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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BAR
一
「櫻BAR」開在上海那條著名的食街桂花街上,桂花街是前幾年開始著名的,從
大幅廣告「生猛海鮮直接空運」開始,接著「煲者湯」、「大王蛇」、「鴛鴦火鍋」,
一直著名到「盡食放題」(指無限量自助餐,新近引進的日本語,就像「企畫」、
「人氣」一樣)。
不知怎麼的,以前的市場,人們守著老牌子、老街,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可
如今東西來得容易,什麼都能吃到,人心就易變,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桂花街
的人氣像現在上海人家早已棄之不用的銅暖鍋裡的炭,一歇歇黯一歇歇旺,讓街上
的小老闆們憋氣。
「櫻BAR」開張正逢桂花街的低潮期,老闆娘徐春春東渡日本歸來,一時沒有工
作,經人介紹盤下了這個店面,不開飯店開酒吧。街上的小老闆一看徐春春無意和
他們搶生意,就對她心慈手軟,說,一看徐春春那副打扮就能知道她是從日本回來
的,有檔次。害得「櫻BAR」裡的女招待由莉心裡老大的不舒服,在老闆娘不在的時
候,不知多少次問崔桑說:「聽說日本女人都不如上海姑娘漂亮對嗎?老闆娘在那
裡真的矮子裡面拔長子,算很好看的嗎?」
崔桑總是吃好晚飯蕩到「櫻BAR」來,泡一杯綠茶,篤悠悠看有線電視體育頻道。
一杯綠茶在這裡收15元錢,像崔桑這種熟客打8折12元,算最低消費。崔桑黑黑瘦瘦
其貌不揚,否則由莉早就看上他了,因為崔桑的媽媽是半個日本人,被她父母在戰
爭期間遺棄在東北,國門打開後,他媽媽好不容易通過紅十字會與日本接上關係,
去日本入了日本籍。後來崔桑也順理成章地去了日本。在20歲的由莉眼中,日本像
金礦一樣,遍地黃金等人去揀,35歲的老闆娘只去了5年,回來就能開這樣規模的酒
吧,像她這樣年輕又長得性感迷人,去日本呆個三四年的,回來還不開大酒店了。
「你這個小姑娘又要妒忌『媽媽桑』了,跟你說過不知多少次了,說媽媽桑不
用好看兩個字,是氣質!你看你,吐舌頭翻白眼,一輩子都別想趕上人家。」崔桑
在高腳吧椅上坐坐舒服,喝了口茶挑剔由莉說。
「哼!有什麼稀奇,打扮呀,全部用名牌就是了,只要有錢,反正有外國人包
嘛!」由莉果然熬不住要翻白眼。
「小姑娘不要瞎講,你們媽媽桑是與井口先生合資開店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否則劉先生不是做『烏龜』戴綠帽子了嗎?」崔桑說。
「哼,劉先生!睜個眼閉個眼罷了,女人開店男人享受還不好嗎!」不提老闆
娘的男人劉先生倒罷,一提他,由莉的氣不打一處來,下午剛為件小事被他訓了一
頓。
是7點鐘光景,食街上人聲熱鬧起來,客人吃完飯紛紛從店裡出來,打著飽嗝剔
著牙,哇啦哇啦喉嚨響著道別,黃總、李總、華總、郝總,像種子公司開會一樣。
「櫻BAR」還沒有其他客人來,小姐也只有由莉一個人,「這種地方,悶死了!」
由莉發牢騷道。「你給我看著點啊,我上去看看。」說著由莉「騰騰騰」沿著樓梯
鋪著的紅色地毯,走上桂花街的街面。
「呵……」由莉伸了個懶腰,地面上的空氣就是不一樣,她張大鼻翼呼吸了一
會,倚在門框上看桂花街的夜景。
由莉倚著的門框是紫色的,只2米高,寬不過1米,橫的上方用霓虹燈彎了「櫻
BAR」的字樣;近處可以聽見「滋滋」的電流聲,BAR就是英文酒吧的意思,上海一
般的人都能夠看懂,除了鄉下人「鄉巴子」。話說回來,鄉下人也不至於那麼傻,
吃老酒到飯店裡好了,喝茶回去喝,到你酒吧裡來浪費錢幹什麼!有人陪?什麼人?
小姑娘?你不要嚇我,跟上海小姑娘好聯絡感情的啊?像這個靠在門框上,眼睛花
花的姑娘,錢不被她騙光才怪呢!
「櫻BAR」用的門是橡木的,厚重的門上,鑲著一條日文: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囗。中文意思是歡迎光臨,門把手上掛了個小牌子「營業」,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年中無休」,都是中文,不過用的是繁體字,也就是日文漢字,兩國人民都看得
懂,非常方便。
這些都是徐春春按照她的合夥人井口先生的意思裝修的,門面簡潔、精緻一點,
不要太招搖,可以吸引膽小的日本人來消費。日本人是最瞭解自己同類的,不管你
這家店門面多麼漂亮,如果沒有人帶去過,他們是絕不會貿貿然闖進去的;相反,
哪怕這家店市口多麼不好,裝修多麼簡單,只要有氣氛,他們會成群結隊地去喝酒、
唱歌,還會介紹同事朋友去玩。
所以徐春春從朋友那兒轉手得到這個土產公司地下倉庫的場地後,也沒有花大
的功夫改建,就按照在日本時打工的酒吧格局,做了長長的吧台,前面至少有12個
座位,頭頂的斜上方,有一個小彩電不斷在播日本NHK的體育和娛樂節目。在大廳裡,
她安排了4張茶几,圍了一圈沙發,中間點綴了些綠色植物,前面中央的牆上,掛了
34英寸索尼彩電供客人點歌唱卡拉OK。
由莉看了一會野眼,感到很無聊,街上都是些口袋癟嗒嗒,夾緊尾巴做人的戇
男人,一點現代消費意識都沒有。要麼夾了個破包急忙忙回去燒晚飯給老婆、小孩
吃,要麼是機關政府裡工作的所謂公務員,只吃公家的,一點點項目,談來談去談
不好了,請客戶,客戶請,不吃人家幾頓好像很吃虧一樣。吃好飯揩揩油嘴巴就回
去,「再講再講,有數有數」地敷衍人家,哪裡會朝「櫻BAR」這種要自己掏腰包的
地方看一眼呢,幾十元一小杯酒,膽子也要嚇破了。
由莉正想回到地下室去,「窠窠窠」的皮鞋聲一路響過來,順風飄過來一陣幽
香,好像是「夏奈爾」,又好像是「雅詩蘭黛」,由莉預感到不好已經來不及了,
徐春春出現在她的面前。「老闆娘--」由莉拖長聲音喊了一聲,好像盼了很久終
於等到她似的,一半嬌嗔一半喜歡。由莉伸手想接過徐春春手裡的提包,可是徐春
春卻面無表情地推開她,問道:「靠在這裡幹什麼?下面沒有客人嗎?」
「崔桑在。」由莉隨便地說。
「崔桑不是客人嗎?」徐春春再問。
「哦……」由莉剛想說「勿要介一本正經……」才想起來現在不是在原來的浦
江賓館做事,可以對小經理隨便講話了,她把話吞了下去。
「我們酒吧是做正經生意的,不需要在門外面招徠客人,像……」徐春春朝由
莉看了一眼,想講「做皮肉生意的」,見由莉還算聰明聽得懂她的意思,臉色已變
得通紅,她才止了口。
徐春春穿著一套日本式的套裝,淡灰色調羹領的上裝,左胸開一個小袋,斜插
著一朵用寶藍色真絲手帕折成的花,露出幾個英文字母,是著名的「迪奧」品牌,
下面的裙子是緊裹臀部的一步裙,長度及膝,配了雙淡灰色淺口羊皮細高跟鞋。她
斜著身子輕按住裙邊,溫文爾雅地一節節下樓梯,整理成大卷的中長鬈髮在她肩上
一彈一彈,閃耀著高貴的棕黃色澤。
徐春春今天心情不太好,出門的時候,媽媽對她說,晚上不能帶她兒子冰冰去
鋼琴老師那兒練琴了,因為她們一群老年大學的同學要去市政協禮堂裡的「小南閣」
聚餐。
徐春春不高興地對媽媽說:「剛才吃午飯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對小劉說,小劉晚
上不去店裡上班,讓他帶冰冰去老師那兒好了。」
「小劉又不識五線譜,去了也是白去,他談生意忙啊,要緊的。」媽媽答道。
「那我做生意不要緊的嗎?每天店要開嗎?錢要賺嗎?」徐春春最看不慣媽媽
沒有原則地包庇小劉,雖然從法律上講,小劉並不是她的女婿。
「哎,聽你的話好像現在家裡就你一個人在掙錢,我們都是吃白飯的人了。你
不要忘記,我是有離休工資的,是老幹部!幫你帶帶兒子是好白相……」媽媽開始
喉嚨響起來,徐春春小時候從來是不反抗自己那個強權媽媽的。
見媽媽真的發脾氣,徐春春不響了,說實話虧得媽媽照顧,自從開了「櫻BAR」
後,兒子白天上幼兒園,晚上天天跟她一起睡,省了她好多心事。這件事交給誰都
不能令她放心的。
「那麼,如果我離家的時候小劉還不回來,我只好把冰冰送到朋友那兒,讓他
晚上去接。」徐春春忍住喉嚨口的煩躁,妥協道。
徐春春「窠窠窠」下樓,一進櫻BAR,邊脫外衣邊急著把那架三洋電話機的免提
開關打開,按了個1號短縮鍵,「滴滴滴滴」一連串自動撥號聲響亮地傳出來,由莉
偷著斜了下眼睛,嘀咕一句「囂張!」過一會,「對不起,對方已關機」、「對不
起,對方已關機」,接轉檯小姐漠然、機械的錄音聲連續在房間裡響起,徐春春很
生氣,小劉好像知道她要找他一樣,估摸好時間把手機關掉。由莉有些幸災樂禍,
用抹布在電話機旁邊這裡揩揩,那裡揩揩,裝著沒她的事,也不動手關機,讓它響
個不停。徐春春虎著臉趕過去重重地關了免提,想了一下,又打開,按了個2號短縮
鍵,又是一串撥號音,是小劉的自動尋呼機,「叭叭叭」響了3下,算是接收了信息。
徐春春知道,這幾天小劉躲著她,收到尋呼信息也會裝傻,但是他手機不開你
拿他有什麼辦法呢!
二
小劉這會兒正在區文化宮的彈子房與一幫「老落彈」們比得歡喜,「老落彈」
裡有兩個是文化宮隔壁科學院裡的研究人員,據說職稱一個中級一個副高,但是現
在他們都閑著沒有事情好做,整天喝茶看報搞得肚子一圈圈大起來,不知道是誰先
想出來的,他們把上班的包放在辦公桌上,讓抽屜鑰匙在那裡蕩來蕩去,人卻是溜
出大門到這裡來練習打彈子。
上海人叫打彈子,其實它的正式名稱是「檯球」,英語稱「斯諾克」,在老上
海是有錢人的高檔體育消遣,打得好的人要有自備球棒,150公分長,細細的,銀包
頭,打得熟練了自然球棒被摩挲得鋥亮,泛出高貴的木紋肌理。
小劉是偶然參加到他們的隊伍中來的,他先前也是搞設計出身,留學日本回國
的時候躊躇滿志想開公司做外貿生意,可是一待公司開張才知道,外貿不是那麼好
做的,他新來乍到的,以往的八年裡失去了在上海的一切社會關係,如今要接上來
還真花費時間、精力和錢財。尤其是錢,現在搞關係沒錢談也不要談,你約個人他
今天沒空明天沒空後天還只有吃晚飯的時候才有空。只幾個月功夫,他們兩個從日
本帶回來的日幣就「嗖嗖嗖」地薄了下去,徐春春再也看不下去,把錢收了全存了
定期,每月數出3千人民幣給小劉開銷。
三千,才三千!小劉喊啊吼的,徐春春說:「你是不瞭解國情,我比你先回來
幾年,跟你說『空麻袋背米』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你不相信,做外貿你沒有資金,開
不出什麼牌頭硬的信用證,怎麼做?」
小劉說:「什麼信用不信用的,我爸媽在上海做了幾十年的局級幹部,部下現
在都是當權派,他們手一抬、字一簽,不就是信用證嗎。」
徐春春聽都不要聽這種話,她從鼻子裡呼了一聲:「那你怎麼到今天還沒做成
一筆生意呢?公司辦公室的租金我已經付了,水電費、電話傳真費都轉到我這兒,
也付了,這三千就算交際費,不夠也沒辦法。」
聽到春春有條有理的話,小劉脖子粗起來:「日本帶回來的錢是我掙的,我想
怎麼花就怎麼花,你幫我從銀行裡拿出來!」
「錢是你一個人掙的嗎?你記記清楚!我存這些錢是為了兒子,他的學費他的
生活費總要有保障吧。」徐春春喉嚨不高,話很厲害。
小劉吵不過春春時只有一個辦法,他一跺腳出門發動了助動車「嘩--」地開
走了。
小劉剛回國的時候怎麼也不習慣上海擁擠的交通,坐公共汽車坐得人心煩意亂,
他一生氣就跳上出租車,出租來出租去的,一天下來得百來元開銷。後來春春幫他
買了自行車,讓他近路代步用,哪曉得他老是忘記鎖保險圈,一連被偷掉5輛,氣得
他們倆七竅冒煙。可是,日子總得過,在小劉千保證萬保證下才又添了輛助動車。
小劉山東人種,長得高個子,長臉濃眉大眼睛,夠帥的。可就是從小被他媽媽
寵愛過分,外強中乾,性格有點軟檔,不過好在他容易想通,這不,生意沒有,在
彈子房玩玩不也很開心。
小劉的BP機「滴叭滴叭」響了,他放下球棒一看是春春呼的,心裡想,下午4、
5點鐘有什麼事情,還不到吃飯時間,不去睬她。可是不容小劉歇下氣,腰間的BP機
又響了。小劉還是不理睬,並把功能搞到震盪處,由它在腰間去折騰,權當局部肌
肉按摩。
春春在店裡一直等不到小劉的回電,蹙著眉一言不發,她巡視了一遍酒吧小廚
房的貨物,吩咐由莉去隔壁麵包房和超市買麵包和檸檬,然後就打虹橋機場的問訊
電話。
崔桑在櫃檯前喝茶看電視,眼角瞧見媽媽桑一系列急躁的動作和那不悅的表情,
有點憐香惜玉起來,等她放下電話,崔桑招呼一句:「今天你要去機場接人嗎?」
「是啊,今天井口先生到上海。」徐春春對待崔桑很客氣的,回答說。
「他行李多嗎?要不要我陪你去?」崔桑關心地問。
徐春春為剛才一直在崔桑面前打電話找小劉無果而窘迫,頗為尷尬地笑笑,推
辭道:「不用了,謝謝你。」
徐春春站到酒吧櫃檯裡面,拿個盛開水的咖啡壺替崔桑加了點熱水,心增逐漸
平靜下來。笑笑問崔桑說:「怎麼樣?不回日本了?你是日本人啊。」
「什麼日本人!像我這樣的殘留孤兒的後代,日本人看不起的,不要說到東京
謀生,就是在我媽媽住的名古屋也混不下去。我只是鑽了個空子有個身份而已。」
崔桑回答說。
「咦?不是聽說你在東京謀到職務,回來做代理的嗎?」徐春春奇怪地問。
「唉,公司不景氣,本來向中國推銷手機配件的,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大公司打
敗,資金不夠,競爭不過人家嘛。我這個代理有三頭六臂也沒有辦法的,你說是嗎?」
崔桑垂頭喪氣,苦笑一聲道。
「那你怎麼打算呢?坐吃山空啊。」徐春春做女人的,就是喜歡刨根問底,也
不考慮男人大老爺的面子。
崔桑喝了口茶,歪了歪腦袋不置可否。「你不是擔心我付不起茶費吧?」他開
玩笑道。
「說什麼呀!」徐春春嬉笑著朝崔桑嗔道,覺得自己是有點瞎緊張,都是給小
劉害的,弄得天天有生存危機。
也難怪春春這對東渡「夫妻」,原本他們想,在日本苦了五年八年的,積蓄了
幾百萬日幣,回到社會主義中國可以喘口氣,做做人上人了。想不到回來一看根本
不是前幾年那回事,銀行利率一跌再跌,日幣利率更是像沒有一樣,跌到零點幾幾,
而消費來源和消費需求根本不能和幾年前同日而語,好日子有得過,但是要想舒坦
些,只有馬不停蹄、再接再厲、繼續革命。
隨著由莉進門時那扇橡木門上的鈴聲,「叮咚」又是一響,下來一個胖胖的男
人,由莉回過腦袋喊了聲「歡迎光臨」,把他引到酒吧台前落座。
胖男人三、四十歲模樣,前額雖然有些謝頂,但頭髮梳理安排得有條有理,臉
色紅潤,看上去保養得不錯。他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翻開由莉遞過去的櫻BAR菜單,
點了杯檸檬紅茶,便打開煙盒抽煙。
徐春春見到有新客人進門,眉毛一挑有些激動,她拿出在日本做酒吧時學來的
功夫,搶先一步「啪」地從打火機打出火來,湊到客人嘴邊。胖男人點頭謝過,徐
春春趁勢搭訕道:「先生是第一次來我們小店吧?」
男人借著吧台模糊昏暗的燈光瞟了一眼頗有姿色、風韻悠悠的老闆娘,徐徐吐
了口煙,感覺不錯地說:「是啊,我看這家店似乎是日本人開的,特別親切,進來
看看。」
「先生也是從日本回國的吧?怎麼稱剛?」春春做這行很久了,看人有點眼力。
「啊,敝姓曹,曹操的曹,人稱曹胖。媽媽桑姓櫻嗎,為什麼叫『櫻BAR』?」
曹胖幽默地問,引得崔桑和春春都笑了起來。
「日本」這個名詞一瞬間在酒吧裡起了凝聚力作用,陌生感消失了,崔桑盯著
曹胖看了幾眼,突然問:「你是住在新井藥師的吧?臉很熟呀。」「是啊,你--」
曹胖激動起來,指著崔桑說:「喂,老朋友,『派金宮』(賭博性質的電子遊戲機
房)裡老熟人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年,你呢?」「剛剛3個月,今天第一天上班,悶死了,慰勞一下自己,就
撞到這裡來了。」曹胖猛抽一口煙,徐徐吐出道。
「上班?中日合資企業?」春春問。
「不是,老單位,出版社。」曹胖答。
「啊?國營企業,月薪多少?」崔桑有點意外,問曹胖。
「嘿嘿,說出來好笑,月收入一千五,合日幣2萬。」曹胖悠閒而又諷刺地吐字
道。
「唉呀,那怎麼行,你這樣的人!」由莉脫口而出。
「蠻好了,每個月有固定收入,還有勞保,餓不死了。」崔桑突然聯想到自己
現在的境地,安慰曹胖說。徐春春雖然覺得一千五的數目實在太少,可比一比小劉
不僅一分錢收人都沒有,還要每個月填那個所謂公司的無底洞,曹胖的決策簡直可
以稱英明果斷了。
曹胖見兩個人都沒有不屑一顧的講法,也收回了裝出來的瀟灑,他說:「不瞞
你們說,我這個決定可是回來後3個月裡通過市場調查做出來的。我以前在出版社是
美術編輯,去日本後日語過關,還學了2年攝影,有畢業證書的。你們看我這副樣子
就知道,在那裡我不會虧待自己,所以積蓄很少。最後兩年橫下心黑掉,打了兩年
工,總算『衣錦還鄉』,但是這點錢能做什麼事情?既不能辦企業又不能買房產,
放在袋袋裡貼貼零用罷了。回來後也去應聘了幾個中外合資企業,高不成低不就的
都沒戲,所以出版社肯讓我回去,我就順水推舟說是為了報效祖國,特地自費學了
專業對口的東西,社長被我感動得一塌糊塗。」想不到曹胖這麼直爽,第一次見面
就把私密都暴露了出來。
「真有你的,知識分子就是鬼!」崔桑「噗」地笑出來。
春春若有所思地笑笑,她看了眼手錶,走出來吩咐由莉幾句便換上出門的衣服,
她朝兩位已經談得很熟的客人打了個招呼,去機場接井口先生。
井口先生乘坐的班機延誤了半個小時,徐春春在機場又一次撥小劉的手機,總
算小劉已經解除警戒開了機,「喂喂……」電話一通,春春就沒好氣地問他:「你
在哪裡?為什麼關機?拷機也不回,出了事情怎麼找得到你?」「有啥急事嘛,我
在談生意。」小劉老面皮地搪塞道,可是春春卻在話機聽筒裡聽見「脫--咯--
啪--」的檯球擊打聲。因為機場的電話是公用的,春春身後已有人在等候,她不
便發火,便壓低嗓子告訴小劉,自己已在機場,等會兒接到井口先生後先送他到賓
館辦住宿,然後回店裡。
春春聽見小劉「唔」的那聲明顯的不開心,改用哄孩子的口氣對他說:「我已
經托他給你帶最新的電腦遊戲軟件來了,我馬上回來,你先替我去店裡照顧一下。」
小劉沉默了一會,高聲說:「那好,我順便約嘉芯去店裡碰頭。」也沒等春春回答,
小劉就掛斷了電話。
約嘉芯碰頭?春春忍住氣不方便發作,邊繞過大廳三三兩兩的人邊憤憤地想,
到我的店裡碰頭?小劉你昏頭了,把大學裡的舊俗人約到我店裡來,分明是向我挑
釁呢!
春春坐到一張靠背椅子上,腦子裡浮現出嘉芯白晰而線條優美的臉來,尤其是
她身上那股誰也模仿不出的懶散和詩意,令春春覺得有些沮喪。早在中學時期,春
春和嘉芯便是一對情敵,至少在春春看來是如此,她們每時每刻似乎都在爭奪班上
最帥的小夥子小劉,春春沾了是小劉鄰居的光,經常得以與小劉見面,而嘉芯卻懶
懶的,有心沒心地抓住了小劉的心。後來,小劉和嘉芯考進同一所大學,大一、大
二打得火熱,據說大三時學校裡出現了個藝術型的第三者,才把嘉芯給迷得跳過小
劉這只槽的。
可惜春春得到小劉的時候他已經與別人結婚了,只是由於他妻子幾年來一直不
能得到去日本的簽證。而使春春這個老同學在留學非常時期得以暫時地得到小劉,
在日本和他同居,從互相慰藉寂寞的心靈到最後懷上了他的兒子。春春至今不是小
劉名正言順的妻子是因為小劉的老婆始終不肯放了他,提出的離婚條件幾乎是不可
能實現的。春春想到這件事情就很煩惱。
春春架著腿斜坐在椅子上,淡灰色套裝一步裙的邊緣和開口恰到好處地露出她
保養得不錯的玉腿,資生堂彩妝使她的臉色顯得很精神,來來往往的男人都免不了
朝這個獨坐的女人看一眼。春春把下巴抬得很高,機場這種地方,10年、20年前還
屬雜色人等不能入內的高級場所,一轉眼的功夫,飛機票賤得連小商小販都能大
搖大擺進出自由了,飛個法國巴黎的來回只5000元就搞定了,還談得上什麼高貴,
也許只有自己的心可以保持高貴了。
馬上就要接到井口先生,徐春春安排自己心情變得晴朗一些,儘量不去理會小
劉這種小兒科的醋勁,辦大事要緊。櫻BAR的股份中,井口先生占了百分之90,他是
大老闆,得想好了如何向他彙報開業1個月以來的經營情況,講太好的話,他要說,
一千萬啊一千萬,何時可以收回投資?講經營困難的話,他要著急:怎麼辦,怎麼
辦,是否開得下去?日本男人在女人面前真的就是那樣蠢,腦子壞掉了一樣。
三
小劉站在吧台內,點了支煙,巡視著櫻BAR的經營狀態,感覺不錯。等會兒他准
備把嘉芯安排在角落那兒的桌子上,遠遠地看過去,嘉芯一定很有朦朧詩的意象,
那是嘉芯與生俱來的氣質,也是小劉在身邊女人的身上久違的感覺。
就在小劉咂巴咂巴滋味想入非非的時候,嘉芯進來了。想不到嘉芯比5年以前還
要瘦,下巴窄窄的擱在黑色羊毛和萊卡混合織成的單高領上,脫下白風衣,露出兩
條白晰的手臂,很細,沒有光澤。嘉芯和迎面過來的小劉懶懶地打招呼,一點也沒
有5年未見的激動。小劉本已想好很多見面的寒暄語,被她一下子趕到九霄雲外,只
咧著嘴巴「呵呵呵」地乾笑。
「怎麼樣?身體好嗎?」小劉把一杯新茅峰茶放到嘉芯面前,親切地問道。
「一般,經常感冒。」嘉芯說著咳嗽了一下,單薄的身子被震得一顫一顫。「你呢?
看上去很滋潤的,春春把你養得這麼好。她人呢,老闆娘?」嘉芯問。
「她出去了。」小劉輕描淡寫,不想談她的樣子,問:「你還在大學裡當老師?
教什麼哪?」「教藝術史。」嘉芯淡然回答。「哇,偉大,藝術史!我都已經記不
起3個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的名字了。」小劉誇張道。嘉芯「噗」地被他逗笑了,又咳
嗽起來。小劉頗有些心疼地看她咳嗽,起身去調整空調的溫度。
在吧台那兒喝茶的兩個男人被嘉芯嬌滴滴的咳嗽聲驚動了,他們一起回過身來
尋找女人的蹤影。忽然,曹胖滑下座來,「噫」地指著嘉芯走過去,嘉芯也奇怪地
指著他,同時說:「你怎麼到這來了?」
小劉見狀,問:「你們認識?」曹胖笑著說:「豈止是認識,太熟了!」嘉芯
露出一點羞澀,揮揮前面的空氣,嗔道:「神經病,你跟蹤我啊?」「跟蹤你幹什
麼?我省點力氣。今天心情不好,玩一會再回家,再說你有約會嘛。」
小劉醒悟過來,像受騙一樣,指著他們說:「你們是夫妻?!」「不是不是。」
曹胖連忙否認,嘉芯懶懶地不置可否。她從一隻硬硬的「夏奈爾」小皮包裡摸出薄
荷煙,熟練地點了支抽起來。「坐呀,你們!」還是嘉芯比較老練,她招呼兩個男
人。
「不不不,你們老同學談吧,好久不見,多聊聊!」曹胖大度地說完,挺著豐
滿的肚子回到吧台那兒去了。
小劉再開口時,語氣收斂了些親切,官樣文章似的又問了嘉芯的近況。嘉芯卻
直率地說:「你也看到了,我30多了,還沒有安定下來,那胖子準備和我談一輩子
戀愛,他不準備結婚的。」「他看上去很善良,會結婚的。」小劉安慰她。「也許
吧!」
嘉芯的話音剛落,小劉還沒來得及收斂他臉上的溫柔,突然徐春春帶著日本人
井口先生進來了。春春一眼就瞟見了小劉和嘉芯,但是她像對待其他客人一樣與他
們點了點頭,輕聲說:「你們玩!」就領井口先生坐上吧台。
井口先生五十多歲模樣,圓圓的大腦袋,頂上「風雲」殘卷,鼻上架了副眼鏡,
面目倒很和善,他中等個子,腿腳不似典型日本男人那樣短,也沒有那樣彎,動作
挺利索的。分析起來,雖然他與中國男人在外形上沒有什麼大的區別,可是仔細看,
眼神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中既有一種孩童般的澄明,又有精明和進取的勁頭,但是
他的舉止卻顯得有些謹慎,好像動物園裡一隻初來乍到的棕熊,脊背上的毛聳立著,
戒備著,提防著不測。
從小劉眼裡看去,春春顯得有些做作,她一會兒把由莉叫過去神色嚴厲地責備
她什麼,一會兒自個兒動手,把吧台前幾位客人本已很滿的茶水再斟滿,手勢抖抖
的,幾次滿得溢出檯面。雖然春春的眼皮也沒有朝小劉那桌的方向抬,但是她的慌
亂都逃不過一起生活3年多的小劉眼睛。
剛才徐春春把井口先生接到衡山飯店以後,原準備陪他到淮海路竹園餐廳吃一
頓上海菜的,想不到井口先生幹勁十足,說是飛機上吃過了,還是馬上到店裡去看
看吧。春春沒有辦法,本想打電話讓小劉回避的,卻不料店裡的電話一直占線,只
好放棄。
小劉的存在一直是春春的一塊心病。
這些年,無論是在日本還是回國以後,徐春春一直以一個獨身的女人的方式與
井口先生接觸,她表現出一點柔弱又有幾分聰明,若即若離,一起吃吃飯、談談天、
唱唱歌、跳跳舞,不談婚嫁,保留著各種可能的取向。這是日本已婚男人覺得最舒
服的情人狀態,也是井口先生願意在春春回國遇到困難的時候向她伸出手去或者說
挺出肩膀讓她靠一靠的原因。
其實春春和井口先生並不是很熟,5年前當春春突然發現自己懷孕決定回上海把
孩子生出來以後,她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一是小劉留在日本常常會失去聯絡,不知
道他究竟準備怎麼樣?離婚和自己結婚還是逃避責任;二是春春回家以後,買了新
房子,裝修、買家具、生孩子,積蓄幾乎用盡。以至於如果不馬上找到工作,家裡
就會斷糧。
春春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想起了曾經交往過的日本客人井口先生,也知道他有在
中國投資的意向,便向他發出SOS信號。
井口先生坐在吧台前,看上去對櫻BAR的環境比較滿意,他見崔桑和曹胖在看他,
舉起酒杯朝他們善意地打了個招呼,崔桑說了句日語「晚上好」,井口先生一下子
神情鬆弛下來,拿著杯子朝他們倆坐的地方移動。
井口先生像異地逢知己似的和崔桑他們寒暄了幾句後感到很高興,讓春春拿出
杯子來請他們喝啤酒,你一杯我一杯互相斟來倒去。不知是誰提議,讓店長過來一
起喝,小劉便應招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過來了。
就在小劉高大的身材朝吧台走過來的時候,春春的臉色變得煞白,一股世界末
日來臨的感覺湧進心臟,她的心在薄薄的春裝下「突突突」地躍動,她不知道現在
應該採取什麼措施去阻制他們談到她和小劉的關係。
春春知道小劉既恨又惱井口先生。小劉在日本的後幾年混得很差,日本的泡沫
經濟在那幾年發出的後遺症使他找不到好的工作,淪為專靠打「派金宮」為生的
「黑戶口」,所以他一度自暴自棄甚至和春春斷了聯繫,像上海街頭的拾荒者,不
知道明天的太陽還升不升起來。
在春春找到井口這座靠山以後,向小劉發出一次又一次信,春春請他回來幫她,
春春在信中寫道:
劉,請你不要再拒絕我,在我們之間談什麼男人的面子呢?你是我少女時的偶
像,是我成年後理想的愛人,現在我們都人近中年了,我多麼想讓你永遠和我攜手
共闖事業,攜手共享未來。
親愛的,我知道你是個有能力的男人,只是時機不好,運氣不佳,在日本未能
施展開來,那麼我們現在面前有這個機會,為什麼不能共同把握呢?我畢競是一個
女人,我需要你有力的臂膀,我需要你寬闊的胸膛,請你回來幫我吧!看在我們兒
子的面上,回來吧,我不會再囉嗦結婚的事情,我不要你的承諾,孩子是我自己執
意要生的,我負責到底。
劉,你不要再懷疑我的清白,我和井口先生之間是清白的,他是個善良的好人。
當然不能否認他願意幫我有自己的打算,但是,相信我會處理好和他的關係的。我
愛你!
也許是春春的信打動了小劉,也許是小劉被生活逼迫萬不得已,兩個星期後他
回國了。就在春春幾乎就要被裡裡外外裝修櫻BAR這些雜事累垮的時候,他回來了,
穿得很體面,都是在日本買的名牌衣服,旁人一點也看不出他在日本潦倒的境遇,
接機的朋友大家說,好啊好啊,衣錦還鄉;好啊好啊,功成名就。只有春春在接過
他手中提包時,感覺到他呼吸中的心虛,讀出他眼神裡複雜的情感。他被春春用出
租車從機場直接接到虹橋新區舒適的公寓裡住下了。
四
春春感覺中緊張的空氣被一聲「叮咚」衝破,由莉抬頭想看清拾級而下客人的
臉,不料一大捧鮮花擋住了他的臉,那捧鮮花全是百合,大多是單純白色的,中間
點綴了幾枝暈染上桃紅色似的洋品種,嬌豔無比。由莉心想,哪個女人這麼好福氣
呀,真是奢侈!卻不料那捧花徑直朝她移動過去。
「喏!」花塞進她的懷裡後,對面露出一張由莉半生不熟的臉來,那張臉黑黑
的,挺年輕甚至有些幼稚羞澀,誰呀?由莉備不住臉「騰」地一下紅了半邊。
吧台那邊看熱鬧的男人都「噓……」地怪叫了,「快點讓客人坐呀!」春春見
那花和自己沒有關係,從裡面出來招呼客人。「哎,前天你和王老闆他們一起來唱
歌的對吧?」春春認出那男孩,「哦喲,滿守信用的,真的給由莉送花來啦,這麼
大一捧!」打趣道。
「都是自己家的東西,沒事!」那男孩靦腆答。
「你家開花店的?」由莉也想起那天客人拿他們兩個年輕人開玩笑的事了,大
方地問道。
「不是花店,是花圃,種花的。」男孩把口袋裡的手機掏出來放在桌上,抱歉
地朝大家笑笑,進了洗手間。
「哦,是花農,蠻好蠻好,不錯不錯。」崔桑他們相視擠擠眼睛。
「什麼花農,要麼花癡!」由莉不開心了,嘟起嘴巴把花放到一個角落裡。
「不要小看人家,大戶哎,不要放過他……」小劉做了個惡狠狠抓人的動作,
他輕浮的語氣惹得由莉更不開心了,她眼珠子骨溜溜一轉,不懷好意地朝井口先生
看看,又看看老闆娘,恨恨地想說句什麼,但是當她接觸到春春那警惕又嚴厲的眼
光時,一口氣又咽了下去。
小花農從洗手間出來後,也坐在吧台前,他要了杯可樂後拿出紅殼子的中華牌
香煙分送給吧臺上的各位抽,崔桑和曹胖假模假樣笑著推辭不要,他們異口同聲地
「國煙不抽」。只有小劉和井口先生接過香煙,小花農恭恭敬敬地為他倆點著,井
口先生照例是日本式點頭稱謝,一下又一下,小花農因為是頭一次受日本禮,惶恐
地不知如何是好,也跟著一下一下雞啄米似的回應,引得春春和由莉都忍不住噴出
笑聲。
「你家在哪兒?」春春見小花農挺可愛的,親切地問他。
「南匯,周浦。」「哦喲,很遠哪!」春春說。「不遠的,開車只要半個小時,
從南北高架橋上過去,馬上就到。」小花農有點著急地解釋。
「你有車嗎?」曹胖不經心地問道。「哎,今天送貨,開了輛『依維柯』,家
裡還有輛『桑塔那』2000型。」小花農認真坦白的回答裡,雖然一點也沒有炫耀和
誇張,還是把小劉那幫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的男人鎮住了,他們三個吃過日本生魚片
的上海男人互相看看沒說什麼,嘴角卻是微微抖顫了。
井口先生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他滿善意地用日語對小花農說:「挺健康的,小
夥子!」小花農聽不懂,小劉便翻譯說:「他問你想到日本去嗎?」小花農急忙擺
手說:「不想,我在上海種種花挺好的。」井口先生見小花農擺手不迭,關心地上
下打量他,不知道他回答他的是什麼意思,而吧台周圍一群懂日語的人聽他們牛頭
不對馬嘴的對話,樂得肩膀顛顛地顫。
徐春春笑得有些尷尬,她雖然照顧著店裡的生意,耳朵卻一直警惕著,準備一
有動靜就趕過去救火。小劉和井口先生開了會玩笑後,胸中的濁氣似乎出掉好多,
他不想戀戰,又回到嘉芯桌旁,嘉芯動作優雅地為他點了支煙,淡淡地問道:「你
呢?和老婆的事情解決了沒有?」小劉揮了一把眼前的煙霧,臉上沒有表情地說:
「沒錢!」「那春春和兒子……」嘉芯沒說下去,按她的作風,過於世俗的事情不
必全說出口,可以用一些省略號。
小劉不想按她的思路走,嬉皮笑臉說:「向你學習,同居萬歲!」嘉芯的臉色
一下變了,她沉默了幾分鐘,緩緩地說:「小劉啊,你真的不懂女人。」其實小劉
何嘗不懂春春和嘉芯到了一定的年齡渴求安定的心態,他是有苦難言。現代男人的
生存壓力越來越大,既要通過相當時間不懈的努力來獲取錢財,又要經受奮鬥路途
中各種各樣對男人自尊心的考驗。小劉他何嘗不知道春香待他的苦心,他也知道目
前的心態需要調整,最好找心理醫生疏導一下,可是……
小劉回避了這個有點沉重的話題,向嘉芯談起自前正在構思的融資計劃,他告
訴嘉芯,最近認識了一個人,他有美國金融機構頒發的證書,可以在全球進行融資
活動,這個人看中了小劉父親在國內的關係,準備和他聯手操作一項山東煉油廠的
融資項目。小劉說到這裡,已經全部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他眉飛色舞地告訴嘉芯,
到目前為止,山東這方面需要搞的一應文件已經全部到位,就等過幾天,那個融資
大王飛到美國去搞定那邊的銀行了。
嘉芯溫吞吞地看著小劉,聽他在說這個目前對春春保密的計劃,她的心裡在一
陣陣暗笑,她想,浪漫的男人可愛是滿可愛的,如果沒有柴米油鹽問題,和這樣的
男人過日子真不錯,吃吃館子打打檯球,也不要孩子,睡啊睡,不從兩人世界的夢
中醒來。嘉芯用手撫了一下眼角,那裡細細密密的皺紋卻在提醒她這種想法的荒唐。
人可是真難,浪漫的男人不能一起過一輩子,實惠的男人又太俗氣不能過每時每分。
牆上的時針已經指向12點,曹胖伏在吧臺上睡著了,崔桑和井口先生也聊累了,
春春從吧台裡轉到吧台外,坐在井口先生旁邊,春春對崔桑是很放心的,這個小夥
子年齡不大,處事卻很老成,他是決不會輕易在井口先生面前拆穿老闆娘和小劉的
關係的。
店裡沒有新的客人進來,小花農和由莉早已經頭碰頭在桌子上下起了跳棋,誰
輸了在誰的耳朵上夾個夾子,一眼看過去,小花農那黑黝黝的耳朵上已經有好幾個
小夾子夾在那兒銀光閃爍了。一盤下完重新放棋的時候,小花農傻傻地問由莉:
「你喜歡我送的花嗎?」由莉一嘟嘴:「喜歡是喜歡,但又不是買的,被他們笑話!」
「那有什麼,我買得起的啊,明天我送好花再問他們店裡買好了,包上進口的皺紋
紙給你送來!」小花農急切道。由莉嘻嘻地笑了,點住小花農的鼻子罵道:「白癡,
你種花種癡掉啦!」
嘉芯站起身要走了,她看見曹胖在眾人面前睡成一灘泥,哭笑不得,她捏住曹
胖的肩胛推他,「喂,走啦走啦」地喊,曹胖好一會才醒過來,勾住嘉芯的脖子往
外走。嘉芯急忙又打開皮包,朝春春抱歉地笑笑,替曹胖付了帳。小劉呆呆地看著
嘉芯的動作,不由自主地泛起醋意,看來時間真會改變人,才5年沒見嘉芯,這個驕
傲的公主除了形象沒變,其他的好像都變了。
五
那一晚,井口先生覺得特別舒暢。日本經濟不景氣,他已經好久沒有投資新項
目了,原來投資的地產一時半會兒也收不回成本,只得擱在那兒等待經濟復蘇。原
先不曾料想中國的經濟開放會搞得這樣快,好像只有幾年的功夫,上海變了大樣,
遍地高樓大廈,連這樣日式酒吧都能夠開張營業了,而且春春這個女人經營得真是
不錯,令井口先生刮目相看。
井口先生已經躺在床上了,又心血來潮接通春春的手機。
「囗囗囗囗……」電話裡傳來春春疲倦的嗓音。井口先生興奮地告訴她,他對
酒吧的經營很滿意,現在一切都放心了,不如明天一起到杭州玩2天。「唔……」春
春的聲音很猶豫,她悉悉嗦嗦挪動著,忽然聽筒裡傳出水聲,估計挪到了衛生間。
春春推辭說:「店裡事很多的,我走不開呀。」井口先生不肯,他說:「不是有店
長嗎?那個很英俊的男子,讓他擋兩天,你也該好好休息休息。」「車票也不知道
好買不好買……」春春還想拒絕,井口說:「買什麼票!要一輛出租車吧。」春春
沒有辦法,於是說好第二天8點鐘到賓館一起吃早餐。
春春回到床上,小劉背向著她,呼吸很不均勻,春春知道他沒有睡著,一定是
在乎那個電話。她扒過小劉的肩,肩膀強強的不聽話,春春只好輕聲告訴他明天要
和井口一起去杭州。「你幫我管一晚店好嗎?我後天傍晚就趕回來。」春春請求他,
小劉不理睬她,春春笑笑,把被子揭開,進去用胸部貼上他的背脊,發嗲道:「好
不啦,好不啦?」
想不到小劉一個掃蕩腿從另一邊下了床,冷冷地說:「問我幹嘛!不是已經決
定了嗎?」「我是身不由己,他是老闆嘛,難得來上海一次,陪他幾天也是應該的。」
春春解釋道。「是啊,你是為他打工的,我是為你打工的,還有什麼說的?」小劉
從冰箱裡取了冰塊,倒上威士忌,抽身到廳裡看電視去。春春看著他的背影愣在那
裡,鼻翼鼓脹鼓脹地,說不出話。
大眾出租車公司的橙色「桑塔納」飛馳在滬杭高速公路上,春春和井口先生並
排坐著,細細看,兩個人的表情非常不同,井口先生孩子似的興奮,東張西望,嘴
裡嘀咕著一些感歎調;而春春擦得很白的那張臉卻有點木,她嘴唇上血紅的唇膏甚
至潦草到塗出了唇線,司機從反光鏡裡可以看見她有意在和井口先生之間放了只小
包。
井口打開隨身的包,拿出本日文旅遊書,翻到中國杭州,如數家珍似的對春春
說這裡好玩,那裡不得了,西湖、虎跑、靈隱、柳浪聞鶯他什麼地方都要去,「還
有『西子賓館』,是毛澤東住過的行宮哎,我們住那兒!」井口興奮地說。
「你瘋啦!那裡很貴的,而且不開放。」春春奇怪他怎麼連中國杭州的旅遊點
也研究過。
「不對,不對,你看,對外賓開放的,可以住,不貴。」井口指著書讓春春看。
這本旅遊書是新版的,日本鬼子的情報它媽的是厲害,春春不得不佩服這些無孔不
入的商人:「哦吆,還是你們日本人比我還知道杭州。」「杭州的香格里拉賓館開
業時,到日本招旅遊團,先報名的50人每人只要花5萬日元,我朋友他們像免費考察
團一樣,玩了4天3夜呢。」井口告訴她,當時因為抽不出時間,否則也和朋友一起
去了。
西子賓館位於杭州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山麓,三面臨湖,南面與著名古刹
淨慈寺為鄰,隔湖與蘇堤、三潭映月、柳浪聞鶯相望,遠遠的,可以眺望到南北高
峰、保亻叔塔,坐在賓館咖啡廳舒適的圈椅內,透過眼前的落地玻璃窗,湖光山色
盡收眼底。
井口和春春閑閑地喝茶,茶是新的茅峰,虎跑的泉水,一股清香透過齒縫絲絲
地滲進口中。井口突然問春春道:「回來幾年了?」「3年。」「過得還好嗎?」井
口顯得很親切。春春不知他接下去想說什麼,說:「托您的福,過得還可以。」
「唔……」井口先生眼睛望著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道:「以後我每個月來上海一
次,你看怎麼樣?」「嗯……」春春在動腦筋,日本人的脾氣有點怪,她想可能井
口先生對她經營酒吧有些不放心吧,如果自己急著阻止他,他反而會懷疑我在帳目
上做什麼手腳,便笑容可掬地說:「你是社長啊,怎麼問我,上海飛機場又不是我
管的。」
井口笑笑,他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子,用手指鉗出張照片來遞給春春,
他說:「先向你介紹我的家庭成員,再聽你介紹。」春春聽了頭皮一緊,手有些哆
嗦。照片上除了井口,還有4個女人,老的可能是他媽媽,兩個年輕姑娘一定是他的
女兒,井口的妻子很矮小,慈眉善目的一副日本家庭主婦謙卑的模樣。春春恭維說:
「好幸福的一家啊,你妻子很善良的,女兒很漂亮,媽媽看起來精神真好!」井口
連連點頭說:「沒錯,沒錯,是該滿足了啊。」
「你呢?三十多了吧,聽說還是獨身?」井口挺自信地問。春春含糊其辭地笑
笑,玩笑道:「在日本酒吧碰見你的時候,你不是也說自己是獨身嗎?怎麼一下子
家裡變出這麼多女人來?」井口哈哈大笑說:「日本男人到酒吧裡全部變成『八格』,
都一樣的。春春啊,男人看到漂亮女人腦子都會糊塗了,你幫我出出主意,我是不
是應該到中國再開一家工廠?這樣就可以每個月都來看你了。」
徐春春坐在井口的右手邊,她聞到井口嘴裡噴出的酒氣,他的額頭被剛才喝的
紹興酒燒得紅亮亮的,眼神裡顯出對春春的依賴。春春這時心裡已經很清楚井口他
在借酒試探她,先是給她看家族的照片再表現出喜歡她的意思,分明是問她願不願
意做他的上海夫人。春春便裝糊塗說:「社長剛才不是說應該滿足了嗎?為什麼又
不滿足,到上海來開廠是有風險的。」
井口起先一直仰著身子,這下坐直了,正色道:「男人怎麼可以輕易滿足?滿
足就是停止不前,我喜歡做有風險的事情,就像在你身上投資開櫻BAR一樣。」春春
聽了不大舒服,連忙噓聲嗲氣扔過去一句說:「社長你是在上海投資開店,我幫你
打工的,怎麼聽上去好像送錢給我一樣呢?」
井口愣了一下,笑了,指著春春說:「你這個中國女人很不簡單,怪不得能當
媽媽桑,以後要看你把投資收回來了。」「你不要逼我嘛,哪有一開店就賺錢的嘛。」
春春順勢再給了井口一個軟彈子吃吃。
「來吧!」春春站起身拉井口出去散步。臨近傍晚的西湖邊上藹氣茫茫,迷蒙
的景色令人陶醉,他們倆邊走邊聊,一逕到了蘇堤。
華燈初上,桂花街一片繁忙的景象,很多店都派出漂亮的打工妹子到門口招徠
留客,可是那些面孔漂亮的川妹、湘妹們,就像從籠子裡放出來一樣,哪裡顧得上
老闆的叮矚,自管自東張西望地找每天能在這街上碰見的小老鄉。一時間,家鄉話
四起,嘀嘀呱呱響成一片。
都說上海人喜變,愛趕新鮮,最近火鍋和燒烤又都吃厭了,大店堂鬧哄哄像小
菜場那種臨時買臨時下鍋的也不新鮮了,服務員穿溜冰鞋的看過了,戴藍花布頭巾
藍花布飯單的見多了,就不知道什麼才能吸引客人。有家「老上海」便推出家常菜,
鹹菜烤發芽豆、鹹菜豆板酥、糖醋銀絲介菜、糖南瓜都賣大價錢了,客人卻吃得眉
開眼笑,老闆當然更笑不動了。但是上海人頭子活絡,喜歡跟風,菜館沒有誰去申
請專利權,於是什麼菜賣得動大家都燒什麼菜,先發明的只好再發掘新的民間萊,
芋方頭啊豌豆苗啊米筧杆啊,馬上還要到郊區燒灶頭的老奶奶那兒采風、討教去。
桂花街上菜館之間一輪一輪的大戰打得熱鬧,櫻BAR一點不受影響,客人細水長
流,每天多賺不到什麼錢,虧也虧不到哪裡去。說實話,春春在經營上面是下了功
夫的,如果她想白相掉井口先生的這點錢還不是分分鐘鐘的事。
今天春春不在,由莉活絡許多,畢竟小劉不是春春,從來沒有把櫻BAR當自己的
產業,叫他頂班他就來白相相。由莉坐在吧台高凳上嘰嘰喳喳講小花農「迭只戇徒」
的戇事憎,說他真的把自己家裡種的花送到花店裡再讓店裡包裝好買回來送給由莉,
說他和由莉到肯德基約會,不知道買什麼好索性買了從1到5號的套餐。由莉說:
「『迭只戇徒』叫我到他們家裡去玩,我才不去呢,到時候隔壁鄰居都出來看西洋
鏡,還真的以為我要做鄉下媳婦。」
崔桑說:「你腦筋真不開竅,什麼城裡鄉下的,哪裡有錢奔哪裡嘛,你說,你
的理想是什麼?」
由莉仰起那張圓圓的白臉,大眼睛骨溜溜轉,高聲說:「吃、喝、玩、樂不用
愁,出門有車,回家有人疼,養條小狗抱抱,還要給我媽買套房子!」「那你看,
靠你在櫻BAR打工掙錢,幾時可以達到你的人生理想?」崔桑追問道。「幾時?」由
莉一下子泄了氣。
「喏,小劉大哥來教你。憑你由莉的好臉蛋,在這裡工作一、兩年的,還怕吊
不到日本有錢的『巴子』。你不要去理睬小花農,種花這種辛苦銅鈿賺起來吃力煞
了,弄得不好,他先把你騙到手,再讓你戴好藍布頭巾下田呢!」小劉手裡夾根香
煙,壞壞地笑著說。
「你不要嚇我,我不是這麼容易給他騙去的。」由莉有點急了。
「你不要聽他亂說,世界上隨便什麼男人都可以嫁,日本男人不好隨便嫁的。
男人賺錢總是辛苦的,但是現在種花都是工廠化的,哪裡要下田曬太陽的,以後小
花農發展得大了,用計算機控制溫度,上網銷售,出口進口,都會越來越現代化的。
我看他蠻有前途,對你也真的是很著迷。」崔桑勸由莉道。
由莉還想說什麼,櫻BAR的門鈴響了,她抬腕看手錶,嘀咕了一聲:「倒蠻準時
的。」接著就看到小花農黑黝黝的臉,他一手一個大袋子,一邊是個大西瓜,一邊
是袋黃桃,像跑親戚一樣。崔桑和小劉見了一起笑起來,說:「說到曹操,曹操就
到!」
六
春春和井口先生乘興走上蘇堤,不料一走就走了一個多小時。在賓館裡看蘇堤
只是一根長長的線,走上去才知道那是一條挺寬的堤壩。蘇堤兩邊柳樹成行,柳條
隨著風兒飄落,略帶濕意的空氣充滿了鼻孔,好像來到了免費「氧吧」。
蘇堤上遊人很少,據說到了天黑就會多起來,兩邊直浸入水的斜坡上躺著坐著
的都是年輕的情侶。春春和井口先生徒步走著,知道這條堤是不通公交車的也就死
了心,慢慢地走,不回頭。偶而地,也會有蹬三輪的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不明白
他們為何不招徠生意,恐怕是急著回家吃晚飯乘涼,杭州人好像對錢沒什麼興趣。
回到賓館吃晚飯時,春春才感到兩隻腳又脹又痛再也走不出輕盈的步子。她點
了一碗杭州有名的湯麵「片兒川」,井口點了牛肉炒河粉和湯。快吃完時,春春對
井口說:「社長,我太累了,想洗個澡休息,等會兒不陪你去酒吧了好嗎?」井口
先生「哦」了聲,說:「你先回房,我精神可好了,再去喝一杯。」春春告誡他說:
「不要走遠啊,就在賓館裡面喝,服務員懂日語的,雖然貴一點,但是明碼標價的
不會挨人宰。」「知道了,管家婆!」井口不以為然。
春春回到房間立即脫了衣服進浴室,到底是久聞大名的西子賓館,衛生設備漂
亮清潔,瓷器泛著溫潤的光澤,大鏡子裡照出的人像經過美化處理似的。春春沖了
淋浴又泡在滿滿的一缸水中,腦袋擱在浴缸邊上欲睡欲醒。
進賓館到總台前開房間的時候,春春有些緊張,她不知道井口東她怎樣處理?
按日本人的規矩,既然你跟了單身男人外出旅遊,毋庸置言一定是同意和他住在一
起的。春春盼望井口先生問她一聲,如果他客氣,或者說禮貌,問春春要不要單獨
一間房,春春立即點頭就是了。可是井口先生什麼也沒問,他「唰唰」地填了一張
住房登記單,隨後又要了一張空白的轉身遞給了春春,春春這才放下心來。雖然井
口先生的房間就在隔壁,但他的態度真的是很紳士,春春心裡非常感激。
春春好像躺在床上睡了很久了,突然電話鈴聲大作,接起來一聽,是井口先生
慌張的聲音:「你快點到這裡來,我被搶劫了。」「什麼?」春春疑心是自己睡得
糊塗聽錯了,看了下手錶是12點鐘,哦,這麼晚,井口不在房間在哪裡呢?「我在
靈隱寺附近……你快坐TAXI來接……」井口的身邊好像有什麼人在教他說,電話顯
然是用手機打的,聲音很不清楚,嗡嗡作響,春春還要問什麼,電話突然就被卡斷
了。
春春的心「嘭嘭嘭」地亂跳,搶劫?多熟悉又陌生的詞,在路上行人稀少的杭
州靈隱寺附近,似乎真的可能啊,可是,井口這個「人格」為什麼會到那兒去……
春春一面穿戴一面又疑又怨,下到賓館門口,要了輛「桑塔納」飛馳而去。
出租司機聽到去靈隱覺得很奇怪,見這個女人緊緊抱著小坤包那副蒼白的面孔,
猶豫了一下還是發動了車,春春用普通話只說了一句話:「請你開快點。」就閉了
口,她知道杭州人對上海人印象很差,如果讓司機知道自己來自上海而不肯載她,
深更半夜的到哪裡去要車。
車子開到靈隱附近的路面時,行人幾乎絕跡,司機遵照春春的意思把大光燈打
開速度放慢,春春的眼睛在一棵棵黑黝黝的樹蓋下搜尋,終於看到狼狽不堪的井口
先生。他一個人,搞不清是冷還是怕,牙齒亂顫,「得得得」地說不成連句。他告
訴春春,「強盜」已經走了,借手機給他報訊後就走了。春春問他,被搶了多少錢,
井口伸出一個巴掌在上面再擱兩個手指頭,春春知道是7,問他「7萬日幣?」井口
點點頭,「還好還好。」春春松了口氣,把哆嗦著的他推進等候著的車子裡,安慰
他說:「沒有傷了其他地方,這強盜算文明的了,趕快走吧,這路上怪嚇人的。」
司機一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春春不想解釋,人生地不熟的,保不准再碰到
壞人。她警惕地望著前面的路,一手按著小包,另一手伸給井口,井口感激地握住
了她,人軟綿綿地靠在車後背,疲憊得閉上了眼睛。春春側身看見井口那種男人無
助時流露出來的孩子氣,眼睛有些濕潤,把剛才一直想責備他的話咽了下去。
進了井口的房間,他垂頭喪氣地像犯錯誤的孩子,春春阻止他解釋,推他進浴
室去洗澡。春春沒有離開,她的睡意早已經全部被驚醒,坐在窗下的沙發裡,她點
起一支煙,把蓬亂的頭髮用手指理了理,腦子裡亂亂的。
剛才她在自己房間裡睡覺前,曾經打了個電話回上海,櫻BAR裡小劉不在,說是
8點鐘就被朋友叫走了,她估計小劉不會回家,肯定在外面玩,便打他的手機,倒是
一打就通了。小劉聽到春春的聲音,很淡地問了句,到了是嗎?電話裡是很嘈雜的
背景音樂,間或傳出「嗒--嗒--」的檯球擊球聲,春春有點不高興,問他:
「你怎麼不在店裡,難得托你件事兒,應付也要應付的嘛。」小劉不理茬,懶懶地
問:「你明天回來嗎?」春春說,可能要晚一點。小劉問,晚一點是什麼意思,晚
到什麼時候,睡過了才回來嗎?春春聽出他的意思來,說:「我從車站直接來店裡
上班,5點鐘開門以後你先頂一頂。」隨後春春要告訴他這裡賓館的電話號碼,小劉
說,我沒有紙,你不要告訴我,我不會打擾你的。聽到這兒,春春再也無法和他說
下去了,窩著一肚子火掛了機。
井口還在浴室洗澡,洗這麼慢估計是泡在浴缸中,恢復被人洗劫而去的男子漢
的自尊吧,春春掐滅了煙蒂站起身,她走到梳粧檯前,從鏡子裡看見一個眼角存著
憂愁的年輕女人,卸了妝的女人其實是最美的,美麗的女人一定蘊涵有憂愁的韻味。
和一般賓館標準客房一樣,房間裡有兩張單人床,春春穿著連衣裙,靠在窗邊
那張床上,斜對著電視機就這麼睡著了。「哢嗒」一聲,井口從浴室走了出來,他
見春春睡著了,把叼在嘴角準備點的煙拿了下來,輕手輕腳躺到另一張床上,歎了
口長氣把電視機關了。可是電視機一關,春春反而驚醒過來,她一下子坐直了,對
井口說:「啊呀,對不起,等著等著睡著了……」然後她急切地對井口:「我等你
告訴我,怎麼碰上壞人的?」
井口苦笑,原來他晚飯後到賓館門口散步,碰見一個會講日語的小眼睛中國男
人,據說是從日本留學回國的。他介紹說,杭州有些酒吧非常有意思,他朋友開的
店日語卡拉OK齊全,小姐漂亮,價錢也不貴。小眼睛說到杭州姑娘的時候,驚異於
井口先生竟然不知道西子姑娘天下第一美女這樣的典故,井口先生現在承認,當初
好奇心確實被小眼睛激發出來,糊裡糊塗要了輛車跟著他走了。
到了一家很小的酒吧以後,井口被很多女孩子簇擁,杭州的女孩確實美,雖然
是陪酒女卻不怎麼化妝,有種女學生的清爽感覺,他一高興也沒問價錢,坐下來就
唱歌、喝酒,其實也沒喝多少,幾杯很淡的加冰威士忌罷了,請幾位姑娘每人喝杯
果汁。可是待到結帳時,他被嚇壞了,帳單上寫著三千多元,他問是不是日幣?胖
胖的老闆橫眉道:「你有沒有搞錯?到中國唱歌玩女人這麼便宜,是三千人民幣!」
老闆拿出帳單,一筆一筆算給他聽,卡拉OK包房每小時每人80元,不貴吧?4個小姐
連你5個人,2小時800元;威士忌每杯30元,不貴吧?5杯150元;小姐喝的是特調果
汁,加了洋酒的,每杯150元,4個人每人喝2杯,你自己算好了,還有零食啊,空調
費啊,小姐的小費總不能不付吧,開三千是打了折的啦。
井口先生一面在說,春春一面心裡在呼上當,這種店絕對是黑店,如果在上海,
只要去報警,公安局肯定會保護外國人。可是井口說,他語言不通,那個帶他去的
小眼睛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小小的包房剛才還歌舞昇平的,突然來了幾個彪形大
漢變得殺氣騰騰,動手來掏他的皮夾,拿走他幾百元人民幣以外,僅有的7萬日幣攏
總席捲而光。井口先生要求他們送他回賓館,他們答應後卻把他撂在靈隱附近,借
手機給他打了電話就走了。
看來這夥不法分子挺有經驗的,春春問井口,還記不記得店在哪裡?井口說怎
麼會記得,就是記得了你想怎麼樣?春春說,可以報警。「算了算了,出來旅遊弄
得上公安局錄口供什麼的,花錢買個教訓吧。」春春說報警的時候心裡也很沒有底,
因為這事是在賓館外發生的,也不知該誰負責,聽井口這樣說便順水推舟說:「人
沒有受傷是最重要的,不報警也罷。」
已接近後半夜了,窗外寂靜無聲,偶而傳來幾聲蛙叫,房間的燈大多數熄滅了,
春春身子很疲倦,她看看半躺在床上的井口,他洗完燥後頭髮耷拉在頂上,平時的
精神氣沒了蹤影,流露出些男人的軟弱,不由有些動情。她輕輕坐到他床前,俯下
身子靠在井口的肩膀上,井口伸出手臂自然地挽住她。
他們倆沉默了一會,春春低聲輕語道:「社長,櫻BAR的事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
我不知道怎樣來感謝你,我……」井口撫摸她的卷髮,說:「你不要擔心,我看你
有些緊張。其實我五十多了,年輕的時候有過很多女人,日本男人嘛,都是這樣,
到老了,女人在我眼裡好像只是被欣賞的風景了,我對你沒有什麼肉體上的奢望,
這些不知道你懂嗎?男女之事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不勉強任何人。」春春靠在井口
的頸邊,他的皮膚顯出一些老態,有點像春春的爸爸,和這樣的男人接觸,說實話,
要從心裡愛起來障礙一定是存在的呀,不能怪我,春春抱歉地想。
雖然我們過去和現在都沒有做什麼逾越道德規範的事情,可是,小劉他理解嗎?
從他電話裡淡漠的口氣來看,他不在乎我到杭州做過什麼,至少在他有權力反對我、
禁止做什麼的時候,他不說。他和我同居了這麼久,生育了兒子,他等於是我的丈
夫了,可是他還是沒有當我是妻子啊,他能夠保護我、督促我的時候,他不擔起責
任來,他任我自己決定,看起來是讓我自由,其實個中滋味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
春春哀怨地,眼淚從腮邊淌下來,流到井口先生睡衣的肩袖上。
七
徐春春是週六去的杭州,講好了星期天晚上會回來,小劉5點鐘光景要了一輛T
AXI從彈子房出來,直奔櫻BAR,想替春春值會兒班,也可以將昨晚上早早離開店的
過補上。
櫻BAR的門由莉已經開了,她正唱著歌旋轉在桌子椅子中間擦灰,聽見小劉來到,
高興地叫了聲「老闆」,小劉究竟是不是櫻BAR的老闆他自己心裡最清楚,但是由莉
要這樣叫他,而且不是在徐春春面前,小劉當然也不反對。
「老闆,等會兒我想請假。」由莉的臉上露出些微的羞澀,小劉猜到一定與小
花農有什麼關係。果然,由莉接著說:「他說7點鐘來接我去南匯玩。」「怎麼?這
樣快就上門看公公婆婆了?」小劉覺得奇怪。「不是,看你亂猜八猜的!」由莉嗔
怪道。「是小花農新蓋的花回落成,聽說非常現代化,很漂亮的,他約我們一起去,
還有崔桑、曹胖。看了花圃以後是去他們家,不過我們這麼多人,沒有關係的,他
們家不會當我是上門熄婦吧?」由莉解釋以後有些不放心,問小劉道。
小劉呵呵一笑:「那是,腳長在你身上,一個不對頭,跑就是了,怕什麼!」
「不過,小花農很誠心誠意的,上海男人不會這樣對我的。」由莉像是自言自語。
「你才多大?見過幾個男人?真是的。」小劉反唇相譏。「你不要小看我,就算我
沒談過幾個男朋友,男人總是見過的,壞的多!」後面這句,由莉說得很輕,說完
更輕地嘀咕一句:「像你!」
「男人壞總有壞的道理,對你們女人不能寵的,越寵越不得了,爬到你頭上來
了。」小劉走到吧台裡面,打開冰箱看看要添什麼貨,高聲對由莉教導說。由莉
「哼」了聲,不服氣地撇撇嘴,朝那邊翻了翻白眼。
傍晚時分的酒吧生意基本是沒有的,開著也是為了透透空氣,打掃打掃。附近
有一家電影院,散場時偶而會有沒有說完話的情侶進酒吧來喝杯茶,那些情侶照崔
桑的說法基本上是不合法的,他們喜歡鑽到比較暗的角落裡粘糊。櫻BAR的里間都是
廂式的位子,高高的後背可以擋住別人的視線,按小劉的設計,中間擺放了幾棵塑
料的棕櫚樹之類枝葉繁茂的假植物,使環境更加讓人想入非非。
說話間,「出溜」一下,果然有這樣的客人進來,也沒讓人看清面目,先是個
五十來歲的男人,夾個公文包,緊跟著又來了個三十多歲的少婦,都熟門熟路地便
朝小間裡跑。小劉朝由莉無聲地怪笑,(目夾)了(目夾)眼睛暗示她送茶水進去,由
莉朝他看看,做出一副「瞧!壞上海男人拐騙良家婦女」的表情,扭著臀進去了。
6點45分的樣子,崔桑和曹胖都來了,小劉略帶諷刺地說:「你們真空啊,陪著
由莉當電燈泡去啊!」崔桑陰陽怪氣說:「你也不要裝忙得要死,誰不知道你在忙
什麼!」曹胖問:「他忙什麼啊?」「忙……和體育有關,對嗎?阿哥。」崔桑滑
頭地說。「哦,做體育用品生意啊?是高爾夫球棒嗎?」曹胖最近很想試試打高爾
夫。「不是,是檯球棒,懂嗎,落彈?」小劉騙騙曹胖很拿手,說著和崔桑一起笑
起來。
曹胖被他們笑得莫名奇妙,胖子是不肯多考慮的,怎麼舒服怎麼做,他說:
「你跟我們一起去吧,車上正好還有位子,把店關掉,又沒客人來。難得休息休息,
做做人!」崔桑也說,反正春春馬上就要回來了。小劉被他們三講二講心動了,他
看看時間快到7點鐘,招手在由莉耳朵旁吩咐了幾句,由莉連忙點頭,到小間門口,
把電燈開關全部打開,「嘩」地一下大放光明,不一會兒,裡面那個男客就叫結帳,
由莉忍住笑趕快把早準備好的單子送進去,把唯一兩個客人打發走了。
徐春春下了火車和井口搭了輛TAXI,先把井口送到賓館,然後春春直奔桂花街,
火車在嘉興站停車的時候她買了10個嘉興肉粽,提在手裡還是熱呼呼的,想到店裡
後給大家吃。春春快步來到櫻BAR門前,推了一下橡木門,沒有發出預想當中的門鈴
響,她愣了一下,抬手看表,指針在8點上,身後有不少吃完了走出飯店的客人,打
著飽嗝挺著鼓脹的胃回家,也有像小老鼠找水喝似的人在尋找到哪裡再坐一坐的。
春春再一看,不禁火冒三丈,那個只在春節年休的時候拿出來的牌子赫然掛在門把
手上,寫著:歡度佳節,暫停營業。
櫻BAR很多經營方式都是從日本酒吧引進的,所謂「年中無休」就是一年365天
幾乎天天開門,除了春節實在是沒有客人會到酒吧來才關門休息幾天。日本人把酒
吧這種行當叫「水商場」,說的是客人像水一樣,不知道何時會流到你這裡來,有
時候像漲潮一樣,客人都朝你店裡流;有的時候滴水沒有,門前再開溝挖渠也沒有
用,客人硬是不知到哪裡去了。所以,凡「水商場」性質的店,服務是最關鍵的,
你的服務要使客人能夠源源不斷地像百川歸海一樣地朝你這裡流,每天每時每刻敞
開大門、備滿笑臉當是必然的享增。
春春想不到小劉會這樣和她搗亂,一個大男人竟然這樣不懂事!她「噠噠噠」
跑下樓梯,打開燈,看見營業的準備工作倒已經齊全了,吧臺上放著張紙條:「我
們一起到南匯去了,很快就回來。」是小劉的筆跡,由莉在下面簽了個名,又歪歪
斜斜地加了3個字,對不起!
春春氣哼哼地坐下來喘氣,店堂裡電視機沒開,音響也沒放,安靜得令人匪夷
所思。一呆就是半個小時,春春平靜下來以後把音樂開了,卻是更奇怪,今天怎麼
就是沒一個人影兒下來呀。她跑到樓梯口,朝上一看發現了一個疏忽,原來櫻BAN門
框和門楣的霓虹燈根本沒有打開!燈不開,誰會朝黑洞洞的門裡撞啊,才是見鬼!
人要倒黴,喝涼水都塞牙!春春一氣之下回身把「吧洛吧洛」放著歌劇CD的音
響關掉,燈滅了,提了10個肉粽子回家去了。不幹了,誰管得著,大家放假「歡度
佳節」!
井口先生什麼也不知道,按時回日本去了,上海這點小生意可不能影響日本公
司正常運作。春春和小劉照舊過日子,春春不主動,小劉也不和她親熱,小劉沒提,
春春不便講在杭州旅遊的細節,家裡氣氛怪怪的,每天除了互相交待幾句兒子的事
情,兩個人不多說話。
幸好小劉最近忙起來了,聽說他一心想做的融資生意有了苗頭,結識了一位懷
中揣有美國金融權威機構頒發融資證書的「大人物」,「大人物」其實是小劉大學
裡的同學,出國留學8年,現在飛回上海做生意了。「大人物」離開國內久了,不熟
悉人際關係圈子,雖然有紅派司,要融資一時半會找不著方向,而小劉卻是不一樣,
他因為早就覬覦這般好賺錢的行當,手裡已經有了山東某國營大企業的客戶。見了
幾次面,兩個男人一拍即合,跟著「大人物」,小劉隨即感覺自己也大了起來,春
春和井口先生那點暖昧對於他根本就是不足掛齒的小事了。
星期二晚上,平時客人不多,這天櫻BAR卻坐得滿滿當當,春春很奇怪,去牆上
看日曆,沒看出什麼節日。她問坐在吧台前的曹胖:「你們嘉芯今天怎麼有空的朋
友來呢?她不是晚上有課嗎?」「她下海啦!」曹胖眯細眼睛很得意地說。「下什
麼海?做生意嗎?」春春看和嘉芯坐在一起的那些朋友都是些長頭髮、黑汗衫、戴
銀戒指的藝術型男人,不像是聚集在一塊兒討論金錢之類俗事的。果然曹胖告訴春
春,他們出版社新創辦一個時尚刊物,是和日本人合作的,因為曹胖是從日本回來,
社裡決定讓他負些責。開始曹胖不願意,他這個人懶慣了,不想累著,可是嘉芯興
趣十足,無論如何不讓曹胖往後退,她說,反正自己當老師有空,她不要錢,幫助
他策劃組稿。
「你看,都是她約來的朋友,上海灘藝術精英。」曹胖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
樣。春春看嘉芯的眼光有些妒忌,她說:「你不怕你的女人以後比你強?」「怕什
麼,本來就是她要跟我,我對她是『臺胞政策』來去自由。」曹胖答。春春聯想到
自己,心情暗淡下來,扭頭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小劉也領了一批人聚在酒吧,那都是些明顯的粗胚,打山東過來的大漢,剛在
飯店裡喝了白酒,嘴巴裡除了直噴酒氣還噴粗俗的黃色笑話。小劉喝得有點多了,
把襯衫紐扣解開五六個,赤裸出變得血紅的胸,那個長得小公雞似的「大人物」臉
色蒼白,頗有些緊張地夾著個皮包不肯放下,似乎裡面有百萬英鎊,春春「噗嗤」
笑了,她估計皮包裡藏的就是那張珍貴的、美國發的融資證書。
小劉沒有和嘉芯他們那群人打招呼,他完全是客人的定位。店堂裡不像平時那
樣安靜,雖然有些氣氛,卻不是酒吧的氣氛,春春皺皺眉頭,想了想,總要給小劉
點面子。她拿了幾個煙缸,笑盈盈地走到小劉那一桌,「哦,老闆娘來了。」「老
板娘好漂亮……過來陪我們喝一杯……」那幾個山東煉油廠的廠長、經理之類的男
人愈加露出醜態來,有一個黑紅色的男人還伸出爪子捏住春春的手,撫摸著不肯放,
「嘿嘿嘿……」小劉和他們一起笑,雖然有些尷尬。
春春不能拂人家的面子,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她這些年來,在日本,在
國內,不知過碰到過多少無禮的酒客,都被她巧妙地擋過去,她說:「哎呀,老闆,
你讓我敬酒吧,多喝點,難得來我們店,一定要留下好印象,以後到上海來,才不
會走錯門哪。」「聽說你留洋回來會說日本話,講幾句給我們聽……哈哈哈……八
格牙魯,哈哈哈……米西米西……」男人不肯放手,纏著她,還騰出另一個手竟然
摸到春春的大腿上去了。
春春被男人碰到肌膚的時候,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使了點勁抽出手,移動了
幾步,臉上還堆著笑,手裡忙著為桌子上換煙缸,又回頭叫由莉道:「再給這裡開
瓶『黑方』!」說著,急忙離開。
回到吧台裡面的簡易料理台,春春那口氣漸漸平息下來,這種人!要不是小劉
領得來,哪裡會跑得進櫻BAR!春春的心底其實還有些驕傲的,這個酒吧,是她花了
多少心血的,在上海,不說最高,至少還是比較有文化品位的,不像有些專靠坑、
蒙、騙、淫的黑店,錢賺得墨裡黑。春春當然要錢,但是與其失掉良心,還不如少
賺些,春春是相信因果報應的。
曹胖旁邊新坐了崔桑,崔桑過幾天就要回日本拿「歸化」證書,「歸化」就是
入日本籍,以後是外國人了,到上海呆3個月必須回日本一次,崔桑為此十分苦惱,
他說有點「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的感覺。春春拿出酒吧老闆娘便是心理
醫生架勢,勸他說:「好事情,人家還爭取不到呢,中國人要留在日本定居,至少
要呆滿8年,多虧你媽媽在日本,一下就搞定『歸化』。」
崔桑說:「我在日本覺得像廢物一樣,人家都忙忙碌碌的,我能做什麼事情?
又要去料理店打工,實在不情願。」春春看到崔桑苦著臉,一支支地抽煙,好像馬
上要去日本服苦役,便溫和地告訴他,井口先生和他媽媽一樣也在名古屋,不如到
日本以後去找找他看,他的公司說不定有事可以幫忙。崔桑急忙滑下高腳凳,感激
說:「我叫你聲姐姐吧。」「真肉麻!」曹胖和春春同時說。「肉麻不要緊,只要
感情真」,崔桑朗聲接過。春春趕緊用手扇扇鼻子底下的空氣,拿出通訊錄把井口
先生的地址、電話抄給崔桑,由莉達小姑娘沒頭腦似地擠過來看究竟,崔桑說:
「去去去,呆一邊去,一點規矩都沒有!」把她趕走了。
八
名古屋這個城不大,就像中國的蘇州,既有古代建築保留著,又有很新的街道
和現代化的大廈。崔桑在東京的法務省辦好「歸化」的手續以後,果然一時找不到
合適的工作,原先聘用他的公司在上海業務開展得不好,把營銷計劃全部改向廣州,
已在當地找到能勝任的人員,所以對崔桑非常冷淡。崔桑沒辦法,只得另擇樹枝棲
息來到名古屋城。
崔桑回到名古屋他媽媽那裡,做了幾天寄生蟲,實在無聊才想起來打電話給井
口先生。井口先生聽見在上海櫻BAR裡結識的崔桑來了自己的城市,非常高興,當晚
約在「伊藤家居酒屋」碰頭續舊。
崔桑由於在日本呆得久又加上有語言天賦,日語說得非常地道,有些俚語和俗
語應用起來如魚得水,剛開始接觸一下子覺不出他是中國人。崔桑和井口坐在榻榻
米席位上,盤著腿喝日本清酒,一盅一盤的「2人份」不知不覺喝下8盅,日本酒的
勁是後起的,像和日本人接觸一樣,先是客客氣氣你禮我往地好一段時間防備著、
警惕著,不知對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非得經過反復接觸,程度加深以後,在一
定的氣氛中才開始露出真相。
崔桑喝了這麼多清酒以後話多了起來,他大講在中國,酒吧應該如何如何經營。
井口問他:「你為什麼對酒吧經營這樣有研究?」崔桑告訴他,以前曾經在東京的
「斯那過」裡做過3年的店長,裡裡外外都是由他操持的,連招聘陪酒的姑娘也由他
面試而定,客人都和他混得很熟。而他自己也由此養成了每晚泡酒吧的習慣,回上
海後不知換過多少店「蹲點」,真是看不慣一些上海人的經營手法,後來逛到櫻BA
R,覺得那裡的氣氛最舒服,最後才「落了戶」每晚必去泡一泡。
說話中,他流露出對櫻BAR的留戀和對媽媽桑徐春春的疼借。井口先生開玩笑地
說:「愛上媽媽桑了嗎?」崔桑連忙招手說:「不敢不敢,君子不奪人之愛,我知
道社長你的心思。」「不不不,你錯了,媽媽桑就是讓客人愛的。在日本人心目中,
最好的媽媽桑永遠是客人可望不可及的,哈哈……」井口狡猾地說。「可是……」
崔桑欲言又止。「怎麼了?來來來,再喝……」井口還沒盡興,鼓勵他道。
桌上的青花碗盆已經在崔桑眼前跳動起來,他紅著眼說:「可是媽媽桑命太苦
了,她很苦,一個女人又要養孩子,還要受那個浪蕩男人的精神折磨。媽媽桑不應
該命這麼苦。」「哪個男人?」井口先生一下子沒有聽清楚,春春不是獨身?他的
腦子激靈起來,追問崔桑。「就是那個白臉皮的、高個的,你認為他是店長的,他
是春春的男人,同居5年了,有一個兒子……」崔桑舌頭大大地說。
井口一下子伸過手去抓住崔桑襯衣的前襟:「喂,你不要搞錯,春春有孩子有
男人?」「你不知道?」崔桑的酒被嚇醒大半,他驚訝地看著面前那個咬著牙發怒
的日本男人,不知如何用話來周轉過去。他解釋說:「小劉不是春春的丈夫,他還
沒有離婚……」「你不要再說了,我想不到中國女人這樣壞,利用我的感情。」井
口判斷道。「啊,沒有沒有,春春真的是苦心經營櫻BAR,一心要報答社長您的,她
常常對我談起你。」
但是崔桑已經感覺到他闖禍了,因為此時的井口已變得很不耐煩,那種崔桑以
前熟悉的、日本人和中國人交往時常常出現的冷漠和不信任彌漫在他的臉上,除此
之外,還有一股男人在受到女人愚弄後,在旁人面前產生的尷尬和挫敗感。「好了,
咱們走吧。」井口不再說話,一下子站起身,他懶得掏出皮夾子,對居酒屋老闆說
了聲「記帳」便率先出門。
時間還很早,才9點鐘光景,在日本,照例是該換個酒吧去繼續喝酒的,井口先
生好像忘記了禮貌,大步走在前面。名古屋城夜晚的風撲在臉上,街上的霓虹燈閃
閃爍爍,崔桑在猶豫要不要跟著去,他垂頭喪氣地和井口先生相差三步路的光景,
真想狠狠地敲打自己的笨腦瓜子。春春待我那麼好,且不說平時處處善待我,臨離
開上海時還是她主動告訴井口先生的地址讓我聯繫的,她對我一點沒有防備,我怎
麼能說出她的秘密,做出這種卑鄙的事情來呢?我怎麼了?我的潛意識究竟是要幹
什麼,幹什麼?
井口先生沒有讓他走,崔桑不敢離開,他不緊不慢地跟在社長後面,井口拐進
一條老街,老街修建在丘陵上,街面起伏有致,像電影裡看到過的「姊妹坡」似的,
一浪一浪遮住人的視野,使行人對遠處的景物頗有懸念。在一家小巧精緻的酒吧前,
井口推門進去,也不回頭,把門敞著好像是等後面的崔桑進去。
崔桑進去以後才發覺小店和一般「斯那過」不一樣,是個矮小的男人在經營,
井口和他很熟悉,坐下來要了杯冰水「骨咯咯」喝下去。然後對矮男人介紹崔桑,
說他是上海的「馬乃將」(主管),崔桑驚訝得不敢說話,什麼時候自己變成幫井
口先生辦事的人了?他的心七上八下,準備見機行事,到什麼山唱什麼歌。
井口先生在名古屋這個地方住了約50年,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大學畢業以後,
他的理想曾經很宏偉,和朋友們一起註冊了個公司準備大幹一場,卻不料經營失敗
並欠下一筆債務。有一段時間他的心情很灰暗,躲在家裡什麼也不幹,什麼地方也
不想去,可是他新婚的妻子非常理解他,主動外出打工掙錢來養家糊口,而他自已
在休整了一段時間後醒悟了過來,重新踏踏實實努力,先進公司當職員,推銷、中
介樣樣親歷親為,終於一步步走向成功。看來,井口先生強烈的平民意識是有出處
的,他青睞從下層做起不屈不撓的人。
井口不會忘記他看到春春向他求救的信時的驚訝,因為春春只是他在東京萍水
相逢的女人,如果不是井口先生的記憶力特別好,一般的日本男人會根本想不起來
曾經在酒吧裡結識的中國姑娘,更談何為了她的一封信而拿出一大筆錢去貿然投資。
可是,井口先生卻對春春有了非常好的印象,一個漂亮的姑娘碰到困難以後,不去
靠她身體的資本賺錢而想開一個酒吧,做一番事業,難能可貴。不能否認,井口先
生生意人的血液裡同時也流有很多浪漫主義的成分,他馬上飛到上海和春春接觸,
一談之下拍了板。
井口先生坐在吧台前面,對自己當初的草率一一反省。他回憶起來,也不能說
春春騙過他什麼,是自己喜歡和她之間那種暖昧的關係,喜歡那種若有若無的情人
感覺,怪誰呢?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沒有過多的言語。可是,想到崔桑剛才透露
出春春私生活時,他心靈深處的受傷……井口感到身旁的崔桑正小心地注視著他,
便對他說:「你不是要找工作嗎?現在我讓你進我的公司,明天就來那兒見我。」
崔桑意外極了,他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見面後我們談談今後櫻BAR的管理
工作。」井口補充說。
「什麼……什麼意思?」崔桑結結巴巴說,他感到有些不大對頭。「讓你回到
上海和春春一起管理酒吧,由你負責!」井口說。「我……我……我剛才說的那些
話你都誤會了,社長,實在對不起,我決不是要擠掉春春的意思,我一點這種想法
也沒有的。」崔桑急得汗都冒了出來:「媽媽桑一直很盡職,無論如何你不能……
不能……」「你如果不願意的話,我再派其他人去。」井口的口氣很堅決。「好啦,
你喝不喝?」井口舉起啤酒瓶,碰碰崔桑的杯子,崔桑只得「阿裡阿多」(謝謝)、
「阿裡阿多」。
就在井口先生和崔桑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酒水糊塗的時候,上海的櫻BAR一個客人
也沒有,春春打扮得很漂亮,坐在高腳凳上,心神不定地望著樓梯口,她今天不知
怎麼感覺有點怪,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春春心裡數了數令她操心的事情,
數來數去還是那幾件,兒子晚上沒有人陪,小劉的生意搞不定,店裡客流量少……
不是這些啊,是什麼呢?
小劉的融資計劃聽說已經搞到山東那方面材料準備得差不多了的程度,這個項
目加起來已經敲了25個圖章,等到材料齊備,「融資博士」就將攜帶這些東西飛美
國,給美國有關銀行論證,然後美鈔就會「嘩嘩嘩」地從大西洋彼岸飛過來,到達
山東的銀行,而「融資博士」和小劉這些有功之臣就可以準備「麻袋」搬運屬自
己的那一份回扣。每當小劉向春春描繪這番景色的時候,是他和春春一起時感覺最
好、心情最愉快的片刻,雖然他已經為此事付出了不少於即將到手回扣的十分之一
的交際費。
小劉還是隔三岔五從春春那裡拿錢,拿的時候必然說一句:「記帳,會還給你
的。」碰到開心,他還會說:「滾他媽的桂花街!以後櫻BAR開到衡山路去,上海的
香榭麗舍大街!」春春不和他較真問長問短,她總是笑笑,如今的中國,還有經濟
開放初期「空口袋背米」這等好事嗎?春春還是相信實幹的,比如開個加工廠,開
家茶室、飯店,或者買架複印機、印刷一體機什麼的接點活,可是這些被小劉嗤之
以鼻的點子不說也罷。
櫻BAR的生意再這樣清淡下去,是一定要考慮改革了,春春想了又想,準備在井
口先生星期六打電話來的時候好好和他商量一下。
九
星期六傍晚6點,照約定井口先生的越洋電話來了。每當這個時候,春春就早早
地坐在電話機旁邊,攤開一周來的帳目本,打算向老闆簡單彙報一下櫻BAR的經營狀
況。
可是,當春春甜蜜蜜地問候了聲「你身體好嗎」後,井口竟然沒有如往常般回
問候她。聽上去,井口的聲氣很粗,春春馬上乖巧地說:「我向社長彙報一下工作
吧?」井口說:「不用了,明天我馬上會派人到上海,你當面向他彙報吧,以後你
一切都聽他的,他是我的代理人。」「哦……是嗎,那個代理準備住哪裡呢?我來
為他預訂房間。」春春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非常震驚,但是她還是保持了必
要的禮貌,她知道,如果井口先生這麼重大的決定不和她商量一下就作出,還不說
明原因,那不是自己三言兩語或者發發小姐脾氣就可以挽回的,她想試探一下。
「哦,不需要,那個人是中國人,見到你就知道了。」井口先生說完,掛了機。
春春的頭腦像被重物擊打了一下。內部「嗡嗡」地發出響聲,她呆在那裡一動不動,
抬起眼來也看不見面前的人影,直至由莉過來推她:「媽媽桑,媽媽桑,有客人來
了!」
春春一夜未睡,反復尋思自己哪裡有過得罪井口先生的地方,前不久剛和他一
起去的杭州,雖然中間出了一點事情,可是沒有理由要她負責啊。事情怎麼會這樣
呢?一定是誤會,那麼,是屬感情方面的還是屬財務方面的誤會呢?想來想去,
春春不得其解。對於將要出現在店裡的井口先生的代理人,春春簡直想像不出如何
去相處,還是個中國人,憑什麼我要聽他的!
井口先生你算什麼東西!有錢就能鬼推磨嗎?如果不是我春春花這麼多精力借
門面、搞經營許可證,擺平水、電、煤、下水道、裝修、買一切大到冰櫃小到酒杯
墊紙那樣的開店必備用品,你一個日本人單槍匹馬,哪裡可能在上海灘開出家像像
樣樣的酒吧來,你癡心妄想吧你!上海黃浦江的滔滔江水早讓你這條東洋小船翻船
了,你有幾個錢就了不起嗎?春春越想越氣,恨不得馬上去電話罵井口個狗血淋頭,
然後撂挑子不幹了。滾你娘的X,老娘不幹了!春春在被窩裡忿忿罵道。
春春是個倔強的女人,這事她咬緊牙不打算說給小劉聽,免得被他看笑話。小
劉睡在她的旁邊,一點沒覺察到春春的異常,照例鼾聲如雷。
謎底到底會揭開的。隔了一天下午,春春已經起床,靠在沙發上想心事,接到
了崔桑的電話,「咦,是你呀。」春春沒有料到他很快就回上海,關切地問:「這
麼快回來啦?事情辦得順利嗎?」崔桑在電話裡和春春簡單寒暄了幾句,請她3點鐘
的時候到淮海路的「巴黎春天」去喝茶,有話要和她說。春春問:「是不是太高興
了,等到晚上到櫻BAR來不行嗎?」崔桑堅持要她出來,說5點鐘的時候會送她去桂
花街上班的,耽誤不了工作。
「巴黎春天」的五樓是幾個世界名牌的展示廳,上來的人少,中間辟了很大的
一塊地方做咖啡茶室,裝潢成歐風,格調高雅,環境特別安靜。春春知道這個地方,
特意打扮了一下,她穿著雞心領袒胸黑色軋花絲絨的連衣裙,外面罩了件質地細潔
的白色網絨衫,顯得既隨意又優雅,她把長波浪的卷髮挽成條狀翻卷在頭頂,腦後
斜斜地夾了個咖啡色透明的大髮夾,剩了幾縷卷髮留在耳邊垂下來。看見春春準時
來到,崔桑忙站起來迎接,殷勤地為她要了一壺奶茶。
坐定以後,春春見崔桑不如平時的自然,估計那是因為在櫻BAR以外的地方見面
的緣故,便想和他玩笑幾句。不料崔桑垂下眼簾,第一句話就說:「不知我還配不
配做你的弟弟,春春姐,我對不起你!」怎麼了?春春見崔桑臉上的表情如此凝重,
頓時有些預感似的不說話了,她突然覺得今天不該接受崔桑喝茶的邀請,她的潛意
識漸漸明晰,「當當當」地提醒她,崔桑和井口先生的這個決定有關係。果然崔桑
說了:「我見了井口先生,那天喝多了,不小心把你的婚姻情況對他說了,我沒有
想到他會這樣生氣,造成今天的後果。」「什麼後果?是由你做他的代理人是嗎?
由你來管理櫻BAR,管理我,對嗎?」春春臉色變得煞白,她尖銳地看著崔桑的眼睛。
崔桑沒有移開他的眼睛,眼神卻由凝重變成哀求:「你不要這樣說,你一定要
相信我不是有意這樣做的,我不是卑鄙小人,而且我喜歡你,你在我心裡的地位只
有我自己最明白,我怎麼會害你呢。」「相信你?是的,我太容易相信你了,我竟
然傻到把你直接送到井口的身邊,讓你去告訴他,我春春是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
是不值得相信的壞女人,是要騙他的錢。讓你告訴他,還是讓你來管理櫻BAR做老闆
吧,你會為他賺一大筆錢的,相信你吧!」春春指著崔桑的鼻子一口氣說,隔著圓
桌子,春春細而長、塗滿鮮紅蔻丹的食指差一點就碰到了崔桑的鼻尖。
茶座的隔壁桌子坐有兩個買完東西米歇歇腳的姑娘,聽見一個打扮高雅的女人
在高聲怒斥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她們感到很解氣似的直樂,她們轉過頭來有趣地
追究崔桑臉上的表情。崔桑卻根本沒有感覺,他還是沒有移開眼睛,聽任春春把怨
聲惡氣的話劈頭蓋臉地扔過來,好像是在吃等待已久的辣椒拌面。
春春宜視著崔桑瘦而堅毅的臉型,忽然間哭了,她罵不下去了,抽泣道:「小
崔……你好啊……我想不到害在你的手裡……」眼淚順著春春的鼻溝滾動,經過頰
上的粉底拌和以後悲慘地變成渾濁的乳白色滴落下來,崔桑把餐巾紙送給她,輕聲
說:「是我不對,我會補過的。本來我不會接受井口先生委託的,可是我看他這樣
堅決,想想與其讓別人來和你合作,還不如由我來,以後我一定聽你的,不讓你生
氣,不讓你受累,好不好,春春?」
春春卻哭得更厲害了,她伸出拳頭去打崔桑,一下二下,打在崔桑的肩上,崔
桑索性向她移了點過去,讓她夠得著一點,越挨打,崔桑的臉色越晴朗。後來,他
湊到春春的耳朵邊,哄她說:「聽我說啊,不要再哭了,你哭起來臉很怪的,像笑
一樣的,我如果被你打死了以後,開追悼會的時候,你可不要這樣哭哦。」春春破
涕而笑,猛拉住崔桑的耳朵,直扯到他喊救命。
當天晚上,崔桑就上了班,他穿深色西裝系領帶在店堂裡幫忙照顧生意,春春
的壓力輕了很多。春春對崔桑的氣漸漸消了,她本來是希望有男人幫助她的,既然
小劉靠不住,井口又遠在日本,唉……可是,崔桑的話是否能夠全部相信呢?
那晚,櫻BAR的生意還是不好,營業額只有幾百元。下班以後,崔桑和春春相對
默默,春春把賬本草草翻給崔桑看,板著臉對他說:「去告訴他,每天虧本經營的,
我沒辦法了。」崔桑不和她計較態度,反而耐心地出了很多點子。春春聽了一會說,
比較起來,在里間增設卡拉OK包房的主意還不錯,但是需要這麼大一筆添置設備的
開支,誰知道井口先生願不願意追加投資?我是沒錢,也不會去求他,春春慣紗帽
道。崔桑說,這事由他來辦。
兩個人鎖好櫻BAR的大門,並肩走在桂花街上。桂花街是這個區有名的飲食街,
政府為了扶植這個冒油的稅收點,給予了很多優惠政策,前不久剛剛為他們鋪好藍
灰相間的彩色路面。夜晚的街道空寂無人,偶而有幾輛TAXI滑過他們面前,試探性
地降低車速像舞場裡一個獻媚的舞女,春春和崔桑都不朝他們看,慢慢地走著。路
兩旁的燈不知什麼時候被換成歐式的鐵鑄豎燈,頂端的造型像路易時代男人的帽子,
乳白色的燈罩裡發出老人昏黃眼珠似的光暈,這些就是設計者以為的古典高雅吧,
但似乎與桂花街聞名的油鍋熱炒不甚相宜,春春想道。
崔桑以前也曾和春春一起下班過,那時他是客人,閑來無事喜歡在櫻BAR泡到關
門,春春總是急急忙忙和他在門口分手,攔一輛TAXI回家。今天他第一次成了春春
合作者的身份,況且在「巴黎春天」茶座一激動說出喜歡春春的話來,雖說不知道
春春是否入耳,但是心裡總好像增添了一些保護眼前這個女人的責任。他說:「春
春,以後你不要那麼辛苦,女人每天做晚班會影響美貌,你可以早些回家,店裡有
我。」春春迅速地看他一眼,說:「沒關係,我習慣了。」崔桑不防備她有這樣的
回答,愣了一下說:「井口先生說,星期六還是老時間來電話,讓彙報工作,我看
還是由你來說吧。」春春不置可否,崔桑有些沒趣,見又來一輛TAXI,便說:「你
先坐車走吧。」
好人是蠻難做的,崔桑望著載了春春絕塵而去的車,搖搖頭苦笑。
春春自己的事情很煩,好久沒有過問小劉的情況。這些天,小劉到山東出差去
回來以後,春春常常在家裡聽到他接聽一個女聲的長途電話,他說對方是北京外語
學院畢業在山東銀行工作的,是他們談的業務連絡人,可是春春卻覺察到小劉有點
不對勁,說他春風得意吧,融資的事八字還缺一撒半,說他情竇晚開吧,不至於,
他在情場也不是新手,可是看他忽而神采飛揚忽而心神不定的模樣,好像是在策劃
什麼新的行動。
自從小劉從日本回來以後,春春曾經幾次跟他提過解決婚姻的事情,小劉還是
那句話,他老婆要錢,現在沒有,等有了錢馬上跟她辦。春春說,你老婆也是人,
總要講道理,開口20萬實在是天價,不可能的事情嘛。小劉說,那個女人下崗了,
又沒本事整天打麻將的,不敲我一下怎麼養老?呵!靠我們養老?真是奇怪的邏輯!
春春一聽到這些老調重彈的話,火氣就竄得老高老高,聽聽,聽聽,是人說的話嗎?
春春現在和小劉吵架,不知怎麼一點流不出眼淚了,她覺得自己話越來越尖刻,架
勢越來越難看,但是吵架的效果卻越來越小,小劉不當她回事,只是自己徒添悲傷
和煩惱。
看見小劉在地毯上走來走去,握著電話聽筒操普通話和山東妞聊天,用他那善
于欺騙女人的嗓音開些庸俗、色情的玩笑,春春覺得非常噁心,她克制住自己的反
感,冷眼旁觀,想,無論如何要下決心了。
十
由嘉芯策劃曹胖裝幀設計的男性時尚雜誌《君》在上海一炮打響,成功的因素
是多方面的,其中,借助日本方面的圖片資源優勢,嘉芯選題的藝術感覺和曹胖在
日本學到的電腦裝幀設計理念缺一不可。曹胖難得有空來櫻BAR,順帶拿了新出的
《君》放在吧臺上讓客人瀏覽。春春恭維他雜誌辦得好的話他照單全收,可是問起
忙得開心嗎,他就大歎苦經了。曹胖說:「只是證明一下自己,照這樣幹下去不累
死也得氣死。」
原來現如今出版社的體制基本上還是老一套,改革只是局部和表面的,每個出
版社真正在開拓業務、發揮才能的只有數得出的十幾個人,大多數人還是在做些賺
不了賠不少的選題。按理說,曹胖搞的《君》很可以賺錢,光廣告業務,來接洽的
客戶接待都來不及,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事情都堆到曹胖這個編輯的頭上,而交際
費、車費、電話費卻無從出賬。曹胖和嘉芯聯絡工作需要手機,誰給你買呀,出版
社只有處級幹部才能配手機,曹胖只好自己掏錢買了2只,之後是整天響不停,如果
是單向收費倒好了,曹胖自認倒黴。
嘉芯在做了兩期之後熱情也有些減低,辦時尚雜誌當然要瞭解時尚,她約朋友
談選題去的都是新鮮時髦的場所,消費價格自然不菲。明擺著約稿、談工作,即使
對方是男性朋友,完了掏錢結帳的也必然是她,上海沒那麼多紳士。而且人家怎麼
會想到嘉芯在做著雷鋒叔叔似的工作,她從出版社拿到的報酬簡直是--不提也罷。
說起來嘉芯也是自找的,因了她追求完美,有不符合她策劃意圖的稿子非得讓人家
改,改了一稿改二稿,改到人家搞藝術的也顧不上臉面了,問她,你們雜誌稿費到
底千字幾百元?弄得她啞口無言,回家來問曹胖,曹胖沒好氣地說:「60元!」
曹胖在吧台前歎了半天苦經,由莉在旁邊說:「聽上去知識分子頭銜蠻好的,
想不到還不如小花農。」「你看,她戇嗎?」曹胖用拇指朝後指由莉對崔桑說。
「什麼戇不戇的,是事實嘛,人家也沒出過國,也沒讀過大學,就是比你們有錢,
車子都有兩輛了。」由莉不服氣。「還不是托鄧小平的福,郊區農村改革開放搞得
早嘛,如果小花農一點資本沒有,和農業大學的畢業生一起開始養花,搞得過大學
生還要好呢!」曹胖說。
「不對不對,你的觀念還是不對,有科學技術知識不一定發財,小花農的優勢
是肯幹,有上進心。你看日本人,做『薩拉利忙』(公司職員)的一輩子都不會發
財的,討一個老婆,按揭一套公寓到頭了。」崔桑出來說話了。「就是!大學生有
什麼了不起。」由莉得勝似的。曹胖不理睬由莉,對崔桑說:「我的人生觀恰恰和
你相反,我不需要轟轟烈烈,只追求平平淡淡。我看你好像最近在忙著搞事業呢,
怎麼樣,實習當老闆嗎?」崔桑淡然一笑說:「我是玩玩,實在是對開酒吧有興趣,
和你一樣,也想證明一下自己。」
8點鐘剛過,三五個日本人手裡拿著崔桑前些天到虹橋各大日本人公司發放的櫻
BAR優惠券找上門來了,他們都是「薩拉利忙」打扮,西裝革履很小心嚴謹的樣子,
探頭探腦。崔桑連忙上去招呼,一聽崔桑嫺熟的日語,日本人放下心來,進了門落
了座,嘰嘰呱呱互相說起話來。
不一會兒,又進來一批按圖索驥的日本人,整個酒吧變成日本男人的天下,才
到的徐春春見狀很覺驚訝,放下包整了整衣衫便過去應酬。由莉也樂壞了,因為有
個日本男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對她說「小姐,漂亮」!她骨頭輕飄飄地東張百望,
像看西洋鏡一樣忘記做事情,被崔桑罵了句「八格」,「八格」由莉聽得懂,她不
甘示弱,回罵他一句「你自己八格!」才做幾天老闆,神氣活現的!
日本客人的消費水平是不一般,他們要了瓶裝的威士忌,在各人的杯子裡加冰
塊和水摻合了喝,又要了水果、零食,還要點唱卡拉OK。崔桑聽到客人要唱卡拉OK,
忙把他們引到裡面房間,那裡新添了一套新的音響設備,就是還沒來得及招收漂亮
的小姐來服務。
崔桑和春春、由莉跑進跑出招待客人,兩邊的客人都有些不滿意,說小姐太少
了,崔桑向他們解釋說,等下一次來一定有。說完崔桑想起什麼,馬上打出去幾個
BP拷。春春問他做什麼,崔桑神秘地笑笑說,你等著看好了。
只20分鐘左右,樓梯上就接二連三下來好幾位打扮入時的小姐,崔桑對她們耳
語了幾句,讓她們分別坐到日本人中間去。看起來,這些都是老練的K姐,不僅漂亮
而且能「斬」,她們一杯杯地要飲料喝,迅速地幫客人敬酒,幾張桌子上的帳單轉
眼寫下一大溜。
「喂,都是些哪裡的K姐?是不是太狠了點,我們可是要做回頭客的。」春春不
大高興,問崔桑。崔桑說,都是那個著名的五星級飯店娛樂總匯酒吧裡剛剛「下崗」
的,幾天不「斬」外國巴子,惡狼似的。他說,已經和她們說好了,不付工資,按
營業額提成。「怎麼提?你算過沒有?」春春白白崔桑眼睛,意思說,這都不和我
商量一下。「哎呀,緊急情況緊急處理嘛,你不要出來了,進去算算看,我和她們
說一下,放慢速度。」崔桑急急地勸走春春,抹了把汗,心想,真是想不到,廣告
的效應這麼大。
櫻BAR今天是空前的熱鬧,氣氛和以前春春追求的熱而不鬧,與親切、安心的境
界相去甚遠,春春坐下來一邊算帳一邊思量,雖然心裡不舒服,可覺得這也是沒有
辦法的事情。自己沒有福氣像在日本時候打工的那個酒吧老闆娘那樣,有富有的情
人養著,開個會員制酒吧只是為了交際的需要,來來往往都是朋友,用不到操心掙
錢。櫻BAR當然要以贏利為目的,這點春春、崔桑、井口先生的意見都是一致的。
井口先生和春春的關係疏遠了很多,他倒是沒有給春春很大的難堪,每次來電
話容客氣氣的,可是寒暄以後就讓崔桑接聽電話,他答應崔桑的要求,立即添置了
音響設備,同意他提出的外出做廣告拉客源等經營手段。春春在旁邊聽他們對話,
心裡湧起很複雜的感覺,她覺得井口先生這個生意人太絕情,不給春春機會解釋就
作出決定,證明他根本不愛她,以前對她說的那些多情的話都是應時應景的逢場作
戲,自己沒有在衝動之下委身于他是明智的。可是有時候她又想,井口先生為什麼
不乾脆把她辭退了算數呢,這個店的投資人基本上是他一個啊。
春春從一開始就是在櫻BAR拿工資做媽媽桑的,她的賬面一筆筆很乾淨,講好了
每年結一次,獎金和營業額掛鉤。這也是小劉不滿意春春的地方,他曾經煽動春春
把井口的錢搞到自己口袋裡,春春不肯,做人是要講良心的,井口先生在我困難的
時候幫我,開的工資比得上外資企業的總經理,我怎麼能翻臉不認人?小劉跳起來
說,我爺爺就是他媽的日本鬼子殺死的,井口的錢就算戰爭賠償,搞過來一點也不
虧心!春春說,你理智一點,窮也要窮得有骨氣。一個「窮」字讓春春差點挨到小
劉的耳光。
有人說,婚姻是改變女人命運的跳板,春春至今還沒有爭取到合法的跳板,孩
子已經5歲了,這塊非法的跳板上已經出現深深的裂痕,跳板的那一頭決不會有好果
子等待著她和兒子,然而,要一腳踹掉這塊傷痕累累的跳板,還是需要春春下決心
的,畢竟和那個人有過兩、三年的事實婚姻。
有句俗話叫「船到橋頭自然直」,世界上很多事情當時看起來似乎有千萬個結,
解不開,時間這個東西其實就是魔術大師,一旦時間成熟,什麼死結都能夠打開。
沒有出乎春春的意料,小劉的融資計劃失敗了,他也沒有想到,「融資博士」
像黃鶴西去,一去不復返,提著裝滿山東那家國營企業資料的考克箱,不知又到哪
裡騙吃騙喝去了。聽說有人在虹橋國際機場見到過他,但是,他的手機和BP機是無
論如何打不通了。這種人,難道也算是我們國家殷殷盼望歸來的海外學子?小劉墊
出的那筆交際費,是再也沒有從空中樓閣似的巨額回扣中報銷的機會了,不過他覺
得還值得,畢竟在山東的時候,吃、喝、住全部是那個國營企業承包的,外加還結
識了個年輕、漂亮、滿心佩服他的山東大妞。
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小劉是百折不撓的。接下來,他準備和山東大妞聯合起來
上另外一個項目--開跨國界旅遊公司,利用他們的自身資源,一個說日語,一個
會英語,吸引外國遊客。當然,前期準備是兩個「老闆」先來個出境13天游,去歐
洲考察客源。春春聽到小劉這個決定時出人意料的平靜,她對他說,以後你搞任何
項目都和我無關了,請你今天晚上就把自己的行李準備好,離開我的公寓。
十一
櫻BAR的名氣漸漸地傳開了,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客人光臨,其中日本人占了大多
數,他們把櫻BAR當成了在上海的同鄉俱樂部。客人一多,K姐們聞風而動,都湧到
櫻BAR來打工,崔桑在其中挑選了幾位極其漂亮又會點日語的,花了大工資讓她們固
定下來。
崔桑在櫻BAR安排各項事宜,雖然忙,卻很有成就感,可是他注意到春春最近像
熱鬧場景中的局外人,不言不語打不起精神,經常獨自躲到更衣室裡去抽煙,不知
她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天下班比較早,便約她一起出去吃夜宵。
他們選了一家日夜營業的火鍋店,很奇怪,12點鐘了這家店竟然還是賓客滿座。
崔桑要了些肥牛肉和活蝦,選了幾樣豆製品和蔬菜。煤氣點著不一會,鍋內的紅湯、
白湯各自在兩邊沸騰起來,一股喜氣莫名奇妙地形成了。春春望著坐在對面忙活著
放東西進鍋的崔桑,眼睛忽然濕濡了,她記得已經好久沒有和一個男人單獨吃東西,
也就是說很久沒有人對她憐香惜玉了。春春雖說是個獨立的女人,可是哪個獨立女
人的內心不渴望溫情?
崔桑仔細地料理鍋內的食物,挑了涮好的牛肉中比較嫩的放進春春的小碗裡,
自己也低頭大口大口吃,蘸過花生醬調料的肉很香,春春吃在嘴裡卻不覺得有怎麼
好。她有些心不在焉,知道崔桑想問她什麼,她也很想把小劉已經離開她的事情告
訴給他聽,但是強烈的挫敗感使她無法把這件事說出口。是的,一直是自己單方面
在愛小劉,在日本是她找上小劉門去的,回上海以後是她一封封信催他回來,把他
從機場接到自己的家中,連兒子都是自己執意要讓他出生,我這個女人曾經是那樣
自信,自信能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可是現在其他東西仍然都存在著,只是失
去了小劉,還是被自己趕走的,可我為什麼如此傷心,如此失落?
火鍋店的環境不合適談話,崔桑是看見春春的落魄神情的,他裝作快樂的樣子
為春春涮這涮那,想用熱鬧的氣氛來沖淡她的失意。
走出火鍋店,外面新鮮的空氣使頭腦變得清晰。春春覺得什麼也不說好像有點
辜負了崔桑的好意,便開口道:「這幾天我心情不好,店裡的事讓你多操心了,謝
謝你!」崔桑說:「說這話太見外了,我是想,有什麼可以幫你的,你說好嗎?」
崔桑的話和表情都很誠懇,春春面對著他猶豫了一會,她用兩隻手捂住被火鍋烤得
很燙的臉,終於告訴崔桑說:「我和他分手了。」「原來是這樣!你在為他傷心?
不要為這種人傷心,春春,不值得,他不值得你這樣。」崔桑激動地說。
「可是,可是我覺得心裡很悶,我前世究竟做了什麼壞事,這輩子要受到這樣
的報應……」春春失聲哭了,問了幾天的話一泄而出,她站在街角上,嗚嗚咽咽地
把和小劉同居的經過都說了出來。崔桑攬住春春的肩,讓她顫抖的身子輕輕地靠在
他的身上,說啊,說啊,春春回想了很多往事,委屈一一湧上心頭。
「你知道嗎?最後我是用錢把他打發走的!」春春實在是不願再回想與小劉談
判分手的那一幕,那個曾經在她心目中那麼完美的男人,經歷了商品社會的洗禮,
變成了十足的無賴。小劉開口問她要10萬元分手費,否則就要她好看。春春無論如
何沒有想到小劉除了不要兒子,不承擔撫養費之外還可以向她倒過來要錢……
「現在好了,結束了,你還這樣年輕,完全可以重新開始的,錢也好,婚姻也
好,你不要太悲觀。」崔桑拍著春春的肩勸說道。崔桑把春春送到公寓門口,再次
對她說:「你休息幾天,好好恢復一下。你每天打個電話來就行了。」
春春聽從了崔桑的勸告,在家裡休息了5天。春春把兒子從媽媽那裡接過來,帶
他去動物園,玩遊樂場,吃肯德基,坐雙層巴士兜風,結結實實和他親近了5天。這
5天裡,春春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做母親的責任,她想明白了在自己的人生中,什麼
才是最重要的。
第6天,春春帶了兒子一起去櫻BAR,在這之前,她從來不和客人說自己是一個
孩子的母親。春春簡單理了理帳目,對崔桑說:「我不想在這裡再做下去,請你告
訴井口先生,我退出了,如果他覺得這店我還有功勞的話,可以算我一點股份,我
想找一份白天的工作,清閒一點,好好帶大兒子,讓他有快樂的童年。」崔桑意外
極了,他挨近春春反復問,是否什麼地方得罪她了?春春推了他一下,朗聲笑說:
「你敢得罪我?還做不做我弟弟了。」真的,春春說,以前天天深更半夜回家,每
次經過公寓門房間,值班的老頭總是用很怪的眼光看她塗脂抹粉的臉,好像她是個
不正經的女人。這幾天在家不化妝,穿休閒服裝,進出公寓腰板也挺得直多了。嘻
嘻,春春笑,笑出了崔桑以前從沒有見過的風韻。
一個月以後,春春家裡來了位客人,是井口先生,他提了一旅行袋從日本帶來
的5歲男孩用品。井口坐了一下午,對春春說了很多抱歉的話,好像要挖出心來的感
覺。春春平靜地聽他講話,手裡在織一件兒子的毛衣。夕陽透過白色的棉麻網格窗
簾灑落在她的肩上,只見她笑著搖頭,一味搖頭,好像在否決井口先生一而再、再
而三的提議。
崔桑是春春這裡的常客,他帶來的信息大多來自櫻BAR。由莉被一個日本客人約
出去幾次,拿到一個價值1萬元的白金鑽戒,以為日本人要和她談婚論嫁,便把小花
農甩了,卻不料日本男人根本沒這個意思,只是想佔據她的身體解悶。由莉還算覺
醒得快,現在又與小花農和好如初,聽說馬上就辦訂婚酒了。「哦吆,好險哪,這
小姑娘真沒有頭腦!」春春說。
「曹胖呢?他和嘉芯怎麼樣了?」春春一直也不懂他們兩個人之間究竟有什麼
障礙。曹胖和嘉芯還是一起住,可沒有結婚的意思。反正也不要小孩,曹胖說,結
什麼婚?日昏!不結婚兩個人的錢各用各的,我口袋裡還有餘錢可以泡泡酒吧,一
結婚什麼都完啦。春春又問:「那麼嘉芯呢,她沒辦法?」「有辦法。」崔桑頑皮
地告訴春春,嘉芯為了讓曹胖子吃醋,最近常帶一個美國青年來櫻BAR喝酒,那個美
國人也是搞藝術的,浪漫得很,有一次激動起來當眾要親吻嘉芯,搞得坐在吧台邊
一直監視他們的曹胖非常惱火。
春春聽崔桑這麼說著,如親臨櫻BAR其境,開心地笑了又笑。「偶而的,你也可
以來櫻BAR坐坐,幫我出出主意,不要忘記你還是店裡的股東。」崔桑現在對春春說
話再也不用弟弟的口吻了,他溫情地注視著春春忘情大笑的面容,真希望她一直這
樣高興。
櫻BAR,桂花街上那個日式酒吧,橡木門的上方有一隻鈴,有客人下來,鈴聲便
會響起,「叮咚叮咚」很好聽。聽說這樣的酒吧在上海有不少,經營者大多數是留
洋回來的男女,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妨推門進去,在吧台前坐下和他們聊一聊,
肯定可以聽到比徐春春他們還要好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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