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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銬
蕭馬
A 副市長南北
這次,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已編進了錯綜複雜的生活的經緯裡,雖然並非
初衷,而且更難預料編織出來的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圖案,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一
堆亂七八糟的線疙瘩。
那天,我好不容易擠出點時間,到石母湖去看看。
石母湖是葉江水庫的人造湖;算起來還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個階梯。一九五八
年,我在美術學院雕塑系的畢業班擔任團支部書記,領了一個小分隊到水庫工地體
驗生活。工程指揮部當時想借重這批年輕的雕塑家做一點美化環境的工程,我還參
與過一個挺氣魄的方案設計。後來,由於種種原因,這個計劃成了泡影。事隔二十
五年,這會兒市政府決定把石母湖開發成旅遊區,並要我具體籌劃。我算是舊地重
遊,舊事重提。市委第一書記李燃同志,論輩份,我原喊他叔叔,他對石母湖的開
發興趣極大,說道:「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石母湖開發也算你一把火吧,我呢,
幫你拾拎點柴禾也該告老還鄉了。」
石母湖的確美,論雄偉,論奇峭,論嫵媚秀麗。樣樣都夠拿金牌,可惜至今鮮
為人知。如果前朝有個把象蘇東坡或歐陽修那樣的風流太守,在這裡留下幾篇《赤
壁賦》或《醉翁亭記》之類的文章,石母湖的名聲就大不一樣了。中國人是慣于承
認既成事實的,而今,它就吃了這個虧。最近,好不容易招徠了西德維爾康姆公司
的兩位代表,引起了他們合資開發的興趣,但至今連個協議書都未落實。石母湖的
天生麗質逗得這兩位德國佬雄心勃勃,可是遠在法蘭克福的總公司還以為這是個不
毛之地。從他們打國際長途電話的口氣中估摸,要大老闆掏腰包還得費點周折。
李燃同志和我一道去。我們沒有邀請更多的人,生怕事情未成就吹得雲天霧地。
儘管如此,已有一位局長夫人頭一天就打聽我們行程。我早就風聞這位夫人想不經
過考試便把女兒塞進旅遊局。據她說,她的姑娘英語好得不得了,能唱三首外國歌,
其中一首是《流浪者》裡的《麗達之歌》。那就不是英吉利的「英」而是印度的
「印」了。我生怕這位夫人硬要自己或把她女兒擠進車裡來,天麻麻亮就上了路。
我們趕到水庫大壩,正趕上看山區日出。
山窪窪看日出,比之海上另有一番風韻。海上的日出,太陽頗有點心胸博大的
男子性格。山裡日出,太陽卻象羞澀的少女,半晌才在山峰後面探出半個臉,時不
時扯過一片雲霧,半遮半掩,倒是先把兩側的山峰急得滿面通紅。
那時正是幾座山峰被映得通紅的辰光,尤其是大壩西端筆陡的石母峰。那峰,
兀突奇峭,鬼斧神工地削出一垛花崗岩壁,沒有一棵樹,甚至不長一棵草。朝霞夕
照中,它紅得象一錠朱砂。石母湖,就因這塊大石壁得名——原來峰頂有一塊朝前
傾的飛來石,遠望去,恰似一個婦蟲的髮髻。可惜這塊石頭因為築壩而炸毀了。我
記得當時有一位同學為此喟歎不止。他許下雄心壯志。要在石母峰的峰頂,刻一個
母親的胸像。「前人能刻雲崗,刻龍門,刻樂山大佛……我們為什麼不能!」他擰
著脖子,十分認真地和幾個恥笑他為幻想家的同學辯論時的憨態。因為故地重遊,
又歷歷在月了。
我把那位同學的大膽設想告訴了老書記。
「他叫許屏,是嗎?」老書記問道。
我十分詫異:「你也認識他?」
「你們到水庫體驗生活後,我接著來『體驗」了一陣子。我做了兩年工程指揮
部的政委……這個許屏,是你們這批畢業生中唯一要求留在工地上的,不是麼?……」
我點點頭。
「你有許多年沒有和許屏來往了吧?」
「打從分手後就沒有往來過。」
「他以後的情形體都不清楚羅?」
我從老書記的目光裡品出了一點蹊蹺。
「這個許屏很有才氣吧!」
「在我們班上,他是高材生。藝術感覺極好!」
「這不是你現在當上副市長之後,故意裝出來的豁達大度吧!」
「我還有點自知之明。」
「既然是你那麼佩眼的一個人才,你居然二十幾年一點也不知道他的情況?」
我怎麼解釋呢,迎著李燃同志帶點責備的眼光,我只好苦笑一下,沉默了半晌,
老書記用很蒼涼的聲調說道:
「許屏犯了罪!」
我一怔:「他犯什麼罪?」
「行兇殺人。」
我頓時覺得腿有點發軟……
「幸虧沒有把人殺死,但已經構成了犯罪行為。」
「在『文化大革命』當中?」
「如果是那個時候的事情,我還能為他說上幾句話。」
「那在什麼時候?」
「偏偏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
「許屏現在在哪兒?」
「你想去看望你的老同學?」
「允許麼?」
「一個副市長想看望一個犯人還能不允許麼?」
我又和老書記的月光對視了片刻。他至少看出我之想看望許屏是真心實意的,
他的眼皮垂下了,抬起手,指指水庫裡一個壺形的山口:「他就在湖中心的一個島
子上。」
汽艇朝湖心駛去。一路上的湖光山色,都成了混沌一片,我哪兒還有一點遊興!
轉過山嘴,湖中心露出一座小島,島的頂端豎著一盞航標燈。除此之外,只有
一間破舊的樓房。由於毗連的其他房屋已經拆除,連同這幢樓房的風火牆也扯去一
角。儘管如此,我還是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年我們到水庫工地體驗生活時住過的房
子。它過去曾經是這山區一個族姓的祠堂,後來改做了水庫指揮部的招待所。我們
住進去的時候,都為那幢建築精美絕倫的磚雕和木刻讚歎不止。隨便從哪個窗(木鬲)
望去。都象嵌著一幅畫。山裡多雨,聽斜風細雨在竹篁林裡緊一陣慢一陣的敲打,
更覺得畫意上添了幾分詩情。初出茅廬的藝術狂徒都說,在這天造地設的佳境裡,
如果再發掘不出靈感,活該跳江自盡。何況還有大躍進的熱火幫天!可惜在一年後
的創作彙報展覽會上,沒有幾件作品勾人魂魄。一片平庸中唯獨許屏那尊石雕出類
拔萃。工人農民並不稀罕把他們塑造得象羅漢金剛,一個賽一個地似乎威力無比。
他們恰恰都圍在並不顯眼處的那尊仁慈、端莊的女性胸像前流連忘返,甚至注意作
者的名姓,並反復琢磨這個叫許屏的雕塑家為什麼用了這麼一個題:《力》。
儘管在總結會上,有人批評許屏的藝術追求「缺乏時代氣息」,甚至有人慷慨
激昂指責那尊石雕「充滿宗教氣氛」,但在背地裡,一大半同學暗暗喝采:「許屏
真他媽的!……」這話裡包含著欽佩和妒忌。
我曾經悄悄地問過許屏:「這大概是你想到在大石壁上的模擬稿,是嗎?」
他點點頭,眼睛裡閃著雄心勃勃的火花。「我決定留在工地上了。」他對我說。
後來果然如此。畢業分配時,他主動向高校畢業生分配委員會提出申請,並獲得了
批准。從此,我和他各奔東西,連一封信都沒有通過。
這些本來已經褪色的往事,隨著那座小島的步步逼近,也漸漸清晰起來。這山
坡下,原來有一條因為水庫建設者們的雲集而形成的小街。那幾年裡,還相當繁榮。
現在早已埋在水庫裡了,但我還想道過清澈的湖水。尋找那條之字形的青石板路,
想像當年我們經常光顧的那間只有一個門面的餛飩鋪子。這是一家夫妻店。男人在
水庫工地做些雜活,店子主要是靠那個我們叫她餛飩西施的女人在經營。她和西施
同鄉,雖然說不上有沉魚落雁之貌,卻也不俗,人也開通。山裡人最怕我們畫他們
的像,說是會把魂勾去的,遇著個把楞頭青,還會追著駡街,甚至把速寫本都搶去
撕了。唯獨那對浙江人夫妻,喜歡我們畫他們的像。畫那女人時,男人笑眯眯地還
在一旁伺候,這也是懂得做生意的門檻吧。我們一個月的零花錢,八成是心甘情願
地送到他們腰包裡去了的。許屏是餛飩鋪裡的常客。我懷疑那尊石雕,就是把餛飩
鋪的老闆娘做了模特兒,因為在工地上,要找一個理想的女性模特兒是難上加難的。
但許屏否認,好事之徒嬉發笑臉地找那女人打聽過,遭到了那個一向笑臉迎客的老
板娘第一次白眼,她漲紅了臉,操著西施家鄉的土話嚷嚷道「罪過,罪過!許屏在
石頭上刻的是觀音娘娘格,我可是個嫁了男人的腥氣人……」
我和許屏並沒有深交,好象在同學中他和誰都沒有太深的交往。他很少說話,
即使偶爾交談,眼神也恍恍惚惚,要不是他有個愛吃零食的習慣,在當時這群高談
闊論的藝術門徒中,幾乎忘了他的存在。他的口袋裡總裝著花生、餅乾、爆米花之
類的小零嘴兒。他每件褂子和褲子的口袋幾乎都被老鼠咬了窟窿。如今,要我講出
這個老同學的特點,最深的印象大概就是他插在口袋裡的手——兩枚細長的手指總
是伸出窟窿,神經質地彈動。工地上也有音樂學院的同學,很羡慕許屏的手指,說
是做鋼琴家的好坯子,而我,則有點妒忌,真他媽的,這雙手怎麼就使石頭和泥巴
有了生命……
我本來會和這位雕塑家交往得更深一層的,但他的一句話刺傷了我。「小丁!
你可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藝術組織者,但不會成為一個藝術家。」我認為他傷了我的
自尊,疏遠了他,甚至有點憎惡他的狂妄。但我自己二十多年的經歷,已被他不幸
而言中。我越想搞出點名堂,也就越感到力不從心,我雕塑的那些犯人,自己看了
也覺得乾癟平庸,終於心甘情願放棄了塑刀。十年浩劫,更把殘存的一點藝術興趣
劫得蕩然無存。五七幹校,下放農村,從藝術之宮掉到基層,做了幾年公社幹部,
自己被折騰之後也折騰過別人。嚴酷的現實使我深感拯救物質貧困比拯救精神貧困
尤為當務之急。三中全會之後,沒料到因為我的學歷和在公社搞了兩年基本建設的
成績,被李燃同志提升到這個市里當了市政建設局的副局長,兩年之後,又被破格
提拔到副市長的位置上來。眼看這幾年政策開放,使老百姓吃得好了點,穿得好了
點,腰裡也有了幾文錢,這又漸漸蘇醒起一度幾乎死亡的藝術靈魂。即使不是老書
記提起,我也會看到那塊大石巨壁而想起許屏來的。開闢石母湖,要大批的藝術人
才,無疑他是該聘請的一個。然而滄海桑田,使得已成為副市長的我,將要會見的
老同學竟是一個罪犯。
老書記講開頭之後再也沒有講完事情的始末。他似乎很疲倦,倚在沙發座的高
背上,合著眼皮打盹。也許是不便在其他人面前講,也許是懊悔自己脫口而出引開
了頭,掃了今天的遊興……
胡思亂想中,船已靠在島子的碼頭上。
老書記睜開了眼。他連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說道:「……我想,還是不陪你
上去為好。礙著我,你們老同學反而不便深談。瞧!這一來,咱們原來打算輕輕鬆
松逛一天的計劃又告吹!得!我過三個小時來接你。這時何夠了吧?……」
可見老書記並未瞌睡。他的這番安排是縝密思考過的,講話的口氣,就象在市
委常委會議上做總結。
山坡上的杜鵑花開得正紅。飛來飛去的斑鳩似乎不怕人,就在我頭頂盤旋,咕
咕咕咕地談情說愛。連松鼠也像是從來沒有領略過人的厲害,傻乎乎地蹲在枝梢上,
轉動著憂恍惚惚的眼睛。
這本來是一個生機盎然的季節,連山峰都是活的,山谷裡蕩漾著霧氣,那便是
山在呼吸。對!山在呼吸。我記得這是許屏的話。他對山水的鍾情,自有一股超越
凡人的靈氣。那些不懼怕人的小動物莫非也是和他長期相處的緣故。我記得許屏在
那年就有這個本事,靠他床鋪的那個窗口,常常有一對松鼠光臨,在許屏的手裡啄
食小核桃和花生。我們常常取笑許屏那恍恍惚惚的眼神象松鼠……我不禁又回過頭
去望望現在的那只松鼠,甚至懷疑它就是二十四年前和許屏交上朋友的其中一隻……
但決不是那一隻,這只松鼠正年青呢。它呆呆地望著我,那雙眼睛裡是詢問的目光……
是啊!我走了一裡路,還沒有遇上一個人。
但我畢竟看到了這裡作為一個勞改場所的痕跡,那片周圍圍著鐵絲網的採石場
便是。李燃同志講過的,許屏就在勞改犯的採石隊裡幹活……
可是這個採石場裡也沒有人影。
隔著鐵絲網,是一圈用高大的杉木圍起來的「獐苑」,那是我們來開水庫工地
時就已經建造起來的人工飼養獐子的場所。原來的設想是很美妙的,水庫蓄水後,
這個孤零零的島子是天造地設的獐子的樂園,但沒想到獐子的天敵豹子也會游泳,
於是又架起了這座丈把高的杉木圍牆。我記得在我離開這兒時,已經養上幾隻獐子,
後來的命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如今,這個獐苑早已傾塌,剩下的幾根杉木,也都
朽了。
這島上唯一有人煙的地方就是那座曾經招待過我和許屏的小樓,它的煙囪正飄
起一縷炊煙。
我踏著殘缺不全的石級朝山頂走去。那幢原來飾滿磚雕木刻的二層樓房,本來
的粉牆黑瓦和鑲在中間的赭紅色欄杆,統統都變成了不知所云的暗灰色。屋簷下支
撐的幾根杉水準是從獐苑的圍牆上拆下來的,更顯出它風雨飄搖的慘相。
許屏莫非就在這所現在講不清派啥用場的破屋子裡?這又算是哪門子的勞改?
我正一肚皮納悶呢,迎面已看見一個婦人站在門洞前。她倒像是知道我來而專門接
待我的。也不奇怪,我注意到一條電話線通到這個樓裡。一個副市長來訪,自有人
會通知這裡的……
走近幾步,我楞了,那佈滿皺紋的臉,不正是剛才在船上我還想到過的餛飩鋪
子的老闆娘麼!
馬上證實了。老闆娘的口音並沒有變。她先開的口:
「原來是儂!我說是哪位副市長呢,肯到這地方來看望許屏……」
我本來馬上應該問:「許屏在這裡麼?」但卻轉了口,問道:「你還認得我?」
「哪能勿認得呢!」她還象二十幾年前開餛飩鋪子那樣利索,說著話已端過一
條板凳,抹得乾淨,請我坐下,笑了起來。「儂不是許屏他們的小頭頭麼!我記得
清楚……那辰光,你們三五一夥來吃餛飩時,依總喜歡管著這些大小夥子:『注意
群眾紀律,不要隨便畫人家像!』嘻嘻……依天生是管人家的做頭頭腦腦的命……
我前三年死去的男人說儂的長相就是做官的富貴相……果然,做起副市長來了,在
過去,是州府太守,百十萬人口的父母官呢!」
我問道:「你一直沒有離開這裡?」
「命裡註定啊!打你們走後,我也打算收攤子。後來這島子上辦起勞改犯的石
礦,生意也不錯,就留了下來……」
「我轉了一圈沒有看到犯人嘛!……」
「你也算吃素碰到月大,他們剛走。調到海陽縣去修什麼名勝古跡了……」
「許屏也走了」
「當然(口羅)!……剛才水庫打電話來,說一個副市長要來看望老同學,我笑
話他們呢!一大幫子人換碼頭,你們還不知道……」
我心想,連市委第一書記都不知道呢!不知李燃同志自己有何想法,我其實已
從不少事情上敏感到,這個一年後即將離休的老書記,在不少人心目中,已經是一
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了。
我苦笑了一下。
我記得這個過去餛飩鋪的老闆娘叫鐘嫂。她已經沖了一壺茶放在我身邊,說道:
「你大概二十幾年沒有嘗過這山上的野茶了吧!……」
我道了聲謝,又想起了許屏……
當地老鄉說這山的陰處,有幾株茶樹是什麼朝代的一個老和尚種的。他養了幾
只猴子,唯有猴子摘的茶才算神品,因為猴子吃山裡野果,決不沾油腥,手最香。
許屏聽這個傳說時,那神情就象賈寶玉聽劉姥姥講她莊北小廟裡成了精的泥胎。在
鐘嫂的鋪子裡吃餛飩時,他尋根刨底地打聽那些猴兒何處去了……
鐘嫂也想起了這段笑談。她說:「這個許屏天生有股子傻氣!你還記得不,老
許一次進山真遇上猴群,興高采烈地追著猴子跑了幾裡路,回來時垂頭喪氣,一碗
餛飩漲幹了湯都沒見他吃一個。我問他:『碰著什麼倒黴事落魄喪魂到這地步』,
你知道他怎麼說:『什麼猴子不吃油腥呀,那幾隻猴兒把我帶的一包桃酥搶得精光!』……」
鐘嫂說罷,笑得前仰後合,末了,陡地收斂笑容,抹了抹不知是因為笑淌出來還是
別的什麼思緒引出來的眼淚,說道:「許屏可是個好人!……」
我點點頭。但我覺得這附和的點頭,脖子伸縮得很勉強,也許是我的這頂副市
長的烏紗太重的緣故。我意識到自己的表達感情的肌肉已被壓得有點僵化。凡事都
不要忙著表態——這是我給自己定的誡律。
鐘嫂的眼睛是很厲害的。她盯了我一眼,說道:「你領導過他,還不曉得他的
為人?……冤枉!這麼一個菩薩心腸的好人竟在這個島子上折磨了半輩子。」——
「半輩子?!他不是七七年犯的案麼?」
「你真是一點也不清楚老許的底細?……他打從六0年春天起,就和勞改結上
緣了!阿彌陀佛……」
我無法控制我感情的起伏了。鐘嫂也從我驚愕的神情上看出我的確和這個老同
學二十餘年未通音訊,帶點責備、也充滿希望地說道:「你不該把老許忘了。興許
你這次來就是來解決他的問題的……是麼?……」
我被她的帶點懇求的目光逼視著,又生硬地點了點頭,但我馬上又後悔自己怎
麼又輕率地表了一個不該立即表的態。說心裡話,直到那時。我還沒有過解決許屏
的什麼問題的意願,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還沒有作調查研究……
我的思想活動依然沒有逃過這個女人的眼睛。她又給我徹了一遍茶,說道:
「你想瞭解老許這二十多年的遭遇,不難,找他的老婆問問,便清楚了……」
「喔!」我又聽到了一個大新聞。「許屏有老婆?」
「怪!人家也是一條男子漢,不該娶個妻室?」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答辯著。但什麼意思我自己也講不
明白……我確實越來越納悶,既然二十幾年一直在勞改,又哪來工夫討老婆。
「管你是什麼意思吧,既然蒙你看得起老同學,特地上這個島子來,那就請你
一定抽點時間……我會叫許屏的老婆去找你的。你千萬別怠慢人家!也許別人會在
你耳朵邊講這個女人如何如何,呸!統統是嚼蛆!她可是一位鶴立雞群的人物,就
憑她大半輩子守著一個犯人,豈是一般女人做得到的!人家不象我,有學問,有相
貌……你別不耐煩。……說定了!我打個電活,叫她到市政府找你,你不能擺架子,
叫警衛擋駕,或者支派個把秘書應付應付……」她說著便轉過身,要進屋去打電話。
「……別把我鐘嫂還當過去賣餛飩的,非得掛著笑臉伺候你們!我現在和兒子在這
裡守航標燈,也算工人階級吧!你是州府太守,我也湊合個島國的太后。託付你的
事別當耳邊風啊!」一片爽朗的笑聲裡,她的背影隱進了門洞。
我忽然想到,這次帶點戲劇性的會晤,莫非是老書記安排的!
趁鐘嫂打電話的時候,我瀏覽了一下我的故居。那年,我和許屏分住在東廂房
用葦子隔開的兩間房裡,每間四個鋪位。這格局幾乎原封不動地保存著,但葦牆上
裱糊的報紙換過無數次了。我很想把一層層報紙揭開來看看。那年貼在我床頭的報
紙上,有一條醒目的通欄標題:「迎頭痛擊右傾機會主義,堅決保衛三面紅旗!」
雖是無意中得之,卻被同學們看作是我故意貼的座右銘。座右銘就座右銘吧,反右
派的風暴中,我雖然湊合個積極分子,但校黨委總批評我書生氣太重,而書生氣和
右傾思想幾乎是同義語。有那麼一條座右銘隨時敲敲警鐘未始不可。但哪料到同學
們因此在背地裡稱我是隔牆之耳,以致于隔壁房裡有什麼動向傳到學校裡去時,都
懷疑是我告的密。我甚至疑心許屏之疏遠我也是這個緣故。
又看到了這垛千瘡百孔的葦子牆,我不禁喟歎做人之難。我心目中的座右銘,
早已經不是那條過時的口號,而是:千萬別摻和在人和人的糾紛之中。可是陰錯陽
差,這回卻卷在一個複雜的案件中了。我雖然沒有調查,但從老書記和鐘嫂的口氣
裡,已經預感到這決不是一樁簡單的案件,已露出錯綜複雜的端倪。自從接到副市
長的任命,我一直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我並非沒有自知之明。眼下,小
說裡和電影裡描述的那些改革者的形象,對於我,都是一種高不可企及的目標、我
沒有他們的雄才大略,更缺乏雷厲風行的作風,自然也沒有他們坎坷跌宕的命運。
有時,我甚至懷疑市委常委怎麼會向市人大推薦我這麼個平庸之材。莫非委任狀應
該遞給另一位也叫丁南北的人!但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我在副市長的辦公室裡
已待了六個多月。六個多月,我想方設法躲開一切人事上的糾葛,掛著一團和氣的
笑臉,周旋於上下左右之間……今兒個是怎麼搞的,我競聽任一個過去賣餛飩的女
人的調遣,由著她的擺佈,似乎我已非把許屏的事情調查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已
經在她面前幾次點過頭了。
鐘嫂的電話沒有打通,本來我可以很體面地撤下來了,但迎著她那種火辣辣的
真摯的目光,我很動感情地回答了她:「你放心!我會找許屏的老婆瞭解情況的……」
「說定了?」
「說定了!」我找了張紙,記下了許屏老婆的住址,和能夠通知到她的電話號
碼。
由於我的慨諾,鐘嫂籲了口氣,那是從心田深處透露出來的一種信賴的聲息。
我覺得,我再次點頭時的脖子的關節自然了些。
因為思想裡有了一種極其複雜的負擔,我都記不清是怎樣告辭這個島國太后的。
我依稀覺得她淚汪汪的面影仿佛是某一齣戲裡一位平民百姓碰上了一位青天大老爺
時感激涕零的模樣。
我的心為之一顫!我算哪門子的青天!但我已經有了這樣一種自省,敷衍這樣
的女人是會一輩子內疚的。
我站在這個島的頂端,環顧四周。啊!作為一個管束犯人的場所,真是太理想
了,放逐拿破崙的聖赫倫島,也不過如此吧。
我不免為我的老同學一陣心悸,他居然二十餘年都被隔離在這個四面是水的孤
島上!
我將要解開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謎?
老書記準時把遊艇開到這個島子上。
上了船,沒有等我開口,老書記便說道:「你撲了個空吧!我也才知道他們調
走了。」
我沒有說什麼。原來打算從李燃同志處問個始末,但我發現船艙裡增加了一個
陌生女人,她坐在角落裡。陰影中,她的一雙眼睛亮得刺人,她在打量我。
老書記介紹道:「這位是朱競芳同志……」
我馬上想起這個名字就是鐘嫂講的許屏老婆的名字,不由得楞了。由此可見,
李燃同志在知道我是許屏老同學之後,想解決許屏問題的心情是如此迫切。
我一時竟找不出一句話,哪怕是寒暄的辭令。我只是禮貌地伸出手去,她稍稍
遲疑,也伸出了手,目光還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這目光並不友好,甚至帶點挑
戰性。她看看李燃同志,好象在說:你把我介紹給這個白面書生樣的副市長,他有
能耐麼?!
B 朱競芳
要不是老書記的推薦,我真懶得再向什麼人去嘮叨許屏的事兒了,我已經領教
了太多的四平八穩的衙門面孔,也得到了數不清的廉價的同情,但這又能解決什麼
問題!
其實我早就認得這位丁南北副市長了,那是在二十四年前參觀美術學院雕塑系
的展覽會上。我實在不敢恭維這批自以為是的雕塑家們。我記得這位領隊的丁南北
的傑作放在一進門就望得見的顯要位置上。那是一座裝腔作勢的工人的全身像。他
煞費苦心地把那個泥人塑成力拔山兮的模樣,但我覺得那一塊塊肌肉都象吹上氣的
豬尿泡。這也難怪這位據說是系團總支書記的藝術家,他肯定要比別的學生更加賣
力地吹的。那不正是一個吹大牛當飯吃的時期麼!我記得我曾把這樣的刻薄話對許
屏講過。許屏笑笑:「老丁還是蠻好的好人!」在許屏嘴裡,幾乎沒有不好的人。
我也只好笑笑:「好人不—定是好藝術家!他們胡弄工地上的民工還可以,我可是
正兒八經在大學中文系裡學文藝評論的。」
但是我畢竟只有做水庫工地小報編輯的命!我從不相信命,但命運卻偏偏因為
我做了兩年編輯,被編纂得如此光怪陸離。
我之和這個水庫打上交道,是因為我父親的關係。他曾經在國民黨導淮委員會
做過事,解放後一直是一種不明不白的身份。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被內控使用的所
謂工程師。他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見任何人都巴結。我是被他的一份「病
危」電報騙到工地上來的,離大學畢業只差半年。他所以騙我來,是被反右運動嚇
昏了,生怕我的嘴巴沒遮攔。我並不感激他!我到工地小報工作時,正趕上「大躍
進」。那時,我未嘗沒有受到那種狂熱的薰染,但是沒有多久,我就覺得這種狂熱
是對科學和人性的褻瀆。我看見象我父親那樣的工程師。明明懂得科學,卻也象一
群傻瓜似的趕到山裡去伐木,砍樹,把整棵整棵的松樹、杉樹塞到一個碉堡裡煉什
麼鐵,然後把一堆不知所云的疙瘩送到領導面前去邀功請賞,自欺欺人地填寫「合
格」的化驗單。裝模作樣地開展覽會,還要我寫報道。天哪!我的神經快炸裂了。
我父親拚著老命,處處顯得比別人更加忠心,累得筋疲力盡倒在床上直哼哼,
呼麼喝六地喚我端湯拿藥,氣得我直發抖。捧著藥罐子罵他:「你歷史上犯什麼過
錯我不知道,但你現在在犯罪!一個水利工程師去伐木砍樹,聽任水土流失,還不
算犯罪?!」他被我罵得心臟病暴發,抽手打了我一個耳光,又趕緊捂上我嘴,最
後竟跪下來要對我磕頭。「阿芳!阿芳!……你千萬不能對別人這麼講呀!」我氣
憤他,又可憐他,把他扶上床。他從此再也沒有起來過。
我埋葬了父親,覺得自己也被活埋了半截,埋在弄虛作假的氣氛裡。
唯其如此,我對虛假的藝術憤慨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所以,當我發現許屏那
尊題為《力》的女性胸像時,我傾倒了。
我久久地在那尊石雕面前徘徊,在四周劍拔弩張的氣氛裡尋求心靈的寧靜。我
低頭看這件作品的題名和作者的姓名時,聽見丁南北問靠在柱子上的那個瘦高個兒:
「你打算把它放大到石母峰上是嗎?」於是,我便認得了許屏,連同對這位丁南北,
印象也好了許多。這位團總支書記雖然在藝術上趕大流,卻還有點鑒賞力。
我以工地小報記者的身份採訪了許屏,正巧,就在大壩工地。這位雕塑家正癡
癡呆呆地琢磨著石母峰——那塊神秘的大石壁。
我掏出記者證時,讓他嚇了一跳,倒退了兩步,而後便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剛
說罷來意,他又退後一步,擺著手:「不!不!……你側過半個臉,……唉呀!你
應該做我的模特兒。」
這種屬藝術型的神經質,我也見過幾個,大半是裝腔作勢,講起話來誇張得
要命,有時是很能打動姑娘們的心。動不動請人做模特兒,也常常是這幫子所謂的
藝術家們吊膀子的拿手好戲,以前,我也碰見的多呢!我回答他們的總是一聲冷笑。
但這回,我的心卻怦怦地跳得異常猛烈,管這個許屏是真是假呢!我忽然很願意接
受他的挑逗。
我大膽地回答道:「你願意的話,我就做你的模特兒吧!」
刹那間,他的臉紅了,紅得象夕照染紅的山峰。
他訥訥地說道:「我……我說著玩玩的。」
我笑了。開始是挺自然的笑,後來,我自己也覺得做作了,我在沒法使自己的
笑容變得嫵媚。我知道我的一嘴牙齒歪歪扭扭,我在控制嘴唇開閉的分寸。真見了
鬼!我眼見他臉上那種激動感消失了。
我暗暗自忖,怎麼我也陷入了一見鍾情的套子了呢!如果哪篇小說裡寫這麼一
段,我一定會斥之為俗套,但恰恰自己鑽進了這個套子。
因為我在父親身上看到了太多的人的屈辱,我稍明事理便下決心要做一個抗世
違俗的人。我竭力培植一種帶點冒險的性格。我發過誓,如果我愛,那就不顧一切
地去追求。我自命不凡,在大學裡都沒有遇上幾個夠瞧幾眼的男子漢,卻在二個山
窪裡碰上了這麼個神經兮兮的男人。當我知道許屏決心留在工地上時,我高興得差
點發癡。那年清明節,我竟在父親的墳上栽了一株小樹。感謝他的靈魂,給我安排
了這段姻緣。
丁南北帶領著他那一幫藝術狂徒們回學校去了。不久,畢業分配,就許屏一個
人志願來到了工地。指揮部撥了一間屋子給他做雕塑工作室,我幫他佈置起來,還
到木工房為他定做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轉檯。我的過分的殷勤惹得報社的同事們竊
竊私議哪有姑娘家主動追求男人的!我卻偏要表示這種主動,我愛上誰,是恨不得
向全世界宣佈的。
可是許屏一直沒有領悟我一舉一動的用心。一天,我從城裡買了一本漢代石刻
畫冊。送到他手裡時,我等著他俯下身來親我一下,哪知他一埋頭便鑽到霍去病墓
的大石雕裡去了,一疊聲地驚歎:「呀!人!偉大!偉大……」我噘著嘴,說道:
「再偉大的人也要有愛……」「是啊!是啊!愛……沒有愛,能創造出這種東西麼!……」』
他以為我也和他一樣,也在為那些石馬石虎驚心動魄。我意會到他講的愛是一種更
博大的情感,但是我此刻卻只要一種自私的愛。我有點氣惱了,我花了幾十塊錢買
了一本畫冊來,卻讓那些石頭的生命把他的靈魂奪了過去。我一手奪過畫冊,沒等
他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就勢扯過他的肩,狠狠親了一下他的面頰。我責怪自己的追
求竟會墮落到死乞自賴的地步,扭過臉便跑開了。我下決心不去睬他。讓他自己品
品是什麼滋味吧!難道我這麼大膽的舉動還不能使他明白!在五十年代的姑娘中,
誰敢!
但是愛情這種遊戲真怪!你越想冷卻它卻燃燒得越熾烈。我失魂落魄了幾天,
又忍不住地朝他的工作室跑去,理由似乎很充足,我問他:「為什麼你給那尊石雕
起了這麼一個名字:《力》。」
他眨巴著恍恍悠悠的眼睛,說道:「力就是愛!就是仁慈……唉!我自己也說
不好。我並不滿意那個作品,我正在考慮,要重新做一個……」
我脫口而出:「你不是要我做你的模特兒嗎?你別賴,你說過的!第一次看見
我時就說過的……」
他突然盯著我,眼睛裡燃燒起一種創作衝動的火花,前前後後地端詳著我。我
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那一刹那的感情是真誠的,我在想著那尊石像應有的神情,
我在微微發怔,因為我也渴求愛和仁慈。
他用一種近似莊嚴的聲調說道:「你知道雕塑家的模特兒該是什麼樣子嗎?」
「我不是鄉下人!」
「我想想……」
「想什麼呀,我會和你配合得很好的!」真是見鬼,一講出配合這兩個字,我
心靈裡另一根神經突然顫抖了,確是有一種力在我身體裡朝外溢……
「現在就開始麼?……」他問道。
「我們都不要錯過靈感!……」
「我再想想……」
「哎呀!原來你身上也有那麼多人間煙火。」
大概這句話刺痛了他。他默默地把門鎖上,把窗簾拉嚴,只留下臨湖的一扇北
窗,那窗外是不可能有人窺視的。
他絕沒有想到,等他轉過身來時,呈現在這個雕塑家眼前的已經是一個半裸的
豐滿的姑娘的身體了。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的動作竟是這麼快!幾乎是把上身的
衣服扯掉的。我知道,稍一猶豫,我的這股勇氣就會消失,那一刻兒,我一點也不
覺得難為情,只感到一股幸福的熱流在周身流淌。我似乎有點醉。
我的眼裡溢出了這種醉意,有點潮潤潤,我微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胸脯……我
感覺到他的眼睛在看我,看我的一切……
可是我聽不到一點動靜,沒有塑刀鏗鏘的聲響,也沒有工作臺轉動的聲響,甚
至連揉捏泥巴的聲音都沒有。整個屋子靜極了,靜得只聽見兩個人的呼吸,都有點
急促。
我忍不住抬起臉,沒料到,看見的是他失望的眼神,剛才那種火花,熄滅了。
他重重地籲了口氣:「……這不是我想像的。」
我窘得幾乎發抖,渾身都冒出了雞皮疙瘩。他那雙嚴峻得可怕的眼睛,兩道冷
光射得我通體冰涼,本來沸騰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了。我不知所措,沒有勇氣再看
他,只聽見他在囁嚅,像是對我說,又象自言自語:「這個姿態,這個眼神,表達
的是另外一種意思的愛,不是我想像的那種……」
我噙住一眶眼淚,披上衣服,忽然想跳起來,朝他吐一口唾沫:「你不是人!」
但最後卻象犯了過錯的孩子,求饒似地問道:「……你想像是哪一種……」
因為我身上有了衣服,漸漸地我們又恢復到了正常的狀態。他用一種探討藝術
的學究口氣說道:「……剛才,你的那種眼神,只是一種欲,那是一種自私的欲念……
是一種賣弄風騷……你說呢?!你為什麼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你說
呢?……」
還說我呢!我氣瘋了,歇斯底里喊了聲:「你不是人!不是人!……」沖出了
門去。
是啊!他不是人!他的同學批評他的藝術傾向充滿宗教色彩,對極了!這個從
育嬰堂撿來又送到保育院裡培養出來的孤兒,莫非從小就吃了什麼教!我拼命想把
他的形象從我的心裡挖出去、我想恨他,有時也真恨得咬牙切齒。可不是麼,這個
清教徒,這個混蛋,能把泥巴和石頭擺弄出生命來,卻把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折騰
得幾乎變成石頭。
按我的性格,受了這樣的屈辱之後,是會變得象石頭一樣冷酷的,但是,愛情!
唉!這種又是酸又是堿的玩意兒,竟能使原來自以為堅挺的心,稀釋,甚至銷溶得
蕩然無存。我無數次下決心不再見他的面,卻又隨時隨地都想看見那個瘦長的身影。
在食堂裡買飯菜,排得長長的隊伍中,我一眼就找到了這個一米八四的個頭兒。我
強制自己的眼皮垂下來,不和他照面,但他的手,尤其是從褂子口袋的窟窿裡伸出
來的手指,比他的臉,更加使我心旌搖晃。
我六神無主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至今我連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男人,
用最原始的方法佔有了我。謝天謝地,我還記得他名姓,但他姓張或姓趙有什麼關
系呢!與其說是心靈的渴望,不如直白地說,只是生理的要求。只有關了燈什麼都
看不清的時候,我才本能地繼承著女人的祖先傳授的一切。我獲得一種報復的快感,
和一個我並不愛、卻天然具備男子本能的那個人互相喘著帶點野性的粗氣。我往往
忽然間歇斯底里地叫出聲來,那是我覺得委屈,我這身體,本來應該由一個真正的
藝術家來雕塑的,那一刻兒,卻象一攤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捏弄的爛泥。
這個比我年歲小卻有一副比運動員還健壯的體魄的男人,是一個水泥澆鑄工人。
他和我一樣,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簡直象個淌鼻涕的大孩子,一頓能吃八個
二兩重的饃饃。他看我,象一個逃學的學生看嚴厲的老師,連手腳都不知朝哪裡放。
我們能有什麼共同語言呢!有時,他也想學幾句文謅謅的話,翻開我訂的——其實
是為許屏訂的——美術雜誌:「……這就叫油畫?對不!工地上油漆多得很,趕明
兒得空,我也學學。」「這雕塑真難看!還不如我們村裡捏面人的,帶彩。」聽他
這樣談吐,我忍不住想吼叫!朝許屏吼叫!瞧!你讓我墮落到這步田地。
我們終於分手了,因為他要調到另外一個水庫工地。那個工地在他東北老家附
近。他終結巴巴說道:「我帶一個大學生媳婦回去,爹和媽不知該怎麼樂呢!」他
還在我耳邊說。「東北家家都燒炕,暖和著呢!嚴冬臘月,我們都可以脫光了抱在
一起……」我推開了他。我心緒壞極了,本該發火,卻好聲好氣地說道:「我不會
跟你去的。你這個傻小子,對你說你也不明白。你以為我和你算結婚了麼?不!咱
倆好來也好去,算是你有過我這個相好,我也有過你這個小情人……」我摸摸他帶
粉刺的臉蛋,竟沾著淚珠呢。
我這段帶點冒險色彩的羅曼史,居然並未引為別人的談資。我倒真希望傳幾句
閒話到許屏耳朵裡去。恰恰是少有的風平浪靜。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調動,有
的要調走,有的要調出蓄洪區,我住的獨門獨院又隱在山凹裡,天時地利造就了我
這一段永遠的秘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隨著大躍進的結束,大饑荒的幽靈已經降臨,
食色性也,沒有吃的,誰有興趣管那號閒事。
真見鬼羅!我沒出來地想起這段往事和我準備向丁副市長談的有什麼關係,我
又不是盧梭,想寫一本懺悔錄留給後世。但是不把我靈魂裡的脈絡理清楚,許屏的
事,能講得清楚麼?
我懷孕了。我慌了,我自以為的秘密,將會隨著我肚子裡那個小生命的成長而
不得不成為公開的醜聞了。那一陣子,我比任何一個女人都更加受傳統觀念的束縛,
況且這是一段我再也不願意重新咀嚼的姻緣。我發瘋一樣地參加工地上的體力勞動,
想叫肚裡那塊肉讓千斤重擔擠掉,我也希望它會因蛋白質的幾乎絕跡而自生自滅,
但是都沒有用。它出奇地頑強,本來嘛,水泥澆鑄工,一頓能吃一斤半糧食的男性
的種子呀!
就在這個時候,我躲了他幾個月的許屏忽然來看望我。這是他第二次光顧我寒
舍。生活的邏輯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最最怕他知道我的隱秘,卻偏偏讓他撞上了。
他風塵僕僕,像是剛出差回來。人明顯地瘦了,滿臉絡腮胡茬,眼睛卻出奇地
明亮——這是他創作衝動時常見的眼神。果然,他告訴我,他發現了一個寶貝,是
一個石匠,因為解放前在山裡當過土匪,現在在勞改隊的採石場裡幹活。那一陣子,
許屏得到批准,和他泡了兩個月。「嗨!有這麼個幫手,刻石母峰有把握了……」
難怪!他自己也象個勞改犯。
那時候,我哪有興致聽他講他的「樂山大佛」的宏偉計劃!我生怕他的眼睛注
意我的腰身。別人也許還看不出來,藝術家會發現我已變粗的線條的。我有意坐在
暗處,聽他眉飛色舞地講那個據說本事極大的石匠……他很少有這麼多話的時候。
突然,他煞住話頭,驚叫起來:「啊!這會兒你的神態正是我想像的……」
我臉唰地紅了。莫非是在奚落我,叫我這會做模特兒,脫光了衣裳正好露出脹
鼓鼓的肚子。
但他是認真的:「哎呀!幾個月沒有看見你,你怎麼臉上冒出一種母性的光采
了!我需要的正是這種母性的、帶點愁苦的表情。這和你上次的搔首弄姿完全不一
樣!」
給他講對了!我正愁苦著呢!我心裡在喊,別對他講別對他講……可是他的目
光卻使得我象在神的面前容不得絲毫隱瞞!我的話遏止不住地沖出了口:「許屏!
我是要做母親了」
他憨厚地笑了起來:「你已經結婚了?!……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白了他一眼:「做母親非要結婚嗎?」
他象傻瓜似的征了半晌。「這……怎麼回事?」
我頓時淚如泉湧,把我這一段荒唐史連同委屈、埋怨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我不
顧一切地撲在他肩上,抱住了他:「你罵我、怪我都可以,但我把真心都掏給你了,
我愛你,只有你!我的上帝!我的魔鬼!你難道一點也沒有覺察,都是你!都因為
你!……」
我語無倫次地朝他發洩了一通,平靜了一些,淚眼裡望去,他的臉色竟像是一
個犯了過失的孩子,嘟嘟囔囔地在罵自己。「唉!我真混帳!因為我讓你受了這麼
大的罪,這……怎麼辦!」
我把濕漉漉的腮幫子貼在他臉上,在他的耳邊說:「……我們裝做夫妻一樣,
到醫院裡去,看看有什麼辦法把我肚裡那塊造孽的肉取下來!……」
「幹嗎!你是母親呀!沒有小生命,算什麼母親!我……我和你做真夫妻吧!
我做父親!……」
我突然清醒了!我覺得他是在恩賜我什麼……如果我接受了這種恩賜,便把自
己一輩子置於屈從地位了。我原先以為自己超塵脫俗,那時卻比任何一個女人更加
世俗……我猛地推開了他。「你走吧!走!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接受你的恩惠……
我自作自受,你走吧!……」我用的勁真大,竟把他推到門外。我鎖上門,腦子裡
象火山和冰川同時崩裂……我知道他還站在門外,但我再也沒有氣力把們重新打開。
……
「嗨!這個菩薩!這個冤家!居然打從那天以後,他對他的科長說,自己要和
朱競芳結婚了。
這種事,不需要做多大文章,沒幾天,工地上就傳開了。我們報社那個成天板
著面孔的總編輯,鄭重其事地告誡我。「你和許屏嘛,都有點自由主義毛病,可是
結婚這件事不能隨隨便便,要打個報告的喔!……」
我一切都默認了。那心情,算是應著李煜那句詞了: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他常到我這裡來了。平素他話不多,那陣子編是有一搭沒一搭專揀不著邊際的
話題來和我閒聊,別人看來,這一對儼然已象正式夫妻了。我呢?……覺得已沒有
情愛可言,連擁抱一下的衝動都沒有,我只感到自己象《聖經》裡描寫的那個妓女,
他也不過是背上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十字架。
我之惶悚,不就因為肚子裡那個孽種麼!
一天,在街上賣餛飩的那個浙江女人忽然七拐八奇地摸到了我住的小屋裡來。
我很少光顧她的買賣,有過幾次都是為著陪許屏,因此認識了這個叫鐘嫂的女人。
她掩上門,坐在我床沿上,開門見山:「老許都對我講了。」
「講什麼呀?」我忐忑不安。
「年輕人嘛,一時荒唐……其實也不算啥,好歹你們快成親了。我要討杯喜酒
呢!」
我差點驚叫起來。許屏把我的不貞,攬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我萬萬想不到這個大大咧咧什麼世事都不問的男人,竟有一肚皮錦囊妙計。鐘
嫂說,許屏哭喪著臉告訴她,一時衝動,把朱競芳肚皮弄大了,人多嘴雜,叫一個
姑娘挺著大肚子做新娘會落一輩子話柄。怎麼辦?許屏和餛飩鋪的夫妻交情不壞,
打聽到他們結婚多年總不生育,正想報人家一個孩子。可不!兩廂情願,天衣無縫。
我說什麼好!全聽著那個賣餛飩的女人數洛。她趴在我耳朵邊:「儂放一百二
十個心!過幾夭,你們領了結婚證,我帶你們到我家鄉去,不管生男生女,我都養
著。你們什麼時候想領回去,我就送回來,不過那時候我不一定捨得呢……」她說
著,競抹抹眼角,又忙著安慰我:「……你寬寬心!寬寬心!我罵過老許了!你們
這些男人,真不知深淺,只曉得一時快活,哪裡懂得女人擔這麼個名聲,一輩子也
抬不起頭來……他說什麼?哼!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會傻笑……我聽說他們這些學
畫畫的,男男女女的事不在乎,是嗎?……在課堂裡,女的脫光了讓男的畫,男的
脫光了讓女的畫,成什麼樣子。我算開通人呢!要畫我面孔還行,但哪能……」她
咯咯笑著。發誓賭咒,這事兒除了他們夫妻,誰也別想撬開他們嘴巴。
送走鐘嫂,我如釋重負。我顧不上去分析自己的這種輕鬆感是否自私,我只覺
得冷卻多時的一種欲念比任何時候都熾烈。我必須和許屏一起溶化掉。我要他答應,
只有如此,才表明他對我的感情不只是恩賜。
那天正巧是中秋節。
我從抽屜裡搜羅出全部食物配給證,風一樣地在街上轉了一圈,買回來半斤肉,
半斤糖,一小截藕。還用糧票換了一塊葛根粉,又從食堂裡買了四隻山芋粉做的粑
粑,那就算月餅了。
我順路找到了許屏,因為我的興高采烈也感染得他手舞足蹈。我們手拉手,一
路小跑回到家。不一刻,我把本來不多的幾樣食品,整治舒舒齊,還從櫃子裡找到
了一瓶遠年花雕。
那夜晚,我至今想起來都臉上發燒。
他並不喜歡,還不如我。我使用了一種真誠的狡詐,一杯一杯灌他也灌我自己……
我名正言順卻又摻著些陰謀,留他在我這裡過夜。我並無惡意,我只要求整個
兒地奉獻自己。我生怕再失去他……會的!他越是把一切安排妥貼,我就越擔心,
擔心他象《聖經》裡的基督那樣,對那個女人畫了個十字之後又雲深不知處了。我
要和他實實在在地結合在一起,讓他永遠也不離開我,為什麼不該愛我!正是我最
嫵媚最飽滿的年華。
天哪!這個在賣餛飩的女人面前裝得象浪蕩公子的男人,這個別人以為男男女
女不在乎的藝術家,這個涎著臉告訴人家把朱競芳肚子弄大了的瘦高個兒,竟連怎
麼解開我的胸罩都不懂!倒是清醒之後埋怨我為什麼穿這麼緊的緊身褲,說這樣會
把胎兒擠畸形的……
那一刻兒,我才真懂得,我愛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一個聖人,一尊佛!
一切都照餛飩鋪老闆娘的安排,我和他正兒八經的旅行結婚。那年代,旅行結
婚是新鮮事,好在我和許屏在別人眼裡都是怪人。沒有多少人看熱鬧,我們悄悄走
了。那已經是穿棉大衣的季節,更沒有人看出我的其實已經不小的肚皮。
我們有一個月的假。他按期回到工地,我找了一個藉口留在鐘嫂的家鄉,她陪
我,比我更急著抱孩子,好魚好蝦填補了我的早已透支的身體。
孩子生下來了。我怕看這小子的臉,水泥澆鑄工的基因子太明顯。鐘嫂高興得
不得了:「嘿!比老許模樣俊多了。這胖兒子,一團肉。……喔,喔……別哭,別
哭,想爸爸羅?……我還捨不得讓你那砍石頭捏泥巴的阿爸把你抱去呢。他是個饞
鬼,別把寶寶的奶瓶塞子都啃了。」不明底細的人看來,誰都會說鐘嫂是孩子的娘。
我有點發急了。許屏回去四十多天,沒有見他寄回一封信。老闆娘嗔道:「這
個沒心肝的男人!……你也別急,我男人也沒有信來……」
我一分鐘也按捺不住,管它在月子裡呢!我要回去,誰都勸不了我。那時,已
近年關。
但是還沒有等我收拾好行裝,鐘嫂的男人趕回來了。他一腳踏進門就嚷道:
「老許出事了!給保衛科扣起來了。」
我頓時覺得天族地轉,耳朵裡象飛進一萬隻知了,齊聲鳴叫……
那男人沒有理會他老婆的眼色,氣喘喘地直朝我說:「他犯了案!說是犯了詐
騙罪!……」
鐘嫂跺了他一腳:「說是!說是!你是聽來的,還是親眼看見的?」
「哎呀!工地上傳得哄哄的。」他還是沖著我說:「說他偽造票證。……喏!
就是豬肉票。你們食堂宰了七八口豬,發的票。一個人只攤半斤,他一傢伙就弄了
十張票,足足五斤肉。那假票,是他私刻的印章。這年頭,能犯這種案麼!那是從
眾人肚裡刮油水呀!恨得人家都想扒他皮剁他肉呢!……」他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
一片赤誠的義憤填膺。
儘管鐘嫂百般勸慰,好心好意想出種種假設,我再不願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許
屏已千真萬確地收押在看守所裡受審查了。
鐘嫂的男人不失為正直的老實人。他的正義感發洩完之後,竟和他老婆一起,
陪著我淌起眼淚來。「小朱命苦喔!啞巴吃黃連地和這男人有了個不明不白的小把
戲。剛剛名正言順,又被他牽連得抬不起頭。……」
不!我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好象許屏那樁荒唐案抵銷了我靈魂上的罪孽,心靈
的天平一下子擺平了。
在回工地去的路程上,我又產生一種向全世界高喊我愛他的衝動。我要喊到公
安局的看守所,讓上上下下的人都聽到,尤其要讓許屏聽到;我朱競芳也會用包容
一切的胸懷來包容他的恥辱的。啊!我終於有了個償還他債務的機會。……唉!我
竟會卑鄙到這種程度,在擠得透不過氣來的車廂裡,居然有心思哼哼歌子。
我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在法庭上充當許屏的辯護律師。
夢醒之後,我還在咀嚼那篇辛辣的辯護詞:
「……打從大煉鋼鐵那時起,我就看到了上蒼必定會懲罰愚昧的芸芸眾生!」
我記得,在夢裡我就是這樣講開頭的,「……這會兒,大家都似乎成了正義的維護
者,可不正是前一年大家爭吃不要錢的共產主義大鍋飯,把牛皮撐大,國庫吃空的
麼?現在你們罵許屏殺千刃了,為什麼不早早寫那些把上千上萬噸糧食放焰火似地
玩掉的官僚主義者!……」呵!我的詞兒真是滔滔不絕。我記得,夢裡邊,一群人
朝我起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說得有理有節:「……要我拿證據麼!不要忘了,
我是做記者的,所以以前沉默,是我不願做右派或右傾機會主義的傻瓜!那也要被
送到勞改隊去的。如今,你們真要判許屏,就連我一起判吧!把我們倆一起送到勞
改隊,我求之不得!……」我是被鄰座一位老大娘推醒的,大概我的夢囈嚇了她一
跳。
那個夢,正是我思維裡那根喜歡冒險的神經空前活躍的反應,我準備回到工地
之後,豁出來大鬧一場。
但是回到工地,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水庫正準備蓄水,大家都忙得團團轉。我
和許屏待過兩年的那座山,除了山頂那幢做招待所的樓,可能成為一個島上的古跡
之外,其餘的建築物統統都要淹沒在水庫。各種各樣忙著搬家挪窩的人群,真象電
影裡堅壁清野一的場景。
我的窩也馬上要淹在水底了。我卻不想搬。據說,這個未來包圍在湖水中的島,
已劃歸公安局,將來是一個勞改支隊的採石場。我大可不必搬家了。
指揮部黨委來了一位名叫車燃的新書記,他親自來動員我搬家:「你這個女娃
兒,太不懂事,你當記者,要幫助黨委做宣傳嘛!……我看你也不像是一輩子蹲在
山窩窩裡的。……」
我冷笑了一下,搶白道:「我是許屏的老婆,你不知道麼?」
「這……這和搬家有什麼關係?」
「我想,我和許屏反正都要留在這兒了……這裡不是要歸勞改隊了麼?」
「呵呵呵……」李燃笑了笑。他笑的樣子似乎還很真切。「我剛來,還弄不太
清楚。聽政治部伍主任說起過這件事,是她一手經辦的。聽說你愛人是搞藝術的,
還是自願留在工地上的,對嗎?……好嘛!……我瞭解瞭解,哪能隨隨便便送一個
人去勞改!」
「我想見見許屏,這你總可以批准吧!」
「當然!當然!人之常情嘛!等會兒,我和伍主任講一聲,保衛科歸她管!你
們報社不是也歸她管麼,你比我更加熟悉她,也可以直接去找她呀!……」
他講的那位政治部伍主任,我頂討厭和她打交道了。這個臉上沒有皺紋實際已
經四十出頭的女人,五官都象用大大小小的鉛字排出來的,講起話來,一字一頓,
也象一個不熟練的排字工在挑揀鉛字。她的笑聲更像是哪一本文件翻動頁碼的聲響。
她煙抽得很凶。從她的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縫裡,難得揀出同意二字。但這回——
大概是李燃的面子——居然蒙她恩准我去探視許屏了。「唔!你是搞新聞的,新聞
最講究五個『W』,對嗎?你要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問幾個W,懂嗎?決不能感情用
事。你那個許屏不太老實呢!……抓他,一、是有證據的……」
我倒是從這位主任的嘴裡打聽到了事情的始末。
這點始末,講給現今青少年聽,未免有點象《天方夜譚》,但這確是事實:一
個職工食堂年關殺豬,每個科室都要選派代表監宰監分……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個
代表大會竟決定要許屏來刻制一枚印在肉票上的印章。
伍主任拿出了許屏刻的印章。我一看,哭笑不得,他作為一件藝術品來處理呢!
兩(口寸)見方,刻著一個古色古香的豬頭圖案……
「這怎麼叫私刻印章、偽造票證?」我問道。
「他利用自己刻印章的機會,多印了好些張,這還不是犯罪……」伍主任端出
了鐵證,「你看!這是食堂裡發的,這是許屏偽造的……紙都不一樣!」
果然不錯。一種是光連紙,一種是宣紙,只有學畫的人才有宣紙。
我暗暗罵了一聲:「這個笨蛋!」
「還有人證呢!這幾張假肉票是從兩個小姑娘手裡發現的……人家已經交代了。」
伍主任神秘地撒撇嘴,「這是什麼關係呀……」
從伍主任那裡出來,我就往直到看守所去。
原來那幢招待所就是臨時看守所。蓄水後,這裡要作為管教隊的職工宿舍。有
幾個工人已經在粉刷裱糊每一個房間。
陪同我的看守所所長比起那位伍主任,通情達理多了。他和我開玩笑:「老許
和這幢樓真有緣呢!他還住在原來的地方……」
果然,他依舊在他那間工作室裡。我進去時他竟沒有發覺。那時,夕陽西斜,
他又趴在窗櫺上發了呆似地遠眺染紅的石母峰,我已經許多次看見他那副姿態。他
明顯地更加瘦削了。
看守所長抓過一把破籐椅,放在走廊上,自顧自地看小人書,還悄悄地掩上了
門。
許屏留著長髮長須,竟增添了幾分道骨仙風。他看見我,沒有等我開口便問。
道:「你來時可看見獐苑了?……」
無哪!我這個呆子!
「……就是山腰那塊平板上,用杉樹圍起來的……裡面養了好幾條獐子呢!……」
他問得很認真。
我搖搖頭,哭笑不得地望著他:「……咱倆這麼長時間沒有見面,一見面你就
問我這……」
「……那頭叫核桃的母獐該下小崽子了!……」他沒有理會我的話,還自顧自
地說著。
我有點驚慌了,懷疑他得了神經病……
門口,那位胖胖的所長已經在打呼嚕,「啪達」一聲,准是他手裡的小人書落
在地上了。
我知道這刻兒沒有人監視,不顧一切地撲到他面前,摟住了他的頭,拼命地吻
他,喃喃地問道:「……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我的乾枯的嘴唇覺得潤濕
了,我感覺到他的腮幫子上有了淚水,我捧住了他的臉,望著他的亮晶晶的眼睛,
他蓬鬆的鬍子上掛著淚珠兒,淚珠兒在顫抖。他很激動,不像是瘋了……但嘴裡仍
然吐出莫名其妙的話,似乎在埋怨我:「……任何動物做母親時候的表情都……都
是神聖的……你怎麼不去看看……它肯定已經下了小崽子了。這裡有豹子呢!……」
「我會去看它們的!……會去的。我們倆一起去……」我好不容易象哄孩子一
樣哄住了他。
稍為平靜以後,我問道:「……你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象孩子一樣賭氣地噘著嘴。
「那幾張肉票?……」
「哼,……」他一扭臉,「我饞!」
「我不信!」
「我饞!我饞!我想吃肉了!怎麼的……」
「那怎麼讓兩個小姑娘去拿肉!……」
他忽然笑出了聲,那笑聲裡含著一種輕蔑。
他突然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天哪!這叫做什麼事!……」
是啊!這叫做什麼事!
這個冤鬼!這個呆子!他竟然為了換一頭小黃狗,用了十張假票。
他喃喃地說道:「我……我哄他們的。他們不要錢,他們要這種票。我留的幾
張是拓片。你懂嗎?!拓片!你有沒有看見我刻的那個豬頭,刻得很有靈感呢!我
拓了十幾張。象漢朝的瓦當的拓片……」
我能說什麼!「你懂嗎?……」我當然懂!但是除了我,又有誰能懂得你的寶
貝!
「你換那條小黃狗幹什麼?!……」
「我想把它訓練成獵狗。那狗可神呢?……它長大了一定能看守好那些猛子……」
「誰要你管這號閒事!」
「……」他直楞楞地望著我。那神色倒像是我似乎是一個自癡……
儘管這荒唐案子已經不了了之。為了這個不了了之,許屏在勞改隊裡蹲了足足
一年零兩個月……
我把這真實的緣由講給別人聽時,誰也不想信。
他的那位老同學——現今當了副市長的丁南北同志聽過之後會相信麼?……反
正我都照實講吧。
C 副市長丁南北
這個女人——朱競芳——一個勁兒地逼著我回答:「許屏幹的這種荒唐事,講
起緣由來,誰都不會相信,你!他的老同學,會相信麼?」……
我竟不假思索,連連首肯。我的確相信這個瘦高個兒的老同學是幹得出這種不
近情理的事來的。我聽朱競芳給我敘述「肉票案件」的始末時,腦子裡就浮現出它
的樣子:許屏刻了一個豬頭,果然有漢代磚刻的風韻,推算起來。那事兒發生在六
0年初,照農曆說法,正是己亥歲尾,亥年肖豬,又正巧是分發豬肉的票證。這個
許屏一定是興致勃勃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頗費躊躇地設計了這麼一個石印,方寸之
間,卻也滲透著藝術家的匠心。我雖無做金石家的緣份,卻有搜羅金石拓片的癖好。
在我書案上,擱著一方許屏刻了送給我的印章。我名丁南北,他偏把北字刻在上頭,
用陰文,南字刻在下面,用陽文,至於姓氏的丁,巧妙地利用了一陰一陽的邊緣,
渾然而俏皮。這方圖章顯然不能派正經用場,但我能理解藝術家的靈感。我曾苦笑
著問他:「老兄,你這不是把我叫成了北南丁?」他卻擰著脖子跟我解釋:」所有
的地圖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我說:「這個圖章可不能用在銀行存摺上!」
他大為驚奇地連連擺手:「那有什麼關係!你就乾脆改名了北南得了!什麼名呀,
姓呀,無非都是一個人的符號,你答應了,就是你!……」結果是我笑他的憨勁,
他笑我的迂訥,正兒八經的場合,誰都不會因為許屏的藝術構思而把我名字喊顛倒
的。我至今仍然是丁南北。
想來那幾張釀成「詐騙案」的倒黴的肉票,也是如此。興許那兩個把一條狼狗
換肉票的孩子也問過許屏:「這管用麼?」他一定也是回答:「那有什麼關係!……
你想怎麼用就怎用唄!……」就因為這個「沒有什麼關係」鬧成了官司上的關係,
這在許屏身上不足為怪……他那時候一心一意地想著他的那幾條獐子,哪裡會曉得
在他刀下刻出來的朱白覺在那個特定時期會是法律的憑證!
這個許屏,真應著清朝初期戴南山臨終時寫下的那副對聯的上聯了,「木匠造
架架木匠。」
我倒嫌朱競芳對這樁事情解釋得過分囉嗦了點!這一羅索,反而把事情真相越
描越黑。
我記得,昨天聽她翻箱倒櫃,把許屏和她的許許多多不著邊際的瑣碎事告訴我
時,我都沒有打咯楞,唯獨在她拼命解釋許屏為什麼第一次坐班房的時候,我打斷
了她。我好象脫口而出地說了這麼一句:「就算老許熬不住嘴饞撈了幾斤肉吃,也
沒有什麼了不起!……」話講出口之後,我有點後悔自己的孟浪,這……有點不講
原則。但我當時的心情是很奇怪的,我忽然想到自己在真正體會了饑荒的味道時,
也有過並非體面的行為。不過我現在是副市長了,即使談起來,人家也決不會責備
我過去的荒唐,也許還有人會恭維我幾句,把它作為一樁的事津津樂道呢!
昨夭夜裡,我還做了一個夢,這一夢競夢到了我在六十年代初的一段經歷。這
也許是所謂日有所思的結果吧。
那一年,我從美術學院畢業後,剛被分配到H市的話劇院,雖然很不理想,總
歸還屬象牙之塔。起初我因為被派在舞臺美術部門做佈景道具而牢騷滿腹,幾天
下來,竟發現那位置是令人羡慕不已的肥缺。且不說為臺上準備的道具,如糕點、
香煙之類,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列預算,自然而然留點計劃外的周轉;就說裱糊佈景
用剩的半桶漿糊,也令名噪一時的大演員羡慕不已。我起初還蒙一層清高的面紗,
看別人在爐子上燉漿糊,灑一把鹽末和蔥花,吃得津津有味時,還羞與為伍。但我
畢竟不是首陽山下的伯夷叔齊,咽了幾天口水,終於放棄了不食周粟的志氣,也和
別人一道,搶著舀桶裡的漿糊。唉!「此曲只應天上有!」在我記憶中,再也沒有
那個宴會,能比上這種帶點零味的漿糊的滋味。但夢醒過來,我嘴裡泛出來的不是
漿糊的黴味,而是昨天晚上,維爾康姆公司的兩個德國佬請的宴會上,」洋蔥烤牛
排夾著白蘭地酒的味兒……
意識不過是意識,精神終究不能代替物質,因為當了副市長,參加的宴會多了,
舌頭是不服氣我意識裡的阿Q精神的。可不是!蝦子海參,蠔油干貝,比之蔥鹽漿糊
不啻天壤之別。如今的宴會,稍為像樣的是豬肉不上檯面的。唉!我的老同學,竟
會為了五斤肉票,牽扯出這麼大的鳳波……
糟!已經七時正,我馬上得梳洗一番,還要換上西裝準備和那兩位德國佬繼續
討價還價他們已答應先在石母湖的大壩前開闢一個遊樂公園,引進全套電子遊藝設
備——中午,我還要作為主人回請他們。
今天我宴請的是全魚席。
這也是事先的設計:用的都是石母的水產,即景生情,借題發揮,既是工作午
宴又不露痕跡,想得很美妙。
兩個德國佬的胃口很好,吃著石母湖的魚,講著日內瓦湖的遊覽事業。翻譯把
他們的話翻給我聽,說是如果日內瓦湖邊有這麼手藝高超的廚師,瑞士聯邦政府的
旅遊收入肯定還會增加幾成。這套不著邊際的恭維話,聽得夠多了,但恭維話總是
人耳的。本來嘛!他們不就是吃著上帝留下來的老本,從數不清的遊客腰包裡掏走
了成億的美元,難道我們不能也從盤古身上找一點發財的門路!我很虛心地想聽聽
他們講點國外發展旅遊事業的經驗……
又上了一道菜,清蒸鯿魚。
客人中一個喝了聲采:「這麼美麗的魚!……奧地利就有一家鱒魚飯店,一面
吃魚,一面還能聽到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
翻譯剛剛翻完德國人的話,我還沒有回答,座中有人插嘴了:「那位姓蘇的音
樂家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是把一首名曲……噢!《漁舟唱晚》,對!就是他改編成
電子琴的幾重奏的……」
我的臉唰地紅了。這位老兄我並沒有請他陪客,礙著面子,讓他入席,我心裡
就很不高興。他叫伍玉華,女裡女氣的名字。好幾個人提醒我:這位市經委的伍處
長,是市委副書記伍素碧老太太的公子,不好輕易得罪。他還曾經是我這個副市長
的競爭者,市委常委提名時,也提到過伍玉華……
我並不計較這位政治角逐場上的對手,平心而論,我自己也無經世濟國之才,
承蒙栽培,把我推上一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位置,所以對伍公子,總是裝得落落
大度。有時,我都憎厭自己的這種世故。
但這位伍公子對我的位置是酸溜溜的。背地裡刮過不少風:丁某某算老幾!學
藝術的八成是右傾,沒有一個生活不腐化的……但據我所知,他自己也是學過幾天
藝術的,是省藝術學校六六屆的畢業生。我抱定宗旨,只要不在工作中搗亂,我顧
全大局。傳話者中間也未始沒有別具用心之徒,所以別人在我面前透露點位公子的
底細,我也一概擋駕。這也是我多年來處世閱歷的結果,凡在我面前揭人短者,也
會在人面前嘀咕我的混帳。
伍公子的底細,恰恰是他自己隨時漏出來的。有一次,在討論市政建設的會上,
因為城郊發現一個北宋舊城的遺址,文物局建議認真保護,文物局的局長平時講話
就喜歡用點典故,他說:「這個舊城,從已挖出來的獸脊,瓦當和陶磁碎片來看,
都屬大宋東京風貌,《東京夢華錄》裡提到的某處,地理位置正和這座舊城吻合……」
哪知道這位藝校畢業的處長竟脫口而出:「原來東京在宋朝時還歸中國管轄。……」
嗨!這回又來了。他把十九世紀初期的奧地利作曲家拉扯成自己的好朋友了。
幸虧這兩位德國客人沒有聽懂。翻譯也算聰明,稍微楞了一下,隨機應變,並
朝我呶呶嘴,要我趕快接上茬。
我趕緊端起酒杯:「為舒伯特!如果這位一百多年前的奧地利音樂家能看到美
麗的石母湖,還會寫一首和《鱒魚》一樣美麗的曲子……」天哪!我滿頭大汗,情
急生智,把我肚裡那點可憐的音樂知識全摳出來了。
我瞟了任玉華一眼。他也回敬我一眼,大有我出了他醜而虎視眈眈的意味。
西德客人提到水庫邊上那塊巨壁大石,好象他們對它的印象和我差不多。我不
假思索地又提到許屏:「如果能照這位藝術家的意思,在那座石峰上刻上一個女性
的胸像,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兩位外國倫一聽,拍起手來。「太偉大!太偉大!」同時舉起了杯。「……只
有東方哲學,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和氣魄……西方,現在太講實際!……」
我忽然明白過來,我並非不假思索,打從我聽了老書記和朱競芳的敘述之後,
一直在想一個辦法,能讓這個雕塑家儘快獲得自由。這幾年我混跡政界,「外來和
尚好念經」,這點世故還有,也許借這兩位洋和尚的經,能超度我的老同學。借著
酒意闌珊,我大大介紹了一番「那位藝術家」的才能。
德國佬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打聽「那位藝術家」的姓名,大有親自拜謁的意思。
我暗暗自喜,有點火候了。當然不能在這時候告訴許屏的下落。我說:「……
許多年沒有見面,我也正打聽他的消息,……如果我們的合作很愉快,不妨具體地
討論一下這項也許一萬年以後人類還會感謝我們的工程……」
他們哇哇叫了幾聲。不用翻譯,我也聽明白了是十分贊成的意思。
撤掉筵席,送走客人,我走到賓館門口,發現伍玉華等著我。。「
「我想和您談談。行麼?」是冷冰冰的腔調。
「好嘛!什麼時候?」
「現在。」
我看看表:「我只有半個小時的空。」
「夠了。」
「邊走邊談,好麼?」
「在汽車裡?」
「飯後百步走嘛。」
「行!」他很瀟灑地招招手,停在門口的一輛簇新的豐田皇冠型轎車裡探出一
位老太太的腦袋,正是伍素碧副書記。我和她打了個招呼,她卻帶理不理地徑直沖
著她兒子問道。「還不回去?」「我找丁副市長談事呢!你回去吧!」等汽車開走,
我忽然意識到:這位伍素碧書記,不就是朱競芳講的那位當年水庫指揮部的政治部
伍主任嗎?對的,是她。到現在臉上還不顯皺紋,我想起朱競芳對她的形容,禁不
住笑了起來。
「丁副市長很得意!……」伍玉華酸溜溜地說著,走下臺階:「你今天在外國
人面前提到的藝術家,是許屏,對麼?」
「你也認識他?」
「當然。」
「好啊!我正想打聽他的近況。」
「大前天,李書記不是已經帶你到湖裡去過了?你們不是把許屏的老婆都接到
城裡來了麼?你不是已經兩夭都和朱競勞攪在一起麼。」
什麼話!「攪在一起。」我氣得腦門子那根青筋繃得生疼。我立即意識到:我
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小本子裡記著。我盡最大努力遏止e己的怒氣,既然人家已打
了我一記冷拳,我也得端正架勢。我忖度一下,這個淺薄的公子還不算老謀深算,
否則不會那麼快亮出底牌。我勻了勻氣,反問道:「你知道許屏是我的老同學麼?」
「前天才知道。」
「你消息很靈通呀。」
「不是吹牛。如果市里要開一家信息公司,誰都甭想和我競爭。」
我啞然失笑,這個連舒伯特和日本東京都弄不清的人居然侈談信息!我擺出了
領導人的架勢,說道:「伍處長,信息不是小道消息,信息是知識。」
「我不是沒有文憑。」
「大學?」
「丁副市長在考我還怎麼的?你可以查查我的工資表,今年調上兩級,這不是
假的吧。」
「那很好,我希望你的能力對得起這兩級。」
「可惜在你眼裡,我還不及一個勞改犯。」
「這是你自己的假設吧!」
「您總聽說過,許屏犯的是行兇殺人的罪吧!」
「聽說了。還沒有詳細瞭解。」
「那請您打聽打聽,在這個市里最有資格發言的是誰?」
「你看找誰合適?」
「我。」
「我們不是已經在談了麼,那請你講個詳細吧……」
「丁副市長,我說一句下級可能不該講的話。」
「講吧!」
「您已經犯了一個大錯誤。」
「喔?……」
「您既然已經知道許屏犯有如此重罪,為什麼還要把這個勞改犯介紹給外國人。」
這一軍將得真不輕!我沒提防這小子會來這一手。不能小看這個角色。我站定
了,決不能示弱,反問道:「沒有判他死刑吧!只要活著,就允許任何犯人都有立
功贖罪的機會。我們搞四化,要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包括犯了罪的。而且,坦白地
說吧,根據我對許屏的瞭解,我有理由做進一步的調查研究。」
「你還要調查什麼?」伍玉華象女人似地尖著嗓子叫了起來,「他要殺的就是
我!我就是被害者!……」
真是晴天霹靂!我一刹那間忽然怨恨起李燃同志,為什麼吞吞吐吐沒有直截了
當地講出原委,更埋怨朱競芳,嚕裡嚕蘇拉不完的女人的裹腳布,至今還沒有講到
許屏為什麼行兇……瞧!一下子置我於只有招架之功的尷尬局面。
「你看!」伍玉華撩起袖子,指給我看他臂膀上一道雖然不長但也不短的疤痕。
有什麼辦法!他不見得撒謊。再怎麼的,他確確實實是一個受害者。
我只好問道:「是什麼原因,引起了許屏向你行兇呢!」
「請您調法院的檔案來看吧!」
「你是什麼時候和許屏在一起的。據我知道,他一直在勞改隊裡幹活。」
「難道您以為我也在勞改?」
我被他連連嗆得幾乎打噎。只剩下了應付的官樣文章:「既然您是受害者……
您能不能從今天的角度從新審度一下當年的情形?……」我已經下意識地用了您的
稱呼。
「……哼!」他什麼都不講,一甩手,超前幾步走了。把我,一個副市長,晾
在空落落的人行道上。
看來,我對我的這位下屬和角逐對手太小看了。我也想過,這麼一個連故作深
沉都學不會的淺薄兒,居然市委常委中有人哄抬出來作為一個百十萬人口城市的領
導人,未免滑稽。比起他來,我坐在副市長的位置上,大可不必慚愧。但今天領教
了他這幾下之後,我實在自愧弗如。
我忽然聯想起他的母親,在市里,地位僅次於李燃的伍素碧書記來了。
我和這位掌管組織和政法大權的書記接觸極少。記得一次常委擴大會上,那時
的統戰部長——一個佝腰駝背的小老頭,拍著桌子罵伍書記:「被你整過的人還少
麼?連你的老頭子都被你劃清界線劃到陰曹地府去了。積積德吧!你這三十年裡制
造過多少孤兒寡婦!……」我真佩服這位老太太的涵養,她既不生氣、也不顯得委
屈,苦苦一笑:「我家不也是孤兒寡婦?」沒隔多久,這位統戰部長被調走了。
現在有人論證歷次政治運動的是非時,稱之為「煉獄」,斷言經過煉獄和沒有
經過煉獄大不一樣,大大發揮了孟夫子「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理論。說
句公道話,伍素碧未始沒有在煉獄裡煉過。她也挨過整。
在中國的階級鬥爭風浪裡,我的命運算平坦的,但也煉過幾年。那是因為九百
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一股腦兒成了煉獄。「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因為剛剛
被劇院提拔為舞臺美術部主任,作為「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定時炸彈」被挖了
出來,和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一起。被送到一個農場去監督勞動,有幸結識那時已
是這個市市委副書記的伍素想和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當時是市長。
我和這位老太太本無成見,她的兒子和我「競選」之類的事,也是後來才聽說
的,據說伍書記在提拔我時。還為我講過幾句好話:「這個丁南北麼,和我一起在
農場挨過整,我瞭解他,挺能幹,毛病是有點嘛,政治原則性不太強,不過,當一
個抓市政建設的副市長,到底不是黨務工作,可以嘛……」我的任命下達後,她作
為黨的組織書記。找我談過一次話:「……我們算是患難之交了。這患難,終生難
忘羅!我這人一輩子吃虧在原則性太強!這一點你和我一起在農場挨整,大概也有
體會吧!……」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吧!我明白,我應該逢人便講伍書記挨整時的原
則性,但仔細一琢磨,講她這段歷史,似乎並不能增加她的光彩,這個老太太對眼
下的群眾心理太不瞭解……
我印象最深的是伍素碧有一隻漆得雪白的藥箱子,連早請示晚彙報時,也背在
身上。我就從她的藥箱裡拿過阿斯匹靈和消炎片。至於碰破點皮,在她那裡塗點紅
汞、碘酒,更是常事。她非常樂意象我這樣的人有病有痛時找她。她一面上藥一面
說:「同志,這是我用黨費買的藥。現在不讓我過組織生活,但我思想上仍舊在過,
你看,我把每個月的黨費都買了藥,這買藥的發票就是我交黨費的收據。同志,在
任何情況下,咱們都不要忘記自己是共產黨員。」當時我聽過之後確是感動得熱淚
盈眶,還寫過一篇日記,記下了她的話,並作為思想彙報交給了管我們的工宣隊。
可能是因為我的這篇日記,伍素碧很快就解放了。
但是宣佈她解放的那個晚上,因為劇院副院長兼總導演拉痢,我去找伍素碧要
點藥時,她的臉色使我大吃一驚:「怎麼能把我交黨費買的藥送給這種人?!同志!
你太糊塗!他是什麼人?國民黨演劇隊隊員,是特務,是反革命……他怎麼能和你
比!……」她尖著嗓子,嚷得窗裡窗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再講什麼了。過後有一位同志提醒了我:「……這老太太明知道她丈夫
腿上害了碗大的瘡,都下決心不送一粒藥末子去呢!怕人家說她劃不清界線……什
麼原則性呀!呸!最大的虛偽!典型的沽名釣譽……」
伍素碧升天堂了,她丈夫就因為那個瘡的發作,血中毒,死在煉獄裡了。
我的意識流又不知流到何處去了。
比之許屏,我待過的算什麼煉獄!
各種錯綜複雜的因素,已經把我捲進了不得不把許屏的案件過問到底的漩渦裡
去了。
我有這個本事管麼?管得了麼?
D 朱競芳
我也許把這位市長大人的工夫耽誤得太多了。
他今天又約我到他的辦公室裡來談,說是再交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一個晚上,
幾個小時?可以是兩個小時,也可以五個小時。上一口不就談到午夜,害得市政府
辦公室那個公務員隔個把小時就送一瓶開水來。我確也口枯唇焦,接連泡了三杯濃
茶,要不是這點興奮劑,我還真沒有勇氣把自己的靈魂,一股腦兒地捧出來……我
事後真後悔,幹嗎學大作家的派頭,寫查泰萊夫人情史之類的小說……如果這個丁
南北不地道,會作何非份之想?這是個蕩婦,是個破鞋……嘻嘻!把自己被窩裡的
事兒都端出來,津津樂道,至少是個十三點,神經病!想揩點油易如反掌。我也不
是沒有經歷過,兩年前,有一位不大不小的頭兒,說是想幫我解決許屏的問題……
我還沒有開口呢,他手就伸到我身上來了……
看來這位副市長至少在這方面還正經。但我總覺得那個油頭粉面的公務員,眼
神就蹊蹺,不知道他聽了什麼去沒有。保不證他如此殷勤就是想撞著個把桃色事件,
也許他幾個小時都屏住聲息,偷聽屋裡有無寬衣解帶的聲音。我懷疑這小子莫非是
給什麼角色收買了!……
管他呢!我就是給人添麻煩的……耽誤市長大人一點工夫也活詢聽我講的,比
之於他在文件堆裡磨蹭,也許會使副市長更洞察點社會和民間疾苦。
我不打算把我想講的壓縮成彙報提綱。信訪辦公室的那些無論姓王姓李的值班
員,都勸人寫材料寫得簡明扼要。我可辦不到!人之成為人,有多麼豐富和複雜的
感情世界,誰都無法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化為簡單的甲乙丙丁……即使把一切宗教都
消滅了,罪犯心理學也是一本《聖經》。
這會是我給自己又泡了一杯釅得發苦的濃茶,神經又亢奮到無法抑制的地步。
我可能又會語無倫次,組織不起精確的詞匯來描述這個「兇殺犯」究竟是一個什麼
樣的形象。
說心裡話,我和許屏生活了二十餘年,也只能說是自以為理解,其實還是不很
理解……
就這麼一樁肉票事件,許屏居然在勞改隊裡待了一整年。那時,水庫已經落成,
指揮部也撤消了,施工隊紛紛開赴新工地。舊的班子不管了,新的管理委員會又管
不著。事後我才在管教所看到李燃早已作過批示。批示寫得很風趣:「荒唐年代荒
唐事,糊塗官判糊塗案。」還有點風流太守的名士派頭。但辦公事的人是不能照這
條象讖語一樣的批示辦理的。他們照的是伍主任的批示:「繼續查清,不能一陣風。」
還查什麼?向誰去查?連那個看小人書的看守所長都哭笑不得。「李書記幫了個倒
忙,瞧!糊塗官,這不是犯了伍主任的忌,我們有什麼辦法,不怕官,只怕管,伍
老太太管我們飯碗呢……」那時候,人家已經稱這個沒有皺紋的女人老太了。也不
怪!慈禧不是年紀輕輕就當太后了麼。
許屏出來那天,我去接他。他倒是健壯了許多。
他見我面的第一句話是:「這會兒,該動手水庫的美化工程了吧!……」
「你倒自在,不像是蹲勞改隊,在桃花源裡呢!不知秦漢,無論魏晉……」
他眨巴著不知所云的眼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把山河依舊人事全非的情形告訴了他。他呆楞楞地發著怔,看著我替他辦好
手續,整理好行裝,一言不發。那時,這個管教分隊規模不大,有數的幾個管教幹
部用一種我辨不清什麼滋味的眼光盯著我們,要拍電影的話,那一定是挺有趣的鏡
頭,管犯人的和犯人都用眼睛說話:
「瞧!這個呆瓜……」
「不就為五斤肉?」
「這算什麼名堂!」
「不就是這個名堂……」
我看得哈哈大笑,挽住他手:「走吧!」承蒙那幾位還送我們上了船。剛撐出
一篙,他忽然用一種依依不捨的語調問道:「我還會回來麼?……,,
我真想抽手打他一下,又想把地拽到懷裡,好好哄他,莫非他真傻了?!……
他壓根兒不提在島子上受的苦。我摸摸他的象石頭一樣的手,就明白他是在采
石隊幹活。好象那個採石場真地成了他的工作室。可不!他早就結識其中的一位石
匠,還約好等那石匠出來之後一起開鑿他的樂山大佛的嘛!我這個妻子,遠遠沒有
石匠重要,連我脫掉衣服裸著胸部給他當模特兒他都說我拿腔拿調……我辛酸得眼
淚都發辣。經過這兩年的折騰,我已經從自命不凡,為所欲為的雲端裡降到了現實
的地面,我已經寬恕我父親生前的卑躬屈膝,生活的負擔裡註定了會有屈辱。我已
暗暗籌劃,等許屏出來之後,我們就象普通老百姓那樣過太平日子吧。我已經調到
公社的中學裡當語文教員,公社主任答允給許屏謀一個文化站的差事,我也不必激
揚文字,他也毋須指點江山,我們都過了風華正茂的年齡……
他看見我淚痕聞幹,又慌亂起來,憨憨地笑著,又和我講起什麼鳥呀,松鼠呀
這類不著邊際的話來。他說他給隊裡養的獐子們都起了名字。「有一天傍晚,那只
老豹又來了……我以前對你講過老豹的吧!……還是那只!一口把瑪瑙兒叼在嘴裡,
瑪瑙兒是小母獐,眼睛就象瑪瑙。我趕來時,老豹已經竄到柵欄頂上,扭過脖子朝
我瞪眼睛,象兩個火球。瑪瑙兒也朝我看,眼睛裡滴著血……」他說著說著,用手
蒙住了自己的眼——和從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我迷他,不就因為是這個模樣麼,
在你爭我奪的功利場裡,難得看見的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
我的思緒亂極了,我悟出了他的意思,便問道:「老許,你好象捨不得離開……」
我指指已經淡了的小島。
「劉隊長說,我可以申請留下來做一名職工。」
「你管犯人……」
「劉隊長說,如果水庫要搞美化工程。肯定是由他們承包的。周麻子……就是
那個老石匠,他就留下來了。」
我完全明白了,我不假思索便命令撐船的又掉過頭去。……這回,是我真正償
還他的情債的時候了。要不是礙著船工,他已經伸開雙臂,准會把我抱過去。我不
會拒絕的,雖然我一點衝動也沒有。我知道他想抱的是石母峰,那塊魔鬼開劈出來
的石壁。他的懷抱如此之大,我在這個懷裡,顯得空落落……。我之順從了他的看
來荒唐的願望,未始沒有一點實際的想法,也許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真可能造就了
這個二十世紀中國的米開朗琪羅……
但是我真地和他在勞改隊當上職工之後,哪裡見到他所描述的瓊瑤仙境!他作
為一個糊塗案子的糊塗犯人時,也許博得了一點同情,可是重新回去後,人家就把
我們這一對夫妻看成是什麼單位都不願接受的垃圾了,尤其對我。在那個專門改造
男性犯人的地方,各種各樣的眼睛,恨不能在我身上摳一塊肉下來。那島上,並非
只有我一個女人。管教幹部的家屬也有十好幾。不過人家是土地婆,我是冤鬼,轉
來抹去,都看著皮笑肉不笑的臉色。而他,好象什麼也不在乎。
他之留戀這塊寶地,無非想在這裡完成他的仁慈的傑作。稍有空閒,他就癡癡
呆呆地蹲在崖上,遠眺石母峰,沒完沒了琢磨這垛不長一根草的石壁。看著他那種
超塵出世的風采,我忍受了一切屈辱。也只有這種時候,我覺得我的犧牲是值得的。
我默默地陪著他,望著一抹晚霞從山頭逐漸降下。那石壁,由紅變紫,由紫變藍,
最後剩下一個黑色的影子。「人間容不得你我,還有造化收容……」我默默叨念,
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天暗了。」他晃晃悠悠站起來,經常是眼淚汪汪。有時,
那個叫周麻子的老石匠也湊熱鬧,那才是個江洋大盜的賊配軍坯子!我看到這麼一
個坯子也摻和在藝術裡,什麼情緒也沒有了。偏偏許屏一見他就活多,還拉他到我
們的窩裡來,叫我打酒炒花生,和他津津有味地討論著開鑿石壁的方案。那種時刻。
總惹得政治警惕特別高的鄰居們,「沒事找事地來串門子,象看怪物一樣看我們三
個,這兩個男人還不怪麼?脫了「黃皮」還要擠進「黃皮」堆裡幹活,莫非懷著大
鬼胎:保不准哪天把這幢樓燒了,煽動勞改犯反了,把管教幹部殺了……而他們討
論的計劃,猴年馬月才會實現?鬼都不相信會有哪位大人物批准在一座山頭鑿一個
女人半裸的胸像。
我不能勸他,也不該勸他。正是一個信念支持著他的全部精神。他並不寂寞;
劈石頭劈上了癮,對石頭的墳理比對我的手紋還熟悉;看見人家打魚,網收攏,魚
蹦出水面,他樂得象孩子;聽說最後一隻獐子也給豹子叼走,他會趕到空落落的杉
木柵欄前默哀半小時,比清明上墳的小寡婦還悲慟。難得有個休息日,他就關上門,
要我做模特兒,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厚著臉皮裸露一雙奶子挑逗他的情景,橫豎都擺
不出理想的姿態,由著他一遍一遍地調整,象調整照相機的光圈。可是我眼睛裡焦
點,始終是迷惘的。在我們的床底下,泥塑的,木雕的,石刻的,無數個像,其實
都是一個人——我!我有時忍無可忍,喊道:「去你的吧!什麼力就是愛!就是仁
慈呀!……我身上統統沒有!我早就忘記了愛和仁慈……我求求你,死了這條心吧!……」
講著講著,我號吻大哭,精赤條條地滾到他的懷裡,來吧!這會兒,人家都趕城去
了,我要……!我要不顧一切地叫喚,把他的靈魂兒叫回到人的正常的生活裡來,
我需要!我愛……
但他的靈魂始終沒有和我在一起……
即使他抱著我,眼神裡也留著石頭的紋理,即使他喘著氣,也象石粉一樣噴得
我嗆嗓子。我也就象被一塊石頭壓著。透不過氣來。他不是人!或者是賈寶玉脖子
上那塊通靈寶玉,但那也是石頭。看來,我註定了要象南洋某個小島上的那個女子,
陪著麻瘋病的高更①,看著他一筆一筆完成偉大的壁畫,也看著他一塊一塊肌肉剝
落、爛掉。——但現在不是印象派光輝四射的時期,我和他的犧牲能留下什麼呢!
一講到高更和別的什麼藝術殉道者時,嘿!他的眼光神采飛揚,……是的,他
娶的老婆這方面的知識不差。歷史不就是證明。霍去病墓上的大石刻,敦煌莫高窟
的壁畫,還有大同石窟,雲崗石窟,發掘出來時,都叫後世人瞠目結舌,乖乖,人
能創造如此偉大的藝術。而在當時,這些無名氏有幾個享受過人的尊嚴?不都是勞
改犯……?他認真地糾正我:「當時不叫勞改犯。叫奴隸。」天哪!這有什麼差別!
勞改犯、奴隸和藝術家正是三位一體!他居然創造了一條定律,大凡大藝術品,非
要做到奴隸的程度才有可能完成。我反問他:「那麼高更呢?」「他是甘願做藝術
的奴隸!」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個下作坯子!
他對一遍又一遍塑造的像,越來越不滿意。當然,我這個模特兒已經沒有合作
的衝動。我未嘗不想喚起自己的欲望,沒用!我也快變成石頭了。……
他之不滿意,並非完全因為我的僵化。他常常自言自語:「……我想體現的,
不是高高在上的恩賜的仁慈……我要表現一種奴隸渴求的仁慈……」
終於他又塑了一座女性像,和他的畢業創作完全不一樣。那個女性像不是俯視
蒼生而是微微昂首,表情端莊卻又帶著愁苦……最大的改動是他加了一雙手,這一
雙手,還埋在石頭裡,是一種想掙扎著伸出來的姿態……
我愕然。他想表現什麼呀……但這座像是真正震撼我了。我甚至覺得藝術家有
時是很殘忍的,只要鑿兩斧子,那雙手便脫穎而出了……可是他偏不!
他難得有睡得如此香甜的時候。看來他自己覺得有了突破,而我卻輾轉難眠,
月光灑在那尊新的石像上,臉頰上似乎沾著顆淚珠。不!是我自己已淚眼模糊……
是他的靈魂又昇華了,還是或多或少回到人間煙火中了呢?!他大概在懷疑自
己過去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種悲天憫人的哲學了……啊!果若如此,他
也會懷疑自己過去對我作出的寬容和拯救並非天經地義。我忽然比任何時候都更怕
失掉他。叫我再和任何別的男人在一起生活,簡直是無法想像的。
但就在這時候,我和他大吵了一場,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這樣爭吵過……
他瘋了!竟會想抱著他的得意之作到水庫管理委員會去請求撥款。他說:「該
動工了!……」輕鬆得很,好象他是大主任,財政部長,嘴皮一動,大筆一揮,幾
百萬人民幣就會掉下來。於是:石母峰前就會搭起腳手架,他呀,周麻子呀,還有
一大隊輔助工都立即開赴工地,轟轟烈烈,連晚上都燈火通明——就象當年建設大
壩時的光景——滿山谷都聽得到叮叮咚咚開山鑿石的聲響……。他哪裡曉得,大壩
落成後,山前山後已是一片靜寂,指揮部原來設想的美化工程,早就煙消雲散了。……
我並不是氣他與世隔絕的無知,而是怕他的新作引起一大堆災難:「美化」?他可
曉得當今的美學觀?鐵青的石頭,刻著一個苦歪歪的女人像,還掙扎著一雙手……
能叫人批准?!即使管理委員會的錢多得沒處化,人家也寧可在山前山後,山頂山
腰,造一百個紅紅綠綠的亭子,一千個光榮榜,一萬個標語牌,也決不會給你許屏
一文錢。誰願意惹一身修正主義的騷,落一個人性論的惡諡!再上一點綱,是典型
的右派藝術。處處鶯歌燕舞的社會主義,哪來這麼一個哭喪臉的女妖怪!再糊塗的
官僚主義,可以打著瞌睡讓上千上萬噸水泥在風裡雨裡變質,也不會讓手指縫裡漏
出一丁點兒來支持給你這個藝術家。這麼多的運動轉悠過來之後,政界、文化界……
甚至賣餛飩的那一界,都懂得一部電影、一齣戲、一篇文章,當然也可以是一張畫、
一件雕塑,都可能成為折騰億萬生靈的發端。反右傾之後,剛過了兩年安生日子,
那些吃運動飯的傢伙,手正癢癢呢!你許屏算老幾!偏要伸著脖子讓人家擰,還沒
等你鑿石母峰,你自己的腦袋瓜八
①高更,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大畫家。成會被人鑿個大窟窿了……那時,有誰
來同情你!
他聽我喋喋不休的勸說,反而更來勁了。「管理委員會不管,我拿到省裡去,
拿到中央去……」
哇!虧得他腦子裡還知道中國有省,有中央!
我真急了,狠勁抓住他的手。他已經找了一條麻袋,要把那尊石像裝進去。……
我們吵架是沒有聲音的,他是天生沒有嗓門,我是不敢大聲嚷嚷,生怕驚動左
鄰右舍,那葦子隔的牆啊!
我們兩人的臉都脹得通紅,由通紅又變得煞白……
我們彼此抓著的手,都把指甲蓋拖進了對方的皮肉。我的手臂上都淌血了……
我們兩人的眼睛都在燃燒,我覺得我的心都被燒得枯萎了,但即使燒成灰,我
也不願意他和他的藝術一起套上絞架。我忽然間產生了那麼大的力,居然和他開山
劈石的手勁抗衡半個多小時,這不正是因為我的愛!愛他,愛真正的藝術……
他終究被女人的眼淚泡得酥軟。他松了手……
但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史無前例的日子開始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們的日子並不難過,還到城裡去看熱鬧哩。其實在島
子上也夠看的。紅衛兵和造反派押著一船又一船的大人物,送到這個聖赫倫島來。
島上臨時搭起了許多蘆席棚。別人指指戳戳地告訴我們,這是某書記,這是某某部
長,這是某某院長,這是某個權威。他們排著隊,聽名字,都是常見於報端的頭面
人物,那時卻由著造反派象趕鴨子似的一會兒趕到這兒,一會兒趕到那兒。連他們
排隊買飯都惹得好事之徒圍觀不息,大惑不解,好象這種人物本應不食人間煙火,
居然也端著大菜缸子狼吞虎嚥,象雜技隊裡受訓練的狗熊……
連管教所也成立了造反隊,分成兩派,哪一派都標榜自己是正宗左派。就象我
小時候在街上看到「真正王麻子」和「真真真正麻子」的兩塊招牌,只隔一條街,
遙相呼應而又彼此虎視眈眈、這個勞改分隊裡,有一些犯人原來的罪名是極右分子,
都因「翻天」獲罪,而今都瞪大了莫名其妙的眼睛,被造反有理的大紅旗撩得唉聲
歎氣,埋怨自己趕錯了年頭,河東河西,天大誤會!但這些人別做夢,哪一派都要
在他們身上表現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無比,誰都可以在他們身上踩上兩隻腳。
副市長同志以為建設水庫時,這裡繁榮昌盛?不!那陣子才是真正的盛世,餛
飩鋪子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不衰。
誰也沒工夫理睬我們兩個不倫不類的人。我們成了自由公民。
但我驚奇起這位從來不沾政治邊的藝術家居然逐條逐條讀起「十六條」來。真
是觸及每個人靈魂的大革命啊!連許屏都不例外。
也好!關心關心政治,他能知道點厲害。我常常聽他在一旁嘀嘀咕咕自言自語。
他搖頭晃腦:「唔……文化麼!是要革命……和文藝復興一個道理……」「自己解
放自己……這……自己?……對!自己!……」他呵呵地笑出了聲,多年的陰悒一
掃而光,又冒出了那種晃晃悠悠,但熠熠灼人的光亮。
這時,島子上來了一位年輕顯赫的人物:伍玉華。
別以為只有許屏看中石母峰的陡壁,伍玉華也有一番雄圖大略。他當時剛剛從
省藝術學校畢業出來,是市委系統的造反派頭頭,親自來島上監督走資派和反動權
威的改造……他一眼就看中了這塊鬼石頭……
伍玉華的宏偉計劃是要在石母峰頂豎一座燈塔,還要在石壁上鑿一條林副主席
的語錄:「大海航行靠舵手……」能說他沒有藝術想像麼?!管教所的造反派,立
即向他推薦了許屏。
聽到這個消息,還得了!那不等於扒許屏的心,割許屏的肉?他急得團團轉,
我給他出了個主意:「……這種時候,你不能硬擋,好歹裝點病,能拖就拖,興許
他們也是一陣熱,反正朝令夕改的事多呢……你聽我話,沉住氣,先到醫務室裡去
弄張假條,就說你頭暈……這種頭暈的病敲開腦袋瓜子也查不出結果的……明白嗎!
總不能叫一個頭暈病的病人爬到幾十米高的懸崖陡壁上去……」他晤了一聲便走了,
我以為他聽了我的話,也就到圖書室去整理舊報紙了……
唉!我太糊塗,我當然應該明白,這個憨大決不會到醫務室去裝病的,……傍
晚,我回家的路上,已經聽到了消息……
等我回家,滿桌滿地都攤著他的泥人,石人,木人……我馬上意識到不妙。這
些玩意兒,「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就把它們裝進木箱,塞在柴禾堆後面……他怎
麼都搬出來了呢!
他正興高采烈,說是剛才把伍玉華請來過了。他眉飛色舞地說道:「人家客氣
著呢!還叫我一聲老師……我把我的計劃對他講了。我告訴他,十幾年前我就下了
決心啦……怎麼樣!咱們也來個文藝復興!……只要你能籌劃到錢,就開工,甭造
什麼燈塔……那都是圖解!太俗!更不能在石壁上鑿什麼字……太可惜……。」他
指指滿屋子的他的傑作。「……我都讓他看了……我不是瞎吹牛,我是一次又一次
地修改,我日日夜夜想……想得都快瘋了。我對他說:馬上動手吧!這才對得起
『文化大革命』……」這個憨大還從來沒有這麼喜形於色過。「那個伍玉華蠻痛快!
錢!他有的是!……他一件一件看,笑得樂呵呵的……」我那時正想拍他一記耳光,
讓他清醒。我的可憐的憨大!親人!你懂什麼!人家已經散佈空氣了,無產階級專
政機構裡居然充滿黃色藝術……但我舉不起手。我噙住淚,狠狠地摟住了他,摟得
那麼緊……天哪!他從來沒有這麼激動,居然比我還用力地摟著我,眼睛裡燃起我
久久盼望卻始終沒看到的那種火花……他主動扯開我的衣襟,解開我的鈕扣,象個
老色鬼,迫不及待地把我抱到床上,他身上的肌肉不再象石頭,忽然變得充滿彈性,
有韻律,有節奏……
我和他,象亞當夏娃一樣在自己狹小的伊甸園裡滾著,親著,咬著……我滿足
了他的一切……我知道,他已經吞下了禁果,受了毒蛇的誘惑……這是他象一個人
似地第一次恣意縱情。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果然,那天夜裡,沒有等我收抬好屋子,管教所的兩個造反派一前一後沖了進
來,把泥塑的我,木雕的我,石刻的我,統統砸成了碎塊。只剩一個活著的我和一
個幾乎死去的他。伍玉華沒有來,也不必來。來的人硬把斧子和鑿子塞在許屏手裡:
「如果你現在馬上照伍司令的意思去刻那塊石壁……將功贖罪,我們還可以考慮你
的矛盾性質……」
他哪裡懂得內部矛盾外部矛盾?!
他接過斧子,大叫一聲,狠狠砍在自己的左臂上……
咣!現在我仿佛還聽到骨折的聲音……
不!是副市長回來了。我已經在他的辦公室裡等了一個小時。又是一杯釅茶下
肚了。……
E 副市長丁南北
我確實夠疲倦的。一個下午開了兩個半會,另外半個會我藉故溜出來了。現在
屁大的一點事也要周吳鄭王都請來,沒完沒了的扯皮,而且一開會,副市長非得拉
到臺上坐著——還不象過去,我有時還可以借會養神。反正臺上講的那套聽過也忘
了,不聽也能記個大概。——我下過許多次移風易俗的決心,但移到現在也不見起
色。每次都免不了要我講話,也無非是那些忘記也行記住也行的套話。我看著台下
那些聽我講套話的套面孔,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在本子上記呀記的……真覺得滑
稽,唉!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芸芸眾生……
溜號的半個會的時間,我到西幹線的工地去轉了一圈。洪總工程師把我拉進了
他那間設在活動房子裡的臨時辦公室。「老兄!你怎麼搞的,和伍老太太有什麼過
不去的地方,她今天下午到建設局裡來,發了通脾氣,說她人還沒有走,茶就涼了……
她說,和西德商人談判的前前後後,要向她彙報,不能把石母湖當殖民地賣了!還
說,第二輪談判,派到西德去的代表團成員,她要親自審查……」
我只好苦笑,這原委不需要深究。有前因,伍玉華老早就在鑽營這個出國機會,
我一直沒有表態。也有後果,大概是引出了許屏的事兒之後,伍公子自以為抓到了
什麼要挾的本錢,不是中午他已經急不可待地亮出底牌了麼?「你要犯大錯誤的!……」
我確有點後悔,過早在外國商人面前推薦我的老同學了。
我得請這位比我閱歷多的工程師幫我拿拿主意。他是我的老朋友。解放前,他
在大學裡學歷史,由於忽然間悟到搞歷史是可怕的職業,一夜之間下了決心轉到建
築系。我當了太守後,他先是疏遠了我幾天,看到我還沒有端架子,和他依舊稱兄
道弟,便自告奮勇要做我的智囊團首席顧問。這個顧問送給我的第一句箴言是「高
處不勝寒。」我下決心不摻和在宦海的漩渦裡,便是受了他的影響。
我把許屏是怎麼樣一個人,照著朱競芳描繪的種種,都告訴了他。但還保留了
朱競芳自己的隱秘……
他呷了一口茶,抽了一支煙,慢條斯理的說道:「古今中外,都有些執拗追求
一種事業的怪人。其實。怪人出得多的時代,往往是文化思想最繁榮的時代。最近,
我看到一條消息,黑龍江的一位十八歲的小青年,徒步萬里,執著地要到神龍架去
探險,考察到底有沒有野人?甚至自己都留起了長頭髮和長鬍子,以便混跡在野人
中間,看起來荒誕可笑,但那小夥子做的是大學問,他想考證人類進化史一個可能
失落的鏈環……了不起呀。玩命呢!但是叫我幹,我沒有這個勇氣,且不說要養家
活口,連想都不敢想——嘿嘿……虧我還是學過幾天歷史的呢!——你們這些當領
導的,一佈置什麼學習都是雷打不動,象我。都五十開外的小老頭了,還要一個星
期兩個下午象小學生一樣聽組長讀報,指定題目叫你討論,我哪裡有工夫想什麼野
人呀!……算羅!我們這一輩是註定當庸庸碌碌的芸芸眾生了……」
我剛才正想著這個詞——芸芸眾生……
洪工程師談興正足:「看到那個小夥子的行動居然上了報,我大吃一驚……這
才是中國的希望,中華民族的希望……你這位太守如果敢啟用許屏這樣的怪人,那
是了不起的政績!……」
「這不是和你教我的座右銘背道而馳麼,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呢。已經被寒風
刮得直哆嗦了……」
他笑了,無可奈何的笑。……「有什麼辦法呢!閣下既然已經被推到高處了,
就但願你別讓風刮下來!」「
「我的身板骨子不硬朗呀!……」
結果是我望望他,他望望我,莫衷一是。
告別洪工,我又彎到李燃同志家去。鐵將軍把門。警衛說老書記到北京去參加
一個老戰友的追悼會去了,我只好悻悻離去。我有點埋怨他了,把這個擔子撩在我
一個人肩上。他還說要幫我拾把柴禾,原來拾了個錯綜複雜的許屏案件。怪不得伍
老太太親自出馬。現在正是她獨攬大權的時候嘛!我想,她遲早又會背了那只雪白
的藥箱,尖起嗓子訓斥我:「同志!你的階級觀念哪兒去了!竟會替一個兇殺犯來
要阿斯匹靈!」
是啊!這朱競芳!還賣什麼關子!……
「對不起,我讓你等了一個小時。」
「既然您把這一個晚上時間都交給了我,我就得充分利用。」
「那……長話短說吧!」
「恐怕我做不到。……您不是想解決他的問題麼!這麼執著追求的一個藝術家……
您的老同學……您不瞭解他的靈魂……能判斷是非?我實話告訴您。他是行了凶,
可惜沒有把那個人殺死!……法院裡有人有意啟發我的那個呆子,幾乎明說了,
『許屏,你只是一時衝動,誤傷了對方吧!』您知道他怎麼回答?『不!我真想殺
死他!我真想殺死他!……』……至於這個對方,我曉得您已經知道他的名字和現
在的身分了。你們今天中午不是在馬路上交談過了麼?他還亮出了被害的傷疤。對
麼?您奇怪麼,我也有我的朋友。」
唉!我竟在上下左右的各種眼光的包圍之中!
又過了一個小時。
我一點倦意也沒有了。我仿佛親眼看到了許屏往自己胳膊上砍了一斧子的血淋
淋的情景……我覺得自己的血也快噴出來了,腦門子的動脈騰騰地彈跳,幾乎脹裂。
窗外,陡然起了風,把窗戶吹得咯咯的響……
我一圈一圈地踱著步子。「後來許屏怎麼了?」
「怎麼?您不難想像,一大攤的血,骨折……送醫院去的路上,他幾次都想跳
到江裡,是我硬拽住了他。我在他耳邊輕聲說,你新做的那座石像,沒有被砸掉,
我把它藏起來了。這才救了他的命……從此,他又成了勞改犯。地道的犯人,手上
打著石膏,腳上帶腳鐐,這是最最重的犯人的待遇……」
跟著風過,接下來是電閃雷鳴,頓時下起大雨來。這個怪人,不,怪傑,照迷
信說法,上應星宿,要不,哪會有如此湊巧的地慟天哀……
雨已經潑進屋裡,我不得不去關窗,怪!窗簾後面拖著一根電線,電線一端延
伸到窗外的不知何處,而屋裡的一端,吊著一隻微型話筒。的確是話筒,我再外行
也認出了這個象仙人球似的、用鋼絲網起來的玩意兒的作用。它就藏在一盤仙人球
後面。我氣昏了!
雖然我也看過幾本描寫現代化間諜活動的小冊子,但總認為是海外奇談,而就
在眼前——出現了這個衣黝黝的鋼絲小球……太卑鄙,也太拙劣,甚至太上氣,十
足的土氣!也難怪,想竊聽這屋裡聲音的那位人物,顯然沒有先進的間諜設備。他
是倉促成軍,只好土法上馬……
我差一點想順藤摸瓜,當場逮住那只黑手,我也差一點朝那只話筒大喊一聲:
「陰謀!」但我都役有這樣做。我只覺得手腳一陣發麻!我也不知道是氣憤得發了
麻,抑或是害怕而發了麻,
好半晌,我才設法使自己平靜下來。我默默把窗簾拉上。拉窗簾的聲音也會灌
進監聽者的耳朵的,讓賊提心吊膽琢磨主人是否已經覺察,未始不是一種樂趣。
我沒有讓坐在沙發上的這個女人覺察。「現在請你談談許屏為什麼行兇的經過
吧!」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發顫。
她突然問我:「你聽說過紙銬嗎?」
「什麼?」
「紙做的手銬。」
我搖搖頭。
「那您很幸運!『文化大革命』中你沒有挨過這種刑罰?」她似乎非要我發誓,
確確實實沒有戴過甚至連聽也沒有聽說過之後再講下面話。「……否則,您決沒有
勇氣過問許屏的事的。」
我確實茫然……
「發明這種折磨人的刑具的人,如果在中世紀,羅馬教皇應該封他做紅衣大主
教。我不知道它的發明權該屬誰,但在這裡是伍玉華的傑作。太簡單了!也太聰
明瞭!隨便揀一張紙,挖兩個窟窿,叫他想給戴的人戴上……就這麼,您明白了麼?」
她做了個手勢。
我莫名其妙地跟著點點頭。
「多麼聰明!大天才!看起來象小孩兒玩官兵捉強盜,簡直是兒戲。也許您會
覺得那玩藝兒算什麼狗屁,輕輕一掙不就斷了?可是當時被戴上紙銬的那些大走資
派,大權威,沒有人敢掙斷!他們老老實實聽著伍玉華的吆喝:『拿張紙』!誰都
老老實實拿起了一張紙。還有人乾脆準備了一疊。生怕匆忙中拿錯張報紙,褻讀了
上面的粗黑體字……又是一聲吆喝:『挖兩個洞』;又誰都急急忙忙在紙上摳了兩
個窟窿。『把手套上!』一個個乖乖地把兩隻手伸進了自己挖的洞眼……您信麼?」
我聽明白了。因為聽明白,渾身發冷,似乎有一股寒氣從骨頭縫裡鑽出來。我
埋下了頭,聽著這個女人有點發抖的聲音。也許是我自己在顫抖,所以覺得她的聲
音也抖了;
「難道您真是裝糊塗!……假使您在那個時候已經是副市長——當然,您也不
會逃脫做『走資派』的命運——有人訓斥你:『你這個混蛋!修正主義修到家了……
趕快請罪、拿張紙來……挖兩個洞……把手伸進去……』……唔!也許您也會同樣
老老實實的您戴上了紙銬,還要愁眉苦臉裝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樣子,其實誰都不
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何況當時是把這些大人物統統拉到山頂上,排好隊,
隔著湖就看見象徵舵手和燈塔的那塊石壁。石壁上刻著血紅的字……許屏真傻,他
以為用自己的血就能保護石母峰的聖潔了?!呸!為了刻林副統帥的那幾個字,周
麻子從半山腰摔下來,活活摔死了。」
我閉著眼,雖未身歷其境已如身歷其境。
「……您也許會安慰自己:這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刑罰,比貨真價實的腳鐐手銬
好些。不!不!象徵?象徵什麼!象徵愚昧麼?不對!被一張紙兩個洞銬得老老實
實的人當中,有博古通今的大文人。象徵權力麼,也不對!被銬住的人當中隨便哪
一位都握著一個部門甚至幾個部門的大權。……在他們當中,還有曾經南征北戰叱
吒風雲過的英雄好漢,在敵人的飛機大炮前都沒有眨過眼,那時也居然聽一個乳臭
未幹的小子念幾段紅寶書之後,象被人用符咒使了定身法,直挺挺舉起雙手,大汗
淋漓,生怕套在手上的那張紙掙破了。真象中世紀的天主教徒,生怕撕毀了他們好
不容易弄來的贖罪券。」
我忽然由渾身發冷變得通體燥熱,我靈魂被撕碎了。我害怕起那個藏在窗簾後
面的小玩意兒來了。它比我的耳朵更加靈敏地把每一句話都記錄在我尚未知道的藏
於何處的錄音磁帶上。有朝一日;會端出來再放給我聽,那真夠我嗆!就憑我現在
容忍一位素不相識的女人這樣肆無忌憚地揭開雖屬過去但至今尚未觸及的陰暗。那
些戴過紙銬而如今又大權在握的頭頭腦腦能受得了嗎?我一頭冷汗,我呆呆地望著
那個女人冷冰的臉,聽著她嘴裡吐出來的陰森森的話。我相信那是真實。真實往往
是陰森地站在你面前的……
「……但這副紙銬又確是象徵。象徵著兩千多年的封建幽靈,在二十世紀八十
年代還大搖大擺地在你我面前晃蕩。伍玉華不愧是大天才,他不學無術卻無師自通。
深深懂得劃地為牢的哲學奧秘。他不必用棍子,用刀子、他鞭撻了你的心靈還能叫
人家多少年後都不敢揭開自己恥辱的傷疤。你到這個市里工作也好幾年了,不是還
沒有聽哪一位書記或者哪一位委員以及部長、局長,象揭露其他迫害那樣講過紙銬
吧!但是,我相信絕大多數人早已明白過來,唯其越來越明白,也就越隱藏得深。
立了貞節牌坊的節婦遭到了強姦,比大姑娘更羞于張口。伍玉華最懂得這個道理,
所以他敢毫不在乎地要挾市委常委裡的幾位老糊塗,提名讓他進市政府的領導班子……
和您競選。假使中國也有競選總統,他肯定會發表電視演講……怨我直言,您的政
治手腕比之這位伍公子,差遠了!」
我連連點頭,這算是對我最高的獎賞了。我問道:「許屏也戴上過紙銬?」
「輪不到他這樣的小角色。對付小角色可以直接施以肉刑,罰做苦力。或者幹
脆套一副純鋼的腳鐐手銬。中世紀教皇發行贖罪券,窮苦老百姓哪裡買得起!紙銬,
是用來對付頭面人物的。頭面人物最怕掉頭面,懂嗎!伍玉華是一個不錯的心理學
家……副市長同志,有許多事物的邏輯,是很難用正常人的思維去解釋的。不是伍
玉華怕人家揭了他的底,倒是那些被侮辱了的人怕把紙銬這段事重新端出來。犯罪
犯到這個份上,才算高手!……」她又沖了一遍茶,「我現在扼要地把許屏行兇的
原因講一下,……啊!都快天亮了……您能耐著性子聽我這麼些不著邊際的議論,
我很感激。」
我還是第一次從這個女人嘴裡聽到感激二字。我苦笑了一下:「講感激,未免
過早。」這是因為窗簾後面那小玩意兒,我在斟字酌句。
她是聰明的,會意地一笑。
「……就因看見了紙銬,許屏的信條搖晃起來。『文化大革命』後期,造反派
巴偃旗息鼓,那些戴過紙銬的頭面人物也重新有頭有面。他——這個沒有任何法律
根據的犯人,也不了了之地回到原來的破樓。又一次的人去樓空。可是,空樓裡還
有許多張剜過兩個洞的紙扔在地板上、樓道裡。他時不時撿起一張,翻來覆去地看,
像是看一本天書,又像是看一張符咒、他會看得眼睛發直,肌肉抽搐。我害怕了,
以為他得了神經病。他確也已到了發瘋的邊緣。他沒日沒夜地象一隻蹲在崖上的猴
子,沒完沒了地望著湖那邊。……石母峰依!日是石母峰,山頂上的燈塔已經拆除,
刻在石壁上的字也用水泥填平,但山河和人一樣,都留下劫後的傷痕。殘陽如血,
石母象淋了一頭一臉的血……我執意要離開這倒黴的島子,他卻無動於衷,身體和
靈魂,都焊在島上了。」
「他還擺弄雕塑麼?」我問道。
她搖搖頭。「……我特意把斧子,鑿子,塑刀,轉檯都給他準備好,他連看都
不看……本來。就這樣拖下去,聽任歲月的長流把一切都沖淡也就算了,偏偏那個
鬼又到島上來了……」
「伍玉華?」我脫口而出。
「還會是誰!」
「什麼時候?」
「七七年春天,『四人幫』已經垮臺後半年了」
「那個時候了,他來幹什麼!能撈到什麼?」
「我的太守!難不成您也和許屏一樣,都是外星球來的生物?……不過您不象!
伍玉華,他居然以一個藝術同行的身分來看望許屏了,又一口一聲『許老師』……
你吃驚麼?……嗨!確確實實是這樣。他拍拍許屏的肩膀:『……許老師,我一貫
信奉您的格言。仁慈就是力!』我轉眼一想就明白了,准是我的憨大那年鬼迷心竅
地向他講了一次道。我冷笑道:『你這位大司令真是仁慈呀!』他眉毛一挑:『我
還不仁慈麼!』他隨手拿起一張報紙,挖了兩個洞,還在我面前揚了揚:『瞧!……
那些當權派不都是我伍玉華一手保護下來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朝我和許
屏諂笑道:『許老師……還有朱競芳同志,你們要給我做一個證明,證明我是冒著
風險,在「文化大革命」中保護了咱們市里一大批老幹部。我父母也是老幹部,我
都顧不上他們,披星戴月,守在這個島上,日日夜夜為了這批最寶貴的財富……你
們無論如何應該給我作證。我決不會辜負二位……』聽他這麼說,我起初還只是渾
身起雞皮疙瘩,但是當他的臉湊到我面前時,我忽然想,怎麼人這個稱號裡,竟然
也會包括這麼一種怪胎!一陣血沖到腦門子裡,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應該用
雙手扌卡在這個白面書生的脖子上,把他扌卡得眼睛翻白,臉皮發紫……我要親眼
看到這個鬼在我的手裡斷氣……我要聽到他頸脖梗子折斷的聲音……只有這樣才解
恨!在我思維急速跳躍的時候,我竟沒有發覺許屏是怎麼離開的。當我的血已經凝
聚到手指尖,立刻要朝那個鬼臉伸去……我自忖沒有力量能掐死他,但我要把這張
枉披一張人皮的嘴臉撕下來!讓伍玉華臉上留幾道疤,看他怎麼回答人家。這些疤
是怎麼來的。但是,我的手還沒有伸出去,許屏從屋裡沖出來了,他大叫一聲,一
個箭步跳到了伍玉華面前,手裡舉著一把鑿子……我眼睛裡金星直冒,只聽得一聲
尖厲的叫聲,伍玉華雙手蒙著臉,嚎叫著,拔腿就逃……許屏一鑿子鑿在伍玉華的
胳膊上……他還要追,我卻一下子清醒了。我使勁抱住了他。他象一頭發瘋的野獸,
拼命的掙扎。我哪裡抓得牢他!他猛地一推,我跌出去幾步。他還要追,我跪在地
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腳。我看見滴在地上的魔鬼的血,儘管心裡感到一陣痛快,
但畢竟明白過來了:殺人是要償命的,我苦苦地哀求起來:『屏……你不能動傢伙……
把那把鑿子給我……要殺的話,由我!你有用!你還要刻石母峰……我反正已經是
一塊廢料,我……我去……』我講的是心裡話,如果說那個時候,我還有用處的話。
就是和那個姓伍的小子拚了,同歸於盡!許屏一下子怔住了。就在我們兩個又扯又
拉,發懵發怔的片刻,伍玉華逃掉了。……」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就是
所謂行兇殺人的過程。……存心殺這個鬼的話,我還來得及追上去。但是我們畢竟
不是殺人的坯子。……許屏行兇,我是唯一的證人,我兩頁紙就把證詞寫完了……
但我總想寫厚厚一本書,證明這個所謂的殺人犯有著一副多麼難得的菩薩心腸。但
是,又有誰願意看!……」
「謝謝你,你的這本書的草稿我已先看到了。」我不知道這種時候還該講什麼,
默默地望著她咕嘟嘟地一口氣又喝完了一杯茶。
「這後果你可想而知。逮捕,坐牢,審訊,判了十五年徒刑,又被發配到這座
冥冥之中和他結上不解緣的島上來。這是唯一的一次有判決書的勞改,所以,我沒
有資格陪伴他。我只好等待。等著公正二字,真正降臨到許屏頭上。」
「在我之前,你對市里別的領導同志講過麼?」
「從來沒有那麼詳細,人家壓根兒沒有打算聽詳細的。我也明知是白費口舌。
政法大權握在伍玉華的娘老子手裡!我的胳膊能擰動這條大腿?」
「李燃同志挺關心許屏的事呀!……」
「他是個忠厚長者。」她幾乎用哭一樣的聲調迸出了幾個字:「……但是他也
戴過……紙銬!」
我的頭腦裡被什麼轟了一下,不由地又想起窗簾後面。
「你覺得老許的問題怎樣解決才好?」
她圓睜起眼,生起氣來:「市長大人!是您應該問一問自己,這樣一位天才,
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扔了?國家捨得嗎?……」她站了起來,連手都沒有伸給我,徑
自擰開了房門。
我追出去,她已走到樓梯口。我留住了她,說道:「我現在只好這樣向你說:
我設法先把許屏借調出來,讓他參加一項工程……同時進行甄別調查。」
「什麼工程。」
「也許就是老許夢寐以求的……」
朱競芳的臉刹時亮了,象沾著露珠的花瓣,雖然已經是萎縮的花瓣,但添上點
濕潤,還是透出一絲殘紅。
她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噔噔地下了樓。
話說出口,」我頓時又有點不安……我有沒有這點能耐呀……副市長!
我急忙趕回辦公室,打開抽屜,找了一把小刀,我要把那個可愛的錄音話筒割
下來,嘿!這份心理,真有點孩子惡作劇時的樂趣。
等我撩開窗簾,大吃一驚,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真是什麼都沒有了。乾乾淨淨;不露痕跡,一眨眼工夫,最多兩分鐘……
我想追下樓去。偷聲音的賊不會跑太遠。我又想立即拿起電話,通知保衛科。
但磨蹭半晌什麼也沒有做。我後悔為什麼不在一發現它時就斷然措施。晚了!我自
以為挺老練,抓到了這種小家子氣的竊聽手段,足以使人振聾發聵,但卻空空如也。
我又氣,又惱,就象嚼了一嘴蒼蠅。
還有兩個小時,廣播體操的音樂就該響了,副市長又將開始一天的案牘之勞形。
預製構件廠的擴建,水泥倉庫的翻修,西城果子巷的拆遷,科技情報大樓等著電梯
運到,一座合資經營的飯店催著方案……我居然摒棄了三個晚上連同一個通宵,陪
著這位女士,聽她象一條河一樣,淌過二十多年的苦水……把我攪得思潮起伏,居
然差一點拍案而起:「得!許屏的事一筆勾銷……!」
冷靜下來之後,我手腳又有點發麻,這一場盤根錯節的官司我陪得起時間麼?
一個剛上任的副市長!雖然我也已四十五歲,但是坐在市委會議室環顧四周,幾乎
都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在事業和身分上,我都必須帶著雙重的謙恭,才敢悄悄躋身
一隅。新舊交替時的年輕化是那麼好化的!眼下,上層的領導班子尚未徹底調整,
中層更加人心惶惶,事業上的人事更迭和莊稼季節的青黃不接都是性命交關的時候。
我本來就常常自省,怎麼在市一級機構調整尚未全面鋪開的情況下,偏偏挑了我這
麼個平庸之才做試驗品!幸好,我如履薄冰地幹了半年,上下左右評價我這個副市
長,都稱為隨和,好聽一點叫平易近人,任勞任怨,還挺尊重老一輩,可惜,還沒
有到開我追悼會的時候。我的隨和能隨到骨灰盒子裡去?!隨和到別人在我窗口掛
著竊聽話筒也一笑置之?!唉!
這會兒,我腦子裡堆起了一個超現代派的雕塑。發鏽的鋼筋。閃亮的鋁合金電
梯指示燈以及一副紙做的手銬。我幾乎被這一堆毫無聯繫又偏偏擰在一起的東西撐
得幾乎炸裂。得從炸裂的頭顱骨縫裡把這副紙銬取出來,付之一炬,拉倒!但是這
副紙銬卻夾在骨頭裡,變成了鐵銬,鏡在天靈蓋下面了。
倒黴的石母湖之游,遊得我象失去雙槳的小船,沒主意在漩渦裡打轉轉。
我盲無目的。沖出房門,下了樓,走到市府大院的院子裡,不知不覺來到車庫。
值班調度很禮貌地招呼我:「丁副市長,你好早!要車?」
我居然點點頭。
「上哪兒?」
「石母湖!」我脫口而出。
汽車駛上郊區公路,司機轉過臉問道:「您那麼早就到水庫去?」
我漫不經心地嗯了一下,何必解釋,連我都解釋不清。完全是忽然間的心血來
潮。
「你們都辛苦喔!」司機並非恭維。
「辛苦你了!」我禮貌地回答著,猛一怔,想到他講的是「你們」——換句話
說,在我之前還有別人也要過車。我問道:
「剛才誰要車了?」
「伍處長!要伍書記的車!……」
「那麼早!」
「是喔!現在領導作風都變了。」
意料之中!我差一點問這位伍處長手裡拿什麼。唉!我也那麼傻!幾合磁帶,
裝在口袋裡不就完了,即使他帶一架四喇叭的大錄音機,我又如何?如果這小子索
性耍無賴:「副市長,想聽聽麼?……」我還能揍他一頓?我還是只有歎口氣的份
兒。
「現在路上車不多,能開快一點麼?」
「已經八十公里了!我可要負責首長的安全!」
噢!我現在是「首長」了。這個原來在部隊裡的稱呼現在通行於地方。真是首
長,要做到令必行,禁必止。我能發什麼令?能命令把許屏立即放出來,徹底平反
麼?倒是隨時可能聽到更大的首長朝我發出斬釘截鐵的指令:「那案子是鐵案!不
准你插手!……」
我耳朵嗡嗡地發響……
F 鐘嫂
這幾天,島上的山神土地修了什麼德,招來那麼多香火。居然連外國人也來了。
昨天,旅遊局的幾個男女,陪來的兩個嘎門①人,一口氣跑上山頂,嘰裡哇啦
又說又笑,望著石母峰,拍了十好幾張照片。我問翻譯官。他還瞧不上我,白喝了
幾碗上等茶也沒有回答一個究竟。其實瞧這光景,我也明白了七八分,准是要修什
麼工程了。別看我鄉下人,見過點世面呢!五十年代修水庫,羅宋②大鼻子還吃過
我的餛飩……
今天一大早,副市長又來了。他倒是青衣小帽,常常獨個兒微服私訪,不帶跟
班。
我問他:「阿是在動石母峰的腦筋。」
他沒有瞞我,「是在動腦筋……」
「這樣說來許屏還真有眼光……」我一時失口,「許屏老婆把一尊石菩薩藏在
我這裡。」我想收回話來也已來不及了,副市長立時三刻要我拿出來讓他看。
「那你要保密,是好是歹,看過之後都爛在肚裡。我是把你當作許屏的老同學,
人家落難,你不忘情誼,我佩服。」
「我不會象伍玉華……」
看來他什麼都知道了。
副市長走後不久,阿朱妹跟著來了。能瞞得過這個聰明絕頂的女人麼,我們姐
妹倆共一個兒子。唉,就是兩個當老子的命不好,一個歸了天,一個還在勞改。
她急不可待地問道:「鐘嫂!丁南北看過之後說了些什麼?」
「人家曉得的比我詳細,好象親眼看見老許一斧一鑿敲打出來的……我對他說,
這前後化了三年工夫哩。」
「……鐘嫂,你快說說,他看過之後什麼印象?」
這把我難住了。他們這些搞藝術的,心思怪,我能講出什麼子丑寅卯!但我是
看見這位州府太守朝前退後,左磨右轉,足看了半個時辰,籲了一口長長的氣,臨
了,竟致於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我只好原本原樣對她形容一番,不添油,不加醋。
看見一個大男人——還是當官的——抹眼角,我心裡也酸滋滋的。要問我心裡想什
麼,實話說吧,我擔心他這個官當不長,心太軟的人是不能當官的。
阿朱聽我這麼一說,竟也眼淚汪汪:「夠了!夠了!……」夠什麼呀!她沒有
說上三句閒話又轉過來問:「他還說了些什麼……」
「我還記得他咕嚨了一句,什麼八裡公社的一垛什麼牆……仿佛是那牆上也有
個女人的像,看到這兩個像都想唱國歌……」
「不是國歌!……一定不是!是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對麼……」
有點譜。這調子我也聽得耳熟。
「不是八裡公社,是巴黎公社,那在法國。」阿朱又糾正我。
「就算是吧!反正看他樣子是翹大拇指的。」
阿朱妹發癡似地抱著我轉,還一個勁地問,他還講些什麼。我想了想,記得那
位太守問過我:「鐘嫂,你看這個像有什麼感覺,怎麼想就怎麼說。」我能說得出
什麼!老許也真有本事,一塊石頭,他想砍成笑就是笑,他想砍得哭就是哭,上回
那個石菩薩,看過之後,我想抱個兒子,那一定是孝順兒子給娘做的像,懂得做娘
的心情。這回那個,我看頭一眼就心驚肉跳,做啥讓她兩隻手埋在石頭裡!像是
《寶蓮燈》等著兒子劈開山來救她的那個菩薩。依我說,頭一個看了舒服,不
①嘎門是江浙一帶老百姓對德國人的稱呼。諧GERMEN之音。
②羅宋是對俄羅斯人的稱呼,諧RUSSIAN之音。是要刻在石母峰上麼,那有多好,
祥雲瑞氣,山腳下還配個金童玉女,普陀山都比不上。不過話說回來,沒有不操心
的娘,沒有不眼巴巴盼望兒子出息的娘!後一個,叫人想得多一點……
「你就這麼回答他的?」
「我又不怕做官的。……我看得出,他看中的是老許在勞改隊裡做的那個……」
「還說的什麼……」
我這個可憐的妹子!一肚皮學問,考我做啥!這位州府太守是向我調查:造反
那幾年,伍玉華給人戴紙做的手銬是怎麼一回事?不就是這麼一回事!我當年就稀
奇,都是過五關斬六將的關老爺,居然被一張紙銬牢了。我記得我還問過一位啥部
長,那時節他已經解放,大搖大擺來我的攤子上吃餛飩。他漲紅臉,裝作大大落落
地回答我:「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位部長也是滿口斯文的呢,他打聽我是什麼地
方人,說道:「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不是你們家鄉的故事
麼?」我回答道:「我們家鄉倒是有過一句蠻體面的老話,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
非藏垢納污之地。可惜子孫不肖,出的陷害忠良的刀筆師爺比哪裡都多!」他聽我
這麼說,慌得連連擺手。我也不怪他,那時節,比古比今,都莫談國事為好。害得
他一碗餛飩也吃不安穩,左顧右盼生怕又抓去戴紙銬。我不知道這位部長如今還記
得「十年教訓」麼?
「你也一五一十都對老丁講了。」
「難得有人同我講閒話,我只有電話鈴響才聽到人的聲音。我還不痛痛快快過
過嘴癮。」
「兒子呢?」
「虧你心這麼硬。到這時候才問阿寶……他已經心活了!你算算看,二十二歲
啦。在我們鄉下,你我都抱孫子了,……這一陣,種田佬,養雞婆都成萬元戶,能
叫這麼個大小夥子守在這個島子上?你沒看見我家祖傳的餛飩挑子沒影了?!他用
著呢。你想看他就上城裡去。早上在柳樹墩;中午在大學門口;上燈後還到東方電
影院門口趕個夜市。不過近來電影院生意冷清,人都回家看電視羅!喏!他也給我
這個孤老太婆買了台十四時……阿朱妹,我真摸不透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心裡彎彎道
道怎麼這麼多。現今,用兒子的錢,享兒子的福,我心裡總有點過不去……如果讓
阿寶在你和老許身邊,興許你們身上的災殃不會那麼多!……可是我又怕你哪一天
把他領去。」
「他一直沒有知道誰是她親爹娘?」
「我不能昧著良心,他懂事時,我就告訴了他……」
「可是我還瞞著你一樁心事……」
「孩子他爹,不是許屏。」
天哪!我做夢也想不到此生此際居然能碰到比戲文裡還離奇的這一雙男女。
「我軋過姘頭。」
「難聽死了。」
「這幾天,我心亂極了……我確確實實軋過一個姘頭。許屏應承了這個醜……
我不講出來,就象惡鬼纏身,我只有把自己良心上的鐵銬也罷,紙銬也罷,統統掙
斷,才能理直氣壯為老許鳴冤叫屈。」
「你也對副市長講了?」
「根根梢梢,比對你講的詳細多了……」
「醜死了!你發昏了!……他們知道你的底細,要看不起你的……處分你的……」
「我還怕人家處分麼?!
「會不會影響他解決老許的事?」
「影響了,算我又看錯了人!
唉!做人難。
我看著阿朱躺在阿寶床上睡得又香又甜,可自己的心裡象打翻了五味瓶。
人,講穿了,不就是吃飯困覺、生兒育女……不過這些事就象我小時候玩過的
七巧板,拼對了,是個圖形,象雞象狗,象張果老象何仙姑,只要一塊對不上縫就
什麼都不是了。家事國事大概也是這個道理。這個妹子這刻兒覺得拼成個圖形了。
也是!無非是那塊該歸什麼位就放在什麼位吧!
我睡不著……
我竟又趿著鞋子到外室看了看那尊石菩薩。
好象這會兒又看出點門道來了。但還是啥也沒有看出來……
什麼饑寒交迫的奴隸呀!能吃飽穿暖就算!想這麼多做啥!但她卻叫你不得不
想!……
見鬼羅!
我還得去查看查看那盞長明燈。
G 副市長丁南北
萬萬沒有想到,被竊聽了的我,還來不及作出反應,而竊聽了我的人,卻以信
息時代的速度,先發制人了。
昨天,從石母湖歸來,稍稍打了個盹,跑了幾個工地和工廠。回到宿舍,婷婷
和孩子已經等我吃晚飯,這才記起今兒個是週末。
我洗了把臉,還沒有坐上飯桌,婷婷便劈頭劈腦沖了我一句:「你是怎麼搞的!
和一個勞改犯搞得火熱起來了!……」
我大吃一驚,按照火車時刻表,我夫人從省城回到家,即使正點到達,離這會
兒頂多兩個鐘頭。她從來是直接回家,從不到我的機關裡找我,尤其是我晉升之後。
她古板得出奇,另有一功的臭清高,和我坐一輛小轎車都不願意。「我不沾你的光!
現在人家介紹起我來,都忘了我的名姓……『這是丁副市長的夫人!』俗透!我聽
了都害臊。」那麼,她又從哪裡聽來的風風雨雨?
「陳部長要我轉告你,千萬慎重,不要學當今的時髦,剛上臺就呼風喚雨,好
象越是把水攪渾,越有能耐……你耐心聽聽,不要發火!……我爸爸也說你是書呆
子做官,可又不是個風流太守的坯子!……」
我哪裡還有什麼火。一瓢冷水從頭淋到腳。她所說的陳部長和我的老岳丈,都
是省委負責同志,居然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省城裡,也把我丁南北當新聞人物了。
「你講具體些。」我急急忙忙地說。
「說你書呆子真是書呆子!能講得具體,不是誰都可以辨辨是非了!妙就妙在
似乎煞有介事,但並不具體,你們學畫的,不是講究似與不似之間才算神品麼?這
個道理用在告狀上,同樣叫絕。你們市委伍老太太本來要到省裡參加落實統戰政策
的會議的,一個電話打來:『……李燃同志不在,我實在不敢走開呀!……』這不
敢兩個字用得多妙,好象你們市里已經鬧起了波蘭事件。……」
我悶聲不響,這方面,在省委辦公廳工作的夫人,比我看得清楚。她早就叮嚀
過我,「你丁南北之所以幾方面都湊合,就因為你不是出頭椽子。現在凡要提拔哪
個敢作敢為的,風聲還沒透出去,匿名信就象響尾蛇導彈一個一個跟蹤而至,都是
似是而非。沒有辦法呀,得派出人調查,即使調查不出名堂,也幾個月耽誤下來了。……
真叫人哭笑不得,聲東擊西,釜底抽薪,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法寶多得很……別生悶
氣了,吃飯!吃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等等和我說說。」
我食不甘味地扒了一碗飯,就在飯桌上把許屏為何行兇的那一段,對婷婷講了,
害得她也沒有吃上頓安逸飯。她歎了一口氣:「你要得罪一大批人!瞧著吧!……」
收拾起剩羹殘肴,我聽她在廚房裡洗滌碗筷。緊一陣慢一陣的水龍頭淌水的聲響,
沖得我心亂似麻。
我埋在沙發裡,連兒子學習上的事都懶得問。兒子九歲了,已經上三年級,智
力不算高,打扮得倒挺入時。後屁股褲袋上還鑲塊小銅牌。我忽然想起兩年前我在
公共汽車上看到的一個摩登女郎,她也穿一條這麼緊巴巴的褲子,雖沒有銅牌,卻
縫塊布條條,印著一行英文字,翻譯過來是「請勿倒置」。生產這種褲子的人很懂
得眼下趕時髦的年青顧客的心理,貼幾個ABCD,就成熱門貨。這塊布條准是從什麼
包裝布剪下補上的。我當時真想對那位女郎說:「朋友,快換一條!你鬧大笑話了。」
但思想鬥爭了半天也不敢開口。弄不好我的好意會被她當做流氓行為的,只要她嚷
一聲:「你這個不要臉的!為什麼盯著姑娘家的屁股看!……」我馬上會被一車人
揍個半死。……即使最後解釋清楚,我已鼻青臉腫。
這會兒,我的處境不是比公共汽車上更加狼狽!還沒有開口,就遭到背後飛來
的唾駡聲了。有什麼法子!已經擠進了政治公共車。我原先給自己訂的信條是只顧
本職業務,不管別人閒事,那有多好!擠在芸芸眾生之中,顛顛晃晃不也照樣到站。
——無非是四年任期——我本無奢望老百姓會送我一頂萬民傘。
真叫做自討苦吃;
婷婷收拾完畢,坐在我對面。「你是怎麼打算的?」她把孩子已經打開的電視
機的聲音擰小了點。
聽聽她的吧!女人有時是天生的政治家:何況是在省委要害部門進出的我的女
人。果然,她曉得的底細比我多。據她說,紙銬事件也非今天由我提起,「四人幫」
垮臺後不久,就有人在市委常委會上嚴肅地提出過。正是這種形勢,逼得值玉華親
自去拜訪許屏,要許屏夫婦證明他的做法完全為了保護老幹部。後來恰恰是許屏幫
了這小子大忙,捅了他一刀,使得原來打算列入審查對象的伍玉華,一下子變成了
受害者。第二次提起這件事,是在調整市委領導班子,挑選哪個中青年幹部進市級
機構的時候。這次,因為有人推出伍公子作為年輕化、知識化的代表,便有人重新
提起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那段事。市委常委為此爭論得很厲害。伍素碧書記還
聲淚俱下地發表了一通講話:「玉華同志的問題,作為我的身分不宜表態,『文化
大革」命初期』,他連我都要劃清界線,很傷我的心。但後來我終於理解了,如果
他不同我劃清界線,就無法參加群眾組織,因此也就不可能保護一大批老同志,這
一點,在座有好幾位都比我更清楚……想到這點。我很寬慰,我願意犧牲自己——
同志們,是犧牲母子之間的血肉關係呀,——來換取玉華同志政治上的成熟。請大
家冷靜設想一下,如果換了別人,我們黨將會受到多麼大的損失!玉華同志是有階
級感情的,對付那些真正的地富反壞右,和對付你們不同了,給他們戴的是鐵銬!
這是鐵的事實吧。……不過,我是主張讓丁南北進領導班子……要保持一個安定團
結的局面,總是挑一個爭議少的幹部好……」……婷婷就象身歷其境。「你們市委
常委討論的記錄,原原本本送到省委,我看過……能記得八九不離十。……看你,
發什麼楞?我的丈夫和他在競選,我會不關心麼!……」
大概做一個副市長的賢內助,也是夠累的。
她繼續幫我分析局勢:「……其實你們是麻稈打狼——兩怕!誰都在提心吊膽。
伍老太太有頭腦,她不象她兒子急不可耐,眼下也只是引而不發而已。引什麼?……
引那些戴過紙銬,明知不光采卻還撐著面子的人。他們中會有人充當急先鋒的。……」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婷婷!我這個副市長,應該讓位給你!」
「我才不稀罕你這頂烏紗。」
「我下一步該怎麼走?……」
「應該有一位戴過紙銬的人,比你更有權威,現身說法。」
「李燃同志?」
「只有他。」
我心收縮了,覺得這簡直是一種殘忍。要我去揭開連連提拔我的老前輩的傷疤?!
我怎麼也不敢開這個口。我已經預感,李燃同志引出了許屏案件,可能已經有點後
悔。他一直避開正面矛盾,到北京參加過追悼會,至今還未回來。何況,再有一年,
他就告老離休了,這個孤單的老人,老伴已死去多年,唯一的女兒嫁給了駐拉丁美
洲的哪個國家的參贊,遙遙萬里。他以後的日子將是形影相弔。能讓他在空落落的
房間裡沒完沒了地咀嚼自己的心靈的痛楚麼!
「你呀!只配在患得患失裡折騰自己,不想當糊塗官僚也只好裝著糊塗……」
我耳邊又響起朱競芳的聲音:「……多麼聰明!不留一點痕跡……人家才是大
天才!……」——是啊!真是聰明!不知道舒伯特為何人和北宋都城在何處,又有
什麼關係。
我沒料到,打從吃晚飯起,兒子已把什麼話都聽進了耳朵。他鑽到屋裡去了幾
分鐘,拿了張舊報紙,挖了兩個窟窿,套在手上,興致勃勃地走出來:「爸爸!這
不就是紙手銬?……」
「你瘋了!」婷婷比我先嚷出聲。
兒子樂著呢。「這算什麼玩意兒,我一掙……」他果然一掙。「……不是馬上
斷了嗎!」
又是一個晚上的亂夢重疊。
今天是星期天。
我哪兒都不想去,卻翻出本分省地圖。我查閱海陽縣的位置,居然還有幾條這
個縣的名勝古跡的介紹。最著名的是明朝的幾個石牌坊,興許就是勞改分隊去承包
的工程吧!這個管教隊長很有辦法,用句現行的話,是很有開拓精神的幹部,把手
下的那些做石匠的犯人組織成一個工程隊到處承包工程,還盡包些冷門生意賺大錢
呢。許屏當然在裡頭……
我正想寫一封信,請朱競芳帶去,她說這幾天要到海陽去探望許屏。
思緒萬千,可是一落筆端,就澀住了。寫什麼是好?是一般的問候還是許他的
願,說我正在籌措辦法?橫豎都不好寫。
門鈴響,婷婷去打開門。出乎意料,旅遊局的翻譯帶了兩位德國朋友,完全沒
有照外事準則,臨時動議來向我這位副市長作私人拜訪。慌得我這位平素練達的夫
人連忙收拾屋子。
我也只好「衣冠不正下堂來」。
他們滿面紅光,說是前天又重游了一下石母湖,合計了兩天,剛和法蘭克福通
過國際電話,刻不容緩要和我談談,即使沒有翻譯,這兩位的美妙設想也已溢於言
表。
「那座石母峰,太妙了,充滿東方哲學的神秘色彩。我們測量了,可以做雕刻
的部分四十二米。」
「是啊!一座十四層大樓的高度。」
「我們從好幾個位置觀察,最有效的視野,有三處,最理想的一處是在一個小
島上,簡直是上帝的配合。……市長先生那天在宴會上不是講過有一位雕塑家朋友。
他二十年前就有過一個迷人的設想?……」
我點點頭。
「我們很想拜訪這位雕塑家。」
「很抱歉,他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我生怕他們打破砂鍋問到底。幸好,
他們還沒有立刻就去找許屏的意思。
「太遺憾了。」
我松了口氣。「四川樂山大佛化了九十年時間!……如果也是這樣進度,我和
兩位閣下誰都沒有這個福氣看到石母峰的工程完工了,不知道你們有什麼好主意。……」
我在試探他們的誠意,另外也想聽聽國外新的技術信息。
「樂山大佛有七十米高。」這位德國佬並不生疏,「在這裡,我們可以使用新
技術,造樂山大佛的藝術家沒有見過激光……」
我只好搬出最最大路貨的延宕之詞「讓我們再研究研究……」可不!他山之石
可以攻玉,但馬上就動手攻,我還沒有譜呢。外國人最怕聽我講「研究研究」,但
今天他們確實情緒飽滿,並未皺眉頭,倒是瀟瀟灑灑坐了下來,瀏覽起我這位副市
長的客廳來了。……
「啊!貝多芬!」那個個頭矮的德國佬發現了我錄音機邊的幾合磁帶。
正好,我也可以隨便一點。我順手拿起一盤磁帶放進了錄音機,連是什麼樂曲
都沒有仔細看。
婷婷從裡屋探出頭來,向我遞了個眼色。
我只好請他們原諒我少陪片刻,進了臥室。
「他們會不會在這裡吃飯?」
「照外國人的習慣,沒有主人的邀請,決不賴在人家吃飯的。」
「我們邀不邀請呢?」
真是難題,外屋的樂曲聲傳進來,糟!恰恰是老貝的第九交響樂。六十七分鐘,
才開頭。我一看表,已經十點三刻。
「做兩手準備吧!」沒奈何,對老婆都講起官場套話來了。
「你什麼時候能改掉你模棱兩可的毛病!」
「你拿主意吧!」
「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外事活動!……」昨晚上還大有將相之才的婷婷變得忸怩
了。
「……家裡什麼都沒有,要不!請他們到賓館去。……這能報銷麼?」
我聳聳肩:「賓館就賓館吧!我們自已付錢。」
「你講得輕鬆!你這個副市長一個月掙幾千幾百了?還不是今年才提兩級。」
我急得想捂她的嘴。
「……你陪他們去吧!我和小菁……咦!這孩子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哪裡還顧得上孩子,扭動了門把。要不是德國佬的老祖宗陪著他們,冷落客
人這麼久,我要挨外事工作的通報了。婷婷偏還要拉住我。
「要多少錢?我沒有經驗。」
「中國人請客,一個人十五塊。」
「這個月我們還過不過了!
「輕聲點好不好!……」唉!女人畢竟是女人。我瞪了她一眼又回到了外間。
兩個德國人聽著氣勢磅礴的樂曲,正襟危坐,就象穿著燕尾服,端坐在音樂廳
裡的架勢,那樣子簡直到了虔誠的程度。
這部交響樂,我也十分喜歡,心情鬱悶時常常放來聽聽,聽完之後,迴腸盪氣。
而這次,一點也引不起我的共鳴。我只覺得貝多芬真能沒完沒了,或者是卡拉揚有
意把節拍指揮得慢了。再要不,是我的錄音機轉速出了毛病。我揣摩隔壁,老婆一
定是在一面數著鈔票一面憂心忡忡。……而這邊,兩個日爾曼人正和們的祖先共享
歡樂。可不是麼,他們跟著《歡樂頌》的合唱忍不住地引吭高歌起來。夾在中間的
我,活象三十年代電影裡卓別麟表演的角色。
樂曲終了,已經挨近十二點,我不得不表示私人的邀請。兩位客人還格外高興
地接受了這個邀請。我借著換衣服的機會,悄悄從老婆手裡接過疊鈔票,掂量一下,
不會少於一百元。幸虧兒子不在,我找到一個託辭,夫人要等兒子回來,不能陪同
去的。我和婷婷都擔心這小子別不早不晚偏趕在這當口玩夠了回來……我三步並兩
步地跨下樓梯,忙不迭鑽進汽車。
真叫冤家路窄,偏在賓館餐廳裡撞上伍公子,也許他一直象影子樣跟著我,
天下竟有這種人!若無其事。他老實不客氣地在餐桌上添了一把自己的位置,
這莫非是一種挑戰?他算定我投鼠忌器,不會在外國人面前轟他。
這齣戲怎麼唱!七八道菜下來我竟不辨酸辣,既要搜腸刮肚找話茬兒應酬客人,
又隨時提防身邊的竊聽器。那種局勢,即使是裡根和葛羅米柯都坐在我對面,也不
會比這種微妙的關係難應付。
打發畢這頓苦宴,送走客人,我當著伍玉華面叫來了餐廳主任,付了七十八元
正餐還加兩塊五角司機的工作餐的賬。我並不心痛這筆開銷,只因喂了這麼條狗而
窩囊萬分。我又敗了一陣。
「啊喲!早知道是了副市長私人請客,我領你到花園飯店,正宗川菜,比這裡
強多了!我認識他們的經理,少說也打六折……您怎麼不早點打我個招呼……」他
嬉皮笑臉地又跟我走到門口。
我差點氣暈了。
我望著那張五官端正,甚至很秀氣的臉蛋。想刺他一句:「還用得著打您招呼?
你不是一天到晚跟著我?」我也想堂而皇之找他一個工作上的差錯,當面給他雙小
鞋,但結果什麼也沒有說,沒有做。
我自顧自地鑽進了汽車。
婷婷已坐三點鐘的那班車走了。留下張條子:「……洪工來過,請你找他,如
何規劃,均由他和你講吧。」
還帶隱語呢!她懂得什麼規劃呀,但夫人確確實實比我有點韜略,她在高處見
過的風比我多,無論是熱風還是寒風……
H 洪工程師
不知道我的這位當了父母官的老弟有沒有意識到。他在哆哆嗦嗦地做著一件早
就應該做的事,改變人的價值的觀念。
前兩年,他還振振有辭,發現了拯救物質生活貧困為當務之急,可是即使人人
都吃得腦滿腸肥又如何!我老是琢磨國家的「家」字,形象不怎麼的:「寶蓋頭下
面一群豬!」——好象《家》這本小說或是劇本裡,覺慧講過這麼一句話。而國者,
集億萬家之大成也,得了麼!
前年,我就和這位當時還是局長的老弟講了點屬常識性的觀點:沒有歐洲的
文藝復興,沒有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沒有人文主義和啟蒙運動,歐洲的工業革命
是不會成功的!不改革觀念形態,你蓋一千幢大樓,也無非比各家各戶灶王老爺或
土地公公的神龕漂亮些罷了,你修一百條立體交叉公路,走過的還都是朝山進香的
善男信女,豈能叫現代化麼!人之為人,就因為他有思想,人類的進步和文化,無
非記錄著四個大字:異想天開。
好羅!這會兒他碰到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寶貝老同學,身陷囹圄,發配滄州,逼
著太守大人進退維谷。他承認我講的也許刻薄一點的話是有點道理的。
他還沒有真正看到,因為他和許屏老婆談了十幾個小時的話,在芸芸眾生裡引
起了多大的風波。劉婷告訴我,他們的談話,都讓人竊聽去了。我說:「好!好!
這未始不是中國的一大進步。在外國,商業競爭裡都互相滲透經濟間諜,竊聽的手
段已發展到《西遊記》、《封神榜》裡描寫的程度。泱泱中華,十億神州,才有這
點土法上馬,算得了什麼!連陰謀家也懂得要學點錄音技術,比之一張紙兩個洞就
想治國平天下的年頭,不也是一種進步嘛!……而且,這證明他們心虛!」劉婷說:
「我也這樣看。」「那好!賢內助比之我這個智囊顧問更起作用……」「去你的!
他能比那個姓許的高明到哪兒去,我擔心呢!……」
我也未嘗不擔心。
就說我們局的局座——丁南北當過他的副手——也曾經戴過紙銬。這位不懂得
鋼筋混凝土配比的建設局長,很懂得政治勢力的配比。前天,他憂心忡忡地找我談
話:「洪工,你是丁副市長的老朋友,你有空勸勸他……聽說他……也沒有什麼……
不過……不要讓我們這些他的老部下跟著他犯錯誤!……」他什麼也沒有講清楚又
什麼都清楚了,居然卑躬到自稱「老部下」的程度,說明這號幹部,正擰著脖子左
右觀望氣候。
還有一位也算不小的頭頭,有意在我面前講餿話:「……一張紙挖兩個洞,算
什麼?……嘻!那年頭,他想戴還戴不上呢!他那時的級別夠得上麼!」
經委開會,又有一位括空找了話茬,「我記得,『文化大革命』初期,哪號文
件裡還講過老人家表揚一位縣太爺,說他戴高帽子遊街,遊過之後自己把帽子摘下
來,照樣上班辦公……好樣的!我們不也是這個意思嗎!」
還有人指名道姓地罵開了:「丁南北這小子!當個副市長還不夠?還想撈什麼!
不過是多喝幾瓶墨水。那也是老子抬舉他喝的!要不是老子拿槍桿子打天下,能讓
這些小子上得了學!……」
既然都不背著我講,酸也罷,辣也罷!那意思都是指望我傳到丁南北耳朵裡去。
幸虧了副市長親者疏,沒有首先提拔我,否則連我都淹在唾沫裡了。
看來,挑撥者這幾天是日以繼夜的串門子,忙得夠嗆。
他能不忙麼?誰都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被伍玉華一聲吆喝都心甘情願地戴上
了紙銬的。他們中有的是敢於反抗的硬漢子,有人還當場把那張紙撕了……這些人
的下場可想而知了。直到現在,他們中的不少人調走的調走,養病的養病,對這些
人,落實起政策來,枝枝杈杈的疙瘩特別多!為什麼?不就因為另外一些人,雖然
當時被伍玉華侮辱得七竅生煙,但事後卻慶倖起來。可不?!他們沒有想到不痛不
癢的一張紙,竟給自己頭上掙來一道「挨過整」的神聖光圈,取得了從煉獄升天堂
的通行證。這大概和擠公共汽車一樣,自己擠上去了就嚷著要售票員趕緊關門了。
中庸之道的勝利者甚至還會回過頭來,責怪那些硬漢子的迂腐和作梗呢!人世間的
黑暗,不常常是這樣被掩飾下來的?!
但這張通行證牢靠不牢靠,誰也不敢打保票。
有些人本來只想永遠埋在心底,互相心照不宣,再拖幾年,退休了,一切功過
都隨著歲月的沖洗,淡了,消失了,也就了了。可是,正因為還有那麼些不太會中
庸的人,時不時要牽扯起這段歷史。這會兒,即使不是丁南北因為調查許屏案件引
出紙銬問題,整黨時,清查幾種人時,也難免有別人要調查,雖然不致於整掉黨票,
但認真計較起來,也會使得某些人物心驚肉跳。
這些人中間,也有人懷疑自己化了那麼慘痛代價換來的這個光圈,究竟有幾分
成色?就象在廣州馬路上,走私販子悄悄塞給自己一塊金光燦燦的「大羅馬」,價
錢便宜心裡卻有點打鼓。這當口,如果另外一個人走過,而這人又自稱老內行,說
一聲:「值!」那便可放心了。
前兩次,都虧伍老太太,她一塊表一塊表地鑒上。端莊嚴肅,「值!」一字千
金,無異佛話梵音。而這回?!他們的心又打起鼓來了。對這位太后,他們也不敢
放心,賣走私手錶常常找一個搭擋的,何況又是母子。
大家都在看李燃的態度,因為他也戴了這個不知是有是假的光圈……
「閣下的夫人給你的啟迪很好呀!」我對禮賢下士的丁副市長說。
他納悶了半天,不咬一聲。沉默之後,忽然問我:「你說你也擔心,擔心什麼!……」
「這個擔心,應該是你們這些當父母官的首先想到。我料定你現在還不敢說,
但遲早要說,也許你已經把話放在嗓子眼上了……」
「什麼活?!」
「指望這些連紙銬都不敢掙斷的人去掙斷舊體制舊觀念的鐐銬,能行嗎!……」
「……」他欲說方休,臉變得蒼白,迂迂訥訥半天。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
「……我哪能這麼狂妄……」
「那你索性辭官封印!」我索性刺他一下。
「我這個人的秉性你不是不知道……有時儒怯得要命。我有一次坐公共汽車……」
「得!得!我聽過幾遍了……一個姑娘,屁股上貼著請勿倒置的布條……對麼?
你臨了也沒有給她指出來……現在,歷史老人的屁股上也被人硬貼了個布條兒;請
勿倒置!你敢不敢把它扯下來?……」
「那不是挺對麼!歷史老人焉能倒置!」
「可是這老頭兒瘋了,把拿大鼎當走路呢!……比你看見的女郎更不順眼。」
「你自己瘋了!……」他呵呵呵地笑起來。
他笑得很天真。不象有的人,當了大人物之後,笑起來時,有意把嘴巴抿得很
小。
「夥計!你學歷史不是很好,為什麼改行搞建築!」
「第一個念頭和你差不多。有感於中國更缺乏物質文明……」
「還有第二個念頭?」
「有!覺得那玩意兒沒多大意思。無非是過去埋進去的現在又挖出來,挖得心
痛!……」
「有沒有第三個念頭?」
「有!這是最近幾天胡思亂想時想出來的。」
「願聞高見……」
「我覺得歷史象一本剛剛印好就匆匆合起來的書,新的一頁總沾著上一頁的油
墨,稍不留神,就讀糊塗了。」
「但總歸是翻到新的一頁了!」
「呔!我就等著你講這句話。」
早就聽說關帝廟前恢復了夜市,熱鬧非凡、我還尚未領數,何不趁這難得的空
閑去看看。副市長老弟也被我逗起了興趣,何況那還是他的一分政績。我們沒有坐
小車,就近擠上了公共汽車。
果然好個繁華去處,老字號,新鋪面。開間大多很小,收拾得都很利索,看了
爽氣。服務態度比之大鍋飯的官商,叫人嘔氣的事少多了。
街口的鋪面,鱗比櫛次,都是賣吃食的。這帶吃食,並無特色,南北雜陳,不
南也不北,就象這裡的人一樣,看不慣上海人和廣州佬,罵人家洋貨;也和北邊人
格格不入,說人家老土。一路望去,我忽然異想天開,如果考證這帶的傳統吃食,
會發現包餡的玩意兒特別的多,餛飩,餃子,湯糰,粽子自不必說,連雞肚鴨肚,
都以塞進冬荀蘑菇香腸火腿之類為上品。甚至豆腐,也要費時費心地塞進肉末,粗
看上去還天衣無縫,就這點材料力學,夠我大吃一驚。考據歷史,這帶從來是兵家
必爭之地;凡中國歷史上重大的割據、對峙時期,刀光劍影從未停息。按理,常年
兵荒馬亂,頻於逃難的黎民百姓,哪有閒工夫細作細摸地朝這樣那樣的肚裡塞進另
外的那樣這樣。……果若是傳統,簡直可以從風味史考據到戰亂史甚至哲學史。莫
非從曹操南下、孫權北伐那年頭起,就造就了老百姓的驚人涵養:你們打你們的,
我們吃我們的,越是打得凶,越是食不厭精,變著法兒連一方豆腐都要藏進點什麼……
這種存在難道不反映在意識裡,凝聚在性格上?!用褒語:寬容,含蓄,蘊藉;
用貶詞:鬼心眼兒真多。不褒不貶:此人頗有城府,啊!我們偉大的祖先,留在肚
裡的餡兒真不少。
聽說太守老弟今天中午一頓窩囊飯吃得食不甘味,我就拉著他鑽進一個小鋪子。
兩碗餛飩,兩客春捲,倒是吃得他胃口大開,差一點拍案長歎何似在人間。因為我
已聽他在抹嘴巴時吟哦了一句「高處不勝寒……」
本該分手了,卻意外地碰著那位看航標燈的小老太太,「唷!您們又是微服私
訪……」我趕緊聲明,洪某人從來只有青衣小帽……經介紹,我知道她叫鐘嫂。
我又異想天開,竟想去島上看看許屏那尊石雕。一提起,鐘嫂馬上添了把火:
「不知道我有沒有福氣搭搭首長的車,這一輩子我還沒有坐過小轎車哩!……」這
一說,逼得太守不容推辭,立即給市府小車班打了個電話,雖然已經華燈初上……
「果然是震撼人的大塊文章!」回來的路上,老朋友一再催問我,看過那尊石
雕之後有何印象。我之多嘴多舌已成痼疾,自以為博古通今,發表點評論並不難,
隨便來點旁證博引,夠唬得人一楞一楞……沒想到,對這座石雕,我竟一時找不出
確切的話。
坐在艇首,我凝視愈益逼近的石母峰,再沒法使剛才看過的石刻疊上去……如
果不是經過一二十年的琢磨,決無可能使這件雕塑與周圍的環境氣氛糅合得如此貼
切。秦始皇的兵馬俑,照我看,只有文物價值,極少藝術意義,即使用金子鑄成了
人馬列一個儀仗隊,威武是威武了,也只能說明一種意思,無非體現第一位統一中
國的大帝王的不可一世。而西漢的藝術,一變秦風,正象盛氣淩人的大鼎壓榨下的
泥土,經過焚書坑儒的灰燼肥沃過之後,埋著渴望自由的思想種子,一旦脫穎,璀
燦奪目。那些大石雕,恣意馳騁,鬼斧神工,完全不顧以後的歷史上會不會再有第
二第三個秦始皇出現。我常常想,這也許就是石刻家有意刻給後世的帝王們看的……
但它們不代表帝王,而代表人民。
如果真把這尊模擬的小像放大到四十幾公尺高的石壁上,未始不也是一個文藝
復興。它代表著中華民族的藝術風格,大刀闊斧,寬宏厚實……
我忽然想起馬克思的一段話:「……如果三千萬法國人民被幾個微不足道的小
醜愚弄而不明白自身的意義,那麼三千萬法國人難道自己不要負責嗎……」——對!
是這句話,我不象那些評論家把經典原文記得一字不差,但這意思是絕不會弄錯的。……
我把這句話對副市長說了。「我不知道許屏有沒有讀過這本著作,但是,他從自身
的體會,用斧子和鑿子把馬克思的意思刻在石頭上來了。……這力,就是對一個古
老民族已經沉澱的素質的重新開掘。……」
「我們肚子裡裝的各種各樣的餡太多了。」他苦笑了一下。
I 副市長丁南北
四面楚歌中,我已陷入得焦頭爛額。
我正兒八經寫了一份報告,請求重新甄別許屏案件,措詞夠婉轉的,那是陪著
洪工又去了一趟石母湖之後一時衝動,連夜趕出來的。報告是作為人大代表的提案
遞交給市人大常委會的,同時複印了兩份副本,一份送交法院,一份留著,準備請
李燃同志審批。我避開了和伍玉華的正面衝突,沒有提他的名字。我只是說,當今
用人之際,許屏的判刑重了一點,能否考慮減刑,提前釋放,調到石母湖規劃辦公
室——這哪能算甄別呀!關於紙銬的事兒,我一句也不敢提。我指望戴過這玩意兒
的爺們,能夠自己意識到,這個犯人的「罪」,其實是替代諸公雪恥解恨,臥薪嘗
膽十餘年之後,這點教訓總該有的吧!
哪知道,這番苦心惹來傾盆大雨。
伍老太太明確指示城市建設局,石母湖的規劃暫緩考慮,理由是財政困難。害
得那些跟著我一起雄心勃勃的工程師和園藝師們都責怪我偏偏在節骨眼上引出什麼
許屏來,雕塑家有的是!為什麼非要用一個勞改犯?!嘿!舊怨未除又積上新怨……
伍玉華還能不趁機扌契人?!他已經揚言,將由他率領代表團和德國人進行第
二輪談判。組織人事大權在他娘老子手裡,定一張出國人員的名單有何難哉!何況
這快活差使本身具有的吸引力。連那位原來巴結我的局長夫人,也連忙改換門庭,
急吼吼地想把她的會唱三首英文歌的女兒塞到赴德考察團的名單裡去。用誘人的實
惠結成的統一戰線(或許就是關係網吧!)比起我的按步就班來,效率之快,使我
瞠目結舌。人家許諾的是王孫公子,換來的至少是幾套單元住宅的批文,或者是幾
輛汽車的調撥單,實實惠惠,轟轟烈烈。而我呢?卻無端許諾了一個更年期的女人,
開了一張想借用她的當勞改犯的男人的空頭支票。相比之下,丁南北這裡顯得多麼
寒酸!活該只配瞪大眼睛,望著伍玉華家車似流水馬似龍的門庭。一天天下來,連
我的智囊團都有點信心動搖了。縱論古今滔滔不絕的洪工程師連聲長歎:「這種無
形的政變不是沒有可能。」什麼可能不可能呀,已經是活生生的現實。——至少關
于石母湖的開發,我的苦心經營,已經拱手他人。伍素碧書記以臨時第一把手的名
義,下令調走了所有的資料,包括我和維爾康姆公司簽訂的協議書。攪得規劃辦公
室的同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一條聲埋怨我懦弱無能。可是我能不服從嗎!
婷婷又趕回來了。
「你呀!你呀!你……」她點著我發脹的腦袋,「……窩囊透頂!本來你在省
紀委還掛不上號,這下可好了。一大摞檢舉信,有鼻子有眼,說你為什麼為許屏鳴
冤叫屈,是因為和他女人攪得火熱呢!有人親眼看見你把那個女人關在房裡,第二
天早上才放出來。」
我氣得大叫:「證據!證據……」
「……那個女人能在你面前講她被窩裡的事不就是證據!……」
我猛地想起錄音帶是可以剪輯的……啊!我連想生的那點氣都沒有了,癱在床
上:「你信?」
「我還不至於水平低到這種程度。有人唆使我出面告朱競芳,說這是幫助你,
也是眼下解脫你的危機最好的辦法……」
「你怎麼說?」
「我一翻白眼,理都不理,費這個口舌幹嗎……」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親愛的……」她一揮手,打脫了我,「別!……我冷冰
冰地回了那人一句話。『整黨查三種人裡面大概還沒有丁南北的名字』……你這個
書呆子!一點也不懂得政治。你還顧這顧那,顧個屁!既要搞政治就不要怕朝對手
的疼處戳,他那裡疼你就朝那裡戳。現在他們最最害怕的不是別的,就怕大夥當真
清查『文化大革命』中犯的罪孽……誰說帶紙做的手銬不傷皮肉,你試試看,直端
端地伸出兩隻手,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一會兒就累得冷汗直冒,不過大家打哈哈
罷了。……你寫什麼要求重新甄別許屏的報告呀,簡直是扯淡!……你應該義正辭
嚴地提出來要在整黨中決不走過場地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徹底清查……只要
造成這麼個聲勢,我保險那一兩個混蛋會汗流泱背地來找你,或者托人來找你,疏
通關係……甚至交換俘虜。即使你不提許屏案件他也會乖乖地找個體面理由下臺階。……
甚至不露聲色地把你的寶貝老同學,送到雕塑台前面——你無非也是想讓這個藝術
家人盡其才,了其夙願罷了!……」
一席話說得我五體投地。真叫棋高一著。這時我只好別手別腳地奉承著夫人,
聽她一步一步地糾正我的棋路。
「還不快找李燃同志去!他回來了。」
「我怎麼不知道。」
「我今天就坐他的車來的……」
「你和他說什麼了?」
「留著你自己去說!別以為我是處處參政的婆婆媽媽。」
「我指望聽聽你高參的高見……」
「去!去!去!……現在不是和你親熱的時候!……想起來就氣!化了我幾十
塊冤枉錢,還讓那白眼狼摻和在裡頭,由他打著飽嗝,添點整你的力氣。……虧你
還當百十萬人的家呢!……」
我多麼盼望老書記回來。滿腹牢騷想找他發發……
但真要去看他,兩條腿有點發顫。老書記的家離我不過幾百步,我卻用最慢的
步子踱去,我在思忖著如何談話。
李燃是我尊敬的長者。我之能有今天的地位,八成得力於他,早有人在背後說,
「李老頭挑的這個接班人,就是他自己的影子。」雖有揶揄的成分,卻也接近事實。
和他相處的日子久了,我自己也覺得,他是會挑選象我這樣的幹部的。他不喜歡偏
激的誇誇其談,但比之他的同代人,還不算迂腐固執;他厭惡以權謀私的利祿之徒,
卻又無快刀斬亂麻的魄力;宦海浮沉的甘苦他了如指掌,但卻能比較地超然自得;
他識賢愛才,可決不會挑選鋒芒畢露的人物。我能理解他。民主革命風暴中接受的
思想閃電,能延續到八十年代,已屬難能可貴,況且他從來不在人前自詡自己的鬥
爭史。這也決非是故作謙虛,這種態度,使他在幹群中,尤其在知識界,博得了比
其他領導入高得多的聲譽。
這半年多來,他對我印象不錯。這不錯,就因為我很穩重,也比較超脫。凡私
底下聽到市裡面錯綜複雜的人事糾葛,長年累月積聚的明爭暗鬥,我往往淡淡一笑:
「無聊!」這點就頗為他欣賞。殊不知,我還是從他那兒潛移默化來的。十一屆三
中全會後,市級機關在落實政策上拖泥帶水,糾纏雞毛蒜皮,把矛盾一古腦兒堆到
他面前,他就這麼淡淡一笑:「無聊!」從他嘴講出「無聊」兩字,比之於我,分
量大不同,夠下面的人咀嚼品味幾天。哪個部門沒有幾個聰明角色?悟透了第一書
記的批評之後,倒也加快步伐。不過,這半年,我逐漸看到:老書記再斥之為無聊
的時候,已沒有過去的分量。有些人,因老書記的批評而從無聊的糾葛中解放出來
重新登臺之後,並沒有記住自己被「無聊」過的苦頭,跟著也無聊起來。津津有味
于叔嫂鬥法,婦姑勃(奚穀)。更有甚者,竟把自己的烏紗歸功於伍老太太兒子的法
寶,因為未受皮肉之苦而身強力壯,弄起權術來精神百倍,無聊而至於極了。
在我身上使的那麼多絆子,不正是無聊之極嗎!
數百步之遙,走得再慢也不過幾分鐘時間。我進入老書記的會客室時,臉上帶
著備受無聊之苦的委屈。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幸好,他屋裡沒有其他人。
「南北!(他總是這樣稱呼我)你好象在鬧點小情緒!」老書記正在燈下練他
的毛筆字。「看看我的字有點進步沒有?」
他是在鬆弛我的情緒。
我只好笑笑。「不敢恭維。」
「糟羅!我原指望靠它進書法家協會消磨晚年呢!不過你是美術學院畢業生,
眼界高。一般人看來,都說我的字不錯……還有人評我的書法是柔中有剛……」
「因為你是市委第一書記。」不知怎麼我竟會沖出這麼句話來。
「你算講對羅!……」他並不生氣,「等我明兒下了台,誰也不會買帳。」
這是好機會。我本可以插嘴:「現在人家就買你的賬了麼?」接上茬,正好把
這一陣子的委屈細細訴說一遍,把伍玉華之流好好損一頓,但是話到舌頭上又編了
回去,甚至責怪自己這種念頭無聊。我怎麼也學不會這一手……真有點不可救藥。
我不覺臉紅了一下,訕訕地說:「您怎麼盡講下臺以後的打算。」
「無法逃避的規律呀!」老書記給我沖了一杯茶,把轉椅轉到了與我面對面的
位置,「省委根據中央的精神,要加快調整領導班子的步伐。…上次我和你到石母
湖去的時候,還說要幫你點一把火呢!現在看來……來不及了。」
我從他聲音裡聽到一種蒼涼之感。
這種感覺很快從他的聲音裡感染到我的心裡。一種孤獨感同時襲到我們兩人身
上。我本來想好,把我對許屏案件的調查,扼要地向他彙報,但是在這種氣氛下,
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切都由我擔著吧,這種時候。應該講點值得高興的事兒。
我還沒有想出恰當的話題,李燃同志又講起了石母湖。
「我在北京和省裡,逢人就講石母湖,我還請幾位作家和攝影家秋天到湖上看
看。石母湖應該開闢成為第一流的旅遊地!旅遊這個玩意兒,我們過去把它當成資
產階級的奢侈品,太愚蠢!其實孔老夫子就提倡過:暮春時,春服既成,童子五六
人,冠者六七人,有歌有舞,活潑得很呢。我也是這年把才開了點竅,現在世界上
第一流的發達國家,第三產業的收入占國民總收入的份額越來越大。我們過去把服
務行業看得太狹窄。要讓石母湖敞開懷來,迎接全中國和全世界的遊客。你們搞的
那個方案,我還覺得小家子氣了一點。西德的那個什麼公司,興趣大得很,連北京
的旅遊總局都曉得了。我和他們講了,他們也該拿出點錢來……」
我聽著這個年近古稀的老人一反穩健的常態,講得興奮之極,甚至表情都有點
誇張,不但引不起共鳴,反而覺得這種過分誇張的聲調正是為了掩蓋他即將離任的
惆悵。他此刻的興奮,雖然不勉強,但多少帶點造作。他自己也會感覺的,只要話
音一停,這室裡本來蒼涼的氣氛會更加濃起來。這種暫時的熱烈,不過是從暮靄裡
硬撐出來的夕照,畫家決不會用燦爛的色調來塗抹它的。
我甚至覺得這是他對我的一種挖苦,雖屬無意,但放在這當日講石母湖的規劃
太不恰當了。他既然從省裡來,而且回到市委已大半天,難道還不知道這個規劃—
—小家子氣也罷,大手筆也罷——已經和我沒有多少關係了。伍老太太決定暫緩,
伍公子釜底抽薪,這些變化難道他會一點也不知道?!不解決這些實質性的問題,
空談石母湖的美,第三產業的重要,又有何用?而要我來開口,硬爭回這點權力,
不也是無趣和無聊麼。
趁他的話告一段落,我匆匆忙忙找個藉口告辭,我忍受不了這種近乎戲劇性的
場面,尤其是把悲劇當作喜劇來演。我怕聽他在講話時不斷插進去的乾澀的笑聲。
我剛站起,老書記擺擺手。「再坐坐。」
他的聲音更加蒼涼,他已怕孤獨了。難道我僅僅是為了陪他來消磨孤獨的?可
是那倉促的告辭,也的確傷了他心,我猶豫了。
他終於問道:「許屏的老婆和你講了……」
「嗯!講得十分詳細。」
「很好!……」這潛臺詞我聽得懂,「……我沒有勇氣聽她講……」
已經接觸到我最怕觸及的事的邊緣。但我舌頭一轉,話又拐過彎去。「朱競芳
很感激你。」
他點點頭。沉默了半晌。
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臉,忽然覺得他臉上的皺紋變深了。埋藏一種我從來沒有見
過的表情。我說不清這是那一類表情,
「你問清楚許屏為什麼行兇的緣由了?」
「我想你早已知道了。」
「我是問你自己的調查結果。」
「我相信她講的都是事實。」
「你相信許屏所以行兇的心理是合乎邏輯的麼?」
「你為什麼不敢回答?」
我立即想到,挑撥者是決不會放過老書記的。我之成為他的眼中釘,不就因為
這座還沒有倒的靠山!我望著這張肌肉已鬆弛的臉,望著他躲閃我又咄咄逼人的目
光,這幾天的積怨和怒氣一下沖上了腦門。
「你不必問我!」我聲音變粗了,「李燃同志,我和朱競芳的談話都被人竊聽
在錄音磁帶上了,他們遲早會放給你聽的。……」
「晤?……」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粗粗的結。
「你不信?這是事實。」我把發現那個話筒的始末統統講給他聽了。我再也憋
不住,連不成句的話象控制不住的洪水,漫無邊際地亂淌。我顧不上這麼多了。我
把朱競芳描述的許屏,把許屏如何從一種悲天憫人的性格變成殺人兇手的經過統統
講了出來。「……我希望竊聽者更加有種一點,把那幾個鐘頭的錄音帶全部放出來,
放給我們市委的全體委員們聽聽,放給那些自己被玷污了,卻不敢聲張的人聽聽,
不都是因為一副紙銬……」講到紙銬,我楞了,我後悔不已……我本來是下決心在
老書記面前決不提那張挖了兩個窟窿的紙的……但話既出口,已收不回來。「……
李燃同志,我並非慧眼,並非事後諸葛亮。如果在那時,我自己恐怕也會老老實實
把手伸進那兩個紙窟窿裡去的。但我還不致於到現在還把肉麻當有趣,把恥辱當光
榮,從這兩個紙洞洞裡,難道我們還沒有看到一種可怕的危機……」
我的嗓子啞了,眼睛已被淚水模糊,掏出手絹,擦乾眼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等著他的批評。我的話已經出了格。
啊!他也已老淚縱橫。老人的眼淚是能水滴石穿的。我茫然,後悔不已,我怎
麼能在這樣一位長者面前如此鐵石心腸。
「……是的。……」老書記的聲音哽哽咽咽。但是凝重的。
他從椅上站立起來。「你們畢竟。……」他沒有抹掉眼淚,任著它在眼眶裡打
轉轉。
我惶悚萬分。假如他講出來的是「……畢竟太嫩。」我也完全失去辯解的膽量。
但他講出來的是:「……畢竟比我有勇氣。我已經深深感到了……我們在破壞一個
舊世界的同時又把舊世界的許多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你不要替我開脫,更不要
安慰我。一副紙銬,厲害啊!一直銬在我的心上。連一副紙銬都不敢掙脫的市委第
一書記,能領導好四個現代化的建設麼?……四化,那是要掙斷多少副舊的體制的
鐐銬……」
我忽然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條件反射,一步跨到窗口,撩起窗簾,想看看有沒
有黑色的鋼絲網小球之類的東西。
「錄音?竊聽?都沒有什麼可怕……我早該在整黨的學習會上解剖自己了。」
在這一刹那間,我理解了剛才還摸不透猜不准的老書記的神色。我想起洪工的
話:「歷史……下一頁總沾著上一頁的油墨。」我面前的這位長者,終於把自己的
歷史翻到了新的一頁。多麼沉重的一頁。幾乎沾著幾千年的油墨。
石母湖的開發計劃總算進入實施階段。
伍老太太批示的暫緩的確是緩了一段時間,也沒有抹掉她的面子——人家畢竟
也是即將離位的老幹部,她也有她的孤獨和悲涼。雖然兒子在身邊……
承蒙老書記的親自出馬,公檢法各個環節也都已疏通。他們同意對許屏案件進
行甄別……並且批准,在甄別期,先保釋出來,借調到我這兒來。
在新舊更迭的時節,能把事情辦到這個程度,已經算順利了。我拿了勞改管理
總隊的公函,打算親自到海陽縣把老同學接回來。臨走,想著給李燃同志打個招呼,
走進市委大樓,在他的大辦公室門口聽見裡面似乎在開什麼會,我躊躇了一下。
秘書坐在門口;看見我,悄悄說:「老頭兒正和幾位老幹部座談,你進去聽聽
吧。」
我想了想,縮回了已經邁進門的腳。
從門縫裡,我聽到李燃同志平時說話時節奏緩慢的聲音。
「……就說我自己吧,體力和精力都不可能再來領導這場改革了。我能對改革
還做點貢獻的話,只能是總結自己的功過,尤其是過,以此證明這場偉大的改革是
非進行不可的了。大概在座諸位,都可寫出一本非改不可的歷史……比如說,我們
連敵人的鐵鐐鐵銬都敢掙斷……卻在『文化大革命』中,有的人被一張紙、兩個洞
就銬得一動也不敢動……難道當時我們心裡都真認為這是忠於黨,忠於革命,……
如果這也叫做忠……國際歌的第一句還有什麼意思?!做這樣的黨員還有什麼意思?……
這樣的曆臾不總結總結……沒有臉見馬克思呀!……」
我不敢再聽下去,老書記的嗓音又有點哽咽了。……唉!是不是大刺激了他……
在門口,我剛要跨進汽車,只見朱競芳面無人色地奔來,上氣不接下氣。「許
屏,他死了!……」
象一盆雪水淋進我的脖子裡,我渾身冰涼。我望著她扭得很難看的臉,幹得發
焦的眼睛,以及嘴邊掛著一絲似哭非哭的長長的紋路。
我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不可能!不可能!你開這樣的玩笑太殘酷,太殘酷!
你知道麼,一切都在好轉……」
她沒有回答,把一份電報塞進我手裡。
「許屏病危,速來。」
電報是那個分隊的隊長打來的。
我噓了口氣。「……你又不是不識字,病危……」
「我知道……這就是死亡……水庫工地上有了死亡事故,打電報給親屬,都用
病危兩個字……」她咕咕噥噥地說著,呆滯的目光既不看我,也不看電報,看著遙
遠的不知什麼地方……「不是病危……是死……你們不要騙我……不要安慰我……
我到他們的工地去過的……他爬得那麼高……只有那麼窄窄的一條欄杆……」
我怎麼安慰她也沒有用,倒是我被她的情緒感染了,據說有一種第六神經……
我一怔。……
我只好抓著她的膀子,把她塞進了汽車……
我不知道即將看到的老同學究竟是生病還是傷殘抑或真象朱競芳估計的……已
經離開了人間……
汽車的碼表已經指著80……我還在催促司機。「快!再加快點……」「
身邊的那個女人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著……
「他死了,他准是死了……」
她的聲音細得象一縷遊絲,被車窗外尖利的風裹著,飄得很近,又飄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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