投資方向,當勁松花園一動工時,企劃幹部就應
該考慮下一步,不能臨時由你來抱佛腳,你的責任只是拍板!」
傅貴笑:「說到企劃幹部,你不是把王麗挖走了嗎?」
「勁松的企劃人才遠不止王麗一個,關鍵還是機制。這一點,我的軟件公司很
注意,一起步就按現代企業制度來規範,效果不錯。」
「感謝你的提醒,凡夫,」傅貴顯得很誠懇,「勁松的管理體制我想是該調整
了。怎麼樣,談談你吧,你的網絡英雄夢圓了多少?」
這正是他找林凡夫的真正目的。當去年底北京搜狐公司總裁張朝陽被美國《時
代週刊》評選為全球計算機數字化領域前50位風雲人物後,傅貴已經意識到林凡夫
的選擇很有前景。張朝陽從當年2月15推出全國第一家全中文的網上搜索引擎到成為
名震全球的風雲人物,時間不到一年。林凡夫不是張朝陽,但林凡夫的事業面對的
是重慶直轄後8.2萬平方公里的幅員和3000多萬人口,你能說他沒市場?
傅貴認為,當他夢圓勁松花園後,他還應該圓一個更大的夢。特別是前不久,
美國微軟公司董事長比爾·蓋茨飛赴深圳,宣佈將推出「維納斯」(Venus)計劃,
開發全新的因特網訪問設備,使中國用戶可以更加方便地進行因特網應用。這一計
劃的目標是要開發一個新的基於WindowsCE的集計算、娛樂、通信等功能於一體的產
品,其最大特點是易學易用,價格便宜,能滿足那些非電腦用戶使用電腦和上網的
需求。這位個人資產達900億美元的軟件開發商宣稱:微軟希望這一介於電腦和家電
之間的產品,能夠幫助中國老百姓跨越通向電腦世界和網上世界的最後一道門檻,
帶來中國信息技術行業的大幅度飛躍……
傅貴有些後悔,當初開發勁松花園時,應該騰出些精力和財力來與林凡夫聯手,
畢竟,當今乃至未來若干年內,最難圓的,恐怕就是以足夠的底氣投身高科技領域
的創業夢想了。
但林凡夫又是何等精靈的人兒?他簡單地介紹完自己公司的情況,便閉了嘴。
「凡夫,你那公司目前資產是多少?」傅貴換了個角度。
「還沒評估,」林凡夫有些警惕,「我估計300萬左右。如果二期計劃一上馬,
資產會翻番,但資金缺口……有點大。」他還是說漏了嘴。近段時間,他為籌措資
金焦頭爛額,重慶有實力的投資商尚未看清這項事業的前景。
「我們聯手如何?」傅貴單刀直入,「我給你注入400萬,成立有限責任公司,
搞股份制,一起來開拓本市的網絡市場。」
林凡夫兀地笑了:「貴哥,你怎麼會對這事感興趣?如果你真的要投入,我不
是又生活在你的陽光雨露下了嗎?」
意思很明確:400萬,你不控股了嗎?我可不當豬腦殼!
傅貴瞅出端倪:「怎麼,我只是參股,並不影響你法人代表的資格嘛!」
林凡夫沒鬧明白。
「凡夫,我可是真心實意看好你那網絡前景。投資額度我們可以再仔細測算。
我不會控股,因為那一空間不是我能飛翔的天地。耿直地說,我不過只求投資回報,
你也正缺資金;再耿直點說,我的出資額之所以高過你目前資產,是考慮到你的技
術可以折合成股本……」
這倒讓林凡夫有些感動。按政策規定,科研成果和技術項目在股份合作中可以
折成股本,上限不超過25%。林凡夫沒考慮這一因素,傅貴卻替他想到了。一看來,
他是真心想共事呢。」他想。
當晚,兩人又來到金冠酒樓。上次他們分手時那張桌正好空著,兩人走到桌邊,
不覺笑了。
喝的還是幹紅。酒斟滿,傅貴讓林凡夫先說。林凡夫也不推辭,舉杯道:「高
山流水,總有知音,十多年了,知我者沒幾人。」
「凡夫,你怎麼學得酸文假醋的?」傅貴笑:「第一杯我不多說,兩個字:悶
了!」
第二杯由傅貴先說。
「凡夫,這些天來我總算琢磨出一個道理: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
有永遠的對手。分分合合是常事,理解萬歲對我等業道中人或許永遠不會過時。」
「對!」林凡夫舉起杯。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至半酣,散去。
週末,黃昏,長江邊上。初夏的風似從天際吹來,捲動一川大水。
在朝天門沙嘴碼頭,傅貴攜華媛登上一艘遊輪。這是本埠新開闢的一旅遊項目:
夜遊兩江。游輪從沙嘴出發,上溯嘉陵江,再調頭過朝天門上溯長江。該項目頗令
外地客和老外們喜歡。偷得浮生半日閑,傅貴推辭掉週末的應酬,想散散心。
他倆找了張靠舷欄的桌子坐下,汽笛響過,遊輪移動了,偌大的城市好像在輕
輕搖晃。抬眼眺望,江寬水闊,兩江交匯處形成巨大的回水。江心處,麻灰色的野
鴨成群結隊,驀地有幾隻飛起,又輕盈地落下。風吹來,柔柔的像女人的手指。黃
昏時分的江面,顯得十分靜謐。
華媛盯著傅貴被風撩亂的頭髮,許久,伸出手去捋了捋,「瞧瞧,都有白髮了。」
傅貴攥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半晌無語。
他不知該說些啥。
他曾經隱隱綽綽感覺到,華媛似乎隱瞞了些什麼,本想弄清楚,但又放棄了。
世間有些事,不戳破反倒相安無事,何況,烏鴉又豈能笑豬黑?
或許,這也是現實之一種罷。
至於白髮,未必就是衰老的象徵。但商海沉浮多年後,心底深處確有孤寂和憔
悴。生活中,沒誰能像哲人分析的那樣活得頭頭是道。驀地,似有一種悲涼襲上心
來,他立起身,將華媛摟過來,靠著辟欄,憑江風吹拂全身。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蕩蕩西風冷/滿座衣
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
月?」
傅貴俯在華媛耳邊,輕輕吟完首宋詞。他想,此刻其他語言都是多餘的,惟古
人,已經悟透了今人的困惑。
那一刻,他發現自己和華媛都流淚了。
天已完全黑透,舷欄外浪花翻湧,能感受到絲絲涼氣撲面。想必那江水有的來
自遙遠的雪山。他倆依偎著,沒有參加甲板上的娛樂活動。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蘇
醒過來,滿城燈火正燃燒得豔烈。在這座盛產英雄與美女的城市裡,明天,還會講
述什麼樣的故事?而如夢人生,就像這腳下的水,一寸寸流過,不回頭,永不回頭,
你則再也無法回到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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