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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哥的婚事
[香港]葉尾娜
我抱著雙手,來回地在孩子的桌椅間踱步。孩子在上美術課,正微側著頭,笨
拙、稚氣地在圖畫簿上用鮮豔怪誕的顏色塗抹著一隻只鼓著翅,迎著風的小鳥。距
離下課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我連看了幾回手錶,這十多分鐘夠難捱的。假已請准
了,上午這節課的鈴聲響後,就可以回家了。
下課鈴終於響了,孩子馬上停下筆來,開始嗡嗡地談話,嬉笑,把桌椅推得嘎
嘎紮紮的。我大喝了一聲,這才稍靜了下來,把作業從後傳上,放到我的桌子上。
我把一大把圖畫簿一下塞進放在椅上的大皮包裡,扔在肩上,呼地就溜出教室。
出了校門,急拐個大彎,轉到學校後面新辟的柏油路去,這是回家的捷徑。臨
出門時,媽媽一再叮囑,要我一定在拜堂前趕回去,說新進門的嫂子要給小姑敬茶,
人不能不在。路還沒有通車,新鋪的瀝青路面,象一帛抖開的黑緞,向前無限地伸
延著,卻始終柔順地滑進一個角落。我走在路的中央,把手抄進褲袋,聳著肩。頭
頂著的是沒有遮攔的一片天。
兩個姊姊結婚,都沒有在家排場熱鬧過。大姊嫁給大姊夫時,兩人還在外讀書,
聽說上午還上著實驗的課,下午匆匆脫去實驗袍子,套上禮服,就雙雙往教堂趕去。
參加婚禮的,計一對新人、牧師、主婚人、伴郎伴娘還不到十人。二姊只舉行公證
儀式。二姊夫趕時髦,故作瀟灑地穿條磨得兩個大腿泛了白的牛仔褲,挽著昂著頭,
笑得興奮燦爛極了的二姊,不象在婚禮中,倒象則自蜜月旅行回來,看得在旁觀禮
的男女方家長一楞一楞的。她們哪裡象么哥這一次,一切隆重其事:一早帶著幾個
儐相迎到女家不說,待會兒在家,先要當著大家行鄉下的俗例:參拜天地、祭祖祖
先,晚上則在大酒家筵宴親友,一切照足規矩。事前的禮數,也是按足古老的法子,
送往女家的聘禮,都請專人把三牲、海味、酒食、果品等用擔挑子穿紅繩,浩浩蕩
蕩地抬進女家的大門。女家還作興不作興這種禮節,不得而知,倒是家裡兩老,獨
子娶媳婦,禮儀上的事,一點不肯馬虎,大小事兒,務求盡善齊全。
要怎樣籌備婚禮,么哥沒有甚麼意見,倒是未來新娘子淩姐有自己的看法。她
一直力主除極必要的儀式外,一切從簡,明裡不說,暗地裡多次要么哥表態,要兩
老明白結婚是他倆的事,偏偏老人家覺得這是家裡的大事,不由得年輕人自作主張,
為這,么哥與兩老有過幾番爭執。
么哥告訴淩姐談判最後結果的那個下午,她已猜著幾分,自進大門那一刻起,
就不大理么哥,對我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臉沉得見了底,只自顧自地坐在客廳一
角,靠在木椅上翻畫報。么哥送茶倒水,眼睛沒有一刻離開過她,礙著我,不好說
什麼。我坐在淩姐對面,手裡吊著一枝紅筆,閑閑地打圖畫作業的分數。好戲上場,
我可沒有半點退席的意思。好不一會,僵不下去了,么哥才坐過去,聲音放得極輕:
「小淩,爸媽很固執,我說的他們一句也聽不下去,這次算我們讓步。以後誰
也管不了我們。」么哥安撫地輕拍著淩姐的肩膀。
靜了好一會。
「甚麼管不管的,你們高興的只管去辦,我才不在乎。」淩姐霜著臉,聲音很
慢很低,吐字卻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小淩,你聽我說,我不是不盡力,昨夜我跟爸媽又談了一次,弄到兩點,沒
有結果,我都火了,要不是我按著,傷人的話都說到唇邊了。想想,他們到底是我
的父母,我能怎樣?」么哥耐著性子,壓著聲音解釋。
「『我能怎樣?我能怎樣?』,你就只會說這句話,你要是有主見,我哪至於
受人擺佈!」淩姐坐得筆直,聲音愈拔愈尖。
「小淩,話不能這樣說,他們到底是我的父母,我的婚事,多少要尊重他們的
意見。我昨夜跟他們大吵,事後心裡不知有多慚愧。媽媽對我生氣傷心的樣子,我
還是第一次見。」么哥眉毛結成一直線,聲音急促高亢。
「他們生氣傷心,你就慚愧內疚,我生氣傷心的樣子,你要不要看看?」淩姐
側著頭,眼神充滿了憤怒的挑釁。
「小淩,禮節只是小事,一生也只不過一次,你何必一意到底,不為人想想?」
「好!我是不為人想!結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你來告訴我,為甚麼偏偏
不能隨我意思做,要為人想?!」
淩姐啪的猛力把畫報摔在小幾上,臉上的顏色一直褪下去,眼肚蔔的一小片肌
肉猛烈地抽搐。
「小淩,你不要氣成這個樣子……」么哥哽著,說不下去了。
「姓黃的,我不希罕。」淩姐一把挽起手提包,頭一昂,大踏步地走出客廳的
大門。
么哥分開兩腿,整個人癱在木椅上,下巴垂到胸前,看不到臉孔,零亂的長髮
東搭西搭地糾著結。
一連好幾天,么哥失魂落魄,不是打電話,就是上門找,淩姐一概不理。我看
么哥急得沒法子,自告奮勇地陪他再走一趟。待坐在她家的長沙發上,一雙腳並在
淺灰色的地毯上,輕飄飄的,我才知道自己比么哥更不知所措。淩姐始終躲著,連
臥房門都不肯踏出一步,倒是邵伯伯在我們坐不住,快要走時露了面。他才踏出客
廳,么哥眼睛一亮,就搶先啪的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打招呼。我靦腆地跟著么哥也
站起來。邵伯伯極客氣地揮手請我們坐,自己兩手抱胸。健碩的身子往沙發一靠。
「正新,你與小淩的事,跟爸媽商量得怎麼樣了?」邵伯伯不拐彎子,一開口
就直截了當地上話題。
「大致都談過了,家父家母想法比較守舊,很堅持一些習俗,也希望婚禮鋪張
點,就是這點與小淩的意見不大一致。」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邵伯伯微微露著笑,可是那調侃的語調,任誰也聽得
出。
「我……我是覺得……不好太傷老人家的感情……」么哥尷尬得簡直說不下去。
「正新,小淩也不是全無道理,現在的孩子已很少能接受以前那一套,我這個
家也素來不拘小節,小淩是自小自由慣的。」邵伯伯頓了頓方繼續:「不過,年輕
人也不好太執拗……拜堂、宴客這些事,一兩天完得了嗎?」
「一定完得了的。」么哥答得爽快極了,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
「那很好,要怎樣做,你來告訴我,好讓我有點預備。我是第一次嫁女,城市
也住久了,鄉下的禮節不大懂得了。」邵伯伯歉然一笑,面上微微泛著紅光。
「我也不大懂,還得回去先問問。」么哥輕噓了一口氣,神色舒展多了。
「也不會麻煩到哪裡去,淩姐換個想法,就當它好戲連場,演完就算,這有甚
麼難的?」我看話談開了,就輕鬆自如起來,竟老氣橫秋地冒出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自己先大吃一驚,一片熱自兩頰橫移到耳朵。
邵伯伯錯愕了片刻,隨即頗為驚天動地地哈哈大笑起來。
「對,對,小妹說得好,換個想法,就不怕麻煩。」
么哥于巴巴地陪著笑,兩排整齊的牙齒非常誇張地露著。可是,才不過三、四
秒的光境,邵伯伯把嘴角一攏,伸手到小幾取打火機點火,聲音換了一個調子:
「小淩向我提過你們要搬出來住的事,你有仔細考慮嗎?」
我眨了好幾眨眼睛,才恍然大悟。原來還有一個議題。
么哥一時不能適應過來,語無倫次地:
「我想婚禮的事先解決,家裡有住的地方……我爸媽……家裡太冷靜……反正
外面的房子也難找。」終於找到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房子有現成的,不是問題。」邵伯伯接得極快,「小淩的舅媽有一所房子,
就隔這裡不遠,走路還不到十五分鐘,離你上班的地方也近,小淩前天才看過房子,
很滿意。」
么哥沒有答腔,眼睛迅速垂下,稍長的睫毛在臉龐上劃過一道弧形的陰影,許
久都不曾散去。
我用肘子抵著么哥說話:聽,這件事你都跟爸媽說過了嗎?你真的要聽他的?
說清楚呀!我的心在大叫大嚷。分明只為一件事而來,怎麼竟橫生枝節?
「過兩天,小淩媽媽過去打點打點,先把房子租下再說。時間也不是很充裕的。
還要趕裝修。」邵伯伯把煙蒂往煙灰盅一擦,迸出的星火一閃就熄了。
么哥想說些甚麼,卻始終沒有開口。我狠狠地盯著他,他把臉轉了過去,眼睛
灰滴滴的,兀突的胡茬子蓋過半片臉,蒼白的壁燈把下巴削得又尖又瘦。我的心搐
了一下,軟了下去。
邵伯伯燃起第二枝煙,意態悠然地朝天花板吐煙,一縷縷,一圈圈的,沒一會,
沙發這一角,都是煙霧,劈頭劈面地蓋下來,罩了我跟么哥一身。
自邵伯伯家回來後,沒有人再提起么哥要搬開另住的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么哥就開始忙起來了。淩姐也來過兩、三趟,有一回帶了幾塊做窗簾布的樣品,說
要大畫家——我——參詳參詳。爸媽也沒提起過么哥要分開住的事,只起勁地忙著
籌備婚禮。家裡,大的事,我幫不上甚麼忙,小的事,卻做得不少。不說別的,光
是房子內外,洗洗擦擦,就夠瞧的。不過,也不是我一個人辛苦;兩個姊姊這兩、
三天,把丈夫、兒子留在家裡,老遠地被召回娘家,從早到晚,搓麵粉,上蒸籠,
下油鍋的做著酬神拜祖的點食,幹得蓬頭垢臉,眉毛、發根、指甲縫怕不黏著豬油
混細麵粉。媽媽倒沒有甚麼事情可做,但她板著臉,大小事兒沒有一件放心,話說
過一次不算數,得重覆地再講,一次比一次詳細,屋前屋後,響的都是她嘎啞的大
嗓門。一家上下就只有爸爸在閑著,仿佛辦的是別家的喜事,直到昨天,婚禮的前
一天,他才像樣些兒,做了點事。才吃過午飯。就蹲在側放在飯廳,用作放雜物的
大木櫃前,打開最下面的一個抽屜,小心翼翼地將不下數十卷的大小字畫逐卷抽出,
攤在地上,眯著眼細細地看,看過了又卷回去,放回原來的地方,就這樣消磨了一
個下午,到近晚飯時才佝僂著背站起來,手裡拿著一卷中堂。逢年過節,爸爸總要
在客廳掛上畫,無非是小幅的山水人物,節過完了,就收起來。這一幅中堂,一直
存放在抽屜裡,怕也有十多年了,這次還是第一次露面。他飯也不吃,就掛起畫來:
先把靠門的一邊牆壁下的小幾移開,人顫巍巍地站在木椅上,兩手舉著畫,要掛到
牆上去。二姊看不過眼,過來把椅子固定著,讓他從容地掛好。中堂是一幅潑墨牡
丹,上題「富貴花開」;畫的篇幅很大,掛在牆壁的正中,占去了面積的三分之一,
與原來並不算寬廣的客廳不成比例,牡丹濃勻的墨色及璀璨的姿態也與已失去光澤
的家具很不相襯。爸爸亮起黃昏的燈,站在一角,細細端睨著盛開的花,他只看到
壁上有畫,沒看到其他。
待畫掛好,客廳佈置妥當,已是深夜了。我伴著媽媽,到屋前屋後作最後地巡
視;廚房裡,灶火已熄,各樣的食物都安放就緒。客廳裡,以向大門的牆壁為中央,
懸著大紅金線喜幛,下擺一桃木桌子,鋪朱紅綢布,桌子兩邊豎著尚未燃點的大紅
燭,兩把酸枝太師椅四平八穩地置在喜幛的兩側。飯廳裡,祖先的牌位掛著,「黃
家門上歷代祖宗」幾個小字用金漆掃過,微微地閃著不耀眼的光。媽媽往太師椅一
靠,眼睛卻眺著喜幛不放:
「這才有點辦喜事的樣子,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只娶這麼一次媳婦,馬馬虎虎
的,象甚麼話?」
「大姊、二姊還不是馬馬虎虎的,大家還不是挺開心?你這次大攪起來,淩姐
心裡不樂意呢,么哥也為難。」我數落著,為么哥抱不平。
「兩個大丫頭是胡鬧,就算了,娶媳婦,我可不讓正新胡來。他要是連這個願
也不給我償,就是他不孝,我福薄。」媽媽斬釘截鐵,一句是一句。
「媽,話說回頭,你跟爸這次要是肯讓步點,淩姐也許不會堅持要搬出去。我
倒希望他們住在這裡,哥不在,家裡多冷清。」我轉到飯廳側,擺弄著碗大的黃菊,
護著菊花的兩片枯葉緩緩飄下。
「你不要再說了!」媽媽促著氣,沉沉地吆喝。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她把
嘴唇緊抿作一字形,眼神深邃悲戚,半扶半坐在太師椅上,一雙手緊緊地抓著不放。
也許太激動了,兩肩一抽一搐的,好一會都停不下來。我發著呆,不知該如何是好,
待要轉過去,她已撐起身子,走過去「啪」地把電燈全按掉,只剩下頂在神龕上的
一盞小紅燈,然後才佝僂著背,順著暗幽幽的亮光,細碎地挪著步回房裡去。
喜幛兩側,一列空椅子靠牆而過,客廳中間是空洞的一片。我在寂靜中聽著小
掛鐘秩序地滴嗒著,心裡在擔憂這裡佈置成禮堂後,會平白地騰空了太多地方。
么哥的房門淺淺地開著,透著輕柔的黃光,我移到門邊。么哥背著門坐在書桌
前,一雙手忙碌地翻動一抽屜的雜物。房間是空前的淩亂:兩個靠牆的竹書架全都
空了下來,地板上,到處散放著大小裝滿書籍、雜物的紙皮箱、小木箱,書桌上,
紙筆、須鉋子、刀片、鑲著淩姐照片的茶色架子、眼鏡、太陽帽、鑰匙、小時候拍
的合家福,全都擁擠地攤在那裡。我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沒有收拾完嗎?」
「嗨,是你。」么哥倏地一轉頭,懶洋洋地打招呼,隨即又回過頭去,專心地
把一小疊照片,從右手交到左手,一張一張,細細地看。我繞到書桌前,把平放淩
姐照片的架子擱起:柔軟的長髮繞過兩耳向後披著,異常高挑的身材,穿著時款,
翻著兩片關刀領子的長大衣,頭上很隨便地圈上質料極佳的同色絨圍巾,那是她第
一次到我家時照的。
么哥說要帶女朋友回家那一天,爸媽按著么哥的脾氣,就知道事情成了七、八
分。爸爸還能不動聲色,媽可不大能沉得住氣。首先是菜單。本來只不過是一頓飯,
卻想出了好幾款平日極希罕的菜式,事前張羅材料,熬湯配菜等,比過年時還來得
認真,還要花功夫。待菜預備得差不多了,就又監督著我,把房子收抬得乾乾淨淨。
傍晚時分,淩姐從容地隨哥哥走進客廳。跟爸媽一一打招呼,輪到我時,等不
著哥哥開口,就先淺笑著向我伸出手,清晰簡短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彆扭地接過
她的手,卻忘了也學她,自己報上名字。到廚房端茶時,我在玻璃碗櫃前暗暗照了
好幾照,心裡卻想著淩姐不尋常的蜜棕色皮膚,不笑時,兩片小嘴唇不經意地噘起,
眼珠子象住了個精靈,露出觀察猜測的顏色。一笑,眼睛彎彎的,嘴角非常圓滑地
向上牽著。惟一的缺憾是下巴稍短。
晚飯時,菜團團地佈滿了一桌。爸爸意外地拿出一瓶五加皮,要哥哥陪著喝。
都不是慣喝酒的人,才不過兩小杯,父子就一臉一脖子的赤紅。飯吃到一半,哥哥
醺醺地有了酒意,眼裡紅絲縷縷地,緊盯著淩姐不放。他歹裡歹氣地伸出一隻手摩
挲著淩姐的後頸,另一隻手舉起筷子,往盤子裡夾起一塊豬腰子,送到她嘴邊,口
裡不清不楚的:「乖乖,聽話,吃這塊好的。」
「我不吃,這個脂肪多,吃多了會胖。」淩姐吃吃笑,推開了他的手。么哥硬
是不肯,要在淩姐嘴巴塞,兩人把一塊腰子推來推去。爸爸把酒喝得急,一著菜,
一口酒。媽媽吃不下去,站起來到廚房去換熱湯,弄了那麼一會,才把熱湯送上。
哥哥盛了一滿碗,呼嚕呼嚕地喝起來,淩姐乾脆把面前自己的一小碗菜移過去,讓
么哥嚼過清光。飯吃到尾,爸媽就沒有再開過口。
一頓飯下來,我把衣袖卷起,皺著眉把堆得小山般的盤子,搬到洗碗槽裡,扭
開水掣,潑拉潑拉地洗,心裡著實惱恨這磨人的家務。兩個姊姊嫁了後,瑣瑣碎碎
的雜務都落在我身上,五時三刻都沒得個完,要是家裡多一位嫂嫂,起碼有個人分
擔。想到這裡,我又有點擔心,與淩姐握手時,她那修長纖細的手,不曉得她在家
裡是否也做家務?不喜歡家務也不打緊,她做我的伴也很好,我可以給她畫畫。一
定要找一個有陽光的早晨到山頂去寫生,她那張臉屬有太陽的日子。我把剛洗過
的碗碟用白色的小方巾用力擦乾。碗碟都透著潔亮的乳白色,一切都澄明可愛。
碗碟洗過了,我把濕漉漉的手往兩腿一擦,松了圍裙,走進客廳。裡面靜悄悄
的;電視機扭開了,花白的畫面,在自說自話,卻聽不到聲音。爸爸酒喝多了,把
一頭白髮傾到椅背上,睡著了。媽媽低著頭,很專心地在削著一隻碩大的蘋果,小
刀子卷起果皮,一圈一圈地繞下去。我奇怪地望了一周,么哥與淩姐在房間裡,剛
可看到兩個人,頭並頭的坐在床沿,手裡捧著甚麼在看,說一陣,笑一陣,笑聲一
下比一下緊。爸爸揉了探眼睛,醒過來了,吃力地攀起來。媽媽輕歎了一口氣,放
下削著的蘋果,過去扶他進房間裡去了。我一口咬著還系著皮的蘋果,淩姐嬌俏的
女高音尖刺刺的,我把電視的聲響,提到平時的兩倍。正讀著洗衣粉的廣告,我覺
得很好,眼睛就再沒有離開過電視。
我啪地把照片倒覆在桌上。么哥盯了我一眼:
「你不是說要給她畫一張嗎?」隨即打開小木箱,把書桌上的物件一件一件的
放進去。
畫一張?我心中有氣,她才沒有那個耐性。去年秋天,相約到小山頂寫生,就
只有她和我。她把攝影機也帶去,說想趁便也拍點野黃菊。我畫架擺好了大半天,
她卻坐不住,東拍西拍,拍到我的頭上來,我不習慣面對鏡頭,拿起畫板就往前擋,
她當時的笑聲在遼曠的山頂,吹得比深秋的山風還要緊。
「淩姐沒有耐性讓我畫,她只喜歡八米厘。」我理直氣壯。
「現在的女孩子不得了,邵淩玩超八比用洗衣機有勁多了。」頓了頓,「你還
不是,只愛畫筆。」么哥神情曖昧地笑起來。
一提到畫筆,我就心虛,眼睛不知該往哪裡投。
去年底,我二十歲生辰,爸爸起的哄,說么女兒成年,要稍有表示,把姊夫姊
姊都召了回來慶祝生辰。媽媽炒了兩大盤熱騰騰的壽麵,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著么
哥及淩姐,二姊夫餓得發昏,等不住就開動了。我自己還沒有動筷,先擱開一小盤,
放進廚櫃裡,留給么哥。吃過面,大姊夫興頭來了,破著喉嚨帶頭唱起歌來,幾個
人堆著頭,對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歌譜。我拉開嗓門唱,唱完一首,眼睛就看小掛鐘
及大門一次。他們走後,我把留給么哥的一塊厚蛋糕,擱在小碟子裡,搬到廚房。
廚櫃裡,炒麵已冷,鋪面的油凝著白白的一層霜。我把面及蛋糕一股腦兒搬進冰箱
裡,甩著手,大力的關著冰箱的門。
躺在床上,眼睛閉著,腦子卻象上足了發條,一刻都停不下來,想么哥怎可能
忘了我的生日。小時候過年,換新日曆,么哥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裡各人生日的幾頁
摺角,怕日子溜過了,會忘記,他自己和我的會一摺再摺,以示隆重。這許多年來,
我們誰也沒有忘記過彼此的生辰,這一次我實在想不透。我推開被子,下床要去問
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推開門,穿過走廊,客廳墨黑一片,靠壁長椅上依稀可見一
攤人影,含含糊糊的,分不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我探著頭,努力的調整視線。
看清楚了,是么哥擁著淩姐,在吻著她,繞過她的長髮,圍著她脖子的一隻手背微
微泛光。我一下撞進了禁地,心撲撲地亂跳,連忙躡足走回房間,一骨碌地滑進被
窩,把冰冷的一雙手鎮在滾熱的面頰上。僵直地臥了好一會,平靜了些後,心裡面
卻涼颼颼的,只覺無限委屈,想哭,卻也攪不清自己為甚麼要哭。
早上鬧鐘還沒有響,么哥就來拍門,手裡拿著用包裝紙裝潢得五彩繽紛的一小
包。
「猜猜是甚麼?」他故作神秘地把禮物晃了晃。
我坐在床上,被蓋到胸前,不吭聲。
「是你想了很久的。生辰快樂。」把小禮包放在棉被上。
我盯著那美麗的包裝紙,沒有伸手去接。
他繞著床,走了半圈,在研究著,不能決定我是生氣還是因為還沒有完全醒過
來的緣故。
我還是悶聲不響。
「我以為生日會不會散得那麼早,所以昨夜回來晚了,來不及送你這個。」他
指指禮物,終於有了結論。聲音帶有那麼一點點抱歉的意思。
我狠盯了他一眼。么哥眉目分明,皮膚光滑紅潤,不笑而滿臉笑意。我真有點
生氣,他夜裡也一定不曾睡上幾個鐘點,怎會看上去還是這般滿面神采?
他才走,我就迫不及待地扯開包裝紙:是一套畫筆,我想了很久的。盒子的下
端並簽著么哥及淩姐的英文名字。我右挑左揀,選了一枝最刺眼的青綠色,解開筆
套,開始端端正正,一筆連一筆地塗抹,直至把淩姐的名字完全埋掉為止。
「我那所小房子,你沒見過,真小得連洗衣機也難安置,一房一廳,還沒有這
房間大。」么哥張開手,比劃著。
「么哥,真的一定要搬出去嗎?」我試探著。
么哥沉默著,忙碌地繼續把桌上的雜物移到箱子裡去,這次放的是全家的合照。
「可是,你沒有替爸媽著想一下嗎?大家都走了,這裡也不成一個家了。」
「筠筠,我會常回來的。」
「這不一樣。」我賭氣地往小木箱一踢。
「不要再說了,我始終是爸媽的兒子,跑不掉的。」
「可是,你更加是邵淩的丈夫。」我氣往上湧。
「筠筠,你聽你說些甚麼話?以後你也會嫁人,難保不要了別人的兒子。」么
哥很困,一雙手舞在半空。
「可不是,邵淩不是要定了你,全贏了嗎?」我扯起嗓子,十分激動。
「你今天晚上是怎麼回事,要跟我吵,也不爭在這晚上。」
「我只覺得你有了淩姐後,家裡都不一樣了。」我聲音黯了下去,眼角濕漉漉
的。
「有甚麼不一樣?你就是閑著沒事幹,喜歡東想西想的,非把事情複雜化不可。」
么哥扭曲著臉,擠出一絲笑容,想把我的活笑過去。
「你閑著就幹了好事?還不是一天到晚往她那裡跑,怪不得她不希罕這裡,鬧
著不與爸媽住。」這一說,我的怨氣又上來了。
么哥把頭垂著,半晌抬不起來了。
「筠筠,結了婚,哥哥就有自己的家,搬出去或不搬出去,都一樣。」么哥呢
喃著,聲音系上鉛,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我嚼著這句話,亂了陣,不知該怎樣戰下去了。
么哥走過來,輕拍我的肩,就象那天淩姐為婚禮的事大發脾氣時,他撫慰的拍
她的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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