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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應有恨
徐卓人
一 就這麼到了文化館
在從蘇州發往杭州的夜航輪船裡,趙燕文很有些激動,倒不是因為參加縣文化
館組織的筆會,這樣的筆會她也不是第一次參加,沒什麼好激動的。她激動是因為
剛才與她對鋪的老金把頭探過來與她說了幾句「私話」。
老金是文化館創作組的組長,說話自然帶有權威性。老金說:這次筆會結束,
就要把你借到縣文化館來,一借,就借個「連底凍」,小趙,就看你舍不捨得離開
你那位「先生」了!
說到此,老金的一雙眼眯成了兩朵花。
趙燕文與老金同是中鋪,老金的頭探過來說這話,趙燕文可以感覺到拂到她面
孔上的一絲絲熱氣。趙燕文忽然發現,鋪與鋪之間的過道實在很狹,她與老金這麼
並排一頭躺在中鋪,就像躺在一個枕頭上,這設計也真是的!
老金的臉上也很激動,他的上半身離鋪大半截,說得很賣力:縣裡要搞國慶35
周年獻禮,編一部古詩集,人手不夠,準備借你來。你知道不知道,好多人都想進
來,喏,譬如杜島川,已經請局長來說過幾次了,但,不行。
說這話時,老金的聲音壓得極低,手朝斜對方指了指,說到「不行」兩字,臉
色非常正經。
趙燕文立刻聽到了杜島川的說笑聲。她認識杜島川,以前創作會上見過面,是
個寫新詩的,與她同年。只是納悶,他為什麼歡喜「杜島川」這個筆名,日本人兮
兮的。
杜島川正說得高潮,聲音朗朗的像是在演說。業餘作者都不犯困,圍著他一齊
聽得呆癡癡的。杜島川說,我剛剛從廁所裡來,剛剛經歷一種全新的感覺。你們完
全可以去試試,雙腳蹲在船板上,屁股底下一方空洞就像安著一架舒樂電扇,嘿,
這叫做原始社會的裝置,現代派的感覺。其實,他們應該安裝一個機關,利用這洶
湧澎湃的激流,人一邊屙,下邊的水一邊替你沖刷,廚完了,瀟瀟灑灑的回來,哈……
有人插言說,這種裝置西方就有。
杜島川擋住話頭,說,啊,西方,那可高級得多了。你只要一褪下褲子,它就
為你服務,先是香氣噴霧,後是香水沖刷,「嘩啦」一下,又嗡嗡一陣,三下兩下
就幫你烘乾啦!
活龍活現,去過的一般。
老金沒笑,嘴裡說了一聲:「低級趣味。」
話音未落,就聽見下鋪發出一陣茲茲的笑聲,趙燕文把頭探出往下一望,是文
化館創作組的楊來官!
二 楊來官印象
那天在輪船上往下這一望,趙燕文心裡暗叫了一聲:天啊,像個孩子麼!楊來
官那一刻呈現給趙燕文的,是小,瘦,幹,蜷在鋪位上,縮成很小的一堆。天已熱,
楊來官依然長袖長褲,鋪下是一雙布鞋子。他的皮膚澀澀的,沒什麼彈性吧?但趙
燕文看他笑的時候,那兩顆不大的眼珠卻特亮。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當然是他全
身唯一的閃光點啦!
趙燕文借調到縣文化館,關係一下子就和楊來官密切起來。這是因為,趙燕文
在文化局招待所食宿,而楊來官每日三頓也在文化局招待所用餐。
楊來官在縣裡單身一人,原先在縣委食堂搭夥,縣委食堂的規矩特多,一日三
餐都得預訂。不訂,沒得吃;訂了,萬一不吃也算在你的頭上。楊來官當然受不了
這折騰,與趙燕文聊了幾次,趙燕文就說,你乾脆到文化局招待所來吃吧。楊來官
的兩眼又亮起來:我不住裡邊,不好買飯菜券呢!趙燕實說:我替你買!十分的爽
快。
每逢開飯,文化局招待所也不知怎麼總冒出那麼多人來。窗洞門一移,全體蜂
擁而上。趙燕文看著那些穿著裙子的高舉著飯盆拼命在人堆裡拼,真不是滋味。她
便決定不擠,楊來官當然也不會擠。兩人排著隊,聊著聊著也不覺得心焦。只是,
到末了,價廉物美的菜總輪不到他們,飯,自然也涼了。
涼飯叫楊來官受折磨。他說每天胃裡總有一股氣推來推去。一口飯扒到嘴裡,
他不是邊嚼邊咽,卻是將滿嘴東西一會兒推到左邊,閉緊嘴嚓嚓嚓嚼一番,一會兒
又推到右邊,再嚼一番,兩臉頰便輪番鼓起兩個大包,如此好多番,才艱難地一口
吞下這滿嘴食物。趙燕文曾暗想,他的喉嚨口是不是築著壩?開始趙燕文與楊來官
同桌吃飯,見這模樣,食管裡也一泛一泛的。後來聽楊來官總是說「今天這胃又不
靈」,便無端地生出一種憐憫,想,這胃病把人整得夠厲害的,單身的人就是苦。
三 原來這叫編書
趙燕文幾乎是每天十小時埋在圖書館古籍部裡。因為,這部古詩集十月一日就
要向國慶獻禮,而現今已是盛夏了!
趙燕文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摸到這個門道的。創作組長只告訴她到各處收集收集,
凡是歷代文人歌詠我們縣的,都要,湊滿一百首。趙燕文首先撞的是圖書館,謝天
謝地,她碰到了個熱心熱肺的好人,管理古籍部的老阿姨羅老師打開了書庫鐵皮門
上那把沉重的鐵鎖,嗡一聲拉開,自個兒就跑進去了,隔一會,就抱出一大疊古書,
十分開心地說:別急別急,這些地方誌上古詩很多,讓我翻給你看,啊,還有,還
有。走到鐵門邊,她的腳步卻又停住了,說,這兒有規定,從書庫裡取書,一次不
能超過三本,啊,現在已經超過了。超過了,你就不要吭聲。
趙燕文點頭都還來不及,哪還敢吭聲,她張著眼朝書庫裡一望,陰森森的,涼
氣撲面。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滿身早已沁出汗來。
天曉得,古籍部是不允許開電扇的,羅老師說著抱歉抱歉,指著牆上的一幅規
章制度,臉上笑著,很過意不去。趙燕文一看,真不由倒吸氣:不准開電扇,不准
喝茶,不準將古籍拍照或複印,不准大段摘抄,不准……
趙燕文的頭都給攪昏了,她想,不管了,只要能找到古詩,其餘的忽略不計。
誰知這古詩好找,侍侯它卻不易,沒標點,又是繁體,為一個字,要考證半天。
關鍵是沒有水喝,三十六七度的高溫,悶在書堆裡不是開玩笑的。
羅老師就來幫忙,她說,只要我知道,肯定幫你查。又小聲說,這樣熱的天,
你苦死了,這樣吧,你抄,別吭聲,抄了到外面閱讀室再去考證。
趙燕文嘴裡不說,心想,我早在抄了呢,她將古箱壓住了胸前的紙,打著岔:
我平時坐辦公室,半天就喝一瓶開水呢!羅老師沒有鬆口的意思,只說;這下叫你
吃刑罰來了!
趙燕文卻愁上眉梢,暗想:這古詩集十月一日拿得出來麼?
四 獨個兒生病,這光景!
初生之犢不畏虎,趙燕文想,自己就是這牛犢。
古詩集居然就給她編出來了,一百首,還加注,加題解。沉甸甸一疊手稿,十
余萬字,趙燕文將它交給了老金。老金接著,很認真地說了句:好的,我們審查一
下。
真見鬼,那日清晨趙燕文一起床,就覺得天眩地轉,她閉眼搖了搖頭,張開眼
來,面前的一切都在跳動,走到門邊,看見門外那堆亂紙垃圾忽悠翻到了天上,她
醉酒似的晃了幾晃,差點跌撲到垃圾堆裡,這才明白。她根本邁不了步。
一躺就躺了三天,只是頭暈,不知什麼病。
老金到招待所來看趙燕文。老金在趙燕文床邊的方凳上坐了,首先問,楊來官
沒來過麼?趙燕文說,沒有。老金就問了一番症狀,說,很有可能是美尼氏綜合症。
說到美尼氏綜合症,老金忽然嘻嘻嘻笑了,他說,美尼氏這名字真是好聽,「美女
氏」,都是美女生的病。趙燕文被這一說,臉都紅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許多。只聽
得老金又緊追一句:燕文現在的臉色真是面若桃花,嘻嘻嘻……
趙燕文有點無地自容,哭不得,笑不得,不知怎麼,眼淚就淌出來了。
老金忽然又沒事一樣,把手伸過來,替趙燕文抹了把淚,抹得這手有點兒抖,
細聲說:燕文的皮肉真是嫩,「生吃也吃得進」。嘻嘻嘻嘻……
「生吃也吃得進。」這是趙燕文一篇小說中人物說的話,沒想也給老金用上了。
老金說這話時,兩眼盡是光彩。老金年輕時,這雙眼睛一定非常非常「花」呐!趙
燕文忽發奇想。
老金「花」了一陣,又感歎萬千,說,唉。我這輩子人好比是白活的!趙燕文
不懂,老金又感歎了一聲:我這輩子真是白活的!
趙燕文到底也沒弄懂老金說的是什麼意思,老金忽然想起看手錶,一看,猛地
跳起來,說糟了糟了,吃飯時間都快到了,菜還扔在家裡水池中,沒洗呢!趙燕文
早聽說老金是個「家庭主婦」,一日三餐,縫補漿洗,都是他的。他的夫人在鎮上
當書記,忙得很,也厲害得很。趙燕文想起老金「白活」的話,覺得老金有些兒可
憐。
也巧,老金才走,楊來官就來了。楊來官進來,手中拿著兩隻小尼龍袋,「幾
個皮蛋,還有點餅乾,你吃吧!」就把尼龍袋放在桌子上。趙燕文想客氣,一看這
兩個尼龍袋實在太小,再客氣,就過於矯情了,便沒吭聲。
楊來官問,老金來過嗎?趙燕文說,他剛剛走呢!楊來官有點不屑,咕了一句,
說,他剛才離開辦公室還說去買菜呢!這個人……
趙燕文想,你們怎麼不一起來呢?都神秘兮兮的。又瞥見了桌上的尼龍袋,心
裡說道,楊來官帶著東西,自然不便與別人一起來的。
楊來官同樣也問趙燕文的症狀,沉思了半天,下結論道;去醫院看看,嗯?
看楊來官那架式,趙燕文原以為他會說出什麼結論來……但轉爾一想,這也沒
什麼不對呀!
楊來官出門的時候,趙燕文朝他的背影很認真地盯了一會,楊來官穿著件白汗
衫,一隻手拎個隨身帶的人革黑包,一隻手垂著,猛然間,趙燕文發現楊來官的兩
條胳膊奇短。「雙手過膝」,而他的手只齊到大腿呢!趙燕文莫名其妙覺得楊來官
是個命苦的人,她要緊撐起來解開桌上的尼龍袋,果然,一隻手袋裡是四個皮蛋,
一隻袋則是半斤裝的杏仁餅乾。皮蛋一定是他從家裡帶來的,那麼杏仁餅乾呢?這
可是小孩子吃的東西!
五 這個愛究竟算什麼東西
趙燕文到縣人民醫院看過醫生,醫生先排除了美尼氏綜合症,美尼氏綜合症最
典型的症狀是噴射式嘔吐,趙燕文沒有。又懷疑頸性眩暈;拍了片,頸椎無病變。
就到蘇州去檢查,醫生說,是用腦過度,而肌體營養又不足,眼用些腦安泰就好。
重新上班,就像生了一場脫力傷寒症,很虛弱的感覺。
老金大部分時間不在班上,說在家裡寫東西。那天趙燕文也在寫點什麼,楊來
官忽然走到她辦公桌旁,遞給她一本《收穫》,輕聲說:你看看這張畫。趙燕文看
著封三,一幅是美國街頭雕塑,看不出什麼名堂。另一幅是一個長著骷髏腦袋的女
人,抽象畫,下面一行題字:愛情是幸福和死亡。楊來官指的一定是這幅畫嘍。
這是什麼意思呢?趙燕文問。才問,她的手忽然被楊來官一把捏住,嚇得她一
跳。想縮回來,楊來官捏得很緊。看楊來官時,只見他兩隻發亮的小眼裡盛滿了火。
趙燕文很怕,她沒經歷過這,她看了一眼楊來官那冒火的眼,就再不敢看第二
眼了。不過,楊來官也沒再繼續幹什麼,他放開趙燕文的手,直嘀咕:我不知怎麼
了,不知怎麼了。
不久縣文聯又組織筆會,在普陀山,老金、楊來官、趙燕文都去了。
普陀山對趙燕文最新鮮的,是在海濱浴場游泳。趙燕文在浴場小賣部買了一件
大紅色游泳衣,穿上了,就奔出更衣室撲進了海水裡。
老金、楊來官都不會游泳,老金在岸上喊:真像條美人魚!楊來官笑了笑,脫
了鞋,顫顫兢兢就淌到海水裡去。
沒想到海水原來這麼涼的,水齊膝蓋。楊來官就在發抖了。趙燕文扳住在警界
線上,朝楊來官喊:你不要過來,浪頭很大!楊來官歪歪斜斜站在那裡,也喊:那
你也上來!趙燕文心裡覺得滑稽,我要游泳,幹嗎聽你的?看見楊來官還在過來,
趙燕文嘔了口氣,就莫名其妙地去迎他。才接近楊來官,楊來官已撲過來一把抓住
了她。
趙燕文還沒立穩,楊來官又不會浮水的,整個兒分量就一下吊在了趙燕文身上,
害得趙燕文嗆了口水。趙燕文有些火了,直說你回去!你回去!楊來官卻說,要麼
你也陪我回去!趙燕文說,我要游泳。楊來官說,那我就陪你!可是你的嘴唇都凍
紫了,喲,渾身還都起了雞皮疙瘩,趙燕文還想說:你看你還在打擺子,牙齒都得
得響!但她不說,覺得怪不舒服,不知是可憐,還是可厭。居然無可奈何就被楊來
官「扶持」去了不遠處一塊礁石上。
六 對這個男人惱不起來
老金氣得獨自一個人走了。因為他眼看楊來官挾著趙燕文到了礁石背後,便只
有想像的份兒了。
楊來官的皮肉已經冷得發紫,爬到礁石上,就像快要凍僵的雞子靠近了炭火,
滿眼都是快要蘇醒的光芒。
趙燕文動了惻隱之心,所有的可厭都變成了憐惜。楊來官緊靠著趙燕文坐下來,
脫口說,你的身上熱量真大,暖烘烘的。這一說,趙燕文差點兒覺得面前這個男人
是她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就讓楊來官貼著她坐著。
楊來官發起抖來,趙燕文嚇了一跳。楊來官越抖越厲害,趙燕文的心慌作一團。
最後,楊來官的兩個膝頭都扇起來,他猛一把就把趙燕文抱住了。
趙燕文又看見了盛滿火的兩隻眼睛,她突然變成一隻小雞,動不得,任楊來官
發紫的嘴唇封住了。
想不到楊來官的力氣挺大,他把趙燕文的舌頭使勁吮了去,吮得她痛起來。他
的一隻同樣冰涼的手握住了趙燕文的胸,摩挲,搓揉。趙燕文這時腦子裡閃過大餅
店裡的揉面師傅,她想掙扎,不知怎麼就是不長力氣。
楊來官快活得不得了,他自顧喃喃著:我愛你,你說,你愛我,說,說愛我。
趙燕文閉著嘴,她覺得開不出口,她想,愛,這是不是叫愛呢?她的心裡亂得
一塌糊塗。
後來,趙燕文像鯉魚一樣脫出了楊來官的懷抱,她踉踉蹌蹌淌過海水,一屁股
坐在沙灘上。
七 真是沒想到
古詩集清樣很快出來了。老金笑容可掬地跑到趙燕文辦公桌前,將清樣擺在那
兒,說:校對,三天交卷,啊?否則,吃屁股!
趙燕文心咚咚跳著,古詩集就要出來了,她很激動,拿著就翻。排印後的詩很
漂亮,鉛味很香。趙燕文翻一遍,沒看到「趙燕文整理」類字樣,就將它補上。
三天就校出來了。交了「卷」,誰知館長就找她去談。館長說,跟你商量個事。
館長說,創作組的意見,集體署名,否則,有點個人主義。趙燕文覺得委屈,說,
我署名我是要負責任的。館長面有難色,猶豫了好一會,嘖了一聲,說,讓我再去
商量商量。
翌日,館長又把趙燕文叫去,說,還是集體署名吧。趙燕文懊惱著還想分辯,
館長的臉色都有點白了,低聲說,算了,你反正還年輕,以後還好努力的,你不知
道……
趙燕文覺著問題有點嚴重,她很沮喪,像生了一場病似的,晚上與楊來官一桌
上吃飯,咽都咽不下去。肚裡都叫淚水灌滿了。楊來官鼓著臉頰嚼飯,含糊不清地
說,這事很複雜的,我們已經經過激烈的交鋒了,你還蒙在鼓裡。說這話,楊來官
的臉色都有點灰。
趙燕文心頭像揣了個小兔,慌得厲害。她不敢問到底交鋒什麼?心裡很虛。楊
來官直捷說。是為你工作的事,你在古詩集上署名,得罪他了,他當初拿到手稿時,
就不開心了,這點你不懂,應該把他的名字也寫上去的。現在他向館長提出,要杜
島川來創作組。
趙燕文的頭裡嗡了一聲,楊來官沒往下說,她也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心裡一
陣發寒。記起當初在輪船上老金對杜島川的厭惡,趙燕文納悶得很。覺得鼻根發酸,
嘴裡發苦。
楊來官倒像個包打聽,什麼都知道。他說,你知道麼?杜島川原來是局長的學
生,這次為了調到文化館來,他給局長下了跪!
趙燕文眉頭一皺,不知什麼味,她想像杜島川這麼高的個子,跪下去是什麼樣
子,怎麼也想像不出來。心裡只覺得一種威脅:自己怕會被掘出文化館。
楊來官這時卻勇氣百倍,他說,我跟館長談了,你的工作很好,換回去是要有
理由的,若杜島川來了,創作組非要走出一個,寧可把我調出去!
這話有點石破天驚,趙燕文直想哭出來,若不是在食堂,她覺得會一下子撲到
楊來官的胸口去,儘管這個胸懷十分的瘦小。
八 不該有的中秋夜
到中秋了。
趙燕文買了一盒月餅,八隻蘋果,到楊來官宿舍去,準備兩人一起過中秋。
楊來官的宿舍一樓一底,底下是吃飯用的,樓上是睡覺用的。趙燕文還從沒到
過楊來官的宿舍,一進去,只感覺眼前盡是灰。
楊來官很激動,接了趙燕文的月餅在一張方桌上擺了,就叫趙燕文坐。趙燕文
坐在桌邊,見桌上一角堆著許多瓶子、罐子,都是灰濛濛的,覺得不是滋味。楊來
官自解嘲道:反正桌子這一半不用,讓它去,嘻嘻嘻……
開水只剩小半瓶,趙燕文用熱得快又燒了一瓶,望望窗外,月亮早已升起,就
對楊來官說,我們吃月餅吧。便把月餅盒子打開來,取出一個,用刀切了,遞給楊
來官一半。
楊來官卻說,我不吃。趙燕文覺得奇怪,見楊來官冒火的兩眼直盯著自己,臉
就燒了一片,垂下眼皮,只聽心口咚咚跳。
楊來官說,樓上去。說著,便拽住了趙燕文的一條胳膊。趙燕文心跳得越發厲
害,嘴裡直說這兒好,就坐這兒,聲音卻輕得像小貓叫。楊來官偏說,樓上好,到
樓上去,樓上好。挾住趙燕文的手更用了力。一邊拖,一邊的手便「啪」的一下將
電燈拉滅了。
黑暗中趙燕文更失魂落魄,她死活懶在凳邊不肯往樓梯邊去。楊來官一定是使
出了渾身的力氣,一抱一拽,竟也拖著趙燕文挪動了幾步,剛想喘口氣,趙燕文就
脫了手。她一心一意希望見到光明,一隻手仍被楊來官挾著,一隻手在牆邊亂摸,
終於給她摸到了一根線,猛一拉,屋裡頓放光明。
突然的明亮將楊來官嚇了一跳,趙燕文看見面前的楊來官,額頭上的青筋都綻
了出來。一瞬間,他面孔刷白,放掉趙燕文,氣恨地往邊上一張靠椅猛靠下去。
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暴風雨,屋子裡瞬間死寂無聲。驚魂稍定,趙燕文偷眼看
楊來官,見他。的頭甩在靠椅背上,臉色死白,冷若冰霜。
趙燕文束手無策,趕緊把桌上的一杯茶遞過去。楊來官看都沒看,說,不要!
很決絕的樣子。
趙燕文沒轍了。坐了半日,眼光滯留在自己帶來的一兜蘋果上,取出一個來,
用刀削起來,她削得極慢板慢,一圈一圈地,心裡存著餘悸,怕遞上蘋果去,楊來
它再來這麼一下子,她就徹底沒轍了。
蘋果削好,趙燕文一切兩半,一半留自己這兒,一半給楊來官遞過去。楊來官
瞥了一眼蘋果,眼光死灰復燃似的,但聲音仍冰冷的。問:你回心轉意了?
趙燕文像蒙了一鼻子灰,最後的一絲趣味忽兒跑得精光,拿蘋果的手一下垂落
了。她仍坐圓桌子邊,看見桌上的小鬧鐘嘁嚓嘁嚓地走,走得勁頭頭的。
趙燕文看著小鬧鐘的紅秒針走了一圈又一圈,後來猛地發現,長針也已走了整
整一圈,楊來官還沒說過一句話。
一股惡氣突然從丹回升起,像衝擊波一樣,將她猛一沖,她忽地站起來,看也
不看楊來官一眼,就像逃避瘟疫一樣,岔開大步,走了。
九 權當它吞了一隻蒼蠅。
翌日夜裡,楊來官來找趙燕文。他敲開宿舍門,說,趙燕文你出來一下。趙燕
文看看對鋪上的女友,鎮靜道,你有事進來吧。楊來官說,不要,你出來。
趙燕文無奈地出去。楊來官說外面走走。趙燕文哪裡打得起精神?只說,要說
就在這兒說。楊來官四處搜尋了一下,就說,那我們到陽臺上去。
這是一個約三平方米的小陽臺,是走廊陽臺,朝西。楊來官與趙燕文跨上陽臺,
就把陽臺門關了。
楊來官說,我找你,是想讓你重新考慮一下我們的關係。趙燕文很有點奇怪,
我們的關係?我們是什麼關係?楊來官說,我們已發展到這個關係了,以後怎樣,
要鄭重。趙燕文不是滋味,有點兒煩,她說,以後怎樣,我現在怎麼知道?楊來官
語氣有些緩了,他說,我看我們還是保持這樣的關係,你一個人在外,很不容易,
我也是一個人,也不容易……話未說完,被趙燕文截斷了,她說,我從沒想到不容
易過,這與兩個人關係不搭界的。楊來官尷尬了一陣,說,就算它不搭界吧。可我
們有過感情是事實,否則,你在普陀山也不會讓我碰你的。
趙燕文一陣發懵,頭裡就空空的。她忽然覺得十分滑稽,什麼滑稽,倒不十分
清楚。只聽楊來官還在說:這樣子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天天上班看見你,我感情
上受不了。
趙燕文有點反胃,渾身有點兒冷,發覺已站在陽臺上有些時間了,她需要回宿
舍,楊來官卻非要她表個態,她撇著頭,一點也不想看見他,推開了陽臺門,一步
跨回走廊上來。
這時,她仿佛是不經意打個哈欠,一個蒼蠅便迎面撲進了喉嚨,被她一吞,吞
下肚去了。這感覺,就是這樣。
但蒼蠅確確實實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所以她覺得滑稽而沮喪。
十 這日子很蹩腳
杜島川說來就來,由館長領著,到了創作組裡,一個個喊老師,見了趙燕文,
喊了聲燕文兄,說,昨天在《新華日報》上還看到燕文兄的大作,文采很好。以後
多多交流。
趙燕文沒有被逐出文化館,館長說,趙燕文工作還是不錯的,創作組多了一個
人,就讓她再兼點辦公室的工作,還有創作組裡的收發之類。
本來,趙燕文一來,就負責著創作組裡的收發,比如,上級各條線上發下來的
小報,要分發到每個鄉鎮文化站,自己編印的文學、戲曲等等油印刊物,要裝訂,
裝訂好了也要分發。這項工作最不起眼,卻最最讓她頭痛。你想想,一期刊物少說
二三十頁,每期要印百來份,先裝,再訂,再發,每次弄完一期油印刊物,趙燕文
的腰就直不起來了。
現在卻更糟糕,關鍵是,讓她兼了點辦公室的工作。趙燕文起先不知道什麼是
辦公室工作,等她的辦公桌搬到了辦公室,她就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辦公室的主任是一位即將退休的老阿姨,她先將一大疊職工簽到的表格給了趙
燕文,說,每個星期統計一次,遲到的,缺席的,一個一個摘出來,有的人不自覺,
只能這麼辦;又將一大疊萬能表交給趙燕文,說,這些表,用來統計文化館、站各
種情況,是我設計的,你看科學不科學?什麼叫萬能?這就叫萬能。末了,又拉趙
燕文幫她一塊去採辦福利用品,肥皂、毛巾之類。採購回來,老阿姨又吩咐她逐個
辦公室去發,一個人一塊肥皂、一塊毛巾,發到每人手裡。還吩咐她,若人不在,
就幫他保管好,等他來了當面交給他,免得弄錯,弄錯了就麻煩了。
這還不煩,更煩的還在後頭,就是,那架電話不停地響。
全館只有一隻電話,電話裝在辦公室與館長室的牆洞裡,十幾個人的對外聯繫
全在這只電話上。坐在那裡半天,電話倒有幾十隻。接了,就得負責喊人,跑這個
辦公室,那個辦公室,張三李四的。老阿姨有點兒慶倖,她說,我接電話接了這麼
多年了,現在好了,你可替替我了。若電話響過兩遍,老阿姨就會喊,小趙,接接
電話,一邊自言自語,年輕人,反正精力充沛。
於是就喊電話。喊館長,喊老金,喊杜島川,也喊楊來官。
來接電話的都心安理得,只有楊來官有點兒尷尬,當然,趙燕文喊他電話也尷
尬。老阿姨覺出苗頭來,就說,文人總是相輕。
漸漸地,大家就覺得趙燕文這人難處,否則,怎麼會與創作組那幾個人合不來
呢?老金是好好先生,楊來官病弱兮兮的,怎麼會處不好呢?
十- 一出借東風
古詩集印出來了,很漂亮,也很素雅。這是縣裡第一本書,送到四套班子那裡,
轟動不小。
頭頭們都說,這是一個貢獻,是一大功勞,應該慶功,應該獎勵。
於是就開座談會。
古詩集如今是創作組編的,創作組人員當然出席。趙燕文早搬出了創作組,她
就沒有接到參加座談會的通知。
這天下午上班,創作組裡熱鬧得很,三個人說說笑笑,開心得不得了。原來,
正趕上第一次評職稱,縣長在座談會上說了,像創作組取得這樣的成就,都可以作
為突出貢獻,破格晉級。
正好是老金的電話,趙燕文喊了,老金興沖沖來接,又不立刻接,只把眼盯住
趙燕文,春意蕩漾壓著聲音說了一句:嫩得來,生吃也吃得進!
楊來官也踱到辦公室門口,盯著老金攀談,升到中級,該是加幾級工資呢?老
金用手指指電話,意思是打完電話再說。杜島川也走到走廊上來了,說,起碼是兩
級嘍,哦不,像楊老師你,就要三級。楊來官跳起來,兩眼放光:三級?老金掛完
電話了,說,你是要三級嘍,我是兩級。楊來官哦了一聲,杜島川緊接上去,說,
三級,二十四元,你正好每月一瓶煤氣白燒了,若買肉,像你楊老師這樣的胃口,
起碼可吃一個星期。楊來官岔了氣,很激動地跺了兩腳,大笑:對的,對的!
老金收起了喜悅,忽然長歎了一聲,說,我是老了,棺材板也已背在背心上了,
總算退休前弄了個中級職稱,唉!
趙燕文在辦公室聽見了這句話,猛地一震。望出去,老金正好被西斜的太陽照
著,趙燕文發現,老金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
十二 文學就是生活?
這天夜裡趙燕文翻來覆去睡不著,老金的影子一直在她面前晃來晃去,老金說
「生吃也吃得進」時那種涎臉涎皮的樣子,說「白活了」時的沮喪,說「老了」時
的絕望,一齊交織起來,就不知他給館長提古詩集署名問題時是什麼樣子,提讓杜
島川來文化館時是什麼神色,但這一手肯定很厲害。
不知怎麼,趙燕文一點怨恨都沒有了,只覺得那一頭即將全白的頭髮在不時地
一忽兒一忽兒冒出來。
趙燕文有點按捺不住,就爬起來,展了紙,寫。一口氣寫了五千字。
是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叫《去不再來》。
想不到這篇《去不再來》很快在一個權威性的刊物上發表出來了,還發了頭條,
「卷首語」褒獎了《去不再來》的作者敏銳的觀察力與深沉的思考。說寫出了一個
既得利益者的無可奈何的悲涼。
立刻又有評論,說這是一篇味道很新的好小說,從一個既得利益者的悲涼,看
到了整個人類的悲涼。說作品兼容了作者的向善之心,充滿了對人的憐憫。
編輯部又來函,說一個大型雙月刊將轉載這篇小說。要趙燕文寫三百字的作者
簡介。
趙燕文立刻把簡介寫了,可借三百字還不到,除了姓名,性別,年齡,工作單
位等,再沒什麼可寫了。
十三 無端生出事來
創作組裡也訂著那兩種大型刊物。那日杜島川拿著轉載的《去不再來》給趙燕
文,說,燕文兄這裡有一篇文章。趙燕文說,我已經看到了。杜島川揚著笑臉說,
這個老頭子寫得好極了,這種老甲魚實際是變態,知道日子不多了,就有撈一把的
心態,你說是不是?趙燕文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杜島川未等她說,指指隔壁,
又張揚道,老頭子看見了,肯定蹶倒。
趙燕文想堵住他的嘴,又不可能。恰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趙燕文連忙去接,
這時的電話就像她的救命稻草。一聽,是館長的。
館長一接到電話,就很恭敬地說你好你好,有什麼事?接著又聽對方說了好長
一段時間,館長說,你不要急,讓我來查一查,看一看。不知對方又說了一通什麼,
館長說,我來問問她,我馬上就問,馬上就問。
放罷電話,館長的臉色都有點白,他立即問趙燕文:你是不是寫了篇文章,寫
老金了?趙燕文一驚,說,沒有啊!見杜島川在邊上,說,老金說,你給了他一本
什麼雜誌麼。杜島川有點尷尬,直敷衍,噢,喏,就是這本,那天郵局送來時,我
與他一起看見的,他對號入坐了。
館長連忙來看雜誌,杜島川馬上走了。
下午館長就把趙燕文叫去,館長有點怨恨,拍拍雜誌,說,你真是不懂,我要
保你,你偏偏不爭氣,寫這種文章,叫我怎麼說?前面的事餘波還沒有平息,新的
事又生出來了。現在老金要彙報文化局,彙報宣傳部呢!
趙燕文差點一口氣噎住,她說,我寫的是小說,與老金有什麼搭界?館長很不
耐煩,他說,我也看了一遍,我看也很像,這樣寫人家,叫你也不會高興,你想想,
若有人這麼寫作,你難道反而高興?除非腦子出了問題,對不對?你做事也要為我
著想,上次留你,說法就很多了,你的人際關係又不好,說說你作也不服氣,若是
你自己沒有問題,怎麼一個一個都合不來?連剛剛進來的也合不來?
趙燕文又一噎,剛剛進來的?杜島川嗎?我與他有什麼利害關係?真是活見鬼
了!心頭一怨,鼻根就酸辣辣的。
館長說,你還是主動跟老金解釋解釋,他總是老同志了,尊重他一點,影響弄
大了,對你沒好處。
十四 高明的在後頭
趙燕文不知如何去向老金「解釋」,她像憋蛤蟆功一樣憋著,她覺得自己有點
像個無懶。
老金卻主動來「解釋」了。老金說,說實話,小杜那天剛拿給我看這篇文章時,
我是很生氣的,就像他說的,我可以起訴,因為熟悉我的人,人人可以聯想到我的,
不明真相的,就以為我老金真是這樣的人,當然是敗壞了我的名譽的。但後來,好
多朋友都勸我,和為貴,我想想也是,我們剛一開始工作時,那麼好!再說,我總
得姿態高一點,是不是?
趙燕文很感動,雖說她本沒有傷害老金什麼,他既這麼講了,終究也是可以感
動的。她只說了一句;我是寫小說罷了。
那天下午,趙燕文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發她《去不再來》的那家雜誌社從井崗
山打來的,問她究竟是在接受一樁什麼事情的處理,是很重要的事,而沒法參加筆
會麼?趙燕文很驚訝,她說從來沒接到過什麼筆會通知,也沒有接受什麼處理呀!
雜誌社連說怪了,怪了,兩星期前就有通知發去你們館裡,後來回執來了,竟有一
句簽字;該同志正接受某件事情處理,不適宜參加筆會。還蓋了公章呢!
趙燕文手指尖都有點麻,放罷電話,她立刻去找館長,問筆會通知的事。館長
吱唔了兩句,吞吞吐吐說,好像是有一個通知的,給創作組了。趙燕文說,是給我
的,怎麼給創作組了?館長說,咦,發給文化館的通知,是有關筆會的,筆會當然
是創作組管的嘍。
趙燕文氣苦了,說,這兒過去的回執說我在接受一件事情的處理,不適宜參加
筆會!館長吃了一驚,沒這樣的事吧?他說。趙燕文說,那份通知呢?館長說,我
等會兒問問情況再說。
館長到創作組去了一次,不一會兒又走到趙燕文這邊來,依然含糊其辭地說,
筆會要十天,好像是前天就開始了吧。趙燕文打起了精神,說,是叫我參加吧?館
長婉轉說,事情是好事,經費倒也是他們承擔的,但考慮到你工作也忙,還有人際
關係……
趙燕文聽不下去,她說,我要去的。館長面有難色,他說:你這樣叫我難做人
了,你又不是創作組的,若是創作組的,倒還有個說法。趙燕文心裡亂頭韭菜似的,
她說,你關心我,我知道的。將來我能成才,也不會忘記你的。館長心一軟,競答
應了。只說,不要跟別人說了。
十五 螞蝗叮牢螺絲腳
趙燕文如脫套之兔,奔井崗山去了。
幾天不見趙燕文上班,辦公室老阿姨就煩躁得了不得。電話鈴不斷地響,老阿
姨就大聲嘮叨:這樣還好叫我做事情嗎?趙燕文哪裡去了?這麼長時間不上班,一
定是到哪裡去了!
就問創作組,大家又問楊來官:趙燕文在不在招待所吃飯?楊來官抖情報似的
說:哪裡在吃飯?影子都沒有!老金心中便有數了,說,她啊,百分之一百到井崗
山去了,我知道這樁事的,館長幾面做好人,這樣下去弄不好的!
杜島川第一個來找館長,他一晃一晃有點得意,見館長正忙著起草文件,打著
笑臉說:館長真是忙啊,照例這些都應該是辦公室的事。館長笑笑。杜島川又說,
館長是嗎,若文化館的人都走光了,連篩板也開不開,館長只好自己擺堆頭了!館
長覺出點味道也笑笑說了一句,若是開會什麼的,總歸有這樣的情況的。杜島川緊
接說,對對,但不過,擺水果攤,他的活動肯定與水果有關,不會脫脫空空去觀賞
白鐵手藝,否則就是不務正業了,對不對?嘿嘿嘿……
館長臉色有點尷尬,停了筆,呆思呆想,杜島川又說,不瞞你館長,比如我,
經常收到報刊雜誌的筆會通知,但不過我從不拿出來,我覺得這沒啥稀奇的,這種
會議參加了對文化館有什麼用處?你倒說說。
館長被問得一愣一愣的,筆也澀了,字也寫不出了。接著,楊來官又來。
楊來官在館長對面的座椅上坐下,問了聲館長忙不忙,館長問,你有什麼事?
楊來官說,有樁事想與你商量。
就取出一張紙來,遞給館長。館長一看,是一張請創作假的申請,要求一個月
創作假。
館長看罷,想了一會,說,你要創作什麼?楊來官說,我有一個中篇小說的計
劃,想在一個月裡完成。這兒環境不是太好,我這人又怕煩……
館長皺緊了眉頭,自言自語道:有條件,創作假按理也是應該的。就是……好
像沒有先例。
楊來它很意外地「先例」了一聲,把語氣拉長了;說,先例,應該是有的噢!
館長想了想,說,沒有,從來也沒有人請過創作假。楊來官說,真的沒有先例?你
要看實質的,不能看形式,比如講,參加筆會,其實就是創作假。
館長的臉都憋紅了。
十六 也有春風得意的時候
趙燕文趕到井崗山,雜誌社的編輯們非常高興,因為她也算是重點作者之一,
編輯部正要與她商量一些組稿的事,說,似這類新寫實的作品,很受讀者歡喜,希
望在雜誌周圍有一個作家群,共同給文壇帶去一股清新的氣息。趙燕文心裡暖烘烘
的。
趙燕文這幾日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才思奔湧」,她覺得有一肚子東西要寫,
在井崗山幾日,就寫出了名叫《為了什麼》的中篇小說,小說寫盡了一個機關單位
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塑造了不知「為了什麼」而勞心勞力一輩子的「正人君
子」形象,直到在生命將到盡頭時,才翻然明白:這麼勞心勞力一輩子,到底「為
了什麼」?但已為時太晚。
幾個編輯當下把這個中篇看了,拍案叫好,當下決定錄用,並問趙燕文,這樣
的東西還能寫多少?趙燕文想了想,歎口氣說,寫不完的。
這夜,編輯們和趙燕文談得很晚,後來,總編也來,問了問趙燕文的工作與生
活情況,又鼓勵她,這一路小說要作為一個系列推出,叫她當作一個工程來完成。
趙燕文心頭熱乎乎的,覺得非常幸福,她確實渴望幸福。
臨別時,總編意味深長地對趙燕文說,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趙燕文心裡很忐
忑,想,我若寫不出好東西來,難說。
十七 要麼窮說,要麼不說
編輯部派來了兩個人,到縣裡來瞭解趙燕文的有關情況。
館長很慎重的接待。趙燕文因不認識這兩個陌生人,也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麼的。
只見館長神秘兮兮地叫了辦公室的老阿姨去。一會兒,一老阿姨出來了,又自顧往
創作組去,一邊走,一邊在走廊上大聲嚷嚷:問我麼,我總是說蠻好的,按理這是
創作上的事,就叫創作組裡來的人談談蠻好。讓我看看創作組有沒有人,喏,老楊、
小杜都在,快點,你們去談談,我是不懂的。
楊來官、杜島川不知所云,問什麼事?大驚小怪的!老阿姨壓低聲說:一個大
雜誌的編輯部來人。
兩人都有點疑惑。楊來官眼光一亮:有可能是下來組稿的!杜島川說,我看不
是,組稿叫老阿姨去幹什麼?
兩人到了館長室,與編輯部的同志握過手,就明白了,是來瞭解趙燕文的情況
的。
楊來官就後悔,一腳已經跨進來,就只好硬著頭皮坐著。但他一句話也不說,
臉兒顯得很嚴肅。
杜島川卻不甘冷清,他先是請編輯同志為他簽名,再把自己的名片拿出來,恭
恭敬敬送給對方。接著就說那個刊物,說小說,說散文,也說詩歌,還說封面設計,
插圖,甚至用紙。編輯部的同志十分驚訝,說,你看得非常細。杜島川就說,我是
它的忠實讀者,這話一點水分不摻的。每年訂閱報刊雜誌,第一本先想到它。寧可
少買幾斤肉,雜誌不可不訂。編輯同志顯然被感動,說,以後歡迎你給我們的刊物
寫稿。杜島川連連點頭:好的好的,對了,我這兒正好寫完了一組詩,現在不在手
頭,過後就給你們寄去。
問到對趙燕文的看法,杜島川打了下格愣,顯得很認真似地說:我們好像不大
瞭解的,楊老師,是不是?不過,聽館裡其他同志背後議論,趙燕文的人緣好像不
太好。
編輯同志把眼看楊來官,有徵求的意思,楊來官一條瘦腿架在另一條瘦腿上,
撲撲撲地顫著,仍舊一言不發。
十八 哪兒跟哪兒呀
已經很晚了,賓館裡的旅客差不多都要睡了,老金卻來敲編輯的門。
老金滿面謙遜地笑,自我介紹:我姓金,是文化館創作組的。兩編輯立即「噢」
了一聲,說,白天館長介紹過的,是金組長吧,正好那時你沒在。請坐請坐。
老金說,這麼晚來打擾,真是不應該。但你們遠道而來,見也不見一面,說不
過去,是不是?
兩編輯本來都已鑽進被窩了,這時只好重新穿戴起來,還要給老金沏茶,老金
拼命奪住杯子,不讓倒,說太晚了,坐一歇歇就走,一歇歇就走。
兩編輯就不勉強。老金在沙發中坐定,唉地歎了口氣,說,就為了你們借調趙
燕文的事。兩編輯有點急切,忙問:你覺得怎麼樣?
老金又唉了一聲,說,我這麼晚來,你們知道為什麼?我們館裡老楊在我家裡
坐到剛剛才走,談的就是趙燕文的事。
兩編輯說,老楊我們下午已經見過面了,他一句話都沒說。
老金立刻詭秘地接口,說,他不好開口呀!所以呢!我一向總覺得這裡頭有什
麼蹊蹺,又不好問。原先趙燕文與楊來官好得可以說影形不離,一道上班,一道下
班,一個辦公室辦公,一個食堂吃飯,兩個又都是單身,這其中的事麼,明人不必
細說了。後來突然之間翻面孔了,路上見了也不聲響。我總覺得是個謎。今天楊來
官來對我說了些事情,我才明白個中道理。看來,趙燕文的生活作風確實存在著些
問題。
聽到這,兩編輯相視了一下,都有些迷茫,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金見他的
話把對方說得「沒話說」,自信心更足。又說:唉,說穿了,人跟人總有感情的,
正常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像她這樣,影響確實不大好。
兩編輯更納悶,不知道「像她這樣」,到底是怎樣,又沒法問,再說覺得也沒
有必要問,便只是「嗯嗯」地諾諾連聲。
直到老金告別走了,兩編輯才不約而同抓抓頭,問:這些個,都是哪兒跟哪兒
呀!
十九 絕點子
編輯部還是來商量借調趙燕文。
趙燕文接到這個電話,聽口音有點像那家雜誌的總編,又不敢問,對方說找館
長,她就喊館長把電話接了。
對方一定在做什麼思想工作,聽館長在回答:哦哦,對,你們兩個同志來瞭解
過了,就是這樣。事情是好事情,但具體問題有時也很棘手,我不是不支持你們,
我也有我的難處,我是要依靠大多數人工作的……哎。是的,她成就是不小的,也
很勤奮,但恐怕就是有些事處理不好,所以我也很難。……對的,是的,是個人才,
唉,沒有人說她不是個人才,出個人才我們文化館也沒有什麼不光彩,對的,讓我
們再商量商量……
聽到這,辦公室老阿姨突然站起來,噔噔噔沖到館長室裡,一邊甩手,一邊跺
腳,說:你不能答應的啊!千萬不要答應哦!趙燕文走了,我辦公室一攤子事誰來
做?
館長打手勢叫她別吵,還在說話:我們一定再商量,借調個人,不是借一根針
線,總得考慮成熟的。好,好好,一定馬上給你們答覆,再見……
趙燕文這時拎清了,原來是編輯部要借調她!她的心裡突突突跳了一陣,眼前
隱隱約約好像點燃了一盞燈。
又聽得老阿姨在隔壁給館長說話:看你真是傻子,你就給他說:趙燕文借調在
文化館這麼幾年,有點成就,也可以說是文化館培養的,一現在是商品經濟時代,
培養人才都是有代價的,他們要人,你就跟他們要人才培養費。咦,當初杜島川調
來,你不是化了一萬元給對方學校裡嗎?你也向編輯部要一萬。合情合理的。我看
呀,你這麼一開口,說不定就能嚇退曹兵,現在的雜誌社反正都很窮的。
館長被說得心動,一想,極對,自言自語說:這點倒沒有想到。
二十噙不住眼淚
趙燕文接到了那家雜誌社總編的親筆信,信這樣寫道;
『燕文同志:你好!
本來想將你借調到編輯部來,因一些具體的困難,只能作罷。
你是一位有潛力的作者……而尤其可貴的是,你能夠用善良的心與寬大的胸懷,
去認識煩惱的生活,並且理解它,以使你的作品能讓人體驗到更多的人生滋味。十
分希望你能保持這一種良好的創作心態。
你的處境我略微知道一點,大約,這就是人生。一個能夠成大器的作家,首先
要勇於承受生活的一切。
繼續你的文學,繼續你的小說,同時繼續你簡直可以詛咒的現實。去日苦多,
來日方長。希望你不斷寫出好作品來。只此一個期望……
趙燕文剛剛看見的一盞燈滅了。
她必須這麼呆下去。
她坐在辦公桌前,喉頭哽哽的,雨滴淚在眼瞠裡,噙著噙著,噙不住就啪地掉
了下來。這時邊上的電話又「鈴鈴鈴」響起來,趙燕文正擦淚,老阿姨不耐煩地喊
著:快點,電話鈴窮響!喔喲,你在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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