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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麥田
韓向陽
黑山陽的馬金懷再也不能等待了。他決定:回家!回黑山陽去,回黑山陽收割
他家的二十畝麥子!
那天夜裡躺下不久,忽然聽見外邊有人喊:「金懷,金懷,快起來呀!日頭都
曬住屁股啦!」他穿上衣裳,爬了起來,推開門一看:果然日頭已經掛在門前的柿
子樹梢上了。他揉了揉眼睛,看見油匠馬鐵錘胳肢窩夾著幾把鐮刀,正朝他喊叫著。
「還睡呢?麥都焦到地裡啦!」馬鐵錘說。
「焦到地裡也沒辦法呀!日本人……」
「嗨!」馬鐵錘笑了起來,「日本人早走了!」
馬金懷心裡一喜,卻又有些懷疑:「走球!」
「誑你幹啥?誑你幹啥!」馬鐵錘說,「趙有囤昨天就回去了。現在,人家正
在地裡割麥呢。」
「那……」
「快收拾收拾走吧!」馬鐵錘說著匆匆離開了。
我的天呀,人家都走了,我還在這兒憨呆著幹啥?馬金懷忙回屋去找鐮刀。可
是糟糕透了,忘了鐮刀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翻遍了雞籠上、頂棚上、柴垛上、床
底下,累得滿頭大汗,就是找不到!他惱了,大罵起來,先罵他的傻兒子,又罵他
的老婆,正罵得熱火朝天,忽然覺得有人拍他的脊樑。
「醒醒,你醒醒。」
是他的老婆在拍他,他一睜眼,原來是一個夢。
眼看都到五月底了,再不回,麥子真要焦到地裡了,還能等到什麼時候?二月
初他同全村人離開黑山陽的時候,都覺得不會太久就會回來,最多不過十天半月。
可是,兩個多月過去了日本人還呆在黑山陽不願離開。想想看,十年前他們那裡鬧
的最大一次匪患--老虎寨的馬彪子與金龍寨的牛黑臉爭地盤,大戰黑山陽,黑山
陽狼煙四起,雞飛狗跳,男女老幼傾家而逃,也不過逃了半月時間。其實這半月時
間還有虛頭,事實上馬牛之戰前後不過十三天,只是黑山陽的人們得到的實信遲了
些,才晚回了兩天,但基本上沒有耽誤收麥子,雖然一些麥子熟過了一點,割的時
候小心一點,不會有太大的糟踏。據說,馬牛之戰並未決出勝負,各死傷二百餘人,
只是馬彪子和牛黑臉因為看到麥子慢慢地變黃了,熟了,要收割了,才互派信使,
訂下協議:為便於收麥之故,暫且休戰,各自回寨,等麥子收過,鋤過二遍秋之後
再開戰局,一決雌雄。雙方於簽訂協議的第二日便卷旗鳴金速速撤兵。於是黑山陽
人便像大群的黑螞蟻,潮水般湧出母豬峽,漫過十八裡川,回到了黑山陽,又如蝗
蜂一樣忽地一下散開到各自的麥田裡,收割、收割!於是五十裡平川的黑山陽無論
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是在日頭下還是在月光下,無論是在山坡上還是在溝川裡,
到處都迴響著鐮刀與麥杆相接的嚓嚓聲,石滾碾麥的吱呀聲……那聲音匯合在一起,
響徹了黑山陽的村裡村外、山川溝壑,甚至飛上藍瑩瑩的天空,傳到了黑山陽之外,
連五十裡外馬頭橋的人們都聽得見。馬頭橋的說書藝人楊瞎兒抱著大弦,拉著小孫
女,領著他那只瘸腿狗于五月初五端陽節如期而至,一踏上黑山陽的土地就大叫道:
「我在馬頭橋就知道黑山陽今年是個好收成呀!那割麥聲響的……我的天!」他雙
眼塌陷,卻面帶微笑,用黑山陽人聽慣的沙啞的聲音唱道:「割麥的聲音飛上天,
王母娘娘也喜歡,直叫仙女下凡來,給老少爺們擦擦汗……」黑山陽從來就是富足
之地,滔滔的拐子河沖出大黑山,在這平坦的五十裡大川突然放慢了腳步,將肥沃
的泥沙帶到這裡,堆積在這裡,造出了這一方沃土。在黑山陽,你隨便在什麼地方
抓一把土就粘糊糊地弄你一巴掌油來!
那年鋤過二遍秋之後,牛黑臉忽然得病身亡,一命歸天。馬彪子畢竟是江湖上
人,也算義氣,派師爺「祁煙袋」給金龍寨送去了五十匹白布、五十只羊、五十頭
豬和金銀香表若干,以示哀悼之情,所謂好漢愛英雄吧,這麥前約好的「馬牛之戰」
也就此不了了之。而黑山陽人從那時開始,整整過了十年的太平日子,嚓嚓的割麥
聲快快活活、安安穩穩地響了十年。可是在今年,一九四五年的農曆二月初,日本
人來到了黑山陽。於是,黑山陽的一切,再一次被打亂了。
逃避兵荒馬亂,黑山陽人是有經驗的。他們在四五天以前就聽說了日本人要來
的消息,早早地在屋後、牛圈、床底下挖好了地窖,將無法帶走的糧食、女人們農
閒時織出的棉布裝進大缸裡,埋在地下,然後帶著妻兒老小、趕著牛羊、背著被窩,
浩浩蕩蕩、有條不紊地朝大黑山逃去。一個時辰之內黑山陽就成了一個雞不鳴狗不
叫的寂然無聲的死村。黑山陽的人都覺得,他們不會離得太久,日本人不會呆得太
久,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黑山陽的首戶、赫赫有名的大財主羅海清握著那只銀鏈
紅銅水煙袋,眯縫著眼睛,遙望黑山陽灰濛濛的天空,沉吟了足足一袋煙的工夫,
然後捋了捋那把灰白的鬍子對黑山陽人說:「日本人這次來頭不小,聽說是隔山炮
都使上了,估計沒有二十天走不了!」羅海清德高望重,深謀遠慮,可是黑山陽人
的主心骨呀。遵照他的說法,黑山陽人帶足了二十天的糧食,為了多留餘地以防不
測,在紮布袋口時又多裝了幾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可是,二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日本人並沒有走,而且看不出一點要走
的意思。黑山陽人有些著急了……
首先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帶來的糧食都吃光了。開始那幾天,他們向當地人家
借,陪著笑臉,點頭哈腰地乞求人家的同情與諒解。可是借著借著人家就不借了,
不是不願借,人家說:「都借給你們我們吃啥?」這話盡在情理之中。黑山陽的人
都是通情達理的,他們向人家點頭、鞠躬,表示歉意,滿臉愧色和羞慚地退出了人
家的院門,拎著癟塌的空布袋回到了臨時搭在山腳下、老樹旁的窩棚裡或是借住人
家的磨道裡、柴屋裡,朝老婆孩子搖頭歎氣,惡狠狠地抽煙,抽得雲遮霧罩,然後
罵日本人,罵他們的祖宗八輩。然而罵是罵不出糧食的,越罵反覺得肚子越餓。有
人開始殺豬宰羊,宰殺那些尚未成年的豬羊。黑山陽的人像殺親生小兒一樣心疼呀。
他們一邊將屠刀伸向豬羊,一邊抽抽搭搭地流著眼淚,一把一把地擤鼻涕。他們從
未幹過這樣傷天害理的事。然而沒有辦法,人窮三分賤,肚餓三分狠呀。即使如此,
也只能顧顧眼前之急。羊宰完了,豬殺完了,剩下的只有幾張羊皮釘在牆上……怎
麼辦,怎麼辦呀?黑山陽的人開始冒險了,他們挑選一些年輕力壯、機靈利索的漢
子,于月黑雲濃之夜奔跑了六七十裡路,悄悄地潛回黑山陽,神不知鬼不覺地鑽進
牛圈、屋後、床下,扒開埋在地下的缸,舀一布袋糧食背回大黑山。糧食已經發黴
了,黑山陽人吃著那些滿嘴黴味的糧食,又興奮又想哭。然而他們還得悄悄地回村
去,偷偷地背糧食。他們屢屢得手,勉強度日,但是終於有一次出了變故:那一次
王跑子和齊成娃回村背糧食,剛出村口就被日本人發現了。他們聽見日本人在背後
嘰哩哇啦地朝他們喊話,但是他們沒有停下來,背著糧食沒命地朝前奔跑,摔倒了
爬起來接著跑……他們聽見日本人嘩嘩啦啦拉槍栓的聲音,聽見槍響的聲音和子彈
飛過耳邊的尖厲的鳴叫聲,再接著他們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們撲倒在地上,糧食
和鮮血灑了一地……據說齊成娃當時並沒有立刻死去,日本人趕到跟前時他還在地
上滾動、呻吟。日本人抓住他和王跑子的腳腕,將他們扔進一眼紅薯窖裡,又塞進
了兩捆熊熊燃燒的玉米稈……黑山陽人給嚇呆了,沒有人再敢回家背糧食了。饑餓
難耐的時候,他們到野外剝樹皮、挖草根、剜野菜……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過去。難熬的是饑餓、是身處異鄉的感覺,更難熬的是轉眼
即逝的季節。麥子,黑山陽五十裡平川上的麥子,在他們離開的時候,還是一片綠
油油的麥苗,可是慢慢地,麥子起身、拔節、抽穗、揚花,慢慢地由黑綠變成淺綠,
由淺綠變成鵝黃、由鵝黃變成焦黃……黑山陽的麥子一天一天地成熟了,炸梨鳥清
脆的聲音響起來了,收割的季節來到了,可是日本人還在黑山陽!從黑山陽過來的
人說,在黑山陽的村子裡、道路上,在黑山陽的百畝大竹林裡,荷槍實彈的日本人
在那裡走來走去,用從房屋上拆下的門板、從屋裡抬出的桌椅板凳修築工事,在大
竹林裡扳彎竹杆、掛上飯盒升火煮飯,日本人的馬匹在黑山陽蕭蕭長鳴,日本人的
戰旗在黑山陽的樹枝上獵獵飄動……日本人,我日你八輩子祖宗的日本人……
在那些日子裡,也許要屬馬金懷最惱怒、最焦急、最窩火了。雖然他家的土地
面積在黑山陽不算最大,但莊稼種得最好。沒有哪一家的莊稼能比得上馬金懷了,
誰不知道馬金懷是黑山陽種莊稼的第一把手!有人給馬金懷送個外號叫「土地爺」,
意思是土地都聽他馬金懷的使喚,他馬金懷叫土地怎麼長莊稼土地就得怎麼長。呀,
瞧瞧,馬金懷那塊地裡的麥子長的喲,麥棵像竹杆,麥穗足有半尺長,都快趕上玉
米穗了,而且麥子壯實得恨不得一棵麥上長十個穗。站在地邊朝麥田裡張望,活脫
脫像一大塊金地毯,小孩子躺到上面打滾翻跟鬥也落不下。他馬金懷也頗為自負呀,
別人叫他「土地爺」,他也毫不謙虛地認下了,並且自己也聲言,誰的莊稼種得要
超過他,他就問誰喊聲爹。那年王跑子聽了不服氣,當著馬金懷的面損他,指著他
的麥地說:「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未必這塊莊稼就是天下第一啦!」他王跑子就
是嫉妒他馬金懷呢。王跑子推著獨輪車,車上掛著四隻桶,長年累月在外面跑著做
桐油生意,家裡的地根本沒放在心上,全靠老婆孩子在那裡瞎支乎。「人哄地,地
哄人」,他家的莊稼長的,那個球樣,麥地裡藏不住個兔子。可馬金懷為侍奉好莊
稼出的是啥力、受的是啥罪呀!他寒冬臘月天不明就進城拾騾馬糞,糞凍在地上鏟
不動,他就跪下去用石頭砸,震得滿手都是血口子!所以別人說馬金懷倒還可以勉
強忍了,他王跑子有啥資格說他的風涼話?馬金懷當時正在麥田裡薅草,聽了王跑
子的話立刻直起腰來反唇相譏:「我咋能敢說我莊稼是天下第一呀?首先一條,我
這就比不上你王跑子的莊稼呀呀!」一句話把王跑子戧了個滿脖子醬紅,王跑子可
不是那消停之人,又一句難聽話扔了過去,兩個人就這樣一個田裡一個田外,你一
句我一句地吵起來,先是冷言相譏,繼而破口大駡,最後拳腳相向,村裡人聞訊趕
來又勸又拉,可兩人像螃蟹一樣絞在一起,拉不動,扯不開,要不是東家羅海清走
到這裡,狠狠地咳嗽一聲,又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怕是他兩個要鬥到天黑了。不
過從此之後,兩人誰也不理誰,全然一對冤家對頭……可是現在,日本人來了,再
好的莊稼又怎麼樣?還不是爛在地裡,成了老鴰野雀的腹中食?這怎能不叫馬金懷
怒火中燒呢?他急火攻心、雙眼紅腫、口舌生瘡,經常在一個地方像磨道裡的驢子
那樣團團轉,散發著口臭的嘴巴罵個不停--馬金懷罵日本人,罵他們的八輩祖宗,
罵他們斷子絕孫,早晨起床時罵,白天到坡上放牛時罵,晚上睡覺前還要罵。睡著
罵不成了,他就做夢,夢見了一杆青龍偃月刀,夢見自己變成了關雲長,騎著馬回
到了黑山陽,沖進了日本人中間,像切菜瓜一樣左砍右殺,日本人紛紛倒地,蝗蟲
似的死了一大片,活著的那些日本人則一齊跪下求饒,說我們這就走這就走,吃了
晌午飯就走。馬金懷說不行,現在就給我滾蛋,於是日本人說現在就走現在就走,
謝謝馬大爺不殺之恩,來日結草銜環,定當圖報……於是挑著鋪蓋都滾蛋了。有一
個日本人因為跑得太急絆住樹茬子摔了個「狗趴叉」,馬金懷哈哈大笑……好了,
好了,這下可好了,日本人走了,全走了,割麥,割麥,於是老婆孩子全下地了,
黑山陽的男女老少全下地了,銀鐮飛舞,一排排麥子齊刷刷地倒下了,「嚓嚓」的
割麥聲與歡笑聲匯合在一起,匯成一條聲音的大河,在黑山陽的五十裡平川奔騰流
淌,洶湧激蕩……馬頭橋的楊瞎兒拉著大弦在地頭唱呢,聲音沙啞而洪亮。「割麥
的聲音飛上天,王母娘娘也喜歡,直叫仙女下凡來,給老少爺們擦擦汗……」可這
是夢呀,一醒來什麼也沒有了,一切照前如後,沒有什麼改變,若有什麼改變,那
就是炸梨鳥叫得更急、更響、更撩人。馬金懷歎氣,罵娘。他老婆余翠花睡性大,
閉上眼睛就打呼嚕,這時呼嚕正嘹亮呢。馬金懷煩呀,咚咚撞了老婆三腳,老婆的
呼嚕一下子被踢斷了。餘翠花懵懵懂懂地支起身子揉揉眼睛,問:「天明啦?」馬
金懷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明你媽那個腿!就知道睡、睡、睡!麥都焦到地裡了,
還睡!」餘翠花有些委屈,嘟囔說:「我有啥辦法,日本人死賴著不走……」馬金
懷又罵。餘翠花說:「唉,當初羅海清說最多二十天日本人就走了,可現在,倆多
月了……」餘翠花這麼一說,馬金懷又將一些怒氣遷到了羅海清身上,說了羅海清
許多難聽話,最後他決定天一亮就去找羅海清,他想了,他倒是要問問他羅海清說
話還有沒有個準兒,全黑山陽的老少爺們都這麼敬待他,他說話還有沒有個準兒……。
天亮了,亮得不明不暗,灰慘慘死沉沉的,很惱人的樣子。這死天馬金懷都懶
得看它一眼。羅海清一家進山以來住在他表侄家,離馬金懷住的地方有四五裡山路,
要過一道河,翻一架山。馬金懷走到河邊時忽然想起:可是有些天沒見著羅海清了。
剛進山的時候,他還到各家各戶轉轉看看,握著銀鏈紅銅水煙袋,挺直著腰板,很
矜持地說些寬慰的話,可是這些天他到哪裡去了呢?莫不是他撇下黑山陽的鄉親們
不管,自家悄悄地回黑山陽去啦?不會,不會,羅海清不是那種德性的人,他不會
撇下黑山陽的鄉親們不管……馬金懷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地就過了山梁,看見那片
青磚瓦舍了。接著他又看見,在離那片青磚瓦舍不遠的地方有一片黑乎乎的松樹林,
松樹林旁有一條小白路,路上有一個人正在那裡低著頭轉來轉去。那人不是別人,
正是羅海清。馬金懷慌忙走過去,邊走邊喊:「羅大叔,羅大叔……」那個人聽見
喊聲,停住了腳步,朝這邊張望著。馬金杯又喊:「羅大叔,是我呀,我是金懷呀……」
那人似乎又愣了一下,忽然一轉身,賊似的鑽進松樹林裡,不見了!馬金懷懵了:
這是咋回事兒?這是咋回事兒?他咋鑽進樹林裡去啦?他咋不理睬我呢?難道那不
是羅海清嗎?是他,就是他!他不想理我,我偏要找他。「羅大叔!羅大叔……」
馬金懷一邊叫著一邊快步追過去……在松樹林深處,他追上了羅海清。馬金懷說:
「羅大叔,你咋不理我呢?」羅海清靠在一棵松樹上,氣喘吁吁,滿臉愧色,幾乎
不敢正眼看馬金懷,仿佛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手裡固然還握著那只銀鏈紅鋼
水煙袋,但腰板卻彎曲了,臉色也顯得蒼老了許多,喘氣的時候胸脯呼呼作響,像
在拉風箱……「哎,我沒臉再見黑山陽的父老鄉親啦!我原以為日本人在黑山陽呆
不過二十天,可現在……想當年,馬彪子與牛黑臉大戰黑山陽,也不過十幾天時間,
我估計這二十天時間,還留有餘地呢。可二十天過去了,日本人還沒走……後來我
又想,麥收前,日本人總該走了吧,他日本人又不是吃風喝沫長大的,他們能不回
去割麥種秋?可是……我以後咋還有臉再見黑山陽的父老鄉親……」說罷,搖頭歎
氣,幾乎落下淚來。馬金懷本來是想在羅海清面前發洩一通的,看見他那難受的樣
子,油然而生出許多同情,便勸慰道:「這也不能怪你呀,又不是你留下日本人不
讓走……再說,以前誰也沒同日本人打過交道,誰知道他們是啥東西?你老寬寬心
吧……」羅海清卻只是搖頭歎氣:「我以後咋還有臉見黑山陽的父老鄉親……」馬
金懷也沒詞了,蹲到地上,陪著搖頭歎氣。
過了好一陣子,馬金懷忽然甕聲甕氣地說:「管他呢,明天我是要回去啦!再
不回,麥都焦到地裡啦!老天爺呀,一季子莊稼呀……」
羅海清說:「胡扯!你想走王跑子跟齊成娃他們那條路哇……想死呀!」
馬金懷說:「他日本人總不能不講理吧!我回我的家,割我的麥,又不招惹他
們……」
羅海清說:「王跑子和齊成娃也沒惹他們,不是也……」
馬金懷說:「嚇!那可不一定。王跑子的為人你還不知道,一張臭老鴰嘴,見
樹不說撞三腳!我估摸著,他肯定是說人家日本人啥話了。人家惱了,不打他才怪
呢。齊成娃也跟著他帶災……」
羅海清說:「反正要三思而行。就像你說的,咱以前又沒跟日本人打過交道……」
馬金懷說:「反正我要回去!要是見著日本人了,我就好言好語跟他們說說。
他日本人也是人嘛,也是吃糧食長大的,他們總不能讓麥子焦到地裡……我不跟他
們鬧,不跟他們吵,他們總得按理來吧!哪怕……哪怕……」馬金懷的聲音忽然低
了下去,語氣窩窩囊囊的,「哪怕等我將麥子收完了,秋莊稼種上了,我再回大黑
山都行……」
羅海清不吱聲了,在鋪著厚厚的松針的地上轉了幾圈,忽然站住了,用水煙袋
在空中很堅決地一點說:「回去也行!我看再不回去,麥子真要焦到地裡啦!不過,
回,不能你一個人回,要回,咱們都回!常言道:人多勢眾,咱黑山陽男女老少一
兩千人,還怕他個狗日的不成?我估摸,上次王跑子和齊成娃,就是因為人少,才
叫日本人打死的。勢單受人欺呀!這樣吧,你跑個腿,給大傢伙兒傳一下,今黑上
來我這裡一下,咱們在一起合計合計,回,咋個回法。」
馬金懷好像在黑夜看見了燈光,臉上放出光來。「中,我這就去!」「哧溜」
一下,就竄出了松樹林子。
那天夜裡,黑山陽的人都被傳到了。一家來了一個當家的,二百多戶人家就來
了二百多個。麥子焦沒焦,大家的心早就焦了,一個個來時的步伐都急火火的。兩
盞煞白的大汽燈掛在羅海清他表侄家院子裡的核桃樹上,把院子照了個通亮。一張
黑漆八仙桌放在正屋的前沿臺階上,桌子後面端坐著手持銀鏈紅銅水煙袋的羅海清。
這樣的聚會,在黑山陽曆史上恐伯也是少有的大事,更何況要討論的是收麥的事-
-一季子的收成呀!所以羅海清的腰板居然又挺得筆直,雙目炯炯有神。見人差不
多齊了,羅海清點燃了水煙袋,「咕嘟咕嘟」地吸了幾口,然後用炯炯目光掃視了
一下黑壓壓的人群,很威嚴地咳了一聲,說道:「今兒黑上請大夥兒來,是要商量
一下收麥的事,日本人來了。我們都躲到這山裡頭。我原以為,日本人在黑山陽,
也不過十天半月,現在看,我眼藥吃肚了!我,羅海清,對不住大家,讓老天爺短
我三年陽壽吧!」羅海清頓了一下,又掃視了一下人群,接著說:「我個人沒了臉
面.不要緊!可黑山陽的麥子不能不要哇。誰不知道我黑上陽五十裡糧倉,聞名天
下呀!原來我想,日本人十天不走,我們就等他二十天,二十天還不走,我們就等
他三十天!可兩三月過去了,日本人還不走!我們再等也沒啥,可黑山陽的麥子不
能等呀!麥子,麥子,麥子都快焦到地裡啦!」羅海清說到這裡,用雙手捶著桌子,
一下子站了起來,眼含淚水,看著大家。人群中也傳出了抽泣聲,有人很響亮地抽
鼻涕。羅海清聲帶哭腔,幾乎是在喊叫。「我們能等到啥時候?日本人要是明年不
走,我們就等到明年?!」
人群中忽然站起一個漢子來,大叫道:「我日他日本人的八輩子祖宗!」大家
扭頭一看,見是黑山陽油坊的油匠馬鐵錘,愣了一刻後,都跟著高一聲低一聲地罵
起來。人群中一片嗡嗡聲。
「我日他個黑姐……」
「他奶奶那個熊……」
「炮敲他個舅子……」
「……」
「別嚷嚷啦!」羅海清拍了一下桌子,「罵有啥用?罵能把日本人罵走,把麥
子罵到家裡去?」人群靜了下來。羅海清繼續說:「今兒後晌金懷來找我,說他一
個人要回黑山陽割麥,我思忖著,他一個人回去咋能行?還不是像跑子和成娃那樣
白白送命!」說到這裡,人群中有一個女人嚶嚶地哭起來,大家看見,那是王跑子
的婆娘姚桂秋。於是有人又罵日本人,有幾個女人則湊過去安慰姚桂秋,很溫柔地
拍她的肩頭,總算止住了她的哭聲。羅海清鼓足勁兒喊道:「要回,咱們都回!」
黑壓壓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曹茄子」遲遲疑疑地站起來,瞅了瞅大夥,然後看著羅海清問:
「要是那鱉子們再開槍呢……」「曹茄子」是個外號,人們為什麼叫他「曹茄子」,
又是誰送給他這個外號呢,誰也不知道,大概是他的樣子長得像個茄子吧,反正人
們都這麼叫他。他的話音還沒落地,馬金懷「霍」地一聲站了起來,吹鬍子瞪眼地
朝他吼起來:「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你這個懶蟲貨!要不是怕死氣都不想出!年年
割麥都是叫老婆罵著攆到地裡……」「曹茄子」一下子漲紅了臉,說話也結巴起來:
「我……我啥時候說不想回去啦……」
「曹茄子!」羅海清瞪著「曹茄子」厲聲喝道:「別嚷嚷啦!我看你就是有些
怯冷怕熱、膽小怕事!你要不想回,你可以不回!」羅海清又朝大夥說:「不光是
曹茄子,對誰都一樣,想回了回,不想回了不回,不勉強!」
袁拐子說:「好爺,不回?不回麥咋弄!麥子又不會自個兒跑到家裡……」
馬鐵錘說:「就是。」
趙柱子說:「去年種麥時,光牛圈糞我就擔了四百多挑,大糞……」
侯七斤忽然叫道:「誰不想回也行!麥子我替他割,誰割算誰的!」
眾人哄笑。
沒有人說不回黑山陽,沒有人說麥子不割。不過現在羅海清考慮的是怎麼個回
法。畢竟有日本人在那裡,黑山陽1945年的夏天畢竟不同於往年的夏天。畢竟有王
跑子和齊成娃被打死的例子。羅海清是黑山陽的主心骨,在黑山陽只有羅海清可以
這樣將人召集起來握著水煙袋講話。所以他得把事情想周全,別人沒想到的事他得
想到。是啊,回,是一定要回的,問題是怎麼個回法,怎樣回去才能將黑山陽五十
裡平川的麥子順順當當地收回來?所以羅海清清清嗓子問大家:「都說說,這回該
咋個回法?」
人群中一時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袁拐子猶豫地站了起來,使勁擠了擠那雙
爛桃似的眼睛,看著羅海清說:「我說,我說……要,要麼咱備幾色禮,給日本人
送去……」他的話還沒說完,羅海清一拍桌子喝道:「賤!」他「咕咕嚕嚕」地吸
了幾口水煙,臉紅耳赤地瞪著袁拐子:「咱收咱的麥,給他們送個啥禮?……賤!」
袁拐子被罵得愣頭愣腦,像只大猩猩似的彎腰曲背站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他才坐下--送禮通融的想法被不由分說地否定了。
又過了一會兒,趙柱子站了起來。趙柱子一般不在大庭廣眾之中講話,一旦在
眾人面前正兒八經地講話臉就紅,紅成了醬紫色,脖子上和腦門上的血管繃得像蚯
蚓一樣。「我,我說,咱帶上土槍、帶上鍘,日本人要是不讓咱割麥,咱拼他個球
貨!」羅海清搖了搖頭:「不可!咱是回去割麥,又不是回去打架……」死打硬拼
的辦法也行不通。
究竟怎麼辦,主意還得由羅海清拿。羅海清分析說,上次跑子和成娃被打死,
我看原因有三:其一,他們偷偷摸摸回去,很不光明正大,很容易叫日本人覺得他
們不是小偷就是奸細;其二,王跑子嘴害,大概又說了些不中聽的話,惹惱了日本
人;其三,他們人太少,勢單被人欺。鑒於這樣的教訓羅海清決定:
一、除了老弱病殘,凡是能回的,都回,這樣算來,不少於一千三百人,人多
勢眾,他日本人也不敢輕易怎麼樣。
二、羅海清自己拿出一條白被單,讓黑山陽的私塾先生秦鶴鳴在旗上書寫四個
大字:回家割麥。砍一根長竹杆,紮一面旗幟,由馬金懷扛上,光明正大地回去。
三、一旦遇到日本人的阻攔,由羅海清出面交涉,曉之以理。
四、為預防萬一,趙柱子等把村裡僅有的六杆土槍全帶上,其餘的人有什麼家
夥帶什麼傢伙,一旦日本人動武,就以牙還牙,搶,也要把麥子搶回來。
羅海清宣佈了這四條決定,沒有人提出異議。羅海清說:「季節不等人呀!要
回,立馬就回!現在回去大傢伙兒就開始準備,鐮刀磨得快快的,明天雞叫頭遍在
溝口的白果樹下候齊--回黑山陽,割麥!」
黑山陽的人回黑山陽去了。
說是雞叫頭遍在溝口的大白果樹下集合,但雞還沒叫大白果樹下就站滿了人。
人們拿著磨得亮閃閃的鐮刀,扛著挑麥捆用的扁擔和打麥用的桑叉、掃帚、木鍁,
提著飲水用的瓦罐,趕著拉石滾用的黃牛,當然還有幾個人按照吩咐背著土槍和生
了鏽的大刀,朝大白果樹下彙集著、彙集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要能割得了
麥的,都到了。人們見面時用興奮的壓抑的聲音問候、交談,仿佛要開始一次偉大
的驚心動魄的朝聖。不知哪一家的雄雞拖著悠長的聲音鳴叫起來了,接著是第二隻
雄雞、第三只雄雞……此起彼伏,遙相呼應,像是軍營中接連不斷的起床號。這時
候,身著一身白府綢、手持銀鏈銅壺水煙袋的羅海清由兩個轎夫用兜轎抬著來了。
「人齊了沒有?」羅海清問。
「差不多齊了。」有人回答。
「到底齊不齊?」羅海清又問。
「該到的都到了。」有兩個人同時回答。
羅海清沉吟了一下,叫道:「上路!」
於是,一支古怪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大約有一千四五百人之眾吧。天色朦朧,人們看不清那支隊伍是什麼樣子,卻
可以看見一片旗幟白光翻動,在風中發出呼呼啦啦的響聲。在旗幟的引導下,是一
長串人影排成的黑色長龍,雜遝的腳步聲激起一路雞鳴狗叫。他們翻過黃花墁,趟
過老灌河,穿過三裡灣,繞過黑松崖,天大亮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大黑山口了。
人們終於看清了這支隊伍的模樣:走在最前面的是扛著大旗的馬金懷,因為正刮著
南風,旗直往後拽,馬金懷不得不像拉犁套那樣向前傾著身子。大旗獵獵,而那是
怎樣的一面旗幟呀:一條長七尺餘、寬六尺許的白床單,緊繃繃地系在一根長竹杆
上,上面是四個用魏體寫出的鬥大的紅字:「回家割麥。」走在旗後面的,是黑山
陽有名的東家羅海清,端坐著身子,兩眼平視前方,一悠一閃的兜轎也改變不了那
正襟危坐的姿勢。後邊緊跟著的是扛著土槍背著大刀的趙柱子、馬鐵錘等十多個人,
再後面就是那些扛著農具、趕著耕牛的男男女女了。這支隊伍衣衫檻樓,面帶蒿色,
然而精神抖擻,步伐矯健。他們一邊行進,一邊呼妻喚子,吆狗喝牛,既壯觀浩蕩,
又熱鬧活潑,使那些看到他們的人們無不駐足驚歎。
「喂日他個的,這是幹啥哩?」
「割麥!那不,旗上寫著,割麥!」
「喂日他個的……」
淌過拐子河,離黑山陽的地界就不遠了。快晌午的時候,有人聞到了隨南風吹
來的撲鼻的麥香,大夥深吸一口氣,叫道:「黑山陽,到啦!到啦……」
可不,這不已經踏上黑山陽的地界了麼?前方不遠處就是麥田,並且從那裡開
始朝更遙遠處鋪展開去的麥田不就是黑山陽的麼?呀呀,黑山陽,想你想得心疼的
黑山陽,想你想得夢裡叫出聲、醒來眼窩蓄著淚的黑山陽,你的主人在闊別了三個
多月後,今天終於又回來了。一踏上你的土地,腳根子、身體、心頭的感覺就不一
樣啊!如同小馬駒被抽了一鞭,馬金懷興奮地奔跑起來。這時,忽然傳來一個女人
嗚嗚的哭聲,人們扭頭望去,看見是王跑子的女人姚桂秋。姚桂秋叫道:「跑子啊,
起來呀,咱們一塊兒下地割麥去吧……」
黑山陽人的心跳加快了,黑山陽人的腳步加快了。
「嗨,柱子,那不是你家的麥地嗎?」
「嗨,這塊地是錢六子家的……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那塊地、那塊是誰家的?哎,是誰家的?」
「看看這麥穗子,這麥穗子,足有一扌乍多長……」
「可惜有些焦咧……」
「沒事兒,割時小心一點……」
「羅大叔,還是好收成呀!晚割兩天也不要緊,還是好收成呀……」
「……」
在金浪起伏的麥海中,黑山陽的隊伍朝前飛快地行進著。天空好晴朗喲,藍得
像洗過一樣。太陽光燦燦地照耀,卻不燥不熱。不時地有一陣緊一陣緩的南風吹過
來,趕羊群似的追趕著麥田上一道一道的波浪。穿行于麥田中的拐子河發出嘩嘩的
響聲,聽起來像是麥浪的迴響,水面上陽光跳動著寶石般的光點。遠處,村莊四周、
田擋上、道路旁,油桐樹、香椿樹、槐樹等各種樹木的葉子綠得耀眼。鳥雀在麥田
上空翻飛,箭似的竄來竄去。秦鶴鳴先生不由得放聲吟唱道:「四月南風大麥黃,
棗花未落桐葉長,朝別青山暮還見,嘶馬出門思故鄉……」不知怎麼的,眼眶竟有
些潮濕。
走在前面扛大旗的馬金懷幾乎是在奔跑。他在想:「麥子麥子麥子……」他一
心只想趕快看到他家的麥田。
然而這時候,他突然放慢了腳步。他抬起頭,瞪著迷茫的雙眼,望著前方,腳
步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
後面的隊伍都停了下來,同樣地伸著脖子,瞪著迷茫的眼睛朝前方張望著。
「羅大叔,你看,你看……」馬金懷指了指前方,扭過頭對坐在兜轎上的羅海
清說。
「我看見了.看見了……」羅海清也在伸著脖子張望。
在黑山陽人走著的這條道路的另一端,有一隊身穿黃衣服的隊伍正迎面走來。
看樣子有三四十人吧,扛著長槍,其中還有兩個人扛著機槍。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
的長槍刺刀上還掛著一面小圓旗幟。黑山陽的人們看得清楚,那同樣是一面白旗,
不過旗上什麼字也沒寫,卻畫著一個膏藥似的圖形圖案。這樣,黑山陽的人們就很
難搞明白,那隊同他們一樣扛著白旗的人們是否也是要回去割麥的。
顯然,那隊人也看見了黑山陽的這支隊」伍,在相距不足一百米遠的地方站住
了。黑山陽的人聽見了從對面傳來的嘩嘩啦啦的拉槍栓的聲音。侯七斤玩過快槍,
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擠過人群從後面跑到前頭對羅海清說:「日他姐,他們要打槍……」
趙柱子一聽慌了,慌忙將土槍取下來端在手上。羅海清畢竟是黑山陽的主心骨,顯
得不慌不忙,沉著冷靜。他制止住趙柱子,用右手在嘴上攥成一個喇叭筒,朝對方
喊起來。羅海清七十八歲了,但身板硬朗,底氣十足,聲音如洪鐘一般。
「天上日頭亮晃晃,地上好漢硬梆梆!我們是黑山陽的,回去割麥的!敬請對
方的好漢通報尊姓大名!」
對方傳來一陣嘰哩哇啦的聲音。
「他們說些啥?」羅海清問。
許多人都搖頭。曹茄子湊過來說:「日他姐,我聽著那樣子他們是在罵我們!」
馬鐵錘一聽火了:「日他姐,再罵老子耳巴子扇他個舅倌!」
羅海清的臉有些變紅了,氣呼呼地喊道:「天有天理,人有人理。有話好說,
出口傷人,是何道理?」
對方沒有聲音了。
羅海清又喊道:「我再說一遍,俺們是黑山陽的,回來割麥哩!咱車走車路,
馬走馬路,井水不犯河水!」然後,他朝大家一揮手說:「走!」
「走!」趙柱子也揮了揮手。
「走!」馬鐵錘也揮了揮手。
馬金懷似乎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叫人振奮的時刻,將旗幟舉得更高--黑山陽人
又繼續朝前走去。
黑山陽的人們並不清楚,他們遭遇到的那隊人馬正是從東洋來的日本人,正是
那些佔領了他們的村莊、他們的田地的強盜。黑山陽的人們似乎也隱隱約約地意識
到了,但沒有什麼能阻擋這支隊伍。他們要朝前走去,不顧一切地朝前走去,因為,
前面是他們的村莊,是他們的麥田……
日本人突然臥倒在地。接著,機槍響起來,再接著,機槍與步槍響成了一片,
子彈如飛蝗一樣撲過來……
侯七斤驚叫道:「日他姐,他們開槍啦」……趙柱子,趙柱子,他們開槍啦,
你快開槍呀!你的槍呢……」但是他找不到趙柱子了。他叫喊著,用恐懼的變了調
的聲音叫喊著,並且四處尋找趙柱子和另外幾個帶槍的人。但是人群像遭了冰雹襲
擊的羊群一樣亂作一團,怎麼也找不到趙柱子他們。他喊道:「羅大叔,羅大叔!
快叫柱子他們開槍呀……」但是他看到羅海清的兜轎突然朝前傾去,羅海清一下子
栽了下來……侯七斤吃了一驚,慌忙朝羅海清跑過去,但是卻被另外一個人撞倒在
地上。他感到自己的臉粘乎乎的,翹起脖子一看,眼前有一個人的腦袋上的一個窟
窿正在汩汩冒血。侯七斤看見,那不是別人,正是趙柱子!在趙柱子的旁邊,還躺
著曹茄子、馬鐵錘,並且正在躺下更多的人。曹茄子的嘴巴像被掐住脖子的雞那樣
一張一合,雙手拼命地在地上摳著。侯七斤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站起
來,大聲叫喊,四下張望。他看見,黑山陽的隊伍完全亂了套,人們互相踐踏,四
處奔跳,哭爹喊娘,然後在子彈的驟雨中紛紛倒下……侯七斤「媽」地一聲哭了起
來。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從他的脖子上穿過去,他的哭聲一下子被掐斷了……
「割麥!割麥……」馬金懷雙手握著旗杆,拼命地揮動著旗子叫喊著。「割麥……」
突然他的肚子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他搖晃了一下,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舉著
旗幟繼續揮動著。接著,他的胸部又好像被擊了一拳。這一擊更厲害。他感到腦袋
一陣發懵,食道裡有一種迅速湧上來的強烈噁心的感覺。接著,他感到兩眼發黑,
身體像風中的樹葉一樣飄飄悠悠。再接著,他很奇怪地看見周圍的麥田傾斜起來、
旋轉起來,他感到暈得難受,他想叫喊,喊他的老婆余翠花,喊他的傻兒子,但他
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他模模糊糊地看見從他口中竄出一股殷紅的血水……他一
下子跪了下去,然後又撲倒在地上……
這就是黑山陽曆史上有名的「麥收慘案」
縣誌記載:「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一日,黑山陽一千四百四十二人回家收麥,被
日寇槍殺,其中,一千零二十一人被當場殺死,其餘四百二十一人拼命逃脫。鮮血
浸透麥田近半尺深,血腥漫天飄浮,數日不散。野犬聞之,狂吠不止……」
逃脫的四百二十一人中有羅海清。但慘案發生後,黑山陽人幾天不見他的蹤影。
五天后,王跑子的老婆姚桂秋到山上放牛,在一道山谷中,發現一個人吊死在一棵
栗子樹上……姚桂秋嚇傻了,發瘋似的跑回去喊人。大夥兒看見,那個上吊自殺的
人,正是黑山陽有名的東家羅海清……
又據民間傳說:那樁慘案後的每年中,屠殺現場的那片莊稼即使不施肥澆水,
也茁壯瘋長,年年豐收。在麥收時節,人們時常在夜深人靜之際,聽見從麥田深處
傳出「嚓嚓」的割麥聲……
[作者簡介]韓向陽,男,1961年12月生。河南省西峽縣人。曾當過教師。現
在西峽縣委宣傳部任職,已發表中短篇小說五十餘篇。其小說集《野村》入選中國
作協「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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